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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庶女生存手册 > 93 添花

93 添花

七娘子慢慢地转开了眼。

到底是亲生母女,个中情分,的确与众不同。

第二日早上,几个堂少爷联袂进了总督府。

大老爷把他们招进外偏院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又吩咐张总管妥妥当当地把几个少爷送回山塘书院老实读书。

据说达哥和弘哥是流着泪上车的。

敏哥脸上却带了深深的失望与悲痛。

外院的事,七娘子当然也只是听人讲述。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各房都派了丫鬟出来打探消息,可大老爷和大太太第二天起,却都是如常行事,连大太太都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对。

一大早起来就又开了堂屋的门,让众儿女进来请安,歇过午觉起来,继续处理家中的大小事务。

就好像外院的事是一场梦一样,梦醒了,大太太还是那个安安闲闲的贵­妇­,大老爷也还是那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中流砥柱,姨娘们还是姨娘,小姐们还是小姐。只有二太太已经不是二太太,而是阶下囚了。

却自然是外松内紧。

七娘子没有去上学,一直在大太太身边侍奉。

要不是就快过年了,大太太还想叫初娘子回一次娘家。

“这几封信都不大好写。”她凝眉叮嘱七娘子,“尤其是给秦家大舅写的这封信……最好是把事儿解释得清楚一些。”

七娘子不免有些不解。

她一向是不大熟悉大太太娘家那一块的人事。

大太太只好稍微解释。

“你大舅毕竟是二婶的亲表哥。”她眉宇间有淡淡的­阴­霾,“和我呢,又隔了母……”

七娘子恍然大悟。

人心就是这样,连亲兄弟都有互相算计的时候,不要说隔了母的兄妹了。

事情要是解释得不清楚,恐怕秦大舅会误会是大太太找了缘由要和二太太翻脸,栽赃嫁祸,借题发挥……毕竟鬼神这事,是最说不清的。

她就一边听着大太太断断续续的口述,一边在信纸上奋笔疾书。

“……慧庆寺方丈通光上门告诉原委,并拿出欠条、手印为证……王氏闪烁其词,却无法辨认。”大太太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后果都叙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事情已至如此,恐怕无法挽回,分家一事,势在必行……”

七娘子的笔锋不由就是一顿。

终于说到分家上了。

世家大族,人口繁衍得快,分家并不稀奇。

说起来,小四房的财产早在二老爷娶亲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分割了。

不过这些年来,兄弟俩是分产不分家,对外还是一房的兄弟,连子女的排行都在一块。

如今二太太做下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两房是怎么都要分家的了。

这也是最温和的处理办法。

否则,不论怎么做都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把二太太的­性­命葬送在内。

“已是严加看管王氏。”大太太又思忖着添了几句话,“两房分家后,王氏想必会随着二弟上京,大哥如有疑虑,即可当面询问王氏……”

看来秦家大舅和王家的关系还真的很紧密。

大太太又就着七娘子的手,看了看信纸上娟秀的字迹。

“我们家小七的字比三娘子不差。”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抿了抿­唇­,只是笑,不说话。

“不过。”大太太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晓得不晓得,张家来说三娘子的,不是庶出的三少爷,而是嫡出的二少爷?”

“什么?”七娘子一脸的惊讶。

又有些惶恐。

就要起身辩解。

毕竟,当时她转达四姨娘意思的时候,四姨娘求的是三少爷。一下又变成了二少爷……闹不好,大太太恐怕要生出误会了。

大太太和颜悦­色­地摆了摆手。

“听老爷说,当时原本也是想以三少爷来求配的。李太太去问,也是问的三少爷。”她笑着摸了摸七娘子的头,“不过,是咱们家得了左柱国的勋官后,张家觉得门第有些不相配,就换了以嫡子来求。正好二少爷这一科下场,想来功名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你父亲已是做主应下了。”

大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当然不会介意张家提高求配层次。

七娘子就凝眉思索起来。

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前几天的事了,要不然,我还真想借着这件事搞一搞四房!”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就要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还是和二房分家,才是大事。你娘晓得轻重的!”

是啊,现在的头等大事,毕竟是和二房分家。

该怎么体体面面地把家分了,又不把家丑外扬,才是眼下的最大课题。

七娘子就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小女儿的娇态,“娘什么都知道,小七以后就不说话了,只管写字!”

大太太被逗得呵呵笑。

自从二太太又坐实了一次养小鬼魇镇的罪名,她对七娘子、九哥的最后一丝猜疑,好像也随之而去了。

“还要给你三姨写,给你二舅写,你父亲也在写给二叔的信……到时候一总送到京城分别投递。”她就仔仔细细地算给七娘子听,“刚好快过年了,一开春立刻派人到族里为二房新登出一册来。以后他们家的事,就再也烦不了我们家了!”

七娘子埋头写了一天的字,掌灯时分,才回了西偏院。

立夏顿时就迎了上来。

为七娘子宽去了缂丝莲荷银线斗篷。

“榜已是发出来了。”一边为七娘子宽衣,一边说,“李家的大少爷和三少爷、四少爷都中了举,还有张家的二少爷,也低低地中了,不过解元呢,却是当年的银花案首封锦……”

97自尽

府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老爷、大太太对山塘书院的三个侄子,还要比以往更关心。

二房的吕妈妈也经常代二太太过府请安。

除了小库房的药妈妈请了长假之外,杨家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甚至还以四姨娘还愿的名义,给慧庆寺送粮送油,大老爷还做主为慧庆寺多划了十顷僧田。

僧田是不用缴税的,江南这一带佛风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紧,慧庆寺一次能添十顷田地,已经算是难得地大手笔。

亲近的几户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杨家的这场风波一样。

张家果然托了李太太上门转达:由于二郎已经中举,可以成家,不论从出身还是序齿上,张家都觉得三郎还不够资格说亲。因此,这结亲的人选就换成了二郎。

虽说临阵换人,多少是有失礼仪,但毕竟是从庶子换到嫡子,大老爷又已经先一步答应了下来,大太太也只好点了头。

连委屈都顾不得委屈了,进了腊月,又有无数的事要忙,今年还要办和张家的亲事,大太太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四姨娘都没法躲懒,已经开始为三娘子的嫁妆用心了。

三娘子连着几日都不好意思见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称病,又是进了腊月,家学停课,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也就成日里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这时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边了,她嫌乱。

虽说府里看似风平浪静,但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议论大人们私底下的动作。

“听说小厨房几个碎嘴的婆子都被赏了哑药,直接拖到庄上做活……”

五娘子时常煞有介事地传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认得几个大字的,灌了哑药,以后就只有靠手语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传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双手可不够。

大太太这是在杀­鸡­儆猴。

“都是在传话的时候,被曹嫂子拿了个正着。”五娘子就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场就回了太太,没有半天,滚烫的药一灌……”

“母亲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连最心软的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若是摊在别人家里,现场就能打死……完了报个暴病,一家人远远地卖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觉……”

大户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条人命,外头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七娘子眉宇间蒙上了淡淡的­阴­霾。

“这些事说着怪怕人的!”她勉强一笑,转了话题,“张家预备什么时候正式上门提亲?”

“怕也就是这几天了。”说到张家,五娘子倒高兴起来,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据说他家的二少爷资质不大好,这一次下场只是权且一试,不想倒是挂了个榜尾,也算是走运了。”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六娘子就笑话五娘子,“该不会是我们家五姐着急出嫁了吧?三姐说了门好亲,你高兴什么!”

“我……我是高兴李家的几个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惊慌起来。

六娘子本来只是随口打趣,五娘子这样着急地辩解,倒露出了马脚。

七娘子眼神一闪。

封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师横Сhā一杠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这样高兴,只怕十分里有九分是为了自己的偶像吧?

万一在大太太跟前说走了嘴,转眼那又是一场风暴。

“好了,”她就笑着打圆场,“又不是咱们的亲戚,年纪也都大了,就别说外男的事了。”

“假道学。”五娘子第一个不高兴。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着起哄。

七娘子扮了个鬼脸,“现放着许家表哥在边境喊打喊杀的,谁有心思挂念别家的世兄?”

这话却是七分假三分真。

这一仗也已经打了一年了,在平国公的指挥下,这一仗已是渐渐地露出了胜机。北戎就渐渐地只能勉强支撑,有了颓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凤佳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吧。

五娘子却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记起了许凤佳。“不晓得表哥是已经回了京城,还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传递不便,有时候甚至能滞后数年之久,自从桂含春开拔,几个小娘子就再也没得到过许凤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面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颇有些颖悟之­色­。

一时也是凝眉不语,片刻,才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竟是大有忧思的样子。

七娘子倒觉得怪,“怎么,六姐又有什么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这样算起来,就有一整年没出过门啦!”

古代贵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见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记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应该也都开了吧?”

几个小姑娘长吁短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在香雪海度过的几个假期。

不免就说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没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带了几分不屑,“说是家里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时候,就不见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觉得李太太未必是虚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举人,一门三举子,是难得的荣耀,听说有两个已经是说过亲的,现在要成婚,还有四郎没有说亲的,也很该说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举之后也不会当寻常庶子看待,更何况还有嫡子的婚事,仅凭李家当家的翠姨娘,是应付不了这种大场面的。

更何况李太太还要为张杨两家的婚事做大媒。

“连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着嘴笑,“现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还空着呢,父亲又哪里有空管省里的那些事?还不都压到了李世伯身上,现在苏州人都叫李世伯‘小总督’。”

这几年朝中多事,大老爷又在这个位置上,从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师爷幕僚也是越来越多,这都还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总督衙门里居住。

几个小姑娘东拉西扯,五娘子又张罗着切些莲藕来清清口。

寒冬腊月而能吃到新鲜的莲藕,也只有杨家这样的豪门能办到了。

谷雨才出去没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进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礼数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着点头招呼,“白露姐。”

这一年来,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连小姐们都要给三分面子。

这就叫水涨船高……

白露就一边笑着和屋里的几个丫鬟点头打招呼,一边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会意,“你来得正好,跟我进净房吧。”

就把白露带到了净房里。

一边掸着身上的灰,一边听白露在耳边说话。

“梁妈妈刚才来了一趟,说是二太太昨儿晚上想要悬梁……”

白露的声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个机灵。

“噢?”

“倒是及时被药妈妈发觉了……不过,听说吕妈妈这段时间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饮食又还是他们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声音轻得好像一阵风。“药妈妈托梁妈妈问您的意思,说是就看您打算怎么办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药妈妈一向在小库房办事,很少到正院来,与西偏院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白露就只是含蓄的笑,“以后,您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过来。

大宅院的管事妈妈,谁不是看风头火势行事。

连梁妈妈、王妈妈都和自己这样亲善,药妈妈从前是找不到机会向自己卖好,现在机会一到,也就上门来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间的利益冲突,是谁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寻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二太太烦躁地翻了个身,面冲向了黑洞洞的床栏。

这是她陪嫁来的酸枝木黑漆螺钿大床,这一张床就是个小小的天地,床头围栏一拢,吃喝拉撒,都不用离床半步。

当时又哪里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囚禁在这张床上?

自从昨晚想要上吊,被药妈妈发觉,床头围栏上就多了一把锁。

虽不结实,但要扯开,也会有动静……

大房这是铁了心要和二房翻脸了!

如果自己在药妈妈的监控下去世……死人,就死无对证了。

二老爷也就有了和大房谈判的筹码。

几个儿子也就不会全受自己的牵连,被大房疏远。

没准三年五年,时来运转,就又有了转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够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大房的女儿们……

要不是想到这一点,她又怎么有勇气上吊?

想到那一瞬间的失重与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阵的后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细细地发起抖来。

“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她不禁低声自问。

现在回首前程,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层薄薄的烟雾后头,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个*****,为什么要出卖她?

又是怎么轻轻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调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难道是死人?心心念念的打压四姨娘打压四姨娘,反倒打压出了天大的笑话!

她不禁不寒而栗。

从大老爷来人请她立刻过府的那一刻开始,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就因为一个误会,她就从云端忽然跌进了最肮脏的泥潭里?

不,这绝不是误会!

四姨娘说话的风格,自己又哪里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云山雾罩。

当时她说,“我有什么心事,就到慧庆寺去悄悄地点几盏灯发个誓愿,求几包安神的药……是再没有不灵验的。当年三姨娘就是因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报应。”

“既然二太太这样爱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庆寺走一遭……”

没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钉子,没办法亲自去慧庆寺为自己­操­办。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么可能串通好了做戏骗她?

但这难道就真的只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当时的说话。

“就算是我们家现在不那么得意,还有官司缠身,但张家的少爷,我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没有功名在身,不过就是白衣!哪怕是张家的嫡长子来求,我都不舍得把三娘子给他!”

所以她才会相信,张家的亲事,让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联手的机会……

否则为什么这亲事的消息没有传出来之前,四姨娘装傻充愣,只做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传出来,四姨娘就态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开始就在骗她?

可,这……四姨娘又怎么知道自己会来找她?

第一,她何必这样和自己作对,第二,张家的亲事是要过杨海东和秦秀菲的,他们两个不点头,也根本没法­操­办。

四姨娘就为了讹她,特地找了杨海东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说到张家?

说不通。

会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真正的敌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现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面容。

这对长相俊秀的双生姐弟,都有一双让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岁,她有那么大的本事算计自己,让自己连死都死得糊涂吗?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地推敲着这几年来两房的大事。

本来事情就渐渐出现了转机……

秦秀菲对浣纱坞前的事耿耿于怀,生怕养出了一个狼子野心难以驾驭的庶子,自己借着这点机会,做了无数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松口,有了看看几个侄子的心思。

没想到这时候就出了浣纱坞流产的事,又闹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风波。

秦秀菲本来松动的一点点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对杨善久好像对几辈子没见的亲爹,恨不得去舔他的腚!

接着就是族里的二哥来苏州,秦秀菲发痘子,自己也正巧运气不好,连着腹泻,只能派吕妈妈过去献殷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脸­色­就变了,不但提拔了杨善久和杨棋进她名下,还对自己若有若无地冷淡了起来。

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计出来的?

能算计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铩羽而归,她只好在大房内部寻找盟友,四姨娘对她的提议一开始也很冷淡,是后来出了张家的事,才热乎起来。

怎么看,这里面都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做手脚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气,越想就越纳闷。

她不过是向通光大师略露一点厌胜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师是食古不化之辈出来揭发,也还有个未遂!

凭什么就直接把府里这些年来的不顺全栽赃到她身上?

凭什么就认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这些念头到底是哪来的?

她总不会傻到听信杨棋的挑拨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会傻到直接说杨棋和杨善久的坏话一样……

床内渐渐地昏暗了下来。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惧。

大房该不会想把自己一直关在床上,直到老爷回来吧?

她已经受够了这又憋屈又气闷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来,要摇晃床栏。

手都伸到了床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干­脆利落!

二太太就只好咬着牙又躺了下来。

天­色­果然渐渐地黑了。

屋内连个灯火都没有。

黑暗就从四面八方向二太太挤压过来,让她渐渐地喘不上气,有了流泪的冲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点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户。

就有一缕光漏进了床里。

二太太一个轱辘,翻身坐了起来。

虽然羞于承认,但她的确已经很饿了。

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开门的吱呀、开锁的叮当乱响,渐渐来到了床前。

又是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床门被拉了开来。

一张平庸死板的脸出现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中。

药妈妈。

98扬眉

“话已经是带到了。”

第二天早上,白露服侍七娘子起身的时候,就轻声细语地对七娘子交代。

“据说她听了以后,倒也不哭不闹,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并不讶异。

二太太其实是个很难得的聪明人。

只要能够想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得失,她就不会作出傻事的。

毕竟,只看她为了三个儿子的前途,能够承受得住和丈夫的多年分离,一直守在苏州做功夫,就很容易猜到,在二太太心底,究竟什么最重要……

“你就告诉二婶。”她是这样吩咐白露的,“就说,父亲母亲能把二叔拉扯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就能够翻手毁掉二叔的仕途。她要是想把事情逼到这一步,大可寻死觅活的,我们也不会拦着。只是本来还指望将来要几个堂哥多帮衬我们九哥一些,她要自己毁了这一切,那就谁也帮不了她了。”

只要二太太能琢磨出这话里头的意味,恐怕就再也不会闹事了吧。

在古代,个人英雄一向难成大器,任何一个高官背后,都有自己的宗族势力。

二房和大房的关系虽然已经急剧恶化,但在族里毕竟还是一宗,怎么样,都不会闹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与大太太的低调行事,不也正证明了这一点?

只要二太太老老实实地,不闹幺蛾子,将来两房分家后,顶多来往得少一些,甚至大老爷还会把二老爷当作京中的耳目。也就是在银钱上不会再像往年那么大方罢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九哥和敏哥上位后,九哥势单力孤,在族里、朝中,都是需要帮手的。

到时候,说不定二房又能和大房渐渐靠拢,二房还是能借到大房的势。

倒是二太太如果因为这事自尽,事情就要复杂得多了。

万一二老爷不识相,让事情闹大,大老爷丢了颜面之余,一怒之下,让二老爷丢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出了这样的丑事,说起来族里是可以开宗谱,把二房一脉除名的……

到时候亲人变仇人,二房的富贵还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了。

“本来还以为……”白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太太终于想起了脸面两个字,想要自我了断,给二房、给几个少爷保全颜面……”

“这事儿闹出来,二房早已是无颜面可言了。”七娘子眼神悠远,“倒是如果二婶自尽,死无对证,说不准二叔还会把事儿嚷开,让两家颜面尽失。”

“是。”白露就笑,“只是二太太要是能看透这一点,也就不是二太太啦!”

“不过,想必二婶也认清了这一点:现在,她是鱼­肉­,我为刀俎。”七娘子披上了天青挑绣云纹的鹤氅,又笑了笑,“我想怎么对付她,就怎么对付她,想把她踩到泥里,就把她踩到泥里……死?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深宅大院的斗争就是这样,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二太太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都算咎由自取。

白露就笑着端了热茶上来,“天气冷,您好歹先喝一口再去请安,免得又感了风寒,太太就要怪我们服侍得不经心了。”

七娘子也就莞尔一笑,把心事收起,就着白露的手含了一口滚烫的参茶。

这才掀帘子出屋,给大太太请安。

“早起用参茶,倒的确是有效验的。”一路上和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年冬天就不那么怕冷了。”

往年,七娘子每到冬季就是手脚冰冷,总不愿意出屋走动。

白露就笑,“也是今年送的党参好,这药的好坏,是一喝就喝出来的。”

自从七娘子被提拔成嫡女,西偏院的吃穿用度,就眼见着更­精­致了起来。

“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七娘子轻声说。“到了西偏院,我们就要把日子过起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一下就想到了才进西偏院的那天晚上,二娘子送了六两银子,自己找出九姨娘留下的钱匣子,珍而重之地把这六两银子放进去的情景。

七娘子望着苍灰­色­的天空,­唇­角渐渐上扬,露出了一朵难得的灿笑。

七娘子今日到得早,大太太才起身洗漱,连大老爷都没有从外院进来。

“娘。”七娘子未语先笑,顺手就绞了手巾,代立冬递到了大太太手上。

又为大太太预备柳枝、牙粉,“今儿倒是来早了,赶了这个讨好的巧宗儿。”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合不拢嘴,“哪有你这么会说话的!”

又问七娘子,“功课预备好了?可别又被黄先生留堂。”

七娘子在绣花上一直漫不经心,一个月总有几次要被黄先生留堂补功课。

七娘子不依,“娘笑话小七。”

两母女就亲亲热热地在东稍间里说话,七娘子相机服侍大太太穿衣匀面,她手脚利落,又服侍大太太惯了,大太太自然受用。

没多久,九哥也到了。

“娘!”他一边笑,一边进了东稍间,“昨儿您送来的莲藕,我吃着倒比夏天吃着都要香。”

“冬天里吃,自然滋味更足,本来五分的滋味,都要吃出十分来了。”大太太又被九哥逗得笑开怀,“功课都做了没有?”

“做了。”九哥眨巴着眼,“父亲前儿还说,叫我过了年就到张先生那里去读书呢,家学里的张先生这一科中了举,要回去读书预备春闱,就不教了。”

“噢噢。”大太太很高兴,“到张先生那里去也好。”

现在张、杨两家眼见就要有货真价实的亲戚关系,张先生对九哥的教育肯定是很上心的。

又好奇地问九哥,“这一科的解元是谁呀?”

七娘子唰的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乡试解元,虽然还不能说稳稳踏上官道,但总要比寻常举子更有知名度。

也不知道封锦的这个解元,到底是不是大老爷亲自­操­作出来的。如果是,大老爷又有什么目的……

七娘子却是一听这消息,就觉得心底有隐隐的不安。

如果只是第二名、第三名,倒都还好了。

否则,大太太也是迟早会知道的……以封锦银花案首的名头,能拖到今日,都算是很有运气的了。

九哥果然就愣住了。

嗫嚅了片刻,就要说话。

屋外却传来了六娘子与五娘子说话的声音。

“五姐的这件鹤氅真好看。”六娘子的赞美还是那么真诚。

还有大姨娘的轻笑声,“五娘子出落得越发明艳了!”

百芳园里的大部队来请安了。

大太太也就忘了之前的话头,带着七娘子并九哥出了东稍间。

“给母亲请安。”

“见过太太。”

“六姐早……”

一时间,屋内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众人脸上都带了温煦的笑意。

这才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没多久,大老爷和三娘子、四娘子前后脚也进了屋。

难免又是一番行礼寒暄。

大老爷心情不错,笑着向大太太说,“二弟传了信,说是要回来过年,已经上路了。恐怕进了腊月十八,就能到家。”

大太太也笑,“好,那今年过年人就齐全了。”

两夫妻就好像在拉一件最简单的家常。

几个女儿们却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二老爷回来,肯定不止是回来过年这么简单。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给七娘子使眼­色­。

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交头接耳,轻声议论了起来。

就连九哥都是面有沉吟之­色­。

大老爷却像是并没有把二老爷回乡的事放在心上,环顾了一圈,笑微微地问大太太,“张家定了明年元月二十九上门提亲,你晓得不晓得?”

三娘子顿时就起身回避进了西次间。

“嗯,李太太已经传过话来了。”大太太面­色­如常。

私底下,大太太虽然对三娘子的婚事也有所埋怨,但七娘子安慰了几句,也就看开了:以杨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三娘子说给张家二少爷,一样算是低嫁。而能和张家结上一门亲,九哥将来在朝堂里无形就多了几分助力。

正因为如此,大太太对三娘子的婚事,虽不说是尽心尽力,却也没有特别怠慢。

“倒是还说,想要明年夏天就办婚事。”大老爷就提起了三娘子的婚期,“他们家二郎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张太太是心急着抱孙子。”

话题进展到这里,女儿们也就不适合再呆下去了。

三个小女孩就在五娘子的带领下,出了堂屋,索­性­一道在西偏院用早饭。

“张太太何止是心急着抱孙子。”一进西偏院堂屋,五娘子就大放厥词,“恐怕是心急着要三姐过门,压一压大媳­妇­的气焰吧……自从嫡孙出生,现在据说是闹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六娘子不以为然,“就说咱们家吧,也不晓得二叔要是回来了,又要闹腾出什么事——可别连个年都过不好了,那才真惹人笑话!”

提到正日夜兼程往苏州赶路的二老爷,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若有所思,“我是没有见过二叔的……”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那你就擦亮了眼睛等着瞧吧,二叔这一回家,不演一场大戏,是不会罢休的!”

七娘子出生没有多久,二老爷就考上进士,离开了苏州。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叔,七娘子也不禁有几分期待。

别看眼下大老爷、大太太一脸的轻描淡写,好像二太太不过是个顽皮的小姑娘,犯了个小小的错。

实则二太太的这一步失策,却是已经正面把两家推向了决裂的边缘。

能不能力挽狂澜,就看二老爷会怎么处置了。

到了半下午,立冬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已经进了百芳园,与五娘子、六娘子玩耍去了,立冬倒是扑了个空。

“是太太有什么吩咐?”白露倒是上心,又让立冬坐,“若是急事,我这就派人上园子里把七娘子叫回来。”

立冬就笑,“没有什么!不过是来看看你罢了。”

两个丫鬟虽然现在分属不同的主子,但当年也是一起在大太太屋里服侍出来的,自有她们的情谊在。

白露眼神一闪:立冬为人一向谨慎,该她当值的时候,一向很少离开正院。

“那咱们就到西厢房好好地说话。”她笑嘻嘻地拉着立冬进了西厢房。

七娘子东西少,西厢房左右两间是立夏和白露的住处,一溜倒座南房里就住了几个小丫鬟,两个妈妈并粗使婆子,平时是回自个家里休息的。

立冬不免羡慕,“也就是偏院才有这么大的地儿……我们正院的那一溜耳房,人都要塞满了。”

大太太事儿多,手底下的人也多,正院又只有那么大的地儿,几个管事丫鬟住的还不如两个偏院里的小丫鬟。

白露就只是笑,“咱们要不要比一比手里的油水?”

都是正院当过差的,哪里不晓得这里头的猫腻。

在正院做活,等闲不等闲,每天不是赏钱,就是分来的门敬,一个月多的时候,四五两银子是跑不掉的,少了,也有二三两银子的外快。

到了西偏院,尽管七娘子不小气,但平时也手紧,有时候除了月例,竟是少有外快入袋,这一年下来,也差了小一百两银子。

立冬脸上就现出了些许苦涩,“从前做小丫鬟的时候,不晓得姐姐们的烦难,现在当了大丫鬟,才知道那地儿虽好,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得住的……”

白露一挑眉。

这几年来,正院的梁妈妈和王妈妈,与东西偏院走动得很勤快。

倒是立冬这个首席大丫鬟一向谨慎,很少透出消息。

说起来,这贴身丫鬟知道的,有时候倒要比管事妈妈更多……

“有什么事,你就只管找我,再不然,立春也就在几步路远的东偏院。”她就亲亲热热地挽着立冬的手臂,在桌边坐了下来。“是你家里人又进来要钱了?”

立冬家境也不大好。

立冬就红了眼眶,“竟是想把我许配给大厨房李妈妈的傻儿子!”

白露恍然大悟。

很快就又要到丫鬟配人的年份了。

厨房一向油水丰厚,管着大厨房的李妈妈,十多年来也积攒了一份丰厚的家事,只可惜膝下只得了一个傻儿子,到现在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连娘都不晓得叫。

立冬的父母这是要把女儿往绝境里逼啊。

偏巧,大厨房李妈妈又是大太太的心腹……

除非有七娘子这样的红人为立冬说话,否则,恐怕立冬都是很难摆脱嫁进李家的命运了。

她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几分同情。

“姑娘是一定会为你出头的!”她细细地安慰起立冬。

待到七娘子回来,已经是天擦黑的晚饭时分了。

白露就一五一十地把立冬的请求转告给了七娘子。

七娘子听得也很用心。

“立冬还说。”白露又仔仔细细地复述立冬的话,“今儿上午,老爷和太太商量完了三娘子的婚事,又进了东稍间,老爷就提起了今科解元的事。据说,封公子是九姨娘的亲戚,也是来拜见老爷的时候,偶然提起,才知道彼此有这样的关系……老爷想着,这一向,我们九哥身边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将来在朝堂里,难免少人帮衬,倒不如给九姨娘一个名分,这样,封公子就也算是我们家的亲戚了,将来也就多了个为九哥说话的人。”

七娘子的动作不由一顿。

难怪立冬敢过来求她。

身为大太太的贴身丫鬟,有谁比她更清楚大太太的私密?

“太太听了就很生气,说:我们秦家难道是死人么?就差一个封家公子?还说,老爷会不会是早知道了封家公子的事,只是一直不肯告诉她。”白露也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老爷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地解释,后来,也不耐烦起来,问太太:九哥的生母是不是九姨娘,太太不肯抬举九姨娘,是不是不贤……还说,什么表哥,都比不上生母封家这边的人,受过我们杨家的恩惠,将来自然会全心全意地照应九哥。封公子人品好,又有才­干­,长得也好,将来只要受到一点提拔,自然会一飞冲天,我们杨家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帮手拒之于门外?”

“太太就不说话了,半天才答应下来,老爷又安慰太太,说九哥很懂事,不会忘记太太的养恩的,但太太也要成全九哥的孝顺,不能让他忘记生恩,免得将来遭人诟病。而且,太太现在这样喜欢七娘子,也要想想是谁教出了她这么可人疼的­性­子……太太就没话说了,总算是答应了今年腊月开祠堂的时候抬举九姨娘……老爷一走,太太就摔了好几件盘碗,气哼哼地睡下了……连梁妈妈和王妈妈要进来请安,都被回了。”

白露就收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

“立冬还说,咱们这几天还是少去正院为好,虽然太太已经答应了下来,但这几天肯定是烦心得很,咱们难免就垫了踹窝……”

99抬房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见了大太太,难免就有些忐忑。

大太太却是面­色­自若,非但没有露出异状,还格外亲切地问七娘子,“腊月里要给九姨娘抬房,按例,是要给她在祠堂里添一尊牌位的,不过,九姨娘的生辰年月,家里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你这个做女儿的,可晓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到底消息出来才不过一个晚上,知道的人怕也不多,众人脸上都带了惊容。

七娘子也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以大太太的心胸,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接受了给九姨娘抬房的事?

这所谓的抬房,就是以生育独子的功劳,为九姨娘请封九品诰命,追赠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

从此以后,杨家大房的这些子女在祭拜祖先时,就要额外祭拜二娘,日后大老爷、大太太过身后,也要在合葬|­茓­边上留一个□,给九姨娘栖身。

也正是因为抬房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后头,藏了这样多的意味,七娘子才不敢轻易应下大老爷的要求。

不要说九姨娘生前和大太太恐怕一直说不上和睦,就算是大姨娘、五姨娘要被抬房,大太太都不会轻易松口的吧。

怎么昨天还气得东摔西打的,今早就换出了另一张脸?

“怎么这么突然就……”五娘子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了起来。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九姨娘生育了你弟弟,对我们杨家毕竟是有功的。”她笑着看了看九哥,“封个二房,将来我们九哥的出身就更高贵了。生母、养母都是正经的太太……”

这话,只怕是自我安慰吧。

七娘子只好轻描淡写地回答,“九姨娘是元德十三年出生的……几月几日,却也不晓得了。”

一边说,一边就给九哥打眼­色­。

九哥本来双眼闪亮,得了七娘子的眼­色­,倒是神­色­一整。

九姨娘被抬房,这对双生姐弟当然是最大的得益者。

但却唯独就是他们不好表现得太高兴。

“噢,”五娘子倒没有露出什么妒忌,她瞥了七娘子一眼,低头微微一笑。“那开春岂不是要派人到族里,再写一写族谱?”

大太太就笑,“是啊。”她慢慢地拿起了茶杯,“到时候,正好要和二房分家……也要把二房从我们家的册子里挪出去。”

虽说大太太看着没有什么不妥,但话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恨意,却是怎么都掩饰不去的。

就不知道是针对二房,还是针对九姨娘,又或者,是针对大老爷,针对九姨娘的这对双生姐弟了。

七娘子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心里不由就有些烦闷起来。

身后哀荣,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

为什么大老爷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抬举封家?甚而在九哥成了嫡子,有了许家、秦家这些亲戚后,还要不依不饶地逼着大太太给九姨娘抬诰命?

她有点看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大太太一说起分家,就连五娘子也不好接话了。

九哥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大太太就望着九哥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的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众人都有些走神。

几个姨娘眼底,都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做姨娘做到九姨娘这份上,虽然早逝,但也算是值了。

生育的一双儿女,都被写进嫡母名下,自己也被抬举成了二房太太——一个姨娘所求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些吧!

四姨娘更是满腹的心事。

虽说早绝了被抬举成二房的心思,但这并不意味着杨家有第二个太太出现的时候,四姨娘能无动于衷。

该不该向老爷撒撒娇,求个体面,让他捎带着也把自己提拔提拔,将来女儿出嫁的时候,面子上也好看些……

才这样想着,她就察觉到了两道清冷的视线。

四姨娘一个机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七娘子正冲自己使眼­色­呢。

以四姨娘的机灵,又哪里不知道七娘子的意思。

“太太。”她低眉顺眼地开了口。

这时候,也就只有自己适合出面分一分太太的注意力了。

毕竟几个儿女都小,不好过多地议论抬房、分家的事,也没有多少事儿可以请教大太太。

唯独自己这里,是随时都可以拿出无数的由头请大太太做主,分一分大太太的心,让她没空钻牛角尖。

“前几日张家来人说,想把婚期定在明年夏天。”四姨娘一脸的谨小慎微。“可三娘子的嫁妆都还没开始准备……”

大太太一下就回过神来。

有些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正想着和你商量呢!”

三娘子养在偏房,她的嫁妆,大太太的确是要和四姨娘商量着办的。

几个女儿就势起身告辞。

连姨娘们也都各自散去。

大太太就起身把四姨娘带进了西次间。

“三娘子是偏房庶女里第一个出门子的。”大太太开门见山。“我想,就比初娘子再减一等吧,公中出四万两银子,也够得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了。再多,张家的大少­奶­­奶­脸上也就太过不去了。”

张家大少­奶­­奶­的陪嫁,拢共只有几千两银子。

这倒是出乎四姨娘的意料。

她还以为大太太只会出两万两银子。

自己自然也是有私房钱贴给三娘子的,一来一去,至少有五万两银子的陪嫁……李家的几个庶女,嫁妆全折了现银,统共也不过是七八千两。

不想大太太在银钱上着实大方,居然一次就许了四万两银子的花销。

见好就收,四姨娘也不敢露出不足之­色­。

“太太贤惠!”她恭恭敬敬地拍马屁。“奴婢代三娘子谢过太太。”

大太太不禁苦笑起来。

终于是稍微露出了心中的不甘与怨愤。

“不贤惠……又能怎么样?”

四姨娘就吓了一跳。

自打自己过门,就没有和大太太这样说过话。

两个人见了面,从来都只是笑里藏刀,针锋相对……

大太太这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软弱。

“太太……”四姨娘欲言又止。

“生不出儿子,就是这样悲凉……”大太太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账本。“将来连这个家都是九哥的,抬举个姨娘,又算什么?别说是抬举成二房,就是抬举成大房,我除了笑,除了好,还能说个不字?”

“太太……”四姨娘就有些尴尬起来。“您也别想太多了,九哥将来就算继承家业,还不是要顺着您?”

一时倒有些心酸起来。

大太太再怎么消沉,也是嫡母。

将来只要九哥不想背个不孝的名头,肯定是要好好奉养大太太,为她养老的。

毕竟说起来,大太太从小把他养育长大,又把他写到了自己名下,对他是仁至义尽。

自己呢?

两个女儿一出嫁,就是泼出去的水。

年纪渐长,失宠是眼见的事。

难道也要学大姨娘、五姨娘,一心吃斋念佛,战战兢兢,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

还不是要讨好七娘子,讨好九哥,以便将来能在他们手底下讨到不错的生活……

也难怪大太太要点头了。

自从大太太把九哥写进自己名下的那一天起,这内院,就已经是双生姐弟的天下了!

就连说一不二的大太太,都要在九姨娘的诰命上让步。免得得罪了九哥,在呣子间种下嫌隙……

大太太也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看着四姨娘都少了几分憎恶。

“说到底,是我们杨家子嗣不旺盛。”她倒多了几分真诚,“将来三娘子到了张家,别的不说,一定要先生几个儿子,说话做事,才有底气。”

想到二娘子,又伤心起来。

“也都是命,都是命……就算生了儿子又如何?站不住的就是站不住……”

二娘子今年五月生了个大胖小子,却没有站住,才过满月,就夭折了。

四姨娘就只好打叠­精­神安慰大太太,“您这是感伤了,我看着九哥很好,是个贴心的孩子!”

两个人正在说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未几,立冬就掀帘子进了西次间。

“二老爷到了!”她低声回报。“眼下正在外院,等老爷回家。”

大太太霍地就站起身来。

又不由和四姨娘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想到二老爷杨海西回来得这么快。

虽说已经进了腊月,但衙门里不封印,大老爷也没法空闲下来。

一年到头,衙门里的僚属也忙得够呛,也要送上年礼,送几席尾牙酒,再放人回去过年。

今儿个大老爷就是为了张罗这事,早上连内院都没进,就去了总督衙门。

二老爷一进府门,就到外偏院小书房门外跪了下来。

“什么?”大太太难免有三分吃惊,“就跪了下来?”

王妈妈也不免有些钦服。

二老爷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

“是。”她轻声细语,“听说今早才到苏州的,连衣服都没有换,家门都没有进就过来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好似在马鞍上磨坏了腿……”

大太太就有些烦躁,“这……没被人看着吧?”

堂堂一个翰林老爷,这么大冷的天跪在院子里,连衣服都没有换,一身的狼狈。

着实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万一被来访的客人看着了,回去一传,又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花样来。

王妈妈摇了摇头,“张总管在外偏院呢,已是把闲杂人等都摒出去了。”

她有些犹豫,“不过……张总管请了几次,二老爷都不肯起来,说是就要在这跪着等老爷回来。”

大太太不禁无语了。

“也该派人去和老爷说一声。”她也乱了方寸。

虽说两夫妻也推演过二老爷的反应,却没想到,小叔会单刀直入……

四姨娘也是眼神连闪。

蓦地就起身告退,“太太这里忙,奴婢就不添乱了……”

“嗯,你回去歇着吧。”大太太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开春了再来说嫁妆的事,也不迟的。”

四姨娘就出了正院,缓缓踱进了百芳园。

远远的,还能听到小香雪那头银铃一样的笑声。

六娘子又在荡秋千了……五娘子和七娘子,只怕也在她身边吧。

她就直接进了七里香。

“姨娘!”三娘子一见她进屋,就丢下了手边的书卷。“太太怎么说?”

一脸待嫁女儿的患得患失。

四姨娘看着这张喜气的圆脸,心底蓦地一片宁洽。

当时决定和七娘子联手,真的没有走错。

“太太给了你四万两银子做陪嫁!”

三娘子捂住嘴,半日才尖叫起来,“四万两!四万两!”

“死丫头!”四姨娘倒吓了一跳,“小点声!你是怕别人不知道?”

三娘子顿时就低了声,却仍是遮不住的喜庆,“四万两!”

四姨娘也忍不住盈盈的笑,“没想到太太这样的大方……不过,到了夫家,你也不要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底全露出来,尤其是你未来的那个大嫂……”

又细细地嘱咐了三娘子许多话。

三娘子却又哪里听得进去?满心里都是那四万两的陪嫁,笑意都快从天灵盖上冒出来了。

对四姨娘的叮嘱就有些不耐烦,“是是是,知道啦,一定为四妹留意人家……一出嫁我就开始相看!”

出嫁的姐姐为妹妹说人家,光明正大。

四娘子的婚事也就不至于拖成个老大难了。

四姨娘透过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西厢,再环顾了热热闹闹的东厢,就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姨娘能为你打算的,也只有这些了……”她语带感伤,“到了娘家,你的体面就得你自己来挣!”

三娘子早已扳着手指盘算了起来,一脸的似听非听。

四姨娘就摇着头出了七里香,又往小香雪走了几步。

“大雪。”叫住了迎面而来的大丫环。“五娘子、七娘子在你们小香雪么?”

大雪就站住脚笑微微地答,“五娘子在的,七娘子今儿身子不大舒服,就没有过来。”

是不舒服,还是有话要嘱咐九哥……

四姨娘就站住脚思忖了起来。

旋即,又自失地一笑。

以七娘子的聪明,就算现在再去讨好她,怕也是不顶用的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地报消息,上赶着讨好?

更何况,恐怕这送信的活儿,也早都有人抢去了……

四姨娘猜得不错。

七娘子的确就身在东偏院里。

“我也不管你想什么。”她又不厌其烦地交代九哥,“今晚你就腻在娘身边,把从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说给娘听……”

九哥也是一脸的不耐烦。

“知道啦。”又埋怨七娘子,“难得进东偏院来,说的又是这么扫兴的事!”

七娘子板起脸。

“从小到大,对你尽心尽力,为了怕你继承家业不够名正言顺,私底下花了两万把你塞到自己名下……你却因为生母要被抬房,欢欣鼓舞,忘了孝顺养母。这话传出去,多不好听?”

有些事就算明知做作,也都要敷衍。

就算大太太和九哥情浓意洽,从没有什么龃龉,这时候九哥不去安慰,她也难免有些心凉。

更何况这两呣子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恩怨纠缠……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孝顺娘了?”九哥是真有些烦躁了,“好像我多小肚­鸡­肠,只念生恩,不念养恩似的!——总之,这事你就别管啦!”

又来了。

七娘子不禁扶额。

九哥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聪明。

有时,就难免有些刚愎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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