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二十三年,朝廷里接连出了好几件喜事。
皇上自从昭明二十一年的那一场大病后,这两年来总是时好时不好,大有病势延绵的意思,不过,今年春季,平国公终于大胜北戎,将北戎驱赶到了昆仑山以西,将大秦的疆域一下又扩出了一块。
一时之间,大秦竟大有中兴之势。
这样开疆辟土的好事,自然让皇上精神大振,捷报送到的那一日不但多喝了几钟酒,更是亲自进了太庙,向列祖列宗禀报这个大好消息。
自从北戎冒起,一百多年逐分逐寸地侵袭下来,西北的一大片土地,事实上早已不属于大秦,如今西域再度回到大秦治下,仅仅是这份功绩,就使得皇上在身后可以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到了六月,好消息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妃孙氏传出了有喜的消息。
昭明二十二年末才入的门,不到半年,太子妃就有了喜讯……
皇家子孙昌盛,皇上自然只有高兴的份。
又有鲁王妃也在七月生育了皇长子的第二个嫡子……
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让大秦的天空,都多了几丝晴意。
进了七月,小神医权仲白又自西域归来。
朝廷才收服西域,他就带了药农,跟着边兵一道进了昆仑山、天山一带,走了一年多的路,为的却是替皇上寻药。
古代交通运输不便,上好的药材,真是价比千金。
尤其是昆仑山一带的冬虫夏草,天山一带的贝母,都是多年来中原绝迹的好药材。——北戎治下都是牧民,不会放牧的药农对他们而言,不过累赘,没有人采药,就算皇家本事再大,又能到哪里寻觅药材?
总算平定边疆,但布政使还有无数的事要做……
分定界碑、勘测地图、牧民迁徙、边军驻扎。
每一样都比给皇上找药来得更紧迫,没有这些前置工作,也没办法给皇上找药,补给怎么办?运送怎么办?
小神医屡次催问,底下人都有自己的回话。
索性就带了几个药农、一并几个武艺高强的贴身护卫,直进了昆仑山。
大半年后,还真淘换到了上好的冬虫夏草、贝母、天山雪莲……
这些比金银珠宝都要值钱的药材到手,小神医不再难为无米之炊,几帖药一吃,再加上他的独门针灸秘术,皇上进了九月,就觉得身上大好,行动间,又有了龙虎之姿。
不免龙颜大悦、顾盼自豪,虽没有免了今年的赋税,但也是大赦天下,又加开了恩科。
朝廷太平,皇上龙体大安,最高兴的莫过于百官了。当下也是连声的歌功颂德,搜索祥瑞,把大秦昭明年间,夸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
苏州城自然也不例外,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这个月就跑了好几次总督府,和大老爷商议起了江苏省要送的祥瑞。
大老爷转头就跟大太太抱怨,“祥瑞、祥瑞,也只有难得才叫祥瑞。现在是越发的失心疯了,什么白鹿也算是祥瑞,白狮也算是祥瑞,老树发芽也是祥瑞……”
大太太只好笑,“也都是一阵一阵的,入乡随俗,李大人不送,人家当他不合群,私底下也不好做人。”
大老爷就发愁,“你要这样说,我们自然也是要送的,仓促间,要到哪里找祥瑞去?”
回头到底还是派了师爷四处搜寻,访了几条白鲤鱼送上京城,充作祥瑞。
倒也得了彩头,皇上一高兴,给大老爷挥毫写了“中流砥柱”的匾额,赏到了总督府里,一时间,江南的百官,又是好一阵艳羡。
大老爷却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皇上已是有多年未曾赏给臣下匾额了,”心事重重地和大太太商议,“这几年来,也无非赏了闽越王、权家并许家……”
闽越王于昭明二十一年宿卫乾清宫,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皇上渐渐痊愈,可以视事后,才返回杭州,没多久皇上就在杭州赏了他一个大园子,又颁赐“一代贤王”匾额。
平国公父子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平国公世子许凤佳以稚龄运筹帷幄,万军中取了北戎可汗的透露,得的也不过是正四品的亲军指挥副使一职,并一块“将门虎子”匾额,其余的,也就只是分内的封赏。
小神医权仲白为了给皇上寻访好药,出生入死直入昆仑,除却财帛,也不过是得了从三品的资治少尹这个散勋,连职官都没有授。外加一块“父母仁心”匾额。
杨家呢?
这几年来,大老爷虽然兢兢业业,但要和以上这几个人家相比,功绩却一点都不醒目。
就连这祥瑞,也只是随手找了几条稀罕难得的白鲤鱼,让师爷写了青辞送上去,就算是交差了。
皇上却独独就又赐给了他“中流砥柱”匾额。
“真是圣心难测……”大老爷和大太太感慨,“这赏,都赏得人背心冒冷汗。”
这几年来,杨家大房虽然还看不出什么,二老爷却渐渐和平国公一家走得近了起来。
太子选妃,选的又是定国侯孙家的女儿。
二娘子可是孙家的嫡长媳,将来这爵位,肯定是要落到小侯爷头上的。
太子的养母是许家人、正妃是孙家人、老师是秦家人……
杨家就算一句话都不说,无形间,也自然有大半边站到了太子这一侧。
可皇上大安以后,却又频频抬举达家、抬举皇长子……
恐怕这一副中流砥柱的匾额,就是对大老爷无言的警告。
两夫妻得了这样的殊荣,却都没有一丝喜悦。
心底就犯起了淡淡的寒意。
“许家今年以来,又旧事重提,想要和我们家结亲……”大太太就叹息着提起了五娘子的亲事。“说起来,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五岁,是说亲的年纪了,凤佳那孩子,又是个少年将军——”
提到许凤佳,大老爷眉宇间就染上了淡淡的阴霾。
“当年看他,就有些跋扈的意思。”他的语调淡淡的,“如今少年成名,恐怕更是骄横忘我……小五又是这么个性子,得此贵婿,未必是福。”
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虽然另有隐情,但许凤佳一个轻浮擅动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他出身本来就高,才十几岁,就又立了军功得封正四品的高官,还是国公府的世子。
这样的少年郎,恐怕是一身的傲骨,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吧?
五娘子的性子又不柔和……
万一夫妻不谐,杨家、许家见面尴尬不说,五娘子的一辈子也就毁了。
大太太也觉得有理。
不过,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能看出好来的。
“骄横跋扈?骄横跋扈,未必能立下他那样的军功,就算曾有些纨绔的意思,姐夫带到边关磨练了这三四年下来,恐怕也就好了。”不免为许凤佳稍微辩白了几句,“再说,婆婆是亲姨,这婆媳之间就不容易起龃龉……”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许家门第又高,许凤佳又年少有为,许夫人又是五娘子的亲姨,这门亲事,已算良配。
“桂家这几年来,和我们也走得近。”大老爷却是从朝局着眼,“皇上才送过这样的匾额,就贸贸然与许家结亲,倒未必是件好事,少说,也得吃上几棍子敲打。”
像杨家这样的重臣,皇上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就轻易撤换,不过暗地里婉转警告,就已经够难受的了。
“倒是桂家呢,一向是不朋不党,专心镇守边关……次子含春这一次也立了些功劳。”
大老爷就把主意打到了桂家身上。
大太太很不快,“桂家当时来相看的时候,多少是看中了小七,你这很有几分乱点鸳鸯谱的意思。”
两夫妻又说了几句,大太太到底拗不过大老爷,只得应了回头给许夫人写信,把五娘子的婚事再拖一拖。
就到了女儿们下学的时点。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欢声笑语,已是透过玻璃窗,传进了东次间。
大太太和大老爷也就收住了话头,起身进了堂屋,一左一右上首端坐,受了三个女儿的礼。
大老爷公务繁忙,又是小半个月不进内院,乍然见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由感慨,“只是半个月没见,六娘子又漂亮了几分。”
众人就都看着六娘子笑。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四岁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正是才发身长大的年纪,昔年的孩童态,渐渐被少女的青涩婉约取代。
六娘子的艳色,也就丝丝缕缕地尽数展开。
杨家几个女儿里,要数六娘子长得最出色。
就连五娘子的娇艳明朗、七娘子的沉静秀丽,都比不上她,又有七姨娘的婉约,举手投足间,又有大老爷的风流典雅。
就连大太太都不止一次感慨,“这样的容色,也不知将来是哪个儿郎有福。”
此时脸上稍微一露羞涩,更是千娇百媚,直如异花初胎、千树堆雪。
偏偏又那样天真,说话做事的时候,那一股娇憨动人的姿态,更多了几分可爱。
“父亲只会笑话人呢!”六娘子就被众人看得不好意思,藏到了五娘子身后。
众人就又发一笑。
“女儿们现在发身长大,太太不要小气,也常常叫纤秀坊来家给她们裁些新衣。”大老爷就来了兴致,随意交代大太太,“我们杨家也就这几个女儿,不要亏待了她们。”
这三个女儿倒有两个是正院的嫡女,还有一个,也是大太太素来喜爱的庶女。
大太太又怎么不肯。
就笑,“老爷这样说,倒是显得我日常苛刻,不肯给她们做新衣了。”
几个人都笑,“娘若是苛刻,天下就没有不苛刻的主母了。”
大太太在钱财上也的确大方。
自从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几个姨娘搬到了小花园,二太太回了西北老家,这两年来,杨家内部就再没有出过什么幺蛾子。
兄弟姐妹彼此和睦,大太太面上又做得公充,就连大老爷,得了闲也都爱往正院跑,叫了儿女绕膝围坐,享一享天伦之乐。
却是一扫几年前的乌烟瘴气,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清明,越来越舒坦。
连带了大太太的身子骨,也一日好似一日,许久都没有犯过哮喘。
大家请过安,就又都进了东次间,大老爷和大太太在榻上歪着,五娘子、六娘子轮流说笑话逗乐,大老爷又叫七娘子背几首诗来听。
天伦之乐,不言而喻。
到了向晚时分,伴着辚辚车声,九哥就进了正院。
“爹、娘!”
九哥今年也十三岁了。
身量就较之七娘子抽高了好些,饭量更是大得像无底洞,连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有个少年的样子了。
大老爷看着儿子一脸的宁洽庄重,心下就止不住的喜欢。
却故意板起脸,“你的那篇时文,张先生怎么说?”
今年春天,九哥也考了秀才的名分,他自从开蒙,就屡受名师教诲,平时相与的无不是饱学之士,一个秀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来。
十三岁的小秀才,却也是可以夸耀一番的了,当年大老爷中秀才时,亦不过十三岁。
却偏偏越是出息,大老爷就越怕他骄傲轻狂,对了九哥,总没有好脸色,就是鸡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来。
九哥新写的时文,大老爷公务就算再繁忙,也是篇篇都看,看了还要挑出毛病,让九哥改了再给张先生挑一遍。一篇时文就要这样轮流改上三四次,才能令他满意。
几个姐妹也都惯见大老爷训子,就彼此使眼色,又对九哥做鬼脸,笑他的这篇文改了三次,大老爷看着像是还不满意。
九哥却是一脸的庄重。
“关陇有信到,张先生的父亲去世,先生很伤心,正预备举家奔丧,就没有给我们上课。”
全家人都吃了一惊。
张先生老家在关陇一带,他多年来孤身在外游学,在江南扎根,也不过是近十多年的事。
如今遇到父丧,举家奔丧,也是理所应当。
“那三娘子岂不是也要跟着动身?”大老爷不禁叮问了一句。
九哥就点了点头,“听先生的意思,已是送信往江西命三姐夫丁忧,直接和三姐从江西回老家守制读书。”
张家二少爷很争气,昭明十一年就考上了进士,眼下在江西做了官。三娘子自然是随到了任上。
“江南这么大的家业,也就丢在这不理了?”大太太关心的却是别的事儿。“他们张家的田土可也不少啊。”
像这样在外安家立户的人家,遇有丧事,往往不是举家奔丧。
张先生如果只是带着大儿子回家奔丧,吩咐家人在江南闭门守孝,也还算合乎情理。毕竟张家的家业也不能算小。
这一门都撤回老家去守制读书,就让人有点回不过味来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
“唯亭这是……”大老爷若有所思。
七娘子欲言又止,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老爷就问七娘子,“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和两三年前相比,他对七娘子说话的态度,已随意多了。
“女儿是想,”七娘子就犹豫着开了口,“张先生虽然没有出仕,几个兄弟,却都或多或少和官道有所牵连。他们人在京城左近,或许,也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这句话,就道破了大老爷的猜疑。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泛起了沉思之色。
108殷勤
到底是亲戚家的事,大老爷和大太太也只能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好问出口。
到了晚上,又赶着派人送了丧仪过去,全了亲家的礼。
张家连声道谢,又托管家传话,说是要合家奔丧,在本家守孝三年,江南的产业,就由管家照料,到时候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势必是要请亲家多多看顾。
大老爷现管着江南,放着张家是姻亲,张家又怎么会在江南遇到多少难事。
也不过是白嘱托一句罢了。
大老爷就庄重应了下来。
又问张先生打算何时上路,亲自把张家一行人送到了十里亭方才回转。
果然进了十月,皇上又提拔了鲁王,许他回京治病,又叫鲁王把嫡长子带进京中,让皇上享一享天伦之乐。
老爷子身子骨一康健,想的就不是调教继承人,而是要均衡一下局势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觉不齿。
皇上就是这一点多疑的毛病,无论如何都改不掉。
许家的回信也随之到了。
却是没有说起亲事,只说起了商队的事。
历来的盛世,都是有开疆辟土,有万国来朝。
皇上是再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开拓西域,高兴之余,却也酝酿了两三年,预备再开远洋航路,下一次西洋,再现前朝永乐年间万国来朝的盛况。
万国来朝,增添的是皇上的功绩。
但这远洋商队里埋藏的,却是惊天的利润了。
大秦上一次成规模地官方远航,已经是百年前的事。
就是百年前的那一次远航,带回来的就有稀罕的宝石、难得的西洋美人儿……
念在平国公父子的功绩,皇上前些日子已是露出让许家训练水师的意思,将来出航时,就由这一支水师保驾护航。
这是有意往平国公府里送银子呢。
虽然到时候出航的时候,掌事的按例肯定是内侍,不会有勋贵的份,但许家又得宠,又沾了差事的边,私底下打点两三艘大船,附官船南下,水师一路打点照应,是免不了的。
南洋海上并不太平,海盗横行,历来商船出海,多的是船翻人亡,血本无归。也因此,高门大户很少涉足海上生意。
但这一次有水师附航,又会特别照应,就大大地降低了风险。
平国公府就是来问一问杨家,有没有意思入一份股的。
大老爷就袖了信来找大太太商议。
倒也没有特意回避儿女们。
管家,讲求的就是言传身教。
对着泼天的富贵相邀,该怎么衡量得失,如何分析里头的涵义,都是当家的主母、主人,应该学的功课。
儿女们年纪也都大了,也该开始学习世情这一门最简单,也最深奥的课程。
“海商这种事,本来就是把全副身家攥在手里走路。海航风险大,船翻人亡,很可能血本无归。”大老爷就徐徐地向大太太分析这一单生意的风险,“海商就是这样,赌性大,能平安回来,少说也是一本十利,有时候百利、千利乃至万利,都不是没有可能。”
大太太听得也很专心。
朝廷多年没有船队下南洋,不论是大太太还是大老爷,都没有做过海上生意。
“本钱又大……别看许家最近才打了大胜仗,捞了不少油水,却未必敢独立吃下这一张单子。毕竟世家大族,什么时候求的都是一个稳字,他们预备和我们秦家、孙家各占二成五的股,到时候流水、给伙计分红除外,纯利多取一分。”
渠道毕竟是许家提供的,只多取一分的利,不算苛刻。
几家人都是血亲、姻亲,关系亲密,也都是太子身边的近人,这一单生意,耗时必定也很久。
就又把几家人密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大太太就低头盘算起来。
半晌才问,“一股是多少银子?”
大老爷神色不变,“二十万两。”
大太太还没怎么样,几个儿女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虽然当时民间海运逐渐兴旺,白银渐渐地贱了下来,但二十万两,依然是一般百姓不敢企及的数字。
许家一规划就是两股半,那就是五十万两的支出……
大太太却还是面不改色。
可见杨家的家底多厚了!
七娘子心中也不禁赞叹杨家的富有。
也难怪二太太是拼了命的想把几个堂哥往大房塞。
两房分产早,大老爷那时候还不是江南总督,分给二房的家事,肯定是没有这么丰厚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是拼了命的互相使眼色,看着九哥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当时天下的权贵虽多,像杨家这样且贵且富的,却没有多少。
几个女儿的陪嫁,却又都有限,将来这敌国的财富,还不是都要留到九哥手上?
九哥倒依旧是淡淡的,好像这天大的富贵,也动不了他的心。
大老爷看在眼里,倒是欣慰起来:大户人家,取的就是子侄们的这份稳重。
大太太沉吟盘算了许久,才喃喃问大老爷,“这一单生意,几年能结算?”
大老爷就笑,“少说也要三年,多则五年,都是说不清的事。”
大太太就又沉思起来。
大老爷趁机考九哥,“你看这单生意,做得做不得?”
九哥沉思了片刻,有几分不好意思,“纵使家财万贯,睡不过三尺,食不过二两。世家大族,以安分守己为要,咱们家人口又少,儿子倒觉得,家业再大,守不住,也是枉然……”
大老爷和大太太的眼睛都是一亮。
就连七娘子都对九哥刮目相看。
五娘子、六娘子更是面露讶然。
大老爷就难得地畅笑起来,拍着桌子称赞大太太,“秀菲啊,你倒是把九哥教养得好!”
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九哥这才微微一笑,还略带了些羞涩。
衬着昏暗的烛火,越发显得他面若冠玉、目似晨星……
不知不觉间,九哥也已经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乘着大老爷高兴,娇憨地问大老爷,“爹,咱们虽不参大船队的股份,可能不能也随手买一艘小船,置办些玩物儿过去,是赚是赔都不要紧,图个开心就是了。”
大老爷不免发笑,“买船做生意,这里面是多少事,就因为你女儿家的几句话,全家上下就要跑断腿?”
就连大太太都被七娘子逗乐了,“我们家小七倒是难得犯傻。”
众人就都笑,“是,我们家小七真难得犯傻 。”
七娘子红了脸,不依地跺了跺脚,一扭身,“不过想攒几个私房钱……”
大太太就慈爱地把七娘子揽到怀里,“缺钱使了,就和娘说一声,娘自然给你送来的。”
转头就吩咐立冬,“回头给——”扫了六娘子一眼,“三个姑娘送点钱去!我们杨家的女儿,手里短了钱使怎么行。”
大老爷看着这母女和乐的景象,眼底一片温存。
就笑着问六娘子,“手里的钱还够使吧?”
大太太不由就又扫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忙笑,“够,我又没有什么花钱的地儿,钱匣子满得都快合不上了,还惦记着和大雪商量,到寒山寺上香的时候,布施一些积积德!”
大老爷满意地点点头,又训诫儿女们,“这钱财来得快,去得也易,唯有乐善好施、积德积福的人家,才能长久兴旺,宅心仁厚四个字,是一定要挂在心头,时时刻刻都不能忘的。今日我们杨家若仗势欺人,明日失势,身边不知会有多少双踩我们的脚……都知道了?”
几个儿女就又起身受教。
吃过晚饭,儿女们各自回房,大太太当着大老爷的面把对牌递给梁妈妈,让她去小库房找药妈妈领钱。
“也不要多给了,一个人送上五十两,明日再叫纤秀坊、宝庆银的人上门,给她们做颜色衣裳、打些时新的首饰。”
也就是说,这五十两只是给女儿们得闲零花,买自个儿中意的胭脂水粉用。
以苏州的物价,五十两银子够寻常人家宽宽裕裕地过上一年,拿来买水粉,也不知几世才能买完。
大老爷笑话大太太,“对女儿们倒是越来越大方。”
大太太从前教女甚严,虽然手上大方,但也难得叫纤秀坊上门裁衣。
倒是这几年,手里越发撒漫,三不五时就叫宝庆银的师父打首饰、纤秀坊的绣娘裁衣裳……又是修小花园,又是讲究日常的吃穿用度……
大太太也叹息,“年轻的时候还好,现在老了老了,看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真是不想委屈了她们,花一样的年纪,没的还要为了一点衣服首饰花心机。”
就说起了李家的事。
“上回去李太太家,十三娘打扮得玉娃娃一样,几个庶女身上却还是那几件颜色衣裳,回头小七告诉我,才晓得去年都穿过了,今年改一改大,再穿。”大太太啧啧连声,“李家也做了这么多年的江苏布政使,你看李太太对几个庶女还这么苛刻。我看着都觉得不忍心。”
人就是这样,一安稳下来,就容易老,一老,就容易心软。
大太太也是渐渐地露了老态,快五十岁的人了,鬓边也多了几丝白发。
就要比以前慈祥得多。
大老爷看着大太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儿子多,也有儿子多的不好,李家虽然连年也有些进项,但挡不住儿子都到了娶亲的年纪。李太太也难。”
大太太有些酸味,“只生一个,也没有什么不好,这家财就是再多,十几个儿子一分,也就不显眼了。”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大老爷倒是心中一动。
“这许家的事。”他和大太太商议,“人家盛意拳拳,我们也不好贸然回绝,我看,股,还是要掺一份的。”
如若不然,才把两家结亲的动议往后推,又回绝了许家的好心,许家难免会犯嘀咕。
九哥毕竟小了,没有看到这一层。
大太太也点头,“不过两成五的股份,我们吃下来也吃力了些……”
“我是想。”大老爷就徐徐道,“文清和我们来往也有多年了,人品如何,我们也看得清楚。你不是和我说过,李太太想把小七说给十一郎,后来小七被写进你名下,又换了小六?”
大太太神色一动。
“不是说,十一郎在京城说了一门好亲……”她难免有些踌躇。
大老爷叹了一口气,“说是说定了,可惜,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场时疫,也去了。”
昭明二十一年,京城有一场小小的时疫,说来也巧,好几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都在这一场时疫中去世,有好事者就编纂了“女儿疫”的名头,广为散播。
“也是那一场时疫?”大太太很吃惊,“这么说,倒是和达家三小姐一年去世的。”
对这个达家三小姐,大太太始终是念念不忘。
大老爷好笑,“什么达家三小姐,权二奶奶才是。”
又感慨,“说来也是,世事弄人几个字,真是再对也不过。权公子医术通神,连皇上当时,据说只有一口气就要去了的,都能妙手回春,令圣上痊愈如常。哪里想得到自己的未婚妻却是耽误了病情,再也救不回来了……”
权仲白因在军中效力,耽误了达家三小姐的肺炎,致使三小姐缠绵成疾有了病根,后来在昭明二十一年又染了时疫,病情越重,当时权仲白人也就在京城,可惜却是关在乾清宫中,两耳不闻宫外事,一心侍候皇上的病情。
后来皇上痊愈,这才匆匆忙忙为达家三小姐扶脉,三小姐却已是积重难返,单凭药石之力已无法回春,又是未嫁的女眷,不好行针灸之术,无奈之下,两家匆匆成亲,却是神医手段再高也无力回天,成亲仅三日,三小姐就香消玉殒。
这一段故事被好事者编成了鼓词传唱天下,杨家人也都是知道的。杨家虽然和权家走得不近,但大太太却还是很欣赏权仲白的人品,闻言也叹息了一番,才沉吟,“说起来,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也是见过面的,小七还和我提过,说是十一郎对六娘子很有几分另眼相看……”
“这样的生意,不是自家亲戚,总不好贸然拉人入股,不然两头都不放心。”大老爷就沉吟着指点大太太,“你明日对李太太露一露口风,若是十一郎还没有看中别的人家,我们就应了这门亲事。十一郎这孩子稳重上进,配小六,足够了。”
大太太想了一回,才应下来,却又面露难色。
“当时推托的时候,说的是要等姐姐们都说了亲,才轮得到小六……”
眼下就放着个五娘子,都十五岁了,还没有定亲。
大太太这是在婉转地催问五娘子的亲事。
大老爷倒也没有瞒着大太太的意思,“五娘子的亲事也快了,三姐信上还说,皇上有意走通航路后年年来往贸易,凤佳这孩子会随内侍南下练兵,估计就是要把太湖的水兵厂重建起来,已备逐年补充兵源练兵之用。说起来,他要在苏杭一带盘桓上大半年呢。”
这才委婉地推托了结亲的意思,就把许凤佳打发到了苏杭一带来,显然许夫人是看透了杨家的顾虑:担心许凤佳性子不够沉稳,不是佳婿。
这一次,平国公世子与其说是来练兵,倒不如说是来让大老爷大太太相女婿的。
大太太就怔住了。
半晌,才神色恍惚地喃喃,“三姐她,就这么想和我们家结这门亲……就这么喜欢小五?”
大老爷看了看大太太,似笑非笑,半天都没有说话。
109春意
第二天早起请过安,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下来陪她说话。
七娘子善解人意,说话又婉转动听,这几年来有什么事情,大太太自觉不自觉,总是想找七娘子唠唠嗑,倒一倒心底的话。
“你父亲倒是动了想拉拢李家的心思。”她一长一短地把事情告诉了七娘子。“想着借我们和李家的亲事,也把李家拉拢到这门生意里……倒是真想提拔李文清的意思。”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太太的话。
区区一个布政使,要和秦家、许家这样的人家攀关系,并非易事。
大老爷这是存了提拔李大人的心思。
话说回来,俗话说的好,“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大老爷的全套仪仗都在苏州,这么多年来,李文清与其说是江苏布政使,倒不如说是总督小老婆。
也难为他兢兢业业,把这个小老婆做得有滋有味,无时无刻不站在大老爷身后,做他最忠心的下属。
大老爷想要提拔这样的能吏,这样的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和李家结亲,当然就是在杨家现有的三个女儿中选了。
五娘子出身尊贵,要配,也只能配李家的承嗣子大郎。这显然是不可能了,大郎的孩子今年都会说话了。
也就是六娘子和自己了。
七娘子不期然就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香雪,几个姐妹之间的议论。
她一下就有些着慌起来。
自己今年也十三岁了,在大秦,十三岁的女儿家,就有人上门说亲了。
只是现放着五娘子都及笄了还没有说定人家,七娘子总觉得亲事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
却不想今日大太太的一句话,自己的亲事,好像就要定下来了一样……
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可,可女儿不想……”
大太太倒是吃了一惊。
看七娘子满脸晕红,吃吃艾艾的样子,一下还没有明白过来。
“不想什么?”
七娘子就吞吞吐吐,“李家家境复杂,庶母多、兄弟多……”
情不自禁,是一脸的不情愿。
脑海中就不禁惦记起了桂含春。
虽然对这个少年,七娘子并不怎么熟悉。
西北更是她永生永世也不想再回去的伤心地……
但真要在李十一郎和桂二郎之间选,她自然是更倾向于桂二郎。
大太太这才明白过来。
不由纵声大笑。
“倒是忘了告诉你!”
这才原原本本地把李太太换了提亲对象的事,告诉给七娘子。
七娘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不免又不齿李太太的势利眼。“李太太这个人,真没意思。”
大太太倒觉得找到了知己,拍了拍大腿,“可不是?行事是一点大家大族的气象都没有。”
大户人家,私底下斗得再热闹,对外这一诺千金的面子,也要维护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再不能出尔反尔的。
和七娘子说话就是这样好,每句话,都好像说到了大太太的心坎里。
大太太也就越来越乐意和七娘子说话。
“我想着。”和七娘子商议起来,倒要比和大老爷商议时话更多。“你六姐是姨娘所出,这七姨娘呢,出身又低贱。”
七姨娘是舞姬出身,仔细说起来,是要比良家妾的出身更低一等。
“能得李十一郎为婿,不能说是委屈了她。正经江苏布政使的嫡子,舅舅欧阳郎中这几年又渐渐地起来了,有仕途兴旺的意思,自己也争气,小小年纪就考上了举人,将来母族带挈一把,倒是比大郎、三郎更有出息,也未可知。”
大太太这话倒也在理。
七娘子想到六娘子议论十一郎的那些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大太太就高兴起来。
“按理说,都是偏房庶女,我不能偏心,不过小六从小就乖巧听话,从来没有给我惹过麻烦,连你三姐、四姐,都有五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是嫁到那样的人家。我想着,到时候就多给小六三万两银子的嫁妆,八万两银子的妆奁——李家大奶奶、二奶奶的嫁妆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她到李家,也受不了多少气。没几年李十一郎考上进士,外放做官了,家里的那笔烂帐,又和他们小夫妻有什么关系?”
大太太描绘的这幅蓝图,的确很吸引人。
七娘子也觉得,这么一说,李十一郎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了。
“只是,大姐出嫁的时候……”她轻声提醒大太太。
沁凉的声线,就好像石上清泉。
九月里未褪的燥热,在这样的声音下,都减了三分。
“你大姐出嫁的时候,我倒是想多给来着。”大太太叹了口气,“夫家就是那点家当,再多给,倒不像话了……他们现在经营生发得也好,你大姐的性子我们都知道,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初娘子的确是没对三娘子、四娘子的嫁妆说上一句话。
说起来,昭明二十一年那场科举,虽然没有封锦的名字,但大姑爷倒是顺利中了进士,虽在三甲,但运动了一番,又有大老爷的面子照拂,最终就由秦家出面,为他运作了莆田县丞。
恐怕这个官位,就要比初娘子该多得的那分嫁妆更值钱了。
对李家来说,钱可以赚,但官位,却是没地儿买的。
七娘子也就是提一句初娘子,叫大太太别忘了这个已出嫁的女儿。
见大太太说得在理,也就不再坚持。
“母亲思虑得到底是比小七周详。”还笑着奉承了大太太几句。
大太太也笑,“这海商的事,不急于一时,我想着,你许家表哥横竖今年是要在苏州过年的,到时候把你五姐的亲事一定,就和李家透出结亲的意思,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订了亲,也入了股……事儿办得妥妥的,就可以说你的亲事了!”
七娘子心脏都要为之一顿。
许凤佳要来苏州?
来做什么!
大太太却没有在意她的惊容。
本来,像七娘子这样的小女儿家,说到亲事,哪一个不是又惊又喜又羞。
她就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家上门提亲,除了桂家,还有好几户亲朋好友都看着你是个好的。你放心,到时候娘一定为你说一门上好的亲事……”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
按照大秦的规矩,她不得不起身作势回避,“娘打趣小七,小七不说了!”
大太太就拊掌大笑,看七娘子回身逃出了东稍间。
就和立冬感慨,“任她再大人样,说到这亲事,还是和寻常小女儿一般!”
立冬就笑着应和了大太太几句。
脸上却分明也透露出了心事。
大太太看了,越发好笑:今年腊月,按例是要放一批丫头出去配人了。
“分明是秋天,怎么觉得家里倒有一股春意袭人!”她又笑着打趣起了立冬。
立冬也一下羞红了脸,顿足跑出了东稍间。
东稍间里就传来了大太太畅快的笑声。#
七娘子才从正院绕进了百芳园,迎头就撞上叔霞。
“十二姨娘哪里去。”她索性顿住脚,笑盈盈地问候叔霞。
叔霞也忙堆出了一脸的笑,“七娘子。”
两边对行了礼,手拉手站在路边说话。
这几年来,叔霞在大太太手下帮着打点家务,倒是越发有了管家姨娘的精明。
两厢都在正院出出入入,自然而然,叔霞也就和七娘子熟稔了起来。
说起来,叔霞也不过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而已,与初娘子的年纪正相当。若是不论身份,两边处起来,倒像是姐妹。
“最近正在翻修余容苑那一侧。”叔霞就和七娘子拉家常。“太太说,叫把靠西翼小门外头的垂阳斋收拾出来,预备着待客用呢。”
大太太这几年来,在府里兴了不少的事。
翻修余容苑所在的东翼,简直就是有钱没地儿花了:在七娘子看来,余容苑是毫无翻修的必要。
不过既然是大太太的意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反正杨家家底厚,再怎么花,也伤不了元气。
“垂阳斋?娘怎么又想到了那地儿。”七娘子不免讶异。
垂阳斋本来也是待客用的院子,只是院子里的两株垂柳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并不赏心悦目,大老爷嫌不好看,渐渐的也就闲置了。
这下忽然要收拾出来。
是准备款待许凤佳吧……
“七娘子不知道,就前两年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两株垂柳就又长好了,都说是府里的地气旺盛了起来。”叔霞眉眼间倒有几丝喜气。
古人是最信这些神神怪怪、吉凶预兆的。
府里的树木长势旺盛,草木润泽,就说明府中主人气运正旺。
七娘子就沉眸随意附和了几句。
叔霞倒是没看出七娘子的心事。
又说了几句话,就神秘兮兮和七娘子透露了内幕消息,“听说是要款待表少爷……就是平国公世子许少爷!”
提到许凤佳,叔霞眉宇间就带上了一丝暧昧,一丝打趣,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好像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七娘子就想到了许凤佳的左手刀法。
一时之间,真是心浮气躁。
随意应酬了叔霞几句,也就分了手,“还要回去做师父布置下来的功课……”
这几年来,女儿们文化课是不上了,下午的绣花课,却是一直都没有落下。
就是最荒疏的七娘子,绣出的花儿,也都有模有样了。
两人就在园门附近分了手。
七娘子就从浣纱坞前的小竹桥过了溪,顺着细细碎碎的青石小径,经过改名答春风的轻红阁,又转了几个弯,绕过月来馆,和谷雨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过屏风也似的太湖石,左右拐了几道太湖石屏障,眼前就是一亮:玉雨轩到了。
当时选玉雨轩,就是贪图它的幽静。院落外头,又种了二十多株梨树,也算是个小小的林子了。
园子里四个角落,东北角是长青楼,那是姨娘住的地方,女儿家住,嫌素了。西南角是万花流落的池子,西北角的七里香又是三娘子、四娘子的住处。
也就是东南角的玉雨轩,又幽静,又靠近浣纱坞、月来馆,曲曲折折走上几步,就有了人气。东南角上还有个小门可以拐到衣锦坊里,平时下人出出入入,也方便。
这是个一进的小院落,不过是当院三间的堂屋,小小巧巧,一排倒座南房住了几个丫鬟并妈妈,再有个两进的东厢房,就没有别的建筑了。
五娘子来了几次,就嫌小,“别的都好,我当时也想选来着,就是太小,东西都不够放。”
七娘子只是笑,“要是色色都齐全,也轮不到我不是?五姐早就捷足先登了。”
五娘子就作势要撕七娘子的嘴。
又罚她,“去曹嫂子那里赊一席上好的席面来,请我和六妹吃酒!”
自从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姨娘们搬走,七娘子和九哥进了百芳园,几姐弟就像是《金玉儿女传》里的少爷小姐一样,时常互相做东,虽不曾吟诗作赋,却也是打得双陆、荡得秋千,人虽少了些,但胜在彼此和睦。
进了园子,大太太的管教不那么严格了,五娘子也经常在玉雨轩歇下,一并七娘子到了冬日,也常常到小香雪赏梅……这几年来,七娘子着实是很过了些舒心的日子。
才转过太湖石屏障,就看到几个丫鬟在梨林里来回穿梭,手里都捧了各色器皿,装了满满的白梨。
七娘子眼睛顿时一亮。
“不是说过上半个月再采?”她就加快了脚步,高声问。
立夏正好挽着一篮子大白梨出了林子,听七娘子的说话,就笑,“已是有梨子掉下来了,中元嘴馋,洗了洗也就生吃,说是脆甜脆甜的,再不采,怕反倒软了。”
七娘子就忙张罗,“也不要都采光了,娘牙口不好,爱吃软梨子。一棵留几个,半个月后再采。”
白露笑盈盈地在林间应了是。
七娘子倒有些坐不住,进屋解了裙子,就要往外跑,“我也采几个玩玩!”
就和丫鬟们一起采了半日的梨子,得了几大筐又甜又脆的大白梨。
“今年梨子倒是盛产,看来这梨树也分荒年、盛年。”七娘子一边吃饭一边还和立夏议论,“吃过饭你挑出上好的,给各处都送一送,九哥爱吃大白梨,多送些过去,我们自己就留够十多斤,足够吃的了。”
吃过午饭,睡了觉起来,就看到屋内多了个粉彩小盅。
立夏一边打水给七娘子洗脸,一边交代,“奴婢送了大白梨到小香雪,正赶上六娘子午睡起来,是她给的,说是她精心淘的胭脂膏,自己也就得了半盅,一并都送给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一动,“哦?”
“六娘子还说,谢谢七娘子体贴她。”立夏的声音渐渐地轻了起来。“知道七姨娘这几个月病了,用钱的地儿多……”
七娘子笑了笑,“姐妹之间,客气什么。”
立夏就轻快地附和,“奴婢也是这么回六娘子的,姐妹之间,就该互相扶持,相机多说几句话的事,算不上人情……”
110候场
睡过午觉,七娘子就又绕出了玉雨轩,从青石小径上弯弯绕绕,慢慢地踱向朱赢台。
沿路正巧就撞见了五娘子。
“今儿没准又要被黄师父数落了。”五娘子很有几分低落。
在女红上,这几个女儿的天分和兴趣,差异相当的大。
天分最好也最感兴趣的,当属六娘子。五娘子同七娘子,不过是勉力敷衍,不至于被落下太多而已。
五娘子真正的兴趣,还要在书法上。
当年不过是和七娘子赌气,才练起了大字,这些年来却是越写越好,一手正楷中正大方,多次得到大老爷的夸奖。
倒是七娘子,绣花和读书、写字,都是表现平平,除了特别善解人意之外,就没有多少拿的出手的才艺。
“有我垫着背呢,五姐担心什么。”七娘子也很知道自己的短处。
五娘子倒是一乐,“你今儿送来的大白梨,好甜脆!我拿着和塘藕、西瓜、荸荠一道,浇了果子露调的蜜水儿,倒觉得好吃,要比酥酪更解暑些。回头你这么做,拿冰一镇,是极解暑的。”
“天气也渐渐凉下来了,就是中午那会儿还有些燥热。我倒觉得不必吃冰镇的东西,否则到了晚上,就觉得腰有些微微的酸。前儿在太太屋里,贪凉多吃了几口冰镇果子露,回头就酸软了半个晚上……”
两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说着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
五娘子就悄声问七娘子,“你……来潮了没有?”
七娘子一怔,“倒是还没有……”
“这腰酸,怕也是来潮的前兆。”五娘子轻声细语地和七娘子说着女儿家的事,“你也留心些,到时候别在人前失礼……”
七娘子倒有几分感激,点了点头。
“还是五姐想得周到。”
她是真的没往初潮上想。
说起来,七娘子今年也十三岁了,差不多是来潮的年纪了。
两姐妹一边说,一边就进了朱赢台。
六娘子却是早到了。
一边笑盈盈地和黄绣娘说话,一边又快又准地刺着眼前的大红春绸。
“先生。”五娘子和七娘子一道向黄绣娘行了礼。
黄绣娘这几年来越发见老,眉间的“川”字,已是深了起来,看着平白又多添了几分刻板。
当绣娘的就是这样,年纪越大,眼神越差,做针线的时候要眯着眼睛,眉宇间的皱褶自然越来越深。
对两个女儿家的行礼,她不过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就开始批评五娘子的针线。
七娘子赶快溜到六娘子身边,穿针引线,静静地绣起了牡丹花。
六娘子别转头对七娘子微微一笑,“来得这样晚?”
眉宇间笑意盈盈,真个似双瞳如水,笑靥如花。
七娘子叹了口气,“不比你,巴不得来得早,去得晚。”
六娘子就笑着啐七娘子,“讨厌。”
黄绣娘冷冷地盯过来一眼,两姐妹就都坐直了,不敢再开小差。
七娘子是绣得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一点都不专心。
一个时辰转眼飞逝,到了快下学的时候,黄绣娘踱过来看了看七娘子的绣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就把七娘子单独留下来,“也该给你补补课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扮鬼脸使眼色,一边嘻嘻哈哈地出了朱赢台,往正院去请安。
黄绣娘这才掩了屋门。
“现在,你再绣一朵荷花给我看看。”
她的语调中,现出了一点点急迫。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穿针引线,十指跳动,在眼前的宁绸上一心一意地刺绣起来。
她没有垫花样子,身边也没有一本画册,全凭想象,天马行空,配色、手法,都随心所欲。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一朵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花瓣上还带了露水的清荷,便呈现在红绸上头。
黄绣娘眼神微黯,看着七娘子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可惜,可惜你有这样的天分,却终究并不喜欢刺绣一道。”她喃喃自语。
七娘子只是笑。
这么多年来,黄绣娘一直在私底下传授给她两种市面上难得见到的针法。
虽然未曾明说,但七娘子又怎么猜不到里头的玄机。
再有封锦的那番话,大太太的那一番呓语……
当时没有知识产权一说,好的手艺人,都有藏一手绝活的习惯。
九姨娘当年言传身教,传给她的凸绣法,就与纤秀坊的凸绣法有细微的差别。
黄绣娘私底下传的这一手珠针绣正宗不正宗,七娘子却是无从对比了。
她也从来没有对比过。
黄绣娘说得不错,尽管七娘子在刺绣上不是没有天分,但她对刺绣一道,并没有半点兴趣。
只要一拿起针线,七娘子眼前就会闪过西北炕头那昏暗的烛火。
就凭借着那一点点豆大的烛光,九姨娘就能绣出巧夺天工的花草……凭的就是封家绣法的灵动二字。
七娘子虽得真传,但,却总情不自禁地怀疑,就算绣出个天地来,又能如何?
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凭的,从来都不是手艺。
黄绣娘也没有再训诫七娘子什么。
她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赏过了这朵粉白荷花,终于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下个月就会向杨太太请辞,回故乡养老。”语调却依然平板。
七娘子不禁抬头,“先生……”
以黄绣娘对纤秀坊的功绩,就算是老眼昏花,不能再绣花了,也可以吃着纤秀坊的供奉养老,等闲点拨一下新进的绣娘,就算是她的工作了。
江南的大小绣房,哪个不是这样恭恭敬敬地对待供奉的?
“大户人家,风云诡谲。”黄绣娘却还是淡淡的,“是是非非、牵扯不清,这些年来我积攒下的银子,已足够宽裕过活,家中有子侄辈奉养,也不愁无人照顾。”
七娘子欲言又止。
黄绣娘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再怎么,我都是贵府出来的老人。”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大娘子也是我的学生。”
黄绣娘的老家就在余杭。
七娘子顿时释然:黄绣娘只是不做杨家的供奉师父,并不是和杨家断绝来往。以杨家和李家的亲戚关系,黄绣娘上李家做个供奉,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了地头蛇李家的照料,黄家子侄又哪敢怠慢她?
想来这个单身女子,多年来在杨家都混得风生水起,余杭乡下的那点风波,还不是眉毛动动就能摆平?
“虽然不舍,但先生的确也已经在杨家执事多年。”她诚心诚意地谢过黄绣娘,“私底下得传秘术,更是小七的福分……”
黄绣娘却背转身,肩背微微抽搐。
七娘子就怔住了。
碍于环境,这些年来,她和黄绣娘私底下接触得并不多。
黄绣娘又是这么个不苟言笑的性子。
两人之间的一点交情,不过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先生……”她启唇轻唤。
话中的无措,不言而喻。
黄绣娘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手里攥着的帕子,已是湿了一片。
“我这辈子不忮不求,凭手艺吃饭,”她又别开了眼,“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你的生母……恩怨纠缠,她害过我,我害过她……”
“先生……”
黄绣娘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才渐渐地匀了呼吸。“黄氏珠针绣一向秘不示人,就算是纤秀坊,所学亦不过皮毛,我原原本本,一点都没有藏私,全教给你了。我这辈子最值钱的就是这一身手艺,鬼神有知,我是一点都没有藏私……你生母一直想要得到珠针绣的手法,如今传给你,她在泉下应该也能安心合眼了!”
她就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泛黄的绣帕递给七娘子。
“这是你生母当年进府,给我留念的一块帕子,临别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就把它转赠给你。先人手泽,不要遗失了。”
绣帕本身是细致的抽丝白缎,年代久远,已有些微微的黄。
上头以极精致的手法,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
还有几行红线绣做的小字。
“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七娘子细细回味诗中寓意,不禁怔在了当地。
待要细问,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给大太太、大老爷请过安,进了百芳园,还是一脸的沉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嬉笑怒骂,七娘子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顾两个姐姐打趣自己,说她是被黄绣娘数落得失魂落魄……
进了玉雨轩,就托腮沉吟了起来。
黄绣娘和九姨娘当时是一同被招揽到纤秀坊的。
能有什么往事、什么恩怨,叫黄绣娘在心底记挂了这么多年,还把黄家秘传的珠针绣教给自己……
用过晚饭,七娘子才抛下了心事。
不论当年到底出过什么事,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想探索。
至少在现在,她就算知道得更多,又有什么意思?
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在内院的体面全仗父母的青眼,连亲事都没说定,真惹恼了上头的哪个,手掌翻覆之间,七娘子就是万劫不复。
尽管当年的事一直迷雾重重,但在没有足够的斤两之前,贸然出手,反倒落了下乘。
就翻找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吩咐立夏,“明天你从角门出去,悄悄的送到黄先生手上,就说是我的一点程仪……”
进了十月,黄绣娘果然向大太太请辞。
大太太虽然讶异,但无奈黄绣娘去意已决,挽留不果,也只得厚厚地封了些银两,把黄绣娘送回余杭,又命管家为黄绣娘前后奔走,买地置屋……帮着黄绣娘安顿了下来。
回头就和大老爷商量起子女们的教育问题。
“几个女儿都大了,小七今年都十三岁,可以不必再请人进来开课,自己在住处安静绣花,也就是了。”大太太先安顿女儿们的教育,“朱赢台这些年来都做绣房用,眼下倒很可以收拾出来,以后秋日赏菊,也多一个去处。”
大老爷自然无可无不可,“女儿家也不是识得字、绣得花就成的,你闲了下来,也教教三个女儿管管家、算算账……都是以后出嫁了用得着的。”
“倒是九哥,自从张先生举家上路,两三个月,也没见你请新的先生进门。”大太太点头称是,又提起了九哥的教育,“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怕在家躲懒,躲野了性子……老爷心里可要有数。”
大老爷就苦笑,“好先生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差的,倒还不如不要。这事我自然有安排,大不了进山塘书院,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九哥自打落地,还从来没有独自在外头过夜……”
已是一脸的担惊受怕。
千顷地一棵苗,也难怪看得这样宝贵了。
大老爷心里又何尝乐见九哥住进书院。
两夫妻又商量了几句,也没能拿出个办法来。
也就按下了这个话题,又说起了李家和杨家的亲事。
“倒是露过口风了,李太太自然千肯万肯……”大太太倒是觉得这门亲事说得上门当户对,促成的心思,也很热切。“我说要先等五姐定亲,再来说媒行礼,李太太就比我们还心急,连连追问,恨不得明天就把六娘子定下来。”
大老爷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意。
“文清是名利场中人,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结亲的机会。”他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地问起了许凤佳,“凤佳这孩子怕是也快到苏州了吧?”
“他们是带兵南下,脚程难免慢了,不过说起来,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大太太已是露出了一脸笑,“啧啧,说来也是四品将军,论品级,倒是比二叔还显赫。”
二老爷到现在都还只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虽然清贵,但品阶反倒比不上子侄辈的许凤佳。
“除了许家之外,京里的侯门高爵,还有谁写信来说过,想和我们家结亲?”大老爷又问。
大太太就有些不快。
这还是不看好许凤佳的意思。
“说起来,许家和我们结亲的心思是诚的……”先嘟囔了一句。
大老爷就笑,“倒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家,不还有小七没定亲么?”
大太太不由顿了一顿。
杨家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勋贵侯门结亲,是尽够了的。
不过,那说的也是嫡女对嫡子。
七娘子这身份,就好像当年的达家三小姐,说给京中贵族的嫡子,难免招人口舌。
说庶子,又显得是嫡女配庶子,好像低了杨家的身份。
也所以,大太太想的一直是西北的桂家……
“老爷是想要再结一门京里的亲事?可说起来,有孙家和许家,京中的人脉,已经够稳固的了……”
大老爷眼神幽深。
却又没有再搭这个话头。
“还是等看过了凤佳的人品再说吧!”又把话题转到了眼前的事上来。“小五这孩子脾气倔强,如果凤佳也是一个性子,倒未必是良配了。”
大太太也就唯唯连声,满心里只等着亲眼看一看这个极出息的少年将军,是不是适合做女婿了。
水师一行人是十一月初五进的苏州城。
“本来十月末就到了苏州,不过,那时还带了兵,倒是想着先把兵马安顿下来,再给杨大人请安……”
宫中内侍略带尖细的嗓音,就响进了朱赢台。
正好还在掬花的花期内,朱赢台里里外外上百盆的掬花开得又好,大老爷索性在百芳园里摆了宴席,招待监军廖太监。
大秦的中人监军制度,是悬为定例的。这位廖太监能来监督水军练兵,难保将来就是他领军南下护航。这样当红得宠的中人,就连大老爷都不敢怠慢。
“哪里的话,”大老爷春风满面,笑声隔着屏风,都传进了女席,“廖大人和咱们家的三姐夫那是老交情了,说来,两家也是通家之好……”
大太太却是在鸳鸯厅的另一面招待随军南下的总兵夫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
这是个典型的江南贵族家宴,只有几个亲朋好友作陪,女席这一块,也不过是李太太、诸太太两个陪客。
酒过三巡,气氛就放松了下来。
前厅就张罗着要叫人来唱评弹下酒。
大太太不禁有些心急,“怎么到这会了,凤佳这孩子还没有入席?”
就又叫人到前厅去探消息。
半日才得了回话:还有些关防手续要和诸总兵协商,两个人在前院盖印,却是还没有进百芳园里。
只看廖太监把印章都交到许凤佳手里,就能知道两人关系亲密,胜过常人。
大太太虽然焦急,却也欣慰:中人脾气古怪,能和廖太监处好关系,可见得凤佳这孩子的浮躁之气,已收敛不少。
就又和几个客人说笑起来。
再吃了几杯酒,大老爷才打发人进来请未嫁的女儿们回避:许凤佳已经进了百芳园,在前头给老爷行礼,这会要进来拜见姨母了。
杨家、李家、诸家的几个女儿,都起身一窝蜂似的避到了屏风后头。
李家的几个小娘子就挨挨扯扯,轻声说笑起来。
话里话外,俨然是对许凤佳这个少年将军好奇有加……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脸上也的确隐隐露出了盼望之色。
她垂下眼,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进了后厅。
111私会
鸳鸯厅后堂一下就静了下来。
许凤佳直进大太太跟前,环视一周,方才双膝点地,向大太太行礼。
“见过四姨。”他低哑醇厚的嗓音,就在后堂内响了起来。
几个女儿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许凤佳的人品。
说实话,许凤佳的五官并不像封锦,天生就有一种美到极致的失真感。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和封锦相较。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少年郎,他与桂含春一样,都带有一种难言的铁血气质。
较之几年前,身上那股隐约的纨绔味道,已不复见。
一举一动,都带有斩钉截铁的味道,就连下跪行礼,都是干脆利落,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只是比起桂含春,许凤佳究竟是多了几分贵气,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唯有长安子弟才有的风流。
就是进屋后那环视的一眼,已看得出他的气势:走到哪里,这少年郎都把自己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上。
七娘子就专注地低垂着眼,去看许凤佳的右臂。
或许因为今日有公务要办,他穿的是四品飞鱼服,身前缀着猛虎补子,使许凤佳更多了几分勃勃英姿。
给大太太行过礼,他就起身转向李太太、诸太太并随行的萧总兵太太,逐一见礼。
右手行动自若,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对……
七娘子就又去望许凤佳的脸。
几年的军旅生涯,倒是没有给他留下多少伤痕。
大致轮廓,也都是随了小时候的样子,没有多大改变,不过是多了一份沉稳,一份英武。
只是上挑的丹凤眼,终究是多了年轻人特有的风流。
合着说话时低沉的嗓音,多多少少,就有些藏不住的勾人。
他和权仲白一样,都是京里的权贵子弟。
就都有长安少年所特有的漫不经心。
纵使是神色端肃地和几个长辈说话,声音里弥漫出的韵味,却依然是收敛不去。
这人一进来,好像就带来了一个磁场一样,合着神态、声音……分明说美,也不是美得惊心动魄,说果断,也有慵懒的地方,说潇洒,他行为又端庄。
却偏偏,就把几个女儿家的眼神全吸引了过去。
李家的几个小姐,有几个已经红了双颊。
从来两家在一起饮宴,也时常有亲戚家的当龄少年进来拜见。
这几个李家小姐素来也都是自重身份,相当的端庄。
在屏风后偷窥得脸红,倒还是头一遭。
倒是本家的几个女儿,表现得都还得体。
五娘子不过看了看许凤佳身上脸上没有伤痕,就满意地轻笑起来,转开眼和六娘子说话。
六娘子更是对许凤佳犹有惧意,只看了表哥一眼,待许凤佳锐眼无意间扫过屏风,就吓得别开眼,和五娘子叽叽喳喳,说起诸太太身上的时新首饰。
七娘子再深深看了许凤佳几眼,又忍不住去看他的右手。
她的眼神始终无法从许凤佳身上挪开。
这个人身上,太多谜团了。
为什么练左手刀法,为什么包庇自己……
无数的问题,在心底闷出了千百个泡泡。
许凤佳却是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给几个太太请过安,又听了几句夸奖,他就告退出去,到前厅与男客们饮宴。
身影才一消失,女儿家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就陡然响了起来。
诸太太家的两个女儿,也跟着李家的女儿们轻声细语,议论着许凤佳的做派。
“不愧是少年英雄!真是龙行虎步……”
好在也都是得体的夸奖。
几个太太对视了一眼,都会心微笑。
谁没有年轻的时候?
这些花样少女,乍然得见许凤佳这样的人物,就算现在不议论,私底下也都要议论的。
也是人之常情。
就又岔开了话题,议论起今日请到家的南班。
大老爷又遣人进来送了戏本,请萧太太点戏。
萧太太就谦让,“不懂这些,在京里,上好的南班架子太大,不过听过一两次昆曲。”
由诸太太做主,点了一出《莲花宝筏》。
袅袅娜娜的南音,就从前厅传进了后厅里。
厅前厅后,丫鬟往来穿梭,上菜斟酒……自然是一派的富贵逍遥。
吃过酒,男眷们进百雨金品茶赏秋,大太太就请女眷们到答春风说话。
男眷先行,女眷落后,虽为一处饮宴,但却是前导后引,秋毫无犯。
萧太太就夸大太太,“整肃得好严明……也是地方上屋宇大,京城屋舍狭小,就是想做规矩,都做不起来。”
大太太就和萧太太说起了京城的事,“……不是万贯家财,谁有闲钱在京城置屋,真真是寸土寸金……”
“这几年物价飞涨,京城是越来越不好住了!我们家前几年也是跟着平国公在外征战,得了些圣上的赏赐,不然光靠俸禄,日子是真过不下去!”萧太太很感慨,“都说是盛世、盛世,其实老百姓的日子是一点都不盛世,就是天子脚下,年年冬天都有饿死人的。”
“自打鲁王去了山东,那一带就也乱起来。”诸太太很感慨——她娘家是山东望族。“鲁王占了海田晒盐,倒是搞得渔民没办法度日……闹得也厉害,听说去年就有三四次起义。偏偏皇上只做不知道,这些年,也就是我们江南还算得上太平,萧太太您是来对了……”
“可不是?从太湖进苏州,这一路的湖光山色,我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八辈儿都没见过这么秀丽的景色,怪道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京城住久了能出来散散,真是福气!”
就互相说起了苏州有名的铺子,向萧太太传授苏州生活经验。
“做衣服不是找思巧裳,就是纤秀坊。”李太太活跃起来,“打首饰那肯定是宝庆银,家里排办宴席,得月楼的席面是上好的……”
萧太太就听得很入神。
操练水军,是男人们的事,萧太太是肯定要在苏州安家的。有了几个太太的指点,遇事就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女儿们不耐烦听几个太太长篇大套的闲篇子,五娘子领头,在答春风二楼摆了一桌茶点,又差人把窗扇都开了,要闻七里香那头传来的桂花味。
才一离了母亲们的眼睛,几个小姐就迫不及待地议论起了许凤佳。
“嗳哟哟,就只是那双眼,真真是把世上的少年公子都比下去了……”
李家几个娘子说得最起劲。
“我们家里最风流的四哥哥——今日不是也来了?和许公子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连诸家的几个小娘子都笑,“从前只知道银花案首的名头,今日才晓得原来武将的英姿,是读书人比不上的!”
这些小姑娘平时随着父母往来,彼此也都熟稔,言笑之间难免无忌,说起话来就大胆了一点。
五娘子很有几分疑惑,“真有那么好?我是没有看出来。”
就都笑五娘子,“连这都觉得不好,那也只有银花案首能让我们五姐满意了。”
五娘子红了脸,一个个啐过去,顿时又是满屋子的花枝乱颤,莺声燕语。
六娘子倒有了些好奇。
“刚才都没有看仔细,乍一看,和小时候还是一个模子……还是那么怕人!”就跟七娘子咬耳朵,“我瞧你盯着表少爷看了半日……你觉得怎么样?”
七娘子难得地心虚起来。
“我哪有盯着表哥看……”她细声数落六娘子,低下头望住了脚尖。“虽说是亲表哥,但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要学着避嫌……”
六娘子被她一噎,就有些莫名其妙,瞄了瞄七娘子,没有说话。
几个女儿家就又说起了李四郎的婚事。
李太太会带出来做客的庶女,自然和几个大些的兄长不亲密。
说到新入门的李四奶奶和李四郎拌嘴,娘家哥哥就带了人去南风馆,把小语打个臭死的事,都有几分幸灾乐祸。
注意力,也就渐渐从许凤佳身上转开了。
说来也好笑,杨家这三个女儿虽然性子不一,但有志一同,对谈人是非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过碍于做东,只得在一边陪笑了凑趣。
却是无聊得互相大使眼色。
七娘子索性就站到窗边看风景。
到底是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了百雨金。
花圃地势低矮,就在假山山坳里,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男眷的头顶。
她又摇了摇头,踱回了两个姐姐身边。
不禁迁怒起桂含春来。
都是他所谓的左手刀法……
李八娘忽然就笑,“咦,这不是贵府的四少爷?”
一众少女就呼啦啦到了窗前看九哥。
七娘子这才意识到:原来和许凤佳比,九哥也不逊色。
或许身价,还要更高了几分。
果然就看到九哥满面是笑,一头和许凤佳说笑,一头上了假山。
答春风地势高,从窗户里跃出去,就直接能爬上假山,两个少年等于是和女儿家们当门对面。
只是一时都没有看向这头。
李九娘最是稳重,忙张罗着让丫鬟掩了假山这一面的窗户。
免得一时冲撞到了,与两边都是尴尬。
话虽如此,却也阻不住女儿们从虚掩着的窗缝里偷窥这两个少年。
就连五娘子都有几分担心,占据了一边窗户,忧心忡忡地凝望着四宜亭。
七娘子也情不自禁,在五娘子身后徘徊。
自从出了浣纱坞前的事,九哥和许凤佳就没有独处过……
现在多年之后,难道是要旧事重提了?
九哥果然和许凤佳在四宜亭里对面坐了下来。
只看坐姿,都晓得两人的个性差别。
九哥倚在石椅上,一手托腮。
长年累月在内院长大,行动到底是有些女气了。
许凤佳却是惬意地靠在石椅上,长腿就老实不客气地架上了石桌。
七娘子不禁暗自皱眉。
在大人面前表现得稳重,没想到私底下,还是这样惫懒的样子。
诸家小姐却是绯红了双颊,望住许凤佳半晌都没有说话。
就连五娘子都笑,“表哥就是表哥,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就硬是多了几分潇洒。”
七娘子秀眉蹙得更紧。
只好做不讨人喜欢的小道学。“姐姐们……身边到底还有丫鬟在。”
却不想杨家几个丫鬟都已是看得痴了。
这些丫鬟们都到了当嫁的年纪,对许凤佳这样的少年郎,反应当然要比小姐们大得多。
不过,被七娘子这样一劝,女儿们也都纷纷收敛。
六娘子就自我解嘲,“都是好事的,有一点热闹,再舍不得错过。”
屋内就响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笑归笑,也没人舍得挪动脚步。
就都在窗前,看着九哥和许凤佳谈笑起来。
两个人似乎说得很融洽。
说着说着,许凤佳还倾身扳过九哥的脸,大拇指揉了揉九哥的唇侧,便停留在那一处,缓缓摩挲。
五娘子不禁向七娘子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
几个外姓小姐却不知个中究竟。
纷纷倒抽了几口冷气。
看向两人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暧昧。
当时天下南风盛行,这对表兄弟又是一个俊朗一个秀气,有那样的关系,也不奇怪。
又说了几句,九哥起身向许凤佳施礼,许凤佳又还了半礼。
两人就互相拍着肩膀,又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却是又说几句,就各自啜茶凝思。
许凤佳就半垂了眼,长指若有所思地把玩起了茶盖。
那一个小小的甜白瓷圆杯盖,在他指间流畅的翻转……又把这圆片子抛起到半空,待得回落时,再轻轻松松一把捉住。
七娘子就眯起眼。
心底深深地觉得不对。
许凤佳可是用右手把玩的这个杯盖。
哪里看得出行动滞涩的样子?
根本是抛转如意、流畅自若……
许凤佳是冲着百雨金方向出神。
九哥却是不知不觉,就瞥向了答春风。
窗门既然虚掩,窗后花花绿绿的颜色衣裳,又怎么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货真价实地呛了半口茶,一边掏手绢抹嘴,一边和许凤佳说了几句话。
许凤佳就往答春风方向投来一瞥。
小姐们纷纷羞得缩了身子,却又哪里躲得过许凤佳的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七娘子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方向时,特别的用神。
她不禁往窗户后头缩了缩。
许凤佳猛地仰头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和九哥一道,起身下了假山。
屋内众人的呼吸,都为之一顿。
很多时候少年的一笑,往往就有这种魔力。
在这一笑间,所绽放出的那种无所畏惧的光彩,是成年人再也无法比拟的鲜活。
可许凤佳的笑就又不一样。
这少年身上的每一抹神韵,都特别浓墨重彩。
就连笑,都是直接笑进了人心底,笑得人心痒痒,笑得让少女“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封锦的美,美得单纯,权仲白的潇洒,潇洒得不羁。
都是一种让人赞叹欣赏的美好。
但许凤佳就不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太勾魂、太撩人,好像一只小虫子,已经钻进心底,痒痒撩拨。
七娘子颤了颤才清醒过来。
只觉得双颊暖热。
不禁暗暗害羞,更有些自愧,忙背过身捂住脸轻拍了两下,才若无其事地转回身来。
就连六娘子都面露赞叹,显然是没有想到当年的小霸王,居然长成了这样有韵味的少年郎。
更不要说李家、诸家的女儿们了。
只有五娘子依然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没了热闹可看,女儿们也就各自归座,说起了绣花、弹琴的闺中琐事。
只是这琐事里就透了些虚伪。
没有谁不是频频向外张望的。
异性相吸,本来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花季少女虽然家教良好,又怎么可能完全泯灭人性?
七娘子喝了一钟茶,这才慢慢地回过味来:许凤佳揉蹭的地方,就是九哥当年的伤处。
112私语
水师一行人也没有在苏州城呆多久,就去了胥口镇。
胥口镇与光福相邻,直面太湖,背靠苏州,在这里练兵,当然是很合适的。
兵丁们也已经在湖边驻扎下来,伐木造屋,连日来苏州的工匠都纷纷往胥口去揽活。
虽然大太太一心要留许凤佳在苏州多住几天,但究竟公务在先,许凤佳和萧总兵、廖太监都没有多留的意思,吃过大老爷私下设的洗尘宴,就赶着到胥口监督兵士造屋建营,也安顿自己的仪仗。
大太太私底下就冲大老爷夸许凤佳。
“怎么样?凤佳这孩子到底是不曾丢了许家的人吧?”话里满是喜爱,“竟也真出落成这么一个稳重大方的少年郎了。”
大老爷也松了口。
“也要等许家再提起亲事,我们才好回话。”
像杨家和许家这样门户相当的人家,又是许家先提过结亲的意思,就不好由女方开口,免得跌了五娘子的身价。
这道理大太太心里也是明白的。
就暂且按捺下了心事,只是安闲度日,等着许家的来信。
闲了就不免为许凤佳操心起差使。
进了十一月,天气渐冷,先期造好了营房,还要等工匠集结完毕,在太湖里造码头,造船……
内务府已经下令在沿海一带搜寻手艺上佳的船匠,只是这人才,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大老爷难免和大太太议论,“鲁王人就在山东,他搞盐场、渔场收编渔民,现放着上百个造船的好手,只是捏着不肯拿出来,也不晓得是真心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为许家增光添彩,还是正和皇上讲价钱。”
很多事就是这样,平国公当时在前线鏖战,大皇子却指使手底下的封疆大吏带头卡住军粮,其心可诛。
许家和刘家、和鲁王,当然都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而平国公父子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立下了开疆辟土的大功……
大皇子又怎么不会忌惮许家?
不过,要为了和许家的一点龃龉,就不肯把手里的人才上交。
恐怕会触犯了皇上的兴致吧。
许凤佳虽然人在胥口,但也的确经常回苏州找大老爷、诸总兵、李大人说话。
像他们这样手捧金牌令旨,奉命督办当朝头等大事的准钦差,几个大人物都不敢怠慢,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才进了腊月,水师营里就已经一派热闹,有了点大营的样子。
进了腊月,大老爷也就闲了下来。
难得有兴致带全家人到香雪海度假。
今年李太太就没有跟来了——李家的五郎、六郎、七郎都要赶在明年二月里办喜事,她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家人很是享受了几天清静的日子。
山居无聊,大老爷这几年年岁大了,不爱到处走动,索性就传了几个女儿在身边,读散文、读词、读诗……
也算是天伦之乐。
五娘子性子燥,六娘子又常读别字,只有七娘子,声音若山涧清泉,音调更柔若春风……
叫了两三次,也就只单请七娘子一个人进小书房读书给大老爷听。
大太太乐见其成,“你爹一年到头,操心的事不知凡几,也要消闲消闲。”
七娘子就只好在姐妹们赏梅的时候关在小书房里,给大老爷读书。
大老爷果真是个忙人。
就算在腊月里,张总管也是每隔几天就要回一次苏州,为大老爷取信。
当时通讯不便,信件是亲朋好友之间联络感情的唯一渠道。
大老爷又是总管江南的大红人……可以想见,给他写信的人会有多少。
本家族长一支的来信,是要认真读的。
桂家这几年也很走红,和杨家又是多年的交情,来信更是不能放过。
还有西北一带大老爷未入仕之前的老友,现在也多有傲啸山林成就一方名士的,这些读书人脾气最古怪,也不好怠慢。
在各地做官的同年与同乡,更是一向同气连枝,在朝廷里互为声援,信件来往,自然是少不了的。
更有大太太这边的亲戚,想要和大老爷攀攀交情的地方官吏,大老爷直属统辖的江南各级官员……
哪一天要没有十几封信,那准是哪一处的驿站出事,耽搁了信件传递。
七娘子就给大老爷念信,“大人台鉴……”这是不熟悉的新朋友来信,还透着小心翼翼。
“海东亲启……”是来往多年的好友,话语里就多了随意。
“四妹夫安好?”是大太太娘家亲戚的问候。
朝廷里的一件事,往往被十多个角度复述出来,再送到大老爷案头。
大老爷的书房里天天上演罗生门。
光是皇上下令由许凤佳训练水师,以备来年下南洋时前导护卫的事,一个人就是一个说法。
同年是探问,问大老爷皇上是不是有意让许凤佳跟船下南洋积累功绩,回京后再给许家进爵。
本家是请大老爷转致祝贺,又问大老爷有没有意思自组一条小船队跟着朝廷的船只南下经营些买卖,如有,别忘了算本家一份。
江南各级地方官又向大老爷说明,水师在某地和当地百姓出了某某摩擦、某某冲突,已在下官的努力下摆平……来卖人情。
也亏得大老爷能把各色潜台词都听得分明,记在心底。
七娘子这才知道,自己今天的锦衣玉食,并非侥幸。
没有大老爷这么好使的一个脑子,就算有秦家提携,杨家也断断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就算她自己一向自负脑子灵醒,这么千头万绪的人事,七娘子也觉得实在应付不过来。
而这还只是大老爷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不能算是他的本职工作。
平日里他要揣摩圣意,要稳定江南,要主持各项生产工作,要操心天灾**,要赈灾、要灭匪、要收税、要……
知县解决不了的事,找知州,知州也做不了主,就找布政使,布政使做不了主还可以找总督,可总督做不了主,总不能找皇上吧?
也难怪大老爷平时懒得在内宅的事上操心。
这外宅的事,可要比内宅更烦扰多了。
大老爷却也真是个能人。
往往七娘子一封信念完,他也就想好了回信的主旨。
就嘱咐七娘子记下来。
“语言务必婉转,不要过于直白,就说这二百两银子是当年的借书钱。”
这是大老爷落魄时接济过他的恩人,现在反而落魄了,来信向大老爷婉转借钱。
“这样的好处可不好沾手,竟是个热山芋……这个人以后要远着些,说话也不要太不客气,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这是来信□祼地向大老爷献媚的阿谀小官。
“就说好意心领,并提醒一下,三年考勤期将满了,有什么看中的缺,千万不要客气。直说就是了,江南一地的官吏升迁,愚兄还是可以做主的。”
这是大老爷的嫡系门人。
七娘子就分门别类,写了短笺别在来信上,传出去由师爷们凭着短笺上的意思挥洒成文,再拿回来,或是盖私章,或是盖总督府的小印,或是只有大老爷的字号落款……
一天倒有半天都是在忙这些事。
不过,七娘子倒也觉得新鲜。
从前只知道杨家的门第高,往来的亲戚不多。
其实现在才晓得,只是那些个阿谀奉承的人又哪里会少,只是资格不够的,连杨家的二门都进不了。更不要说被她们这些小女儿知道。
朝中、民间的百态,似乎也就随着这一封封来信,流进了七娘子的脑海中。
社会于她,不再是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一封封来信就是个窗口,让七娘子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虽然在大老爷跟前处处都要小心,七娘子却也甘之若饴。
大老爷也很满意七娘子。
对大太太夸了几次,“小七行事细心,倒是比那些师爷们都少纰漏,自从有了她打下手,小书房就没那么忙乱了。”
大太太就看着七娘子笑,“不想小七倒是有这方面的长处。”
说起来,女儿家的长处,无非就是德言容功,琴棋书画八个字。
杨家的几个女儿,不是书法漂亮,就是有一手好女红,唯独七娘子,书法也不过得了秀丽二字,女红更是平平,管家更是还没有开始学起,也不晓得缜密不缜密。
不想却在文书处理上有长才。
只是以她的身份,将来若是嫁到了官宦之家,夫君自然有师爷陪伴,七娘子的这身好本事,多半还是要束之高阁。
大太太私底下就吩咐七娘子,“有和秦家、许家来往的信,就留点心,看看说了什么。”
七娘子颇有几分迟疑,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大太太先是讶异,过了一会,才想明白。
心里一下就暖暖的。
七娘子怕是以为两夫妻又起隔阂,自己的意思,是让七娘子为她探听前院的动静……
就笑着解释,“其实是你许家表哥和五姐的亲事!你父亲一向不怎么喜欢凤佳这孩子,哪怕是亲眼见过了,明知是个极出色的后辈,对这门亲事也不大热心。我是怕他私底下又回了什么不好的话,搞得这么大好的亲事被耽搁了……”
七娘子这才松了口气。
就对大太太展开了笑靥,“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做的。”
这才出了堂屋,往大老爷住的小书房走去。
半道上就正好撞到九哥。
“七姐!”九哥披了玄狐大氅,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直是个玉一样的翩翩少年郎。
他就踱到七娘子身边,又举手量了量七娘子和自己的高度差别。
“我已经比七姐高一个头啦。”
一边说,一边就笑了开来,大有自得之意。
七娘子也不禁抿唇,“就算比我高,也还是我弟弟,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自从九哥失学在家,反而越发刻苦,没日没夜的在及第居里读书,两姐弟倒是很少有机会说私话儿。
五娘子和七娘子联袂去了几次及第居,探问许凤佳和九哥的对话,这小子也都绷住了不肯说。
不过言谈里,已经是表哥表哥的,叫得相当亲热。
俨然是一副冰释前嫌的样子。
如今正好遇到,互相问了问,倒是都要到小书房侍奉大老爷。
冲寒馆的建筑分布得较为零散,小书房就没有和堂屋寝室在一块,而是独立在山坳梅海里,是一进三间的小小敞轩。
两姐弟索性就并肩绕到了山丘上漫步过去。
七娘子一道走,一道抚弄枝头的白梅,脸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思绪。
不禁就问九哥,“你看着表哥的右手,行动还灵活吗?”
许凤佳之前几次到访杨家,都只是在外院逗留片刻,只有九哥出去相见过,不曾进内堂来。
七娘子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再看看许凤佳的右手。
当年桂含春的那一句左手刀法,着实是给她留下了不少心事。
九哥又哪里知道她心底的弯弯绕绕。
倒是诧异起来,“没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又调侃七娘子,“从前七姐嘴里可是一个少年郎的名字都不曾有过,独独念起了表哥……该不会是那天在四宜亭见着了表哥的英姿,就……”
七娘子哭笑不得,“和你说正事呢!”
这事要是真的,也瞒不住九哥。
她索性就把桂含春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九哥。
“这事要是真的,一嚷出来,就是你的过错……”七娘子眉宇间的阴霾,就再也藏不住了。“虽说如今你地位稳固,用不着担心什么,但也总是扫兴。娘那个性子,看中了表哥做女婿已有多年,这一下,又该嗔着咱们小时候的一个过错,反倒叫两家有了心结……”
九哥也就收敛了玩笑的神色。
摸着下巴出起了神。
半日才喃喃道,“倒是没有看出来……”
又看了看七娘子,忽地抿唇莞尔。
“就算是真,恐怕表哥也会自己瞒下来。”
七娘子就觉得九哥笑得很古怪。
“他有那么好心?”始终觉得不妥。
九哥就附耳低声问七娘子,“当年他又为什么那么好心,把过错拉到了自己身上?”
语调中的暧昧,叫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
“你仔细说话!”
话意虽然严厉,但不知怎么,声调却是软绵绵的。
九哥就大笑起来。
“是是是,我仔细说话,我仔细说话。”
两个人就都住了口,默默地走在梅花林里。
又过了一会儿,七娘子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叫你仔细说话,再没有假的。”
她就有了几分羞涩,几分踌躇。
“少年郎的心思,是最当不得真……”七娘子低着头望着脚尖,轻声自语,“就不说许家,只说我们杨家,娘是看中他做你的五姐夫,他自己就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思,又有什么用?三姨那里,也肯定是和娘一个意思。”
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许凤佳当年对她有一点点好感,一来当时年纪小,多年后,这好感也不过止余一丝牵挂,都算是好的了。二来,这种事说到底,也根本轮不到他置喙。
暧昧的话说得多了,反而更没意思。
九哥也整肃了脸色。
“我真没有骗你。”
他和七娘子的气质真有几分相似,这样端正起来,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气韵在里头。“你晓得那会在四宜亭里,我们到底说了什么?”
七娘子就站住脚怔怔地望向九哥。
“我先向他赔了不是,说当年是我行事莽撞任性,少了思忖……”九哥也就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自嘲。
富贵人家的少年子弟,又是冰雪聪明,九哥一向心高气傲,很少对谁低头。
“他连说不要紧,还说是自己当时年纪小,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
“又问我们有没有被这事牵连……”九哥微微一笑,“我就卖了个关子,我说我还好,没有什么。”
“表哥的面色就是一动,盯着我问,‘那你姐姐呢……’话里竟是大有关心的意思……”
“我这才说,姐姐也没有什么,这几年来还被写进娘名下,成了嫡女。”
“表哥一听就笑了,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要不然,我或者也不会来苏州’。”
七娘子耳边嗡的一声,一时间竟是恍恍惚惚,只听得九哥续道。“表哥还问我,‘你现在和你姐姐,还生得很像么?’我说已是只有五六分相似了,表哥就看了看我,又笑了笑,两人倒是都没有说话。”
“这时又见着了你们在窗子后头偷窥,我赶忙告诉表哥,最东面的窗户后头,前头的是五姐,身侧穿蓝袄子的就是你……”
113私意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没有多久,就到了小书房前头。
正巧见了张总管引导了两个师爷,自内书房出来。
七娘子连忙躲到了九哥身后。
大老爷公务繁忙,当然不可能做到内外交流断绝,来来往往,与师爷、幕僚等人照面,也是难免的事。
好在这一等人多半也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能进大老爷身边服侍的,更无一不是老成持重之辈。
说起来,七娘子其实都可以不必回避。
只是大家小姐,到底自重身份。七娘子辗转问得连二娘子、三娘子都是一律回避的,也就萧规曹随,不敢越雷池一步。
九哥忙端正神色,上前向几个师爷见礼。
“小侄见过先生们!”
几个师爷满脸都是笑,显然很是受用。
“才见了世侄做的诗,倒是越发进益了!”
“来年蟾宫折桂,想来也不在话下……”
九哥含笑和师爷们应酬了几句,又问,“还当父亲午睡才起来——”
大老爷有午睡的习惯,平时午睡起来,多半都是叫儿女在身边,或是考问九哥的学问,或是叫七娘子念信来听。
也所以这一对儿女今日才会凑在一起,一路到小书房来。
几个师爷来回看看,都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门帘又起,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文士倒背着双手出了屋子,见了九哥与七娘子,便一扬眉。
“不想倒是在此撞见世侄、世侄女。”
九哥和七娘子都连忙恭恭敬敬地参见。
“见过年先生。”
年先生是大老爷身边最信重的幕僚,家下儿女,都执晚辈礼。
他身子骨不好,每年到了冬季,都住在香雪海山那头的别院里养病,等闲是不到大老爷身边来的。
平时几个姐妹议论起来,都说年先生倒要比大老爷还逍遥。
今日不但反常地在午睡后叫了师爷过来说话,更是连年先生都请来了……
七娘子就笑着向年先生请辞,“向来父亲今日是要忙碌了,小七都还是先回避了,免得几位先生出入不便。”
年先生也笑着摆了摆手,“倒是无妨的——是今日京里发了诏令过来,我们难免要过来参赞参赞。刚才东翁还惦记着你们还没过来,说是年纪越大,眼睛渐渐不好使了,少了七娘这一双明眸,好些事做起来就不顺手。”
七娘子和九哥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老爷总督江南,当然和京中有不少文书往来,一年也不知道要派出多少信使往宫里传消息。
只是,没有什么大事,皇上也宁可用手谕传召,京中的几个阁老,更是乐于用密令、私信来和大老爷沟通。
这也是大秦多年来的规矩。免得公文重重下达转发,声势浩大,还没有开始办事,就已经打草惊蛇。
这一回发了诏令,当然是有大事了……也难怪连年先生都被请来说话。
好在年先生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只是喘了一口气,就又笑,“说来也是好事,朝廷虽然就已经有意再开南洋航路,但这事一直也没有摆到明面上来。这一次皇上倒是真下了决心,命鲁王督造船只,由平国公世子操练水军,朝廷这边是焦阁老领衔督办,已是把下南洋的事,提到了日程上来。”
九哥还有些懵懂,七娘子却已经心中一动。
让鲁王督造船只?
皇上这……还颇有些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啊。
不过,朝政的事,女儿家也没有必要涉入太深。
她就低了眸望着眼前的梅花砖,没有接年先生的话头。
倒是九哥也很快明白了过来。
“怪道要请动年先生的大驾了,”他是一脸的好奇,“这事,还真值得费些思量。”
年先生在这一对双生姐弟面上溜了一眼,也就沉眸微笑,“是啊,这事,还真值得费点思量。”
又咳嗽了几声,才在九哥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阶。
“学生扶您上轿。”九哥一脸的殷勤,将年先生扶出了院子,目送着他上了二人抬的小竹轿,年先生又在竹轿上握了九哥的手和他说话。
七娘子就悄声问阶下还没留头的小厮,“屋内还有没有先生?”
杨家一向敬重师爷、幕僚,子女们都以先生称呼。
那小厮忙打了千,半跪着回话,“倒是还有两三个在为老爷起草回信。姑娘请先进西室稍候。”
西里间是大老爷小睡的地方,平时也很少有男丁进去。
七娘子瞥了九哥一眼,见他和年先生说得热闹,就微微点了点头。
九哥懂得要和年先生打关系,可见的确是进益了。
“我还是进后头的林子里走一走。”她笑着吩咐,“一会儿等客人走了,父亲传唤我的时候,你再到林子里来找我就是,我多半是在亭子里坐着。”
小书房后头也有几亩梅林,种的却是白梅,七娘子久已想进去走走。再说,此时去林子里,倒还能回避一下几个师爷。
她就从屋子后头的月洞门里绕进了白梅林中,缓缓漫步起来。
平时做娇小姐,身前身后很少短了服侍的人,照料得虽精心,却也拘束。
难得有一段时间可以自在徜徉,七娘子倒巴不得师爷们别那么快离去,也好多一刻偷闲。
她索性在亭子后头翘起的云纹石上坐了下来,背靠着红漆雕花的柱子,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小女儿家,总有无限心事可以琢磨。
好似还没过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响进了林子里,在亭子前顿了下来。
七娘子一个机灵,就回过神来。
还以为自己出神太久,大老爷召唤,以至于要派人进白梅林来寻找。
就忙起身转出了角落。
“是来寻——”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剩下半截却噎在了嗓子里。
站在阶下讶然望向她的少年,身穿玄色洒金曳撒,上头的四品猛虎补子张牙舞爪,隐隐然就强调了他的那股子贵气。
不是许凤佳是谁?
两个人倒是都呆了一刻。
“表哥!”还是七娘子先回过神来,敛衽施礼。
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
许凤佳不是在胥口练兵么?怎么平白无故的,又到光福来了。
“七表妹。”许凤佳侧身受了半礼,又还了半个礼给七娘子。
倒是半点都不曾不规矩。
七娘子却是满心的不自在。
才和九哥说起了许凤佳的事,转头就在林子里碰到他。
虽说彼此至亲,传出去,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但总归是有几分尴尬。
她就强笑着和许凤佳寒暄,“表哥怎么也到光福来了?”
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对劲。
好像自己不欢迎许凤佳过来一样。
许凤佳却没有在意。
他淡笑着倚到了亭边的红柱上,“来拜会一下四姨夫。”
七娘子也有多年没听到许凤佳的声音了。
当时在鸳鸯厅后,他说话的声音醇厚沙哑,语调稳重。
此时却是一派的轻松随意,音调里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意味。
有些人就是这样,寻常一个挑眉勾唇,被他做来就是特别的有神韵。
许凤佳无疑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越发尴尬起来,躲闪着看了许凤佳一眼,轻轻地应了一声,“噢”。
许凤佳看了看七娘子,眼神一闪。
“其实,是四姨夫接了诏令,难免要把消息传到我们水军大营——廖太监身子骨不好,又犯了老寒腿,行动不便,萧总兵人在苏州和家人团聚,正好就由我过来,也向四姨夫、四姨问个好!”
他慢吞吞的解释。
说起话来,还是这样的不疾不徐。
七娘子就转头拨弄起了枝头颤巍巍的白梅花。
又不禁偷眼看了看许凤佳的右手。
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该不该问一问他的右手……
“原来如此。”她就低声应和,“父亲那边在行公文呢,表哥恐怕要稍等了。”
大老爷在用印的时候,许凤佳倒的确是不好过去打扰的。
不过回避到林子里,也有些矫枉过正了。
“倒不是为了这个。”许凤佳盘起了手臂,斜倚着红柱子,望向了天边苍灰色的云彩。
不时又闪一眼七娘子。
七娘子只觉得脸颊边一阵灼热,被看得越发抬不起头来。
“是诸总兵来访……这阵子和他之间有些龃龉,见了彼此尴尬,索性回避进来,大家清静。”
许凤佳的话里就带了些自嘲。
七娘子一时倒忘了害羞,霍地抬起头来。
“诸总兵——表哥怎么得罪了他……”
旋又明白过来。
江南一向是诸总兵的地盘,这位大人物素来是四边不靠,和大老爷都走得不近,跟许家,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现在由许凤佳打头,带来的廖太监是太子的人,萧总兵是许家的人,大剌剌地在太湖练兵……
诸总兵当然有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的忌讳。
就算许凤佳没有行差踏错,恐怕在诸总兵眼中,都是处处刺眼。
她就收住了未完的话,冲许凤佳一笑。
“没想到表哥这些年,倒是历练得人情通达。”
换作多年前的那个纨绔子弟,恐怕就算懂得诸总兵的忌讳,也都不会在意。
如今晓得避开冲突,已经是成长了不少。
许凤佳也就迎着七娘子的视线,深深地回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只觉得他的双眼热得如过火的琉璃,明亮得简直都要漾开了。
她咬了咬唇,又别开眼望向了颤巍巍的白梅花。
心底就觉得自己像是输给了许凤佳一样。
“从前的确是少不经事。”许凤佳也移开了双眼,缓缓地说。“在西北历练了几年,倒懂得了很多事。”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七娘子在心底天人交战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问。
“在西北的几年,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话头。
许凤佳偏头想了想,又是一笑,“还好,打仗,哪有不吃苦的。”
七娘子就转过身,也靠在了亭下的栏杆旁,抬眼望住了许凤佳。
许凤佳有些微微的诧异,扬起眉毛,做询问状。
“听闻表哥练就了一手左手刀法……”她缓缓地问,心头抽紧了一口气,连肩头都紧绷起来。
却不想许凤佳只是又扬了扬眉,反倒好奇,“你听谁说的?”
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当时桂家的世兄过来调粮,五姐托我向他辗转询问得来的。”七娘子的语调又快又急,好像在分辨着什么。
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又问,“表哥……这左手刀法,是因为……”
话都问到这份上了,许凤佳再装糊涂,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她心底反倒埋怨起了许凤佳。
许凤佳就摸了摸下巴。
用的正是右手。
“你晓得我为什么下江南来练兵?”又转了话题。
七娘子满心的恼怒,恨不得使劲跺一跺脚,再揍许凤佳一拳。
可恶,晓不晓得问出这句话需要多少勇气?
这万一,许凤佳的右手真的出了什么事。
杨家、许家的关系再度生变,说起来,错处是全要着落到九哥和她身上的。
但要把这事顺顺当当的瞒下来,就肯定要和许凤佳把事情摊开来说。
除非这人还真就是心甘情愿地为姐弟两人遮掩……
偏偏许凤佳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正面作答。
她气得双颊都有些暖热起来。
“不晓得!”
话才出口就又后悔。
清凉甜脆的声音,和着这满心的不悦,倒有些像是在发娇嗔。
许凤佳低低地笑了起来。
醇厚低哑的笑声,笑得七娘子更是着恼。
“我此来江南,明面上是操练水军,为将来下南洋开路护航。”
这人一边说,一边又看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被他看得浑身刺痒难当,又待局促低头。
心里那股子邪火,却叫她不愿示弱,反而抬起头来和许凤佳对视。
笑话,当年都没有怕你,没得你长大几岁,有了些风骚,反而怕起来。
“台面下呢,是应太子的差遣,在江南军界拉拢几个自己人。”
许凤佳却也是真的长大了。
他倒没有和几年前一样,一遇挑战,就过于兴奋,以至于乱了方寸。
七娘子明目张胆的反抗,似乎反倒更取悦了这位少年将军。
他就一边说,一边又笑了起来。
声调也更低下去。“在亲戚这边,是来看望一下四姨同四姨夫,再向两位长辈,为几年前的事赔个不是。”
提到往事,七娘子的耳朵不自觉就竖了起来,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他抿了抿唇,又微微以舌尖润了润两片唇瓣。
紧张不言自明。
“在我自己嘛……我是想来收账的。”
收账?
七娘子就皱起眉头,剪水双瞳里,露出了丝丝缕缕的迷惑。
许凤佳就势仔细地审视起了七娘子的五官。
“不过,也不晓得你还认不认账,又会不会赖账……”一边慢吞吞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收这笔账。不过么,见了你,我倒觉得我没有来错,杨棋,这笔良心帐算不算数,就看你有没有良心了。”
七娘子顿时就怔住了。
万千心绪,一涌而上,叫她再无处可逃。
纵使明知许凤佳正细细审视她的容颜,也没有办法阻止那股热流轰然而上,充塞了双颊,烘得娇颜红烫。
“杨棋……”许凤佳又唤。
这两个字被他念来,格外的千回百转,似乎千般涵义都透了进来。
“你可要仔细想想,你……有没有良心,嗯?”
话里又带了些笑意。
七娘子再忍不住,双颊烧红,垂下头去。
远处传来了小厮尖细的童音。
“表少爷,老爷请您进屋说话……”
她蓦地回过神来。
就翻身碎步下了台阶,躲到了一株老梅后头。
许凤佳于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纷纷扬扬的落花中。
梅林间那一股飘逸的暗香,陡然浓厚起来。
114阴影
大老爷要和许凤佳说诏令的事,自然少不了连篇累牍的分析局势……更少不得叮嘱许凤佳日后行事的方针。
毕竟是长辈,许凤佳又是在江南练兵,算是大老爷的地盘。两家自然要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
七娘子忖度着大老爷今日是不会有空让自己读信的了,索性直接回房给大太太请安。
心里也不是不庆幸的。
说起来,杨家上上下下,从前她只是忌惮一个二娘子,如今,反倒更怕大老爷。
到底是股肱重臣,一双锐眼,恐怕很少有看不破的阴私。
七娘子只怕自己的满腹心事,被大老爷这么一看,无端端都要露出三分。
大太太午睡才起来,正和五娘子、六娘子闲话。
见七娘子进来,倒有了几分诧异。
“还当你要在小书房坐上一下午。”
七娘子就笑着解释个中缘由,“……这诏令一下,父亲就忙起来了,很多事都不是我们女儿家方便掺和的。”
“连年先生都请动了。”大太太神色也玄妙起来。
就径自沉思起来。
五娘子、六娘子也都面露思索。
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也都品得出这事的滋味。
皇上这一招棋实在是下得太奥妙了,竟有几分昏招的意思。
一边给了太子水军的兵权,一边又让鲁王造船。
鲁王就藩也有几年了,以他的本事,早把山东一带视作自己的地盘,手底下的能人巧匠何止千百。
把兴建船队的职责交给鲁王,看似是人尽其用。
但万一鲁王在船只上做了手脚,将来茫茫大海上,舰队出了什么事,是天灾还是**,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但水军却真真切切是血肉之躯,死了一批要再补充一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皇上做事,还真是云山雾罩,让人看不分明。
鲁王本来就有为一己私欲,扣押军粮的前科……
这样一来,南洋之行的变数,俨然是又大了几分。
大太太也不免叹息,“实在是圣心难测。”
眉宇间不知不觉,已挂上了几许心事。
七娘子又哪里不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杨家已经站到了太子这边,自然不希望鲁王东山再起,为皇位的归属多添几分变数。
只是皇上的身子骨又康健了起来,难免又要玩弄权术,打压太子,拉一拉鲁王,让两个儿子重新成犄角之势,他才能把这皇位坐得安心了。
她不由轻轻蹙眉。
虽然从未接触过皇家的存在,但只看皇上的所作所为,七娘子就直觉不喜这个所谓的盛世明君。
国家大事是国家大事,宫闱私事是宫闱私事,为了他自己皇位坐得安心,就闹腾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又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儿家可以置喙的。
她就给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还正自琢磨,得了七娘子的暗示,方才忙不迭绽放笑颜。
“母亲!”她笑着上前拉住了大太太的手,“故事才说到一半,您就走神了。这外头的事儿,自有父亲操心,我们女眷也没法管。还是安安生生地过咱们的小日子吧!”
六娘子生得漂亮,嘴巴又甜。
这娇声糯气的几句话,倒是让大太太眉头一舒。
“好,好。”她笑着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小六说得不错,这些事啊,咱们女人是管不着的,全看男儿家在外头的拼搏了。”
倒也没有再说故事,反而关切地问七娘子,“在前头遇着表少爷没有?”
七娘子不由一顿。
大太太倒以为七娘子不晓得,又解释,“你许家表哥今日来光福找老爷说话,刚才派人进来问好,说是吃晚饭的时候再进来厮见。”
她就慈爱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都是嫡亲的表兄妹,又只有自己人,就不整那些个虚礼了。晚上就在东厢的小暖阁里宴客吧,你们表哥劳累了一个多月,腊月里还不得休息,着实辛苦。”
五娘子也笑,“是,从前都不晓得表哥居然如此实心任事,我还当这一次主事的是萧总兵,表哥不过挂个名头,不想却是倒过来了!”
“水军的事,的确还是你萧世叔操心得多些。”
大太太却反而否认了五娘子的夸奖。
神色之间,隐隐还带了自豪。
“过了年,你表哥恐怕还有别的差事。”
六娘子溜了七娘子一眼,就微微打了个呵欠,低头玩弄起了裙边的流苏。
七娘子也就含笑垂眸,让五娘子和大太太议论许凤佳的事。
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许凤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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