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面下呢,是应太子的差遣,在江南军界拉拢几个自己人。”
难道是来拉拢诸总兵的?
可是看两人不睦的样子,却又不像。再说以诸总兵的身份,怎么说也要大老爷亲自出手才有诚意。
再说,江南的政界是大老爷的地盘,虽说许家、杨家亲密,但到底把手伸到江南,是犯忌讳的事……
难道是太子心里对杨家不够放心,想要在江南安Сhā自己的人马,将来改朝换代,就把大老爷撤换了,放上自己的心腹?
不愧是亲生父子,都是一样的圣心难测,皇上的行事叫人忐忑不安,就连太子的作风,都很难让人放心。
七娘子不禁眸光微沉。
杨家到了这个地步,固然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几乎富贵到了极处。
但也正因为此,更要处处小心,否则一个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偏偏朝政又是这样晦暗不明,大老爷前几年又卷进了夺嫡的漩涡里……
她就一心一意地为杨家的后路盘算起来。
倒是把许凤佳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许凤佳到底未曾留下来吃晚饭。
只是和大老爷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就又回了胥口。
“廖太监身子骨不好,中军大营又正是事多的时候,没个主事的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就又派小厮进来向大太太请罪。
晚饭桌上,大太太就咋舌,“从光福到胥口,就算是快马也要一两个时辰,他也真经得起折腾!”
“到底是年轻人,身强力壮,侵晚回了大营,还可以办上两三个时辰的公事。”
大老爷口中对许凤佳也多了些赞赏。
又训斥九哥,“你表哥就比你大上几岁,里里外外的差事,已是都提得起来了。你一向自负聪明,也要想想到了他那个时候,能不能有他的成就,拿了四品的功名!”
九哥只好放下饭碗起身肃容听训。
大太太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饭桌上还惦记着训子?安生吃饭,吃饭。”
这几年来,大老爷对九哥倒是越发严厉,九哥在他跟前,简直动辄得咎。
不过,古代就讲究个严父慈母,九哥又是家里的独苗,大老爷期望大了,难免过于严苛。
九哥本来正吃得高兴,这么一打岔,不过是再进了小半碗饭,就起身告退,去自己屋里读书。
屋里的气氛就沉寂下来。
几个女儿也都没了胃口,草草扒了几口饭,都相继起身告辞。
大太太更是心疼得吃不下饭,勉强陪大老爷坐了一会,就赶大老爷去小书房,“知道老爷心里有事,公务繁忙……也不要把气撒到儿子头上。如今您在这里,往九哥屋里送宵夜他都不敢吃,我看您还是去小书房烦恼您的大事去。”
大太太难得发娇嗔,又是关怀九哥,大老爷听在耳朵里,倒觉得比好话还要受用。
反而和大太太开玩笑,“我倒是不走了又如何,难道那小畜生还真能扛得住一晚上的饿?九哥毕竟是独子,将来要继承家业,太娇惯,将来吃的苦却更多呢。”
这话虽在理,大太太却还是一脸的心疼,“这孩子平时还逼自己不够紧?”
两夫妻又拌了几句嘴,大老爷才沉吟着提起了诏令的事。
“这事小七怕是也和你说过几句了。”
提到诏令,大老爷眉宇间就染上了少许阴霾。
大太太难免追问一句,“难道小七听来的竟是真的不成?皇上真要再提拔鲁王,让他督造船只……”
“那一位是年纪越大,疑心病竟越重起来,这一转眼又提拔了鲁王……”大老爷也是一脸的苦笑。
就添添减减,把诏令的事向大太太备细说了。
皇上下达的诏令倒也简单,多半都是些海晏河清的套话,牵涉到具体事务,只有寥寥几句。
但就是这几句话里唯一明确的两件事,就是把水军给了太子,又把船只给了鲁王。
皇长子是真的要东山再起了。
“皇上年纪大了,本来就多疑。前几年要到西域采药,西域的那帮子杀才也的确是过分了些,连着推托了小半年。这人在病中,就爱胡思乱想。”大老爷的面孔半藏在阴影中,被摇曳不定的烛火映得阴晴不定。“更何况,照我看也未必是胡思乱想……权家这几年来和大皇子走得近,权仲白是谁送进宫中的,皇上心里有数。我看这一桩差事,才是对大皇子真正的奖赏。”
要造船,还是给水军造船,大皇子就等于是拿到了和许凤佳一色一样的金牌令箭。
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大招牌,挂羊头卖狗肉……原本被斩断的触角,又可以向各地延伸。
大太太越想就越心惊。
到后来,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难怪连年先生都请来了。”她喃喃自语,“恐怕鲁王的眼中钉,此时还不是东宫那一位,而是我们杨家了!”
杨家这几年来之所以荣宠不衰,恐怕有很大的原因是当时大老爷当机立断拿下刘徵疏通粮道,在皇上心底落下了好。
但这份好,是踩着大皇子和刘家换来的好。
原本是大皇子囊中物的浙江,又落到了大老爷手里……
皇长子重新崛起,肯定是要在地方上打下根基。
不动杨家,动谁?
“浙江省偏偏又还没有完全被我们消化。”她又有些发急,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眼见着许家这里的生意是推不掉的,我们这么大的银钱往来,不可能没有动静——老爷,这都是看得着的把柄啊!”
大老爷也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儒雅的中年人似乎转眼就苍老了十多年,脸上的疲惫,已是再掩饰不去。
“一步一步,身不由己,也就走到了现在这步田地。”他抹了抹脸,语调又沉稳了下来。“在皇上心底已经不是纯臣,在东宫心底,根基又还不深,在鲁王心底,是头号大敌……难啊,真难!”
大太太忍不住有些哽咽。
“也都是见步行步……哪里想得到小神医能把皇上拉回来!”
两夫妻就都沉默了下来。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彼此心照。
皇上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几次都要撒手人寰,按常理推测,就算能救回来,怕是身子恐怕也要从此衰弱下去了。
杨家在当时投靠太子,也算得上当机立断、水到渠成。
大秦是礼仪之邦,什么事都求个自然而然,股肱重臣,最忌见风使舵,做墙头草状。
说起来,太子已经多次透出了招揽杨家的意思,杨家在那个时候靠拢太子,也有维护正统,让朝局平稳过渡的意思。
谁知道权家半路横Сhā一杠子,小神医妙手回春,居然真的把皇上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又亲身到西域求药,真个让皇上重新龙精虎猛,恢复了精神……
人算,又怎及得上天算?
杨家这一次,是全输在权仲白一个人身上了。
烛花结了几朵,又都落了下来,大老爷才沉沉开口。
“大丈夫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我们靠向太子,虽有私心,但在当时也是为大局着想。否则皇上病重,北戎压境,江南再乱起来,说不定天下就要乱了。”
他似乎是在安慰大太太,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皇上心底也不会不清楚我杨海东的为人,否则,又哪里只是稍微敲打一下……”
大太太也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难。做奸臣难,做纯臣也难,到了这一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已是没有回头路了。”
她脸上就闪过了一丝丝狠劲。
“你看,是不是联合许家,借着下南洋的机会,再访几贴……”
大老爷神色就是一动。
半晌才缓缓摇头。
“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再找到那样的药,还是两说的事。再说,这事东宫心里也不会没有考虑,犯不着由我们来提。”
他微微一笑。
“不过,我们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又低眸沉思了片刻,才道,“小七这孩子人很聪明,以后你常带她出去走走,到江南的几个大户人家都坐一坐。很多时候,我们在外宅打探不到的事情,你们女人家在内宅倒是轻易就能听到。”
内宅妇人,一辈子就在小小的方寸间打转,多的是见识短浅,禁不起套话的。像大太太这样进退有度的主母,不是一等大户人家,再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向她们套话,自然是比向官场上的老油条、滚刀肉套话来得容易。
大太太却还有些不解。
“老爷你这是想……”
“这几年来,我怕吃相难看,一直也没有好好梳理江南的人才。”大老爷面上也划过了几许冷厉。“乘着凤佳这孩子在江南和诸总兵打对台,我看,是时候清理一下门户了。”
大太太面露恍然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又惦记起了五娘子的亲事。
“这门亲事早定一日,我心也就早安一日……太子和凤佳这孩子亲若兄弟,我那年上京,倒是还在平国公府见了东宫一面。想来,和许家结了这门亲,东宫心底也能安心些。这门亲,眼下看来,倒是非结不可了。”
皇上心底已经对大老爷有了不满,可已经站队,又没有叛出门墙的道理。
杨家现在要做的,也就是和许家结亲,让两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间接成为太子的自己人,好在东宫这边获取更多的利益了。
大老爷轻咳了声,倒是没有接腔。
他就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敲起了桌面,陷入了沉思中。
115任性
在光福吃过了腊八粥,大太太就张罗着带了儿女们拖家带口地回了苏州。
大户人家过年,规矩多,客人多,腊月里送年货上门的就不少,大太太身为当家主母,当然要在杨家坐镇。
“要不是叔霞这几年来多少也能帮手,一时还忙不过来。娘是越发老了,担不起这主母的重任啦。”
大太太亲自带了七娘子坐了翠幄清油车,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和七娘子闲话。
五娘子性格急躁,两母女时常话不投机。
这几年来,大太太倒更愿意把七娘子带在身边。
“娘分明是一年比一年年轻,您要是叹老,那大姨娘可就真无地自容了,她比您还小几岁呢吧?前回进来请安,头发都快灰了一半……”
七娘子的嘴自然是甜的。
大太太心里就熨帖起来,笑着嗔怪了一句,“你倒是个油嘴滑舌的,大姨娘是少白头,你又不是不晓得。”
两母女一路说些闲话。
大太太又提到了许凤佳。
“凤佳这孩子,也真是在差事上用心思,怪不得小小年纪就得了四品的功名。”
许凤佳最近也经常到光福来见大老爷。
自然会进来向大太太请安。
说起他,大太太的语调里就满是喜爱。
“我看着倒是和小时候判若两人,有了少年英雄的样子,那份稳重、那份从容,竟是很少见到同龄人能比得了的。”
七娘子顿了顿。
慢慢地沉下眸子,笑着应和大太太,“是,虽然不曾亲眼见识,不过听娘的口气,表哥居然是脱胎换骨了……”
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许凤佳的笑。
大太太的眼睛是被什么糊住了吧。
单单只从这人的笑上,就晓得他决和安分、稳重粘不上边。
又想到了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可要仔细想想,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的指尖就有些微微的酥麻。
心跳,也不知不觉地快了几拍。
“我想,光是叔霞一个人,也实在是忙不过来。”大太太又絮絮叨叨起来。“你们姐弟过年也都十四岁了,九哥是独子,越过前头的三个堂兄说亲,也是情有可原……”
大太太温和的话声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却好像一盆冰水从百会|茓浇了下来。
她一下又回到了现实。
眼前的缂丝银线莲荷鹤氅,再一次清晰了起来。
“只是你父亲忧虑得也对,九哥不过一个秀才功名,说亲就没有什么底气。这些年也不知道哪里的流行,读书人不中个举人,简直没脸说亲!”大太太又犯起愁来,“再说,我看好的几家,又都远在京城,女儿家到底是什么人品,心里也不清楚……”
“父亲心里有数的。”七娘子就温言劝慰大太太。“再说,大堂兄正在说亲,我们也不好和大堂兄争抢人家。”
一家人很少有同时给兄弟俩说亲的。
大太太对敏哥倒素来是喜爱的,听七娘子提起他,就拍了拍大腿。“倒是忘了,你三个堂兄一年在山塘书院也好刻苦,今年很该把他们接到光福来一起小住几日。”
“山塘书院到腊八才放假呢,您忘了?”七娘子笑着为大太太斟了一杯茶,“整年在书院辛苦,腊月里倒是该让哥哥们松散松散。做几样爱吃的菜……免得叫哥哥们回了家还受委屈。”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越发温存起来。
难得这孩子心胸宽广,对三个堂兄,倒是一丝芥蒂都没有。
“所以我就赶在腊月前把余容苑收拾出来了。”她接过磁石做的小杯子喝了半杯温热的茶水,“嗯,这茶颜色味道都出来了,你也尝尝——我想,今年以后,你三个堂兄是要在府里常住的,叫孩子们再住到翰林府的小花园去,不伦不类,也不好回避。索性把余容苑重新整一整,隔出几个小院落来,三兄弟一人一个小院子,又亲近,又宽敞……以后客人们来了,一律款待到垂阳斋去。”
这几年来,几个侄少爷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总督府住一个月,平时都关在山塘书院读书。
也说不清是书院规矩大,还是不愿意多呆……
“这主意好。”七娘子笑着又翻了个磁石小杯子,也给自己倒了半杯热茶,“一家就这么四个兄弟,九哥将来靠哥哥们帮衬的时候多了,别一家人还闹了生分,倒叫外人看笑话。”
转过年才十四岁大的小姑娘。
人情练达、宽宏大量……说话行事,体体面面,是从来不会失礼人前的。
大太太就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小七性情温柔,识得大体,又不会缺少算计。”大老爷对七娘子的评价,要比对五娘子高得多。“人又聪明……我看,竟是配个二姑爷这样的人才也够格。让你带她出去走动,也是留心物色人家的意思。”
“倒是小五,性子倔强,生性又不喜欢和人斗心机、比手腕……”
对许家的亲事,竟是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犹犹疑疑,好像许家是个老虎峡,进去了就难出来一样。
一时倒出起神来。
半日才慢慢地附和。
“是啊,九哥将来,靠哥哥们帮衬的地方,那是绝少不了的。”
敏哥、达哥、弘哥几乎是和大太太一行人前后脚到的总督府。
大太太也不顾旅途劳顿,一安顿下来,就把三个侄子叫到跟前。
“这小半年没见,越发都大了!”
山塘书院功课紧,三个侄子上一次回家,还是被大老爷接回家过中秋。
这三个侄少爷也都长成了少年,最小的弘哥都有十五岁了。
虽说称不上芝兰玉树,但也都是面目端正气质凝厚的好少年,几年来,三人也都陆续得了秀才功名,正在潜心读书,预备明年的秋闱。
见到大伯母,几个人都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才起身在下手落座陪大太太说话。
“怎么样,书院里的先生怎么说?”大太太今天格外的高兴,“今年的岁末评等,都得了优吧?”
山塘书院每年岁末的考试都有评等,要是能连着拿上几年优等,秋闱中举,一般说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敏哥微微颔首,“侄子和二弟倒是都得了优等,三弟那几天身上不好,有些腹泻,倒是只得了良等。”
弘哥摸了摸鼻子,有些难堪,“若是没有腹泻,优等也是囊中之物。”
从小弘哥就是古灵精怪,这样的事在他身上发生,是一点都不奇怪。
大太太有些发噱,“好好,一个岁末评等,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年的秋闱别腹泻就好喽。”
众人就都应景地笑起来。
“过了年,就不要去山塘书院了。”大太太顺势安排几个侄子,“来年就要下场应试,你们竟是在余容苑安顿下来为好。平时也多和前院的先生们走动走动——都是饱学之士,也多有功名在身,向他们请教,是再错不了的。等到五月份再北上,路也好走一些。”
虽说大房、二房连年在江南居住,多年来也以江南世家自居,但是祖籍在西北,三个侄少爷只能在江南考秀才,说到举人,那是必须回西北去应试,才符合大秦律法的规定。
乡试在九月,五月份上路,三个侄少爷到了西北,还可以回杨家村探望一下二太太。大太太的这份安排,不可说不体贴。
敏哥面现感激,却没有顺从大太太的安排。“大伯母考虑得周详,不过,我们兄弟三人商议过,倒是想过了正月就上路,回杨家村小住一段时间。”
二太太自从昭明二十一年去了西北,这三年来还没有见过儿子。
大太太不由有些尴尬。
扫了几个侄子一眼,见敏哥若无其事,达哥面现赧色,弘哥却是抿了唇不说话。
心下已是多少有数了。
大人之间的纷争,明面上是不会影响到孩子们之间的感情。
但孩子们心里又怎么没有数?
明白一点的,知道是自己的父母做了不得体的事,自己羞愧起来,反而越发发奋,和大房更亲近些,有将功补过的意思。
不明白的,恐怕反而要怨大房行事过于独断,不给二房留些脸面了。
人心就是这样,一盏灯照了别人,反而就不照自己。
达哥、弘哥心里想的,就截然不同。
只是敏哥……这孩子心机已经深沉,大太太却是看不透了。
算了,本来也没有想着靠二房的几个孩子照拂九哥。
“也好,你们心里有母亲,就是孝顺了。”大太太神色不变。
又问了几句起居琐事,就叫姐弟们进来见堂兄。
正好又有庄头来交割年货,大太太叫了叔霞过来帮着算账,又打发人叫药妈妈、梁妈妈开大小库房搬运货物。堂屋里就进进出出,乱得厉害。
就把几个小辈安排到东偏院说话玩耍。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行事很自然就分了男女,小姑娘们在窗边的太师椅下落座,彼此之间叽叽喳喳说得兴奋无比,也顾不上搭理男生们。
九哥和三个堂哥默然相对,半日都找不到话说。
还是五娘子想起来,大大咧咧地问敏哥,“大堂哥正说亲事是不是?可说定了哪一户人家?”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弘哥就抿唇笑话五娘子,“多大的姑娘了,说起亲事也不知道害臊!”
又问六娘子,“你五姐过了年是不是也要说亲了?”
五娘子有些发急,跺了跺脚,“哪有弘哥这样挤兑人的,想起来问上一句,就编排了这么多话。”
敏哥忙含笑止住弘哥,“是,腊月里刚有信来,说是由舅母相看,已是为我说定了欧阳家的三姑娘。”
敏哥就是大方,十七岁的少年郎,说起什么事都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再见不到一丝局促。
“是李家那个欧阳太太出身的欧阳家?”六娘子倒追问了一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欧阳家是李十一郎的母舅家呢。
这么说来,杨家二房是辗转和李家也扯上关系了。
曾听大太太说起,王家和二老爷逐年来有些生分,没想到二太太被发配到西北去了,二房反倒和王家重新走到了一起。——二老爷肯把敏哥的亲事交到王家手上,应当是和王家尽释前嫌的意思了。
也好,两房虽然已经分家,但到底是同气连枝,二房自己懂得经营,将来几个儿子也不用在大房身上吸血度日。
“是,就是旗山欧阳。”敏哥不动声色。“恐怕明年就要办婚事了,不然底下的弟弟妹妹,也不好说亲。”
五娘子嘿嘿地笑,划了脸羞弘哥,“听到没有,是着急给你说亲呢!不然,哪有这么快就成亲的道理!”
这三兄弟里,最好玩笑的就是弘哥,五娘子和他也最熟稔。
少年郎脸皮薄,经了五娘子一逗就涨红了脸,“杨善礼啊杨善礼,你自己难道就不要说亲的?你不要说亲,许表哥来苏州做什么?偏偏就只晓得笑话别人,哼哼,还当我们在书院读书,消息闭塞!”
杨善礼是五娘子的大名。
五娘子一下也红了脸,站起身猛地跺了跺脚,“杨善弘你胡说什么!没影的事也被你说得真真的!仔细我回了母亲……”
“五姐!”七娘子秀眉微蹙,轻喝了一声,“大家说笑,何必这么认真!”
弘哥脸色越红,还要回嘴,敏哥一个眼神过去,就又把到口的话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达哥也笑着打圆场,“都是没影的事,开个玩笑,两个人就较起真了。”
六娘子更是着急,“就是嘛,大家兄妹难得见面,五姐你也是的,何必这样当真……”
大家做张做智,好容易把五娘子的毛给抚平了。
弘哥却仍是有些不平,盘了手望着窗子,气哼哼的也不说话。
屋内的气氛就尴尬下来。
七娘子看了看弘哥,又看了看面容平静的敏哥。
就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本身三个堂兄身份就尴尬。
说是在苏州读书,倒不如说是在苏州做人质。
虽说长年累月都在山塘书院,只是间或回总督府,但远离父母,几个少年心底又哪里没有心酸。
五娘子还要向大太太告状……是嫌三个堂哥还不够委屈,还不够寄人篱下?
纵使六娘子和九哥连珠炮一样的冒俏皮话,敏哥、达哥也相当捧场,但弘哥和五娘子都没有再露出欢容。
向晚时分给大老爷请过安,众人就不欢而散。
进了百芳园,六娘子径自从聚八仙穿过回了小香雪,止余五娘子和七娘子同路往东侧回院子。
七娘子忍不住数落五娘子。
“五姐也要体谅一下几个哥哥,父母不贤,最难堪的是儿女……和父母分别这几年,个中心酸,哪里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五娘子余怒未消,哼了一声,别过头只是不答腔。
七娘子也就不再说话。
两个人默默地经过浣纱坞,又上了小竹桥。
五娘子垂着头,望着脚底吱吱呀呀的竹板,这才细声开口,“弘哥不打趣表哥和我,我也不和他生气。本来这种事就最要避讳,他说得还和真的一样!我——我才不想嫁进许家!”
女儿家说起婚事,总是带了三分羞涩。
五娘子就算再爽利,也难免俗。
话才出口,就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把七娘子甩在身后,拐进了月来馆。
七娘子不由就站住了。
细思了半日,才摇着头苦笑起来,大步往玉雨轩走去。
116男色
进了腊月二十,大太太就派人到胥口镇,三催四请,总算是把许凤佳拉回了总督府。
“到了江南不在四姨家过年,将来传到京城,我怎么有脸面见你母亲。”她拉了许凤佳的手,越看越满意。
少年将军,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意气风发的态度,举手投足之间又带了三分贵气,偏偏又是那样稳重自持……
又是太子的少年伙伴,从小一起长大,这份交情,是最难得的。
恐怕将来的大秦军界,就是他的天下了。
若是和桂家亲事也能成,两个连襟携手,杨家在军界哪里还会为援手犯愁?
许凤佳倒有几分无奈,“四姨,将士们也都是长年累月的背井离乡,我这个练兵的主帅过大年的时候怎么好缺席……”
“那也用不着日日在胥口泡着!”大太太是铁了心要把许凤佳留在杨家过年了。“晓得你事情多,大年初一一定放你回胥口去,除夕的这顿团年饭,却是一定要在杨家吃的。”
许凤佳就只好在垂阳斋里安顿了下来。
倒是和余容苑的三兄弟遥遥相对,把杨家的客院塞得满满的。
正院堂屋又迎来了久违的热闹,这几位堂表亲礼数都周全,每天的晨昏定省,是决不会拉下的。
得闲了,几兄弟姐妹也常常凑在一起说话玩耍。腊月里闺阁放了假,连九哥都难得没有苦读,而是和许凤佳一道,拉了几个堂哥每天往胥口演习骑射,大太太心疼儿子,约束了九哥几次,都管不住他往校场的步伐。
“大丈夫出将入相,九哥以后也未必会在江南这样太平的地方做官,了解一些武事,没有什么不好。”大老爷却很达观。
九哥难得受到肯定,越发是和许凤佳打得火热,两兄弟成天成天的不着家,有时候甚至就睡在胥口的军营里。
达哥与弘哥年纪毕竟都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不爱玩耍的,拉弓射箭、打马狂奔……都要比冷冰冰的书本来得有趣。
倒是敏哥只是应酬了几次,就推托不去,每日里手不释卷,只是在余容苑苦读,除了给大太太请安,等闲也少出院子。
七娘子就私底下叮嘱梁妈妈,“可不要怠慢了几个堂哥,衣食起居,务必要往精致了服侍。”
梁妈妈先还有些讶异。
连大太太都只是做一做面子情。
看到三个侄子的时候,满面堆笑,一脸的关心。
不在跟前了,也就丢开手。
余容苑的下人如何安排,服侍得怎么样,大太太是从来想不起过问的。
没想到反而是七娘子……对几个堂兄处处关照,好像唯恐他们受了委屈。
“这下人们难免也有势利眼的。”她就字斟句酌,拖长了句子应酬七娘子。“恐怕也多有仗着几个侄少爷远离家乡的缘故,服侍得就不够精心……”
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琢磨着七娘子的意思。
这会不会是反话呢?
七娘子又哪里看不出梁妈妈的惊疑。
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深宅大院,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要闹得曲里拐弯的。
“几个堂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小年纪,就考上了秀才。”她提点梁妈妈。“尤其是大堂哥,行为得体、光风霁月……如果能考上进士,进入仕途,以后九哥恐怕还要靠他拉拔。”
古人最看重血缘联系,在变幻莫测的官场上,最可靠的莫过于亲兄弟的。
否则二太太都闹到了那般地步,大老爷为什么还是不肯和二房断绝联系?这几年在官场上,还是若明若暗地照拂着二老爷?
大房只有九哥一根独苗,总不好因为这些小事,反倒叫几个堂兄和大房更离心离德。
关系,就是一点点运营出来的,这些小事都没有诚意敷衍好,再好的关系,也会一点点变淡。反之,就算几个堂哥对大房有一些微词,只要大房自己的做法无可指摘,人心肉长,也终于会渐渐的向大房靠拢。
梁妈妈似懂非懂。
却也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是,是。”她满口答应下来,“正好这个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再添一批人进来,索性就给余容苑多添几个丫头小子,凑足了三个小院子的人口,这些闲人,我们杨家还是养得起的。”
又请示七娘子,“您有什么看中的小丫头,就尽管吩咐老奴,一定给你带进玉雨轩里……”
这也都是顺水人情。
以七娘子今时今日的体面,看上了谁,和大太太说一声,大太太哪里还有不给的。
七娘子却是一脸诚恳的笑,“承蒙梁妈妈照顾,看上了谁,必定是不会客气的。”
沉吟片刻,又低头轻轻地合了合细润的五彩茶盅,才笑问,“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梁妈妈还记不记得先头去了的小雪?白露同我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今年也到了进府的年纪。”
梁妈妈主管的是府里的人事,下人屋里当龄的小丫头,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梁妈妈一怔。
思索了半日,才笑,“怕是有,好像……小名糯米的一个女娃,今年也有十三岁了,生得倒比小雪讨喜得多了。只是老奴想,她姐姐是身上有嫌疑才被放出去的,倒不好又进小姐屋里服侍,就想放在小库房做些杂事……”
放在小库房做杂事的,都是不入等的小丫鬟,月钱也菲薄。
“余容苑里不是正缺人吗,一下拆出了三个小院子,肯定是少丫鬟的。”七娘子面带沉思,“小雪到底和我在西偏院一道住过,又那样命苦……叫她妹妹做个不入等的小丫鬟,我心里总觉得不落忍。我看,就让她在余容苑领一份差事吧,横竖几个堂兄成年累月的在外读书,余容苑的差事虽干了些,但也清闲。”
在杨家,小姐、少爷屋里的差事,素来都是人人争抢的。
尤其是几个侄少爷,在家的日子又少,平时除了打扫房屋,也不会有多少事情,饷银又丰厚。将来说出去面子上又好听——服侍过少爷小姐的丫鬟,那肯定是举止有度、能干大方,连配人都格外吃香。
小雪一个身染嫌疑,又犯怪病,去世的时候还疯疯癫癫的丫头,居然这么让七娘子惦记?
竟惦记到了这个地步,特别找自己来说话,要把她妹妹塞到这么好的去处?
梁妈妈心下一阵阵的发寒,看着七娘子的眼色,就有些异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大方得体,行事叫人放心。
不想年岁越大,越觉得她的心机之深,竟到了让人难以捉摸的地步……
很多事都是影影绰绰透了嫌疑,要细思又抓不住丝毫把柄,若有若无之间,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到末了却是都遂了七娘子的心愿。
“梁妈妈?”七娘子见梁妈妈出神,倒有些好笑。
本来想把小雪的妹妹放到小香雪,也算是兑现了当初对小雪的承诺。
只是六娘子身边的丫鬟年纪都不太大,这一次配人的名册上没有她们的名字,要硬塞一个小丫鬟进去,操作上难度很高。
正好,余容苑是个安闲体面的去处,倒是要比小香雪更清闲得多。
她又提起了立冬的婚事。
很多事就是这样,下人们对你有所求才靠过来的,吃了好处,也要为人办事。
“听说娘屋里的立冬,今年也到了配人的年纪。服侍过娘的一等丫鬟,结亲的时候都有体面,由娘亲自指配——只是这一向事儿也多,不晓得娘心里有了成算没有。”
人事上的事,大太太和梁妈妈商量的机会很大。
“这一向实在是忙,家里又有这么多客人,太太好像还没虑到这儿。”梁妈妈也就顺水推舟,把刚才的走神给掩饰了过去。“说起来,还有事想请七娘子帮一句……这白露……”
七娘子微微讶异。
就扭头看着白露笑了起来。
白露就脸红起来,跺着脚出了屋子,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白露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梁妈妈也是一脸的笑,“也不怕您笑话,自小我们家的二小子就觉得白露这孩子是个好的,只是……”
就絮絮叨叨地把白露和自己的二小子之间的那点青梅竹马的事,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梁妈妈的意思。
“要是白露姐心里也愿意,我这里是一准放人的。”她也应得爽快。
虽说白露今年也到了可以配人的年纪,但要是七娘子执意让她再服侍几年,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不过,白露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好归宿,这样两厢情愿的美事,七娘子当然不会从中作梗。
梁妈妈顿时千恩万谢,又拍着胸脯打包票,“糯米的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七娘子亲自起身要送梁妈妈出门,又被她再四按住,也就顺水推舟,叫白露把梁妈妈送出了玉雨轩。
回头就笑问立夏,“你要是也看中了谁,尽管和我说,到时候啊,就找梁妈妈做媒,把你体体面面地配出去!”
立夏镇定逾恒,眉毛也没动一根,“姑娘说笑了,立夏年纪还小,还想再服侍姑娘几年。”
说起来,立夏也就是比七娘子大一岁,按杨家的规矩,离配人还有五六年的时间,现在说这话,的确是早了些。
倒比不得白露,今年都二十二了,的确也该嫁人了。
七娘子倒很赞赏立夏的稳重。
就问立夏,“你看着咱们院子里的小丫鬟,有谁能提拔上来,填补白露姐的缺?”
立夏面露沉吟,“这个还是先问过白露姐的意思……”
两个人正在计较,白露就脸红红地进了屋子。
立刻就进了里屋打点起了针线。
小女儿情态,看得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
说起来,这年头的丫鬟倒是多数比小姐更幸运。
除了那些挑出来做通房的丫鬟外,多半都是服侍到二十多岁才被放出去配人。
至少不需要十几岁就面对生育压力。
好比二娘子,因为定国侯身子不好,心急着要个孙子,才十五岁就嫁进孙家。
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已经生育过两次。
第一次生下的长子还没有站住……
还好次子延平就比较康健,今年也两岁了,最容易夭折的周岁,算是已平安度过。
连三娘子都是才出嫁没多久,就传了喜讯回来。
放在现代社会,都是才念初高中的小姑娘,在古代已经为人母了。
就连五娘子,在七娘子看来还是一脸的稚气,她的亲事也都提到了日程上……
七娘子连忙甩了甩头,把涌起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就指派白露,“去问问立冬看中了哪一户人家,若是有相中的,就叫他们择一日进来恳求,事前送个信来,到时候我亲身过去说几句好话……”
又翻找出针线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扎着花儿。
“乘还没进正月多绣几针,免得到了五姐生辰的时候赶着绣。”
一边绣花,一边和两个丫鬟说话。
到了下午,大老爷派人来召唤七娘子到外偏院去服侍。
内外有别,几个总管有时候会进正院回话,却是从不进百芳园一步。进来传唤的是专管内外院消息沟通的童妈妈。
七娘子不敢怠慢,自己进了屋子换衣服,打发立夏和白露双双陪童妈妈闲话,又上了待客用的茶款待童妈妈。
总督府的下人,多半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也有自己卖身投靠的、采买进来签了死契的……
大老爷身边的老人,说起来也就是张总管和童妈妈了。
童妈妈的父亲就是当年太老爷身边的总管,说起来,是七八辈子的老人了,在整个杨家都是独一份的老辈。
虽说这些年来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做这个传递内外消息的闲职,但七娘子却一向对她有格外的尊重。
童妈妈也很受用,笑眯眯地用过了茶水,见七娘子出了屋子,忙起身夸奖,“七娘子越发是出落得和一朵芙蓉花似的,瞧瞧这气度、这人品……无怪乎老爷太太都是越来越宠爱……”
两个人就一路说话,一路出了玉雨轩。
七娘子本待从浣纱坞出正院,童妈妈却带了她直接出了外墙上开的小南门,进了夹道。
“太太在前院见西北来的庄头,满院子的东西,还有好些年轻外男。”董妈妈解释,“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扰乱,七娘子您水做的人儿,可别被冲犯了——从这儿走倒还更近些。”
虽说玉雨轩的下人时常从夹道进出,但七娘子本人还是第一次走这条夹道。
不禁好奇地环顾左右。
这条内夹道和正院、外院之间的外夹道遥遥对照,两边夹住正院,外夹道往左走,就是七娘子上了多年课的家学,往右走是往翰林府的小门,内夹道往左是余容苑,往右是垂阳斋。小南门就开在垂阳斋外侧,只要拐几步就是夹道门,出去直通衣锦坊,守夹道门的婆子若是愿意行个方便,玉雨轩的下人进出就相当方便了。
“倒是从来没有从这里过外偏院。”她和童妈妈闲话。
这条外夹道也显得很是荒凉,一条路上就只有董妈妈和七娘子两个人,远远的夹道那头,还能看着守门的婆子。
童妈妈也笑,“垂阳斋没收拾起来之前,也不愿意从这里过,一整个院子被封着,难免荒凉。”
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垂阳斋里的两株柳树,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的,说来也怪,前年把翰林府买下来以后,太太请了道士来看风水改格局,那边一改,这边的两株柳树倒活了。老爷知道了,都笑说是奇事。”
七娘子也驻足往垂阳斋里看。
许凤佳白天是从来不在总督府呆着的,倒没什么好忌讳的地方。
正巧迎面来了两个仆妇,向七娘子见过礼,又拉了董妈妈,“今年正月里办喜酒……”
都是下等仆妇,嗓门也大,董妈妈扫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还在打量那两株柳树,就把几个相识带到了通往垂阳斋的月洞门边上,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七娘子也只好继续做观赏状,一边思忖着董妈妈话里的意思。
才一分家,杨家的地气就盛,柳树就活。这事,也有几分玄妙的味道。
正在出神,就看到许凤佳一边和九哥说笑,一边从屋角绕到了院子里。
大冷的天,他却光了上身,露出了一身的修长紧实的肌肉。还有大滴大滴的汗不断自下颚滚落,滴到蜜色胸膛上,再一路滚下劲瘦腰肢,消失在淡金红色的下裳中。
一并九哥都是满头满脸的红涨,虽没有如许凤佳一样豪放,却也只穿了中衣,把外袍挽在手中。
七娘子不禁瞠目结舌,露出了难得的震惊。
许凤佳原本边行边说,倒也没有注意到院门口,无意间一个扭头,就和七娘子对上了眼。
117隐私
七娘子进了外偏院还有些脸红心跳。
给大老爷念信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读串了行,跳掉了两句。
忙红了脸向大老爷致歉,“是小七走神了。”
大老爷就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咱们家小七今儿有心事?”
话里倒多出了难得的兴味。
七娘子一下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大老爷跟前,她一向是规行矩步,从来不敢放松。
和这个老狐狸江南王比,自己的那点手段,不过初级中的初级……一双眼一扫过来,好像就能看穿自己心底的那些弯弯绕绕。
她连忙收摄心神,笑着推脱,“进了腊月,家里的事也多,玉雨轩的人事又有变动,女儿就走了神了……”
“噢。”大老爷也不知信了没有,笑着长吟了一声,也就不再理会。
七娘子忙找到了跳过的那一行,重新为大老爷念了起来。
“连年西北收成都不大好,眼下江南又有盛事,愚弟不才,盼望领略江南风景,已有多年……”
这个人文理不好,写得信直如一篇大白话,语意又重复拖沓,七娘子读着读着,不禁就又走了神。
想起了许凤佳讶然的神色。
不知不觉,她又跳读了一行,前言,已是搭不上后语了。
大老爷不由掀了眼皮,带了三分慎重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这个女儿素来是文雅娴静,处事之仔细,竟是不下于衙门里最得重用的那一批师爷,不论是什么工作交代到她头上,从来都是兢兢业业,用了十二分心思,几乎从不出错。
否则自己也不会这样看重,一径试用,就屡屡让她来外偏院侍奉。
怎么今天一反常态,频频走神……
玉雨轩的人事变动,就这样让她费心?
他就又垂了眼,不动声色地思忖起来。
还是七娘子自己读了几句,才发觉了不对。
不由红了脸喃喃请罪,“女儿心绪浮动,叫父亲见笑了。”
就咬着唇垂下头,望住了脚尖,一脸的愧疚。
七娘子转过年就十四岁了。
虽然比不上六娘子的容色,但也自有过人之处,此时再一咬唇,洁白的贝齿轻轻陷在花瓣一样的双唇里……
也有了一股婉转动人、袅袅娜娜的豆蔻风姿。
大老爷心中一动。
一时之间,真是心绪万千。
面上却是分毫不露,款款起身,亲自携了七娘子的手走到书案前,温言安慰,“人呢,都有心浮气躁的时候。犯错,也是难免的事,给爹爹念信,就算念错了几回,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又亲自动手,拾掇起了书案前散放着的各色信件。
七娘子就默不做声地给大老爷打起了下手。
“只是将来出嫁了,到了夫家,就不能像在娘家一样随性了,有什么事儿,都要压在心底,回了自己的屋里,再行发作。”
大老爷就亲自执了墨条,七娘子忙执盏往砚盘上倒了少许清水,他就一手捏了松烟古墨,缓缓在端砚上绕起了圈儿。
“须知道,修身养性,靠的就是水磨工夫,”他注视着墨色丝丝缕缕地在清水中漾开,一面缓缓地道,“年轻的时候,你爹也是性如烈火,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下来,又何曾看得到一丝火气?大户人家的闺女,最讲从容二字。今日爹就送你一卷小轴,日后悬在案头,有什么烦心事,你就多想想这两个字……但凡世上的事,急躁时想不透的,从容时往往就能想透,贪婪时悟不出的,从容时往往就能悟出。”
七娘子纷乱的心绪,随着大老爷低声的开解,竟也真丝丝缕缕消散了开来。
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大老爷就选了一根上好的大排狼毫,饱蘸了浓墨,屏息静气,在白若玉版的宣州蝉翼纸上,缓缓地写下了从容二字。
待得墨干了,才细细卷起来,笑向七娘子道,“眼下还不能给你,等装裱过后,我再派人送到玉雨轩去。”
合家上下,能得大老爷墨宝见赐的,七娘子还是头一份。
“女儿先谢过父亲的美意。”她抿唇一笑。
就又拿起信为大老爷轻声念了起来。
沁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进大老爷耳朵里,让他又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向晚时分,才打发七娘子回内院。
“也快到给你娘请安的时辰了。你带了我的话,说我今晚就不进内院了,腊月里还有些琐事,越性乘今晚劲头足,一口气安排下去。”
待七娘子出了内院,才吩咐身边的老长随,“一会儿等董妈妈送人回来,让她进来见我。”
大太太今天情绪也不错。
七娘子才进正房,就听到了她的笑声。
“现在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四姨已经老啦!”透过珠帘,大太太的话声有些模糊,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个大概。
七娘子却是才听明白了四姨两个字,就有掉头出门的冲动。
但立冬却已是喜眉喜眼地为她挑高了琉璃帘,一脸殷勤地问候。“七娘子来了。”
她也只好转身进了东次间,微笑着给大太太请安,“给娘请安了。”
又往大太太脸上相了相,才笑,“娘今早起来说头疼,晚上看着,气色倒好多了。”
说着,就顺势坐到了大太太身边。
今晚人齐全,五娘子和六娘子在大太太左边下手顺序而坐,三个侄少爷在大太太右边下首坐着,许凤佳同九哥却是一左一右,坐在梅花桌边,侧身与众人说笑。
七娘子本来就该坐在六娘子下首——却是与梅花桌比邻的座位。
大太太是一点异状也没察觉出来。
七娘子坐到她身边,她就把七娘子揽在怀里,也相了相七娘子的脸色,“你父亲又把你叫到外偏院去念信了?”
“是,父亲说今晚就不进来了,外头事多,乘着今儿精神好,就索性一道吩咐了算数。”七娘子乘机传递大老爷的口信。
大太太也不着意。
大老爷公务繁忙,有时候连着大半个月,只在外偏院和小花园之间来往,虽然人在总督府,但也很少进内院。
“让你读了半下午的字,可曾赏你几口好茶?”就和七娘子开玩笑。
看得出,大太太的心情相当好。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诧异。
朝局晦暗,大太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倒是没有赏茶。”她笑,“是赏了我一幅字。”
众人都有些讶异。
大老爷的书法在大秦都是有名的。
当年还在做翰林的时候,一手楷书就已经得到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昭明帝亲口称赞。后来登上江南总督的位置,一时兴起给几间佛寺留下的匾额,也都得到了江南文士的交口称赞。
只是大老爷素来珍重墨宝,平时轻易,是不会赐字于人的。
没想到家里的几个孩子,倒是七娘子得到了这样的殊荣。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幽深起来。
回头一想,倒也释然。
怕是也体谅七娘子这一阵侍奉笔墨的辛苦吧。
“好,连九哥都没有得过你父亲的字,不想倒是小七先拔头筹。写的是什么?”她也为七娘子高兴起来。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许凤佳。
许凤佳已是打扮齐整,换上了家常玄青色百宝纹直缀。
年纪越长,这人好像就越来越喜爱深色衣物。
越发显得一双眼亮得好似烧化的琉璃,七娘子真怕什么东西被他看久了,甚至会自燃起来。
他神色自若,似乎并不以刚才的尴尬为意,规规矩矩地看着手边的黑瓷兔毫茶盏,眼神是一点都没有不规矩。
九哥却是贼忒兮兮,一双眼珠子看了自己,又看看许凤佳,再看看五娘子,又看看大太太……
“是从容两个字。”她垂下眼望住了鞋尖,轻声回答。
大太太愣了愣。
一般说来,长辈赐下的字,都包含了自己的美好祝愿。
就好比大老爷是决不会给九哥写淡泊两个字一样,写给七娘子的从容,肯定是希望她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努力往这两个字靠拢。
“看来你父亲对你期望不小啊。”她就好笑,“我们家七娘难道还不够从容?”
大家都跟着笑,“就是,若是七娘子还不从容,那五娘子可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了脸,“才不和你们计较。”
大太太越发开心起来,就连敏哥都不禁微微发噱,更不要提达哥、弘哥。
许凤佳也看着五娘子笑起来,却没有多说什么。
又坐了坐,就起身向大太太告辞,“快到饭时,也该回垂阳斋了。”
九哥跳起来,“表哥,今晚到及第居吃饭吧!”
又拉扯几个堂兄弟,“哥哥们也都一块,热闹有伴,在这女眷堆里坐了半日,倒坐得我浑身不自在……”
敏哥也就带着两个弟弟向大太太告辞。
几个少年郎一出东次间,就嘻嘻哈哈起来,笑声隔着玻璃帘子传进来,虽不那么响亮,但笑声里蕴含的那股少年所特有的青春,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七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怕许凤佳和九哥有一个人没能把不对藏住。
在现代社会,不要说半/祼,就是正面全/祼,看过了就是看过了。
可是在古代……这件事要是传了开去,自己的名节可就全完了。
虽说也有许凤佳处事莽撞,光天化日之下赤身**的罪过,但自己窥视男眷居住的院子,说起来也是不庄重。
又怎么晓得他今天不在胥口,反而就在垂阳斋里和九哥搏击为戏?
七娘子就靠在大太太怀里,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旋即又振作起来,笑着听大太太关切五娘子,“今儿的话怎么这么少?”
五娘子今天的确是安分得有些古怪了。
往常请安的时候,偌大一个屋子,常常只听得到她的声音。
“表哥虽然是亲戚,但到底大了。”五娘子提起许凤佳时的语气,已有亲切随意,变作了疏远冷漠。“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多说什么,我们女儿家,自有女儿家的矜持要守。”
六娘子不禁偷笑,正要打趣五娘子几句,七娘子忙直起身给她使眼色。
大太太却是没留意到两个小女儿之间的你来我往,径自好笑,“没想到小五也懂得了女儿家的矜持——也是,转过年就十六了,是个二八年华的小佳人了!”
五娘子就别过头,抿着唇冷冷地,只是不说话。
七娘子忙打岔,“听说今天有庄头送年货过来……”
作好作歹,才把局面缓和了下来,没让大太太觉出不对。
大太太是真高兴,难得留了三个女儿一道晚饭,席间七娘子才晓得,今年天下大熟,几个庄子都没有打饥荒。
“眼见着就要开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年成又好……说不定你们还真有福气见识到前朝的福船下海的盛况!”
又惦记着在莆田做官的大姑爷,“莆田虽在福建,但到底靠海,我想着明年你们大姐夫的三年考勤就到了,倒是和你们父亲说一说,把他运动到海边去,最好是在泉州做个小官——船队是一定要在泉州靠岸补给的,这就是多难得的热闹?到时候等船队回来,就便托下人做些小生意……这一笔说不准就是十多万银子的进账。”
五娘子这才打叠起精神附和大太太,“就算不望着十多万,好歹泉州要比莆田富庶得多,这个官当得也省心些,大姐写了几次信过来,都说莆田山高水远,当地匪患不浅,闹得她战战兢兢……”
几母女就议论起了几个姐妹的动向。
初娘子跟着丈夫在莆田任上已有两年,先且不说,二娘子去年生下定国侯府的嫡长子——之前夭折的那个年岁太小,还没有序齿,眼下也常写信回来报平安,在信中只说生活平静,请爹娘不必挂心。
三娘子本来随丈夫在江西任上,眼下应该已经回到关陇守孝,这一守孝就是三年。关陇又远,音信自然也少了,不过上一次信来的时候,说是儿子年纪虽小,但也已经相当壮实,一路颠簸都未曾生病,倒是三娘子自己上吐下泻,闹腾得不轻。
四娘子在余杭做大少奶奶,日子倒是过得顺心,就在今年中秋还带了四姑爷回了苏州一次,人倒是开朗了不少,见了姐妹们,脸上也带了笑,虽说暂时还没有身孕,但古家人也是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倒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还是你四姐有福。”大太太很感慨,“四姑爷脑子不大灵醒,只是捐了个监生在身上,倒没有进仕途的意思,预备这一世就在余杭过活。地也有了,屋也有了,下人也有了,又看得你们四姐和仙女一样,行事做派再没有不好的,倒比大姐有福气些。”
初娘子自从生了小囡囡,就再没有动静。一转眼出嫁也将十年,就算李家没有说什么,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上次写信回来,也说了正在留心人选,想要为大姑爷提拔一个通房。
或许是同病相怜,大太太倒是格外能够体会初娘子的不易,自从初娘子来信,就在杨家下人里挑选,心心念念,要为初娘子找一个相貌美丽、性情老实的丫头,免得在莆田当地采买,不知底细,反倒不易节制。
“大姐毕竟有我们杨家做后盾,大姐夫又在江南做官。”七娘子就含蓄地安慰大太太,“也是极有福气的了。”
只要大姑爷一直在杨家的羽翼下生活,初娘子就决不会受多少气。
大太太也明白这个道理,一时又笑开了,“还是小七懂得娘的心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乘着大太太一个没看着,冲七娘子做鬼脸。
若是往常,七娘子也一定做个鬼脸回去,今日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思。
勉强和大太太又说了几句话,才吃过饭,就告辞了回玉雨轩去。
“许是午觉没有歇好,总觉得困乏……”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就与她一道出了正院,六娘子还拉五娘子随她一道去小香雪坐坐。
七娘子就径自先回了玉雨轩。
才进屋,脸色就放了下来。
前前后后地思忖了几遍,才把立夏叫到了身边。
“今儿下午我在垂阳斋外头遇着了两个下等仆妇,一个好像是大厨房专管洗菜的,总是穿着一身灰袄子,头发盘起来带了黑抹额,还有一个……”她低低地盘问立夏,“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118撩人
“姑娘说的像是大厨房的周三嫂子并她的小姑子。”立夏思忖片刻,就给了肯定的答复,“她们姑嫂感情和睦,又都在大厨房做事,平时是经常同进同出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又问,“平时的性子,是张扬还是内敛,话都多不多?”
“倒是都挺老实。”立夏面色平静,也不问七娘子的用意,“这户人家当时像是几兄妹一道被采买进来的,在府里根基不深,周三嫂子倒是出身自太太陪嫁,不过当时也就是个洒扫庭除的小丫鬟,出嫁后一向在大厨房管着小丫头并粗使婆子们洗菜,平时人很木讷……”
就老老实实地交了底。
七娘子不禁扶额。
这是一户最普通的下等人家,在府里谈不上有多少体面,只是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无关紧要的工作。
但也正因为如此,要发作她们,反而更不容易。
总不能说是她的菜洗得不够干净吧?
手脚要是不利落,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在大太太跟前告上一个黑状。
一想到大太太看着许凤佳那喜爱的样子,七娘子心底就直冒寒气。
这可是大太太看中了七八年的五姑爷……这事儿要是传出来,自己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不禁又暗暗埋怨起许凤佳。
大白天的,又是腊月里,脱什么中衣!
偏偏那伙婆子又在月洞门边上站着说话。
虽说两个仆妇是背对月洞门,说起来,怕是也看不到许凤佳的不雅情状。
但自己脸上的惊容,她们是货真价实收进了眼底。
还有当时斜对月洞门的董妈妈……这一位,就不是自己几句话可以发落的了。
七娘子就闭上眼发出了一声苦闷的呻吟,狠狠地拍了拍黄花梨木的小八仙桌。
“他妈的,每次他一来就没好事!”
她竟是难得地开了粗口。
立夏也吓了一跳。
还是第一次看到七娘子这样失态……
“您别着慌。”她忙拿起七娘子玉一样的手轻轻揉搓,“什么事,越慌只会越乱……”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从容,还是要从容。
却又怎么从容得起来?!
这件事可大可小,大则是惊天丑闻,两家的颜面都要扫地。
小,也说不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大宅院里,谁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又不是真个做下了丑事,无意间看到了表哥的上半身,说起来也不能算是多大的事。
最关键的是,董妈妈到底看到没看到……
七娘子一夜都没有睡好。
眼前花花绿绿,不是董妈妈带笑的脸,就是许凤佳那双烧得化琉璃的双眼。
年岁到了,就算心智再成熟,也没有办法阻止身体的成长,荷尔蒙的变化。
十四岁的少女,必定是有几分怀春的心思的,那种情窦初开,羞恼无常的滋味,并非七娘子不愿体验,就不会到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就觉得头昏眼滞。
七娘子强撑着要起身,才坐起一半,就觉精疲力竭,竟是连坐起身都没有力气。
忙又煎了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来吃。
立夏还张罗着想要煎去毒的药方,七娘子却觉不妥。
“说起来,也是连着吃了那人说的贴数,都是大补的药材,再吃反而犹不及。”
只是一晚上缺觉,就闹成这样,七娘子的元气也实在是虚弱了些。
立夏就有些犹豫,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看了看七娘子,又收住了。
就想到昨晚七娘子反常的大怒。
恐怕这还不是缺觉,是心事实在重了些。
她就吩咐上元去煎了太平方子,待白露进屋——昨日她不值夜,所以进来得也迟,又忙和白露商量了几句,由白露去向大太太禀告。
这才回到七娘子床前宽慰她,“权神医不是说过,您这心事太重,后天就失于保养,本来先天就弱……自己还不善自保重,叫人看了也悬心……”
七娘子听得倒有些不耐烦,偏了头似听非听,又迷糊了起来。
心里只是反反复复地思忖着,这事究竟该怎么处理才最妥当。
勉强漱洗过,又喝了药吃过早饭,就有人陆续来探病了。
先到的自然是五娘子并六娘子。
“还以为你今日睡迟了。”六娘子巧笑嫣然,“一问母亲,才晓得你又病了。”
七娘子禀赋是要脆弱些,虽说不上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但的确比普通人容易有个头疼脑热的。
五娘子却是先探了探七娘子的额温,又撇了撇嘴,就势弹了她光洁的额头一个爆栗子。“是不是昨晚又失觉了?”
七娘子要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就容易不舒服。
“是,也不知怎么的,一个晚上辗转反侧,竟是没有睡着。”七娘子做虚弱状,捂住了额头,“五姐你还来闹我。”
“一点点大的小姑娘,心思真重!”五娘子弹了弹舌头,“进了腊月,脸上就没有放过晴!一天到晚,不是愁眉不展,就是愁眉不展,也不晓得你哪来这么多心事!”
五娘子就是这样。
分明是关心你,话也说得这样不好听。
七娘子心下倒是一暖。
就浅笑,“是,五姐没有心事,五姐脸上永远是一片晴。”
六娘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顺势就在七娘子床边坐了,也探了探七娘子的额温。
“还好还好,没有什么事。”她宽慰地一笑,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依着我,你白日里倒别多睡了,免得到了晚上又睡不着。”
这才转身打趣五娘子,“五姐脸上是从没有心事的,是不是?”
这是明着笑话五娘子为了弘哥的那几句话,对许凤佳态度大改,一下就冷漠了起来。
五娘子面上阴晴不定,犹豫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
“懒得和你们说。”
她就托着腮在窗边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一片梨林发呆。
六娘子笑着和七娘子使眼色,又悄声和七娘子打趣,“这两年来,脾气是越来越怪,倒和四姐有点相似,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说亲的女儿家,都有这一副脾气……”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声笑,“杨琉,你哪里学来的这一张利嘴!”
五娘子也过来要拧六娘子的嘴,“看我不撕烂了它!”
几个小姑娘笑笑闹闹,倒把七娘子的精神给闹腾起来。
想想六娘子说得也是,生物钟倒不好睡乱了。
索性就披衣坐正,和姐妹们说些玩笑话,又拿了纸牌来抹。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了一个多时辰,谷雨又送了新鲜的塘藕进来。
“今早起来才送来的,还带着泥呢……虽然晓得你们也有,不过到底是病人,就多分你些。”五娘子大剌剌。
六娘子却有羡慕之色。
虽然现在家里就三个女孩,她的吃穿用度也并不差。
但比起嫡女,到底还有不如。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微微叹息。
五娘子这个性子,也只有熟悉起来才能觉得好。
将来要是嫁进许家,恐怕是要吃亏的。
“那就多谢五姐。”面上却是神色自若。
两个姐姐也就告辞,“叨扰你一个多时辰,也该该让你休息休息了!”
到了中午,大太太又派人送了小厨房曹嫂子做的私房菜过来。
“都是你爱吃的。”梁妈妈代大太太传话,“若是今晚还不舒服,就快请良医,别图省事,反而落下病根。”
“哎,代小七谢过娘惦记。”七娘子靠在枕上和梁妈妈客气,“也难为您亲自送来……”
又和梁妈妈应酬了几句,待立夏把梁妈妈送出屋子,白露才服侍她下地用饭。
杨家的小姐,自有规矩在,就算是病得再沉,只要能起得来床,也要在桌边用饭。
曹嫂子果然是打叠心思,做了七娘子平素里就爱吃的几个炖菜。
七娘子却是吃了半碗饭也就再吃不下去,两个大丫头苦苦劝着,才多吃了几口。
她的胃口自小就不大好,或许真是因为心思太重,也或许是因为和大太太同桌吃饭的时间长久了些,心思在吃饭时,总不在吃饭上。
放下碗筷,又吃过药,困意就上来了。
直到低低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七娘子才慢慢地睁开双眼。
仍是困倦。
“声音小一点呀。”就娇声抱怨。
就有男子低哑的声音嗤嗤地笑。
七娘子倒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九哥。
“怎么来了?”她揉着眼作势要起身,九哥忙上前托住她的脊背,把她扶了起来。
“今早和表哥出门打鸟。”他笑着给七娘子斟了一杯茶递到手边,“回来才晓得你病了,回去洗漱了换了衣服,就过来看看你。”
“又淘气。”七娘子用茶水漱了漱口,立夏又打了热水来,九哥亲自拧了手巾送到她跟前,她也就接过来一边擦脸一边数落。“冻着了没有?”
九哥只是嘻嘻笑,“哪里会冻着,又不是表哥,大冷天的……”
“你想死呀?”七娘子顿时色变,白了九哥一眼,抢断了他剩下的话。
口吻也难得地露出了泼辣。
九哥就是一阵好笑。
“有你这样咒弟弟的没有?”他见立夏端了药来,就伸手接过了甜白瓷的小碗,舀了一勺药汁吹了吹,要喂七娘子,“喝些药。”
立夏还叮嘱,“四少爷仔细烫呢。”
七娘子却是受不得这一番做作,“只是没睡好,又不是什么大病,我自己喝就是了,你搁着吧。”
“凉了就没用了。”九哥却很坚持,“要么你就现在喝了,或者我来服侍你。”
又笑着点了点窗边的书案,“爹给你写的小条幅,我也顺手给你拿回来了。这两个字倒是用了心思,还盖了他等闲不用的私印。你的脸面不小呀。”
七娘子又白了九哥一眼。
一想到这个条幅是怎么得来的,她就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这事就好像定时炸弹,虽然现在爆发出来的可能性小,但却也绝不能说就没有后患……
“你还说!”不免迁怒于九哥。“叫你和表哥走得近一点,不是叫你和他胡闹的。那样大冷的天,你们闹得一身大汗,万一回头感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九哥又嘻嘻地笑起来,“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
“杨善久!”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九哥只好服软,“你别气,正喝药呢,来来,我喂你我喂你……”
七娘子也不好把九哥逼得太紧,只好怏怏地住了口。
就在九哥的服侍下喝完了一碗药。
这下浑身发汗,整个人才算是有了精神。
就叫立夏拿了家居的长袍来,让九哥回避了,下床穿了袍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了,抱着泥金的蜜饯罐子挑挑拣拣,一边甜嘴,一边和九哥说闲话。
半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北风刮得玻璃窗子梆梆响,屋内却是一片暖融。八仙桌上摆着的南果子飘着若有若无的甜香,美人榻前铺了厚厚的长毛地毯,又透了火龙的一股热气,九哥索性脱了靴子席地而坐,就靠坐在美人榻前,抬了头和七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白露快要出嫁,自然有不少事忙,屋内就只有立夏,靠在墙角做针线。
气氛一片宁洽。
七娘子含了半块糯米藕,又挑了酸渍樱桃给九哥,“一会你去请安的时候,只说我也好了,不过懒怠出门,明早再进正院请安。再吩咐曹嫂子一句,就说我晚上要一碗她亲手腊的鱼,清蒸了放两块姜……要趁热送来,可别忘了,这东西冷一点都不好吃。”
“好好好。”九哥没好气,“吃得也不多,竟是这样挑嘴。”
“挑嘴就挑嘴,咱们家难道还养不活我一个挑嘴的?”七娘子不以为然。“大哥别笑二哥……好像四少爷您不比我挑食似的。”
两个人就一边玩笑着一边吃蜜饯。
立夏起身过来给两人都加了茶,才出了屋子,往净房的方向过去。
九哥就轻声开口。
“爹今早借口庄子里缺人,把昨天的两户人家交给庄头,一总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七娘子的动作不由一顿。
差一点把泥金罐子打在地上。
半晌都没有回话。
九哥就扭过头认认真真地仰视着七娘子。
“董妈妈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办事从来妥帖,内宅里,爹也就信重这么一个妈妈。”
他又垂下眼,长而浓翘的睫毛,就遮去了眼中的思绪。“那两个妈妈上车前,都借口天冷赏了一碗酒驱寒,这事是张总管亲自办的,隐秘得很……你就放心吧。”
七娘子依然只能沉默。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不管大老爷心底会怎样想她,只要没有闹腾出来成为丑闻的可能,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这结局背后埋藏的,是两个人一生的声音……
酒里肯定下了哑药,这两个妈妈以后是不能再说话了。
她不禁闭上眼,咬住唇摇了摇头。
是她太莽撞,她不该走那条夹道……可那条夹道,是她自己要行的吗?垂阳斋里的柳树,是她要看的,可是她又怎么能想得到许凤佳人当时就在垂阳斋,还兴之所至脱了上衣?
这件事又到底该怪谁?
九哥脸上也是一片玄妙,这个清秀得甚至带了几分漂亮的男孩侧着头,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了七娘子。
半晌才缓缓开口。
“只是这事,也只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过你自己。”
“从名节上说……你这辈子已经是表哥的人了。”
119私欲
七娘子一下就愣住了。
半天才禁不住失笑。
“你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又看了看门口。
珠帘静悄悄垂落,隐约还能听着外间百灵鸟的清脆鸣啭,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不过是无意间撞见,有些尴尬罢了。”她这才不以为然地道,“真要为了这个就一心一意非君不嫁的,我成什么人了。”
九哥的语气却很执拗。
“若是他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会提这事……”
他就半跪起身,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脸上写的,全是热切。
“虽说母亲心底是想把五姐许配给表哥,但五姐心思又全不在表哥身上,一心一意,只惦记着……”
“善久!”七娘子加重了语气。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忽然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深深的疲惫。
说起来,九哥这个弟弟,已经足够聪明,几乎无可挑剔。
可到底是大富大贵出身,自小受到的委屈,恐怕难及穷苦子弟的万一。
富家子弟常有的傲慢与想当然,在他身上,自然也不会没有。
“虽说这些年来,别人口中再也没有提起,但你我心里却要明白。”她语气平静,“善久,哪怕有了嫡出的名分,但谁都不会忘记,我们姐弟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花点银子就能颠倒黑白,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算别人能忘记,我们两个人心里,是不能忘的。”
九哥顿时一窒。
满脸的兴致勃勃,慢慢的就扭曲成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又长出了一口凉气,似乎是在自问,又似乎在问九哥,“一个庶女,又怎么能配得上国公府的世子爷?”
是啊,一个庶女,又怎么能配得上国公府的世子爷?
更别提多年来平国公忠心耿耿,素来极得皇上的信重,前几年立下开疆辟土的大功,更是封赏频频炙手可热……
更别提许凤佳少年有为,不到二十岁的青葱少年,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得了四品功名,与太子相交莫逆,眼见着又是将来的镇国大将军、大秦的中流砥柱……
“再说,母亲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世子是她为五姐看了多年的女婿,又怎么会容得下一丝一毫的变数。这话,你以后再也别提了。”
七娘子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极笃定。
就好像这一句话,已是为许凤佳和她之间的暧昧,盖棺定论。
九哥顿时语塞。
就又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一脸的深沉。
低头想了半日,才轻轻地问,“你就当是为了我……”
“善久。”七娘子微微蹙眉。
语意依然柔和。
却已经有了些责备在里头。
九哥一下就红了脸,低下头再也没有说话。
屋内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望着窗外的云彩,半天才又叹了一口气。
“天下有谁能心想事成。”她轻声点拨九哥,“我晓得,你心里对五姐的亲事,未必就没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是封公子已经两三年没有音信,女孩儿的青春又最经不得等,你的盘算……恐怕是未必能成的了。”
九哥就是一震。
略带了些震惊地看着七娘子,半晌才苦笑,“有时候恨不得倒过来,我做女儿,你做男儿家。七姐,你的心思,实在是太深沉了。”
五娘子的心事多年来虽然未曾言明,但几个亲近的弟妹心里,实在已经尽知,恐怕就连六娘子也能琢磨出端倪。
只是碍着女儿家的脸面,也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也难怪九哥动了心思,想着借五娘子的这点情愫,在她的婚事上做些文章。
若是杨家把五娘子嫁给封锦,两家的关系自然会更紧密,九哥也就更有了脸面。
又能成全五娘子的痴情。
看着,倒像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只是这毕竟是大秦,是古代。
婚姻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人有时候甚至根本无法发表意见。
小辈的这点心思,再怎么强烈,也登不上台面,成不了长辈们考虑的因素……五娘子可以回绝掉前来提亲的所有人家,但也不可能说出她想嫁谁。
否则就是不名誉,就是不要脸……
这就是吃人的礼教!
但在台面下,尽管自己撞见了许凤佳,只要能妥善处理掉可能的目击者,这件事也就能当作没发生……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虽说按照一个贞洁女儿该有的思想,此刻的她应该是哭哭啼啼,急着自尽明节……但她当然还不至于脑残到这个地步。
平时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过是遵循这时代的游戏规则。
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
真到了这样的时候,九哥也就不拿礼教来说事了。
只是块遮羞布罢了,需要的时候扯来当个大旗,用不着了,就当做从来没有这回事。
外间传来了丫鬟们的说笑声。
又过了一会,立夏笑着进来,为主子们换了热茶。
“恐怕今晚要下雪了!”立夏一脸的憧憬。
九哥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阴沉沉的天空。
南方暖和,冬天很少下雪,所以立夏说起雪,才这样向往。
窗外的天是灰黑色的,不知不觉间,乌云已压得很低,甚至于有压到檐边的错觉,不知不觉间,竟已有细细的冰棱冻雨飘了下来。
九哥一时看得痴了。
半晌才吩咐立夏,“你先退下去吧。”
立夏忙不言不语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挑眉看向九哥。
“你心里是这么个想头,可表哥未必这样想。”九哥有些难以启齿,“他本来就对你……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他怕是已经写信回家,要请三姨来信提亲了。”
七娘子自己不在意,是她的离经叛道。
大老爷假装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谋算。
但许凤佳却不能若无其事地把这事糊弄过去,毕竟说起来,七娘子是他的嫡亲表妹,并非花街柳巷里可以肆意轻薄的下贱女子。
“他怎么就这么食古不化!”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站起身来,罕见地失去了方寸。“你就没有劝着他些?”
心下不禁烦躁到了极点。
九哥顿时露出了一脸的苦相。
“这……这话……”他吞吞吐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九哥身为七娘子的弟弟,出了这样的事,他是断断没有劝着许凤佳不提亲的道理,不然,连弟弟都不尊重姐姐了,七娘子颜面何存?
却是越想越烦躁,越想越腻歪。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禁和九哥抱怨,“无非就是看了一眼,当时身边的人,也都不可能到处乱嚼舌头了。”她烦躁得在屋内来回走动,“他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算了?”
九哥噤若寒蝉。
待得七娘子颓然坐回了美人榻上,才细声为许凤佳分辨。
“七姐难道到了现在还不明白表哥的心意……”
又得了七娘子的一个白眼,方才悻悻然住口。
过了两天,大老爷又让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
来接人的,还是董妈妈。
七娘子对着董妈妈,就总有三分的不自在。
董妈妈的脸色,也绷得紧紧的,再没有往日的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百芳园里,倒招惹来了几个小丫鬟诧异的注视。
七娘子只好找了些闲话同董妈妈讲。
“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几天那场雪,说起来倒算得上是中雪了,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也是到了隆冬才会有这样的雪。”
董妈妈就笑,“是啊……七娘子也是从西北过来的。”
董妈妈的父亲就是太老爷的总管,她自然也是出身西北。
应了这一句,居然也就没有多余的话了。
七娘子先还有些讶异。
转念一想,心下也就了然。
大老爷既然处置了那两个下等仆妇一家,又用的是这样婉转的手段。
自然是不想把此事闹大了。
不过,他肯定是通过董妈妈来查问此事的……
七娘子怕董妈妈嘴不严四处乱说的时候,董妈妈又何尝不怕七娘子深恐此事外泄,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两个人走在一起,自然是格格不入。
就算勉强说笑,也难掩对彼此的戒备与猜疑。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才感慨过大老爷的心狠,随随便便,就把十多口人往庄子上发配。
自己这里却也已经不由在推论。
董妈妈识字,所以灌哑药也没法封住她的口,要真想把秘密捂住,还就只能……
难怪她怕成这样。
她又哑然失笑起来。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实在是太笨拙了——自己也着实没有这份能耐、这份心思。
“董妈妈。”就和董妈妈搭讪。
董妈妈的肩头明显地颤了颤,一时半会都没有答话。
七娘子心里事多,一时半会还没有虑到董妈妈身上。
可董妈妈却没那么多想头,想来,是已经全盘思索过七娘子可能的反应。
只是人为刀俎……就算七娘子会起灭口的心思,她又能如何?
也只好戒慎着、防备着,唯恐招惹了七娘子的忌惮罢了。
“听说这一回纳新,董妈妈的女儿也要进内院服侍了?”七娘子想来想去,索性和董妈妈拉家常。
董妈妈却是浑身一震。
就不由转头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笑微微地,也看着她。
“……是,本来还想放到太太屋子里……”董妈妈嗫嚅。
七娘子没有说话。
“不过,听七娘子的意思,好像屋里的大丫头有出缺……”董妈妈又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
还算识趣,晓得顺杆儿往上爬。
“是,白露姐今年要放出去成亲了。”七娘子也就顺着董妈妈的话往下说,“玉雨轩也有一个人的缺。”
以七娘子的身份,即使只是三等丫鬟,都不算委屈了董家小姑娘。
除非董妈妈的眼睛是看着及第居,才会嫌玉雨轩地方小,盛不下大佛。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董妈妈就一下放松了下来。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妮年纪还小,奴婢又忙着府里的事,很少有时间教导。”她谦虚,“到了玉雨轩,还请姐姐们多看顾,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七娘子只管责罚!”
话里话外,已是透了把大妮托付给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笑,“董妈妈说笑了,您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在府里的体面哪是寻常下人能比的。大妮到了玉雨轩,我自然会好好看顾的!”
董妈妈脸上又现出了笑,她亲亲热热地对七娘子行了个半礼,“能有福分进玉雨轩服侍,是大妮上辈子积德!满府里谁不知道,七娘子对下人是极仁德的,从来也不曾高声大气……”
两人就说笑着从正院出去,进了通向外正院的秘道。
七娘子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董妈妈,“父亲这几天心绪如何?”
这是在婉转探问大老爷对此事的反应。
虽然礼教两个字,从来都只是有心人手中的遮羞布。
但大老爷毕竟是传统士大夫,心里对名节这两个字究竟有多看重,那也是说不清的事。
他能处理掉两个下等仆妇,没准就能以类似的手段,处理掉七娘子。
董妈妈看了看七娘子。
就微微笑了起来。
神态间已是大见亲密。
很多时候,当共同的秘密不再是危险的时候,反而会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您请放心吧。”她含糊地宽慰七娘子。“我随侍老爷左右,已有三十多年啦……老爷这三十多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一些小事情,是决不会让他动怒的……”
七娘子总算稍微安心下来。
外偏院也已然在望。
董妈妈就快走了几步,在前头微弯了身子,把七娘子领进了院子。
七娘子的心跳又渐渐地有些快了:虽说不是她的本意,但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
现在是见家长的时候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在董妈妈的带领下,走进了小书房里。
大老爷像是午睡才起,董妈妈没有把七娘子带到他日常处理政事的东里间,反而将她领进了大老爷平时起居的西里间里。
果然就见大老爷半靠在窗边的土炕上,十二姨娘正低眉敛目,跪在炕边给他捶腿。
见到七娘子进来,叔霞冲她嫣然一笑,起身向大老爷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董妈妈自然也早就退出了屋子。
屋内就只剩父女二人。
“父亲。”七娘子强压忐忑,若无其事地给大老爷行了礼。
“坐。”大老爷也就抬眼打量七娘子。
随手指了指炕尾。
大老爷出身西北,多年来睡惯了炕头,一年里倒有一多半时间睡在外偏院小书房里,就是中意小书房里特别盘造的土炕。
七娘子只敢浅浅地把半边ρi股搭在炕边,垂眸注视着自己的裙摆,不时怯怯地掀起眼皮撩一眼大老爷。
一脸低头听训的可怜样儿。
大老爷不禁发噱。
“大户人家的女眷,摆出这受气包的可怜样儿做什么?”他端起炕桌上的楚窑天青盏,缓缓用了一口茶水。“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受惯了气的小媳妇哩。”
话里的调侃,七娘子自然不会错过。
她又松了一口气。
大老爷果然见惯风浪。
“女儿……”她细声认错,“是女儿小气了。”
就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接受大老爷的检阅。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的脸庞,心中不禁暗叹。
若果七娘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嫡女,该有多好?
“我把那两家人打发到庄子上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垂下眼,望着手中的茶盏。
精致的天青云纹被茶水的雾气衬托得水润欲滴,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是。”七娘子一丝犹豫都不曾有。
这个家是总督府,是大老爷的地盘,真要用心查起来,大老爷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这两户人家的命运,恐怕就是他故意透出给九哥,借由九哥的口转告给自己的。
大老爷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事得多。
“董妈妈是我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我是信得过她的。”他又扯开了话题,炯炯地望着七娘子。“不过,你和她之间,就没有多少交情了。你说说看,在你心里,想怎么处置她那?”
七娘子瞳仁一缩。
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儿……打算把董妈妈的大女儿收进玉雨轩里,正好也填补下白露姐走后的空缺。”
大老爷倒有些惊讶,“哦?”
沉吟了片刻,又问,“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你院子里有丫头要配人了,是不是?”
“是。”七娘子莫名其妙。
大老爷怎么问得这么细?
自己的确是提过玉雨轩的人事要有变动,也难为他日理万机之余,还有心记这样的琐事。
大老爷就又沉思起来。
看着七娘子的眼光,已是渐渐有所不同。
半日才叹息,“小七啊,难为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你要是个男孩,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不等七娘子回话,又叹笑,“干脆就不要出嫁算了!就呆在爹爹身边,做爹爹的锦囊袋吧!”
120旧账
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
女儿家听到亲事,自然而然,都是这个态度。
“父亲……”她委婉责备。
大老爷脸上的赞赏,已是浓得遮掩不住了。
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是一笔两利的交易。
董妈妈身为几辈子的老人,在大老爷心里,地位肯定有所不同。又见证了七娘子的阴私……大老爷分明知道,却没有对她有任何处置。
七娘子想要除掉董家,就有点自不量力了。像这样在主人跟前服侍了几辈子的老人,私底下有多少能量,那是谁都说不清的。
可大老爷信重董妈妈不会乱说,七娘子却未必能信任董妈妈。
如果只是放任自流,对此不闻不问,那又颇有些无能的嫌疑。
如今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七娘子手里就有了人质。
万一听到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流言,打杀院子里的一个丫头,也是寻常的事。
董妈妈呢,也能明白七娘子无意斩草除根。
这一招虽简单,但却极巧妙。
见微知著,以大老爷的见识阅历,只从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招数,就能摸出七娘子的底细。
“九哥什么都好。”他不禁叹息,“只是从小锦衣玉食,虽有聪明,却太自矜自傲。”
“像那一天的事,他就只会向我建言,处理了那两户人家,却是想都没想过董妈妈的心情。”
大家都是可能的目击者,另外两个仆妇下场这样凄惨,董妈妈又怎么不会感到唇亡齿寒。
人要是一慌起来,会做什么事,就说不清了。
九哥已经足够聪明也足够心狠,可以提出下哑药的主意,却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不晓得设身处地,考虑底下人的心情。
七娘子也面露惊容。
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主意是九哥献的……
略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
九哥想促成她和许凤佳的事,也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垂阳斋的事被泄露出来。
这孩子是真长大了。
“到底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吃上几个亏,也就好了。”
在大老爷跟前,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装纯。
人家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从前没有扒你的皮,是懒得关心内宅的鸡毛蒜皮。
现在自己已经激起了大老爷的兴趣,只怕过往的那些算计,都可能被父亲扒拉出来算旧账。
“嘿,年纪还小。”大老爷很感慨,“你和九哥一天生的,都有资格说他年纪还小了,可见他的幼稚。”
七娘子无言以对,只好微笑。
大老爷又感慨了几声,也就把此事抛开。
九哥已经够聪明,够早熟的了,指望他在这把年纪就能事事妥当,着实也有些强人所难。
“垂阳斋的事,你心底是怎么想的?”他就笑望着七娘子问。
戏肉终于来了。
七娘子的心就猛地跳快了一拍。
“不过是个巧合!”她的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斩钉截铁,“虽说双方都有不谨慎的地方,但也都不是存心故意……说不上什么不名誉的。”
大老爷不禁哂笑。
看不出,七娘子还深谙官油子的厚颜精髓。
“既然看到的人,都被处理过了。”七娘子越说越坦然,好像连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话。“这件小小的误会,也很应该就让它这样过去……就不必反而当成了什么大事,务必要有个说法了。”
小事化了,不错。比起九哥,要成熟得多了,甚至于二娘子在这个年纪,恐怕也就只有这份心机盘算。
大老爷就偏首沉思了起来。
半晌,反而问,“你知不知道,封家的表亲上京后在哪儿落脚?”
这一问,天马行空,连七娘子都没有想到。
“只是上京前送了两百两银子的程仪过去。”她索性据实以告,“后来上京后,就再也没有得过表哥的音信。”
大老爷就略略烦躁起来,弹了弹舌头,又陷入了沉吟。
七娘子也在心底紧张地思忖起了大老爷的用意。
才说完许凤佳的事,就问封锦……该不会是想把自己许配给表哥吧?
七娘子又觉得荒唐。
封锦合家上京已经三年多了,说起来,他今年恐怕也是弱冠之年了吧。
又是一脉单传……说不定,早都已经成亲生子了。
再说,这几年的两次春闱,都没有看到封锦的名字。
连个进士都不是,又和大太太闹得这样僵……封锦凭什么来求取杨家的女儿?就连身份最低的六娘子,他都高攀不上,不要说五娘子了……
想不通。
在大老爷跟前,自己就像是个娃娃,大老爷却是个高深莫测的长辈。他可以一眼看透自己,自己,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虽说九哥和大老爷都先后感叹,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丁,七娘子却是从未这么庆幸过她的女儿身份。
至少在大太太跟前,她从来也没有这样无力的感觉。
内宅的女人们,天地只有井口大小,宅斗得再激烈,不过是螺蛳壳内做道场。
如大老爷这样的股肱重臣,却要参与到以天下为棋盘的角逐中去,这里面的算计与心机会有多深沉,七娘子连想一想,都觉头晕。
大老爷也回过神来。
看了看七娘子,不禁又在心底长叹一声:若是个嫡女,一切水到渠成,自己又何须操心内宅的事。
“许家这几年的信里,也时常提起要和我们家结亲的话。”他徐徐开口。
七娘子并未露出讶色。
大太太早已把这件事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过了,大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只是……”大老爷半垂下眼,透过眼帘打量着七娘子的神色,“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古怪。许家虽然把结亲的话挂在嘴边,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明说过要求的是小五,来信上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小五的近况。”
大秦的官宦人家,行事讲求礼仪,说话也从来是含蓄委婉,曲里拐弯。
当然不会大剌剌地在信里明写:老兄,我看好你们家的某某娘,我们结门亲事吧。
多半都是提一提自家到了年纪还没有婚配的某个儿子,再问一问对方家里的某个女儿,近来可好,转致一下夫人的问候……
两边也就彼此心照了。
可许家只是一径提许凤佳,反而不问五娘子……
这里面的蹊跷此时想来,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七娘子抿着唇,眼光不禁就躲闪了起来。
大老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明了。
他又偏头想了想,才微微一笑。
“这亲事呢,还是得许家说了算,我们家女儿多,也没准许家看上的是小六也未必。”他的话里就带了几分捉狭,“不过,提的是谁,对我们杨家来说都是好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杨家已经和太子绑在一起,能和许家结亲,我们与东宫之间就算是辗转扯上了亲戚。”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老爷的意思。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站在了太子这边,再叛变回去做纯臣,天下人都要瞧不起大老爷。
所以大老爷现在想的已经不是怎么得回皇上的绝对信任,而是增强和太子之间的联系。
许贵妃是太子养母,许家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
这门亲事也就从可有可无,变成了大老爷考虑的重点。
只是……皇上能活多久,终究是说不清的事。
五年十年内,若是身子骨越来越好,杨家难免要被猜忌……
七娘子不由就露出了愁容。
这种政坛上的事,虽然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但偏偏是七娘子无法参与的,就算想帮忙,也都是有心无力。
七娘子就又给大老爷念了半下午的信,才退出了外偏院。
进了腊月,大老爷的信也少多了,只是他老人家心中有事,难免又要把以前归档的信件找出来重读,想要从字里行间,揣测出来信人的心里。
一边听一边还发表议论。
“这样的人,倒宁愿他和刘家走得近一些,反复无常、见利忘义……谁家要是信重了他,那才是倒了大霉。”
“此人的人品堪称敦厚了,治下也一向宽和,手又短,临安府的老百姓有这样一个知府,也算得上是福分了,只可惜……”
七娘子渐渐也听出味道来了。
大老爷这是在给浙江省的官吏们分门别类呢。
有的官员能力好、人品佳,却和刘家走得近,有的官员能力虽然平平,但一向谨慎,和刘家也没有过多的往来。
大老爷是一个个的听信,又一边听一边在手边心不在焉的涂涂画画。
怎么看,都像是在了解浙江省的人事情况。
看来开春后,浙江省内是要有大的人事变动了。
江苏省、福建省呢?
七娘子只是略略一想,也就把此事抛诸脑后。
这是男人们的事,虽然和内宅也有关联,但说到底,自己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
只得打点了十分心力来读信,声调又脆又软,叫大老爷听了都精神几分。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才打发七娘子,“先回去吧,一会请先生们进来说话,你在一边,难免有所不便。”
“那女儿就先告退了。”七娘子忙起身告辞。
大老爷就看着她笑了笑,“嗯……其实上回赐你从容二字,如今看,倒是写错了。”
如果七娘子只是因为一般的琐事心浮气躁,大老爷赐从容小轴,是没有错的。
撞见了半/祼的表哥,都只是走走神就算了,行为举止,堪称得体。
以七娘子的年纪来说,她已经够从容的了。
“下回有空,再给你写个条幅吧。”大老爷似乎很有兴致,“进去见了你母亲,说我今晚请先生们吃年酒,就不进内院了。”
七娘子乖巧地低声答应,翻身退出了小书房。
心里还有些未退的战栗。
一开始在大老爷跟前侍奉的时候,她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唯恐一个不慎,就触犯了父亲的逆鳞。
但久而久之,也自然渐渐松懈下来,大老爷日常脾气很好,虽然城府深沉,但从来也都是笑脸迎人,对了子女们,更是一脸的慈父样……
没想到锐利起来,居然是这样的明察秋毫,自己连一点小花招都不敢玩,好像被剥光了身子一样,只能畏畏缩缩,做臣服状。
唉,没有这样的本事,又哪里能撑得起合家上下的奢华生活。
对大老爷,七娘子也着实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
只是他提起自己的亲事,又问了封锦……虽然看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但七娘子确确实实,因为他的问话而有些不安。
一进秘道,迎头就碰到敏哥。
“大堂兄。”七娘子忙堆出笑容,福身行礼。
敏哥侧身受了半礼,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才从外偏院过来?”
“是,一下午都在外偏院侍奉父亲。”七娘子也问敏哥,“大堂兄怎么这么晚了还穿着大衣裳?”
大秦的富贵人家,家居服和见客服有严格的分野,尤其是男丁,家居可以穿道袍、穿直缀,但见客就必须严格按品级穿衣。好比许凤佳,家居可以穿直缀,见客时就一定要穿武将所着的飞鱼服。
“噢。”敏哥就看了看身上的藏蓝游鱼纹的深衣,“今早几个书院的同窗来访,邀我一道去看梅花,也是才回府里。”
“原来如此。”七娘子也就没有多少话说了。
和敏哥在一块,很多时候都让她有点不自在。
就是因为敏哥太坦然、太自在,她反而不知道如何跟这个堂兄相处。
两人就并肩往正院堂屋走去,董妈妈只在前方引导。
“今年苏州城里的梅花也好。”敏哥倒是颇有谈兴,“慧庆寺的几株绿梅实在优雅,观者如云,恨不能折几枝回来孝敬伯父伯母。”
他的语气虽平常,七娘子听在耳中,却总觉得别有意味。
慧庆寺的通光大师,当年正是二太太被逐事件的导火索。
敏哥却还能毫无芥蒂地到慧庆寺走动。
是有心,还是大度……
她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敏哥一眼。
敏哥却也正瞥着她的神色。
七娘子心念电转,已是有了计较。
她就微微露出了少许尴尬,“原来……”却没有接敏哥的话头。
以自己和二太太的关系,以自己的身份,提到慧庆寺,会面露尴尬,实属正常。
不管敏哥只是无意间去慧庆寺一趟,还是有意去慧庆寺打探什么,自己都没有必要害怕。
当年的事既然做下了,七娘子就有信心不被抓住痛脚。
敏哥也不动声色,“是啊,只可惜都是价比千金的异种,恐怕就连父亲亲自去讨要,慧庆寺都舍不得给的。”
就把话题扯到了香雪海的梅花上。
只是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终究是露了端倪。
两个人一道进了屋,向大太太请了安,就又各自出屋回房。
七娘子边走边笑。
与她一道走的五娘子不免奇怪,“什么事,一路笑到现在。”
“就觉得很有意思。”七娘子敷衍她,“安静了几年,家里一下多了几个堂兄,就热闹得多了。”
不免又微笑起来。
和大老爷斗,她没这个能耐。
不过,敏哥想要为难她,只怕还稍微嫩了些。
五娘子也跟着七娘子笑,“也是,今年过年,家里人就多了,有三个堂兄——还有表哥。”
提到许凤佳,她又怏怏起来,低着头望住脚尖,不再说话。
七娘子早惯了她的喜怒无常,也不和五娘子计较。
只是提到许凤佳,她就又想到了大老爷的那几句话。
一时间,竟也烦躁了起来。
121通房
没有过几天,董家的大妮就抱着个小小的包袱,进了玉雨轩。
新丫头、老丫头交替,总要有个过程。
腊月里所谓的放人,不过是在名册上定下谁要放出去配人,谁留下来再服役几年罢了。
真正大丫环离家陆续成亲,一般都是在春季。
那时候,进来替补的丫鬟也上手了,人品能力如何,各家的主子心中也都有数了,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忙完了年节,有空办喜事了,百芳园才会陆陆续续地把丫鬟放出园子。
玉雨轩的丫鬟年纪都小,今年不过出了白露一个人的缺,却被大老爷钦定了董妈妈的大闺女,众人心底,自然不会没有微词。
杭妈妈就对大妮没有什么好脸色,大妮进院子的时候,眼眶还有微微的红。
行动却依然迅捷灵巧,除了眼眶边上的一点点红,神色也未见异常。
就跪倒在地给七娘子行了礼,口称,“见过七娘子。”
这是个相当清秀的小姑娘,眉宇间和董妈妈相似,似乎天生就带了一股笑意。
七娘子看了看杭妈妈。
杭妈妈想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到玉雨轩,已经想了两三年了。这一次被董家横Сhā一杠子,心里的邪火,又不可能冲着大老爷、七娘子发作。
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老实人。
不对大妮发作,对谁发作?
特地安排杭妈妈去领人,就是想试一试大妮的心性。
如果是个娇小姐的性子,被杭妈妈数落两句就抽抽噎噎,那索性就当个娇小姐养起来也就是了。
还好,没有被小户人家的娇养惯坏。
“起来吧!”她不动声色。
不免仔细端详大妮的表情。
如若董妈妈嘴不大严,把垂阳斋的事告诉了大妮,这么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自己的审视下,总会露出一点端倪。
不过,大妮的表情虽然有局促、有羞涩,却唯独没有闪躲。
她相了相大妮的模样,也就笑,“好清秀的小姑娘。”
又问大妮,“想改个什么样的名字?”
大妮轻声细语,“全凭七娘子吩咐。”
咬字清晰、谈吐文雅,看得出,家教良好。
七娘子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到园子里的丫头都是从节气、节日上取名,就随口问白露,“乞巧这个名字有没有人用过?”
七夕又名乞巧节,也是女儿家的节气。
白露就笑,“原先有一个七夕,是跟在初娘子身边的,出嫁没有几年,就在当地配人了。您又起的是乞巧,也说不上冲犯。”
又逗大妮,“你可有福气,满院子的丫鬟,七娘子也就给你起了名字。”
七娘子咯咯直笑,想着的确也是如此,满院子的丫鬟,唯独就大妮是自己亲口改了名。
再看大妮,就觉得她多了几分讨喜。
又随口吩咐白露,“就把她交给你了,玉雨轩的规矩,百芳园的规矩,咱们杨家的规矩,都学一学,能尽快上手,你也就有了替身,可以脱离苦海立地成佛了。”
逗得几个丫头直笑,“七娘子就是一张嘴儿惹人恨,捉狭得让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白露一边笑,一边上前拉大妮,“起来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大妮于是怯生生对白露一笑,起身先谢白露,“烦劳姐姐了!”
便默默地随着白露下去了。
步伐稳重,丝毫不乱。
这丫头的言行举止,都像是经过专门的调/教,年纪虽小,但却已经有了大家丫鬟进退间的那股雅致风度。
七娘子看着乞巧的背影,不禁犯起了沉吟。
就吩咐立夏,“你去梁妈妈那里要些党参来,咱们的党参快用完了,顺便再问问,乞巧本来是想进谁的院子里服侍来着。”
立夏会意地应了一声是。
白露和梁妈妈有了未来的婆媳关系,就不大好再孤身去找梁妈妈说话了,她女儿家自重,平时除了做活,也很少出玉雨轩。
七娘子索性成全白露的尊重,往常派她出去做的事,全转交代到立夏身上。玉雨轩就由白露主内,立夏主外,倒是倒了过来。
这几个月来,倒是把立夏历练得人情通达,里里外外都提得起来。
没有多久,就拿了一包党参回来,一边上册开箱子,一边和七娘子闲话。
“听梁妈妈说,董妈妈虽然没有露出十分的意思,但她想,大老爷若是没有发话,乞巧应该是被分进及第居服侍的。”
果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倒是好算计。”
立夏陪笑,“却瞒不过您呢。”
“死丫头,闲着没事,拍我马屁做什么。”七娘子忍不住笑,白了立夏一眼,顶了顶她的额角。
主仆俩相处已有六年有余,很多时候反而像是姐妹、好友,不像主从。
立夏就锁了装药材的小箱子,开解七娘子,“四少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府里的人家有所打算、盼望,也是难免的事,横竖这也不和咱们相干,您也别操这份心了。权神医不是说了,您要少思少虑……”
“好了好了。”七娘子却是一听立夏唠叨就头疼,忙捂住耳朵做投降状,“我知道我知道,不操心还不行吗?”
到底还是若有所思,“九哥转过年才十四岁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里读书就够费脑子的了,若沾染起了这样的事,可怎么得了?万一把身子骨淘空了,该怎么办?”
过了几天,给大太太请了安,就没有随着五娘子、六娘子回百芳园。
两个姐姐也早惯了她贴心小棉袄的身份,见七娘子托词留下,都是心知肚明。
就连大太太都知道七娘子是有话要说。
“怎么?”她有些诧异,“该不会是董家的那闺女不服管教——”
以董妈妈的体面,七娘子若管不住乞巧,要向大太太回了撵出去,也的确是要背了人来提。
七娘子顺水推舟,“那倒是没有的事,这丫头一看就是被调/教出来的,为人处事都极得体……在玉雨轩,还有些屈才了呢。”
大太太就放松下来,“有什么屈才不屈才的,能服侍你,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七娘子脾气又好,对下人管教虽不松弛,但却也常有打赏,能跟着她,倒是比跟着五娘子、六娘子都省心。
“娘……您这话说得。”七娘子就势坐到了大太太身边。“我是想,父亲巴巴地把她打发到玉雨轩来,肯定是有用意的……”
顺手再补一补垂阳斋一事的漏洞。
大老爷从来都很少Сhā手内院的事,前几日却是连着出手,又把乞巧安排进了玉雨轩,又把那两户人家送到了庄子里。
大太太虽然在俗务上不大经心,但也难保心血来潮,会揪住这个疑点追查下去。
“哦?”大太太果然有了兴趣,“小七心思到底细致——你倒说说看,你爹会有怎样的用意?”
“董妈妈是父亲身边的老人了。”七娘子轻声细语,为大太太抽丝剥茧,“想要把女儿送到百芳园内,也是她的忠心,父亲是断断不会拂了她的脸面的。只是,这乞巧面目清秀,性情柔和,行动间又袅袅娜娜的,女儿冷眼瞧着,倒觉得……竟是在及第居里出入的材料呢。”
这话虽然委婉,但大太太也不至于听不懂里头的涵义。
九哥转过年就十四岁了。
又打算早些说亲。
有的大户人家,在少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就会着手给少爷安排通房大丫头了,免得将来新妇过门,少爷对洞房花烛之事一无所知,反倒尴尬。
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万一在外被勾引得学了坏,竟会踏上青楼楚馆,反倒丢了大户人家的脸面。倒不如预先安排下一两个眉清目秀、柔和老实的大丫头,待得少爷什么时候有了那方面的心思,也不愁没有人相就。避子汤喝着,也不愁未婚就先有子。
等正室过了门生了嫡子,再把这通房抬举成姨娘,断了避子汤……也都是不成文的规矩。当年杨家的二姨娘,就是这么被抬举的。
听七娘子这么一嘀咕,大太太心中就是一动。
以董家的体面,早不必把女儿送到园子里来服侍。
自己还犯着嘀咕,想着老爷怎么就Сhā手进内务里来。亲手把董家的闺女安排进了玉雨轩。
又打发了自己的陪嫁去庄子上……还打算查一查里头的究竟。
这样看来,小七猜测得倒没有错,若董家想把闺女安排到及第居,别说老爷,自己都要费些掂量。
正妻还没过门,正是一心读书的时候,要是迷恋起了美色,九哥这一辈子可就全完了。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顿时温存了起来。
还是小七最贴心。
“及第居的玉版今年是要出去嫁人不是?”就问七娘子。
“听说是。”七娘子也笑,“九哥平时很少说及第居的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们隔得又远,小七也不大清楚。”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事还真得和你父亲商议一番。”
七娘子气定神闲,彻底放下心来。
以大老爷的智商,如若还不能就坡打滚,把这一丝破绽弥缝上,他也坐不到江南总督的位置。
就又和大太太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过了年,把你的三个堂兄送回西北,家里就冷清得多了。”大太太又和七娘子感慨,“男丁少啊,过惯了热热闹闹的年,到了明年这时候,就觉得寂寥了。说不定那时候你五姐也已经嫁走了……家里就剩几口人,年都过得没意思。”
“大堂兄的亲事已经定了。”七娘子抿着唇笑,“到了明年这时候,怕是也把九哥的亲事给说定了吧?没有多久,新媳妇进门,您就不觉得寂寞啦。”
大太太顿时老怀大畅,“说的是,说的是,新媳妇进门,家里很快就又要添人口了。”
就和七娘子议论起敏哥的婚事。
“也不晓得怎么会找了欧阳家的姑娘。”大太太很有几分不屑。
“欧阳家说来也是名门……”七娘子就不解。
旗山欧阳家也是多年的名门世家了,和宝鸡杨比,论传承悠久也不差仿佛,虽然这一代没有大老爷这么显赫的族人,但欧阳郎中也颇为得宠,这一向还有被提拔的意思,又和二老爷相交莫逆……
怎么看,这门亲事都结得不差。
大太太就教七娘子,“结亲可是门大学问,欧阳郎中和你二叔交情虽然好,但你二婶长年累月不在京城,两家的后院是没有多少来往的。”
香姨娘就算再得宠,也不可能行主母职,主母不在京城,杨家二房对欧阳家的后院当然不熟悉。
“李家的十一郎是欧阳郎中的亲外甥,和敏哥年纪相差仿佛,欧阳家原本说给他的那一位小娘子去世后,按理,欧阳郎中是可以把妹妹充为婚约的。”
两家结亲,是很慎重的决定,一旦定下就不会轻易更改约定,若是男女有一人去世,做冥婚嫁牌位的也有,换上条件相当的兄弟,也有,欧阳家既然要和李家再结一门亲事,也大可以把妹妹嫁给李十一郎。
事情被大太太这么一分析,顿时就显示出了不对劲。
“欧阳家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李家?李家这些年来跟着你父亲升官发财,早就不是当时和他们欧阳家结亲时的模样了,一家飞黄腾达,当然要带挈亲戚,现在的李太太又是这么个没意思的人,欧阳家好容易和李家说起了一门亲事——家里又不是没有当龄的女儿,为什么才死了一个,就让亲事作罢了?”
大太太自己在内宅的斗争上糊糊涂涂的,分析起世家之间的利益往来,却是极精准。
七娘子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不过,十一世兄是欧阳家的亲外甥,想必对欧阳家的后院,也不是没有了解……”她轻声为大太太补充。
“是啊,李十一郎毕竟是亲外甥,欧阳家的几位表妹,他想必是熟悉的。欧阳郎中讹谁都不会讹他——也讹不过他。”大太太微微冷笑,“正好这当口,我们杨家二房的大郎又送上门去,说起来也是沾了杨家的边,欧阳老爷又为什么不乐意?杨家没有主母在京城,虽有王家的几个亲戚,但到底王家和你二叔是闹翻过的,办事未必尽心……好敷衍得很!你就等着瞧吧,虽没有十分准,但这欧阳小姐,不是出身就是脾气,七八分可能,是有不妥的。”
她就幸灾乐祸起来,“长嫂没有说好,下面的两个弟弟,亲事也就难说了……香姨娘毕竟不是正经主母,你就等着瞧吧,这小星充大,以后二房的热闹,还有得瞧呢。”
七娘子就想起了那天敏哥在正院里漫不经心的几句话。
“去慧庆寺看梅花……”
还有那若有若无,看向自己的一眼。
她心底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就只是轻声应和大太太,“二房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本来就够乱的了……”
大太太连声冷笑,“该!当时她王星爱有脸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以为分个家就完事了?她的报应,在后头!”
七娘子就望了大太太一眼。
眸中波光粼粼,思绪无限。
“是啊,这但凡做下恶事的人,报应都在后头等着呢。”她轻轻长了一口气,慢慢地附和起了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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