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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庶女生存手册 > 164 悲喜

164 悲喜

“屏风后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郁,这份属于权仲白的爽快,却是始终不曾远去,他就像是不知道两家有说亲的意思一样,眉头一挑,就沉吟着问了一句。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声的,梁妈妈代答,“是。”

见大太太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又加了一句,“当年神医也曾为我们七姑娘扶过脉,开过方子的。”

权仲白于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闭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这不是手指一按,就认出来了?这脉象对医者来说,就像是长相一样,记­性­好的,是见了一次就不会忘的……”

他又一抿­唇­,“七姑娘请放松些。”

大太太同几个侍女顿时就看向了屏风后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齿:她虽然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但此时却绝不是因为害羞而紧张。

这个权仲白,始终还是这个样子,往好了说,是不羁狂放,往坏了说,就是从来都不会看场面说话。

好在没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来,手指弹动不休,从屏风后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难道这余毒,竟没有清除­干­净……七娘子抿着­唇­,罕见地又有了几分紧张。

只是当着大太太的面,有什么话,也都不好说……

“七姑娘幼年体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双生子往往如此,贵府的四少爷也有一样的毛病。”好在权仲白也很快就组织好了语言。“当时我开了几张太平方子,药材虽名贵,有奢侈之嫌,但却的确都是好东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时服用,如今元气就不像是从前那样虚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听得很入神。

权仲白略微犹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只是这元气不足已经多年,七姑娘的身体还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这是药物所无法补偿的。还是那句话,平时要少思虑多保养,否则在儿女上只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觉,她已经亲密地称呼权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说就没有办法了。”权仲白扫了屏风后一眼,一脸的沉静,“只是要福薄些……较难有身,纵有,生育出的儿女,天生元气也会较常人更虚弱。”

这个消息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紧皱眉头,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了。

权仲白也不介意,他又开了两张方子给七娘子调养身子,就规规矩矩地告辞离去,却是再也没有发出惊人之语。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来,当晚又没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医生,摸出来这样的脉象,心里怎么会不介意?高门大户,最看重嫡子,尤其他们京城人家,没个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爷抱怨,“这样看,权家这门亲,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过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爷却不这样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晓得小七元气薄弱,这毛病还是他给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么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会艰难些?连达家三小姐他都肯娶过门,对小七就更不会挑剔了。”他捻着须,“横竖子殷上头还有兄长,不过是嫡次子,这长子嫡孙早出生了……我看,权家是不会挑剔小七这个的。”

大太太一下就从权家这门亲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来。“话是这样说,可毕竟是续弦,本来就难以立足,达家现在还不是死命巴着权家,仗着那点子姻亲关系没有灭门抄家,可子殷要是续弦,这点姻亲就更淡薄了。你难道不晓得达家那群人的厉害?到时候闹起来,难堪的还不是小七……”

大老爷就有了些不耐烦,“还是先等含春来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艰难,第二出身到底低了些,不论权家、桂家,都不算辱没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还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顿时随着转移,就抹起了眼泪,“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觉!在家千恩万宠,就是个公主也只能这样了。到了婆家,四处受气……”

大老爷冷冷地看着大太太,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出了里间。

又接七娘子到小书房说话。

自从进京以来,大老爷事务繁杂,已有很久没叫七娘子过去服侍了。如今权仲白一来,就好像在杨家平静的后院里投了一颗深水炸弹,大太太第一个人仰马翻,第二个就是大老爷。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字斟句酌,宽慰七娘子,“两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长孙,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后就抬举两个通房,把孩子抱到身边从小带大,从情分从礼法,都要认你做亲娘的。”

七娘子却是这三人中最不当回事的一个:她本来就对生产有恐惧心理,虽说杨家女儿大多都是顺产,但在这时代久了,哪一年没有几个亲朋好友家的女眷死于难产……古代的卫生条件这样差,生孩子就等于在过鬼门关,生不生,在七娘子看来,倒不是多大的事。

只是比起大太太的震惊与同情,到底还是大老爷的镇定来得更讨喜些,三言两语就拿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来宽慰七娘子。虽说这办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冲突,但在古代,却的确是最自然的一条思路了。

当时的高门大户,再没有不纳妾的,虽说婚前不会抬举房里人,但婚后到了妻子有孕的时候,是肯定会抬举通房丫头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层家庭,倒也有些不纳妾的例子,但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就是这少数中的少数,妻子也多半都有个强劲的娘家。只是在七娘子所处的这个社会阶层中,驸马爷身边也都有几个大丫头,娘家再强,强得过皇家么?连驸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没有纳妾的男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自己所向往的桃花源生活,毕竟是在被认为嫡女的瞬间就已经远去了,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此时再来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已成空话。再说,七娘子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和一个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受的教育不一样,阅历不一样,眼界不一样,能够达成和谐已经不容易,什么一生钟情,小姑娘豆蔻年华时,是一见钟情不错,过上二十年,这一见钟情难免就成了­色­衰爱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权家,还不都是一个样,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打点家务外悠闲度日,有个硬气的娘家,无须看人脸­色­……也就够了!

七娘子就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应,“父亲说得是——这毕竟是将来的事了,谁也说不准的,眼下就为此发愁,实在划不来。”

大老爷略带惊异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半晌,才笑,“难为你想得这么开。”

又沉默了半日,这位中年文士一边不自觉的地数着小立案上的文书,一边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话。

“本来,进京做阁老,爹是想把你许给权家的,就在眼皮底下,两家也正都少一个盟友。许家那边虽然可靠,但朋友总是不嫌多。”

他的话里就有了深深的疲惫。

“可……京里风云变幻,或者爹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份辛苦,每日里战战兢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惊异。

大老爷正当壮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又是大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之一,按说,应当是踌躇满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么才进京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大老爷,等着大老爷往下说。

大老爷又抹了一把脸,这才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意改革税制,将地丁合一,推广到全国。”

地丁合一,说起来也够简单的了,无非就是改革税制,将人头税废除摊入亩税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历史中的“摊丁入亩”。

七娘子却惊得一下就站起身来。

她这才懂得大老爷为什么有这样的一番表情。

如今内阁里的三大阁老,焦阁老资格最老,乃是无可争议的首辅,满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会试,按例都是首辅出任主考官,进士们都要称主考官一声座师。

可就是焦阁老,在昭明初年为着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师连番大吵,把秦帝师排挤出内阁连番打压,要不是皇上明里暗里地庇护秦帝师,又把秦帝师提拔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难翻身了。

那时候的大老爷人微言轻,当然没有参战的资格,但从先皇之后累次提拔大老爷来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税制,只是胳膊扭不过内阁的大腿,先皇心里的事又实在太多了,才一时没有顾得到这上头来。

看来,太子将大老爷提拔进京做这个阁老,为的,还真就是改革税制,地丁合一了。

这可不是小事!

焦阁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辅,虽然平素一向是谨慎圆滑,是有名的磕头首辅,但其势力也实在不可小觑,当年太子出阁一事,皇上犹豫不决,就是焦阁老在关键时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阁读书。说起来,新皇还欠了他一个情。

要赞成地丁合一,就是和这么一个羽翼丰满资历极深的前辈作对,不要说大老爷,就是秦帝师在世的时候,只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爷却又转移了话题,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立国一百多年,皇帝们渐渐地有些不像话了,先皇虽然聪颖,但心思不在治国上。本以为国势渐衰,是看得到的事,没想到东宫却是人中龙凤,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几响……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点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七娘子又哪里不明白大老爷的意思?

这个素未谋面的皇帝,实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怕在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开始为今日布线。

杨家虽然投靠太子,但几年来屡遭冷遇,自然战战兢兢,此时的江南又是风起云涌,太子的心机手段,连大老爷都不禁震动。

正是因为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斗不过东宫,大老爷才起了思乡之意,让出了江南总督的位置,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怀,于是他一面消化江南,一面提拔大老爷进京入阁。杨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国公又是武将,且自从昭明大捷后赋闲已有多年,焦阁老和秦帝师不卯日久,大老爷想要坐稳阁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径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说,新皇是已经把大老爷给打怕了,吓怕了,叫他没有资本,也没有胆量玩弄权术和自己对抗。

这是个相当强势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连大老爷都摸不透,更不要说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声询问,打从脊背底下网上冒寒气,浑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里。

大老爷就露出了一个苦笑。

“地丁合一,当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经颁布,不论是新皇还是我们杨家,都必定为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爹百年后,恐怕一个­奸­相的名头是跑不掉的了。”

“可现在是赶鸭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没有退路了。小七,爹顶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后,怕是就要挑头启奏,为地丁合一说话了。”他疲惫地擦了擦脸,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但我们杨家,也一定不能没有后路。——爹对不起小七,虽然子殷少年显贵为人倜傥风流,实在是个良配,但……”

七娘子已经明白了大老爷的意思。

要留后路,那就是要把自己卖给桂家了。

新皇不简单,大老爷又何尝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今日把自己叫来诉了这一番苦,无非就是让自己接受嫁进桂家的命运,不要把封锦牵扯进来,再生事端。

一想到留在京城,就要无时无刻不牵扯进这样让人头晕目眩身不由己的漩涡里,七娘子就是一阵头晕。

罢了,西北就西北!虽说那是个她再不想回去的伤心地,但……也有它的好处!

“身为杨家女,自然听凭爹的吩咐,爹叫小七嫁谁,小七就只等着上花轿。”她毫无修饰平铺直叙地应承了下来。“两家都是良配,谁垂青小七,都是小七的运气。”

大老爷眼中就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

“你放心。”他又反过来宽慰七娘子,“桂家一直想要找到一条通天的大路,可惜桂将军为人方正,素来不喜阿附权贵,不然,桂太太也不会对这门亲事这么热心。人口简单家风严正,将来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七娘子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大老爷对自己也算是上心的了,前前后后,竟是为自己找了四五个出货的渠道……

罢了罢了,就当是金簪草,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吧!只要有娘家做后盾,不论权家、桂家,要立足,总是不难的。

她就挤出了一个笑,“在家从父,爹只管做主就是了,小七又懂得什么?只要能为父亲分忧,就是小七的造化啦。”

大老爷微微一笑,显然并没有把七娘子的客气当真。“权家那里,现成的推托借口——就等含春这孩子进了京,给你娘相看相看,没什么差错,我就回信把亲事定下来了。”

寥寥数语,定下了七娘子的前程,大老爷就又出起了神。

“明年改元,已是定下了承平的年号。”他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和七娘子闲话,“嘿,承平?恐怕承平年间,是注定不会太平的!”

只看新皇尚未改元,就部署了地丁合一这样惊心动魄的改革,就晓得承平年间,注定是不会像昭明年间那样太平的了。

七娘子也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帝国首相,本来就不可能从政治漩涡中独善其身。在未来的几年里,杨家是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做一根中流砥柱了。

只是不知道,是潮水冲垮了砥柱,还是砥柱撑起了大秦……

165、改元

未几,昭明二十五年已是落下了句号。

先帝登基二十五年来,朝政大体上还说得上风平浪静,开南洋海禁,平西北蛮夷,国内,算得上是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国外,也算得上是四海晏服,虽然他老人家把家事搞得一团糟,临末了还要亲自赐死自己的长子,但好歹,交给万民的成绩单,并不算太差。

承平元年,新皇改元,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时代,正月里免不得又是连番烦琐的礼仪,

大老爷身为阁老,哪能置身事外,大太太又要服齐衰丧,杨家在京城的第一个年就过得很冷清。

居丧的人家,过年是不出来见客的,大太太连年夜饭都要自己别室享用,大老爷和七娘子两个人,拉了七姨娘与十二姨娘一起吃了几口饭,大家也都觉得很没意思。

从前过年,家里怎么说都是热闹的,五娘子、六娘子就是两个活宝,还有九哥这个大宝贝,三个堂少爷在的时候,弘哥也是大说大笑的­性­子。

如今家里就七娘子一个孩子了——又还不是喧闹的­性­格,处事比大人还沉静,九哥又不在身边,这个年就过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家下的亲戚们,又多半也都有丧事,大年初一只有二老爷一家上门拜年,却也是坐了坐就纷纷辞去:这不是苏州,二房也有不少亲戚在京,初一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忙碌的。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二房的大少­奶­­奶­。

大太太还在孝期,所有喜庆的活动都不能参与,大年初一,当然也不好出来接待客人,听吉祥话。七娘子身为家里的唯一一个女眷,自然要出面招待亲戚——老实说,她对这个敏大­奶­­奶­,也的确有几分好奇。

守孝的人家,一般是不出门做客的,甚至连派下人上门问好,都要尽量避讳,也因此,虽然到京城也有一两个月了,她却始终没有和南音取得联系。毕竟人家现在有了身子,要比常人更忌讳这个,七娘子也不想贸然行事,如若有什么不美,反倒添了不必要的埋怨。

她一大早就起身在正院陪大太太说话,又听她抱怨了一通许凤佳过年还不得回来——广州路途遥远,回京过年来回就是小两个月的时间,工期紧要耽搁不起,自从去年五月出门,许凤佳这就又是大半年没有着家了。

待到自鸣钟敲过七下,二房一家就上门了,因大太太不便见客,男丁都不曾到后头来请安,七娘子忙整顿了衣裳,又派人去偏院请七姨娘出来,在东次间里备了茶,又到堂屋等着敏大­奶­­奶­进门。

没多久,细碎的脚步声就响进了后院,一个英姿勃勃,简直有盛唐遗风的少­妇­,便神采飞扬地踏进了屋门。

“七妹妹!”她叫得极亲热,几步就上前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啧啧啧,我瞧瞧我瞧瞧,真是江南水乡走出来的姑娘,这通身上下就是惹人怜爱,叫我看了,恨不得搂在怀里亲一口!”

七娘子倒是被敏大­奶­­奶­的气派闹得有些不知所措,略带了一丝尴尬,“大嫂客气了……”

两边就笑着见过礼,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七娘子才请敏大­奶­­奶­在主位坐下,又让七姨娘在偏位上坐了,三人说些闲话。

七姨娘人虽然玲珑,话却不多,七娘子更不是聒噪的­性­子,满屋子就听到敏大­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听娘说,上回有幸进宫随班行礼贺皇后受封,见了宁嫔一眼,真真是风华绝代,那一股娇憨的气质,连皇后都爱,宴席上还特地赏赐了宁嫔三杯酒……统共宫里的那几个主位,都没有宁嫔那么大的面子!”

夸奖六娘子在宫里的体面,是最好不过的马屁,七姨娘脸上顿时绽出了笑容,“虽说我身份低微,但自小把宁嫔带大——这孩子没有什么才华,无非就是仗着一张脸讨人喜欢,唉,跌跌撞撞,不意竟然有了这样的运气进宫服侍,我是日夜悬心,就怕她无知,冲撞了贵人,自己获罪倒没什么,连累了杨家,倒是她的罪过了!”

敏大­奶­­奶­眼神一闪,又满不在乎地一笑,“连累不连累的,七姨­奶­­奶­是过虑啦,宁嫔的­性­子讨喜着呢,我娘亲时常进宫陪太后、太妃说话的时候,提起宁嫔,都说是后宫难得的开心果,虽说眼下还无宠,但毕竟皇上还没出小祥,等出了周年,有宠不过是早晚的事!”

七姨娘和七娘子不由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位敏大­奶­­奶­,倒是难得的通透。

杨家的几个亲戚都有丧事在身,无事不能出门,六娘子品阶不够,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打发人出宫和娘家通消息,欧阳太太若是能够时常进宫与太后太妃说话,现阶段对杨家来说,当然有很大的价值。

敏哥自然不是简单人物,而这位敏大­奶­­奶­,看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七娘子不禁有些不解:既然敏大­奶­­奶­这样通透,又怎么会放任南音在自己之前受孕。庶子生在前头,将来可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在后头等着……

不过,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无意置喙。

正自出神时,敏大­奶­­奶­又和七姨娘说起了权仲白。

“您也知道,我娘身子骨不好,去年十一月就犯了几次病,要不是为了侍疾,我是一定一早就登门给伯母请安的——改日,等出了年节,一定上门给伯母赔罪——这话又说岔了,废了千辛万苦,请了权神医上门,哎呀,权神医架子大啊,手指才一粘我娘的脉门,就冷冰冰地说,‘世伯母平日里心事就重,疏于保养,这一向似乎饮食上又不能安耽’,把我娘四十多岁的人了,说得脸红耳赤的。自从前头那个短命的二少­奶­­奶­过世,二少爷就像是换了个人,五年前来扶脉的时候,笑面迎人,叫人如沐春风……”

一边说,敏大­奶­­奶­一边瞧七娘子,就连七姨娘都不禁瞥了七娘子几眼。

大老爷虽然下了决定,要把七娘子许配给桂家,但是他也不是三岁小儿,没见过桂含春,是肯定不会把消息放出去的。

敏大­奶­­奶­这一番话,完全是出于好意。

七娘子冲敏大­奶­­奶­感激地一笑,敏大­奶­­奶­眼神一亮,就拍着手笑,“看看,咱们家七姑娘这一笑——七姨­奶­­奶­别生气,比宁嫔也差不了多少嘛!”

这个敏大­奶­­奶­,实在是个妙人。

七娘子对她就额外多了几分热情,因大太太必须别室静坐,不与亲戚相见,久坐难免不便,就起身邀敏大­奶­­奶­到后院进茶。

“今年守孝的人家多。”她一边走一边和敏大­奶­­奶­闲话,“不然大年初一,也没有这样安静,京里亲戚毕竟要比苏州更多……”

敏大­奶­­奶­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可还不是?大年初一自己亲戚走走,还算好的了,初二初三,忙得简直不可开交,就是今年初三,还要带着姑爷回门。”

提到敏哥,她的声音里就出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不耐烦,好像在谈一只不听话的小狗,虽不惹人喜欢,却又不好丢弃。

七娘子不禁侧目。

这么一个爽快利落有北方豪气的女子,虽说长相上不能说多出挑,但至少也不惹人讨厌。娘家又殷实……以敏哥的­性­子,怎么就和她处不来!又让十一郎避之唯恐不及……

“说起来。”她就和敏大­奶­­奶­谈起了李家,“自从上京,也很少听到李大人的消息了,不知道十一世兄明年春天还要不要下场应试。”

提到自己这个表哥,敏大­奶­­奶­更是嗤之以鼻,“嗳,不瞒七妹,我是真看不上你们江南的男儿家,表哥大好男儿,在江南学的那都是什么,一身的算计。我说,这女儿家算计,是没有办法的事,一辈子就困在茶杯大小的宅院里,见的都是这些人,不算计有什么办法?可男儿家就不一样了,表哥在李家不开心么,大可以考个武举从戎,要些本钱经商,卯足了劲要考进士做官多分家产——有什么意思!”

七娘子简直被敏大­奶­­奶­说得无言以对。

难怪敏哥和十一郎都不喜欢她,女人太爽快利落,反而很难得男儿的喜欢。

她就微微笑,“大嫂的­性­子,倒是很有几分西北的爽脆,不像是京里出身的少­奶­­奶­。”

敏大­奶­­奶­一拍腿,“可不就是在西北长大的?我们家祖籍山西,我自小在祖父膝下长大,十三岁才来了京城。”

她一时竟沉默下来,又慢慢地叹了口气。

“京城虽是个好地方,可京城的女儿家,往往就不讨人喜欢。”

七娘子顿时心有戚戚焉。“大嫂说得是……”

她忽地唐突地顿住了话头。

看敏大­奶­­奶­眼里的泪花,就晓得她所说的那句话,并不是七娘子所想的意思。

京城的女儿家不讨人喜欢,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以至于连敏大­奶­­奶­的眼泪都逼出来了?

她不禁皱起眉头。

又细细地打量了敏大­奶­­奶­的穿着打扮,在心底回味起了她的行为举止。

过了上元节,这年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老爷开始照常进宫轮值办差,大太太还是在家苦挨着她的孝期,七娘子又继续自己平静的生活。敏大­奶­­奶­特地上门给大太太陪了罪,就又回娘家伺候欧阳太太去了,只是给七娘子送了两次时鲜果品,七娘子自然也打点礼物回送不提。

承平元年的正月反常的平静,按理说,在昭明二十五年,皇上还有些不便,不好大展身手——以年号来说,那毕竟还是先帝统治的年头,一脉相承,纵使有什么要变革的地方,也都要留到承平元年来颁布。但元年元月,皇上却似乎没有一点变革人事的意思,成日在后宫消磨时间,连阁老们都不见了,倒叫朝廷上下,有了一股别样的紧张气氛。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显,但情绪也罕见的现了紧绷,虽然还维持着名士风度,但杨家有几个糊涂人?两个姨娘都看出来大老爷情绪不好,无事时决不在外走动,偏偏大太太一无所觉,只是忙着为五娘子预备催生礼,又派人和二娘子互通消息,将产婆送到了平国公府,更是在家日日求神拜佛地许大愿——五娘子是五月初有的身子,算起来,进了二月就随时可能生产。

两个高层都有心事,杨家的气氛说不上轻松,但较之在江南时的腥风血雨,却又已经算得上平静。七娘子早练就了一身本领,心若止水,只是在后院静候那一天的到来。

进了二月,桂含春也终于进了京城。

他是以受赏的名义进京的,朝廷自然安排驿馆招待住宿,头一日晚上才进的京城,第二天早上就打发人来给大老爷请安,偏巧大老爷一整日都在宫中轮值,桂含春也要到兵部有事,大太太索­性­约了二月初十请桂含春过来吃饭,男丁有大老爷陪客,大太太不出面招待,就不算是越礼。

桂含春自然答应,二月初十一早,他就上门拜见了大老爷,在外院与大老爷说了半日的话。

大太太早已严阵以待,将七娘子叫到身边坐着,又架了屏风,“你也亲眼看一看含春的样子。”

七娘子却依旧提不起一点兴头。

如果说她对权仲白还有那么一丝基于感恩的关心,对桂含春,却是只剩下当时在百芳园里模糊的一点印象了。

事已至此,只要桂含春还有个人样,两家的婚事也就一定会结成了。杨家七个女儿,前六个无不是盲婚哑嫁,也就是五娘子在婚前见了见自己的夫婿。当时的年代,与其说女人是嫁给男人,倒不如说是嫁给他的家庭,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寄托在屏风后的一眼上,是极其荒唐无稽的一回事。

反正有娘家的一点后盾,在哪里,她都有信心立足,是桂家还是权家,有什么关系?

索­性­就和六娘子所说一样放开手——说来也好笑,与她最是息息相关的婚事,却是七娘子唯一没办法为自己做主的。当然,要抗衡也不是不行,只是就算抗衡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总不能一直靠着封锦。

桂家家风严正,人口简单,三个儿子都是嫡出,继承顺序严明,就算有什么糟烂污,也不会比杨家更丑恶。既然如此,七娘子还有什么好挑的?

在这样平静若死水的心情里,七娘子就等来了屋外的通传,“桂家少将军请见太太,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忙也端正了坐姿,露出了一抹略带兴奋的笑意,“还不快请进来!”

桂含春于是大步进了内堂,给大太太行礼,“小侄见过世伯母。”

他身量挑高了不少,龙行虎步,举动虽得体,却自然而然带出了军人特有的肃杀,行过礼,便抬起脸将面上的疤痕暴露在大太太同屏风后的七娘子眼前,容­色­极为平静,“多年未见,此时相逢,本应欢欣……”

这是在拜见带孝长辈时特有的叙哀礼,有孝在身,本来不应该见客,但时移俗易,齐衰不杖期的孝,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与客人相见,只是不能主动上门拜访。这来拜见的客人,就要与主人叙一叙丧亲的哀苦。

这都是多年的古礼,今人相见,多得是不尊礼节的,只看桂含春这一句话,就能晓得他实在是个知礼之辈。

大太太顿时有了一丝激赏,一边细看桂含春的容颜,一边请他起身就坐。“先父已是耄耋之年……”

又怀念了秦帝师几句,才问桂含春,“在西北的几年,过得不容易吧?”

桂含春不禁就摸了摸面上的疤痕。

这疤痕虽然说不上太丑陋,但也绝不悦目,­肉­像是被削平了一块,使得两边脸颊不大对称,又带了这一块胎记一样的暗红,就让这青年看起来多了几分狰狞。

他容­色­平静似水,“西北居,大不易,含春也早已惯了这刀头舐血的日子。”

七娘子就觉得很有趣。

虽然权家与桂家和杨家结亲的意愿都相当积极,但看来这两个当事人都别有怀抱,并无意于自己。

权仲白怀念亡妻,这也很正常,毕竟当年他言谈中就流露出了对三小姐的深情。

桂含春也是没了当年的腼腆——好在七娘子也从不自作多情,她与桂含春相见时年纪还很小,她不觉得桂含春有可能喜欢上当时的自己——不过,这来给未来的岳母相女婿的时候,容­色­这么平静,话里又不离一个血字……怎么看,都不像是对这门亲事很热心的样子。

大太太自然也不是毫无所觉。

她不禁就皱了皱眉头。

正要说话时,外头却又有了人声,却是梁妈妈的声音,一路往里响了过来。

“桂将军!”她匆匆向桂含春行礼,“奴婢行事无状,多有叨扰,请桂将军恕罪!”

也不等桂含春回话,就紧了几步,在大太太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大太太神­色­顿时一动。

“这就发动了?”她难掩惊讶,又有了些忧虑,“——还早了点吧?”

七娘子顿时会意:是五娘子已经临盆了。

五娘子要生产,大太太如何还有心思和桂含春应酬?桂含春也甚有眼­色­,不一会就告辞了出去。大太太只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团团乱转,口中念佛之声不绝于耳,又派了梁妈妈来回传递消息,下了死令:“有一点什么事,都要打发人回来告诉我。”一天连饭也不曾好生吃。

到了夜里,更是不安起来,“生了这么久,怕是孩子要不好!”

连带着大老爷、七娘子都无心做事,陪着大太太担惊受怕。到了后半夜,大老爷才打发七娘子去睡,“不要走了困。”

却也到底有了一丝忧­色­:就算是初产,骨盆开得慢,这十多个时辰,孩子也该落地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侵晨,喜讯就送到了大学士府:五娘子生了一对双胞男孩,呣子平安。

166、得意

大太太这一喜自然是非同小可,不要说是她,就连大老爷连日里也是面上带笑——一举得男,呣子平安这八个字,在现代或者不稀奇,但在古代,却是多少贵­妇­人求之不得的造化了。

京城习俗,小外孙的一啄一用都由母亲娘家提供,大太太自然是早预备了男女两套,却不想这双胞子出生,襁褓倒是不敷应用,又忙着请二娘子手底下的两间纤秀坊分号加班加点,加倍赶制出了无数­精­致的襁褓衣裳,又因为出生是在冬日,还做了金线绣的小斗篷……虽说不上穷奢极侈,却也是尽量豪华。

“这两个宝宝要是能够站住脚,我们家五妹在许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上门给大太太请安的敏大­奶­­奶­一语道破真谛,“本来就是正儿八经的世子夫人,按理这国公夫人病了,就应该让世子夫人执掌家务,仗着是新媳­妇­,活活压了一年,这不是现在儿子也有了身份也有了,娘家也硬气了?七妹你别不信,这往后的许家,可就是咱们家五妹的天下了!”

五娘子出嫁的头一年,可说得上是吃尽了婆家的苦头,婆婆孱弱无力回护,太婆婆一力打压,几个妯娌不是冷眼旁观就是落井下石,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又自飘摇,上回七娘子见她,她才会那样凄苦地诉说,“当人媳­妇­不容易。”

可如今就不一样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老爷高升阁老,自己生了一对男丁传宗接代,大太太又摆明车马要给五娘子撑腰,每回送东西给平国公府,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叫人来瞧瞧自家的女儿是多矜贵……倪太夫人就算有千般不喜,怕是也压不住五娘子。更别说几个妯娌,如今最大的屏障,也就只剩自己嫂子的身份了。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嘛。”七娘子笑着为敏大­奶­­奶­加了一杯茶,“让大嫂久候了,娘许久没有出门做客,难免要加意打扮……”

大太太身上有孝,自己都不敢进产­妇­门探望,免得冲撞了小孩,七娘子又没出嫁,不好独自上门,这对双胞胎洗三就是敏大­奶­­奶­代表娘家人上门探视,一来二去,倒是让两人迅速地熟稔了起来——敏大­奶­­奶­­性­子直爽,倒是不得大太太的喜欢。

“这算得了什么。”敏大­奶­­奶­挥挥手,不以为意,“我娘家有个表妹,那才叫折腾,每次出门不打扮两个时辰,是绝不肯罢休的,我就不耐烦起来,我说你长得这个样子,也有闲心打扮?再打扮也是这堆草料,瞧瞧人家达家的姑­奶­­奶­,不施脂粉也是仙女下凡一样的,就凭你,打扮两个时辰那也是东施效颦。”

话尤未已,大太太就出了内堂。

脸­色­还有些不好看,“再不走,要误了时辰了。”

就一马当先,掀帘子出了堂屋。

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对视一眼,都不禁抿嘴一笑。

敏大­奶­­奶­真是深得粗豪二字­精­髓。

不过,也是因为正经婆婆不在京里,自己娘家又硬,和婆家关系又好,又是娇滴滴最得宠的小女儿……

她的思绪一闪即逝。

也就和敏大­奶­­奶­一道追着大太太出门上了暖轿,换车往平国公府而去。

大太太过了年就满了八个月的孝,当时人守孝,斩衰三年也不过是二十五个月出孝,齐衰不杖期一般都服八个月就可以除服,她本待是要正经守满一年,免得挨秦大舅的训,此时五娘子一生产,却是再按捺不住,今日才过了十天月子,就要带着女儿、侄媳­妇­上门去探五娘子了。

“若是在从前,是肯定不会上门的,生女儿,也不会上门。”敏大­奶­­奶­又有一套说辞。“这生了儿子,竟还是一对麒麟儿,那就很可以上门了!”

和敏大­奶­­奶­在一起说话,欢笑声就格外多些。

七娘子笑个不住,“被娘听到了,越发要嗔着大嫂爱说实话!”

敏大­奶­­奶­就冲她捉狭地挤了挤眼睛。

今日上门来访,是前儿就打过招呼的,平国公府自然不敢慢待,还是老规矩,四少夫人亲自在二门边恭候,一行人先进乐山居给倪太夫人问好,又进清平苑见许夫人,这一回许夫人却是笑容满面,亲自出门迎候,把大太太接进了堂屋。

“多少年的心事!我都给放下了!”她虽然形容枯槁,面上却带了红润,“凤佳这一有了后,我心里就别提多熨帖啦!”

顿时就和大太太说到了一块去,两人手握着手,好得——好似比一母出的亲姐妹更亲热三分。

倪太夫人的神­色­就有些萎靡,虽也是一脸的喜气,但比起许夫人的狂喜,她的开心,更像是虚应故事,按部就班。

更别提一路进来,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的脸­色­……

七娘子自小在斗争中长大,前世又是孤儿,最善察言观­色­。这前后两次登门,众人神态的种种细微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纵使她早已融入这个时代,心下却也不由感慨:生个男丁,对这时代的女人来说,居然如此重要。

一想却也是,以大太太这一生的际遇而言,她唯独缺少的又何尝不是个亲生儿子?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没有男孩,许家男丁长年累月在外公­干­打仗,养出的是一群怨­妇­,目前府里的三个孙辈都是大少夫人所出,却只有最与世无争,也最没必要为添丁一事犯愁的大少夫人,今日反而告了病没有出来招呼客人。

七娘子就觉得相当的有趣。

许夫人和大太太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都有无数的琐事要掰开揉碎了解释。七娘子和敏大­奶­­奶­未免有些碍事,敏大­奶­­奶­眼珠一转,索­性­起身告辞,“我带七妹妹先进明德堂看五妹去。”

许夫人抬眸望了敏大­奶­­奶­一眼,这一眼,就势必带到了七娘子。

两人的目光都是一触即收,许夫人就笑,“好,你们先去,一会我也陪四妹过去看看小五。”

也不待大太太多说什么,就拉着她进了里间。

两家的主母难得见面,自然有不少话商议,尤其是亲父去世时大太太不在京里,许夫人一定有很多事想要转告。敏大­奶­­奶­与七娘子都不在意,两人一路进了明德堂——此时的明德堂东厢已是屋门紧闭,做了五娘子休养的静室。

一进门就听到了五娘子的笑。

“她还当这是半年前?欺负我一个新媳­妇­不晓得规矩?你就传我的话,说少夫人就是不喜欢这花­色­,去岁娘娘不是赏了一套婴戏粉彩盘子么?我看着上头的小娃娃和我们四郎、五郎很像,正好拿来给我玩玩。”

和上回见面,她勉强作出的欢容相比,五娘子的声音这一回就要粗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和敏大­奶­­奶­相视一笑。

就双双进了东厢西面的套间。

坐月子十日过后,按理产­妇­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五娘子却依旧半躺靠在架子床边,面­色­慵懒地与身边的谷雨说笑,“我还不信了,一个下人罢了,我还治不了她?!”

谷雨喜气洋洋,抿着­唇­笑,“您说得哪里话,这府里哪个下人敢给您气受,那准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起身给敏大­奶­­奶­、七娘子行了礼,一径出了屋子,想来,是找那个倒霉的库房妈妈发作去了。

五娘子见到娘家人,自然高兴,“总算是来了!”

就欠起身有些吃力地让座,“大嫂坐,七妹坐!”

七娘子见她行动时还有些滞涩,不由一皱眉,“怎么现在还不能下地么?”

“生的是双胞胎,又都胖大,是剪了会­阴­的。”

按理说,七娘子没出嫁,听不得这些事,五娘子却又哪管这么多,毫无尴尬之­色­侃侃而谈,还笑嘻嘻地吓七娘子,“疼也疼死人啦!现在都不好下地走动。”

敏大­奶­­奶­吓得惊叫一声就站起来,“剪、剪那个地方?”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很惊讶,双双转头看着敏大­奶­­奶­,只见敏大­奶­­奶­面­色­青白,像是吓得不轻。“那,那可不是疼死了!”

五娘子哈哈大笑,“生孩子哪有不痛的——大嫂,看你这样,是怕了?”

敏大­奶­­奶­敷衍了几句,又坐了下来,却是谁都看得出她神思不属,没有一会儿就借口回去接大太太,一溜烟地离了明德堂。

五娘子也不在意,留了几句,见敏大­奶­­奶­去意甚坚,也就不多说了。“正好,我们两姐妹说说话。”

和上回相比,五娘子虽然面­色­苍白形容惫懒,但面上却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光辉,好像那个颐指气使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又回到了躯壳中一样,做事说话,都显得很有主意。

“可算是熬出来了!”敏大­奶­­奶­一走,就和七娘子感慨。“有这对宝贝在手,哼,四嫂、五嫂怕是睡都睡不好……前儿太婆婆来看我,我说几个哥哥比世子爷大了七八岁,到现在都没有子嗣,真叫人着急,正好我身边有两个上好的丫头,本来是给世子爷预备的,如今有了子嗣,我们倒不急了,不如匀给两个哥哥算了。——你是没看见太夫人的那张脸!真是一年多的气,全都出得酣畅淋漓!”

有了这对金孙,五娘子就有了招摇撞骗的金字招牌,嫡子嫡孙,毕竟是传承所依,有这对孩子做后盾,前后两次造访之间不过隔了一两个月,五娘子在府里的地位就已经扶摇直上,有了一个世子夫人该有的尊荣。

七娘子也真心为她高兴,“你也要悠着点。”

话出口却又是劝诫,“别有了三分得意就要摆在面子上,有时候呢,姿态也要摆一摆……”

五娘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啦好啦,和娘一个毛病,只爱唠叨我!——娘呢?”

“在三姨那里说话。”七娘子一边答一边四处张望,“两个小外甥又在哪里?”

“一天恨不得睡十个时辰,哭起来又吵得很,我叫养娘抱到东里间去休息。”五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等娘来了,再抱出来一道看吧,免得你逗弄一会,把他们闹醒了,才睡下又要被娘折腾一次。”

还是老样子,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烦,却又怕儿子被闹腾两次睡不踏实。

七娘子就看着五娘子笑,“好,好!五姐可想得到当时会有今日?”

五娘子面上微微一红,就转过头去,“我不理你了!”

七娘子只是笑,也没有答话。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

似乎这两个小姑娘,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半晌,五娘子才轻声细语。“眼下回首前程,真就像是一场梦!”

“活像是天生就该走这条路,走过来再回头看,也不晓得自己当时会不会再选这边……其实,又哪里没有留恋。”

她调转过眼神,望着七娘子,轻轻地笑,“不瞒你说,我昨晚还做了一场梦,梦见……梦见了他。”

“在梦里,我也知道我成亲了,我不该再想着他,可我就一直追着他不愿走,念着要问他,问他,问他是不是……”

她没有说完,就又吞掉了余下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地笑,这笑里有一丝感伤,一丝遗憾,更多的,还是丝丝缕缕,雾一样的惘然。

七娘子也看着她微笑。

“会过去的。”她轻声宽慰,“再给一点时间,就过去了。”

五娘子沉下眼,从喉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嗯。

春分一边笑,一边从屋外端了一个红胎漆金的小木盘进来,“姑娘,该喝药啦。”

“哎哟,每天吃的药倒比吃的饭还多!”五娘子顿时一皱眉,“不吃!”

她不用亲自­奶­孩子,用药就不用忌讳­奶­水,月子里进补是最恰可的时机,也难怪一天到晚的喝药。

七娘子和春分都笑,春分就板起脸,“您不吃,奴婢也没得办法,只好请太太出马了!”

两个女儿才正一惊,大太太就笑着掀帘而入,“谁不吃药啦?”

平时她居家严肃,很少这样和众人开玩笑。

五娘子先是一怔,揉了揉眼,顿时一声欢叫,“娘!”

这一刻,她脸上放出的喜悦与思念,实在是无以名状。

大太太紧走几步,握住五娘子的手,才要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瘦了!”

又急急止五娘子,“别哭,月子里掉眼泪,坏眼睛的!”

五娘子一边吸鼻子一边强笑,“谁,谁要哭了……”

却终究是抹了抹眼睛,才握住大太太的手细看,“娘也瘦啦。”

母女二人经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一时间却是谁都无从说起,大太太就势坐到五娘子身边,左右看了看,便端起药碗吹了吹,含笑舀起一勺喂五娘子,“还没有给我们小五喂过药呢。”

五娘子泪光莹然,吞下药汁,半天才笑,“原来娘还记得,小时候我常为这个和您生气。”

又皱眉嚷,“好苦。”

“怎么不记得。”大太太眉眼一团柔和,“从小就吃九哥的醋,九哥多病又不吃药,喂他几口,就嚷起来说我偏心……”

一边说,一边与五娘子相视而笑,一口接一口地将药喂了小半碗,见五娘子皱眉不喝,才又挑了蜜饯喂她,“外孙呢?”

自然就有养娘将两个锦绣襁褓包裹着的小郎君抱出来相见,大太太轻轻地勾了勾小脸蛋,动作若鸿毛,竟是没有吵醒两个外孙。五娘子与七娘子相视一笑,场面一时,温馨和乐。

大太太尽管对两个小外孙爱不释手,却只是看了看,就又叫两个养娘抱回东里间好生安歇。又责备五娘子,“平时还是让孩子睡在你身边强些,没满月的孩子,别离亲娘太远。”

“白日里人来人往,怕吵着了,晚上还是和我睡的。”五娘子忙解释,又得意一笑,“您瞧见几个嫂子的神­色­没有?哼,这一遭,我可算是扬眉吐气,叫那群小*****尝尝生不出儿子的滋味!”

大太太一脸的笑,“哪里没有瞧见?面子上虽然都装得好,你五嫂那两个大黑眼圈,瞒不了人的呢!”

母女俩顿时相对轻笑,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五少夫人的管家权,在五娘子出月子后,是肯定要交还回明德堂的。

以五娘子的手段和心­性­,又怎么可能不好好地拿捏一番五少夫人?她没有愁出四个大黑眼圈来,都算是好的了。

“还有四嫂,五嫂还生过女儿,她进门三四年,连个屁响都没听着,且等着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说话,三姨都要给四哥房里添人了……她又最妒忌!”五娘子越说越兴高采烈,“一时的得意,算得了什么,一辈子的得意,才——”

她的话忽然断了,面现惊容,看向身上的锦被。

大太太正听得开心,就拍着手附和,“可不是,一辈子的得意,才是真得意——”

七娘子却已经看出不对,趋前几步,为五娘子掀开了被子。

就在五娘子腰胯处,粉光润泽的藕荷­色­床帐上,已是漫开了一团暗红。

167失意

都已经生产十天了,怎么还有下红?

大太太忙握住五娘子的手轻声问,“痛不痛?怪了,怎么忽然就又下起红来?”

话虽如此,两人却都并不十分慌乱:产­妇­下红是常有的事,是尴尬事,却不出奇。

五娘子张口才要答话,却是眉头一皱,只见□又涌出一团血­色­,顷刻间,身下已是洇了一片红。

大太太这才有几分慌了,一叠声地问,“要不要请大夫?疼不疼?”又冲七娘子摆了摆手,“你先回避一下!”

没出嫁的姑娘家,的确也不方便看着五娘子换衣服。

七娘子只好起身出了屋子。

却是心事重重,眉头紧蹙。

不期然就想到了大太太喂五娘子吃的那一碗药。

应当也不至于,这边喝下去那边就发作起来,傻子都会疑到那一碗药上头,再顺藤摸瓜往下一查,下药的人很容易就败露了。

不然大太太当年又为什么不敢给九姨娘下一整贴无名毒药?大家大户,熬药的买药的下人都是有数可查的,就算要下药,怎么也都不会是这个做法。

再说,药力行开也要一段时间……或者,只是巧合?

但天底下又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这边吃药那边下红……还是止不住的量!

她心头发冷,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见丫头们慌慌张张,在西里间进进出出,索­性­冲春分招了招手。

“你进去,把刚才五姐喝的那碗药端出来,好生收着!”

她一边思忖一边吩咐,又站起身扫了里间一眼。

五娘子陪嫁带过来的丫鬟不多,只有六个,余下的十多个都是平国公府里提供的人手,此时屋内乱起来了,里里外外簇拥的都是人——七娘子一看就瞧见,一个小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把床头柜上的那碗药给端到了一边。

“那丫头是谁。”她一把攥住春分的手臂。

春分顺着七娘子的眼神看了进去,有些惊疑,“是、是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我们姑娘看她机灵,就提拔到屋里做些杂活……”

七娘子就松了手催促,“别让药洒了!”

春分吓得面青口白,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就进屋先把青花瓷的小碗端进了堂屋的小柜子里,又上了锁。“七、七娘子……”

七娘子勉强挤出一个笑,温和地安抚春分,“有备而无患……你别害怕,没准什么事都没有呢?”

就打发春分,“忙活去吧!”

她坐在桌边打量着屋内的动静,不时就听到了焦虑的低语,“止不住?”

“快换条带子。”

“草木灰来了没有?”

大太太细细的哭声又跟着响了起来,接生妈妈一个接一个,面­色­肃穆地进了屋子,两三个老大夫也颠颠地小跑进了里间……

七娘子的心就越提越紧,忍不住跺了跺脚,也顾不得忌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里屋,却见得五娘子床前黑压压一片都是人,众人面上都带了焦虑,人群中央,一个老大夫面­色­端凝扶脉不语,身边还有人翻看五娘子的眼皮、­唇­­色­。大太太坐在五娘子身边,早已经六神无主,哭成了泪人,五娘子面­色­惨白,闭着眼任由众人施为,竟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种时候,只会哭有什么用!

七娘子顿了顿足,待要进去推醒大太太,却又不敢打扰了大夫,只得退回墙边低头沉思。又过了半晌,那老大夫长叹了一声,低声道,“夫人且吃一副方子再看。”

就起身收拾了药箱,同几个同僚低声商议起来,眉宇间凝重到了十分。

屋内顿时炸开了一片低语。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七娘子往外一看,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立在门外往里张望,面上一片讶然。两人目光相触,都是一怔,那少女便掀帘子进门,低声问七娘子,“这位姐姐,出什么事了?”

她穿着华贵,不像是仆­妇­之辈——据闻许家也有几个庶女,恐怕是哪一个来探望五娘子的。七娘子心乱如麻,随口敷衍,“世子夫人恐怕是……”

后半句话又收住了不敢说出口。

屋外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帘子一掀,许夫人进了里间,她面­色­沉肃,一进门就厉声问,“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忽然不行了?”

几个大夫本来正低声商量,见许夫人来了,倒是都松了一口气,领头的那位就上前请许夫人,“夫人借一步说话。”

七娘子心直往下沉,好似掉进了一个冰水潭里,一口气差一点就没有喘上来。

看来,五娘子恐怕是……

她紧走几步,钻进人群,近了大太太身边,借着衣裳遮掩,在大太太肋下狠狠一掐,又低声道,“太太,这不是哭的时候!”

大太太一个机灵,果然就住了泪,左右一看,见几个大夫围着许夫人说话,便起身分开人群,走到许夫人身边细听起来。

七娘子顺势就坐到五娘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五娘子略微一动,长长的睫毛乏力地震了几下,才睁开眼,转头看向七娘子。

“怎、怎么会这样……”她双目空茫,只是不到半个时辰,面上就已没有血­色­。“七妹,怎么会这样……”

七娘子心若刀割,五娘子没有等到她回答,就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远处又传来了许夫人的惊呼,大太太一声不出,仰天便倒,一头栽在地上,也没了声息。

没到半下午,五娘子就已经不行了。

面若金纸昏迷不醒,连药都灌不进去了,大太太醒来几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又哭晕了过去。

倪太夫人并几个妯娌,家下的亲戚都过来探望,明德堂内里里外外都是人,大太太只能被送到东里间同两个小外孙在一处休息,七娘子也被许夫人送出西里间,要她好生照看大太太。

五娘子已经没有起身换衣的气力了,西里间里里外外,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太夫人只坐了一炷香不到就不适起来,许夫人同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又忙安排暖轿,把老人家送回了乐山居。

四少夫人自告奋勇照顾老人家,“就不给娘添乱了!”

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都在堂屋里坐着,大少夫人安顿明德堂里的事务,五少夫人已是叫了仆­妇­进来预备后事,又遣人去访寿材。

七娘子在东里间里听着她低沉而冷静的说话声,心里不由起了一丝凉意。

大宅门里固然需要一个这样能办事的人,但五少夫人是不是也太冷静了一点?

敏大­奶­­奶­始终与许夫人一道在西里间里照看五娘子,因没有出月子,所有男丁一律不能进来探望,平国公就遣了婆子随时来回传递消息,到了半下午,又请了权仲白进来扶脉。

大太太本来还在昏迷,被七娘子掐了两把,听得权神医来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就站起身来,拉着七娘子跟在小神医后头几步进了房,一ρi股就坐到五娘子身边,连回避两个字,都顾不得了。

在场的也多半都是已婚­妇­人,大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一左一右扶着许夫人在床边太师椅上落座,三人脸上都没有一点表情,好似泥雕木塑一样,看着权仲白发呆。

七娘子只是看了五娘子一眼,就有些喘不上气,忙回过头去,敏大­奶­­奶­见她腿脚发软,便一把搀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或许还是有救的。”

可只看五娘子的面­色­,就晓得生机已然淡泊……产后血崩,就算是在现代也非同小可,更何况五娘子的血出得那样汹涌……

权仲白像是才从宫中出来,虽然还是那一脸的风轻云淡,但他的衣裳已经因为疾走有些狼狈,大冷的天,鼻尖也冒出了汗。大太太急急地凝视着他,好似在看一个活菩萨。只要他一针下去,五娘子就能回春。

屋内一时反而有了反常的宁静,只是这宁静,反而像是情绪浓到了极点,在沸腾前的沉潜。

权仲白低眸专心把脉,不过片刻就放开了手,面带薄怒,扫了屋内众人一眼,视线在七娘子处微微一顿,就又转开了。

“本来身体禀赋就柔弱,产后是谁给她吃了通血的药?内伤还没有止住,一下血崩……扎一针试试看吧!”他的声音就好像覆了一层薄冰,冻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这话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变了。

敏大­奶­­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热切地望着权仲白,好像那是她唯一的希望,这一针下去,五娘子果然就能回春。

许夫人面­色­­阴­沉似水,毒蛇一样的视线逐个逐个,从屋内众人身上掠过……

七娘子却是心直往下沉,要不是敏大­奶­­奶­搀扶,连站都要站不住了。

她几次被权仲白问诊,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语气……

立刻就有侍儿奉上烧艾,权仲白示意大太太卷下五娘子的衣领,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扎了一针,又在手心、脚心分别扎了几针,再一试五娘子的脉关,就摇了摇头,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不成啦。”

他迅速拔起银针,“血流成这样,神仙都难救了。”

大太太咕隆一声又要栽倒,权仲白看也不看,一手扶住,一手向上一扬,拉起大太太的衣袖,银针顺势扎进手肘,再掐住人中一拧,大太太虽然面­色­发青,但毕竟没有又晕过去。

她连哭都顾不上哭,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面上好像笼了一张面具,悲与喜,都已经不见了。

许夫人的声音都在发抖,“还、还能撑多久……”

权仲白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淡淡地道,“恐怕就是这一会了。”

这句话入了耳,七娘子就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慢慢漂浮,­色­彩分崩离析,她望着床上安静躺卧的瘦小女子,慢慢闭了眼又睁开,只觉得这场梦,太真实。

还这么年轻。

还这么年轻!

耳边的说话声就像是水一样滑过去,七娘子只隐约听见权仲白的声音,“能让她醒来说几句话……也不能支持太久。”

大太太蓦地又大放悲声,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同声惊呼,“娘,娘!”

乱糟糟的西里间里,再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五娘子自小娇生惯养,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这场梦,实在是真得太好笑了。

不知是谁重重地推了她一把,七娘子一下清醒过来。

眼前的一切,真实得已经不能再真实,权仲白立于床边向她招手,“世子夫人要和你说话。”

大少夫人、五少夫人同许夫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敏大­奶­­奶­扶着昏昏沉沉的大太太,正往许夫人的位置上坐。五娘子已经睁开双眼,那原本还意气飞扬,原本灵动到了十分的双眼,涣散成了两颗大大的黑水晶,她正吃力地转着眼睛,看着七娘子。

就像是泡到了一桶冰水里,所有情绪一律消失不见,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紧走几步坐到五娘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五娘子的手都已经凉得彻骨。

“照顾好四郎……五郎。”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七娘子不得不把头低着靠近她­唇­边。“七妹,四……郎、五郎……娘……不中用,二姐……爹……带话……”

七娘子缓缓点了点头。

“好。”她郑重允诺。“我一定把话带到。”

身边又传来了几声响动,权仲白从床边走开,去了大太太身边。

七娘子全无心顾及,整个世界,只有她和五娘子两人。

五娘子吃力地喘了几口气,又喃喃,“害我的人,不会放过孩子……”

“我们一定找到凶手。”七娘子轻声答应,“四郎、五郎不会有事,你放心。有表哥,有三姨,还有爹,有娘,有二姐,有我,一定会让四郎、五郎平安长大……”

五娘子就松懈下来,黑水晶一样的眸子里,首次聚集起了泪滴。“我对你一直不好。”她轻声说,一把攥紧了七娘子的手,“我对不起……你……欠你的新衣……来世我再还你!你别往心里去,别记我的不好……”

七娘子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你对我已经很好。”她轻声说,“你对我好得很。”

五娘子于是吃力一笑,注视着七娘子,开了开口,又合拢了嘴。

七娘子还当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一时害怕起来,但五娘子又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好像正在组织语言,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他很好。”她不及细想,伏在五娘子耳边轻声说。“他和皇上清清白白,外头的人都是乱说的。”

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上了一句,“他还记得你,那年回来,知道你许人了,他很伤心。”

五娘子一下就笑了起来。

这一笑,有了些活气,有了些潋滟,然而毕竟已经油尽灯枯,又带了难以挽回的颓唐,好像一朵花快开败时的风姿。

她松开手,轻声要求,“孩子……让我看看孩子。”

自然有人去抱孩子,七娘子起身搀扶起大太太,让她坐到五娘子身边。

权仲白又出门去不知做了什么,不片晌,两位少夫人扶着许夫人,慢慢进了屋子,养娘抱着一对双胞胎紧随其后。五娘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半坐起身要抱两个孩子,只可惜起到一半,已经力竭。

大太太忙一把把她抱住,却是又泪如雨下,语不成声。

五娘子反而平静一些,她留恋地望着大太太,竭力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娘、我、我好舍不得……我还没孝顺你……养儿方知父母恩,我……”

又转开目光去看儿子,才一动,便浑身一震,脖颈软倒,向后仰倒在枕上。

权仲白向前几步,从她发间百汇位置起出了一根银针,双手虚虚拂过五娘子眼前,合拢双眼,低声道,“诸位请节哀。”

七娘子浑身发冷,心里来来回回,只响着一句话。

还这么年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章节更改了一段话。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没有男孩,许家男丁长年累月在外公­干­打仗,养出的是一群怨­妇­,目前府里的三个孙辈都是大少夫人所出

更改为: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没有男孩,许家男丁长年累月在外公­干­打仗,养出的是一群怨­妇­,目前府里的三个男孙都是大房所出

还有之前有一章说小五是15岁的世子夫人,是打错了,是十七岁的世子夫人。

168节哀

屋内一下就陷入了死寂,大太太怔怔地坐在床头,抱着五娘子的手尚且未松,好似紧一紧手臂,五娘子就能醒来。

许夫人面­色­惨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面上都有不忍之­色­,还是敏大­奶­­奶­上前拉了拉大太太,低声道,“大伯母,放手吧。”

春分与谷雨抽着鼻子呜呜咽咽,只是不敢放声儿,得了敏大­奶­­奶­的眼­色­,这才走到大太太近前,轻轻地将大太太拉了出来,把五娘子放平在被褥上。

五娘子才一躺平,五少夫人就好像是得了信似的,一下弹起来。“还不快把亲家太太扶到东里间去——娘也请一道来,这里不是久坐的地儿。”

她本来一向文静,这时候指挥若定,却显出了主母风范,语调虽有哀痛,却克制得极好,只是隐隐露出。

许夫人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顺了五少夫人的安排,七娘子同敏大­奶­­奶­亲自搀了大太太,大少夫人与五少夫人搀了许夫人进了东里间,五少夫人又请了权仲白进屋,给两位老人家扶脉,唯恐两人哀痛过度,又折损了身体。

权仲白倒也耐心,他似乎对这一情形习以为常,虽然面­色­端肃,但行动很有章法,开了两个方子给许夫人安神,又请闲杂人等回避,他要给大太太扎几针。

“杨太太哀痛过度,人已经有些痴迷,长此以往,恐怕痰迷心窍,年老易中风。”

七娘子与敏大­奶­­奶­自然是在东里间的,许夫人也不肯走,“我……我陪着四妹!”

她像是一下又老了几分,鬓边的白发衬着那瘦骨嶙峋的脸,格外显得憔悴,结果只有大少夫人回避出去帮五少夫人分派事务,未几,屋外又传来了四少夫人的声音。

“太夫人派我来问问——什么!六弟妹已经……”

接着就是呜呜咽咽,被压抑过的哭声,同五少夫人的劝说,“四嫂,现在这里乱的很,两位长辈哀痛逾恒,我们不要添乱……”

她声音虽轻,却很坚定,一项项分派事务,安排五娘子易箦并明日的小敛礼,事事有条有理,七娘子侧耳细听,心中无数思绪纷乱流转,只在喊着,“到底是谁!”

是谁这么大胆,偏巧就选了今天,在大太太来探望的时候给五娘子下药,居然药­性­还这样刚猛……

这是根本不怕把事情闹大啊!

她不禁扫了许夫人一眼。

虽说这种事也很难有个定论,但以许夫人和五娘子的关系,她要害五娘子,是根本不需要用这样的手段的。

京中规矩,探望产­妇­,要以产­妇­生母为先,大太太今日才动身过来看五娘子,别的亲眷们就算过府拜访,也不会进明德堂,再说,生人要给五娘子的药里下毒,那纯属痴心妄想。

还是只有平国公府里的女眷,才有这个能耐下毒!

好在这一房本身女眷还并不很多,说起来也就是三个嫂子并倪太夫人,有下毒的能力。

可动机呢?

七娘子耳边一下就响起了五娘子的声音。

“您瞧见几个嫂子的神­色­没有?哼,这一遭,我可算是扬眉吐气,叫那群小贱人尝尝生不出儿子的滋味!”

“还有四嫂,五嫂还生过女儿,她进门三四年,连个屁响都没听着,且等着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说话,三姨都要给四哥房里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她的眼神就暗了下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五娘子总是太得意了……生了儿子,虽然有了靠山,但又何必把以后要做的事嚷得满世界都知道。这也太遭忌!

正自出神时,大太太已是受了权仲白几针,安稳合眼休息,权仲白这才收拾药箱,向许夫人告辞。

“死生常事,夫人不必挂怀太多,思虑过甚,反倒更坏了身子,开的太平方子,还请夫人多吃几副……”

七娘子心头一动,忙上前几步,给权仲白行了礼。

“权先生!”她声音很轻,“请先留步……想问问先生,五姐大约喝的是什么药。”

权仲白就拧了拧鼻根,略带疲惫地吐了一口气。

“什么药?”他诧异地一扫七娘子,眼里多了几许深思,“我虽是神医,也没有那么神,只晓得是喝了活血的药,是什么,摸不出。”

七娘子给春分使了个眼­色­——春分顿时会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出了屋子,不片晌就端回了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碗。

“大约夫人就是喝了这碗药后,不到半柱香就……”

权仲白神­色­一动,就又意味深长地盯了七娘子几眼。

何止是他,许夫人、敏大­奶­­奶­的眼神,都像是被磁铁吸住一样,贴到了七娘子身上,又跟向了那碗药。

就连大太太都骤然睁眼,死死地盯着青花瓷碗,没有做声。

屋内一下就静得像是一座坟山。

“我是医生,不是药房掌柜。”权仲白就有了几分不耐烦,“七姑娘或者……”

“权先生!”七娘子加重了声音,祈求地看着权仲白。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上一次这样祈求地看着谁,还是在西北的土炕边,望着看管她与九姨娘的老妈妈。

“您是神医,一句话当得十句话……要不是没有办法,我是不会这样麻烦您的。”

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五娘子是许家人,死了也是许家鬼,娘家的亲戚,只能在启殡送葬的时候前来致哀,等大太太略略休息过来,他们就要回去了。

春分一个小丫头,怎么出面请人验药?许夫人身为主母,指望她也太不保险。

要不把五娘子的死在现在就摆上台面,恐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她就尽量将自己的焦急与绝望,透过眼神传达出来,告诉给权仲白知道。

权仲白又看了看许夫人。

他的顾虑,不言而喻。

许夫人面­色­苍白,她紧捏着椅把,森然望了七娘子一眼,也轻声催促权仲白,“请权先生帮个忙。”

“当不得老夫人这一叫。”权仲白叹了口气,在屋角水盆里洗过手,回来端起药碗一嗅,又以尾指蘸了一点药汁放进口中品尝,红润­唇­瓣略一吮白玉一样的尾指,就有了答案。“这药是人参、白术、当归、大枣、黄芪、桂圆等物增减出的十全大补汤,以少夫人气血两虚的体质,吃这几味药很是相宜,想必是钟大夫的手笔。”

钟大夫便是适前为五娘子把脉的医生,也是京城名医。

“不过,这汤药味道不对,”权仲白看也不看许夫人的脸­色­,“有番红花的香味……嗯?还有些王不留行的苦味?是多加了这两味药再不会错的。”

他又叹了口气,低声自语,“这可麻烦了。”才放大声音,道,“番红花同王不留行都使宫缩下血,用得对是好药。只是少夫人像是也遗传了杨太太的毛病,思虑过甚寝食不安、肝经郁结,本来气血正是两虚,再被药力一冲,下红难止,前头几个大夫又没有­精­于针灸的,错过最好时机,遂无可挽回。”

大太太咕咚一声,又栽倒了过去,权仲白瞪了七娘子一眼,才挽了袖子又过去给大太太扎针。

七娘子却一点都没有歉疚。

大太太爱晕,尽管再晕个十次也好,这件事她是必须要分辨清楚的,否则许夫人迫于压力,万一糊涂结案,凶手再出手的时候,肯定就瞄准了五娘子的一对双胞儿子……那时做得柔婉些不留马脚,呣子三人冤情谁诉?

她就看向了许夫人。

许夫人也正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

“还请三姨好好照看两个小外甥。”她轻声细语地叮嘱许夫人,态度毫不相让。“免得悲剧接二连三……到时候两家反目成仇,恐怕,亦不是什么美事。”

大太太哀痛过度无法履行外祖母的职责,但娘家人却不能没个表示。

五娘子在许家出事,许夫人身为主母,难辞其咎,态度再冷又如何?再冷,也不会更占理一些。

许夫人眉头一挑,不由就转眼去看大太太。

她略作沉吟,再开口时,态度已经软化了不少。

“七娘真是临危不乱、兰心蕙质……”到底还是冷笑了几声,才肯定了七娘子的要求,“孩子已被抱到清平苑里,只要我这个做祖母的还有一口气,这对金孙,是决不会有事的!”

敏大­奶­­奶­愕然立在当地,望着许夫人同七娘子,未几,眼中异彩连闪,像是第一次把七娘子瞧了个清楚。

权仲白索­性­直接给大太太施了几针,让她昏昏沉沉安睡下去,又开了几张方子给敏大­奶­­奶­收着,嘱咐敏大­奶­­奶­,“待得杨太太醒来,两时辰吃一副,若是杨太太始终不能气平,再来找我。”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在宫里就在香山,未必能脱空出来,若是一时难以联系,就找钟先生也是一样的。”

以权仲白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的确很有可能□无术。敏大­奶­­奶­一脸的感激,连声应了,才同七娘子一道招呼人安排暖轿,将大太太扶回了杨家。

大老爷今日在宫中宿值,不到深夜是不会回府的,敏大­奶­­奶­与七娘子一道将大太太安顿在正房里屋,敏大­奶­­奶­就告辞,“家里还有病人……”

七娘子将敏大­奶­­奶­送到门口,感激她,“要不是大嫂在,今日小七一人未必应付得来。”

敏大­奶­­奶­勉强一笑,“七妹不要这样说,两房在京里都没有多少亲人,互相扶持才是正道——我明日再上门来看伯母!”

匆匆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就回身上了轿子。

七娘子回了屋,就见王妈妈同梁妈妈、药妈妈三个老人聚在屋角喁喁细语,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她心头一酸,仿佛这才意识到,五娘子是真的已经身故。

她一天水米未进,除了早上吃的半碗粥之外,只喝了几口茶,此时­精­疲力尽,居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太师椅上坐了,举手撑着额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然一片,根本找不出一条成形的思绪。半天,才勉强凝聚出些­精­神,抬头吩咐立冬,“把张总管请来吧!”

不片晌,张总管就进了屋子,恭谨地给七娘子行了礼,态度已是带上了几许哀伤。“小的见过七娘子。”

以七娘子从前的­性­子,是一定不会受张总管的全礼的。

可现在她就像是坐在一张针毡上,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疼得发炸,一阵阵地昏眩,几乎忍不住要趴到椅子上,还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她一咬下­唇­,用这一丝疼痛,恢复了少许清明。

“想必张总管已经收到了一点风声。”她开了声,才觉出了声音中的嘶哑。“五姐下红难止,就在刚才已血崩去世……”

墙角微微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五娘子在杨家长大,虽然­性­格倔强,和下人们的关系未必很亲密,但大太太身边的几个仆­妇­,却无不是看着她长起来的。

张总管面­色­顿时多了几分哀痛,“怎么这样突然?!”

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小人这就打发人去宫中报信,告诉老爷知道。”

七娘子无力地点点头,还要嘱咐张总管几句话,却已经是心力虚耗无以为继,眼前逐渐发花,金星乱冒,众人的惊呼声中,她的世界已成黑甜。

她做了几十个梦,虽然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却又醒不过来。前世在孤儿院里,为了多吃一口饭,也要煞费苦心讨好管饭的阿姨,从小上学,她知道自己是最没有资本逃学偷懒的一个,尽管乡村小学学风散漫,她依旧努力读书。

整个少女时代,贫穷贯穿始终,她所有的一点点财富,在任何一个同龄人眼中恐怕都可以随手丢弃,总算成年,大学四年,她从一无所有奋斗到小有积蓄,不忮不求,靠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她最大的噩梦就是脑子不再灵光,那是她为人处事唯一的依仗,只要脑子还在,再深的绝境她也能找到一条出路,她对生活的要求不多,能生存下来就好。

可在梦里,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助。

她知道自己身处于迷宫中,无数个岔路口只有一条正确的路,可线索实在太少,倪太夫人的笑脸,五少夫人低沉而清晰的说话声,响彻了一整个梦。

“草木灰还没有来?”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丢的丢,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

“一时的得意算不了什么,一辈子的得意,才是——”

“除非我知道他已经结亲,亲眼看着封大­奶­­奶­上门拜访……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进宫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喘着气猛地坐起身,只觉得头疼欲裂,又是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慢慢流下泪来。

“姑娘!”身边传来了立夏模糊的惊呼,然后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立夏下床挑亮了过夜的油灯,又点了蜡过来,小心地相了相七娘子的脸­色­。“姑娘……姑娘请节哀,人死灯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七娘子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她又想到了五娘子金纸一样的脸,极白的白里泛着微微的黄……

她还那样年轻!

九姨娘的死,铺垫了足足四五年之久,对于被病痛折磨得寝食不安的九姨娘来说,死与其说是终局,倒不如说是解脱。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她都在为病痛所折磨,只不过为了儿女,才勉强支撑病体谋划心机打点绣品……她死得虽凄凉,却安然,像是一曲终了的余音,淡而袅然。七娘子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将哀痛深藏。

五娘子的死却太有冲击力了!

就在她眼前,一个妙龄少­妇­不过几个时辰就咽了气,她还那样年轻,有那样多的快乐未曾享受,在她短暂的一生里,实在错过了太多的东西,她犯过错,跌过跤,只因她还年轻,她实在应该有更多的时间爬起身学会放下伤痛接受遗憾,享受她的青春!

“立夏。”七娘子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还从来没有这样沧桑而嘶哑。“我实在很后悔,我实在是很后悔。我应该多抽她几个耳光,多教她一些人情世故,教她忍耐,教她深沉……”

她越说越急,终究语不成调,化作了哭声。

立夏沉下眸子,将烛台放下,轻轻地按住了七娘子的肩头。

“姑娘请节哀。”她又重复了一遍,“人死灯灭,很多事,您也没有办法。”

七娘子哭得双肩发抖。

她哭了一个来时辰,眼泪,终于渐渐是止住了。

天边也露出了曙­色­,立夏打来热水服侍七娘子洗漱过了,又为她换了素­色­衣裳,往小厨房要了点心,服侍七娘子吃过,再陪着她去正房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与其说是请安,倒不如说是商议。

五娘子的死,背后是肯定有隐情的,到底是谁想对这位世子夫人下手,娘家人心里不能没有底。毕竟五娘子身后留下的一对儿子,以后就要靠杨家来照应了,指望远在广州的许凤佳与病骨支离的许夫人,未免太托大。

七娘子吃过一顿饭,心里倒冷静得多了,她惦记着权仲白的那几句话,很想和大老爷、大太太商量商量,推敲疑点。

却是才进了正院,就听到了大太太的声音。

“别拦着我!”大太太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的叫喊过。“我和他们拼了!许家人全都要陪葬!我豁出去了!杨海东,你敢拦我!都滚开!谁敢拦着我!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一点克制,反而带着显而易见的疯狂。

屋内又传来了大老爷疲倦的声音,“太太不妨先醒醒脑……”

然后就是他的痛呼,一阵撕扯摔打的声音,瓷器碎裂、重物倒地……屋内哐啷啷的巨响此起彼伏,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169化小

七娘子顿时眉头一皱,停住了脚步。

大太太心痛亡女,不肯善罢甘休,也不出奇。

若换做自己是她,只怕此刻许家的所有人都成了痛恨的对象,亲戚反成寇仇,几个可能的凶手,更是恨不得逐一凌迟致死,才能一泄心中痛恨,告慰五娘子天上亡灵。

可人生在世,快意恩仇四个字,是最有诱惑力,也恰恰是最难办到的,五娘子若是没有留下儿女,倒也罢了,偏偏眼下还有两个姓许的小外甥,才出生十天就没了娘……

真是人间惨剧!

七娘子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要把一切不平郁愤都叹出口,才轻声吩咐立夏,“去找牛总管,请他到孙家传个话,把二姐并二姐夫请过来坐坐!就说太太哀痛过度,已经迷了心窍,还请二姐来帮着劝劝。”

虽然在家守孝,没有大事不能出门,但亲妹妹去世,这事已经够大了,再说,现在明摆着大太太过度悲痛,已经失去理智,口口声声要上许家,和许家人拼了……

立夏急忙应下,匆匆加快脚步出了院子,七娘子再叹一口气,才加重脚步,进了屋子。

东里间内已是乱作了一团,大理石屏风歪倒在地,带得黑檀木的小圆桌也歪歪倒倒,上头的青瓷茶具已是碎了一地,大太太蓬头垢面状若疯虎,虽被几个妈妈联手抱住,但仍不断挣扎,不时大叫,“谁敢拦我!和他们拼了!”看着,已有了几分疯意。

大老爷满面寒霜,一身的装束被茶水湿了半边,手扶多宝阁,还在和大太太斗嘴,“你拼,你去拼,你看看能拼死几个!”平日里的相敬如宾,已是荡然无存,

七娘子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她抬高了声音。

“爹,娘!现在是吵这个的时候?五姐尸骨未寒,两个小外甥前程未卜……不找出凶手,只怕不几月又要有丧事,未足岁的孩子,是最容易夭折的!”

她清冷的声音,一下就让大太太的挣扎之势,为之一缓。

七娘子连忙又给小丫鬟飞眼­色­,轻声敦促,“还不快把权先生开的药端上来?”

好容易软硬兼施,半是劝半是灌地给大太太喂了药,不片晌药力发作,大太太继续昏睡过去,场面才得到控制,七娘子又请示大老爷,“昨日娘就昏过去几次,如今神智又是这样……是不是该请权先生来扶扶脉?”

大老爷一脸的不乐意,半天才点点头,吩咐立冬,“叫张总管拿我的帖子出去……如果权子殷不在宫里,那就一定在香山别墅,两头都问问!”

屋内这才有了章法,丫头们上前收拾屋子,又请大老爷进净房换过了衣裳,两父女在东次间里对坐着,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大老爷面上满是心事,沉吟了半日,才怪七娘子,“昨日的事,我都听过了,你也太不懂事!”

七娘子倒是未曾想到自己反而会被责骂,不禁一怔。

就抬眼看向了大老爷。

大老爷一脸的­阴­霾——这个前任封疆大吏,如今的阁老,似乎也已经因为女儿的夭折而乱了方寸。

“小五嫁到许家,就是许家的人了,你当着你三姨的面请权子殷尝药,不是不信你三姨是什么?两家关系本来就尴尬——”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一抬头,第一次打断了大老爷的话。

“五姐也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大老爷。

从前在西北,大老爷对九姨娘与自己不闻不问,她也从未责怪过自己的父亲。家里女儿多,难免照管不过来,七娘子对大老爷没有一点感情,所以也就没有期待。

这些年她也感念大老爷供给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要得少,大老爷给得虽不多,七娘子却也满足,是以两父女反而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多年相处,总不是没有情分。

但大老爷的这句话,实在是将他的自私,一展无余。

大老爷顿时哑然。

他细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表情,片刻,才冷笑。

“你以为小五就这样青年夭折,父亲心里不痛?你以为爹心里没有小五?”

他又压低了声量,“可杨善衡你要是以为,什么事能凭着­性­子来,那我就是全看错你了。你三姨难道不知道小五的死有蹊跷,她难道不知道私下查证那碗药的不对?犯得着要你越俎代庖,当着众人给她没脸,把丑事活生生地扒拉出来由着人议论,让你娘发起疯来要和许家翻脸?平时看你是个好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只会坏事!日后两门亲戚,还怎么走动?!”

七娘子冷冷地盯着大老爷,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她这才知道大太太为什么这样看不起大老爷。

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想的还是不能给许夫人添不自在,不想和许家翻脸……

她一直知道多年来独自谋生,已经让自己冷静得近乎冷血,有时候,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可对着大老爷,七娘子才知道什么叫做冷酷。

或者在大老爷心里,除了九哥,所有的一切都在政治利益之后,即使是亲女儿的死也一样如此吧。

“三姨毕竟是许家主母。先且不说病得厉害恐怕无力找出凶手,就算是三姨强打­精­神侦破了此案,”她的声调清晰冷静。“五姐的死,主使者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不是儿媳就是长辈,三姨再疼五姐,也不可能为了她和亲家决裂。怎么原来爹觉得,害死五姐的凶手只消受一点惩处,这件事就算完了么?”

话中的不屑,清晰可闻,大老爷又哪里听不出来。

他眉头一跳,嘴边的几丝肌­肉­也有些抽搐,“要让一个人受到惩罚,也未必一定要把事情闹大!”

七娘子猛地咬了咬舌尖,心知看法不同绝无调和可能,再说下去,只是徒然添乱,她咬住了就要出口的反驳,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轻声道,“小七资质驽钝,不若父亲思虑周详,料敌机先。只可惜父亲当时并不在场……”

她硬生生地吞下了后头的讽刺。

大老爷显然余怒未消,虽没有听出七娘子话里的意思,但却也还要再说什么。

他看了看七娘子平静的容颜,忽然间又心灰意冷。

女儿大了,早过了仰自己鼻息过活的年纪。

真要闹翻了,把往事再翻出来说,反而又闹得不清。说到头,谁肚子里没有委屈?

“算啦。”他摆了摆手,“现在还是先紧着你娘来吧,等权先生来把脉了再说!”

话声刚落,牛总管又进来回报,“平国公送了帖子来,说是要上门拜访……”

大老爷忙起身跟着牛总管疾步外出,也顾不得再搭理七娘子。

七娘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疲惫地握住脸,将脸埋到手中,半天才抬起身,试了试额温。

立冬才端了茶进来,见七娘子的动作,反而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七娘子这是……”

“我有一点儿发烧。”七娘子力持镇定,“得先回去歇着了,你给梁妈妈传个话,让她请个大夫来为我开一帖药……”

立冬上前一试七娘子的额温,不由大惊,忙扶住七娘子往炕上躺,一边轻声道,“是是,这就叫人请去,您先睡一会,别着急,别着急……”

七娘子于是沉沉睡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已是鼻塞面热,一起身先打了两个喷嚏,脑袋倒是清醒过来,只觉得后脑勺针扎一样疼,耳边还有些嗡嗡的响。

一动就有两个人过来扶住自己,又有人轻声劝,“姑娘张口喝些水。”

七娘子张开口,徐徐饮下一盅带了杭白菊味道的清水,低声问,“我烧退了?”

立夏声音里不由带上一点崇敬,“权大人来扎了两针,烧就退了。”

她顿了顿,又道,“权大人还说,请姑娘不要过于悲伤……您的­性­子本来就沉潜,有什么情绪不发作出来,全积郁在心里,很容易就忧思成疾,这样的烧再来几次,好容易将养回来的元气就更弱了。”

七娘子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权仲白就像是神仙中人,说的话都是对的,都是好意,可自己俗人一个,俗务缠身,又怎么可能做到心无忧虑。

“替我谢过权先生没有?”她靠回枕上,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要不是他开出的方子,咱们恐怕连现在的身子骨都没有呢。”

立夏会意地一笑,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私底下已是为您转致谢意了。权先生说,医者父母,这是他该当做的。”

又露出了些许忧虑,冲帐幔外头努了努嘴,“咱们没有搬动您……二娘子方才带着二姑爷回来,刚才哭了一通,现在正在和太太吵架。”

七娘子一怔,这才听见了帐幔外头隐隐约约的声响。

二娘子的声线,赫然便在其中。

她似乎很激动,声调高亢而冷酷,大太太却是不管不顾地大喊,虽然听不真说的是什么话,但七娘子不必听,也知道两人吵得肯定是五娘子的死。

忽然间,她有些不大肯定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

旋即,她又想起了倪太夫人的笑。

七娘子的眼神顿时就冷硬了起来。

就算许夫人再想为五娘子伸冤,头顶还有一个婆婆,名门望族,视名声如命,她未必能有魄力追究下去。

自己不闹开,恐怕五娘子白死的几率,占了五成。

余下的五成,还要看许凤佳能不能及时回来——以他的­性­子,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广州距离京城太远,就算他星夜回京,也未必能找到蛛丝马迹……

答应了五娘子要找出真凶,她就从来没有打算把此事轻轻放过。

只是大老爷的那番话,一下又回到了七娘子的脑海里,让她再度有了叹息的冲动。

“人生真是难!”她轻声和立夏感慨,“要找到一条两全的路,谈何容易!”

立夏面带不解——是啊,她再聪慧,对大老爷的了解,也未必有自己的几分之一。

七娘子就又叹了一口气。

帐幔外的声响一下小了下去,不久,轻轻的脚步声踱进了东次间,立夏起身行礼。

“二娘子。”

二娘子掀起帐幔,一双含煞眼,就出现在了七娘子眼前。

姐妹俩对视一时,居然都是欲语无言。

“二姐。”七娘子再叹一口气,轻轻地叫。

二娘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本来容貌不过清秀,此时已有二十五六岁,虽然青春正盛,但面容刻板,已是有了侯夫人的威仪。

这一哭,反而显得格外年轻,看着就像是二十刚出头的年岁,好似一个刚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对什么事都心中无数。

七娘子不由得陪着落了几滴泪,立夏就大皱其眉,上来劝,“权先生说了,您现在可不能哭,一哭恐怕又要发烧……”

二娘子就忙擦了擦眼,强笑,“是我不好,反倒来招七妹。”

两个人就又怔怔地相对而坐,都不知说什么好。

立夏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半坐起身,从东里间的方向摆了摆头,对二娘子挑起眉,做询问状。

二娘子就苦笑,“听说是娘亲自把那碗药喂给小五,是以格外不能平复心情,虽说经过劝说,已是打消了亲身前去闹事的念头,但到底还是派了王妈妈过去……我拦都拦不住!”

见七娘子诧异,又解释,“娘叫王妈妈代她从太夫人开始骂,骂太夫人管家不严,教出了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家里人,叫小五白白……送了命。”说到最后几句,声音中又现了哽咽。“还要王妈妈去骂三姨,不过我想,王妈妈就算敢真骂出口,也是一定不敢骂三姨的,事情,还不算太难看。”

五娘子真是一脉嫡传,尽得了大太太的­性­子。

七娘子没想到大太太着急起来,也是这样的蛮不讲理,面子两个字,竟是全顾不得了。

虽说痛快,但究竟于事无补,上门辱骂平国公的母亲,是对许家面子严重的冒犯,就算平国公夫­妇­不介意,许太妃也未必不介意。

七娘子就沉下眸,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真是有多少无奈!

“恐怕王妈妈也未必敢……”她字斟句酌。

二娘子苦笑,“若是不骂就要被卖,她不敢,也得敢了。”

只看二娘子脸上的苦笑,就晓得她也拉不住大太太了……如今的大太太,就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已经被激起血­性­,不杀戮一番,是绝无法冷静下来的。

七娘子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的言辞,居然如此苍白无力。

人的生死,并不是几句宽慰的言语可以掩盖的。

恐怕就算许家人诚心赔罪,大老爷也一意缓和,许家与杨家的关系,从今往后,依然要走低一段时间了。除非许家人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教出凶手,这凶手,还必须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行凶理由……

她在许家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已经赌上了许家和杨家之间的联盟关系!

以大老爷的­性­子,只是责怪七娘子几句,都算是客气的了——改革在即,杨家面临的压力本来就不小,再和许家疏远,只怕更是孤立无援了。这,毕竟是关乎整个杨家的大事。

可五娘子还那样年轻!

“二姐……我……”她不禁低声问。“我在许家,是不是……做错了。”

二娘子一怔,她并没有不解,显然是早已了解了事情经过。

——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地看向了七娘子,“若我是你,我会做得比你激烈百倍。”

是啊,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

想到了在西北的那一夜……

她轻轻一甩头,掐了掐虎口,让轻微的疼痛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事情,要一项一项地办。

“眼下就看许家的态度了。”她轻声下了结论。

二娘子攥紧拳头,垂头轻轻地将手搁在了大腿上,神­色­­阴­霾。

“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不要说娘,我,都不会罢休的。”

她又放开手,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区区一个太妃,很了不起吗?我们家在宫里,也不是没有能说得上话的靠山!”

七娘子忽然意识到,虽然杨家看似危机四伏,比不上许家根基深厚,但恐怕许家还未必敢真和杨家撕破脸皮。

她料想得不错。

五娘子的头七一过完,许家就派人送了真凶上门。

或者,该称为最适合的凶手,更合适些。

170凶手

“家里小药房管事的洪妈妈,虽然样样都好,但酒后就容易犯糊涂。”

“她素来将少夫人的药材看得很仔细,平日里是一定会亲自包裹的,偏偏也就坏在了这上头,那一日家里有喜事,多吃了一口酒,回来头晕脑胀的,包药材的时候,就把给大少夫人屋里的两个养娘配的王不留行,同药房里常年储备的一小撮藏红花给包了进去。”

许夫人派了老妈妈亲自上门向大太太解释。

大太太一句话都没有说,­操­起小几子上的茶碗就朝老妈妈丢过去。

老妈妈躲都不敢躲,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脸,眼看着脸上就红了一大块。

“滚出去。”大太太的声音冷得像冰。“马上给我滚出去!”

就连大老爷都很不满意,重重地放下了茶碗,“三姐查了这几天,就找到这么一个替死鬼?这故事也编得太牵强了些。”

他眉宇间就带上了少许­阴­霾,“虽说也能体谅三姐的难处,但这也实在是太欺负我们杨家在京城没有多少亲朋了吧。”

对大太太的火气,老妈妈还能泰然处之,可大老爷一发话,她就慌神了。

“阁老的话,实在是不敢当!”老妈妈连连磕头,“只是,只是夫人也难,半个多月几乎没有合眼,院子里的人,全都审了个底儿掉,除了洪妈妈之外,是没有一点疏漏。产婆是孙家夫人送来的,陪护的妈妈们全都是娘家的陪嫁,院子里抓药煎药的丫头妈妈,全是少夫人一手提拔出来的,真是、真是只有洪妈妈一个疑犯……”

七娘子忽地Сhā口道,“药是什么时候煎下去的。”

老妈妈浑身一震。

才迟疑了片刻,七娘子就冷冷地道,“三姨审了这么久,不至于连这么一点问题都没有想到要问吧。”

屋内的两个大佬,目光却都集中到了七娘子身上。

大太太眼神里有惊异,有深思,也有明显的感激。大老爷却是多了无数的警惕,七娘子似乎都可以看到他的眉头已经暗暗皱起却又松开,那一句“你又想做什么了”,已经含到了­唇­边。

老妈妈却没有任何办法。

只要许夫人有尽心审案,这个问题,她是肯定必须马上回答的。

“这药要小火慢煎八个时辰以上最有效应,大约是前一天傍晚煎下去的。”

七娘子不禁一皱眉。

她还没有开口,大太太就接续了往下问,“从煎下去到小五服、服药,有谁进出过明德堂?”

老妈妈又是一震。

她抬起头死死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回答,“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五少夫人分头来过、府里的二姑娘与三姑娘结伴来过,五姑娘独自来过,还有太夫人并夫人都派人进过明德堂问少夫人的好。娘家人上门前,我们婆家人要全上门探视过,才不能算是失礼。”

也就是说,府里排得上号的女眷都有嫌疑了。

大太太的目光越发冷硬了起来。

大老爷却打了岔,“两个小娃现在怎么样?”

提到两个小外孙,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暖,大太太­精­钢塑就的面孔似乎有所松动,老妈妈也松了一口气。

“吃得好睡得好,在清平苑由两个养娘十二个时辰轮流看管,谁都不放进屋里来,吃喝从采买到厨娘,都是三十几年的老人,绝对可靠。”她巨细匪遗地交代了两个小少爷的起居,“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精­神头很好,一天可以睡五六个时辰。”

七娘子目光一闪,看了看大老爷,又看了看老妈妈,她微微地撇了撇­唇­角。

这么一打岔,大太太也就没有再发火。

“我再宽限十天。”打发老妈妈下去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像是刀子一样锐利,“不管是谁害了我的女儿,三姐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她舍不得自己贤惠的名头,不愿做恶人,可以,名字必须给我交出来。谁让小五青年夭折,我就要她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老妈妈肩头一缩,打量了大太太一眼,见大太太面容平静似水,反而更害怕起来,抖抖索索地退出了屋子,哪里还有往日的半点威风。

大老爷却是心乱如麻,欲言又止,对着大太太叹了几口气,大太太都置之不理。

他只好迁怒于七娘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起身径自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悄悄地退出了正院。

只从老妈妈来访一事,就可以看出几个重量级当事人,实际也是各有心思,长此以往,不是悬案,都要闹成悬案了。

大太太的心思是最简单的,已经近乎疯狂,反而不需要多说。大老爷的心思,却只有七娘子这样跟随他多年的受宠女儿,才能揣摩出个三三两两。

这位新阁相固然心痛于女儿的死亡,但却绝不想激化了杨家和许家的矛盾,可又不愿意将此事轻轻放过,免得叫许家看小了自己,看小了杨家。他想要一个答案,并不愿被许家敷衍,但却在事情可能牵扯到许家的上层人物时立刻有了顾忌。

单从事理上说,七娘子能够理解这个成熟的政治家,杨家几乎是马上就要掀起一场新的改革风暴,在这时候,任何一点助力大老爷都不会放过,不要说是许家这样的大棋子了。

前朝的徐阶为了除掉严嵩,不惜把亲孙女许配给严世蕃当姨娘……放过一个女儿的死,又算什么?恨他也好,看不起他也罢,一个政治家最看重的,始终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许夫人则恐怕是三方中最为难的一方了。

七娘子毫不怀疑,她也渴望找出真凶,三个庶子媳­妇­与一个婆婆,这四个可能的凶手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她一定是很卖力地在追寻真相,只是她也很怀疑许夫人的身体能否容许她作出明智的判断与推理,将这位大胆残酷的天才型凶手逼出水面。

并且许夫人也有自己的难处,她是许家主母,许家媳­妇­出了丑事,跌的是整个许家的面子,对外,她不得不维护自己的媳­妇­……她也有许家的尊严要顾,即使理亏,也不能任由杨家拿捏。是以她只在下人身上做功夫,对几个上层人物,却只字不提。

她甩了甩头,又把思绪转移到了凶手身上。

她不觉得这是预谋作案,也不认为这是下人的所作所为。许夫人的解释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下人毕竟只是下人,只要做好本分,五娘子对于她们来说并不可怕。

可对三个妯娌来说就不一样了,五娘子的崛起,在不同程度上直接妨碍了三个妯娌的利益,没有谁不是受害者,问题只在于是谁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动手杀人,或者说,是谁有这个­性­格,会想要直接从**上消灭自己的对手。

她又摇了摇头。

七娘子并不了解这三个少夫人,单从这一点印象,她不可能把几个凶嫌摸透。深宅大院的女人,谁都有两张脸,面上最娴静的大少夫人,私底下说不准就最丧心病狂。

她只能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凶手的­性­格。

这很可能是个大胆而疯狂的天才型凶手。

或者只是单纯地过来应卯,探望一下正是得意的五娘子,被她话里话外透出的春风得意,刺激得银牙暗咬。

往外离去的时候,忽然见到耳房里煎药的老妈妈捧着肚子离了屋子……

闪身进去出来,一分钟都不要,自从五娘子生产就片刻不离身的小药包就没了踪影……左右一张望,又扶着贴身丫鬟的手,笑嘻嘻地出了院子。

不管死不死,总归会添些产后的毛病,死了最好,不死,大血崩后大伤元气,只怕五娘子就自顾不暇,没有闲心在府里兴风作浪了。

这是完全可能的事,明德堂里外进出的人虽多,但总有空荡荡的时候,再说,就是因为五娘子事儿多,很多时候,明德堂里的下人都被她派出去要东要西,院子里的人反而不多。

七娘子撑着脸,在心中的凶手面容上,代入了三个少夫人的脸。

都没有一点违和感。

她叹了口气:要找出真凶,谈何容易。

又再过了半个多月,五娘子的头七都过了,许夫人到底也没能拿个交待出来,每一次派人上门来请安,到最后都是不欢而散。

秦大舅、平国公、许夫人,轮番上门来见大太太,大太太总是重门深锁,回一个不见。最后,她将日期宽限到百日内,并放言百日内许夫人不能给个答案,她就要上顺天衙门诉倪太夫人、许夫人并三个少夫人合谋杀害五娘子,把事情闹大。

这一招虽然粗俗,但却是极有效的威胁,据说当时传到国公府,就把倪太夫人气得吐了血。

京城的高门大户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又还有什么是比吃官司更跌脸面的事?诉的还是这样真真切切有板有眼的案子,有神医权仲白的证词在……到时候顺天府丞上门拿人,许家的几个女眷,难道还真要被收押进牢内,上公堂抛头露面给人看笑话?

真要走到这一步,许家和杨家就真是彻底决裂了。

可要交出一个让大太太满意的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回事,没有真凭实据,谁会做这个明知必死的替罪羊?

大老爷成天愁眉不展,胡须捻断了几根,看着七娘子的样子,就好像看一只癞蛤蟆。

七娘子置之不理,到最后索­性­闭门不出,成日里只在后院读书写字,也不到大太太跟前去了——大太太现在看着她就想到五娘子,一想到五娘子,就悲从中来。

偏偏就在这时候,广西云南一带,苗族又起事了,这些土司自从北戎覆灭,就有些不大安分,今年终于按捺不住闹起了波澜。许凤佳告假回家奔丧的文书才到了京城,那边新帝命他为讨逆大将军顺路前往镇压的敕令就到了.

国事自然大于家事,许凤佳只得派亲兵回家送信,告知众人此事,便率兵往广西去了,山路难行,很快连兵带将就都没了消息。

四月底,京城已是草长莺飞,有了夏天的样子,南来的风吹过白塔,在太液池上激起了阵阵波澜。小时雍坊就在太液池边上,几个小丫头都爬到树上,看过了太液池的风光。

大老爷难得地接了七娘子出外书房服侍。

自从她在许家越俎代庖,把五娘子为人所害的事实摆到了台面上,七娘子就久已经失宠于大老爷,今日忽然派人传召,肯定不是为大老爷解闷去的,七娘子心下虽纳罕,却也并不慌乱。

她随着领路的台妈妈——台妈妈倒是取代了董妈妈,肩负了来往于内外院传递消息的工作——一路进了小书房,才进里间,就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打了个正脸,还没有来得及回避,大老爷就介绍,“这是你许家姨夫,还不快来拜见。”

他对七娘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脸­色­了。

七娘子心下越发好奇,面上却自然敷衍得好,她规规矩矩地给大老爷并平国公许衡,平国公将她上下细看了几眼,才微微一笑,举手冲大老爷告辞。大老爷又忙带着七娘子,将平国公送下了台阶,看着去远了,才收敛笑意,将七娘子带进了书房内。

他对七娘子的态度,却又是一变,好似一切龃龉都未曾有过,回到了最初发现七娘子优点的那一阵子,看着她的眼神里除了笑意,更多的,还是满意。

“许家那边今天亲自上门,说得是两件事。”待得换过茶,父女对坐了,大老爷才开口说起了许家的事。“四郎昨日里发了高烧,虽然今日烧退了,但还是让众人吓得不轻,另一面,你三姨连日­操­劳,今日终于是绷不住又昏死了过去,请权子殷上门扶了脉,据说……很可能是熬不过这一关了。”

提到许家,他面上自然就带了三分的戚容,七娘子看在眼里,却觉得有几分好笑,她点了点头,面­色­泰然。

“也是时候了。”语调不禁又略带了讽刺。

老妈妈当时,的确是听懂了大老爷的暗示。

大太太对五娘子的死,已经有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穷追不舍,好像饥渴的猎狗,一定要找到一头猎物,才能发泄心中无尽的嗜血。

要惊醒她的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让大太太重新成为一个会算计懂取舍,能壮士断腕的主母,就只能动用非常手段。

大老爷当时问起小外孙,不能不说是一种提点。许夫人只要不是傻的,当然想得到以小外孙的安危来提醒大太太:逝者已逝,还有更多的活人,需要大太太的关心。

这一招虽然浅显,但直击人心,就算七娘子早已料到此事,也没办法作出应对。毕竟四郎、五郎在许家人手上,他们是好是病,还不是许家人的一句话?

“你娘听见了之后,一下又晕了过去,现在醒来,心境已经平缓了许多。”大老爷徐徐地继续着话头。

看得出,他心情不错。

七娘子不由得又摸了摸身上的孝服,五娘子去世,她要服大功丧九个月,现在身上穿的还是粗麻布衣服。

“一会儿,你进正院陪你娘说说话,也宽慰一下她的心情。”

大老爷又吩咐了几句琐事,才深吸了一口气,端肃了神­色­,望着七娘子的眼睛往下叙述。

“许家还说了一个意思——眼看着你三姨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即使熬过来,恐怕也是苟延残喘,无力处理家事。太夫人年事已高,更不宜劳动,平国公意思,公府是必须有一个当家做主的世子夫人,进门就要当家,免得府里内外失衡,让凤佳心冷,等凤佳一年的齐衰丧服完,他想为凤佳续你为妻。这一年里,暂时将两个小外孙送到秦家舅舅府上喂养。当然,有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这里面的意思,你是明白的。”

“姑且不论你娘怎样想,这门婚事,我是已经答应了下来。一年后等凤佳出孝,你们立刻完婚,你姐姐的两个儿子能不能平安长大,就看你的手段了。我知道小七和姐姐感情深得很,又很想查出真凶,为此不惜绑架两家关系。想必,是一定不会推辞的。”

七娘子脑际嗡然炸响,木然地看着大老爷,一时间,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大老爷话里也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他语气笃定,这话与其说是商量,倒不如说是告知。话里更带了隐隐的讥诮,好像在笑七娘子搬起石头,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没想到刚才请你三姨夫稍等,我亲自进去和你娘一说,你娘也是满口答应,一会儿进去,她想必也有很多话要嘱咐你。”大老爷的声调虽然温存,但声音后的东西,却冷锐得像冰。“我明日就要发奏章请行地丁合一之法,还有很多事要做,小七先下去吧。”

七娘子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怔怔地凝视着大老爷的面孔,像是从来未曾认识这个陌生的政客,半天,才挤出了一抹­干­涩的笑。

“大人真是信任杨棋。”她慢慢地站起身,望着大老爷的目光,好似两根穿心的箭。“或者我该说,在大人心里,我杨棋只是个听话的棋子,断然不可能反噬?大人就不怕……我含怨出嫁,反、而、生、事?!”

这一番话,被七娘子问得锋锐无比,好像夹了几把小刀子在里头,直戳进了大老爷的耳内。

大老爷却不骄不躁,只是悠然啜了一口茶,微微一笑。“小七怎么是冲动之辈,若是九哥作这样的威胁,或者我还会信,你嘛,就是杀了爹,爹都不信。”

是啊,她还有九哥!她不能将九哥置于自己与父母的斗争之间,叫九哥难办!

七娘子急怒攻心内外交煎,一时间心头好似有几千把刀子在戳,大半天也说不出一口话。

勉强一张口,要说几句场面话时,却是喉头一甜腥热喷出,桌上顿时就多了一口鲜红的血。

她一下就吓得捂住了口。

就连大老爷,也是面­色­一变。

他似乎反而因为这一口血而暴怒了起来,站起身举手就摔了七娘子一巴掌。“你不是在乎你五姐的死,胜于整个杨家的前程?敢把杨许二家的关系放上天秤,就别怨自己成了筹码,就算是死,你也得到许家再死!在我面前吐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重新吃进肚子里!有女不肖——杨棋,你别自以为聪明,你才是整个杨家最不肖的女儿!”

七娘子捂住脸的那一刹那,想到的却居然不是自己。

她想起了当时五娘子挨了大老爷那一巴掌时的反应。

在挨打之前,她尚且有很多委屈,可挨了那一巴掌之后,五娘子眼底,就仅剩倔强。

因为她已经彻头彻尾的心冷了。

五娘子或者有很多事都比自己糊涂,但在对大老爷的了解上,却要比七娘子更早就已经透彻。

此时此刻,她也不愿让自己的挫败流露出半分,泄露给大老爷知道。

她抬起头,平静地拭去了­唇­边的血迹,挺直脊背,对大老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小七本来就不聪明。”

她的语气比春风更软,眼神,却硬得像是钢,是铁。“父亲教训得是,小七还有九哥,还有子绣表哥,还有未曾谋面却心切一会的连世叔,在这世间,我并不是无依无靠!还有那么一两个人,垂怜我的身世,在乎我的喜乐!”

大老爷神­色­骤然一动。

正要细问,七娘子却已经转过头,头也不回地出了小书房。

171破立

她一路走一路微笑,虽说自己也知道,这微笑多半也带了几分假,或者并不能起到遮掩的作用,但这笑已经是她仅剩的一点骄傲。

七娘子一进屋,就听到了立夏等丫头的笑声。

这些日子以来,府里气氛压抑,丫头们行动都不敢大声,也就是过了百日,才敢稍微放松一些,轻轻地笑几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七娘子却是打从心底就烦躁起来,她没有招呼谁,就径自进了里间,随手带上门扉,挂上了平时设而不用的小铜锁。

清脆的落闸声一起,她的眼泪就应声而落。

七娘子自从回了苏州,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软弱地为自己掉过眼泪。

她也从来没有面临过真正的绝境。

从前二太太图谋九哥,先下毒后进谗言,姐弟俩看似安稳,实则身处惊涛骇浪的时候,七娘子从来没有哭过。

她相信自己总能等到机会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她知道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

甚至于当许凤佳想要不顾一切求娶自己,她狠下心肠回绝的时候,七娘子也从来没有掉过这样汹涌的眼泪,她虽然伤心,但这伤心,只是一份哀悼,而并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后的死心。

可是现在,她绝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老爷和大太太第一次在她的亲事上达成了一致,从前那些虚假的许诺“小七不点头,娘就不答应”,想必在此时,也已经被大太太抛诸脑后。

是啊,在没有牵扯到两个亲生女儿的时候,或者大太太还有闲心对几个庶女扮演自己的慈母角­色­。多年相处,或者她对自己也有了一些情分,当她说出亲事由七娘子自己做主的时候,七娘子相信,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可这几分真心,被五娘子的死一冲,又还有多少能剩下?和二娘子、五娘子比,所有的庶女,都是大太太手下的一颗棋子,要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容不下一个不字!

她已经找不到一点生机了,在这局面中,她看不到一点活路!

孩子还没有满月生母就已经过世,许凤佳还这样年轻,公府需要一个女主人,周年后他不续弦可以,五年后,十年后呢?

孩子毕竟还小,续弦过门,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大太太不把自己放过去,也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了。她是肯定不会松口的!

大老爷心心念念,只是不想和许家翻脸,许家许下的这个承诺,又能保证外孙的继承权,又能缓一缓两家的关系,他会松口反悔,就不是杨大阁老,也坐不到阁老这个位置了!

除非以力破巧,请封锦入手,从外力破坏两家的婚约……

七娘子又咬住下­唇­猛地甩了甩头。

子绣表哥一直不在京里,去向成谜,她固然有办法送出信来联系到封锦,但她有没有这个脸让封锦抛下公务匆忙回京,就为了解决自己的婚事?

再说,封锦虽然受宠,但要一人独挑两家,同时得罪文臣武将——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至于连太监这样镜花水月的助手,她根本都没有考虑在内。许家与杨家或者不敢得罪连太监,但也绝非连太监可以随意拿捏的小蚂蚁……

刚才那句话,不过是气急时冲口而出,为了打消大老爷的气焰,让他脸上的笑容稍微褪一褪­色­。

到底还是想得太浅了!

在平国公府里的那一天,是七娘子这几年来首次失算,她为五娘子的去世震慑,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过,续弦人选,很可能是她。

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歉疚,虽说嫁进许家是五娘子自己的选择,但她毕竟也于其中推波助澜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一点歉疚没有道理,但却最难免。

就是这一次她抛开算计,抛开了明哲保身,就把自己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如若当时她没有出头挑明五娘子的死有蹊跷,以大太太的伤心,未必能意识得到事情不对。这件事说不准也就含混过去了,大太太就算肯把自己嫁进许家,大老爷都不会肯。毕竟许家有那么一对双生子,有过那么一个原配杨氏,已经可以保证两家的亲缘联系更紧密。

可是她自己一手葬送了自己的路,她没有想到,她被五娘子的死所震动,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不能有负她临终所托。当五娘子的死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调查开始,一切全完了。

大老爷为了政治利益,什么事做不出来?大太太一心只念五娘子,怎么能顾得上她,谁都没有想到施舍一点自由意志给她,当大老爷那句话出口的时候,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找不到一点生机,局面全死,盘都盘不活了。

自从拒绝了许凤佳,她就从来没想过和他结为夫妻这样的事。

连五娘子尚且压不住场子,第一年落得个任人欺凌,她这个伪嫡女面对许家如狼似虎的妯娌亲戚,又哪有一点胜算?接下来的十数年间,她要用多少谋划才能镇得住场子,才能在许家立得住脚?

更不要说许凤佳秉­性­孤傲,被自己狠狠拒绝之后,爱意转成恨意,说不准对自己已经恨之入骨,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在这样一个比杨家险恶了无数倍的地方过活,这日子可能有一点生趣吗?

自从穿越以来,即使在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放下自己的斗志,为了生存,她失去过太多,有些是她主动舍弃,有些是她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她失去她的童年——两次,失去她的纯真,失去了她的热情,她的善意,她变成了一个冷漠而谨慎,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连自己都不够喜欢的人,可她从来没有放下过自己的斗志,自己的希望,她深信——她逼着自己深信,有一天她可以走出百芳园,走出杨家,进入一个简单一些的后院,嫁给一个对她有一点好感的丈夫,开展一段不那么身不由己的生活。

权家、桂家……她并不挑剔,权仲白与桂含春心里有没有别的女人,她也并不在意。她想要的就只是一段能够稍微自主的日子,男主角是谁,并不太重要。

到那时,她所曾经被迫放弃的东西,那些生活的乐趣,惯看秋月春风的闲趣,凭栏听秋雨的意趣,她可以一点一点地找回来,她可以重新生活,而不再是生存。

没有这个信念,她怎么能在杨家支持下来?

这么多年下来,她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底,恨不敢恨,爱不敢爱,为的无非是别挡了大太太的路,在她的­淫­威下苟且偷生!

没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所谓的体面,不过是大太太给她的一朵虚假而甜蜜的泡沫,是对她多年来小心经营漫不经心的奖赏,只要让她意识到一点点自己的威胁,不论是生母之死的玄机,二太太倒台的内幕,还是许凤佳提亲前的那些纠葛。这些秘密只要泄露出一点,就足以让她在顷刻之间丧失所拥有的一切。在内宅,主母就是天,大太太纵使昏聩,也不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庶女可以抗衡的。

所以多年来她小心翼翼,她几乎斩断所有想望,只求生存两字。所望者无非是成功走出杨家,走出这个遍布锦绣的棺材,走到哪里,她已经不去挑剔。

就连这最后一点小小的奢求,杨家都要拿走。

生活把她逼到了绝路,连她能保有的最后一点希望都不放过。

七娘子猛地抬起头,仔细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她握起了惯常使用的甜白瓷沉口杯,犹豫了片刻,猛地将它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沉口杯碎成了几片,她蹲□仔细地寻找出了最大也最锐利的一片,在腕间比量了又比量,又试着划了划桌面,果然见得­精­致的铺巾,已经被划出了一个小口。

对大老爷的威逼,她没有一点招架的余地,所有抗衡的办法,都要将她在这世间还在意的几个人扯进这尴尬的局面里。让他们面对不堪的现实,对抗一个根基深厚的官宦家庭。

如果生存得没有尊严,她至少可以选择有尊严的死。

大老爷再能耐,又能把死人复活,嫁进许家去么?

七娘子猛地一咬­唇­,眼神转冷,她缓缓地将瓷片放到了静脉之上。

死志已决,只要划这一下,她再挨一挨,就可以解脱。

她却又放下了瓷片。

九哥……

在这世上,她唯独放不下的就只有九哥了。

九姨娘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九哥,多年来,两姐弟相依为命,如今她虽然要死,却也要对九哥有所交代。至少要圆一个完满的死因,免得九哥无法面对父母,又胡思乱想,被仇恨毁掉自己的一生。

就让那些事跟着自己而去吧!

她仔细地按了按眼圈,对着梳妆台照了照,见眼睛只是微微泛红,余下并无大碍,便放心地开了门,迎头就撞见立夏。

“才想问姑娘是怎么了,把自己锁在屋里……”立夏一无所知,犹自言笑晏晏。

七娘子微微一笑,细声道,“在想事呢——来,你为我磨一池墨送进来,再把门关上……我要给子绣表哥写信。”

立夏顿时会意,低着头一声不出,退出了东里间。七娘子怔怔地坐在桌边,支颐望着这小而雅洁的屋子。

她的手渐渐开始有些发抖。

一下又想到了前世。

毕业两年,她攒到了一笔小钱,在城市一个偏僻的角落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交房那天,她去参加同学会,会上一如既往地沉默,心底却实在是开心,她多喝了几口酒。

当晚回家路上,或者是因为这一口酒,她没有看到凌晨时分呼啸转弯的大卡车。

死亡几乎是立刻降临,在临死前辗转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多遗憾,有多懊悔?她多想再来一次,再给她一个机会,纵使把她放到绝境里,只要有生命,她都愿活。

穿越进那四岁女童的躯体中,她多欣喜?她小心翼翼不动声­色­,渐渐融入当地生活,与九姨娘相依为命,仰她过活,在当时,原来这些对她已经足够。

她还记得那一晚自己突发高烧,九姨娘想要进城请郎中探视,看管她们的奎妈妈板着脸,也不去请郎中,也不许九姨娘出门。

那是大太太的另一个心腹,论得宠程度,要比王妈妈更甚,偏偏被发配到西北来看管自己母女,心中满是戾气,自然对她们不好。

她在炕上昏昏沉沉,看着九姨娘跪倒在地给奎妈妈行礼,求她网开一面,让自己出门请人看诊。

当时心中的无奈与愤怒,实在留下太多痕迹,那一晚对她来说,所受折磨,比前世许许多多个落魄的日子更甚。她才知道原来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为自己卑躬屈膝,是这样的一种滋味。

当晚奎妈妈到底让步,九姨娘凭着一双脚走了二里夜路,请了郎中回来开药,她慢慢地好起来。

“等我长大,我要把对你不好的人都踩到泥里。”那天晚上,她一边喝药,一边断断续续地向九姨娘允诺,“谁让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我也要让她尝尝这样过活的滋味!”

九姨娘却很慌张,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

“这种话,不要乱说!”她对小女儿忽然的早慧,似乎并没有太大的疑虑就已经接受,或者是因为生活过于艰难,是以当女儿不再是个累赘,还能提供出一点有限的帮助时,九姨娘是心怀感激的。“你能平安长大成亲生子,就最好了,报复的事,想都不要去想!”

耐不住她的纠缠,九姨娘终于松口。

“好,报仇,报仇。”她­唇­边是一抹无奈的笑。“待你成了亲,姨娘的第一个小孙孙出世后,你再提报仇两个字也不迟。”

“我一辈子命苦,只有你与九哥两滴血脉,你能平安长大成亲生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比报复两个字,要有意思得多。”九姨娘的声调是那样恬淡。

就是这样一个苦瓤子,多年来坎坷无尽,拖着支离病骨在西北拖着一个小女儿辗转求生的弱女子,在这样卑微屈苦的境地里都没有轻生,尚且对生命有无限的希望。尚且用尽手里有限的资源,为自己谋求出了一条比较最好的前程。

她又哪来的脸面去想轻生这两个字?

就是想一想,都是对九姨娘的亵渎!

九姨娘那一晚对奎妈妈下跪的那一刻,她的生命里承载的就不止一个人的重量。若是有一个人,为了她的生命得以延续,不惜抛开自己的尊严,她活不活,就已经不止是她自己的事了。

七娘子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举起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钻心的疼痛,顿时让她又清醒了几分。

机会,都是等出来的。

就算没有转圜的余地,自己必须嫁到许家,也并不意味着在许家,她就要重蹈五娘子的覆辙,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过活。

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生活就会回以什么样的境遇,命运或者不是她可以掌控,但心境,却是她自己的领域。

六娘子在进宫之前说的那一番话,又在七娘子耳边响了起来。

是啊,人生到处何所似,有整个杨家做后盾,她未必不能在平国公府站住脚跟。只要她愿意活,她还是可以活下去!

她能不能将九姨娘最后一点期盼摧毁,让她的遗愿失效?如果连九姨娘都能挺得过生活的碾轧,她为什么不能?!

她难道没有对自己发誓,要将九姨娘被生活拿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为她拿回来?这么多年,她全心全意伪造出一个识看眼­色­进退得宜的庶女,得到这样热烈的反响,就因此忘记了她的生命早已经不为自己掌控,在深宅大院里,她有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生存,从来是很残酷的,纵使为花团锦簇的外衣包裹,也依然不是个容易的命题。但恰恰是这个命题,最容不得人畏难而退,纵使被它改变,纵使这改变连她自己也不喜欢看到,她也依然要强迫自己去适应着它的变形。

这道题并不简单,然而也绝对公平。答不好这一题的人,泰半都已经如九姨娘同五娘子一样,深埋在了地下。

七娘子又闭上了眼。

好半晌,她才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就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愤与无奈,都从这一口气里叹出来一样,她蹲在地上,慢慢地捡起了一片片雪花般的碎瓷。

她的手开始还有些抖,划出了好几个伤口,然而慢慢地,却越来越稳定。

大老爷、大太太、平国公府在五娘子的死之后,三方面互相投鼠忌器,许家固然很怕杨家彻底和许家翻脸,带累得与孙家疏远,但杨家又何尝不怕失去许家这么一个臂助。三方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但却都不能彻底翻脸,自己的婚事,无疑是利益协调的结果。

嫁入许家后,她自然要利用这三方之间的微妙关系,为自己谋取利益。

在穿越之后,她曾经许下的承诺,虽不多,但却绝不少。

她曾经应允立春、白露、立冬等丫鬟,为她们的亲事出力,换得她们的忠心回报。

她也曾应允立夏,自己得道,身边的­鸡­犬自然升天,若是自己有混出头的一日,便会照拂周家老小。

她从不轻易许人什么,但一旦答应下来,就决不反悔。

她还在五娘子弥留之际,应允她找出凶手,为四郎、五郎拔除掉这个潜伏中的敌人。——当时她没有想到,五娘子一去,续弦人选极可能是她,是以选了一条最激烈的路来履行这个承诺。

七娘子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如今既然要她入主明德堂,成为候府的小主­妇­。这条缉凶之路,当然也要继续走下去。

有很多事,最好都是现在就想好应对的办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到许家的局势,站稳脚跟。

当年的九姨娘怕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成亲就有子,虽说生育可能已经是个奢求,但成婚生子这件事,对七娘子来说已经不是难事。她的尊荣,甚至要比九姨娘能想象得更高。

七娘子不禁一笑,她站起身,翻出一个­精­致的螺钿小盒,将自己理智破裂的证据,全装进里头,妥善收藏。

当立夏送来文房四宝的时候,七娘子已经完全收拾好了思绪。

她的面孔虽然还绷得很紧,但双眼已经不再是两个惊恐失措的小水潭,而是又再成了两泓盈盈的剪水。

“走。”她起身招呼立夏。“我们去前院给太太请安。”

立夏一时,倒有些错愕。

她仔细地审视着七娘子,注视着七娘子发红的眼圈,又撩了地上的碎瓷片一眼,就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不言不语地跟在了七娘子身后。

七娘子酝酿了一路的情绪。

一进正院,再狠狠一掐手上的新伤。

痛楚,顿时让她­干­涸的眼睛蓄出了泪水。七娘子就顺势跟着断断续续地抽噎了起来。

只要眼睛没有瞎,谁都能看得出这哭泣中的委屈与愤怒。

大太太本来正在发呆,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见了七娘子这番做作,她反倒像是松了口气,站起身将七娘子拥进怀中,大哭起来。

“娘也没有办法!娘也没有办法!”

这六个字,字字都是血。

母女俩于是相拥而泣。

七娘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终于学会了做戏。

纵使是大太太自己亲自决定将七娘子送进许家,但七娘子若接受得太平静,她难免又要犯起猜疑。疑心七娘子贪图富贵,早有嫁进许家的心思。

她微微抬起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苍老而憔悴的嫡母,望着她借题发挥的悲伤,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意。

大太太的戏,做得也并不算太差。

大太太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她抬起头一把抓过了七娘子的手,面上犹自泪水纵横。

“娘也是身不由己!”她的诉说,断断续续。“凶嫌查不出来,你五姐的一对骨血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小七,你不要怨娘……娘也没有办法!”

七娘子微微出了一口气。

顿时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都压到了心底,不留任何痕迹。将自己不情愿的那一面,脆弱的那一面,半真半假地露了出来。

“娘心底……就只有五姐……”她微露抽噎。

大太太也就一边哭,一边诉苦,“娘真是也没有一点办法……”

要摆平大太太,从来不是难事,她实在是太了解这个矛盾的贵­妇­人了,眼睛一眨,就能想出无数个安抚她的办法。

真正难以取悦的,是大老爷才对。

172喜事

时间就像水一样,匆匆地敲打过了河边的青石,将承平元年悄然带走,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朝廷里大事频仍,自从进了五月就是风起云涌,没有一天宁静,两广连年来收成不好,又要以两省之力供养南下­操­练的水师,当地民风素来彪悍,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整个承平元年此起彼伏的起义闹了个不休,亏得昭威将军许凤佳四处用兵,到了年尾,终于将局面勉强镇压下来,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

京城也并不是一派祥和,自从六月里新阁老杨海东上书请行地丁合一之策,改革税制开始,内阁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皇上态度暧昧,也不认,也不驳,这一封奏章留中不发,留出的是焦阁老与杨阁老之间疯子一样的争执——这要不是焦阁老年事已高,好几次都险些在文渊阁里酿出血案——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就是前朝,在华盖殿里还有过好几场群殴呢!

双方互相攻讦,当然少不得互抓小辫子,御史台史无前例忙得不行,以杨家为首,许家、秦家、孙家,无一不是背景雄厚根基深远的人家,焦阁老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年首辅德高望重……虽然皇上一直保持沉默,但承平元年的这一场大戏,还是热热闹闹地从年中演到了年尾,都没有一点止歇的意思。

与其说是在税制上纠缠不休,明眼人倒是都能咂摸出这纷争底下的味道——杨家的这位大老爷,仕途一直顺得很,从翰林起,一路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成了江苏布政使,再往上,做了十多年的江南总督,而今才换天就奉诏入阁……

皇上的意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杨海东就是他眼中的下一任首辅!放他和焦阁老相争,恐怕是要试一试他的能耐了。

才五十出头就有了这样的成就,焦阁老却是垂垂老矣,已经到了乞骸骨的年纪……

或者也因为了这些台面下的原因,杨家虽然和焦家斗得厉害,但在京城却反而吃得越来越开,大太太才满了一年的孝,女眷们上门拜访的脚步就越来越勤,请柬雪片似地飞进杨家的门房,只是大太太却几乎从不出门应酬,成日里只是在正院里新辟的一间小小佛堂念佛,倒是有了几分不问世事的意思。除非大老爷发话,否则几乎不出门半步,只是每月上定国侯府、秦尚书府探望几位外孙时,才罕能露出几丝笑脸。

承平二年的新年,杨家就热闹多了,大年初一一大早,许家就打发了几个庶子上门给大老爷问好请安,一并二房的三位少爷,从西北本家来京城预备春闱的两三个举子等等,一并都来拜年,大老爷同九哥也是­精­神奕奕,同男丁们在外院说笑。

内院就冷清了些,除了敏大­奶­­奶­照例上门拜年之外,就没有别的女眷拜访,大太太又惦记着要念一百八十遍的《法华经》,同敏大­奶­­奶­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让七娘子待客,自己避进了佛堂,七娘子索­性­把敏大­奶­­奶­让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说话。

敏大­奶­­奶­常年在娘家侍奉多病的母亲,这一年来倒是少有上门的机会,进得里院,先细看了七娘子几眼,再一扫屋内的摆设,不由就是微微一笑。

“大姑娘啦。”她虽然年纪也不大,但语调却相当老气横秋,“怎么还没过二月,院子里就已经摆满了箱笼?”

这是在打趣七娘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准备嫁妆了。

七娘子面上却并没有一般女儿家的羞意。“大嫂忘了?过了上元节,咱们就要搬到新家去了。”

敏大­奶­­奶­这才想起来:随着九哥进京,就连大老爷也受不了这间三进的小宅子,年前已是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了一间带花园的大宅,已是打扫停当,等过完上元节就要搬家了。

她不由自失地一笑,自我解嘲,“最近家里忙得厉害,倒是说错话了。”

就又拉起七娘子的手问,“可你心里也要有数,许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嫁妆不显赫,你是压不住场子的……伯母发过话没有?”

虽说两人很少相见,但敏大­奶­­奶­对七娘子的态度,却是从不曾生疏,一向是带了三分的推心置腹。

七娘子浅浅一笑,“五姐的周年都还没过,娘也没有说这事儿。”

妻子去世,许凤佳要服一年的齐衰不杖期的孝,他是武将又在打仗,国家惯例,是不可能服丧的,但孝期还在,没出孝当然不能说亲。少说也要等过了今年二月,许家才会正式上门提亲。

只是这预备陪嫁,多的是人家从女儿四五岁时起就开始准备……七娘子九个月的大功丧期也过了一两个月了,于情于理,大太太都应该为七娘子准备起陪嫁,以备将来过门后弹压妯娌,尽快站稳脚跟,不论是执掌家务还是教养两个外甥,底气都会更足。

敏大­奶­­奶­想说什么,瞟了七娘子一眼,撇了撇嘴,又把话吞了回去。

“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过,横竖伯母也亏待不了你的!”

敏大­奶­­奶­说话还是这么直爽。

七娘子又扯开了话题,“小侄女也有五六个月了吧?上回见到,倒是颇白­嫩­,今儿怎么没有抱来?”

南音去年六月生育了敏哥的长女,如今在二房也有了些脸面,只是敏大­奶­­奶­管束得严厉,七娘子也不过是在二房自己的宅院里见了她几眼——看着倒是多了几分贵气,有了富贵人家姨娘的样子。

敏大­奶­­奶­提起名下的这个女儿,倒是一脸的笑,“好着呢,昨晚跟着我们守岁到了子时,今早怎么叫都起不来,我就让她跟着生母。没周岁的孩子,带出门也是折腾。”

就又和七娘子扯了一堆的育儿经,上过了两三道茶,眼看就是吃中饭的时点了,才扯一扯七娘子的袖子,压低声音问她。“知不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两广一带的­骚­乱已经有了平息的意思,但许凤佳却迟迟没有动身回京,他是有孝在身的人,说起来,朝廷还欠了他几百天的假——当时五娘子的丧事忙着打仗,他没能亲自主持,可这周年祭还赶不上,难免就有些不够意思了。

七娘子摇了摇头,“没有一点消息——平时我们和许家往来也不多。”

大太太余怒未消,虽然应允了和许家的婚事,但平时两家的走动自然就少了下来,这一年来,也就是逢年过节互相致意而已。许夫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缠绵病榻,也没有那么多­精­神与杨家修好,是以虽然定下了婚约,但七娘子对许凤佳的动向,依然是一无所知。

敏大­奶­­奶­就有些为七娘子烦躁起来,“唉,这伯母也是,心里就只有五妹……”

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无味,索­性­住了口起身告辞,“今年还是回去吃饭,免得给你们添麻烦。”

七娘子笑着送走了敏大­奶­­奶­。

从头到尾,她没露一点心急。

这一年间,杨家的生活其实还算得上平静,大太太发送了五娘子后,便一头扎进了佛堂里,在无边佛法中寻找安慰,从前再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比谁信得都虔诚,家务多半交给十二姨娘打理。平时甚至很少出来见人,就连七娘子都难得见到嫡母,更别说寻常家下的仆­妇­了。

好在叔霞也的确是个能人,里里外外两尊大神,被她侍候得都是妥妥帖帖,平时柴米油盐的琐事,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大太太这个主母管事不管事,似乎差别都不大。这一遭九哥到京收拾房屋,安顿新住所的琐事,都是由叔霞主办,七姨娘有闲也帮帮手,无心就撂开不管,也难为了她里里外外能周全。

过了上元节,杨家忙着搬家,大老爷万事不管,大太太又是个甩手掌柜,只得又向二房借了敏大­奶­­奶­来帮手,外有九哥等人周全,进了二月,杨家就在新住所安顿了下来,老宅子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御赐的宅邸,那就是杨家百年的基业了,大老爷已经发了话,等九哥考上进士成了亲,家里的大小事务由新媳­妇­打理上了手,他老人家就要带着大太太住回小时雍坊去,这间宅子,其实只是为孙辈置办的。

五娘子去世后,杨家把七娘子许配进平国公府,桂家和权家倒也都挑不出什么不是,毕竟五娘子身后的这一对小外孙能不能平安长成,关系到了杨家、许家日后的关系,杨家把七娘子嫁进去的意思,两家人都心知肚明。

朝中政局不安稳,桂家就渐渐与杨家走得远了些,桂含春没多久就回京去了,倒是再没有消息。权家却是迅速为权仲白物­色­了一门亲事——从出身来说,这位二少夫人做继室,倒也勉强够格了。

恰好九哥中举,大老爷同年先生商议了许久,又问了大太太的意思,便说了权家的四姑娘瑞云为九哥妻室。权瑞云名门嫡女的身份,配九哥是够格了,虽说年纪比九哥稍微大了一岁,令大太太颇有微词,只是九哥过年十七岁,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要再等到秦家出孝再去说亲,难免又太晚了些,大老爷心切抱孙,却又等不了那样久了。

权家正赶着为小神医权仲白办亲事,虽然和杨家已有默契,但成亲总是要按序齿,妹妹不好越过哥哥,是以行礼成亲的日子,恐怕还要在七娘子出阁之后。过了二月进了三月,大太太就亲自找了紫褙子媒人上门,又请了秦帝师当年的同僚做主婚人上门说亲。

也就是在这时候,许家派来的媒人也上门了。大太太一扫一年间的冷漠,居然亲自接待媒人,一点架子都不拿,就笑盈盈地将亲事应了下来,七娘子同九哥的婚事,至此都上了日程,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了起来。

高门成亲,礼仪众多,十二姨娘不论从身份还是从能力上,都不足以挑起大梁,大太太吃了一年的斋,­精­神越发不好,只得三不五时就借敏大­奶­­奶­过来帮忙,私底下,也不是没有感慨。

“儿子多就实在是占便宜,你看达哥今年一中举就说了吴家的三闺女,仗着咱们家的势,这几门亲事都说得不错!三兄弟都是举人,说起来也实在风光,若是明年能中一两个进士,这一门就眼看着显赫起来……不像是咱们家,九哥说个亲还要找个老姑娘,最好一进门就生育!”

就难得地和七娘子抱怨。

这一年间,大太太大有为五娘子守孝的意思,深居简出潜心礼佛,和七娘子的关系不知不觉就走得有些远了。

不想才出了周年,就又端出了从前的态度,说起别人的家事,上心得很,反倒对自己家的媳­妇­,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的,处处都挑得出毛病。

“京城人看女儿金贵,留得久也不算什么。”七娘子倒有几分尴尬:权家的瑞云当时她也见过的,就比她大了一岁,说瑞云是老姑娘,就等于在说七娘子年纪太大了。

大太太的反应要比几年前更迟钝不少,听了七娘子不软不硬的回话,犹自念叨,“过门就十八岁了,再过两年没生育,可不就上了二十?留得久也不是这个留法——”

见敏大­奶­­奶­大皱其眉,不断望着七娘子,才恍然大悟,又忙笑着转圜,“不过他们权家也不稍停,先是改元,再是几个亲哥哥的喜事,耽误了妹妹也是有的。”

就势就议论起了权家人送来的陪嫁单子。

“权家虽然子女多,但权夫人对亲女儿也还舍得。”大太太就算还有那么半分酸意,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嫁妆单子,实在是无可挑剔,

“就是这家具也未免预备得太多了,他们小两口那一个院子哪里放得下!”

七娘子不禁一抿­唇­,倒没有应声,敏大­奶­­奶­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才回大太太,“伯父不是发了话,崇敬坊这套宅子,日后是要给九哥小夫妻住的?想必权夫人顶真,恐怕到时候麻烦,索­性­把一宅子的摆设都预备下了。”

又大剌剌地提醒大太太,“这权家的亲事不过是比许家那头早提了半个月,大伯母心底可要有数,半个月后,咱们家也要送嫁妆单子去许家了!”

大太太这才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哎呀一声,回过神来。

“可不是?”她握住七娘子的手,打量着七娘子的眉眼,“这一阵娘也忙,倒是没顾得上你这一茬——小七心急了没有?”

大太太就是多疑这一点,真讨人厌。

七娘子索­性­实话实说。

“娘委屈不了小七。”她的态度里,就带了三分货真价实的幽怨,“小七又何必心急?”

看来,七娘子对嫁进许家做这个现成的后娘,总是还有些意难平。

大太太反而很满意,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就笑。“还是小七知道娘的心思——那十间纤秀坊,半年前就过到你名下了,只是契书老忘了给你。再有你爹给你添的几件嫁妆,明儿写出来给你仔细瞧一瞧,再送到许家去!”

敏大­奶­­奶­很懂得凑趣,大太太话音刚落,她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伯母手笔实在大!”

大太太眉眼间不由带上了几许笑意,她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也算不得什么。”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抛下了第二枚炸弹,“你五姐名下的那十三间纤秀坊,虽然按例是要留给四郎、五郎的,但孩子到底还小,许家又有钱,哪里亏待得了他们——我看,往后十五六年里,就让这十三间纤秀坊,改向你奉帐吧!”

敏大­奶­­奶­这一口冷气,抽得就有几分真心了。

纤秀坊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不管放在哪个城市,分量都不轻,虽然被大太太分割成了三分,但一年五六万两的数目,也已经足以让一般官宦人家咋舌。

听大太太的意思,在四郎、五郎娶亲前,五娘子名下那十三间纤秀坊的盈利,就归做七娘子所有——这一份酬劳,可着实不轻了。至少在未来的十多年里,七娘子一年十万两的出息,拿的是稳稳的……

只是这一项陪嫁,就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大手笔了!

七娘子却顿时蹙起了眉头,有几分惶恐。“娘,我——哪用得上这么多银子!”

大太太和敏大­奶­­奶­顿时相视一笑。“还是女儿家的口气。”

自然又是一番解释,七娘子再三推让,大太太却都不许,又有敏大­奶­­奶­推波助澜,如此虚应故事一番,七娘子也只得含羞带怯地应承了下来。

这一番做作,叫三个人都有些疲惫,敏大­奶­­奶­自觉自己已经帮到七娘子不少,便起身告辞,不再为七娘子敲边鼓。七娘子也是一脸的感激与惶恐,起身告辞回了里院休息。

她展眼就要出嫁,在娘家住不了多久,也没有用心收拾这个小院,东西厢里满满都是箱笼,只有堂屋还算是雅致整洁,有七娘子一贯的­色­彩。立夏等几个丫鬟正在收拾屋子,见七娘子回来,都笑着迎上来问好,乞巧更是双颊嫣红,连连向七娘子描述,“那样大的珊瑚盆景……真是举世罕见!”

这说的是许家送来给七娘子“压箱头”的一对珊瑚金玉盆景。

七娘子不过付诸一笑,便进了屋子,独自坐在桌边出神,想了半晌,才叫立夏,“捧文房四宝过来。”

就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立夏,低声吩咐,“明日请周叔送到安富坊去吧。虽然表哥还没有回来,但……给舅母看看也是一样的。”

封锦连年忙得不可开交,与许凤佳一样不见人影,只是去年年中回了京城,辗转问得七娘子安好欢喜,就又没了音信,似乎是又出京去了。

立夏神­色­一动,接过书信慎重收藏进怀,七娘子又问她,“有没有看中谁……若是我们家的,也早开口,我好向太太要人。”

顿时闹了立夏一个大红脸,这位容貌平实衣着朴素的丫鬟,嗫嚅了片刻,才轻声说了个人名,“若是太太不放人……姑娘也不用为难。”

“太太是一定会放人的。”七娘子微笑着打断了立夏的自白。

还要再说什么,屋外已是传进了梁妈妈的笑声。“太太派我送宫里新赏下来的梨花糕……还有这是权少爷开的太平方子里提到的几味药,姑娘吃完了,尽管和我说……”

和往常比,她的笑声要略微高亢一些,透了细细的紧张。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今天的许诺。

她笑着吩咐立夏,“代我谢过梁妈妈,我就不出去了。”

把梁妈妈打发走了,才又捡了一块梨花糕并一小包药材,示意立夏收好。“找个医生尝一尝,是不是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立夏神­色­一整,肃然低声答应。

过了五六天,她请假出去探亲,给七娘子带了两封回信。

七娘子一边看,一边笑。

又过了三个多月,许凤佳终于动身回京,许家和杨家商议定了,婚期就定在了九月初三。两个月后的十一月初三,再来办杨家与权家的喜事。

173出阁

七娘子的陪嫁单子,到了八月初三,也已经送到了国公府。

虽然只是半个嫡女,但大太太却很大方,陪嫁的田土银两,是一点都不比五娘子出嫁时来得少。大老爷和七娘子的关系,这一年来虽然有所疏远,但在嫁妆上也很够意思,除了大太太拿出的体己陪嫁——这是嫡女才有的待遇,官中给的份额,私底下又给了七娘子几张田契店契,七娘子看时,却大都是在这一年间陆陆续续于京城置办下的田产与店铺。

当时几个庶女姐姐出嫁的时候,杨家尚且只是总督,嫁妆都有个三四万两,五娘子出嫁时带走了十多万两的嫁妆,七娘子也不是什么圣人,她自然私心里揣想过自己能从杨家领走多少工资,却不想真到了这一日,她的待遇要比自己想得还更高些。

衣料首饰是早置办好了的,大太太在江南的时候就留神采买过,如今不过是费个运送的功夫,当时这一项不过是一万来两的花销,大太太等出了五娘子的孝,又在京城赶着为七娘子补了一批,光是衣料首饰就有二万多两,和当年的二娘子、五娘子比,都不算差。

除却大太太在自己的陪嫁中赠与她的那十间纤秀坊之外,官中还出了价值约三万两的田地契,虽说隔得远了些,都是江南的地,但七娘子怎么也不用亲自耕作,年年派人收个地租也就是了,九哥将来照管家业的时候,自然也会分拨人手助她照料。

再算上大老爷私底下给的那一笔压箱底的田契店契,大太太给的五千两压箱的银子,她的嫁妆已经堪堪与二娘子、五娘子比肩,就是在整个京城,都很难寻出这一份奢华的陪嫁了。

七娘子受得安之若素——这笔投资,归根到底是为了帮助她在许家尽快立稳脚跟,是父母的心意,却也是他们的算计。

她更在意的还是自己的陪房下人。

嫁到许家,她可以吃许家的住许家的,但要把许家的下人使顺手,还不知要花多少心思。没有几个得力的丫鬟傍身怎么行?

好在七娘子院子里的丫鬟也都小,她索­性­原封不动,将立夏、上元、乞巧、中元、下元、端午这六个得力的管事丫鬟带在身边,大太太又格外给了两个面目姣好的丫鬟,让七娘子放在院子里做些杂活。

陪房的下人,周家是早预定好的,七娘子看中周叔周婶这些年来战战兢兢,行事小心妥当,预备着让他夫妻二人做个管事,已是早就向大太太打过了招呼,大太太又给了三房陪嫁,凑够了四喜之数,至于庄子上的管事等等,毕竟是雇佣关系,一并被转到七娘子名下后,去留就随她的心意。

初娘子、二娘子并三娘子、四娘子、敏大­奶­­奶­也都有送些小玩意来给七娘子添妆,李家、诸家的几个女儿,也都托人送了礼过来,就连宫中的六娘子都赏了一对­精­致的荷包,七娘子一一珍重收下,只是安心等待出嫁。

或者是因为此去前途未卜,或者是因为这一嫁终究并不遂心,她半点也没有新嫁娘的娇羞与喜悦,好像眼下­操­办的不过是一件最寻常的家事,只是盛大了些,大太太看在眼里,反而有几分高兴,对七娘子更加和颜悦­色­,成日里只是和她普及许家几个妯娌的出身,并几房亲戚的来历,以便让她过门就能当家。

新嫁娘自己都不当回事,府中上下人等,自然也不会喜形于­色­,九哥成天咕嘟着嘴,进进出出非但不带喜­色­,有时候还有三分的怒­色­,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没有感慨。

若是没有九哥这个弟弟,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更顺遂一些,真是说不清的事。

然而她也从来没有后悔有九哥这个弟弟,纵使有再多不足,他依然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就算是放到数百年之后,这样的弟弟又能有几个?

走到这一步,还能想到她愿意不愿意的人,杨家也就只有九哥了。

二娘子在出嫁前一日便上门来看七娘子。

她身上带了孝,虽然已经过了大祥快要除服,但依然不好参与喜事,是以只能在前一日来陪七娘子说话。照例还要先见了大太太,两母女说些私话,二娘子才亲手牵了小世子进来探七娘子。

小世子今年四岁,却已经是进退有度,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请了安,就坐在七娘子身边,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反倒是搅得七娘子很不自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他。

只好找话来夸二娘子,“二姐实在教导有方。”

提到儿子,二娘子脸上就多了几分柔和。“还不是他爹闹的,四五岁的孩子,拘束得和十四五岁一样。”

她拍了拍小世子的肩膀,笑道,“在外祖母家里,不必做这副样子,下去玩去吧!”

小世子小脸绷得紧紧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略带犹豫地望了望二娘子,才跳到地上,四处张望起来,有了几分孩子气。

七娘子大松了一口气,抱着小世子笑道,“亲一亲七姨?”小世子一脸的无奈,亲了七娘子一口,七娘子才笑着叫立夏把他抱下去,“要吃什么就让他多吃些,难得来七姨这里玩!”

她虽然对生育儿女并不乐衷,但却不是不爱孩子。

二娘子看着她款待小世子,眼底一片温存,却也流露出了少许感伤。

就低头啜了茶,徐徐地问,“见过四郎、五郎没有。”

五娘子的这对双胞胎才满月就被送进了秦大舅府中,秦大舅是古板人,虽然自己被夺情留任,但平时一下朝就深居府内守孝,家中人口是一个都不放出来走动的,这对双胞胎进了秦家,就好像是进了监牢,一年多以来,就被抱到杨家和大太太相见过两次而已。平素里许家也不过是由几个有数的女眷上门探看罢了。

七娘子也就是随着大太太上门拜访,见过双胞胎几次,听得二娘子这一问,就摇头,“也就是七月里见了一次,长得倒是很壮实,都挺有­精­神的。”

二娘子眉宇间就蒙上了一层­阴­霾。“听舅舅说,四郎学说话,学得慢了些。”

两个孩子今年已经两虚岁,论周岁也有一周半了,伶俐一点的孩子,一周岁就能说好长的话,七娘子也不是没有见过。不过发育得晚的,两三周才学会说话,也不是没有的事。

她正要说话,一下却又醒悟过来,明白了二娘子的顾忌。

“二姐的意思是,四郎的那场高烧——”

二娘子叹了口气,又反过来宽慰七娘子,“许是想多了也未必的,就是四郎这孩子平时的行动也有些笨笨的……”

七娘子嘘了一口凉气,“这事娘知道不知道?”

“舅舅正是怕娘知道了更伤心,只是我想,这事瞒也是瞒不住的,等到你过门了再说,反而更不好。”二娘子扯了扯­唇­,“我也是让你心里有个底,还好是双胞胎,谁大谁小,其实也都是说不清的事……我刚才就告诉了娘——现在正伤心着。”

七娘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苦笑,“哎,说不准四郎就是说话迟了些也未必的。”

二娘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低了半日的眉,才道,“虽说四郎、五郎和你亲生的,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但怎么说,还是有个亲儿子傍身更好些,凤佳这几年来忙,过几年你年岁大了,更不好生育,过门后不要太害羞,要抓牢机会才好。”

二娘子这话,可说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出嫁本来就算得上晚,在现代,女人二十岁人生才刚开始,在大秦,二十岁的女儿家多半都有一两次生育的经历了,自然,熬得过熬不过生产之苦,那是两说。如果许凤佳未来几年还是这么忙碌,等他有空生小孩的时候,七娘子多半已经快二十五岁了,在大秦,已算是晚得厉害。

她一贯光风霁月,即使如今七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已经尴尬,二娘子的言谈却依然是光明正大,透了一股义正言辞的味道。

七娘子却不期然就想起了大太太送来的那一份补身的药材。

她又自失地一笑。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对人­性­真是会少了几分信任。

“二姐,我,也不是不知道这道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权神医的话,二姐也不是不知道,这种事,还是随缘吧,再强求,没缘分也是无用的。”

二娘子眸­色­一沉,抬头看着七娘子,又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

“委屈你了!”

一年多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七娘子说这样的话。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热,她垂下眼,淡淡地笑,“委屈也没有用……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再说,父母的安排都是这样了,不嫁又能怎么办?”

二娘子眸中又闪过了不忍。

“等过几个月。”她字斟句酌,“除服后,我是肯定要进宫见一见皇后的。到时候……”

她没有许诺什么,但七娘子已经听懂了二娘子话里的意思。

对这门亲事,她是不情愿的。

她当然也有不情愿的理由,嫁过去就是后妈,头一个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两家关系暧昧,并非一味友好……这门亲事再显赫,七娘子过去也享不了多少福。

当然,她可以将这不情愿深埋起来,也可以将它张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七娘子觉得,就这样隐隐透出,也就够了。

在许家,她需要娘家的帮助,这份帮助,也是娘家欠她的。

或者也是被这份不情愿感动,二娘子才走,大老爷又把七娘子找去说话。

“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他的语气又和蔼了起来,像是与七娘子的那份龃龉,早已经飘远了。“在许家受了什么气,该忍的忍,不该忍的就给家里送送信……你连世叔那里,不麻烦,还是不要麻烦为好。”

七娘子当然明白大老爷的顾忌。

大秦不比前朝,如今皇上又是英主,杨家女儿和连太监往来,实在是很尴尬而且遭忌的一回事。

自从知道了连太监这个名字,大老爷私底下肯定没有少做功夫,如今能说出这一番话,显然对连太监的来历心中已经有底。他对七娘子会多添几分客气,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几经反省,也调整了自己对大老爷的态度。

会伤心会愤怒,都是因为有期许,她对大老爷的期待,曾经是太不切实际了一些。一个政治家,哪管平时多和蔼可亲,心底最着重的,始终还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她始终不擅长演戏,想要做得羞愧些,但也只能垂下头望着脚,作出一脸的心悦诚服。“小七知道如何行事,不会给家里添麻烦的。”

她肯搭台,大老爷哪里有不就坡下驴的意思?

“很多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按住七娘子的肩头,轻声叮嘱,“还是要多往前看看,你五姐的事,能查就查,实在查不出来,也不要太勉强自己。我们自己多小心,比什么都强。”

七娘子扯了一抹笑,“小七心里有数的。”

大老爷就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七娘子平时其实相当随和,很少这样执拗,怎么独独在小五的死上……

他到底是咽回了口中未完的话。

大太太就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了。

“你要小心。”总算还记得先叮嘱七娘子一句,“许家的女眷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不管是谁犯下了那桩案子,事到如今,肯定也不可能束手待毙。”

七娘子沉眸不语,让大太太自己发挥。

“不管是谁,你只要给娘一个名字,什么凭据都可以没有!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娘……交给你大舅!”大太太难得地露出了一脸杀气。

可想而知,这位凶嫌全家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了,大太太是肯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向她背后的娘家发起进攻的。相信就连大老爷,也都不介意给这位凶嫌一点教训。

同时杠上杨家与大半个秦家、小半个孙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如若自己愿意,三个妯娌轮过一遍,恐怕大太太都心甘情愿做她手里的刀。

或者,她根本就是在等待一个可以发作的借口,等待着将所有涉嫌杀害五娘子的人犯全都斩落马下的那一天。

“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又抬出了自己的口头禅。“娘就放心吧……”

应酬了大太太,她才得以回后院休息。

偌大的后院空空荡荡的,大多数箱笼已是先行送到许家摆房,炫耀杨家的财富去了。

七娘子进了堂屋,环视了这空空荡荡的屋子一眼,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要说心里没有紧张,那是假的。

未知的凶手,几个难缠的妯娌,与婆婆斗得旗鼓相当的太婆婆,几个各有神通的大伯子小叔子。

还有那个心思难测的丈夫。

这和她的理想生活何止是大相径庭,简直就是背道而驰。

但……要实践理想,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真心实意地想达成一件事,办法,总是比困难多。

屋外又传来了九哥的笑声,七娘子忙整顿心情,挂上了微微的笑。

正是因为九哥是这宅院里唯一在乎她喜乐的人,她才不愿在九哥跟前,散发自己的不情愿。

“九哥来了。”中元笑着为九哥掀起了帘子,“再喝一碗奴婢泡的茶吧,日后怕是就喝不到了!”

九哥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好像我就不能上许家的门一样!”

丫鬟们上了茶,自然就知趣地退出了屋子,九哥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左看右看,半天才仔仔细细地看向了七娘子。

两姐弟长到今天,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秀丽婉约,像江南水乡边的一缕丝竹音,九哥却是绵密沉稳,温润处,有些封锦的神韵。

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看向了烛台边的几星滴蜡。

“七姐明儿就要出嫁啦。”

七娘子也撑着手望着九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是呀,明儿就要出门子,以后,就不能照看九哥了。”

不知为什么,她的喉咙里忽然有了几分梗塞。

“你要好好读书,家里的糟烂污,不要多管。”她轻声叮嘱。“等权家小姐过门了……你想想去世的娘……你要好好待她,就算不喜欢她,也多尊重她几分,不要宠妾灭妻、妻妾相争。权小姐一世的喜乐,就­操­纵于你手中,你待她好,她待你好,两个人和和美美,才是过日子的样子。”

九哥眼圈也是一红,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好!”

他又低声问七娘子,“许家,七姐是真想嫁吗?”

这话,九哥在到京城的那一晚就问过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知道自己不能有第二个答案。

以九哥对她的重视,自己只要答一个不字,顿时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家庭革命,除了让父子、呣子之间再生嫌隙,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这不是话本小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想要求另一门亲事也不可得。私奔更只是纯属做梦,没有户籍,银两再多,一个弱女子还不是任人摆布,再说,她到哪里找人和她一起私奔?

路,真是一条绝路,没有一点生机。

既然如此,何必让九哥跟着自己难受?

七娘子就强迫自己露出了一抹笑。

“你也不是不知道……表哥和我早就……”她努力扮演着喜悦。“缘分是这个样子……”

九哥又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有骗过这个聪慧的双生弟弟。

“还是怨我。”九哥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叫你等我长大……可是我没有想到,我长得太慢,你却嫁得太早了……”

七娘子的眼泪,纷纷而落。

九哥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七娘子的头按到了自己肩上。

“你怕不怕。”九哥问句传递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像是一声叹息。

七娘子的眼泪就掉得更厉害了。

她很想说不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然而,她的确是恐惧的。

她害怕许凤佳未知的态度,害怕许夫人、太夫人之间的战争,害怕未知的凶手,害怕平国公……许家就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正在等候的巨兽,要走进它的肚子里,七娘子再勇敢,她毕竟也还是怕的。

“再怕……也要嫁啊!”她一边哭,一边自嘲,“难道还赖在杨家不走,看父母的脸­色­……很多事,总是要面对的!”

“如果表哥对你不好,你告诉我。”从九哥胸膛之中传来的声音,慢慢地震动着七娘子的耳膜,“谁对你不好,你都告诉我,我虽然还小,但很快,就能长大了!”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

九姨娘最盼望的,就是这一双儿女平安成|人,成亲生子,安然度日。

尽管在这份安然后头藏了数不尽的辛酸与血泪,但这一天,也终于快来到了。

翌日吉时,许凤佳身着四品绯­色­公服,上门迎娶七娘子。

江南礼俗,新科姑爷要喝拦门酒,京城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说法,行礼时虽然热闹,却也庄重。一应行事,都由主婚人赞礼宣告安排。

七娘子一早打扮停当在后堂相候,只听得堂前无数声的起身跪拜赞礼,大太太与大老爷的轻声说话,待得主婚人一声赞礼,便由侍女护卫导引而出,立于堂前,和许凤佳对面行礼——戴了盖头,她也不过是看着一双鞋罢了。

大老爷轻咳一声,俨然吩咐,“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这都是礼俗惯例,七娘子向大老爷一拜,又只听得耳边大太太轻声叮嘱,“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七姨娘小声的说话,“尔忱听于训言,毋作父母羞。”

这就是临出阁前的最后一次庭训,七娘子一一点头受过,有人递了一条红绸过来,在满目的红里,她手牵红绸,慢步出阁。

花轿不久就到了许家,透过盖头、轿帘,依稀可见巷子口内外张红挂彩,满是喜气。轿外炮竹震天,道喜声随处可闻,未几,喜娘扶七娘子下轿。

她身着四品命­妇­全副披挂,由新郎前导,手牵红绸脚踩锦毡,缓缓地进了堂屋,先拜祖母,再拜舅姑,这一路锦绣千重,纵使视物不够分明,七娘子依旧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许家的富贵。

好容易进了洞房,手中被塞了装满五谷的宝瓶,七娘子端坐垂头,过了不多久,伴随着满堂哄笑,便有人叫道,“大将军来了!”

在轰然的道贺声中,一柄剑忽地伸到了盖头底下,七娘子蓦地一惊,只听得喜娘笑,“武将娶亲,剑柄掀盖头,新­妇­不要惊惶。”

果然,这嵌了绿松石,纹饰华美­精­致的剑柄顿了顿,便往上扬,挑掉了七娘子的盖头,又回头顶住她的下巴,轻轻上挑,逼得七娘子抬起头来。

她的剪水双瞳,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深沉似海的眼。

许凤佳神­色­静若止水,不见悲喜。

174花烛

一两年的南方生活,似乎让他又黑了一些,原本蜂蜜­色­的肌肤,转为略微深泽的麦­色­,眉宇间那股原本四处涌动的风流情挑,早已经收敛不见,眉目端肃时,看来实在很有威严。军人的铁血与长安子弟的傲慢融合,使得此人眼眉之间的那股子倨傲霸道越发浓烈。仅仅是手扶剑柄,就叫人已经可以想见他在沙场之上金戈铁马号令千军的威风。

许凤佳并无欢容,与七娘子对视一眼,便别过头听喜娘吩咐,斟了交杯酒与七娘子对饮。

两人手臂纠缠,自然要拉近距离,周围的窃笑声响成一片,不乏少女笑声,七娘子不禁微红了脸,却是力持镇定,她启­唇­缓缓饮下杯中酒液,又有人来剪断二人一缕头发相结,掖在枕头一角。

许凤佳放下酒杯,尚且没有说话,屋外就传了人声进来,“宫中赏了金玉如意,贺新­妇­入门,请将军到前庭领赏。”

七娘子心头顿时一暖。

只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谁的手笔。

众人也顿时大哗,许凤佳只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起身出屋,喜娘顺势请众人出洞房,笑吟吟地道,“也该到前院待客了!”

能进洞房来闹的,无不是许家最亲密的男丁女眷,这话说给他们听是再恰可不过的,几个年长些的中年­妇­人便赞了七娘子几句,“真乃好容貌。”便笑吟吟地带头出了屋子,屋内只留喜娘与陪嫁丫鬟服侍。

七娘子一大早就起身梳妆,一整天只吃了两口半生不熟的饭团——还是按礼俗才给她吃的夹生饭,现下已是饥肠辘辘,又顶着那戴头饰十多斤的披挂四处行走,尚且还要注意礼仪,实在是又饿又累。

横竖盖头掀了,此时许凤佳出去接赏,回头肯定就顺势到前厅敬酒,也正是她卸妆的时候。

她唤来立夏卸掉了一脸白粉,又拿下金玉冠,脱了大红对襟百鸟礼服,进净房稍事洗漱,换上家常穿的藕荷­色­长袄,盘坐在床前,自顾自地喝了几杯茶,方才觉得浑身上下舒畅了些。

就有些困倦起来。探头看了看炕边的小立钟——今日吉时卜得迟,眼下已经快过二更,是七娘子日常就寝的时间了。屋外却还是灯火通明,笑闹贺喜之声,远远的竟连这里都听见了。

她摇了摇头,又环视新房一圈。

这间屋子应当是明德堂西翼居中的寝室,将新房摆在这里,并不出乎七娘子的意料,毕竟东翼是五娘子曾经居住的地方,在她的屋子里办喜事,不论是谁,恐怕都觉得古怪吧。

她眸­色­不禁一沉,心中那股五味杂陈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续弦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从前把嫁进权家看得太简单,实在是她没有经验了。

就算感情再淡,婚姻的存续时间再短,元配始终是元配。尤其当这个元配还是自己感情不错的姐姐时,很多事,都会变得太复杂。

更别提许凤佳……

直到此时此刻,七娘子才对自己承认,她心底真正怕的,只是许凤佳一人。

许凤佳这样的男人,她前世也不是没有遇过。

这种人一向很骄傲,也都有骄傲的本钱,他们出身卓越,能力超群,少年得意……想要什么,只需要勾一勾手指,就有成吨成吨的什么等着。

就算她的担忧被证明是正确的,恐怕许凤佳也未必会因此而谅解她当年的拒绝。

恐怕就因为她的担忧被证明是正确的,他才更不能原谅自己吧?

在许家该怎么行事,七娘子心中已有了既定的方针,过往的一年里,她对许家的了解,也不再那样肤浅。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心底有数。

可在感情上,七娘子却完全不知道如何看待这段婚姻,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许凤佳,她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并不是那样了解自己的丈夫。而仅有的那一点了解,似乎对这段婚姻一点帮助都没有。

她沉下眸子,望着眼前被灯火映得通明的银酒瓶。

酒瓶上曲折回荡的光线,映出的是一张­阴­郁的娇颜。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

“世子爷,您醉了……”是喜娘讨好的笑声,“这不是还要撒帐、坐帐……”

许凤佳低沉醇厚的声音就跟着响了起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儿一早还要进宫谢恩,俗礼陋习就免了吧!”

喜娘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竟斗胆回了许凤佳一句,“可这都是老规矩了——”

许凤佳轻轻地一哼,喜娘的声音渐渐地变小了,最终嗫嚅无声,烛光掩映之间,他已经大步迈进了新房,七娘子抬眸看他,力持镇定。

“都下去吧。”世子爷似乎心情并不大好,摆了摆手,冲屋内服侍的几个侍女嚷了几句,“以后我在家的时候,屋里不要留人服侍,我要清静。”

后头这话,却是对着七娘子说的。

七娘子一怔,才点了点头。

随着立夏等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并合拢屋门,室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虽说外头的热闹还犹自未散,但明德堂西翼似乎有自己的规矩,只听得隔壁几间屋子逐一关门落户,接着,这一片屋宇都悄无声息。

七娘子坐在桌边看着许凤佳,一时,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许凤佳却要比她更自在一些,他解下腰畔佩剑,随手拍到了立柜上头,便在小方桌前落座,挑剔地扫了桌上这些吉祥菜,才举筷各样都吃了一口——这也是礼俗——却并不让七娘子。

看来是成心晾着她了。

七娘子反倒松了一口气。

如果许凤佳一进门就一脸的浓情蜜意,要和她共赴巫山,七娘子还真不知道要怎样回应才好。

冷暴力,她倒是受得惯了。

她回身抱起缝制了“枣生桂子”的几床绣被,索­性­开始铺床。

一动手却又犯了难,七娘子似乎感觉得到许凤佳的眼神向她刺来……一咬牙,她铺了两床绣被,还格外在铺盖间留出了一线被褥,显得泾渭分明。

一声清脆的撞击,许凤佳似乎是搁下了筷子,七娘子脊背随即一僵。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特别的表示,但气氛的确实在是太僵硬了。

七娘子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她的手居然在发抖!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索­性­转过身,坐在床沿,毫不躲闪地与许凤佳对视了起来。

她没有什么好害怕,好心虚的,许凤佳的态度越是盛气凌人,反而只能越说明他的心虚。她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

然而她毕竟是恐惧的,她也很明白这一点,正是因为她如此恐惧,所以才要这样虚张声势,伪装成一点都不害怕……

“再怎么看不上许家,你还不是一样要嫁进来。”许凤佳似乎反而被她的举动逗乐了,他丢下筷子,大剌剌地盘着手往后一仰,靠到了椅背上,笑嘻嘻地望着七娘子。“都到这个地步了,怎么,你还指望谁来救你?”

虽说是在调侃,但他的眼却是冰冷的,这双曾热得将琉璃融化成一团水的双眼,现在却好似冰一样的冷,它依然在燃烧,只是这火也能冻得死人。

许凤佳果然已经因爱生恨……不,或者那份爱曾是幼稚的,但这份恨却要比爱更浓烈得多。

七娘子忽然有些想笑。

看看,她是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废了千般算计,用了无数的心机,最终却还要嫁到这样的人家,与这样的一个男人相伴终生!

然而,她却反而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许凤佳的傲慢,从来就不能让她低头,只能让她的头仰得更高。

“谁也不会来救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宁洽,语调——平静无波。“怎么,世子爷当我杨棋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儿家,还以为会有谁救我于水火么。”

许凤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他还穿着绯红公服,但这件­精­美的华服却根本也掩不去他的怒火,这男人就像是秋原上的一把野火,一旦燃烧,就再也没有办法熄灭。叫人对着他不由得就多了一丝小心:毕竟,谁也不想引火烧身。

此时此刻,他的怒火简直映亮了半边屋子,高大健朗的身躯几乎是掩去了七娘子身前所有的光源,她的世界一下暗了下来。

“你还有脸说这种话!摆出这种嘴脸?!”他的声音不大,但却似乎是带了火,一字一句都在七娘子脸颊边留下灼痕。“你以为我许家是龙潭虎|­茓­?我许升鸾是个不识怜香惜玉的鲁男子,对你只有折腾没有爱护——杨棋,你不要忘记,元配嫡妻的位置,本来是为你而留——”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她一下站了起来,分毫不让地和许凤佳对峙。

“为我而留?天下间难道还有比这更荒谬的笑话?是,世子爷贵人事多,恐怕不记得你前脚刚走,后脚王妃上门提亲,提的是谁!”

她刻意露出一个甜笑,“恐怕更忘了就是一年前在这明德堂内,我五姐死于非命,一对娇儿无人照管!我难道不该希望有个人来救我于水火,还是世子爷以为——啊!”

她不禁轻呼出声,猛地一退步躲过了许凤佳的掌握。

但她毕竟不是骁勇善战的武将,面对许凤佳的进犯,又怎会有半点反击之力?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许凤佳已经将她压在­精­致绵软的绣被之间,仅仅是一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下巴。

“你再巧言令­色­,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他的双眸已然被酒气与怒火染成了一片腥红,“杨棋你最好把招子放亮一点,你现在站的是我许家的地,吃的是我许家的粮,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七娘子只觉得一股郁气从上而下,自百汇涌泉往胸口直冲过去,她差一点就要再喷一口血。

这样自以为是的­性­子,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蓦地奋力挣扎,曲腿猛地将许凤佳踹开——他根本没有料到七娘子还会这样野,一下就被她挣脱出来,滑脱了掌握。

“世子爷是不是从不认识我杨棋?”她怒极反笑,“在最卑微的时候,我都不会对你言听计从,怎么,你当眼下的许家,你还能一手遮天吗?”

许凤佳眼睛一眯,就要再上来压制住她,七娘子一路后退到立柜边上,不及细想,索­性­就直接拿过那沉重的宝剑,奋力将它拔出了鞘,遥遥指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顿时止住了脚步,他眼里闪过了几许清明,开口正要说话,七娘子一振手腕,剑锋一抖,他又安静了下来。

“借酒装疯,是个很好的主意。”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似乎是沉郁了太久,似乎是先头的那杯交杯酒酒劲太大,她也有些无法自控,平素里几乎是可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如今一扫而空。“可惜事实俱在,是谁没有道理,我认为很清楚了,是吗?世子爷。不要以为你声音大,就能更占理。我今天要嫁进许家,本身就是你失败的证据!少年将军很了不起吗?做你的元配很了不起吗?你敢当着五姐的牌位说这话不敢?!”

少年将军发出一声怒吼,举步又要上前,然而七娘子不给他机会,她继续往下说。

“不要以为我嫁进许家,是高攀你家的门第。呸!你们许家有什么了不起!杨家就够肮脏了,平国公府里还要更藏污纳垢,活生生的凶手就在外游走,你没胆冲她发火,却来冲我泄愤?许凤佳,你实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许凤佳怒哼一声,竟不管不顾冲着剑锋举步向前,七娘子吓得轻声惊呼,回剑正要逼退此人,却只觉得手腕一麻,再也握不住这沉重的兵器,手一松,长剑便锵然落地。眼前一花,自己已是被许凤佳推抵在立柜前再动弹不得。

“我和善礼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许凤佳的声调反而冷了下来,字字句句,充满讥诮,“缉凶是我的事,愧对她是我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评判我们夫妻之间的恩怨?”

“哈!”七娘子情不自禁,一声冷笑。

她知道自己该冷静,但失控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有多久,她将自己的心事全然埋葬在心底,有多久,她是一个哑巴,成年累月也没有一句真心话?

能够锋芒毕露,实在也是一种幸福。

“现在你倒要来谈夫妻了。”她的语调竟是这样的怨毒,连七娘子自己都吓了一跳。“就夫妻而论,你成亲隔天出门公­干­,直到五姐去世,两年夫妻,相聚不过半个月。凶手在外逍遥自在,你在哪里?五姐去世时心心念念不知孤儿谁付,你在哪里?!世子怎么会以为这样的一个夫君,会是我杨棋想要的?你当我杨棋看得上你许家的门第?你不用做得一脸委屈,我告诉你许凤佳,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你,这一腔火你要发,找你娘,找你爹,找你四姨找你四姨夫,你独独没有资格找我!你以为我会做你的受气包?你以为我会因为回绝你心生歉疚卑屈?那你就实在是感觉太好了!你看看你自己,连你嫡亲的表妹都没有护住,让她在你家受气,让她死不瞑目,你以为错的全是别人?是我?是我当时不该拒绝?那我不妨把话放在这里,我一天都没有后悔我回绝了你,因为我很自私,我知道若我应允,今日躺在棺椁中顶着元配名头风光大葬的人,就会是我!”

“够了!”许凤佳猛地怒喝一声,“杨善衡,你以为我不敢休了你?!”

七娘子顿时升起了一股捧腹大笑的冲动。

“你要是能休了我,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娶我了。表哥。”她重重地咬住了表哥几个字。

许凤佳瞠大双目,腮边筋­肉­咬紧跳动,一时间七娘子又有了几许惊恐,但她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寸步不让地与许凤佳对视,她或许比许凤佳矮小,但她自信,在­精­神上,她不比他更卑屈。

许凤佳咬牙切齿,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很快收住,他后退半步,声调转为漠然。

“别叫我表哥。”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从来没当我表哥,我也从来没当你表妹……虚情假意,恶心!”

言罢他转身而去,就连背影都透出一股不屑。

七娘子顿时又腾起了一股无名火,她碎步向前,一把抓住了许凤佳的袖子。“你以为你要去哪里?”

175真容

“新婚头一夜你就去书房睡,”七娘子语气冷冽。“是嫌许家的笑话还不够大?”

许凤佳也许已经很厌恶她,也许非常刚愎自用,但他毕竟是个将军,对许家内宅的斗争也不会一无所知。

新婚夜两个人在洞房里怎么吵是一回事,甚至圆房不圆房都无所谓,但他进书房睡,就太下七娘子的脸面了。

新嫁娘没了脸面,在夫家受人轻视,到末了,吃亏的还是许家六房。

许凤佳的脚步就没有再往外迈,半晌,他终于转过身去,俯身拾起长剑,还剑入鞘,将它拍到了立柜上头。

“以后刀剑不要乱动。”他的语气仍是僵冷的,但却已经不再怒火勃发。

都不是孩子了,争吵固然可以发泄情绪,但解决不了问题。

七娘子微微一点头,冲他扯了扯­唇­,就算是暂时休战,她低声道,“我要洗澡,得叫人进来服侍。”

见许凤佳似乎没有意见,她便亲自开门出去,喊了立夏进来,吩咐了几句,立夏自然前去安顿妥当,不过一刻钟功夫,在小自鸣钟敲响十二点的钟声之前,七娘子已是洗漱妥当,在合欢床上安顿了下来。

许凤佳似乎是惯了自己打理起居,他又挥退侍女,只留一桶热水相待,不多时也自屋内出来,自顾自地掀被躺倒,背向七娘子,不多时就传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这才安心下来。

在这样的情绪下行周公之礼,那肯定是一场噩梦。

她推了推枕头,将长发拨到胸前,安稳合目,或许是与许凤佳的这一场对峙,实在是太消耗­精­神,她原本以为到了新环境,可能一夜无眠,却是才闭眼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许凤佳就将她推醒。

“今天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面­色­沉冷,虽看不出不悦,但看着也决不开心。

七娘子默默翻身下床,立夏等人早候在一边,进了净房梳洗出来,她才想着问许凤佳,“明德堂里原来服侍的几个人呢?”

许凤佳摇了摇头,不经意地交代,“西翼东翼用的人素来不同,西翼里进出的都是我惯使的小厮,丫鬟没有几个,这几年我在家的时候少,除了几个洒扫婆子,西翼里没别人了。”

七娘子沉眉默默思索,轻轻地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和许凤佳共进了一顿无言的早饭。

新­妇­进门,按理是要同一家人相互厮见,只是平国公要带许凤佳进宫谢恩,许凤佳咬了两个馒头就匆匆而去,只撂了一句“老妈妈会来带你”,就不见了人影。

他不在,七娘子反倒是放松了下来,她见天­色­还早,自鸣钟才走到五点半,便一边咬着栗子面小窝窝头,一边低眉沉思。

她和许凤佳的这一场架还没有吵完,只是两人都叫了中场休息。

将来,是肯定还会再爆发冲突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世子爷对她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的确,这优越感来得也很自然。他是世家嫡子,父母血脉尊贵,自身能力又强,看她这个庶女,自然居高临下。

从前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身在屋檐下,自己的一条命在大太太和大老爷眼里,未必比得过许凤佳的一只手。对许凤佳与许家人良好的自我感觉,她可以从心底不屑,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也优越得很有道理。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嫡女的好日子在出阁前,庶女的好日子,却在出阁后。

出阁前,生母掌权,嫡女金尊玉贵,同样是姓杨的姐妹,她就硬是要尊贵几分,人比人比死人,嫡女的心里当然有优越感,日子过得就顺心。出阁后,落差感一下就来了。新媳­妇­要受的苦,庶女忍得了,嫡女未必忍得下去。

庶女出阁前要处处小心,命贱如纸,谁看得不顺,都能伸手揉搓。出阁后,她们的体面就代表了杨家的体面,不论父母都不会容许有人欺到杨家女头上,和在家时的体面,没有一点关系。就算大太太再不喜欢三娘子,若是三娘子被张家人排挤,一样要为三娘子出头,否则杨家体面何在?是以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这三个姐姐出阁后的日子,反而更加顺心。

她虽然有个嫡女的名分,但在心底,是从没有把自己当作嫡女看待的。出阁前说一句话都要三思,做一件事也要前瞻后顾,只因她没有一个靠山,全凭她自己。

出嫁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有了唯一一个,也是最有力、最名正言顺的靠山:娘家。

前后两世身若浮萍,在什么时候,可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七娘子心底怎能无数?从前日子过得谨慎憋屈,那是因为她没有依靠。就算大老爷是她亲爹,大太太是她嫡母,她也要像一个孤儿一样行事,甚至于还要比孤儿更小心——她不能让自己的不谨慎连累了九哥。

虽然以庶女的身份入主许家后院,虽然几个妯娌的出身都要比自己更高贵些,虽然太婆婆先就不喜自己,虽然还有一个心机深沉,和自己有过龃龉的婆婆。

但既然已经出阁,七娘子是从来不打算逆来顺受的。

笑话,亲爹是阁老,嫡母是婆婆的亲妹妹,表哥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许家还欠了杨家一个凶手……若是在这样的时候还要低眉顺眼,她就不是谨慎,是懦弱了。

再说,七娘子也没有忘记自己对五娘子的许诺。

这个凶手,她是肯定要找出来的。

她没有一点案件侦破经验,要从细微线索下手,能力恐怕不足,更别说案件实际上已经过去一年半有余,这足够让一个凶手好整以暇地打扫战场,抹去所有痕迹了。

七娘子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以五娘子的­性­格,在当红得势之后,她会怎么做?

顺着这条路推演下去,自然可以发现得到,她最容易得罪的是哪个对手,又有谁的­性­格,更可能以杀人的办法来消灭眼中钉……

老妈妈没多久就到了。

“哎哟,”一进门就惊叫。“怎么您还没梳妆打扮……”

七娘子撩了撩眼皮,递过去一个冷冷的凝视。

老妈妈顿时收声,垂下眼,显出了难得的不安。

虽说以她从前的作风,对老妈妈这种重臣,是肯定不会用这个态度的……但,那也是从前了。

手腕,她不缺,她一向缺的只是实力。

七娘子如今已有绝对的实力碾压过所有反对的声音。这或者是出嫁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最大的好处。

她冲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登时会意。

“您不用着急,这不是还没到卯时正么。”她笑盈盈地将老妈妈拉到了一边,乞巧与上元顿时拥上前,服侍七娘子换衣装扮。

这两人成年累月伺候七娘子,如何不知道主人的脾气?都练就了一副伶俐手脚,不过一炷香时间,已是为七娘子梳起了发髻,Сhā戴了大太太搜罗来为她陪嫁的一套宝石头面,红绿宝石均大若猫眼,再套穿了纤秀坊京城分号加工赶制由二娘子相赠的金银满绣对襟长衫。

七娘子盈盈起身,对镜自照片刻,又冲老妈妈微笑,“耽误妈妈相候了。”

她先是坐着用餐,还不觉得什么,此时一起身,行动无碍神满气足……老妈妈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新­妇­初试**,第二日哪怕再三矜持,在经过事的老人眼里,步态中微微的滞涩,总是一览无余的。

只看七娘子前后走动步法轻盈,就能感觉出不对,更别说老妈妈最善观女,只看七娘子眉宇间的神态,就晓得她昨夜肯定未承恩宠……

老妈妈是何等人物?她不动声­色­,只是笑,“哪里,夫人这把时点儿拿捏得恰恰好。”

就一路走一路为七娘子解说起来,“府里太夫人起得早,素来是卯正二刻起身,辰初一刻吃早饭,午时睡午觉,戌初二刻就歇下。夫人这些年来身子骨不好,起居不定时,几个少夫人都在辰时给太夫人请过安,再给夫人请安。五少夫人因为料理家务,每天巳时、未时都在乐山居里办事。”

说到家务,她就扫了七娘子一眼。

话里的味道,七娘子自然能品得出来。

她微笑点头,仔细地听老妈妈的介绍。

“今日因着有喜事,一家人齐聚乐山居,独缺了国公爷与世子爷是进宫谢恩去了。还有四爷人在西北没有回来,大爷、五爷、七爷、八爷都在,当然还有三位少夫人。”

老妈妈又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笑道,“眼下是辰时正,怕是人快到了,少夫人这边请——”

七娘子于是跟着老妈妈一道,重又踏进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乐山居。

乐山居是小萃锦的中心,建筑当然也特别完备,北方建筑与江南不同,讲求一个阔大,乐山居也是口袋房样式,建筑当然要更复杂些,堂屋较小,另有通道回廊,两边都是房间,拿现代的建筑物做比方,更像是一间办公楼,楼道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屋子。

七娘子就被领进了乐山居东翼三间,一进门,顿时眼前一亮:这里应当就是乐山居的会议室了。

倪太夫人倒是还不见人影,几个少夫人却是已经进了屋子,见到七娘子,都是一脸的笑,“六弟妹来啦!”

七娘子自然也漾出客气的笑容,逐个问好,大户人家,面上的礼仪是要做足的。

她是新­妇­,自然打扮得花哨,几个嫂子相形之下无疑见绌,四少夫人的目光在七娘子头顶转了转,又撇了撇嘴,五少夫人同大少夫人却是安之若素,七娘子看在眼里,心底倒是对几个妯娌的­性­格,有了初步的认识。

纸上得来终觉浅,大太太说得再多,也不比这几个眼­色­,更能揭露几人的­性­格。

不多时,又有几个穿金戴银的少女进了门槛,逐一问好过来,又特地上前向七娘子行礼——这是许凤佳的庶妹们了。

许家不同杨家,人丁繁茂,光是平国公这一系的子女就有十多个,序齿的八个儿子五个女儿里,二少爷、三少爷都已经不在人世,大姑娘数年前出嫁后死于难产,四姑娘幼年夭折,如今在世的也有九个兄弟姐妹,只是男多女少,到了这种时候,屋里就要比杨家热闹得多了。

七娘子刚和庶妹们互相引见过,几个少爷又踏进门槛,由老妈妈导引,与七娘子先暂寒暄,正式的敬茶礼,自然要等太夫人出场再行。

大少爷许于飞同大少夫人,实在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安静和顺,他虽年过而立,但看着倒是与大少夫人一般的年轻,七娘子才一行礼,大少爷就请老妈妈扶她起身,又柔声客气了几句,便同大少夫人站到一处,夫妻喁喁细语,并不理会旁人。

五少爷许于静就要热情得多了,他同五少夫人比,就像是两张画,只是五少夫人是宋人笔下的美人,五少爷却像是唐人笔下的大汉,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粗一文,倒是相映成趣。

七娘子向他见过礼,他便一ρi股坐在炕前相对排开的太师椅中,翘着脚叫屋内服侍的丫鬟,“快来给我捏捏脚!昨儿进宫站了一夜,像是又犯了老寒!”

他是倪太夫人一手带大,在乐山居里,当然最自在不过。

七娘子又看了看四少夫人。

四少爷许于潜算得上是许家庶子中最有本事的一个了,在许凤佳参军之前,他就已经打下了功名在身,这些年来积功升至千户,以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来说,纵有许家照拂,也要有相当的本事才能有如此成就。也正因此,他同许凤佳一样长年累月地不在家,这就耽误了四少夫人,到眼下,四房还连个子嗣都没有,抬举的几个通房也都一无所出。

四少夫人虽然还是那副得意样儿,但在这两对夫妻跟前,到底还是显出了孤单。

又有七少爷、八少爷上前给嫂子见礼,众人正是忙乱时,屋门口就传来了许夫人的咳嗽声。

自从去年那一场大病,许夫人险死还生后,她便很少出面应酬,七娘子也就是昨儿晚上拜见的时候,见了她一眼。

待得众人又见过了许夫人,倪太夫人方才姗姗来迟,由两个健壮的妈妈搀扶陪侍,进了屋子。

到底乐山居是她的地盘,太夫人一进门,气氛就静了下来,由许夫人为首,众人都上前见过了太夫人,才轮到七娘子这个新­妇­逐一敬茶。

平国公不在,这第一碗茶自然是要先敬太夫人,几个仆­妇­端了泥金小盘,盘里放着黑兔毫沉口小盖盅,七娘子便盈盈向前,跪倒在蒲团上给太夫人行了二跪六叩的礼,又端起小盘里的盖盅,端上前脆声道,“媳­妇­给祖母敬茶了。”

倪太夫人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住了七娘子,一时,竟并不接七娘子手中的茶盅。

七娘子安安稳稳,只抬眼看着倪太夫人,静候她的反应。

倪太夫人想下自己的面子,她一点都不奇怪。

许凤佳前后两任妻子,都是杨家出身,这固然有时势因素,但也是许夫人货真价实的胜利,倪太夫人不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怎么对得住与许夫人相争的这多年恩怨?

屋内一下就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手,都聚集到了七娘子手中的茶碗上。

七娘子心若止水,她望着倪太夫人,眼神澄澈。

许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似乎又微微地冷笑了片刻,方才又没了声息。

没想到许家内部居然斗得这样厉害……七娘子心中思忖,手里的茶碗,却依然端得很稳。

倪太夫人的神态倒是渐渐地软和了下来,她终于伸手来接七娘子手里的茶,张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七娘子却就势一送,就将茶碗搁到了倪太夫人身侧的小几子上,微微一笑,又行了一跪三叩礼,便起身转向许夫人,跪下给许夫人行礼。

“新­妇­见过母亲。”她的声音格外的甜脆。

许夫人于是欣慰地笑了,这张因常年病痛略带了憔悴的脸颊上,罕见地露出了欢容。

“好,好。”她倾身接过七娘子手中的茶碗,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这一进门,娘心里就踏实多了。”

一年前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似乎早已经为许夫人所忘却。她脸上浮现的,乃是货真价实的欣喜欢悦。

七娘子又再大胆地扫了室内一圈。

屋内众人,反应各异。

这一碗茶就是她的石子,这一招投石问路,果然在池里激起了重重涟漪,叫众人或多或少,都给出了回应,现出了面具后的真容。

176本事

轮番敬过茶,七娘子自然有见面礼送上,两个长辈也有贵重首饰见赐,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不必多说。因倪太夫人一脸的困倦,不多时,众人就渐次告退,许夫人第一个站起身告辞,又亲昵地冲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来,到清平苑陪娘说说话。”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七娘子就已经把自己的立场,挑得亮若白昼。

许夫人是她三姨,不管五娘子出了什么事,许夫人和大太太之间关系如何,只是两人的这层亲戚关系,七娘子就天然成了许夫人的盟友。

并且这盟友,还是一个第一天请安,就敢给倪太夫人软钉子碰的新­妇­。

二太太虽然已经避居西北,从宅斗的第一线上退了下来,但她当年的风采,依然不时被七娘子拿出来回味。

有时候在深宅大院里的斗争,谁不要脸,谁就占了优。二太太但凡还要一点脸,当年也不至于硬生生把大太太的心思转到了过继上,让姐弟两人过了好一段担惊受怕的日子。

敢给倪太夫人一点面子,恐怕在日后的斗争里,老人家就货真价实地拿自己的辈分来压人了。

不把辈分放在眼里,倪太夫人又能怎么样?

不论是二娘子使力,还是连太监在背后撺掇,或者是六娘子的手笔,总之,宫中昨日才赏赐出金玉如意贺新­妇­进门,这门亲事又是平国公亲自上门来提的。倪太夫人向宫中许太妃诉苦,许太妃又能如何?难道还为了母亲的体面受损一点,去下皇后或者连太监的面子?

向平国公述说,先不说这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平国公在意不在意,但两家关系本来就正暧昧,五娘子又死得不明不白,一个政客是肯定不会在这时候为了一点小事发作儿媳­妇­的。

这点气,倪太夫人受了也就只能受了!

七娘子虽然才只是个新­妇­,但六房有儿子,她娘家又硬实,许凤佳又争气……她一进门就接续了五娘子当时才开始的得意,将几个妯娌全都踩到了脚下!

偏偏行事又这样高调霸道,第一天就搞出事来,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在她将茶碗搁到倪太夫人身边的那一刻,几个妯娌脸上的神­色­,想必都很­精­彩。

七娘子扫了那一眼,也堪堪捕捉到了些余韵。

大少爷面­色­安详,大少夫人一脸的不敢苟同,四少夫人做不可置信状,五少夫人的脸­色­,却是眼看着就­阴­沉了下来。

的确,五少夫人,本来也就是她最怀疑的目标。

这位张氏一向受宠,许凤佳没有娶亲,许夫人又病着的那几年,一向是她在打理家务。平国公府规模不小,一年的开销,想必更少不到哪里去。这一进一出之间,油水有多丰厚,七娘子心里有数。

张氏的嫁妆又远远比不得杨家女的显赫,换作自己是她,都会希望弟媳晚几年当家。

五娘子运气不大好,出嫁第一年家里正是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时候,许家又最得意,所以没有接过当家的­棒­子。等到她生了儿子,就……

如果五少夫人的动作大了些,以五娘子的­性­子,不把事情闹大,是肯定不会罢休的。

这三个妯娌,就数她的嫌疑最大。其余人等虽然和五娘子也存在尖锐的矛盾,但这来日方长,也没有必要着急在月子里下手。只有五少夫人的需求是最迫切的。

她又闭上眼,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五少夫人的神­色­,才提醒自己:才过门,别急,先站稳脚跟再说。

好在七娘子虽然立刻在自己身边树立了一个大敌,却也几乎同时结纳了一个有力的盟友。

许夫人对她的态度显然亲密得多了。

这位贵­妇­人身子骨不好,从乐山居到清平苑的短短一段路,都要乘二人抬的竹轿,七娘子在地面随行,两人一路上倒是都没有什么话。

待得进了清平苑,许夫人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她把七娘子让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和许凤佳有几分相似,似乎都不在乎俗礼,在炕上一靠,又让七娘子在炕桌对面坐了,开门见山。

“照媳­妇­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把四郎、五郎接回来好。”

到底是做祖母的人了,心里念着的就是这一对金孙。

七娘子扫了许夫人的寝室一眼。

看得出,这是一间久病之人的卧室,她侍奉过九姨娘的病,晓得病人的卧室,与常人多有不同,譬如痰盒药碗等物,必定是随处可见,方便取用。还有屋内常有屏风陈设,方便引医生入室扶脉……

许夫人的身子骨看来是真的太不好了,把一对金孙送到秦家,是为了解大太太的疑虑,也是为了这对孩子自身的安全。

七娘子就坦然地回答。

“总要十天半个月,把院子打扫打扫!”

她一点都不想回避四郎、五郎的问题。

大太太把她送到许家,无非就是两个任务,找到真凶,把四郎、五郎平安养大。当然,后一个任务怎么看都要比前者更重大。

养孩子是难事,尤其是古代,卫生条件这么不好,十个孩子里恐怕有三四个是童年、少年夭折。许夫人又是病人,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所忌讳,这对孩子回了许家,是肯定要进明德堂编制的。

对许夫人和大太太来说,恐怕还是对七娘子的恩赐了:从小养大,孩子是肯定只和她亲的。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想在孩子身上下功夫。

不论大太太如何,她对九哥,可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就这样九哥还有自己的心思……在深宅大院里,唯有血缘是最紧密的联系,七娘子并不想让自己落得个大太太一样的下场。她尚且还年轻,还可以走几步再想子嗣的事。

只是她不热衷生育,不代表她不爱孩子,尤其五娘子虽然和她有许许多多的过往,但姐妹情分,却还算得上深厚。四郎、五郎,她肯定会尽力保他们平安长大,这也是她对五娘子的承诺。

许夫人对七娘子的回答还算得上满意。

“要打扫得­干­净一些!”她微微地笑了笑,又单刀直入,半句废话都没有。

“昨晚,怎么没和凤佳圆房?”

七娘子登时愕然。

提到她和许凤佳,她就有些乱了方寸。一时间支支吾吾,竟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许夫人就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

“凤佳这孩子实在太野,连我都约束不了。”

提起许凤佳,许夫人口中就全是骄傲。

“小五的­性­子,和凤佳实在格格不入……或者和睦,但却很难节制这头野马。凤佳要接过父亲手上的­棒­子,还有很多事要学,可有些事又是万万错不得的。娘的身体,你也看得清楚,以后许家的大小事情,就要你们夫妻做主,就看你的行事,能不能管得住凤佳了。”

这或者就是许夫人对自己的入职谈话吧。

七娘子倒也有几分喜欢许夫人的­性­子,当断则断,透着斩钉截铁的利落。

心机是对外玩的,不是对内用的。

她也难得地坦白,“恐怕我和表哥……”

提到表哥两个字,她不由就想到了许凤佳昨晚的那句话。

的确,她从没把许凤佳这个表哥当真过,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表兄妹的亲情。

她换了称呼。

“我与世子之间的关系,一时半会,未必会如此和睦。”

许夫人顿时一笑。

“凤佳的­性­子,和谁能处得好?磨练了这么多年,对外是圆融多了。对内,连我都拿他不住……这事且不急,横竖,他广州那头事情没完,不久还是要再出门去的。”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倒有了几分惊喜。

许夫人却又意味深长地冲七娘子微微一笑,“照我看,你要想接过家务,还得在凤佳去广州之前,把这房给圆了。”

许夫人这话,实乃金玉良言。

以七娘子的聪明,又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许夫人看得出她没有圆房,其他人肯定也看得出来。本身一个山寨嫡女,要在许家立足,不是光凭娘家硬气和自己高调就够了的,要接过府中大权,她还需要许家一两个实权派的支持。

许夫人当然是她的第一个支持者,两人各取所需,不谈感情,反而爽快,说得上是一拍即合。

但一个新媳­妇­,连房都没圆,难免招人议论,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件好事,更可能给几个妯娌借题发挥的可能。

只是这种事……又不是说她想做就能做的。七娘子虽然不至于天真到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无比金贵,但,她也绝不想在一个极尴尬的情况下交付出初次。

只要和许凤佳有关,实在没有一件事不让人心烦。

七娘子沉眸应下了许夫人的暗示,“媳­妇­知道该怎做的。”

虽说抬出了这万用万灵的口头禅,但说实话,该怎么做,她自己心里也根本没有底。

婆媳俩当然有很多事要商量,七娘子在清平苑坐到了巳时三刻,见许夫人面露倦容,这才告辞出来。

她没有自告奋勇,玩侍疾那一套。

那一套可以在大太太身上生效,却未必能打动许夫人。再说,就算有个辈分压着,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对许夫人卑躬屈膝。

出嫁了,真是好,处境再难,至少还可以抬头挺胸。

午饭七娘子是在明德堂自己用的。

虽说新­妇­进门,第一年按理要到太夫人跟前立规矩请安,服侍用饭……但太夫人不来传唤,她也乐得装不知道。大不了还有个侍候许夫人的免死金牌,在胸前一挂,躲到清平苑去,太婆婆要折腾,也得先折腾儿媳,再折腾孙媳。

或者是也看不上这样低劣的手段,太夫人碰了软钉子,倒是反常的安静,到了半下午也没有别的声音。

天­色­近晚时,许凤佳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占地不小,光是堂屋就曲曲折折有十多间屋子,自带的两个小跨院里,如今也放满了七娘子的陪嫁。五少夫人一下午遣了三四个妈妈来和七娘子商议这陪嫁的物事该怎样安放,这几个妈妈也无一不是惯看眼­色­的老成之辈,对七娘子的态度虽恭谨,却疏离。

或者是在杨家时见识多了,七娘子只觉得五少夫人的手段实在太小儿科。

她也懒得亲自和几个下人周旋,叫了立夏进来与几个妈妈盘点清算,将大件家具等物寄放进官库,又和几个妈妈商议着,要将存放五娘子陪嫁的小院落清理出来,五娘子留下的绫罗绸缎等物,列一张单子回去给大太太看了,由她发落。

——不找一点事给五少夫人忙,恐怕她还真慌得不行,忙着要给自己添乱了。

自己索­性­进西三间补眠。

明德堂东翼这一年半来一向冷落无人,七娘子也没有搬进去生活的意思,许凤佳若是不愿意和她共用西翼,她倒不介意他搬进东翼去住。她只打算在东翼五娘子起居的屋子里设一间小小的佛龛,便不打算多做改动。

至于她自己,新房安顿在西翼第三间,日后也就是她的卧室,此外西翼一、二间都被打扫出来,也不曾上锁,看来许世子是将这两间屋子,留给她做待客起居用。

七娘子也就老实不客气,一起身就嘱咐立夏收拾出来,等下午几个妈妈过来的时候,已经正好待客。

西三间并不小,当中放了她陪嫁来的紫檀木大床,窗边还盘了小小的土炕,到了冬日里,起居一人是恰好的。此时才到九月,还未曾烧炕,就放了椅袱做个长榻用。七娘子靠在炕前,看了几页书,居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一串足音响进屋内,还伴随着许凤佳不耐烦的声音。

“说了多少次了,屋内有人太吵,以后我在家的时候,不许进里屋服侍。”

一边说,世子已是一边进了里屋,立夏情不自禁,稍微流露委屈——七娘子多少年来,都没有高声说过这些丫鬟一句。

她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为许凤佳掩了屋门。

许凤佳一边走,已是一边解开衣扣,将外披的斗篷摔到了椅上,露出了底下的猛虎补服,又拿下头上梁冠,露出了下头青布扎起的发髻,一头去解腰间金带——他瞥了七娘子一眼,漫不经心地抱怨。“都九月了还这么热,出了几身大汗!”

一边把佩剑解下挂到立柜边金钩上,一边翻身开门出去喊人,“送水来!以后我一到家立刻预备热水!”

立夏等众丫鬟只得又忙碌起来,七娘子不由一扬眉,问许凤佳,“不去给祖母请安么?”

晨昏定省,一天两次请安,是世家大族最基本的礼仪,许凤佳今早急着进宫没有进小萃锦,晚上还不去,似乎就有失礼之嫌。

许凤佳便瞪了七娘子一眼。

“祖母下午就犯了咳嗽,叫我们今晚都别进乐山居了,免得冒了病气!”

他的语气虽有几分严厉,但也隐藏了几许笑意,“杨棋,你本事不小,一进门就把祖母给闹病了!”

太夫人这哪里是犯咳嗽,分明是给七娘子不自在,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七娘子付诸一笑,索­性­也起身唤立夏进来,拆掉了头上的发髻,新梳了家常云髻,等许凤佳洗过澡出净房,也进净房梳洗一番,换了更居家的衣衫。

于是立夏燃灯,上元摆桌斟酒,待得酒菜齐备,众位丫鬟都退出了屋子,留这一对有名无实的新婚夫­妇­在桌边对坐,吃他们新婚后的第一顿晚饭。

这一顿饭吃得很静。

食不言寝不语,虽然七娘子本人不在乎这样的规矩,却也不想在许凤佳跟前失礼。

她放下筷子,见许凤佳也不再饮食,而是斟酒有自饮的意思,才开口问许凤佳。

“如意是皇后娘娘赏的,还是……”

许凤佳于是一挑眉,看向七娘子。

他已经喝了几杯,眉宇间便染上了几分酒意,这一望,倒有了些无意的风情在里头。

“杨棋,你的本事,的确不小。”

又是答非所问,七娘子不由蹙眉。

许凤佳却已经转动起酒杯,凝望着这上头­精­致华美的纹路。

“进许家,你肯定是有所为而来……不过,别的事我不管,你五姐的事,你却不能碰。”

和昨日里微醺后的愤怒不同,今天的许凤佳还很冷静。

但这话,却比昨天所有的冷言冷语,都让七娘子诧异。

不论她有多回避许凤佳,但对他的人品,她始终有一个较高的评价,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许凤佳会有姑息凶手的念头。

可难道……

七娘子的眸­色­就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巧了。”她也捻起了面前的空酒杯。“我正想告诉世子爷。杨棋的确是有所为而来——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不管,但五姐的事,我还非得管一管不可。”

177新婚

许凤佳于是眯起眼,顿时又沉下了脸。

“怎么一出嫁就变了个人。”他低声呢喃,“在家的时候从不曾少了算计,行为举止处处得体……怎么,你是太不情愿嫁进许家,所以反而破罐子破摔了?”

七娘子于是叹了一口气。

“谁不想活得自在些?”她真心实意地问许凤佳,“世子爷若是生到我杨家做一个庶女,恐怕会比我更小心。我对世子爷低过头不错,但世子要是以为我会一辈子低头伏小……那你就错得厉害了。”

夫妻之间的相处,她也没有一点概念,前世她一向为生活奔忙,男人在她的世界里,只占少少一点部分。

七娘子只是凭着直觉,她不愿在新婚时就养成许凤佳说一不二的脾气。或者在古代,出嫁从夫,一个贤惠的少­妇­应当对丈夫低头,听凭丈夫的安排去做。但她从来也不是一个典型的古代少­妇­,虽然伪装得不错,但她的思路,一向另辟蹊径。

日子要过下去,许凤佳就必须接受七娘子的­性­格,她不会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妻子。如果他不满意——

不满意也没办法了,这门亲事,本来就不从两人的意愿出发,当然也不可能因为两人的意愿而终结。

至于许凤佳当权后的事,七娘子决定以后再想。人在该抬头的时候,就应当把头高高地抬起来。

许凤佳猛地将酒杯顿到了桌面上。

“字字句句,你总是不离我飞扬跋扈欺凌弱小。”他的语调本来就慢,此时,更好像每一个字都在口中滚过,凝聚成了有形的利箭。“怎么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纨绔?”

要说七娘子不怕,那也是假的。男人女人在体力上的差距,本来就决定了她骨子里一种天然的恐惧。

但对着许凤佳,她一向是越怕,越要把头抬高。

“表——世子爷心里有数。”她怡然啜了一口清水,“在世子爷心底,我杨棋不也一直是个无助的小庶女,对世子爷的恶意,我只能忍,善意,我得感激涕零地受……悲喜哀乐,都要由世子爷来定?”

许凤佳放在桌面的手就一点一点地收紧了。

七娘子却是打从心底畅快了起来。

如果许凤佳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不介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自己如今已非吴下阿蒙,把她当成只能受气的小媳­妇­,实在是大错特错。

“府里私底下暗潮汹涌。”出乎七娘子意料,许凤佳虽然不快,但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向她解释了起来。“你一个新­妇­,立足不稳就想把手Сhā到往事里。引火烧身,恐怕连我都不好救你!”

七娘子一扬眉。

“世子,我杨棋能从西北一路走到京城,凭的可不是听话两个字。”她意态安闲,甚至给许凤佳斟了一杯酒。“您四姨也不是什么善茬,当时我还一无所有……如今我怎么样,您是看得到的。我该怎么行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您不必把我看得太小……”

她却已经在心底思忖起了许凤佳的用意。

五娘子的死,当然不可能是许凤佳的布置,当时他远在两广,恐怕喜讯和死讯是接踵而至,不要说布置害人,恐怕是才为添丁高兴没有几天,坏消息就到了。

但他却不愿让自己动手查案,难道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

这可不像是许凤佳的­性­子!

七娘子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许凤佳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可能会要求由他来查自己辅佐,也可能要求七娘子不要把动静做得太大,但让她不查,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场面一时就沉闷下来。

许凤佳神­色­­阴­霾,抚着酒杯并不说话,似乎也沉思了起来,浑身上下的怒火,倒是为之一收。

这男人的­精­神就像是一团熊熊的野火,随时可能往外延烧,七娘子也不敢太放松,她把玩着裙边的玉佩,时不时就望一望许凤佳。

和这种人相处,真的很累,但却也爽快,反正他也没有掩饰对自己的不屑,七娘子也就无须将自己的不屑深埋心底,大家摊开来互相攻击,要比曲里拐弯地算计,来得粗犷多,也更畅快多了。

半天,许凤佳才闷声开口。

“这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

明知他此时此刻的愤怒与怨毒,并非冲着自己来的,七娘子仍忍不住被话里凝厚的怒气给吓得挺直了脊背。

“是谁害了小五,我总归会找出来的……但这件事,你牵扯在里头,很不合适。”许凤佳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似乎这一句话说出来,就已经敲砖钉脚。“你要忙的事也还有很多,这件事,你不要管。”

七娘子不禁扶额。

谁能给她一把铁锤就好了,她绝不介意把许凤佳的头盖骨敲开,往里面塞进“商量”两个字。

难怪许夫人说,以五娘子的脾气,是绝无法节制许凤佳的,这两兄妹的­性­子都随母亲,从骨子里就带了一股偏激刚愎。两人或者可以和睦,但恐怕是谁都改变不了谁的决定。

当然,现在换作是她来当许凤佳的续弦,关系也不会改善更多。好容易可以扬眉吐气,七娘子决不会再过低头伏小委婉谄媚的日子,如果许凤佳说得有理,她也不介意听从,可现在他一个大男人要查后院的事……

七娘子慢慢地长出一口气,又转了话题。

“四郎和五郎在大舅府上也住了一年多了。”

和许凤佳硬碰硬,两个人只怕又要不欢而散。不如先把别的事提出,和许凤佳商量商量。

提到这一对双胞儿子,许凤佳面­色­一缓,叹了口气。

“你预备什么时候接四郎、五郎回府?”他直截了当地换了态度。

“总要把院子清扫清扫。”七娘子又抬出这句话。“明德堂的人事也要熟悉熟悉……两个孩子身边的养娘不好换,但侍候的丫鬟都是秦家人,总不好跟到府里来,平白招惹议论。”

许凤佳就沉吟着点了点头。“后院是你的事,你做主就是了。”

“明德堂自己有小厨房,”七娘子又和许凤佳商量,“我想着,小厨房里再独立出一个灶头,专门挑选一两个厨娘,为孩子做饭。身边的丫鬟、妈妈们,就用五姐原本的几个陪嫁丫头……还有缺额,世子看看,有什么信重的家人,可以用的?”

她没有打算在孩子们身边Сhā满自己的人手,一两个镇场的自己人也就够了。

许凤佳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这事还是你和娘商量,我常年在外,内院没有多少信得过的仆­妇­……”

话说到之类,他自己都觉得不对。

一个常年在外的武将,一个在内院没有信得过仆­妇­的男丁,怎么在内院查案?

七娘子笑一笑,也不把话说穿。她搁下碗筷,起身到炕边小桌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听说世子今年还要再去广州一次?”

许凤佳顿了顿,才道,“也未必,可能去,也可能不去。”

他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踱到窗边漫不经心地道,“明德堂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事情太多,就算今年不去广州,十一月也可能要去西北一次。朝廷里要开放口岸和北戎贸易通商……这一两年内,我是闲不下来管内院的事了。”

既然这么忙,那还怎么查案?七娘子不禁一哂,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许凤佳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室内一时也就陷入了沉默。七娘子看着手中的甜白瓷沉口杯,不知怎么,一时间忽然想到了一年多以前,她摔了这套茶碗中的一个,拿起脆片在腕间比量的那一幕。

她也沉默下来。

屋内原有的那一股紧张感,不知不觉间,已是缓缓散去。

“内院的事,你悠着点。”许凤佳又缓缓开口。“家里水太深了,这些年来娘无力管家,祖母坐大,很多事,不是你有心就能迅速上手的。”

七娘子张口想争辩什么,又闭上了嘴。

此时的许凤佳,难得没有一点侵略­性­,他的态度虽然不见得特别平和,但话里的那股高高在上,不知何时却已经隐去。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深深的疲惫,好似这个­精­力无限的少年将军,终于也懂得了沧桑。

“善礼的死,是我一生中少有的挫折。”他背对着七娘子,声音在夕阳余晖中,似乎也带了些模糊。“我在外为许家出生入死,家里却有人算计我的妻子。你大可放心,这口气就算逼着我,我也咽不下去。等我一腾出手,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善礼伸冤。”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她能摆出势在必得的架势,自然是笃定许凤佳与许夫人都会站在她背后,如果许凤佳反常地不愿追究,她的态度,自然也要被迫跟着调整。

“我也从来没有否认你的坚决。”她也放软了语调。“只是世子是个男人,你的战场在外头,很多事,你也有心无力。我自小从算计中走出,在内院,要比世子更吃得开……”

许凤佳苦笑起来。

“凶手手段那样高超。”他回过身,缓缓靠在小立柜边上,一脸深思。“心思又那样深沉,这一年来明里暗里,娘做了多少工夫,愣是没有一点端倪。这是说不准的事,你迫得紧了,她一帖药下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件事,你还是要缓办!”

他要只是一味不许,七娘子还可以不管不顾,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她倒不知该回什么话好了。

好在许凤佳也并没有看着她,那双野火一样的眼睛,正凝视着屋角的美人耸肩瓶,竟难得地透出了几缕茫然。

“善礼去世前,有什么话留给我?”半晌,他才开口问。

七娘子香肩一震。

“五姐去得急。”她字斟句酌,“又更惦记四郎、五郎……”

“那就是没话留给我了。”许凤佳扯了扯­唇­,­唇­边自然是了无笑意。“我问了娘,问了四姨,善礼似乎交代了不少事,却独独忘了我。”

七娘子双­唇­紧闭。

许凤佳又顿了顿,才苦涩地一笑。

“这也不怪她,成亲一年多,在家不到半个月,就是这半个月里,还有七八天忙得不见人影。”

他盘起手,短暂的软弱,稍纵即逝。“杨棋,别怪我没警告你,我可能是个好将军,但却绝不是个理想的夫君,往后几年,我依然会很忙碌。”

“父亲忙得也不可开交,母亲多病无力管事……许家这么一潭深水,不是你初来乍到就能全盘洞悉的,我不可能给你多少支持,想要好好活下去,你最好别太招人忌讳,行事跋扈一些不要紧,动作,却不能太大。”

他不等七娘子回应,就自顾自地往下交代,“很多事,我们还要一起去做。家中大权,总是要握在你这个世子夫人手里才好……我不管你多讨厌我,不想看到我,总归这些事,你需要我的支持。”

七娘子沉眸,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的意见,你不能不听。”许凤佳似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分析得鞭辟入里。“我可以摆布你,也可以放手让你去做,就看你要选哪个了。”

他话里的意思,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七娘子抬起眼望向许凤佳。

夕阳越窗而入,他的侧颜为金晖覆盖,整张脸都像是镀上了金边。

然而,这张脸是冷漠的,只有那双跳动如野火的眼里,有勃勃的生机。

她一下又想到了几年前的许凤佳,当时的他,是青涩的,然而他又是那样的鲜活……

一瞬间,她心痛如绞。

七娘子终于对自己承认,她之所以这样激烈地反感着嫁进许家这件事,甚至不惜动了自尽的念头,或许最大的理由,正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许凤佳。

她毕竟也是个人,也会心痛。

每看他一眼,她心里才收口不久的伤痕,便会再添一道新伤,提醒她自己曾经多冷漠地将这少年的爱情推到一边——最可怕的是,这件事她也并没有做错。

她闭上眼轻轻地甩了甩头,像是要将这烦人的思绪甩到一边去,重新武装起了自己的理智。

“我想,或者我两个都不用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货真价实的­精­疲力竭。“世子这样忙,年内又要去广州……不论你怎么想,人在异地,您又怎能摆布小七?恐怕愿意不愿意,都得放手让我去做吧。”

“我只能放手是一回事。”许凤佳的声音很低沉,“你怎么选,是另一回事。”

他的话,似乎有无限涵义在言外。

七娘子忽然很疲惫。

她想要把一切摊开,告诉许凤佳,自己有的从来就不像他有的那么多,所以她承受不起一次错误的选择,所以她不会为自己的正确而道歉。

但最终,她只是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许凤佳的问题。

“既然最终只能有一个选择,我想怎么选,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许凤佳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还要说话,屋外却又传来了立夏的声音。

“启禀世子,外头马管事传话进来,说是廖千户刚才已经回燕云卫挂号,稍后就过来请见世子,请世子示下,在哪里见廖千户的好。”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

“廖千户回来了?”他喃喃自语,眉尖蹙得极紧,“怎么这么快……”

一边说,他一边草草披衣,迅速向屋门走去,已是一脸的风雨欲来。

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许凤佳又转身吩咐,“我恐怕要带廖千户进宫面圣,如果事情顺利,立刻就要下广州去。记住我的话,你的手,别Сhā得太深!否则恐怕……”

言罢,他又自己摇了摇头,大步出了屋子。犹能听到他吩咐立夏,“去梦华轩问一问,如果国公爷还没有就寝,就请他到外书房去!”

七娘子不禁眉头紧锁,多添了些心事:是什么事,连平国公许衡都要惊动?

178示威

第二日一早,还是立夏送来的消息:世子爷一进宫就是一宿,回明德堂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并没有惊动七娘子,只是在西五间自己的一间卧室里简单整顿了行囊,又叫醒值夜的立夏吩咐了几句话,就出了明德堂,在几个亲兵的扈从下上马出门去了。

“世子爷说,广州那头的事情很急,他不得不马上过广州去。什么事,您等他回来了再办,千万不要着急。”立夏眉宇间尽是掩不去的埋怨,“又是新婚第二天就下广州……”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个大忙人,还真是来去匆匆,这一次又是新婚第二天就离家外出。

不知怎么,她倒是放松了一些——至少这一次,圆房的压力要到三四个月之后再来考虑了。

她于是梳洗了去给太夫人问安。

五少夫人是早到了的,四少夫人到得也不晚,七娘子和她踩了个前后脚,几乎是赶着四少夫人的人影进了乐山居。大少夫人就来得慢了些,一进门就道歉,“今儿个倒是来晚了,唉,大郎又闹了肚子,耽误了好些功夫。”

她话里这遮不住的山西味道,似乎让她很不得倪太夫人的喜欢,太夫人皱了皱眉,轻描淡写地应,“张氏一会还是请个大夫来——这大郎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好,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要照顾得再尽心一些。”

大少夫人顿时低眉顺眼地应,“是,祖母教训得是。”

七娘子站在人群末尾,冷眼旁观,只觉得倪太夫人果然不愧是京城贵­妇­,虽说眉眼带笑,话里也挑不出毛病,但只是两种语气,亲疏就已经截然不同。

没多久,男丁们并几个没出嫁的庶女也到了,屋内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太夫人似乎有些嫌吵了,略微一皱眉,众人就都会意。大少夫人第一个起身告辞去给许夫人问安,七娘子也就趁便溜出了乐山居。

人多也有好处,人人上来给太夫人请个安,这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太夫人哪有心思留难她?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思忖,进了清平苑,却是扑了个空:许夫人昨晚又没有睡好,现在正在熟睡,老妈妈亲自挡驾,几个少夫人仍都没能进去探视婆母。

大少夫人是早回了她的至善堂去,七娘子还和大少爷打了个正脸,两厢友善一笑行过了礼,也就各自分手。

人口多,连请安都要多走几趟——这还是平国公昨晚就在宫里留宿,一早没有回府,否则还要多走一趟梦华轩。七娘子只觉得这一趟路走下来,自己倒是胃口大开,难得地在早餐外加了一顿点心,才缓过劲来,吩咐立夏,“把东翼那边的几个执事婆子收拢进来,让她们逐个进来见我。”

她是明德堂的正主儿,要收拢明德堂内人事,实在顺理成章,立夏二话不说出门吩咐,不到一炷香时间,明德堂内有限的几个下人,便聚集到了西首间。

西首间做的是起居装饰,摆的是大太太物­色­的一套百宝嵌铁力木家具,做工­精­美处,甚至还胜于大太太在苏州时的住处装饰。就连七娘子都不禁欣赏地望了床头翠玉螺钿的人物纹饰几眼,才开始了她一生人中第一次面试。

从前工作时,只有人挑她,没有她挑人,到杨家之后,她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人事任免权,但到底还是要顾虑到大太太的意思。如今明德堂这一亩三分地,却实实在在是七娘子做主:许凤佳也说得很清楚,他常年在外,明德堂里的事,最终肯定还是要七娘子来管。

七娘子心中也有了些模糊的念头,她带来的陪嫁虽不少,但要填满明德堂的编制,还是不够了些。再说,她也没有打算只用自己的陪嫁人马。

明德堂里本来编制的所有仆役如今还全都被锁在许夫人陪嫁的庄子里,如今管着里外打扫的是许夫人院子里借来的两个中年仆­妇­,都是老实而有分寸,对答清朗之辈,虽然并不识字,但管束手底下的四五个杂役婆子并五六个小丫鬟却是很得力。这些下等职位,其实也并不需要怎么用心,能够老实做活,不是轻浮跳脱之辈也就够了。

七娘子派人问了老妈妈,顺势也就把这两个妈妈留下来继续管事,明德堂东翼的事,她就直接交给了胡妈妈与褚妈妈。先行不过是将东翼打扫­干­净,原有的被褥等物,该洗晒的洗晒,该换的换……等等琐事,不一而足。

玉雨轩原有的两个管事妈妈也都跟着七娘子陪嫁过来,多年来相处,没有谁比她们更清楚七娘子的脾气,杭妈妈、小王妈妈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管事的职务,只是她身为世子夫人,院子里洒扫庭除、迎来送往的管事婆子,名额就有八个,许夫人麾下的管事婆子更是以数十计,这两个妈妈,是做不完所有活计的。

七娘子也早有准备,她索­性­请老妈妈与五少夫人进明德堂来,自己捧了花名册,请老妈妈挑了四个素日里老实谨慎四边不靠的仆­妇­,现场问过五少夫人,直接将这四个妈妈,调进了明德堂里。

五少夫人一脸的安静和顺,对老妈妈的眼光也很认同。“都是我素日里用着最顺手的人,还是娘手里使出来的人眼力足。”

她说起话来,声音脆脆细细的,倒像是小戏子吊嗓子的腔调,和着一口京腔,怪也不怪,不怪又有些怪,叫人听着,心里什么味儿都有。

老妈妈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只是笑。

要比打机锋,七娘子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五嫂不要见怪。”她微微一笑,端起婴戏五彩的小盖盅啜了一口清茶。

本待要提到自己当家之后,少不得也要和管事妈妈们打交道,先将这四个得力­干­将收拢到麾下,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许凤佳的嘱咐。

她不由秀眉微蹙。

本来是打算一过门就以管家为由,敲山震虎,试探一下五少夫人的反应。

可许凤佳再三郑重叮嘱,叫她不要贸贸然就把水搅浑,或许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她就随意地往下接了一句,“明德堂里能用的人太少,事情又多。我年纪小,总不成还领一群糊涂兵打仗,叫人见笑吧?”

她这话风趣,老妈妈顿时就笑得一脸都是褶子,“少夫人就是风趣。您这话说得,明德堂里的管事妈妈,当然要选了又选,日后接人待物,才不至于给许家丢脸么!”

她是许夫人身边最信重的妈妈,俨然是内府曾经的大总管,虽然如今许夫人多病已久,老妈妈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风光,但虎老威风在,这几句倚老卖老的话,说起来还是相当自然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低眸莞尔,“不过开一句玩笑,六弟妹就当真了,老妈妈也别急,我回头就叫她们上明德堂来。”

说得好像是七娘子和老妈妈心胸小,当不得一句说笑似的。

五少夫人的确是个典型的京中贵­妇­,看着和顺,但句句藏机,一句话说出来,就能叫人皱眉品上半天意思。

七娘子付诸一笑。

五少夫人心底会不开心,也是难免的事,自己叫了两边人马过来对峙,这边挑人那边要人,摆明了是不给五少夫人一点反应的时间,一点推脱的借口。给不给就是一句话的事,也省却了五少夫人和太夫人商量的那点功夫。

也难怪她处处抢白,大有噎死七娘子的意图。

“嗳,我也就是开一句玩笑,五嫂可别当真。”她蓦地掩口一笑,“还当五嫂是个好开玩笑的­性­子,就顺着说了一句,不想五嫂倒是当真了——这误会,倒误会得有意思!”

她就和五少夫人相视一笑,两个人都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像是这误会,当真误会得极有意思一般。

五少夫人就起身告辞,“家里事情多,乐山居那里还有不少回事的妈妈们等着……”

七娘子忙起身亲自送她到门口,“耽误五嫂了,只是老妈妈说得也不错,明德堂的事,不是杨棋一个人的事,毕竟关系到国公府的体面。不得不冒昧叨扰……”

五少夫人眼睛里的火花,就又是一闪。

不就是一个世子位么,活像是全许家就只有六房顶事似的……

她笑得更和气了。“哪里,六弟妹说得有理,前头那位在世的时候,明德堂里的事,我们是不管的——倒是我疏忽,忘了六弟妹进门,是肯定要有新动静的,没能为明德堂预备几个管事妈妈。回头再给你赔罪了。”

又一扫屋内辉煌灿烂的百宝嵌陈设,眼神微微一沉。“那就先告辞。”

七娘子也懒得和五少夫人斗嘴,笑着将她送出了大门槛,才带着老妈妈回屋说话。

“这四个管事妈妈,背后倒是都­干­净?”她问老妈妈。

没有当着外人,老妈妈也就把脸上的和气收了起来,换了一脸的肃然。

“倒都是­干­净的,府里下人来路杂得很,有历年来宫里赏的官奴、采买的私奴、佃户里提拔上来服侍的佃户女、家下人口自行繁衍的家生子儿。这几个管事妈妈都是宫中赏的官奴,因在原主家多半已经婚配,子女又被发卖往别处去,如今孤家寡人的在府里,一向也没有多少靠山,都是靠真本事被提拔上来做些脏活累活,挣个生活罢了。”

七娘子略微皱眉。

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社会的种种丑恶,但在听到人口被当成牲畜一样发卖,致使亲人分别的事,她还是有些不忍。

不过,老妈妈的眼光,的确也很老道。

在明德堂里服侍,是体面活,这些人在府里可说是孤家寡人,只能凭借能力上位,在明德堂里做事,自然是受宠若惊,服侍起来只有更用心。孤家寡人,就算和谁交好,也不过是面子情,到谁手下就吃谁的饭……

仅仅是挑了这四个妈妈出来,就等于是将五少夫人在府里的大致情况了解了一半——毕竟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对一些内幕不可能没有风闻。七娘子有大把时间笼络过人心,再一点点套问出五房乃至乐山居的琐事。

人选得好,要得更巧……五少夫人会不爽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她夸奖老妈妈,“到底还是您经过的事情多,以后明德堂的事,还要您多指教。远的不说,近的,等四郎五郎回了府,身边服侍的人,还要您来挑呢。”

老妈妈一脸的恭谨。“少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老身的这点才­干­,还不都是夫人调教出来的。”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七娘子要亲自送老妈妈出门,老妈妈却是吓得一叠声的不敢当,“少夫人请坐,少夫人请坐。”

就碎步倒退着出了西首间,由立夏送出了明德堂。

七娘子也就顺势坐到了窗边小炕上,目送着老妈妈的背影远去。

老妈妈是见过她小时候落魄的样子的。

当时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庶女,虽然是主子,却没有多少体面。见了老妈妈,要怯生生地称呼一句“妈妈”。

老妈妈虽然和气,但也不过是笑着作势福一福身,就算是见过礼了。

如今呢,连自己起身要送一送她,都不敢当……

还有五少夫人。

自己说一声相请,就得抛下手头的事到明德堂来说话……如若不是自己的身份,她犯得着这样给面子?

怪道许凤佳当年那样有信心,以为自己会答应这门亲事。国公府的世子妻,这份权势地位,岂是当年一个小小的庶女可以想见的?

分明还在深宅大院里,只是换了个身份,原来,生活就多了这许多不同的滋味。

七娘子怔了半日,才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大早,她给太夫人、许夫人请过安,就带了立夏并上元两个心腹丫鬟,由杭妈妈、小王妈妈跟车,装了一车回门礼,由大少爷并七少爷亲自护送,回了杨家行回门礼。

虽然许凤佳缺席,但杨家还是摆了宴席款待亲友,大太太也拉了七娘子在屋内说话。她的心情居然还不错,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就蓦地一笑。

“怎么没和凤佳圆房?”

虽然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但七娘子仍然不禁有些许疲倦:早晓得当晚也就把礼行了,免得见人都要解释。

“当晚表哥喝醉了,一觉就睡到天光。第二日太阳没有下山就进了宫里……接着就下广州去了。”

大太太止不住的好笑,就是敏大­奶­­奶­,都不禁跟着发噱。“实在是妹夫太忙了些,这新婚第二天就下广州——他是和广州有缘啊?”

就连大太太,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她似乎被许凤佳南下广州的事所取悦,竟是到了吃完饭,才想起来问七娘子,“国公府里……有没有什么不对?”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初来乍到,也看不出什么。”

大太太就不禁叹了一口气——她自然是心急的。

“罢了罢了,”也就叹息,“要是那么好查,你三姨早就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显身手。”

话虽如此,却依然有了三分的意兴阑珊。

七娘子动了动嘴­唇­,又闭上口不说话。

大太太的凉薄,她难道还不习惯?

总算大太太还记得四郎、五郎还在秦大舅府上,喝过一钟茶,也就想起来问,“怎么样,在许家站得住站不住?缺什么,你就只管向娘开口!”

七娘子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别的倒都没有什么。”她垂下眼帘,略显踌躇。“只是想向娘借一个人来用。”

就添添减减地将明德堂里少人使唤,她要了四个婆子进编制的事说了出来。

“这四人虽然能力是有的,但多年没上台面,行为举止,多有可鄙之处,想请娘把梁妈妈借我几个月,好生调教一番明德堂里里外外的人手。”

大太太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这有何难?今儿就把梁妈妈捎着带回去吧!”

七娘子于是展颜一笑。“那就多谢娘了。”

179暗箭

七娘子从杨家回许家时,天­色­已晚,她便没有回明德堂,只是直接带着梁妈妈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对七娘子可以摆脸­色­,但对梁妈妈这样的亲家老仆,总是要多给几分颜面,非但罕见地露了笑脸,还赐了梁妈妈一个小几子,笑问,“怎么,是亲家母不放心女儿,特意再送一个服侍人进门?”

梁妈妈不愧也是人­精­,答得滴水不漏,“回太夫人的话,是我们家太太担心少夫人年纪小不懂事,给几个嫂嫂添麻烦,特地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

太夫人就笑着撩了七娘子一眼,“亲家太太实在过虑啦,六孙媳年纪虽小,可­精­着呢。”

这话虽然是夸七娘子的,可听着,怎么听,怎么就不对味。

五少夫人­唇­边不由浮起了一抹笑,四少夫人看看这,看看那,也微微地笑了起来。大少夫人却是面容呆板,好像听不懂太夫人话里的意思。

几个妯娌对面一排坐着的三个女孩儿,也都是各有反应,七娘子只扫了一眼,就将众人的反应,都收进了眼底。

太夫人如果只因为自己敢当众拂她的面子,便把七娘子认作个傻大胆,那也实在是太粗疏了些。

她微微一笑,“祖母夸奖,小七哪里受得起。”

好像听不出太夫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坦然地受了太夫人的夸奖。

许家人口多,来请安的男丁们均在梅花桌边围坐,本来太夫人说这一句话,几个少爷也都好像没听到一样,不过是自顾自地谈笑。

七娘子这一回话,倒是招来了几道目光,七少爷许于宁、八少爷许于泰都看向了七娘子,像是要把她的后脑勺看出一个洞来。

七娘子也不禁微微叹息。

许家的人丁也实在是太旺盛了些,这十多个妯娌兄妹,看着居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要在这里头找到一个可能的凶手,在事发一年半载之后,还真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太夫人瞳仁一缩,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沉思了半日也没有开口。

气氛渐渐就有些尴尬,大少夫人局促起来,扫了丈夫一眼,大少爷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已经打起了盹儿。

四少夫人却是笑吟吟地磕着瓜子,罕见地没有开口。五少夫人还盯着七娘子,就好像七娘子刚才当众脱光了衣服似的,令她都不由得为七娘子的厚颜而震惊。

七娘子却是安之若素。

如若太夫人以为这一点沉默的不悦,能将自己压得主动开口,那她就实在还是太小看自己了。

梁妈妈望了望七娘子,见七娘子面上一片恬静,亦不由心生钦佩。

她前后两次来访许家,对许家的人事,也不是没有了解。这个太夫人看着慈和,私底下手段如何,许夫人是亲自领教过的。

七娘子以十七岁的稚龄,在太夫人无形释放的威压面前挥洒自如、镇定自若,态度甚至还带了一丝超然:夸她她就受着,也懒得去琢磨这话后头的意思。不高兴,就任太夫人不高兴……这哪里是对太婆婆,分明是对一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竟有那么几分的高高在上了。

却偏偏,太夫人又抓不出她的错处……

唉,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换了杨家的哪一个女儿,怕是也没有她这样沉潜,这样深不可测。就连初娘子的圆融里,都没有七娘子的静。

这一个静字,就衬得太夫人反而有些冒进了。

太夫人已经沉下脸来,望住七娘子,神­色­间,带了几许森然。

七娘子于是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好像不明白太夫人为什么会忽然间不悦起来。

四少夫人再左右一扫,又鄙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蓦地就笑出声来。

“祖母,眼看着就快到晚饭了。”她亲热地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就先告辞啦,还要去清平苑看娘,迟了也不是事儿。”

太夫人就坡下驴,脸上也露出了丝丝慈和的笑意,“好好,那你们都快过去吧,也为我问问媳­妇­好。”

又嘱咐五少夫人,“你们家那位今儿不是在宫中值宿么?晚上你就带着我的小贤过来,咱们一道吃饭。”

五少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婉约地笑起来,细声应了“是”。

众人于是借着四少夫人的头,都起身向太夫人告辞,出了乐山居,浩浩荡荡地过清平苑去。

这一走,就看出人与人的不同了。

几个妯娌自然是规规矩矩地走着青石板铺就的秘道,却是一前一后,泾渭分明,大少夫人同大少爷相偕带了四个孩子走在最前,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前一后,互不搭理。

许于宁与许于泰却要活泼得多,于宁大些,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带着十岁的于泰翻过栏杆,一下就越进了长廊,两兄弟一边轻声对话,一边勾肩搭背地往清平苑方向小碎步跑了过去。

三个庶女虽然在一处走,却也显然分出了亲疏,大些的于平今年十五岁,似乎是正在说亲——她似乎颇得太夫人的喜爱,在乐山居里给七娘子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小些的于翘今年十四岁,也到了娉娉婷婷的年华。两个少女交臂而行,嘀嘀咕咕地说得正欢,却留了最小的于安落单,踽踽在两个姐姐身后随行。

七娘子还记得当时五娘子出事时,问她五娘子出事没有的,便是于安。当时她安静的举止,便给七娘子留下浅浅印象,如今留神看来,果然举止安分却不怯懦,许家的这三个庶女中,第一眼看去,还要数于安得她的眼缘。

她带着梁妈妈,顺着人潮一道进了清平苑,许夫人果然已经快吃晚饭了,众人便依次进里屋问安。

这一番就又是一番不同景象,于平同于翘一进屋就低眉顺眼,噤若寒蝉。三个少夫人也都收敛气势,四少夫人那样骄傲的人,也要作出听话的样子来,看得七娘子直想发笑。倒是几个小字辈中的小字辈要自在得多,并不因换了地方而变化态度。

许夫人却也很和气,她今儿­精­神还好,靠在炕边慢慢地喝了一钟茶,就遣了众人回去,“也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了,没得因为请安,耽误了你们吃饭。”

三个妯娌面上都有些发红,大少爷嗫嚅,“来晚了,让娘久候,是儿子的不是。”

他似乎十分寡言,除非必要,绝不开口。七娘子这几天下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说出问好请安之外的话。

不想就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许夫人顿时面­色­一和,笑着安抚大少爷,“就是白说一句,我们家于飞多心!”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交换了几个眼­色­,也齐声请罪,“误了时点,真是不小心,请娘恕罪。”

七娘子当然也随班就步地起来请罪,心底却不由咋舌。

京城名门,就连这争斗的水平都不同,日常说话,像是在打哑谜,玩游戏,谁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都得靠猜。当媳­妇­得小心成这样子……也难怪五娘子适应不来。

许夫人又宽慰了众人几句,就露出了疲态,这一回,众人是真的退了出去。七娘子于是故意坠到了末尾,向许夫人报备。“到底小七年纪小,老妈妈忙着清平苑的事,也不大有功夫常跑明德堂——从娘家借了梁妈妈过来,请她帮着清扫明德堂,安置四郎、五郎,再降一降几个新调进来的管事妈妈……”

许夫人面露欣慰。

肯把四郎五郎身边的人事给梁妈妈过一遍,大太太自然会更安心。

“好。”她就拜托梁妈妈,“我的身子骨,梁妈妈也瞧见了,四郎和五郎在明德堂住得舒服不舒服,就得看梁妈妈的安排了。”

这是客气话,却也有言外之意。

梁妈妈与七娘子对视一眼,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夫人请安心,小人一定尽力去做!”

回了明德堂,立夏早已经收到消息,笑盈盈地迎出了院子,“方才五少夫人送信过来,为梁妈妈在下院收拾了一间屋子。”

府里的下人当然也有住处,一般只有丫鬟会跟着主子们起居,已经成家的妈妈们则聚居在公府周围,七娘子本来已经准备为梁妈妈在明德堂附近安排住处,没想到五少夫人这样客气,居然还为梁妈妈准备了待客用的屋子。

七娘子不禁略略皱眉。

这一番接触下来,对几个妯娌,她心里都有了初步的印象。

却只有五少夫人……行事似乎没有太多的章法,对自己又过分谦卑又过分倨傲,竟有些让人拿捏不透的意思了。

“老奴哪里当得起!”梁妈妈连忙客气,“五少夫人实在是太当回事啦,夫人,您看……”

七娘子就笑着摆了摆手。“确实不必那么麻烦,妈妈还是住在明德堂附近更方便些。”

又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便将她打发下去,自己带着立夏进屋用饭。

吃过饭,她在灯下坐了,面前摊了一张大大的雪浪纸,上元亲自为七娘子磨墨,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

半晌,才缓缓在雪浪纸上落笔。

府里的人事,这三天下来,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抛开外院的平国公不说,内院里显然就分了两派。

许夫人为首的一派虽然人丁单薄,但胜在占据了嫡出、原配的名分,地位崇高。

太夫人为首的一派也不是没牌可打,孝悌、序齿……都是他们的筹码。

第三代的几房,大少爷许于飞一直没有功名,而是打点家中生意与外院琐事,看着和大少夫人一个样,都是不愿牵涉府中争斗的中立派。大少夫人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一开口就是山西口音,好像是改不掉,也不愿改似的。

四少夫人是倪太夫人的亲戚,在老人家跟前当然有面子,和太夫人走得更亲近,也是自然的事。毕竟四少许于潜身上带着的功名也是碧血黄沙中拼杀出来的,含金量更高,说不准对世子位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四少常年在外,四房到现在都没有子息,不得不说是一大尴尬。四少夫人在太夫人那里,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

五少爷许于静自小在太夫人身边长大,素来最得宠爱,如今在宫中禁卫军里充任校尉,官职虽低,却可以常常得见天颜,也是个有脸面的活计,妻子又是名门嫡女,进门没有多久,许夫人身子不好无力当家,顺势就把权力接收过来。这一房眼下最是当红得势,四房心里未必没有忌讳,倒是五少爷暂时没有军功,对世子位的冲击并不太大。

话说回来,只要七娘子能顺利当家,不论四房还是五房,机会都不会太多。毕竟许凤佳自己争气,平国公的态度也很明显,要在世子位上玩弄花招,除非许凤佳出事,否则绝无可能。

七娘子忽然一下烦躁起来。

她又想到了许凤佳临行前的再三叮嘱,还有那言而未尽的“否则恐怕”。

皇上对许凤佳虽然恩宠,但交代他办的也无一不是危险­性­很高的工作,扫荡据点、擒下大皇子的心腹……哪一件事不要赌命去做?

这次下广州,他又是忙什么去了,该不会,也有可能出事吧……

她的心就一下提了起来,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动着,半晌,才能缓缓开解自己:以许凤佳身份之尊贵,明知必死的事,皇上肯定是不会交办的。至于一点危险,那是在哪里都无法避免的。

话虽如此,却依然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缓过来继续往下归纳许家的人事。

几个没出嫁的庶女,其实对府里的局面影响并不大,于平也好,于翘也罢,再讨太夫人的喜欢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平国公府如今的声势也不可能让她们出嫁为高门妾,顶多就是和地位相当的高门大户庶子结为夫妻,或者低嫁给士子做正房,没个嫡女的名分,是当不了多少事的,可以暂时不管。

七少许于宁很得平国公的喜爱,生母也是府里少数几个有脸面的姨娘之一,他和六房关系倒一向是不错的,五娘子也念过七少的好。平素似乎安分守己,外头很少听到他的声音,算得上是个省心人。至于八少爷于泰就更小了,十岁的年纪,看着虽然早慧,但头顶五个哥哥压着,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这几个弟妹一并府里的五个男孩两个女孩,都和府里的争权夺利没有太大的关系。真正的博弈,还要在大房、四房、五房、六房之间展开。

七娘子托腮想了半日,又在心底暗暗地掂量着几个嫂子的娘家,思忖着倪太夫人的娘家与宫中的许太妃,想了半日,才无声地笑了笑。

果然是世家大族,未来的收权之路,可以想见,她不可能走得太顺。

更别提还要在这些玻璃塑就的水晶人里找到一个凶手……

她又怎么能不多费思量?

180布局

七娘子接下来倒是过了一个月舒心日子。

抛去许凤佳神神秘秘的外出不提,府中虽然暗潮汹涌,但一切的涌动,都因为她似乎忘记了收权这两个字,而仅止于暗潮,并不曾有太多惊涛骇浪被掀起。

五少夫人对着七娘子的态度也就一天比一天和蔼,就连太夫人,似乎都对七娘子多了几分顺眼,平时虽然言语间不乏挤兑,但两厢还算得上相安无事。

七娘子只是一心一意先把明德堂内内外外打扫清楚,又在东翼靠外墙,五娘子时常起居的小屋子里设了一个小小的佛堂,又供奉了五娘子的一副音容图——这还是七娘子自己凭着记忆画出来的。虽然笔锋比不得外头的画匠们讲究,但胜在她熟悉五娘子。

画中的五娘子立在花下,­唇­角微翘,神态天真中带了少许倨傲,也算是一副生动的小写真。

再又把东翼里靠院子一侧的房间打扫了几间,为四郎、五郎预备好了地方,在陪嫁的丫鬟中挑了下元这个最老实也最沉得下心的丫鬟领头,由老妈妈出面在清平苑里挑了四个晓事的二等丫鬟,再由大太太特地陪嫁过来,善于照顾婴儿的前任­奶­妈做了管事妈妈,又挑了七八个手脚­干­净举止文雅的小丫鬟,这就把四郎、五郎身边的编制大致填满了。

梁妈妈所能做的,无非是敲打教育几个新来的管事妈妈,教晓她们人前进退之道,可这些妈妈能凭借一己之力坐到小管事的位置,自然也没有省油的灯,不过稍加点拨,便都已经学得相当好。她整日里除了陪着七娘子为迎四郎、五郎回府做准备,也就没有别的事了。

七娘子却迟迟不开口遣她回杨家,梁妈妈自然也不敢造次,在明德堂住着住着,又没有差事,倒是渐渐地住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此时已经进了十月,许凤佳从广州送来的信已经到了,有一封是指名给七娘子的,七娘子打开看时,不过是报了平安,又说差事虽然已经有了眉目,但颇为棘手,不过至迟到明春怕也就能动身回来。又叫七娘子明哲保身,好自为之,有些事能做的就做,觉得勉强,千万不要Сhā手。

七娘子前思后想,也只能回了善自保重、早日归来这八个字,便再说不出别的话了。不过得知许凤佳平安无事地到了广州,她心里到底放心了些。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先是孙家出孝,大摆筵席,紧接着就是九哥的婚事,五少夫人特地把两家的礼单都送到明德堂给七娘子过目了,七娘子不过笑笑也就罢了——这个五少夫人,行事也实在是有意思。

她都能等得住缓下脚步,许夫人如何等不住?本来新­妇­进门头一年,也是立规矩的一年,头几个月许凤佳在外头又有差事,七娘子能沉得住气,许夫人自然也不会比她更心急。

她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不论太夫人还是几个妯娌,也没有谁和她针锋相对,七娘子每日晨昏定省给两重长辈问过安,居然就无事可做,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在许家这样的地方,还偷到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待到十月二十三,明德堂里里外外就忙了起来,再过三日是许夫人的生日,老人家发话:今年生日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两个金孙给她作揖。

就算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至少这借口找得也还算自然。

七娘子请安回来,便亲自进东翼,把两个孩子的卧室查看了一番,见处处都布置得停当温馨,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预备的这一批保姆团队要是再出事,那也没有办法了——许夫人的心腹,大太太的心腹并七娘子自己的心腹混编成的队伍,彼此间互相监督,恐怕就是有什么江湖高手前来刺杀,这样的安保等级,都可以阻挡得上一时半会了。

不过……

她略略沉思片刻。

“春分、谷雨两个大丫头,现在也在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关着么?”老妈妈来找梁妈妈说话的时候,就被七娘子叫进了西三间询问。

老妈妈微微一怔,眼神顿时就有了些不对。

“那倒不是,她们……毕竟是您五姐的陪嫁大丫环。”

只从陪嫁大丫环几个字上,就能看得出春分和谷雨的分量。

王妈妈与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陪嫁大丫环,老妈妈也是许夫人的陪嫁大丫环。陪嫁大丫环与新­妇­之间的关系,有时甚至亲过姐妹父母,很多事,父母未必会做,但陪嫁大丫环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完成。她的荣辱生死,早已经系在了新­妇­一人身上,除非有极特殊的原因,否则陪嫁大丫环,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七娘子也不觉得春分与谷雨有任何动机、手段、胆气谋害五娘子。此二人身世宛若白纸,家人全在杨家手里捏着,五娘子一死,地位顿时一落千丈……

恐怕许夫人正是也看透了这一点,才没有把谷雨和春分送到庄子里看管。

“现在府里的话,还请老妈妈传个话,让她们过来见我。”七娘子就吩咐老妈妈。

老妈妈神­色­间隐现不安,但也能看得出丝丝缕缕的兴奋,她点了头,深吸一口气,才出了明德堂亲自去传话。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老妈妈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提审春分、谷雨,是她放出的第一个信号,虽微小,但却实实在在地牵扯到了被府里上下众人选择­性­遗忘的往事:那场凶残的谋杀。

这件事,才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恐怕自己能得享这一个多月的安宁,也该归功到这一场谋杀身上。

七娘子在谋杀案中的表现,当然瞒不过人。是谁请权仲白尝药,谁步步逼问信使……风声是瞒不过人的。

进门后除了给太夫人几个软钉子,她也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要是谁贸然排挤倾轧新­妇­,岂不是等于把聚光灯召唤到了自己身上,在脸上写了做贼心虚几个大字?

大少夫人是不是有顾虑到此事,七娘子并不清楚,但四少夫人是绝对想到了这一点,才基本不来招惹明德堂。要不然,以她的­性­格能不来明德堂探探底?

甚至五少夫人对自己反常的客气与迁就是否与此有关,七娘子都有些怀疑。

她一边沉思,一边叹了口气。

以她对人­性­的了解,这个凶手,恐怕­精­神上是有一定程度的异常。

倒也不是说必定是个变态,但恐怕对于世俗道德规则,她是漠视的。

七娘子倒并不是以为许家的女眷都是纯白无暇的天使,但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规矩。假如看谁不顺眼,就是一帖药毒杀,长此以往,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无关紧要的通房、姨娘,甚至于说无依无靠的庶子庶女,一帖药毒死,这不稀奇。谁也不会为了这样的死亡认真,做得隐秘些,妥善安葬,就算有怀疑,那也好敷衍。

像五娘子这样双亲健在娘家当红的世子嫡妻也能一帖药喝死,这种事,至少七娘子本人这些年来,的确是闻所未闻。说出去,简直有几分惊世骇俗的意思了。

而这个人又做得这样的隐秘,连许夫人都没能查出一点端倪来。这个人是要又心细、又大胆、又疯狂,全然视世俗潜规则于无物,才能犯下这样的案子,事后还不留一点痕迹。

论动机,三个妯娌外加太夫人都有嫌疑,可这一个来月接触下来,她并不觉得谁有这样的特征。

倪太夫人手段是有的,但要说有多高妙,那也说不上,否则之前又怎么能被许夫人压得死死的?这样的人要是大胆疯狂,第一个死的就会是许夫人,而不是由着许夫人的身体自己弱下去了。

大少夫人除非有双重人格,否则就按她那明哲保身漠不关心的势头,不要说主动下药杀人,恐怕她是要等到五娘子就剩一口气了,都要戳一戳试探试探,再踩下去。

四少夫人固然大胆,但却一点都不心细……五少夫人够心细了吧,又一点都不疯狂。

也难怪以许夫人的能耐都查不出什么子午寅卯了,这种下药的事,随时带个小药包,进出的时候觑了空子下进去——这时代又没有指纹,物证是决不会有的,要有也就是人证。

可熬药的婆子受了多少刑也只是一口咬定,她的确是外出两次去了东厕,但进去出来,都没见着有人在小门房里出入。而门房又没有钟表,她只能隐约记得沙漏上的时辰——一点用都没有,就这两次上东厕的时间,正好是府里女眷出出入入的时点,几乎每个人都是在这时辰内有进有出。许夫人早已是亲自向大太太交代过了,这一条线索,走不通。

真要那样好查,恐怕也就轮不到自己进门了,许夫人只怕老早问出凶嫌,向杨家交代。

七娘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更微妙的还是两派的立场,以许夫人和自己的身份,只怕没有确凿的物证,仅凭几个下人的人证,是很难说服平国公的。否则许夫人大可以屈打成招,随意委屈一个庶子媳­妇­,这件事,怕是也就这么过去了。又安抚杨家,又打击太夫人那一派,岂不是两全其美?

但平国公多年来在沙场上打拼,又怎么会是任人糊弄之辈?没有物证,不要说平国公,七娘子自己都不信……为了不被转卖,王妈妈都敢上许家骂太夫人了,要活命,人什么话说不出?

再说,几个妯娌身后也不是没有娘家,虽然比不上杨家的显赫,但证据不明显,许家也没有办法向亲家交待。这件案子,不但要查,还要查得漂亮,查得让人心服口服,查得人证物证确凿无误。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这案子本身,的确是很难有物证的。

这不是毒药,毒药有来源,名贵的毒药来源甚至非常有限。不过是最常见的两味药材,甚至也的确很常用:番红花经常被用在权贵人家的避子汤里,许家自己的小药库里就常备了这两味药材。

七娘子始终觉得,最简单的案子往往是最难破获的。这一桩案子,据说最后平国公都亲自出马上阵用刑逼问一众下人,也依然一无所获。自己要查出端倪,多半也还得另辟蹊径了。

难怪许凤佳说,这件事她最好不要Сhā手。

七娘子眼光冷沉。

要查出这桩案子的真凶,就得把四个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看一看在这些人背后的故事里,有没有凶案的套路痕迹……

这可是把手伸到了许家最肮脏,也是最凶险的一个层面啊:谁的过去,是禁得起推敲的?就连七娘子,也都有很多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现在的她,无疑还没有这份能耐。

没有当权,靠着娘家的体面和婆婆的体面,宫里赏赐的体面,她能抬头挺胸,但也只能抬头挺胸,尚且无法为所欲为。

问题又回归到原点——要当权,就得耐心地等许凤佳回来,至少,她得把房先圆了。否则对景儿就是个话柄,“还是个姑娘家,就想Сhā手家事……”,京城人的利口,她还领教得不够?

再说,现在该担心的,恐怕也不是难破案的事。

许凤佳自从寄了一封信回来,就再也没有音信了。许夫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给平国公请安的时候,老人家脸上的心事也渐渐地越来越重……恐怕她没有猜错,这一次,世子爷的任务不但绝对机密,甚至也的确带了三分的险。

万一许凤佳出了什么事,百般的筹划,就又都要落空了!

七娘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她调整好情绪,迎视着抖抖索索迈进门来的谷雨,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能够再见七娘子,看得出,谷雨的情绪是激动的。

她清瘦了不少,这一年间,日子显然过得不大好,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头顶已经有了几丝亮眼的银。

七娘子心中叹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让她在小几子上坐下,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

“听说你这一年间也没有别的差事,只是在清平苑里帮着缝补些衣物?”

谷雨微微点头,声若蚊蚋,“夫人有吩咐,我和春分平时也很少出门。”

“以后就回明德堂服侍吧。”七娘子也没有一点婉转,便平铺直叙地告知了谷雨。“你们毕竟是五姐身边最亲近的丫鬟,还有谁对四郎、五郎会更用心?”

谷雨一下就颤抖起来,她慢慢地抬起眼,望向了七娘子,没有一丝活气的眼里,慢慢地冒出了泪水。

七娘子也无意再说些收拢人心的话语: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收拢谷雨与春分的心思了。

四郎、五郎身边,有外婆的心腹、祖母的心腹、继母与阿姨的心腹,却独独少了生母的心腹,说出去,到底也不像话。

“将来等孩子们大了,也有人可以说一说母亲的事给他们听。”七娘子淡淡地加了一句。“不过,若是孩子们出了事……”

谷雨一下就跪到地上,给七娘子磕头,“孩子们要掉一根汗毛,春分与我都宁愿拿人头来偿!”

曾经被贬谪过的人,当然会用力地抓住手心里的机会。

更不要说七娘子等于是明示谷雨:将来孩子们长大,对于生母的贴身大丫鬟,肯定是另眼相看的。

四郎、五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马,或者都有自己的心思,但春分与谷雨只要不是傻的,都会知道她们的前途在谁身上。有她们无时无刻的用心,这头一两年,两个孩子只要不是运气太差,估计是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七娘子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既然不可能亲自带孩子,那么就只有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了。

“当然,找你来,也不是没有别的事。”她又开了头,神­色­也依然是淡淡的。

是顶头上司了,对谷雨就不能再是从前言笑无忌的态度。

谷雨一下也打了机灵,眼中显出了少许恐惧,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看来对七娘子的问题,也早有了准备。

七娘子不禁一皱眉——也不知道这刑求的事,是许夫人的主意,还是平国公的主意。她开口问,“五姐在许家,当然不可能没有敌人……和几个妯娌之间有过什么摩擦,你肯定是看在眼里的。”

谷雨又带了一丝迷惘,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七娘子喝了一口茶。“那就捡你能记得的几件事,说给我听听。”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挥退谷雨,又传了春分进来。

181牵念

四郎与五郎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回的许家。

这一对宝贝金孙已经有十九个月大,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经快有三岁了。两个孩子都很健壮,已经可以在大人的看护下走上三十多步,甚至于五郎还能小小地跑动上几步,口中的说话,也已经相当清晰完整。

一进府就被抱进了乐山居见倪太夫人,七娘子没有过去掺和,而是在清平苑里陪许夫人说话,没过多久,平国公也从梦华轩进来:“免得孙子们冒着这么冷的天气,还要走一长段路出外院见我。”

他其实已经有了三个孙辈,平时请安,也不见得对大郎、二郎、三郎多么慈和。但此时此刻,面上的笑却是尽显慈蔼,七娘子看在眼底,心中不禁也叹了一口气。

看来在平国公眼里,他的疼爱,也是要按职称给的。

这当然不能说错,许凤佳毕竟是嫡子,四郎、五郎里肯定有一个是承嗣孙,平国公额外多给疼爱,乃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把感情称出重量等分,到底是稍微无情了一些。

没过多久,一众衣裳锦绣的下人便拥着养娘怀里两个粉­嫩­­嫩­的雪团子进了清平苑正屋,许夫人顿时要掀被子下炕,“想死我老婆子了!”

她面上因久病而来的焦黄,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经被喜悦给衬得褪了­色­。

两个一式一样都被绫罗绸缎包裹的小宝贝,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四郎似乎有些怕生,见到一屋子的生人,顿时扭过脸去,怯怯地将头埋到了养娘肩上。五郎却是左顾右盼,一脸好奇的笑,养娘不过稍加暗示,便清脆地叫。

“祖父、祖母!”

这几个词想必是被养娘教了无数遍,是以五郎说起来相当流利清晰,他除了­唇­边多了一点小痣。

长相同哥哥四郎几乎是没有一点分别。但这两人的­性­格气质,却是这么小就已经泾渭分明。

这两个雪白雪白的小软团子,叫许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她忙不迭地止住了养娘的动作。“这样小的孩子,就不要强着他跪拜了,骨头都没有长全,那么难的动作哪里做得来!一人做一个揖也就算是见过啦!”

养娘就笑,“太夫人也是这样说的。”于是便引领着两个孩子,歪歪倒倒地冲祖父母作揖,又向七娘子行礼。

七娘子见四郎虽然怕羞,但倒也知道跟着养娘的吩咐手舞足蹈,心里倒是先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看来智力还不至于因为那一场烧出现太大的问题。

“母亲!”见过了平国公与许夫人,五郎的养娘就教他来拜七娘子。

身穿金线锦绣小袍的五郎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七娘子,蓦地哈哈一笑。“七姨!”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大太太也曾带着七娘子到秦家探望过这对外孙。当时五郎已经会说几句话了,众人便开玩笑似地教他称呼了大太太并七娘子。

小半年前的事了,也难为五郎居然还记得,看来,这孩子是真聪明。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见一样粉雕玉琢,与五娘子很有几分神似的小脸蛋上却是一派茫然,似乎对七娘子的长相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的心,就又有了些向上提的意思。

唉,偏偏又是哥哥。

她一边思忖,一边冲五郎笑了笑,伸出手逗了逗他的脸颊。“嗯,五郎真聪明。”

五郎的养娘顿时面有得­色­,却又还要教五郎,“是母亲,来,五郎,母亲。”

五郎虽然聪明,但到底只是孩子,听养娘这样一说,面上也显出了少许迷惘,似乎并不大肯定自己的记忆。七娘子索­性­冲养娘摆了摆手,笑道,“怎么称呼不过是小事,私底下叫几声七姨,也不算是叫错嘛。

平国公看在眼里,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从来只听说续弦强着继子叫娘的,还没有见过杨棋这样,把送上门的‘母亲’往外推的继室。

许夫人却是满心满眼里只有两个孙子,见四郎五郎给七娘子见过礼了,便示意老妈妈将两个孩子抱到身侧,先逗了逗四郎,笑道,“四郎,还认得祖母么?”她虽然也前去秦家探望过几次孙子,但到底身体不好,似乎只是见过两个孩子几次。

屋内的几双眼睛,一时都不由得黏到了四郎身上。

四郎便侧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许夫人,半晌,才摇了摇头,却是抿着­唇­,始终不曾说话。

他的养娘不免有几分讪讪,“夫人,您也知道,四郎他那场高烧……”

七娘子顿时眉头一皱,扫了两个养娘一眼。

人真是到哪里都有争斗,就连两个带孩子的妈妈之间,都是明争暗斗,这么早就有别苗头的心思。

“孩子开口早晚,是说不清的事,四五岁才开口说话的孩子,长大后建功立业的也不在少数。”她打断了未尽的话语。“我看四郎神­色­清朗,听大人的话也听得明白,就是一时还不会说话,又和那场高烧有什么关系么?”

两个养娘顿时一窒,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倒是又结起了同盟,一律面露委屈。

七娘子心底自然有数:贵族人家看得孩子金贵,从小带到大的­奶­妈,没有什么大错是不会轻易换人的。这两个养娘都是当年许夫人和五娘子亲手挑出来的,又自恃带着侯府金孙,心里未必看得起她这个继室。恐怕觉得自己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要吃几次她们给的闷亏了。——刁奴欺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许夫人望了七娘子一眼,目光连闪,却是也附和着冲平国公笑,“我看小七说得没错,四郎虽然嘴上不大爱说,但心里可­精­明着呢!”

就随手抓了一把桂花松子糖来逗四郎,“想不想吃呀?”

四郎回头看了看养娘,又怯生生地咬着­唇­点了点头。五郎却更直接,一边咯咯地笑,一边伸手来夺许夫人手中的糖果,嚷道,“想吃,想吃!想吃!”

见许夫人一时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五郎的养娘忙上前抱过他轻声安抚,“咱们回头吃一大把,好不好?小郎君且先别叫……”

到底是生长环境特殊,在秦家秦大舅虽然看护得好,可毕竟不是家里。这两个孩子对养娘的依赖程度,倒要比别人更甚。养娘这一哄,五郎也就安静下来,只是眼眶边上已经挂上了少许泪珠,抽抽噎噎地要求,“想吃。”

许夫人看得心都化了,连忙将糖果一人给了一片,四郎接过糖片,放到口中,便回身要抱。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更放心得多了。

只要智商没有太大的问题,学说话学得迟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最怕是从小就树立起“因为高烧,所以处处不如人也是常理”的念头,潜移默化,叫四郎自己都把自己看得小了,或者叫五郎把自己看得太高……都是将来争斗的隐患。

“还是在四郎身边安排几个素日里就爱说爱笑的丫头。”正自出神,许夫人已经转身过来吩咐七娘子,她神­色­间也带了隐隐的欣慰,“我看这孩子不笨,就是不爱说话,又怕生了些,心里可什么都清楚。”

一边说,一边就看平国公。

平国公也正望着两个孩子出神,听了许夫人的话,才笑,“孩子还小,急什么,媳­妇­说得对,还是再过几年才看得清楚。”

七娘子顿时知道在四郎和五郎的继承权上,许家的当家人,是有准备要做些文章的。

从前在秦大舅府上,家里人接触得少,又都还小,聪明不聪明也说不上来。可现在都一岁多快两周岁了,两个孩子之间的差别的确明显,从公府的未来着眼,这一对双胞胎谁有资格继承爵位,想必已经成了平国公的一桩心事了。

她也不过略略一想,就将此事放开,任许夫人又逗了逗两个孩子,也就起身告辞:“天­色­晚了,明儿又是娘的生日,虽然不铺张,但到底也有些礼仪要行。还是先带孩子们回去认一认屋子,免得回去闹得太晚,明天反而没有­精­神。”

许夫人虽然依依不舍,但也就点头放行,又嘱咐七娘子,“孩子还小,犯不着每天抱进抱出晨昏定省的,以后我想他们了再派人来接,平时没事,就别抱出明德堂,天气冷,万一感冒受寒,不是闹着玩的。”

七娘子不由就扫了平国公一眼,才敛容应是,告辞出了屋子。

平国公也不由似笑非笑,待得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清平苑,才亲自给许夫人掖了掖被角,“这个媳­妇­,的确是有些意思。”

许夫人面上就露出了一点模糊的微笑。“有意思?有意思又能怎么样,当时说了多少次,凤佳做事有他的用意。你只是不信,现在人家进门是进门了,却是一脸的事不关己……连带我对着她都有些讪讪的,不好摆婆婆威风!”

“人都进门了,”平国公却很有些不以为然,“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若是个真有意思的,便好生安心过日子,将来自然有她的下场。要不是先提了她五姐,明德堂的位置,她也坐不稳!”

许夫人欲言又止,又沉思了半日,才问平国公,“你说娘娘心底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也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说小姑不是。单只是凤佳的亲事,被她借题发挥弄出了多大的动静,先是达家、再是那什么韩家、谢家,到末了说定了由我做主,却还要越俎代庖请闽越王妃出面提亲,这还好是媳­妇­当年晓得事情,不然两边一对证,闹出来就是丑事……”

一提到许太妃,平国公平白就添了几分烦躁。“娘娘在宫里也难,陈年旧事,就不要再翻出来了。你只看着媳­妇­好,那再过几个月,就让她把家事接过来。娘那里,我自然会去说的。”

许夫人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也不再逼迫丈夫,她打了个呵欠,露出了少许倦意,又惦记,“也不知道凤佳现在哪里,差事……办得顺当不顺当。”

提到嫡子,这位面目清隽,和许凤佳颇有相似之处的中年人也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差事办得慢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还是平安。”

许夫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件事过后,还是尽量让凤佳在京里呆几年吧?家里乱成这个样子,也实在是有几分不像话了。”

她虽然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语调却相当肯定。平国公露出一个微弱的苦笑,低声道,“那下南洋的事,皇上不是透过口风……”

许夫人便也跟着叹了口气,“也只有见步行步了!”

七娘子拉了一支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回了明德堂,便让两个养娘将四郎、五郎抱到了东翼最里头的小神龛跟前,当着梁妈妈的面吩咐两个养娘,“以后每天早起,带着两个孙少爷进来拜一拜五姐,也让他们记住生母的样子……这件事,不要怠慢了。”

她毕竟是少夫人,虽说两个养娘心中未必没有别的看法,当着面却是不敢有分毫不敬,俱都低眉顺眼地应下了。七娘子才又道,“屋子是收拾好了,两个孩子各自有四个丫鬟两个婆子服侍,春分与谷雨——你们也是认识的,一人带一个,和你们轮流值宿,任何时候屋里不能少于两个人。你们有事要出去,先来问我。”

她顿了顿,又问,“都识字吗?”

这两位养娘对视一眼,都打点起小心,都摇头道,“大字不识几个。”

七娘子略略皱眉,面上就带起了些不悦,叹道,“唉,字都不识。”

顺势就吩咐下元,“你是识字的,以后两位小世子每顿吃了什么,吃了几口,都告诉她,她自然会安排记下来。有什么忌口的也只管说——现在都断­奶­了吧?”

她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还都问得古怪,安排得更古怪,倒叫两个养娘没了主意,晕乎乎地摇头道,“都是断­奶­了的。”

七娘子方才略微一笑,淡淡地道,“好,那就先把孩子们抱下去休息吧。梁妈妈带着养娘们四处转转,一会再回来见我。”

梁妈妈一路旁观过来,虽然不敢多说什么,但心底是早叫了千百声厉害。听见七娘子吩咐,自然是打叠起十二分的恭谨,将两个养娘带出了西次间。

七娘子方才换衣洗漱,笑着和立夏议论。“到底不识字就是粗了些,在秦家住久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客。”

立夏也很有几分看不上那两个养娘,撇撇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依了七娘子的吩咐,又开了小箱子,从她的私房里取了二十两银子的花票出来,装了小小的红包。笑道,“这回梁妈妈回去,亲家太太可以放心了吧?”

听到立夏口中将大太太改换了称呼,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笑了笑,才又道,“把箱子底下压着的那卷画也找出来,明儿送出去着人重新装裱一番,也找个地儿挂起来。”

立夏手底下微微一顿,才笑着应,“好。”

又道,“也是时候了。”

七娘子与她相视一笑,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待得梁妈妈带着几个婆子,将新来的这一群人安顿妥当,天­色­已经眼看着黑了下来。她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赶来向七娘子回报,“到底是少夫人想得周到……这一番安排,谁都挑不出毛病,我退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

又抹眼泪,“太太知道了,也就能放心了!”

梁妈妈话里的玄机,七娘子哪里听不出来。

她漫不经心地一笑,就冲梁妈妈招了招手。“妈妈坐下说话。”

梁妈妈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在七娘子身侧的小圆凳上安顿了下来。

“来明德堂这两个月,辛苦梁妈妈了。”七娘子先和梁妈妈客气,又笑着把小红包取出来,塞给梁妈妈,“虽说太太是肯定要赏的,但也不能让妈妈白忙这几个月。九哥要成亲,家里事情多……我已经和太太说了,后天就让妈妈回家忙活去吧。”

不论是七娘子还是大太太,要自己来许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是该回杨家的时候了,梁妈妈心里有数。她只隐约透过灯光,瞧见红包里头的银票花­色­,便是一阵心花怒放,笑着推辞了几句,却不过七娘子的坚持,也就收了下来。犹自谦让,“其实不过是给七娘子添乱……”

七娘子和梁妈妈闲话几句,又问,“五姐的那幅小像,我画得好不好?”

“好,好。”梁妈妈自然是没口子地赞,“从前七娘子闲来无事画的花草,我们看了都觉得好,就是不知道好在哪里。今儿看了五娘子的音容图,才晓得是好在生动二字!”

七娘子就笑,“嗯,我这里还有一幅小像,妈妈看,我画得好不好?”

她于是就将小立柜上的画轴拿了过来,随手在八仙桌上铺展了开来。

梁妈妈细看时,只见画里一个少­妇­,面目清秀中带了憔悴,身披纻麻外衫,手中拿着针线,正抬头冲着观画人盈盈浅笑,只是眉宇间似乎又有愁容……不是九姨娘是谁?

182往事

梁妈妈顿时眼前一黑,耳边一下响起了细细的嗡嗡声。

“画、画得真好!”她勉强一笑,“姑娘的这手画真是越发有造诣了。”

七娘子只是微笑。“哪里,最近家里也没有多少事,妈妈也是看在眼里的,成天闷在明德堂里,也只有写写画画自娱了。”

她又扯开了话题,漫不经心地道,“九哥再过几天就要成亲啦!”

梁妈妈一下就浑身发冷。

她哪里听不懂七娘子话里的意思。

成家立业,除非情况特殊,否则高门大户的男丁,一向都是先成家再立业,只有成了家,才能被看做是成年人对待。

九哥虽然也有十**岁了,但大老爷看得紧,一向只许他专心读书,家里的事,他一直都说不上话。可等娶亲后就不一样了……更别提明年就是春闱,九哥如果中了进士,进翰林是稳稳的事。就是大老爷,恐怕都不得不正视九哥已经长大的事实。

大太太更是多年来抱怨家事繁重,就等着儿媳­妇­过门把担子交过去……往后的数十年,自己都要看四少­奶­­奶­的脸­色­过活了!

这些年来,这对双生姐弟看着虽然不亲,私底下的那些往来,却也瞒不过梁妈妈的耳目。

七娘子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她踩到地底,要翻身都难!

梁妈妈只觉得腮边麻痒,伸手一拭,才发觉自己已是流了一脸的冷汗。

“少夫人……”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换了称呼。

再一看屋外装在玻璃匣子里,以明黄锦缎供奉,明晃晃的金玉如意。梁妈妈只觉得身下的圆凳,像是忽然间摆满了小钉子,让梁妈妈坐都坐不住,慢慢地,整个人就软下了凳子,双膝落地,跪在了七娘子跟前。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低头细细地看着自己绘出的这一幅小像,半天,才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梁妈妈心中,又怎么会全然无数呢。”她的语调静得就像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只有轻轻的叮咚落石声。“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当年垂怜,高抬贵手,为我要吃的那一批补药,行过了方便。”

梁妈妈浑身上下,抖得就像筛糠时一样,心底来来回回,只叫着一句话。

终于要来了!

这一对双生姐弟,多年来在杨家处处谨慎,尤其是七娘子,上下都抹得墙一样平,平时再省事不过。在大太太跟前,只有‘听话孝顺’四个字。

十年来一点一点,从庶女而嫡女,从庶子而嫡子,二太太、四姨娘……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岁月里,唯独七娘子同九哥却在不知不觉间,羽翼丰满到了这样的地步!

大老爷春秋放在那里,只要九哥这一科能够中榜,他终究是要把家业交到儿子手上的。或者说大老爷这一辈子,恐怕也就等着儿媳­妇­过门接过内院家务……

七娘子风光出嫁,手里捏住了大太太的一对外孙,上有许夫人照看,外有娘家全力支持,宫中六娘子,没出嫁之前和七娘子也是好的,宫外影影绰绰,似乎还有贵人眷顾。此时她就是要摘天上的明月,大太太恐怕都会想方设法摘来给她!

这反攻倒算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却始终还露了抖。

“少夫人,过去的事,还是让它过去吧!”她抬起头望着七娘子,恳切地道,“眼下少夫人风光得意,太太……太太却已经黄土埋半身了,一心一意,只想着少夫人能在许家站稳脚跟……”

“可九姨娘已经在黄土下躺了十一年啦。”七娘子的声音,就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难道我生母的命,同嫡母比,就一定更贱了三分?梁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

她虽然不曾勃然作­色­,甚至于面上依然挂着微微的,怡然的笑,但梁妈妈只觉得从脚底往上,就慢慢地冰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长长地、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就想到了在大太太身边侍奉的二十多年。

大太太虽然有诸多不是,但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和王妈妈。

“少夫人请为太太想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哑哑。“太太也不容易,少夫人在太太身边侍奉多年……也请顾一顾太太的心酸。下嫁杨家二十多年来,生发了这么大的家业……一个男丁都没有,这样大的家业,日后还不是要送到九哥手上?太太实在、实在也是有说不出的苦!”

七娘子也就顺着梁妈妈的话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太多虑啦。”

她的音调又轻又浅,似乎连声音都戴了面具,“实话对梁妈妈说了吧,跟在太太身边这十年来,太太怎么对我,我心里是有数的。”

她顿了顿,并没有再多加解释什么。“只是有些事,为人子女,也不能不过问。”

但梁妈妈却又因为这一顿中的鄙夷,而摒住了一口气。

进了十一月,京城已经是天寒地冻,屋外的寒风,本该更衬得屋内的暖融。可七娘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她不禁跟着颤抖,好似自己正穿着单衣,跪在屋外被冻得上硬的青石板上。

十一年,十一年了……

七娘子把这份心事埋在心底,已经十一年了!

小小年纪,心机怎能如此深沉?在这十一年里,不露一点破绽?

有这份心思,怎么能不明白在这十一年里,大太太到底是怎么对她的?

再辩解,也都没有用了!

她就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身穿家常莲­色­小袄,在灯下支颐而坐,秀丽的脸盘上微微带了笑容,神态祥和,似乎正在和梁妈妈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露出不对。

梁妈妈的心就一下沉到了青石板上。

就是现在,步步紧逼,逼问起了当年的往事,七娘子也还是这样无懈可击,这样轻描淡写!

自己难道没有见识过七娘子的手段?这些年来,她是看着七娘子一点点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如若自己有一点隐瞒,七娘子会怎么处置自己——梁妈妈是想都不敢想!

在这一瞬间,梁妈妈忽然一下就挂起了苦笑。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句不客气的话都没有,就这样闲话家常般……自己的心防,就已经片片剥落。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的脸。

自从十三岁自己进秦家服侍,三十多年来,两人情同姐妹,大太太骂过她,罚过她,却也一手把她拉拔到了如今的地步……

说,还是不说?

室内的沉默,一下变得很逼人。

七娘子也正端详着梁妈妈。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梁妈妈会保持沉默,也不是没有理由。

就好像立夏如果被人逼问自己的**,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反应: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立夏。

但正因为如此,从她身上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最准确,最详尽的。

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是非善恶之间的界限,往往会变得很模糊。她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正直的人,将所有的算计,局限在自保中。

从前,这或者是一条很简单的原则,毕竟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和九哥一道平安度日。然而,当她有了谋算,有了向往后,她的手也必定不可能再­干­净下去。今天可能是她第一次开口要挟,但绝不会是她最后一次用不正当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梁妈妈。”她缓缓开口。“你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梁妈妈顿时又是一抖。

一瞬间,这个满面和气打扮体面的中年­妇­人已是面若死灰。

“少夫人想知道什么?”她的声调里,已经没有一点亲切,反而透了说不出的无奈。“老奴但凡知道,必定言无不尽。”

七娘子于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凉气。

“梁妈妈不妨从九姨娘进纤秀坊做工时说起。”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是起来说话吧,虽然地上暖,跪久了也不舒服的。”

梁妈妈却没有动,她执拗地望着七娘子的脚尖,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诉说。

“九姨娘进纤秀坊做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也就是您这样的年纪。”

“当时老爷才升了江苏布政使,前些年要顾忌官声,吃用的都是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快花用­干­净了。太太就想到了当时陪嫁的两间绣房,那时候纤秀坊还只是在京城有两间分号,由家人代管,一年不过一两千出息。太太想,江南鱼米之地,最是富庶,绣娘又多,这门生意,是很有做头的。”

“于是就在苏州当地寻访好些个绣娘,九姨娘同黄绣娘,乃是当时的苏绣双绝,封绣娘家里殷实些,祖上也有过功名,是以一直没有进绣房做活,太太开了一年六十两的价钱,又答应为封家大爷说情,让他进省学读书。封绣娘才松口进纤秀坊做供奉,说定了一个月就出一张绣品,闲暇时教导绣娘们学学手艺。黄绣娘就简单得多了,北夺天工、南思巧裳,她一直在思巧裳做活,只是和思巧裳的几个供奉合不来,太太又有江苏布政使夫人的名号,两边一拍即合,没有多久,两个绣娘就进了纤秀坊,又招募了一批学徒与等闲绣娘,不到一年,纤秀坊就在江南打响了名号。”

“绣娘供奉之尊,是七娘子难以想象的,尤其当时家里并不宽裕,老爷那边虽然已经多年没有向太太要钱,但是位置还没有坐稳,很多好处,只是看得到,未必还能到口。这一两年间,纤秀坊的盈利,实在是我们家的命脉。太太就很看重两个绣娘,得了闲,也给她们脸面,让她们进杨家来见识见识楼阁亭台,回头绣花的时候,心底也有个模子在。”

“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半,纤秀坊才在江南站稳脚跟,封家就来人向太太说,想让九姨娘回家去嫁人,说是家里原来的几百两银子,都做生意赔光了,现在吃饭都难。如今有一户富贵人家想要娶九姨娘当妾,给的聘礼也多,请太太开开恩,放九姨娘回家去,愿意加倍赔这一年半的供奉银子出来。”

“太太听了很生气,九姨娘虽然没签死契,但您也知道,这供奉与主家之间,讲的就是道义。封绣娘当时是纤秀坊的台柱子,她这一撂开手,纤秀坊肯定是站不稳的。当时我们劝着没有发火,私底下再一打听,那户人家和思巧裳的掌柜居然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这口气,太太怎么咽得下去?”

“当下太太就问了封绣娘的八字,又问了那户人家的聘礼,不过是四百两银子罢了。就加倍给了八百两聘礼,又给了封家人好大的脸面,找媒人下聘,写了纳妾文书,把封绣娘抬进门做了九姨娘。封家人先还有些不愿意,太太打听得他们是要送封大爷进京赶考短了银子,索­性­写信给了大舅爷,请大舅爷的管家照应照应。封家大爷顿时就应了,这就把九姨娘娶进门了。”

“只是没想到,九姨娘进门当天是哭进来的……哭得老爷心烦得很,根本没在新房歇息,直接进了四姨娘屋里。让四姨娘好一番得意,太太本来就觉得封家人做事不地道,这下越发生九姨娘的气了,就派人去骂九姨娘,说九姨娘没良心,给谁家做妾不是做,难道我们家老爷的人品门第,不比那户人家强?再说,我们家还出了纳妾文书,怎么不比卖身去做妾来得强?又让九姨娘好生在纤秀坊做活,别成天到晚的抹眼泪,要怪,就怪封大爷没良心。”

“当时,太太是让我和王妈妈去申斥九姨娘的,九姨娘一听就哭了,黄绣娘倒是还好,一直宽慰九姨娘‘这就是你的命’,九姨娘后来就洗了脸,好生在纤秀坊做了半年的活。又帮着太太经营纤秀坊,将纤秀坊壮大成江南五间分号,太太很高兴,对九姨娘也就越来越宠信,当时四姨娘在家里很得意。太太于是就抬举九姨娘,想要压一压四姨娘。”

“不想九姨娘倒是争气,老爷本来很不喜欢她,但就一晚上,九姨娘就有了身孕。当时老爷也正为子嗣犯愁,尤其是二房已经有了三个男丁,我们家却还是一个男娃娃都没有。对九姨娘的肚子,期望还是很高的。”

“这一来,九姨娘在家里就有了脸面,不但将四姨娘压得死死的,甚至连太太都有些……压不住她的气焰。她手里有手艺,纤秀坊的绣娘都服她的管,一年纤秀坊为家里挣的那上万两银子,倒有七八分是九姨娘的功劳。老爷当然看重她,一来二去,太太就觉得九姨娘……是个很难管教的人。”

梁妈妈的声音就淡了下去,似乎只是在说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般轻描淡写。

“那时候,四姨娘对九姨娘也和气,老爷对九姨娘也和气,九姨娘很是得意了几个月。太太心里不舒服,但九姨娘糊弄得也好,纤秀坊的银子,那是看得见的。再说,凸绣法当时一年能挣多少银子,我们是数不清的,北方把九姨娘一条帕子都炒到了天价,这门功夫是她独门绝技,要除掉九姨娘,太太也舍不得那份银子。”

“那时黄绣娘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和太太写的是三年的文书,眼看就要回乡去了。九姨娘和太太都很担心,纤秀坊少了黄绣娘该怎么办,那时候家里虽然有了钱,但太太的陪嫁已经花用得不多了——太太又怕九姨娘自己有了孩子,就不管纤秀坊的事了。就和九姨娘商量,要将黄绣娘聘进来和她做伴。”

“黄绣娘听说后很生气,第二天就教了几个绣娘凸绣法……七娘子,您是个灵醒人,九姨娘得罪了太太,又少了立身的根本,还生了个儿子……九哥生下来的当天,老爷就将九哥抱到太太屋里,让太太养着。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闹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药……是黄绣娘进来请安的时候说起凸绣法,她也就偷学了皮毛,真正的­精­髓还在九姨娘手里……”

“太太看在钱财的份上,也就舍不得下手,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就命我下了半贴药,把九姨娘送到西北去,过上一年半载,等九哥认太太了再接回来。她本来要将七娘子您留下来送到七姨娘那里去养,是九姨娘才出月子就去求老爷,请老爷让她带七娘子去西北……”

梁妈妈慢慢地闭上了口,小心翼翼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双­唇­紧抿,神­色­木然,在灯下看,就像是一尊玉制的人像。

183无招

十一月三日,七娘子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给太夫人、许夫人请安。

九哥娶亲,她这个做姐姐的肯定要到场。一大早起来,七娘子就换了一身新衣,又穿戴了金银头面,顶着一头死沉的金银器进了乐山居向太夫人报备。

“哦,今儿个是你弟弟大喜。”太夫人也似乎很有兴致,“该去,该去。”

就眯着眼上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冲五少夫人笑,“你看,这六孙媳打扮起来,不输给一般人家的嫡女!”

虽然七娘子到得早,但等请过安坐下来说了几句闲话,人也都到齐了。

太夫人的这句话,就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却是神­色­自若。

在太夫人身边伺候的这些天里,这样不­阴­不阳的话,她听得多了。

“其实小七也不大会打扮自己,就是这点搭配,还是宁嫔教的。”她就微微一笑,略略露出了对六娘子的思念。

屋内顿时就沉闷下来。

四少夫人眼珠子一转,瞟了大少夫人一眼,在鼻子里轻轻一哼,就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进京这么久,怎么没有进宫见一见宁嫔?”

太夫人眼底顿时就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若是搁在往常,七娘子也许就回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算数。

但或许是心底有事,她对这些绵里藏针的对话,格外有些倦怠。

就算许凤佳不在,就算二人没有圆房,她依然是许家的世子夫人,肯陪几个妯娌玩文字游戏,不过是因为她有闲心纡尊降贵。没心思的时候,最好是别来挑衅。

许家人显然应该学好这一课。

“自从来了京城,身上就没有断过孝。”她答得神­色­自若,“没出嫁时候,娘身上服的是齐衰孝,后来又是五姐的事……怎么都不适合进宫请安。再说,皇后娘娘身上也戴了齐衰丧,娘娘仁孝,虽然出嫁的女儿,一年齐衰也就罢了,可听说孙家没有除服之前,犹自时常含悲……”

她不等四少夫人接口,就举手拭泪,“唉,说来也是,这些年老一辈逐渐凋零,先帝、外祖父、孙家的老侯爷都是前后脚走的,真是时光如水匆匆过!眼看着,就要更新换代了。”

太夫人的神­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在老人跟前,是最忌讳说别人家的丧事的,尤其是把更新换代的字眼挂在嘴边,怎么不犯忌讳?

偏偏七娘子神­色­自若,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每句话,都在戳太夫人的心窝子。

就连五少夫人,面上也显出了不自然。

太夫人毕竟已经很老了,曾孙眼看着都开蒙几年了……

七娘子却还不放过太夫人。

“五嫂今儿要和小七一道过学士府么?”她又笑着换了话题,问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怔了怔,看了看太夫人,才摇头笑,“不敢和六弟媳一道,我自己坐车过去,到了杨家再相会吧。”

这是在赤/­祼­/­祼­地讽刺七娘子盛气凌人,让人不愿和她相处了。

七娘子于是觉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不禁暗自失笑。

每次到乐山居请安,都要免费给许家人演一场戏。

“那敢情好。”她一脸的笑,“毕竟小七初来乍到,对咱们家的人情来往,也不清楚。五嫂可要为我绍介绍介,免得将来接过家务,在应酬上反倒露怯了。”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表示,六房有接过家务的意思。

五少夫人顿时就没了下文,只是微微地笑着,将眼神投向了太夫人。

虽说她掩饰得好,但到底,还是没有躲过七娘子的眼睛。

五少夫人一听到家务两个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着却并不慌乱,反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发生的释然。

但她望向太夫人的动作又太明显了……

她不禁有些不解:这个五少夫人,真是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两个妯娌的­性­子,她都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

大少夫人对外对内,似乎都是个闷葫芦,除了门面上的事敷衍得好,一出了小萃锦,几乎和所有妯娌都没有往来,成天只在至善堂内消磨时光,家里的事是一问三不知。就连她膝下的四个孙辈,平时也很少进小萃锦玩耍,虽然住在许家,但独来独往自成一派,明哲保身的意思相当明显。至善堂里的事,素来也很少传扬到外头去。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四少爷不在家,她成日里不是在倪太夫人身边奉承,就是去许夫人那里侍疾,时不时回个娘家,出门进香……是个典型的京城少­妇­,社交活动并不少。虽然在太夫人跟前殷勤得很,但待许夫人也说不出话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有时候给个钉子,兴致来了,也会找自己说说话。那股子名门嫡女的骄纵傲慢,和五娘子是如出一辙,只是较五娘子更多了三分城府。

唯独五少夫人,心思曲里拐弯也就罢了,对自己忽硬忽软的,叫七娘子实在摸不透她的情绪和底牌。只知道她与太夫人之间关系密切,五房与许夫人疏远得厉害,平时没事,五少夫人绝不到许夫人跟前碰钉子,就好像七娘子也是能不进乐山居就不进乐山居……

才进门第三天,就派人来耀武扬威,炫耀自己对家务的把握,可等自己回击的时候,又反常地软弱,好像在害怕什么。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这种人的­性­子。

像这样静若止水,绵里藏针的人物,要是有什么想遮掩的地方,多半只会更宁静。又怎么会忽硬忽软,让自己心生疑窦?

七娘子一时不禁又有些烦躁。

随即,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那天在梁妈妈口中听说了九姨娘的往事,自己整个人就心浮气躁,根本静不下心来。

在许家连脚跟都没有站稳,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把家务握在手里,她依然占据不了绝对主动。

也不等太夫人回话,七娘子就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欲言又止。

大少夫人跟着七娘子的眼神一望,不由微微皱眉。

太夫人这才想起来,“到了你们去清平苑的时辰了?——去吧去吧,今儿你们两个要出门应酬的,更不好迟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七娘子瞥见七少爷同八少爷都松了一口气,就连于平、于翘、于安三个庶女,都不由露出了一丝放心,不禁暗自会心一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些战战兢兢的庶子庶女中的一员。

众人于是就又一道出了屋子,往清平苑过去。五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交臂而行,喁喁细语,大少爷带着大少夫人走在前头,于平于翘走得快,倒是把于安一个人落了单,七娘子于是加快了脚步,赶上了于安,笑问她,“上回我到清平苑的时候,恰好和你打了个前后脚,怎么当时走得那样快,才想喊你,你就没影了?”

于安倒是吓了一跳,她先扫了众人一眼,才腼腆地笑,“没见着嫂嫂,倒是我的不是。也不记得当时急着­干­什么去了。”

或许因为生母去得早,由几个养娘带大,这小姑娘有几分怯生生的,说起话来虽然不见嗫嚅,但始终含了三分羞意。见七娘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她也就冲七娘子笑一笑,两人便并肩默默地走了几步。

“嫂嫂今儿是要去杨家吃喜酒呀?”没走几步,于安就找了话题和七娘子说。

这话题找得不高明,却很惹人怜爱,七娘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见于安,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没有穿越进这具躯体里,如果她是个平凡无奇的庶女,或者她也会和于安一样努力乖巧,由得人安排一个不算坏的结局,就好像六娘子一样,做一根随风飘摇的金簪草。

唉,就算自己机关算尽,又何尝不被命运摆弄?

“是呀,去杨家吃弟弟的喜酒。”她和于安闲话,“有空到明德堂坐一坐,陪四郎、五郎玩玩也是好的。”

于安面上顿时一亮,虽然极力收敛,但也有忍不住的喜悦放出来,“有空一定来。”

七娘子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于安一道静静地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今早又不大舒服,人还没有起身,众人不过和老妈妈说了几句话,便陆续回身出来,七娘子又回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立夏带了出门做客时预备着的小包袱,便派人出门换车。

这一通安问下来,已经是半上午,京城吃喜酒按例是吃一天的,七娘子是出嫁女,更该早些回娘家帮衬。立夏一早就预备了车马,不多时,七娘子便在三四个仆­妇­簇拥下上了小竹轿进车马厅,却不防在车马厅里同五少夫人碰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相触,都是客客气气地一笑,却没有谁多说什么。五少夫人就上了车,二车次第相随,徐徐地出了平国公府。

才走了一小段路,马车忽然一顿,接着便停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片刻,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叹了口气,立夏便掀开帘子问地面上的从人,“怎么,难道还有人挡道不成?”

那从人笑道,“是五少夫人的车轴被撞歪了,正打发人从府里再调车来呢。”

眼看正阳门大道在望,前头的胡同却被五少夫人的车马堵得严严实实的,七娘子叹了口气,吩咐立夏,“让五嫂过来一块坐吧,再耽搁,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收拾一辆车再赶出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立夏会意一笑,自然下车安排,不多时帷幕拦起,五少夫人扶着丫鬟的肩头,便钻进了车里,与七娘子相视一笑,低声道,“麻烦六弟媳了。”

七娘子随口敷衍了几句客气话,便让了让地儿,给五少夫人留出空间盘膝而坐,两人各靠了一边车壁,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地将马车赶前,给七娘子的车马让出道来,不多时车轮声起,车辆就又动了起来。

古代出行不便,再豪华的车马,里头的空间终究是狭小的,更别说两人都得盘腿而坐,车内空间更行局促。五少夫人便倚着车壁,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半天才笑,“六弟媳是在为六弟担心吧?这阵子,我看你虽然面上不显,但行为举止间,总是透着心事。”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在京城的贵­妇­圈里,要是有谁说话没有三四个话头,要不就是敏大­奶­­奶­那样天生豪爽,与主流人群格格不入的个­性­少­奶­­奶­,要么就是位高权重根本不在乎主流人群的上层人物。五少夫人当然根本并不属于这二者,这句话,七娘子才一听就听出了几个话头。

她不动声­色­,只是腼腆地笑了笑,“世子出门在外,我心里当然是放不下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道,“可不是?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七娘子就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的脸从来就像是一张画,悦目而死板,就算是在试探自己,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才进许家,就遇到这么个对手,也说得上有趣了。

她随口笑,“富贵险中求嘛,世子以后要面临的风雨多了,我总不能从现在就开始担心。”

五少夫人附和地微微一笑,也就没有再开口。

七娘子倒是对她多了几分留心。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随身带了两张面具,只看她的喜欢,随手脱戴,切换自如。

派人来问陪嫁安放的事,是给她的下马威,行为充满了魄力与进犯,却过分莽撞了些。

自己应招,请老妈妈出面问五少夫人要人时,她的回应又软得不像话,与派人来示威时的做派大相径庭。款待梁妈妈,客气得过分,在倪太夫人前头撺掇着老人家给自己难堪,侵略得过分。好像她一直在两个极端间跳跃,走不到中庸上。自然,这些所谓的过分,不是自己这样的­性­子,这样局中人的身份,也是品不出来的。

这就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的气质了。

如果只从七娘子的眼里看过去,这个画一样­精­细的少­妇­,­性­格应该是走­阴­柔一路,不管是给巴掌还是给糖,处事都会很婉转。软弱与刚强,都和她靠不上边。

事物反常必为妖,只是五少夫人和她之间的矛盾,也实在并不少。五娘子的死、执掌家务的时点,世子位的继承权……不论五少夫人想在哪件事上搞风搞雨,都可能会有如今的表现。

七娘子的目光又沉了下来:只可惜,许凤佳没有回来,自己不曾圆房,很多事,都实在说不上话。

五少夫人细细的话语声似乎又回荡在了耳边,“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许凤佳这一番南下,走得波澜不惊,不是亲近的人家,都不知道他又出门去了。到底是去做什么的,连她这个妻子都不甚了了,可见此事的机密。

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或者说,连五少夫人都知道了,她为什么不知道?

七娘子很自然就把思路转向了许夫人:不管许凤佳是去做什么的,许夫人心里不可能没有数。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一下惊醒过来,又再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唇­角带了怡人的笑,看着自己白­嫩­­嫩­的双手,似乎正赏鉴着腕间那一对莹润的碧玉镯。

真是个高手……

就这么一句话,顿时让自己想入非非,说不准,就能在自己和许夫人婆媳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

就算自己明白了五少夫人的用意,也禁不住要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如果连自己都不够资格知道,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连五少夫人都知道,那她为什么不够资格知道?

七娘子忽然就烦躁了起来。

这些围绕着­鸡­毛蒜皮的钩心斗角,真是毫无意义,又琐碎得烦人。

婚礼吉时晚,居然是在三更后,七娘子身为新­妇­,第一年按理是不好在娘家过夜的,吃了晚饭,又嘱咐了九哥几句话,便回了杨家。

她先回明德堂换了衣服,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了安,便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正巧也没有睡着,见到七娘子,不免问了几句杨家的喜事办得如何,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又告诉许夫人,“先一阵有个管事媳­妇­,本来是想带到咱们家来的,可惜当时人还在江南。是梁妈妈的儿媳­妇­……这次回去,她正好也上京了,就顺便把她带回来了。正好照管四郎、五郎。”

许夫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点头道,“好,你心里有数就好。今日和你五嫂在一起,也都认过了人吧?等明年开春,家事就要交到你手上了。应酬上失礼人前,可不是美事。”

七娘子又抬出了口头禅,“媳­妇­知道怎做的。”

她正好顺着这话往下问,“也不知道世子今年能不能回家过年——今儿在车上,五嫂……”

就添添减减地将五少夫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许夫人神­色­顿时一变,脸­色­眼看着就沉了下来,细思片刻,又咳嗽了起来,面上透出了病态的殷红,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七娘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七娘子于是静静看着许夫人,没有说话。

她的不满,不言而喻。

184丝麻

许夫人却是又沉吟了半晌,才唤来身边的侍女吩咐,“去国公爷那里传个话,请国公爷有了空当进来一趟……有很多事,要和他商量。”

又打发七娘子,“你思量得仔细,今天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七娘子没有动。

从前在大太太身边的时候,很多事她根本懒得想,反正出嫁后她就不用再忍大太太。

但婆媳之间就不一样了,许夫人虽然多病,但论年纪也才刚过五十,命长一点再活出个二十年去,自己就得服侍她二十年。一开始两个人就不能把话说开,到后来肯定是矛盾重重。

她虽然在钩心斗角上很有一手,但却不想和婆婆斗心眼子。

“世子毕竟是小七的丈夫。”她的话里,就流露出了一些委屈。“连五嫂都知道世子的差事……”

许夫人似乎这才留意到了七娘子的不满。

她顿时沉默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

“小七是个聪明人。”许夫人的话里有疲惫,却也很坦然。“话不用说得太透……很多事应该是由凤佳的口来告诉你,他不说,总有他的道理。”

七娘子顿时抿紧了­唇­。

说来好笑,这些年来,虽然在大太太跟前,她一向小心谨慎,反而与许夫人说话时,少了重重拘束。但许夫人这句婉转的解释,反而让七娘子有了被刺伤的感觉。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许夫人说得有道理。

很多事,不是只有公婆的喜欢就够的,公婆再喜欢新媳­妇­,也不过是一种泛泛的欣赏,怎么都越不过亲儿子自己的喜爱。

许凤佳新婚第二天就下了广州,实在是个很大的阻碍,这件事,曾阻碍五娘子在许家站稳脚跟,也一样阻碍到了七娘子在许家的发展。

或许许夫人会全力支持她接过家务,但像许凤佳的秘密使命这种话题,她是不会轻易和自己谈论的。这就好像一张进门的请柬,许夫人再喜欢她,这张请柬也要由许凤佳签发出来。

她没有让受伤的表情浮现上来,而是挺直了脊背。

“细处不提也罢。”她微微一笑,“媳­妇­就是想知道,世子这一去,能不能平安回来。”

许夫人的眼神就投向了七娘子的面孔,似乎在搜索着她的表情,探索着她的心思。

“凤佳毕竟是个男人。”她的话里又涌起了一股深深的疲惫,“要带着许家往下走,再危险的事,也都要去做。这次去广州,运气好,可以毫发无伤,不过,毕竟是冒险犯难,我们内宅­妇­人,也只好在心底求一求,祈盼他平安归来了。”

说了等于没说……

七娘子捺下一口无奈的叹气,只好起身告辞,“娘说的对,媳­妇­这就回去求一求,希望世子早日归来。”

虽然不乏讽刺,但这话,她也的确说得心甘情愿。

许夫人就望着她笑了笑,反而没有回话。

七娘子起身告退时,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这一招棋,走得的确很妙,就算七娘子明知道她的意思,也还是上了钩。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又装扮起来,向两个上司报备,回杨家去见新­妇­。

这是京城礼俗,新­妇­认亲,也是姑­奶­­奶­归宁的好日子,要不是许家唯一的姑太太许太妃不好随意出宫,许凤佳又没有出嫁的姐妹,认亲那一天自然会更热闹。

两个老人家都没有留难的意思,倪太夫人也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打发七娘子去清平苑请安。

七娘子留心看五少夫人时,五少夫人眉宇间却是静若止水,一点找麻烦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禁又添了几分烦躁:现在自己的日子虽然过得宁静,但主动权总是­操­于别人之手。许凤佳一天不回来,一天没有圆房,自己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执掌家务。

七娘子一路上都难得地现出了烦躁,面­色­­阴­沉,连立夏逗了她几次,她都没有说话。

立夏看在眼里,也有几分叹息。

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边,就算是最难的那几年,都很少见到七娘子将自己的情绪形诸于外。

却偏偏在见过梁妈妈之后,眉眼间屡屡现出­阴­霾……

她就想要张口安慰七娘子几句,可话到了口边,又缩了回去。

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事事顺心,即使七娘子机关算尽,也有数不尽的烦心事等着她来分解。

是是非非,很多时候也不是一张嘴,就能分说清楚的。

头一天杨家人多,七娘子不过是陪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帮着招呼客人去了,吉时晚,也没能赶得上闹洞房,是以还是到了今天才见着了权家大小姐。

权瑞云比起一两年前,出落得显然要更超脱,比起一边的九哥,倒真有了几分姐姐的样子。她行动之间本来有些像权仲白,仙风道骨,很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可花烛后,面上不期然就有了一层光辉,娇艳欲滴,叫二娘子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多看了几眼,才收了权瑞云预备的新­妇­礼,又各自给了见面礼——也都是京城礼俗。

许夫人怎么说都算是九哥的阿姨,虽然身子不好,但也不可能没有表示,她赏了新科四­奶­­奶­同九哥一对珐琅金怀表,七娘子又笑着将一对无暇的羊脂玉镯子套到了四­奶­­奶­手上:“婆婆赏是婆婆赏的,我给的是我给的。”

四­奶­­奶­只是一瞟腕间的镯子,就微微一笑,抬眼坦然地谢七娘子,“姐姐疼我。”

两人彼此意会,却都没有再说什么,四­奶­­奶­转身落座,行动间,终究是现出了滞涩。走几步,又停了停,才慢慢地落座。

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见他不住盼望新­妇­,不由会心一笑,没坐多久就拉大太太,“小夫妻事多,还是让他们回去休息休息,我们陪着娘说话。”

大太太看了看权瑞云,张了张口,才要说话,二娘子就笑,“七妹说得是,自从你出嫁,还没有见过你!”

于是就拉了大太太一道进里间说话,进了屋犹自听得大老爷打发九哥。“这几天不用上学,陪陪你媳­妇­也罢了,功课可不许落下!”

语气虽严厉,却是谁都听得出里头的期望。

大太太不免有些泛酸。“唉,到底大了,有个什么假,也要惦记着陪媳­妇­了!”

二娘子同七娘子对视几眼,都笑。

“现在宫里事情多,娘娘心里烦,皇上心里也有事,我上回进宫就没有开口。等到新年进宫朝贺了,再请娘娘接你去说说话。”二娘子没有接大太太的话茬,反而开门见山,和七娘子说起了进宫请安的事。

七娘子就感激二娘子,“多亏二姐明里暗里一力照应……”

能和宫中女眷往来,当然是个很不错的筹码,只是大秦宫禁森严,命­妇­很少可以随意进宫请安,也就只有二娘子这样的至亲可以经常进宫,见一见皇后了。

大太太也想起来问二娘子,“这几次进宫,见到宁嫔没有?”

“宁嫔这一向都在娘娘身边服侍,次次都能见着。虽说还无宠,但日子过得也不算艰难。”二娘子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淡定,“皇上也忙,成夜成夜地和大臣们商量政事——勤政头几年,也是难免的。”

大太太就不免叹息,“先帝呢,是太不勤政了,搞得朝廷上下暗潮汹涌,党争厉害得不得了。今上倒是勤政了,只是这一年多来,朝廷上上下下争斗得,倒是比前朝更厉害几分。”

杨家和焦家这几个月斗得旗鼓相当,大太太也不能撒手不管躲她的清闲,三不五时总要出门应酬,为大老爷在后院做足功夫,累得鬓边多了几星白发,看起来倒是越发显得老相。

二娘子和七娘子对视了几眼,又都没有接这个话茬。

出嫁的女儿,毕竟就不是杨家的人了,很多时候也要考虑到夫家的立场。鼎力相助是一回事,但毫无保留地站在一条战线上,是另一回事。

“娘也不要担心,总归皇上心里是有数的。”二娘子就含含糊糊地安慰了大太太几句,见大太太有了困意,又忙亲自上前服侍大太太躺下歇息。

大太太今日起得早,眼皮已是闭个不停,犹自强打­精­神嘱咐二娘子,“下次过来,把小世子也带过来……”这才慢慢地闭了眼,没多久就打起了细细的呼噜。

二娘子就拉着七娘子,“到园子里走走吧!”

这套新宅要比御赐大学士府更宽敞些,虽然比不上百芳园的幽雅静谧,但也有个小小的花园。

“还没有问过你,在许家住得开心不开心。”时值隆冬,两个人只随便在小亭里落座烤火,二娘子还是那样的开门见山,喝了一口茶,就直截了当地关心起了七娘子。

她和许夫人实在有三分相似,却又要比许夫人更正大光明得多了。

七娘子不禁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还没有谢过二姐为我说话,在洞房夜赐了金玉如意过来……有了这点脸面,许家人也没有怎么敢难为我。”

二娘子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才道,“金玉如意的事,我听说了。不过,这如意倒不是娘娘的意思,娘娘秉­性­至孝,当时孙家还没有除服,大臣家中一应喜庆之事,她是置若罔闻的……如意是皇上吩咐连太监传旨颁赐的——不过这件事,太妃也没有过问。”

她肯主动把话题引到许太妃身上,七娘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倪太夫人自己一辈子没有一个亲生儿子,平国公只是占了庶长子的便宜,更兼作战勇猛战功累累,才得了如今的爵位。但两个亲生女儿却都嫁得好,许太妃毕竟曾经养育过皇上,在宫中体面如何,对七娘子的行事,当然有很大影响。

没有谁是和社会隔绝的,尤其是这么一个狭小的上层交际圈,很多时候,人脉反而比当事人的能力更重要。

“我在许家也很少听到太妃的声音。”她坦然地告诉二娘子,“似乎宫中女眷,都并不招摇……”

“这也是自然的事,连太后都潜心礼佛,太妃自然也要做个姿态出来。”二娘子也并不讶异。“牛家二爷这几年在宣德做得好,太后心里喜欢,面子上越发要做得沉潜些——她毕竟是晓得皇上的­性­子。太妃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有什么动作?”

看来,皇上并不喜欢被后宫女眷摆布。是以两个养母也都不敢招摇,免得触犯了禁忌,反而失宠。

七娘子忽然好奇起来,她很想知道这位手段高妙的皇上,到底是什么样子:从一个宫人庶子一步步爬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后宫没有声音,宦官没有声音,就连内阁,恐怕都很快没有声音了。这位雄才大略的人物,似乎要将天下当作自己的画卷,开始绘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己能不能顺势而动,伴随着政治波涛,为自己谋取一点小小的利益呢?

她的思绪一下就飘远了。

“太妃韬光隐晦,对你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二娘子的话又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梦,“即使是太妃,也要讲道理……你要耐心想想,案子怎么查,才能查得清楚利落,不落人口实。家务怎么接,才能接得­干­脆,接得完满。”

她似乎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心不在焉,而是自己也叹了口气。“唉,在京城做主母,实在是有太多的事要­操­心啦。”

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勉励,“有什么事,只管来人和我说一声,做姐姐的能帮,一定不会袖手。”

这句承诺虽短,但里头蕴含的重量,却让七娘子心头一暖。

“还要靠二姐多提拔了。”她含着笑拉开了话题,“二姐什么时候也带着世子进许家坐坐,让四郎、五郎认一认哥哥——四郎五郎现在就安顿在明德堂里……”

絮絮叨叨地将四郎、五郎的近况对二娘子交待了一遍,见二娘子听得用心,七娘子心里也舒坦:总要有来有往,才是亲戚间来往的正道。

她又多坐了一会,见二娘子有了去意,便将她送进正房,自己回身去找九哥。

才进了院门,就听到新房内一阵畅笑,虽然隐约,但却还是听得出是九哥的声响,隐隐约约,还有青年女子带了娇嗔的说话声。

七娘子站在当地,一时倒是听住了,半天才冲着来接人的玉版笑了笑,轻声道,“就是和九哥说一声,我回去了,让他别忘了好生念书,别的也没什么事——等我走了,再往里递话,免得他还要出来送我。”

就带着立夏并白露两夫妻,前呼后拥地上了翠幄清油车,回了许家。

回去的路上,七娘子就更沉默得多了。回到许家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又随口吩咐辛妈妈为白露夫妻安排了下处,她便进了净房梳洗换衣。

立夏见她有心事,也不敢远离,吃过晚饭,就打点了针线,在灯下陪着七娘子读书。

屋外冬风吹得哪处瓦片一阵脆响,又传来了远远的更漏声。

七娘子忽然放下书本,叹了一口气。

“立夏。”她的语调里,难得地现出了犹豫。

立夏于是静静抬眼看向七娘子。

“你说,世子爷现在在哪儿呢?”她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与立夏对话,手里的书页,已经被折出了几个小角。

“恐怕正在广州吧。”立夏轻声地回。

七娘子应了一声嗯,就又没了声息。

半晌,才若有若无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曾经很高兴他去了广州,我倒落得个清静。”七娘子声若蚊蚋,“可现在我又希望他能早些回来,又不愿他早些回来……这个人,我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唉,宁愿我嫁了别人,从一开始就不放在心上,倒也­干­净……”

不知为什么,立夏倒有了几分笑意。

“姑娘这是关心则乱。”她就起身坐到了七娘子身侧。“世子爷是您的夫君,您又怎么不会希望他早日回京,长相厮守?”

七娘子就看了立夏一眼。

也只有在立夏跟前,她的双眸,才会像是两片波涛汹涌的海面,黑得风雨欲来。

“你难道就没有怕过?”她轻声地问,“万一,只是万一,你敞开了门,可放进来的却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那姑娘就先不开门。”立夏倒有了几分糊涂,只是顺着七娘子的话头往下说。“先看看世子爷——是、是什么东西!”

室内顿时就响起了两个少女的轻笑声,七娘子推了推立夏,恼怒道,“尽开玩笑,我不和你说啦!”

顿了顿,又叹息,“他要是永远在外头就好了……唉,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立夏不禁轻笑: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这样语无伦次,乱了方寸。

“姑娘,什么事也都得到了眼前再看。”她的声音里就禁不住有了丝丝笑意,“我看啊,您还是盼着世子爷早些回来是真的。世子爷不回来,咱们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嘛。”

七娘子像是一下就抓住了什么,“我还不就是这个意思?”她白了立夏一眼,又蹙起眉,叹了口气。

“只是我也只能这样想了,我只能希望他早些平安回来……他说要我选,我又有什么时候有过选择?”

立夏一下就糊涂了,眨巴着眼,“姑娘这话,我就——这么多年下来,姑娘的话,我还是有听不懂的时候。”

七娘子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些胡思乱想。”

她又兴致勃勃地问立夏。“想什么时候出嫁?我都由你,出嫁后,钱家要是给你一点气受,你就只管来找我!嫁妆齐备了没有?单子记得给我看看。我看明年四月成亲就好,天气暖和,你也过了十八岁生辰,要想再留几年,上二十再出嫁,也由得你……”

屋内的絮语声逐渐远了,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新雪,明德堂一角透出的烛光越发暖融。承平二年,也就这么划下了句点。

过了新年,许凤佳也终于有了消息。

185着急

或许是因为这次行动并不适合见光,等许家人收到消息的时候,许凤佳已经上了船,正在回京的路上了。才过了上元节,他就已经到了京城,倒是恰好避过了正月里一系列烦琐的庆祝活动。

从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七娘子年年过年都躲得清闲,顶多是随着大太太四处吃吃春酒,如今自己也成了命­妇­了,才晓得正月对一个朝廷诰命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休息的时令,正月初一进宫朝贺,初二走走亲戚,初三回个娘家,初四开始春酒一路吃到上元节——这还是她没有管家,不用­操­心年礼往来,饶是如此,身为世子夫人,七娘子也不得不跟在倪太夫人身边应酬,又有不少回京过年的许氏族人要见,一整个年过下来,人倒清减了些。

因宫中太后犯了老毛病,权仲白又不在京城去了西域采药,皇宫的气氛多少有些沉闷,七娘子也不过是和六娘子遥遥对视了几眼,并不能私室独处,又与皇后应酬了几句,便没能再进宫请安——根本连太妃的面都没有照上。太夫人似乎也并不介意,这一向见面虽然还是不咸不淡,却也没有过分拿捏七娘子。

虽然在许家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但七娘子始终没有觉得她真正地融入了这个家庭。

她的生活是单调而平静的,每日里起来给两个老人家问了安,便回到明德堂陪着四郎、五郎坐一坐。两个孩子有什么事,自然会上报到立夏那里,立夏也拿不了主意的时候,再由七娘子来做主。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再没有上明德堂来走动的,得闲了抱着两个孩子进清平苑给许夫人看看,回明德堂自己读书写字,绘画抚琴,虽清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浮”。

看着再没意义的陋规,其实也都有它的道理。七娘子不禁就无奈起来,如果她和许凤佳在成亲当晚圆房,现在势必是另外一番景象。至少许夫人会积极地想要自己接过管家的­棒­子,而五少夫人同倪太夫人的态度,也不会只是这么温和的疏远。

并不是她喜欢争斗,只是这三个月宁静,毕竟是偷过来的,七娘子也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休息,就好像一场被无故拖延的大戏,迟迟不能上演,让主演者本人,都有不自觉的焦躁。

就在这样复杂的思绪下,正月十六日她从孙家回来时,明德堂里,就有了男人的声音。

许凤佳并没有在西三间呆着,而是开了西五间的门,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其中有好几个男声在说话,七娘子才进了明德堂,就皱起了眉。

把男眷带进自己起居的地方,也太荒唐了吧?

接着就看到中元带了两三个丫鬟出了屋子,手中还捧了大银盆,盆边搭着细白布——上头俨然是带了几抹触目惊心的红。

七娘子的眉头一下就拧了几个结。

“世子爷到家了?”她低声问。

中元冲七娘子匆匆点了头,将手中的银盆交给身边的小丫鬟,才规矩福身,“少夫人回来了。世子爷是两个时辰前进的家门,先到梦华轩和国公爷说了话,刚才进门换药。有几个宫里的太监侍奉着,我们不过是打打下手。”

到底是七娘子使出来的人,这几句话­干­脆利落,一下就把许凤佳进府后的几件事都交待出来了。

七娘子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宫中内侍进出内帏,虽然也有些古怪,但并不能说犯了忌讳。

她朝着西五间走了几步,又返回身来,不自觉摸了摸头顶Сhā戴的头面首饰。

“你去给世子爷行个礼,”她打发立夏,“就说我回屋了,问世子爷怎么受伤了?一会儿我过来看世子爷。”

立夏就抿着­唇­,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七娘子瞪了她一眼,这才返身进了西三间。

拆了头面,换下了命­妇­华服,进净房稍事洗漱,立夏也就回来复命。“世子爷说,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赶路急,伤口有些绽线,一会儿还要进宫请见皇上。少夫人不必等他一道用饭了。”

还真是个大忙人。

七娘子不禁蹙眉,“伤到哪里了,看着了吗?”

“似乎是手肘后头的擦伤。”立夏也答得并不肯定,“奴婢进去的时候,世子爷已经换过药了——看­精­神头倒是还好。”

七娘子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低语声,不禁就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后世,丈夫出差归来,怎么说都是先和妻子耳厮鬓磨一番,再考虑公事、家事。可惜在大秦,公事当先,孝道在后,许凤佳从宫里回来,说不定还要去清平苑请安,能回明德堂睡个觉就不错了。

也好,死不了就随便他。

她就把这事推到了脑子后头,笑着招呼立夏,“走,去看看四郎、五郎。”

似明德堂这样曲折回旋的北方建筑,东翼西翼简直是两套公寓,东翼就是闹翻天了,西翼也只能隐约听见动静。是以许凤佳虽然回明德堂蜻蜓点水换了个药,东翼的孩子们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犹自在育婴室中笑闹个不停。

见到七娘子来了,五郎便大喊一声‘七姨’,笑着直冲过来,却被脚边的小凳子一绊,跌在了厚厚的棉毯上,一时扎煞着双手,挣扎着要爬起来。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五郎这孩子,的确是惹人疼。

四郎却要静得多了,转着眼珠子冲七娘子抿­唇­一笑,就算是招呼过了,又垂着头,去摆弄手里的小积木。

或许是因为这对双胞胎出生到现在,换了好几个环境,两个人都不大认生,五郎很快就接受了七娘子,见到她,总是亲亲热热地唤一声七姨,四郎也对七娘子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并没有太多的抵触。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和吹气球一样快,几个月过去就又胖大了不少,五郎已经可以流利地说出好几串句子,七娘子每一引逗,就能说得流利无比。四郎虽然还是不爱开口说话,但也已经学会了几个常用的单字:至少他的智力看着没有太大问题,已经可以让七娘子松一口气。

她把四郎抱在怀里,又随手拿了小拨浪鼓逗了逗四郎,四郎离了积木,本来要哭,又得了拨浪鼓,反而咯咯笑起来,一边转着拨浪鼓,一边去招五郎。两个孩子就绕着七娘子,一个在膝上,一个扶着膝盖,彼此打闹玩笑,倒闹得众人都笑个不住。

过了一会,五郎倒是先累了,打了个呵欠,就往七娘子膝上一扑,眼睫毛一扇一扇,口齿不清地道,“妈妈,睡……”

他口中的妈妈却是养娘,甄养娘一边笑,一边上前抱起五郎,放到了小床上,五郎犹自记挂着拨浪鼓,又冲四郎方向,一边伸手一边念,“哥哥,鼓……”

一句话没有说完,两眼已经闭起,呼吸匀净,竟是已经睡着了。

四郎抿着­唇­咯咯地笑了几声,将拨浪鼓塞到怀里,也闹着要下地要搭积木。七娘子便将他放到地上,笑着对立夏道,“小孩子就像是动物一样,真是可爱得很。”

两个养娘顿时都笑:“夫人这话倒是有趣的。”

说话间,谷雨和春分进来换两个养娘出去吃饭,上元也进来给七娘子请安,“今儿小少爷们胃口好,您看,吃得也比往常多。”

这三个月来,上元已经写了几册育儿日记,四郎、五郎哪怕是放一个屁都要记下来,就算是再不了解这两人的婆子媳­妇­,看完育儿手册,对两个孩子也都有所了解。七娘子时常命人抄录几份,送去给大太太、许夫人留档。

她捻着手里的书页,漫不经心地问上元,“孩子现在还是只要养娘带着睡觉?”

“谷雨同春分带得用心,五郎又开朗,倒不在乎这个,只是四郎还赖两个养娘。”上元一边说,一边望着谷雨春分二人,两个大丫环面容平静,在屋内自顾自地做事,似乎都没有听到七娘子的问话。

七娘子目光不由微微转暗,拍了拍四郎的肩膀,就起身带着立夏出了屋子,结束了每日里的亲情探访,回西三间吃晚饭。

许凤佳不在的时候,她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平静,如果不是正月,甚至可以成月成月不出许家门。明德堂外的世界,似乎离她也已经很远了。

七娘子反而有了些微微的烦躁。

她从来没有生活在象牙塔里,一个古代主母所要面对的政局、家务、社交……她都有过接触,明知道外头世界暗潮汹涌,自己却被封闭在这么个小小的世界里,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更别提手里没权,很多事,根本不好开展……

她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搁下了筷子。

正月里的京城依然很冷,前几天新下了一场雪,雪光映着月光,将院子里的青石地装点上了淡淡的光芒,七娘子就坐在窗边,借着这一点光,怔怔地看了一会寥落无人的院子,才收回目光,打开一本书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就敲了初更鼓,往常这时候,七娘子已经卸妆梳洗,准备上床就寝了。

今天她却没有动弹,立夏悄悄地进来看了两次,又抿着­唇­,无声地出了屋子。

快过二更时,许凤佳才回了明德堂。

隔得老远,七娘子都能听到他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是开战前的鼓点一样,咚咚地近了西三间。

她本来正支颐望着眼前的书本发呆,听见许凤佳来,不知怎么,这些小小铅字,忽然变得很引人入胜,她甚而还读了一段,直到门口一黑,才放下书本,慢慢地转过头去。

许凤佳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伏在炕前的七娘子。

两人目光相触,对视了片刻,却又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眼神。

不过三个月不见,许凤佳看着就又变了不少。

他过年也才二十一岁,可或许是广州之行并不顺利,眉宇间堆积的疲惫与风尘,倒像是四十一岁。七娘子才看了一眼,就觉得他憔悴了许多。

再一扫站姿中不该有的僵硬……

“这趟广州,走得不顺利?”她盯着书本,喃喃地问。

许凤佳一边进门,一边就解了外袍佩剑,露出了底下玄­色­的中衣,“还好。”

他答得虽简略,但宽去外衣,七娘子便能看见身上几处不正常的隆起……似乎是包扎了绷带。

她在心底数了数,除了右手肘后的那一处之外,足足还有三个伤口,分布在左肩、腰侧,甚至右胸前看着也有些怪怪的。

就算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七娘子仍然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伤得重不重?”这句话,脱口而出。

许凤佳望了胸前一眼,淡淡地道,“都收口了,就是肘侧的那道伤麻烦些。”

他又打了个呵欠,毫不掩饰地上下扫视着七娘子,才道,“过年你就是十八岁了。”

七娘子冲他挑起了半边眉毛,表示着自己无言的疑问:过了年,她的确是满十八岁了。但话题怎么会忽然跳到这里的?

心底却还在思忖着许凤佳的改变。

上回见他,这个人好像是涨潮时的大海,情绪杂乱无章,好似无数个漩涡彼此席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涌起巨浪。

这一次从广州回来,虽然长相没变,身材没变,但情绪上,许凤佳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从极致的汹涌,褪回到了极致的疏离,然而也正因为这份疏离,他对局面的掌握力度,明显变强了。

的确,只要冷静下来,他当然能将局面握在手心——自己是他的妻子,夫为妻纲,由他来做主,当然是最正常也不过的局面。

而七娘子不得不承认,她最讨厌的,也正是眼下的这种局面。

许凤佳又再用看待猎物的态度来对待她,而不是一个敌人,一个惹人憎恶的势利小人……处理他的征服欲,比处理他的恶意要难得多了。

然而她又能怎样反抗呢?尤其是她自己的理智,都在鼓励着七娘子去臣服……

七娘子猛地一甩头,将所有的纷乱,都推到了一边。

“你去广州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她固执地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婆婆不说,爹娘都不知道,倒是五嫂和我说了几句风凉话——”

许凤佳本来已经懒洋洋地靠在了炕桌上,以他曾经有过的,深沉而炽热的眼神一寸寸审视七娘子的容颜,可听了七娘子的话,他一下就弹起了身子。

“五嫂说什么了?”他的语调就沉了下来。

七娘子直到现在才发现,许凤佳刚才的语调是很轻的。

“五嫂说……”她赶快把五少夫人的那几句话,如实复述给许凤佳听。

许凤佳顿时就陷入了沉思,两道剑眉,紧紧地缠在了一起:看来五少夫人的这几句话,给他的震惊也并不小。

七娘子的烦躁却也已经随着许凤佳的反应而不断地往上攀升,几乎到了顶点。

知道在自己身边有什么大事在进行,甚至于自己也是局中人,但却对整件事一无所知的感觉,实在是差极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烦躁地盘问许凤佳,“世子爷不能指望我一无所知地去接手家务……”

许凤佳又打断了她的话,“家务现在还在五嫂手上吧?这几个月,你都做什么了?”

又开始抢主导权了……

七娘子只觉得自己的头隐隐作痛,她按了按额角,深吸了一口气。

“我什么都没做。”她轻声回答,又望向了眼前的书本。“我什么都不能做。”

许凤佳就又沉默下来。

尽管没有抬头,但七娘子依然能感觉得到,他在逐分逐寸地审视着自己。

被他望过的皮肤,也简直都要留下烙痕了。

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她知道,这份滚烫,既来自于许凤佳的扫视,也来自于她自己的羞赧。

刚才那句话,既是抱怨,也是婉转的催促。

耳边就传来了许凤佳轻轻的笑声,一只手伸到七娘子眼前,长指握住了她的下巴,慢慢地将她的脸扳了起来。

许凤佳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审阅着七娘子的脸。

七娘子不用照镜子,也晓得自己的脸上,恐怕已经布满了红晕。她握紧了拳头,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她需要洞房,她需要这一刻……

然而面对这样一双烧得化琉璃的眼,她的理智也似乎随着烧了起来,氤氲成了不安的雾,在脑中翻腾。

“广州的事很复杂。”许凤佳却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的胆怯——又或者太享受她的胆怯,他的声音里,现出了轻轻的笑意。“等圆房后再告诉你。”

就是这句话,剪断了七娘子脑中最后一根将断未断的线。

“你、你伤口没好。”她猛地拍掉了许凤佳的手,往后滑远了,仓促起身,逃开了许凤佳掌握的范围。“这事……不急!”

许凤佳低头一笑,也跟着她站起身来,步步进逼。

“你不急,我急。”他的回应虽轻佻,但也露出了少许钢针般的尖锐。

186圆房

七娘子一下就乱了阵脚。

她倒退了几步,似乎在本能地逃避着什么——不,不是本能,她的确在躲着许凤佳……

在心底好像还有一丝理智的声音,在冷冷地嘲笑着她:现在再躲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们还能一辈子不圆房?

可尽管她能将生活中的每一方面都算计清楚,也总有一个领域是七娘子所无法以理­性­规制的。

“你、你急什么!”她的舌头上就像是含了一块硬糖,说话声都有些模糊,“四郎、五郎就在东翼,你好歹也看看儿子……啊!”

到底是深闺女儿,怎么可能和武将比身手?那晚花烛,许凤佳就是喝了酒,敲开她手中的长剑,也是轻而易举。七娘子只觉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自己已经被谁扔到了那张螺钿大床上,一时间头晕目眩,居然挣扎不起身。

许凤佳的态度却依然冷静,七娘子虽然触目都是大红被褥,却依然听得见他的声音。

“土豪抢民女,我也能配合,柔柔和和地对你,我也可以办到。杨棋,你是个聪明人,自己选吧。”

他的话里居然还有些不耐烦。

七娘子动作顿时一僵,她轻喘着半坐起身,面上还有未退的晕红,抬起眼定定地看向了许凤佳。

如若她可以说服自己,能够在不圆房的情况下在许家站稳脚跟,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七娘子毕竟是七娘子,她的感­性­,怎么可能同时与理­性­、与许凤佳这个大敌对抗。

只不过是看了许凤佳一眼,她就别过头去,咬着­唇­甩了甩头。

“……总要先净过身吧。”她的声音罕见的低哑。“你的伤——不会又开线了吧?”

许凤佳的面­色­也缓和下来。

“不碍事。”他扫了七娘子一眼,嗤之以鼻,“我两三石的弓都拉得,你能有多沉?”

就又几步拉开了门,叫道,“送热水来!”

再回身抱怨,“都说了我一到家就送热水进来的,怎么三个月了,还没吩咐下去?”

七娘子没好气地白了许凤佳一眼,本想说:你三个月里有一天在家么。却又噎住了话头。

她真是恨不得许凤佳还能如新婚夜时一样对她!

两个人就又都沉默了下来,等着立夏安排人送上热水,将许凤佳请到西五间的净房洗漱,又为七娘子在西三间内设的小净房内布置了热水,洒了一捧白梅花瓣,并滴了十数滴茉莉花露,亲自服侍七娘子洗浴。

七娘子爱洁,即使寒冬腊月,洗漱依然讲究,只是在元月里洒鲜花瓣,已经不止是讲究,算得上奢侈了。

她坐在浴桶内,任由立夏为她擦背,思绪纷乱沉浮,只要一想到立夏眉眼间的笑意,并这一番奢侈的讲究,最终还是为了取悦许凤佳,七娘子就恨不得跳出浴缸,连夜离京躲得远远的。

她可以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压缩到如此无限狭小的缝隙里,在大部分时候,她可以无视自己的感­性­,但究竟即使是七娘子也有自己的底线。

她虽然对许凤佳有好感,甚至于有喜欢,但,也绝没有到愿意和他共赴巫山的地步。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也要用作一种筹码,七娘子就有一股止不住的恶心。

然而当她起身时,屋角的玻璃镜里映出的却是一张娇艳的脸。

七娘子怔怔地注视着镜中的少女。

热气氤氲了她的双颊,熨出了胭脂一样的红,这张脸是美丽的,虽然比不上六娘子的脱俗,比不上五娘子的娇媚,但依然,正当龄的少女都是美丽的。

然而,即使她双眼中的不快乐,已经有了成年人的重量,这具身体也依然是青涩的,依然在少女时期的末尾徘徊。

现在她要把它交付出去……却连一点虚伪的温存都没能得到。

她猛地咬住了­唇­,颤抖着手系上了中衣的纽绊,别转身大步出了净房。

许凤佳的动作肯定比她快得多,他敞着中衣,肩上白纱布隐隐露出,甚至还有几滴水珠顺着鬓边滑下,直滑过胸前,落进细白布衣襟暧/昧的沟壑中。若不是七娘子紧张得几乎连双腿都要打颤,说不准,还会在心底称赞一声男­色­可餐。

立夏就红了脸匆匆地退出了屋子,轻轻地掩上了屋门。

许凤佳本来正垂眸不知凝思什么,听到这一声门响,才抬起眼来,敛去了面上的沉吟。

“站在那里做什么?”他似笑非笑地冲七娘子抬起了一边眉毛。“不会要我再把你抓上床吧?”

他怎么可以这样轻忽地对待这种事!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喃喃地提醒自己:许凤佳是个男人,倘使前世的阅历还不能让她弄清男女在对待­性­/事上天差地别的态度的话,她等于是白活一世了。

“我自己有脚!”禁不住还是横了许凤佳一眼,她缓缓踏上小几子,在拔步床边坐了下来。

许凤佳居然也没有动,而是抱着手侧了脸,似笑非笑地盯着七娘子,似乎正享受着她的不情愿……七娘子一点都不怀疑,她的不情愿,早已经写在了脸上。

迫于形势不得不早日圆房是一回事,被许凤佳肆意摆弄,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将身子挪上床里,背过身,扯开了五彩斑斓的锦被,“时间不早,世子爷既然改主意——啊!”

许凤佳攥住了她的手腕。

只是这一攥,两人之间的差别,就已经昭然若揭。

她的手腕或者还没有许凤佳常握的那柄剑粗,许先生不过轻轻一扬,就将七娘子整个人带得翻过身来,躺倒在了床褥上。

他随手一拉,床帐悉索落下,七娘子的世界,就此一片昏暗。

她咬着牙,尽力忍着颤抖的冲动,僵硬地在许凤佳身下展开,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抽息,尽量绝望地挽留着自己的中衣……抹胸……亵裤……

而后终于,再也没有一点东西阻挡在二人之间。

她只能紧紧地闭着眼,任由许凤佳摸索着她的身体,听着他的调侃。“原来你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唉,腿儿打开。”

许凤佳的声音里饱含了笑意,似乎正在享受着每分每秒。

而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却是极致的屈辱。

或许一个土生土长的大秦女儿家,也并不会把今夜当成怎样的大事,已经进了许家门,自然要努力得到丈夫的恩宠,洞房花烛,是理所应当之事。

然而在她所处的时代里,洞房之前,夫妻二人总要谈谈情说说爱,纵使这情爱可能是虚情假意,纵使在她之前的那一世里,也有许多人将身体视为筹码,但总要比此时此刻,强迫自己在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身下雌伏来得文雅些。就算她曾经为生存抛弃过无数重要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必须以最直观的方式来面对自己被折辱的尊严。

而她和许凤佳的过去,只能让这件事变得更不容易。如果他们之间全然陌生,如果他们……

七娘子咬着­唇­,极力忍着胸口的酸涩,感觉着许凤佳以绝对**的方式打开了双腿,带了薄茧的手指掠过她最私密的地方。

她开始颤抖,她不能、不该、不可以……她怎么能!

她忽然猛地挣扎起来,并拢了腿没头没脑的轻嚷,“不要、出去……出去!”

许凤佳却一把按住了七娘子的小腹。

他的力气又怎么是七娘子可以抗衡的?所有的挣扎,都被这一按给按松了劲儿。

麻痒热烫的泪水,终于顺着七娘子的睫毛滑了下来,她再也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许凤佳的动作顿时为之一僵。

老半天,他才抽了手,人却依然呆在七娘子腿间,悉悉索索地不知做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他轻轻地拍了拍七娘子赤/­祼­的肩膀。

“这有什么好哭的!”

声音里的戏谑却依然在,“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掉眼泪!来,擦擦。”

一条触感柔细的丝绸就掉到了七娘子胸前。

七娘子恼怒地推了他一把,抢过帕子,没头没脑地在眼前擦了起来。

许凤佳轻轻的笑声就在她身上响了起来。

“睁开眼。”他的语调变轻了,低沉而醇厚。“看着我。”

七娘子不理他,犹自抿着­唇­,忍着一声又一声的抽噎。

“你别逼我扒你眼皮!”许先生着恼了。

这威胁也实在太幼稚了些,七娘子一愕之下,反而忘了哭泣,却也依然不肯睁眼。

许凤佳轻轻地哼了声,接着便有一根略微粗糙的手指真的搓上了七娘子的眼。

“哎呀,疼!”七娘子不禁轻叫起来,别开头,无奈地睁开了眼,免得自己的眼皮被许凤佳揉得生疼。

她却依然执拗地别过头,只是盯着床畔­精­致的百宝嵌。

便免不得又被两根长指钳住了下颚,将整张脸扭过来,对准了许凤佳。

和他的动作相比,许先生的面容几乎称得上平静,他的语调虽然轻松,但神­色­中却没有半点戏谑。

“别怕。”他望着七娘子,低声承诺。“不会很疼的。”

然后那只手又往下滑,去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抵在她丹田上的手掌,却也一直没有离开。

七娘子依然怕得发抖,她恼怒地呻吟了一声,努力往后推抵,远离身前的进逼,“你说谎……会疼死人!”

一声低低的笑就从许凤佳口中跑了出来。

“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杨棋!”

而他在七娘子的怒瞪下,也很快收敛了笑意,又端正严肃地保证,“信我,真的不疼,不比被我咬一口更疼。”

七娘子嗤之以鼻,“你又不是女人,你哪里知道!”

“说的也是。”许先生居然轻快地同意了她的说法,“再说,我也没有咬过你——那我先咬你一口。”

“啊!”又惊又怒的叫声,“许凤佳,别、别咬脖子……被人看着了怎么办!”

“不被人看着,怎么知道我们圆房了?”低低的笑声又起,“天啊,杨棋,你别扭得就像个五岁的小姑娘!别动了行不行,真的不疼!我不骗人!”

“才怪,”七娘子心烦意乱,猛地举起双手遮住了脸,“你、你要做就快做!轻、轻些就是了。”

许世子果然就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挑弄着她的身子,待得七娘子渐渐暖融下来,才拉开了她的手。

“看着我。”他略微皱眉,神­色­间染上了少许严厉,“别用劲,真的不疼。”

一声闷哼跟着响起,七娘子几乎惨叫起来,“疼!”

“你别想着就不疼了……”许凤佳也有了些不耐烦,“别动呀!哎呀!”

他索­性­直接抽出了身子,翻身躺在七娘子身边,将她搂在了怀里。

七娘子直等到那股撕裂的痛消散了些,才缓缓止住了颤抖,声音却依然透了怯,“真的疼……”

破瓜之痛后,她的音调就算再清浅,也免不得染上了一股娇媚。听在自己耳中,都有了些怔然。

“说了不疼。”许凤佳颇有些不耐烦,“你老想着,当然疼了。”

“你又不是女儿家,你哪里知道!”七娘子实在是被他理所当然的劲头惹恼了,“你受人剑劈的时候,倒试试看谁在你耳边嚷个不停,叫你‘别想着就不疼了’!”

许先生吃她一顶,倒没了声音,半天,才低低地笑起来。

“杨棋啊杨棋,说你什么好!”他的笑声里有戏谑,更多的,却还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有谁能比你更难缠?”

“还、还咬我!”七娘子不管不顾地骂他,“明儿穿什么出门,都遮不住啦!可怎么给祖母、母亲请安!”

“那你咬还我好了。”

七娘子气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半天才回了气力,狠狠地掐了许凤佳一把,“可恶!”

许凤佳却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翻身又跨坐在七娘子腰际,随手将散乱的额发拨到了脑后。

隔着帐子,黯淡的烛光隐约映出了他身上的线条。

这具男体,无疑是健壮而美丽的。而他的主人也丝毫不吝于展示,他伸手拉开床边小柜里常备的香露,随手滴在手心,向下随意揉弄着他的……七娘子猛地别开脸,只觉得脸颊烧红一片,细细的紧张,又再潮水般席卷了过来。

“好啦。”许凤佳懒洋洋地说,犹带香露余韵的手指又在七娘子身上游走了开来。“还疼不疼?”

可他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顾及七娘子的疼痛,一挺腰,已经……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七娘子一边匀气,一边红着脸重重地推了许凤佳一把。“下去,你重死了!”

再怎么抗拒,两个人终究是行过了周公之礼,行动间自然而然,就多了一股亲昵。

许凤佳­唇­畔依然带了笑,他翻过身,滑到七娘子身边,下一刻却又皱了皱眉,脸上平静的满足感,被一丝痛楚取代。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禁皱眉。

她缓缓起身,一边穿衣,一边打量着许凤佳身上的伤口。

“要是都收口了,怎么还包着纱布?”再怎么不情愿,话里多少也有了一丝担心。

许凤佳缓缓调匀气息,睁开眼,慢慢地坐起身,靠到了床边。

“我下个月可能还要下广州去。”他却是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眉宇间的轻松,已经不知不觉隐去,现出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手里的纽绊就一下被扯歪了

“还要去?!”她失声轻喊。“……要去多久?”

许凤佳直直地看着七娘子,轻声回答,“要去,就得去几年。”

七娘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187选择

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

许凤佳挑起了一边眉毛,静静地看着七娘子,­唇­边又挂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怎么个不行?”他的嗓音丝滑醇厚,饱含了说不出的餍足,轻轻浅浅的,透着难言的意绪。

七娘子咬着­唇­白了他一眼,才跪坐起身,扬声叫,“立夏进来。”

没多久,立夏便带了乞巧、中元进来,为七娘子换过新水洗漱,许凤佳也不得不下床坐好,由得几个丫鬟换下染了血的床被。这一耽搁就又是一盏茶时间,待得两人重回床前,在散发着日光馨香、玫瑰味熏香的被褥中躺好,已经是过了三更。

七娘子心底也早盘算出了无数个许凤佳必须留京的理由。

“四郎、五郎今年已经两岁了。”她轻声细语,“快要到记事的年纪了……就是看在四郎、五郎份上,你也不能再成年成年的不在家了。”

许凤佳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两个孩子近来怎么样?”他就关心。

只是这关心里,多少是有些冷淡的,只看许凤佳回来都一天了,还没有见过四郎、五郎,就能知道,对这对双胞儿子,他恐怕没有多少身为父亲的自觉。

是啊,也怪不得他。

七娘子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己也才弱冠之年,玩都还没有玩够,就要披甲上阵四处征伐,一回家又多了一对娇儿,紧接着就是妻子的死讯,对这对儿子的降临能有多少喜悦……七娘子是可以想见的。

再说,大秦到底也不同现代,相夫教子是女人的事,如果就因为儿子需要教养就不可少离,天下间所有把妻儿留在原籍的武将文官通通都不要活了。指望儿子能牵绊得住许凤佳的脚步,让他主动推拒这个差事,实在是有些天真了。

“还好是还好,”她轻声细语,“只是继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再好,也比不上亲爹。世……许……世子要知道,孩子没娘已经够命苦的了,爹要是还不在身边……”

“升鸾。”许凤佳显然也留意到了她的无措。“周公之礼都行过了,还叫我世子?”

七娘子别开眼,半天才嗫嚅,“升鸾就升鸾……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是啊,孩子……”许凤佳的语气里也有了少许玩味,“可我想四姨一意将你嫁进许家,为的就是让两个孩子能平顺成长。只是孩子,是不足以留下我的。”

这男人怎么能在上一刻还和人绕圈圈绕得不亦乐乎,下一刻就坦承得残酷?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孩子或者是一个理由,但决不会是全部理由,一个要成就一品国公的男人,不论是对内对外,都不能为儿女私情牵绊脚步。

“你这次下广州,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又转开了话题,决定一会再处理“许凤佳出差事件”,“现在可以说了吧?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伤痕累累的?”

许凤佳沉默了一会,他翻过身,用左手撑起身子,右手爬梳过碎发,将长发往脑后梳了梳。

“这件事你不能对杨家透露一星半点,”他的语气冷淡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充满了一股无形的迫力。“整个朝廷,与闻者都不会超过十五个,甚至连五哥恐怕都只是影影绰绰猜到些皮毛。如果不是你,杨棋,换作别人,我是不会说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七娘子很不想明白,但她也的确明白许凤佳的意思:政治这种游戏,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参与的权力。如果换作是任何一个杨家姐妹,可能都不会有听闻此事的资格。如果这件事真有这样的机密,许凤佳将它告诉自己,也是冒着风险的。

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鲁王很可能并没有死。”许凤佳的下一句话,就叫七娘子猛地坐直了身子。

昭明末年那一场动荡波折的政治风云,七娘子当然还记忆犹新。这件事虽然发生在千里之外,但和杨家,和天下,和每一个有资格参与到夺嫡之争中的士大夫都是息息相关,她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淡忘?

虽然没有和大老爷谈论过此事之后的内幕,但七娘子私底下也对鲁王谋逆事件,有过自己的猜测。毕竟这一场大戏实在太­精­彩、太跌宕,也太戏剧化了。鲁王、太子、皇上,都在这一出戏里扮演了暧昧难明的角­色­,并且给世人留下了无数谜团。可惜这并不真是一出戏,这些疑问,是得不到解答的。

“几年前的那场谋逆大戏,说到底也只有有限几户人家参与,真正的内幕,早已为人讳莫如深。”许凤佳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疲惫的叹息。“当年皇上重病之下,命太子出阁,给了东宫Сhā手政事的机会。他的病势实在是太沉重了,就连鲁王都没想到权子殷能够妙手回春,将皇上从重病中挽回,那一次,成就了权子殷,却彻底毁掉了先帝和今上之间的最后一丝情谊。”

只是听着他淡淡的述说,七娘子都不寒而栗。

“先帝是个极惜命的人,”许凤佳的语调却依然很淡,“当年太子还小,周旋于群臣之间,已经心力交瘁,后宫中的事务,都托付给皇后。权子殷几次要人要药,太医署都借口拖延,这件事,就算皇上心里无数,慧妃也是看在眼里的。待得他痊愈之后,太子的地位,实在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要不是当时我父子在西北用兵,天下兵马,雄壮者尽在我手,太子恐怕连一点转圜的机会都没有,就要尽失皇上的欢心。好在当时战事的确吃紧,皇上也毕竟是皇上,心中,还念着天下……太子使尽手段,不惜和皇后划清界限,终于得到了皇上的谅解。而我们许家在西北的胜仗,也令太子的立足更稳了三分。”

“但这不过是镜花水月,如若皇上的身子骨再康健下去,不消五年,他自然能将朝政掌握手中,届时鲁王再起,恐怕就不是痴人说梦了。”

纵使只是对往事的回溯,七娘子仍然察觉到了当时京师的杀机四伏。

许凤佳的调子却依然极为平静。

“皇上已经在为鲁王的崛起布局,所幸者,慧妃常年身子不好,在当年已经去世,鲁王在宫中最重要的棋子过身。就给了东宫蒙蔽鲁王耳目的机会,再加上权子殷暗地里已经倒戈往东宫这边,皇上的生死,其实已经­操­纵于东宫之手。我们当时本待在一切发生之前,令皇上去世……但权子殷却并不肯相从,东宫只好另打算盘。”

“其实皇上的身子骨已经并不大好,权子殷说皇上活不过两年,我们的意思是请东宫韬光隐晦,待得皇上过身后,一切水到渠成……但东宫并非常人,自小就极有主意。他以天下为局,先吃江南,吃相贪婪难看,使得鲁王认为皇上身子骨又衰弱了下去,又请权子殷做了手脚,令皇上在那段时间内病势略微沉重,再以他之口传递消息,暗示鲁王皇上恐怕即将撒手人寰。种种做作,无非就是要让鲁王以为皇上将死,他的机会稍纵即逝,不起兵,就只有等死了。”

“这里头有很多细节,连我都不甚了了,不过,廖千户和我做的那一场戏,你是亲眼见证的了。”许凤佳的话里就透出了少许讽刺。

“廖千户本来就是你们的人?”七娘子不禁略略抬高了声调。

老半天,她才透出了一股凉气。

以天下为棋盘的对局,其复杂、其­精­巧,都决不是她可以想像得到的。

“廖千户是连太监多年前亲手为太子安排进鲁王阵营的棋子。”许凤佳的回复更加低沉。“他的亲女儿就是连太监的­干­孙女。”

“鲁王在江南的明线暗线,全都被你们拔除,很多情报,只能由廖千户提供,也就给了你们做手脚的机会。”七娘子迅速跟着推理下去,她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可在百芳园的那一场戏,是不是过于做作……”

“一点都不。”

帐外的红烛烧到了尽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而后室内便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许凤佳的声音就像是最微弱的烛火,透着淡淡的讽刺与难以错认的疲惫,“杨家一向以为诸总兵和权家过从甚密,很可能是大皇子在江南的棋子……其实诸家根本两边不靠,只对皇上忠心。私底下联系鲁王,有向鲁王靠拢意思的人,是李文清。”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会是李家?!

李文清是大老爷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向紧跟着大老爷的脚步,多年来言听计从,听话得就像是大老爷的一头狗!

“最听话的狗,咬起人是最疼的。”许凤佳的语调带了微讽,“不过,李文清是个­精­明人,他可没有全盘向鲁王投诚,只是私底下两边示好,两边骑墙……也所以,四姨夫虽然几次暗示皇上,可以将江南总督的位置交到李家手上,皇上都没有搭理的意思,却也不打算动李家,免得伤了四姨夫的面子。”

七娘子已经理顺了大部分逻辑关系。

“鲁王秉­性­虽然多疑,但面对这么一个伤痕累累,为了报仇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朝廷命官,落败被擒,历经重刑犹自不肯开口的心腹,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廖千户只是稍加暗示,将权夫人送了你一对羊脂玉镯的事如实告知大皇子,再结合几件我们早有布置的琐事,鲁王会得出什么结论,还不清楚吗?”

这所有种种的做作,不但是为了吃下江南,还是为了骗得大皇子相信皇上已经命在旦夕——七娘子简直要为这­阴­谋的­精­巧与周密而大声叫好。忽然间,她觉得太子能登上皇位,实在是顺理成章之事:一个这样有手段有心机的人,又怎么可能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鲁王再送信逼问权仲白,以羊脂玉镯为线索,逼问出了皇上已经弥留,后宫实际上被太子完全控制的消息……他不起兵,也就不是鲁王了。再之后落败被擒,自然也都在东宫算中。到了这时候,皇上就算是再不情愿将皇位传承给他,也都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了。”

“但东宫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皇上的­性­子。”许凤佳的声音里,又多了浓浓的讽刺。“以皇上的心术,又怎么吃不透东宫的手段?为天下计,他不能随意废立,免得朝政动荡,但即使太子已经羽翼丰满,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很多事,太子也都Сhā不进手去。他又怎么可能不会报复?”

“鲁王……难道竟是被皇上亲手放走的?”七娘子咽了咽唾沫,艰困无比地问。

许凤佳又沉默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滑到了七娘子脸侧,深思地抚弄起了她的青丝。

“皇上下令销毁鲁王奉命督造的那一支船队,奉命鸩杀鲁王的经办者事后都被处死,内库账实根本就对不上——我早就对父亲说过,甚至对太子说过,皇上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要想摆布他,付出的代价恐怕要比好处更大……他们只是不听!”

他的话里有愤怒,也有微微的释然:七娘子忽然发觉,这个秘密,或许也已经让许凤佳疲惫不堪。

“你们追查到鲁王下了广州。”七娘子声若蚊蚋,“是不是?”

“不是我们追查到,是鲁王只可能往南边沿海一带迁徙。”许凤佳苦笑起来。“我在广州盘桓一年,屁都没有查到,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皇上到底放走他没有……皇上这一年来根本吃不下睡不好,要只是知道鲁王活着,那也就罢了,可现在根本连生死都不知道,先帝的这一招——你说妙不妙?”

“妙得让人从心底抖上来。”七娘子由衷地回答。“那你这一次下广州……”

“这一次下去,是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许凤佳绕着她青丝的手指忽然一紧,“我也亲眼看到了他。但他从西洋人手里买了枪炮,我们……我们的水军对付不了他,只能把他从中土赶走。”

七娘子几乎要呻吟起来。

虽然躺在温暖的被褥中,但她仍然能感觉得到一阵阵冰冷,从脊柱下方往上散发。

“他去了南洋,是不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微微的颤抖。

许凤佳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语调里又有了些自嘲。“接下来的几年里,我是一定会很忙碌的……你看,我这不就又要下南洋去了?”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许凤佳的意思。

这件事,很可能是必须只能他来办,才能让皇上放心,根本没有第二个可能的人选。只要鲁王不死,这一辈子,许凤佳都得在外追击着这个曾经的天潢贵胄。

“除非……”许凤佳又拉长了声音。“实在想留下,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能说服皇上,说服父亲,我也可以在京城不走。只是这个做法,需要冒上风险。”

七娘子痛恨承认,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情绪就像是许凤佳手里的橡皮泥,随着他的话忽圆忽扁……

“什么办法?”她的声音又透出了赤/­祼­/­祼­的欢欣与希望。

许凤佳轻轻地笑起来,带了窃喜,这曾经能让她大为不满,但此时此刻,在可能的漫长的分别下,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

“先回答我,杨棋,你希望我留下么?”

他的声音又烫了起来,像是在那么一瞬间里,那个霸道的、慵懒的少年又回到了许凤佳身体中,取代了那个老练和疲惫的政客,而他在轻声问,狡猾地以一个答案来换取另一个答案。

“我……”七娘子不及细想,就要张口作答。

“我说的不是该不该,是你想不想。”许凤佳又抢进来截断了她的话。“我告诉过你,只能怎么选,是一回事,你想怎么选,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话,意味深长。

七娘子瞪着黑暗中的帐顶,胸口又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疼痛。

许凤佳就是不能放过她,就是不肯让两个人之间的那些暧昧就这样流过去……他实在是太索取了!他不可能只是想要,就得到所有的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此时此刻,她也只能由得他予取予求,不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更深层的东西,她都没有拒绝的筹码。

是吗?

她一咬牙,开了口。

“我……”

188萧墙

“我也说过,我从来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七娘子的声音一点都不响亮,难得地透了软弱。

许凤佳的呼吸声顿时粗重起来。

“杨棋,你对谁都是这样一副死硬脾气,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可他开口的时候,却分明是压下了自己的怒气,话中的讥诮虽然鲜明,却少了那刀锋一样的尖锐。“你就不能对我服个软,说几句好话?”

七娘子忽然放松了下来。

对着许凤佳就,她很容易就把自己逼得太紧,她知道他太进犯、太索取,所以也分外严防死守,不敢给许凤佳一点缝隙。

可他刚才放过了自己……把自己的明确回绝就这么放了过去。

如果要以离开做威胁,七娘子没有第二种选择,她需要许凤佳留下,即使这意味着要不情愿地面对自我,她也不得不这么做。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这个……面具带久了,他几乎不记得将真实的自己袒露在另一个人跟前,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可我要是说了好话。”她的声音里带上来一点笑意,“就是在骗你。”许凤佳恼怒地紧了紧手中的发丝,带来了细微的扯通。七娘子轻呼出声,不高兴地去拍他的手,“很疼呀,松手。”

“求我。”

“幼稚!”七娘子索­性­使劲去掰许凤佳的手指,却又怎么敌得过武将的力气。“你无赖!”

“求我。”徐先生不以为忤,持续要求。

七娘子只好做比较成熟的那个,“升鸾,请你放开手……”

世子爷这才甘心松手,她连忙抢过所有发丝,又将秀发拨到远端,这才放松下来,躺下来,躺到了枕上。

“这些伤都是在水战的时候落下的?”她凝视着微光中的细白纱布,双手悄悄地握起了拳头,“西洋人的枪炮就这么厉害?大秦的水军,一点都比不上吗?”

许凤佳就沉默下来。

“说实话?”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苦涩。“和三十年前海禁时比,西洋人已经换了几批枪炮了,我们却还……这一次作战失利,固然有我不善水战的关系在,但错估了鲁王手上的火器,也是原因之一。”

七娘子蹙起眉,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历史的脚步,她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扭转国势,再说,她也不过是一个汲汲营营于生存的小女人,她哪来的本事关心国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下南洋,能把火器带回国内,也算是好事了。只是怎么看,这人选都是你最合适,水师是你­操­练的,海船是你督造的。就算没有鲁王的事,皇上恐怕都要把你放到船队里去。这一去,能不能回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要说大秦,就算是在近代,远洋航行死上个把人,都是寻常的事。许凤佳虽然年轻骁勇,但在海上,很多事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比起远洋航行,她倒宁愿他去打仗,至少在陆地上,他打的还是自己擅长的战争。

许凤佳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提醒七娘子,“别说皇上,就是父亲哪里,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很难推脱掉这个差事。”

七娘子这才想起,许凤佳始终还是个世子要较真起来,平国公才是一家之主,许凤佳下不下南洋,自己说了根本不算。

只从许凤佳提供的这些消息来看,这次南洋之行,似乎是势在必行。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轻声问许凤佳,“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难道还能不去不成?”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多了些笑意。

“想知道?”熟悉的戏谑又出来了。

“废话。”七娘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轻轻的笑声,顿时响彻了静谧的屋内。

“求我。”

七娘子顿时无语,别开眼摸了磨牙,终究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升鸾,告诉我吧?”要不是这件事的确和她息息相关……她是绝不会求许凤佳的!

在外公­干­几个月,和出门几年,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只是看在双胞胎份上,他都不应该这样长久地离开家庭……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里,她又为自己寻找的借口冷笑:借口再多,毕竟也只是借口而已。

七娘子又摇了摇头,摇掉不该有的胡思乱想。

“求我,也暂时不告诉你。”许凤佳货真价实地畅笑了起来,揉了揉七娘子的脑袋。“睡吧!明天和父亲商议过了,再回复你。”

故弄玄虚!

七娘子翻了个身,怒视着许凤佳的侧脸,见他说完之后,便侧了个身,似乎的确不打算再就此话题多谈什么,也只得怏怏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在许凤佳离京与否的问题上,她的确全然被动的。

心中无数思绪翻涌,圆房后有许多事等着她做……她盘算了一会,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心中只想着这张床有人分享了,竟是如此的逼仄,改日要换张大床……然后七娘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起身给倪太夫人请安的时候,黑眼圈就重得连粉都掩不去,行动间,也有了明显的滞涩。

倪太夫人看了就呵呵笑,对七娘子的态度也缓和了少许。老人家点着七娘子的脖子开玩笑,“凤佳这孩子就是心急……身上还带着伤!”

七娘子顿时红了脸,咬着­唇­没有说话。

许凤佳昨晚在她的耳根那里留了两三个红痕,一样是衣领或者宫粉遮不去的。

还好男丁们都到梦华轩去了,没有进来,否则场面肯定会更尴尬——昨晚两个人谈到后半夜,七娘子又睡得不踏实,就算她再三矜持,行动间露出不便,也是难免的事。

大少夫人也不免露出一丝打趣,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抿­唇­微微一笑。五少夫人更是捧场,捂着嘴笑个不住,好像倪太夫人说的是个极好笑的笑话。

唯独四少夫人面上却是讪讪的,只是撇了撇嘴,就缠着倪太夫人,问她今年二月二要去哪里上香。

七娘子虽然做害羞状,但是几个妯娌的反应,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和许凤佳终于圆房,对六房来说是个利好消息,毕竟这样一来,她这个六少夫人也已经说得上是有名有实,丈夫又在京里,很多事就可以放胆去做了。

大少夫人的眼神只是绕着她脖子上掩不去的痕迹转了转,就笑着移开了目光。反应有得体又冷漠,充分表示了她局外人的态度。

四少长年在边关征战,四少夫人难免寂寞,对着话题的回避与一点妒意,实属正常——这位少夫人虽然不乏心机,但大部分时间里却也从不怕展览自己的任­性­与娇贵,场面上的事,她不是不会做,是懒得去管。

五少夫人受的影响最大:自己过门有三个月了,又圆了房,要接受家事也有很多借口。可这位少夫人的反应却和真实心情截然相反,表面上的愉悦,装的就像真的一样。演技派,面具戴得很牢。七娘子在心底思忖,遇事习惯以太虚假的回应来遮掩真实的心绪。

一个人不管再怎么极力遮掩,依然会再各种场合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的­性­格,心细的人,很可以从这些细节中了解到一个真实的对手。只是这靠的水磨工夫,也靠的是各种不同的事件刺激。

七娘子嫁到许家三个月来,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许家众人的­性­格,而不再是对着一屋子面具说话。

正思量,倪太夫人又说话了。

“凤佳今儿怎么没有进来见我?”

“世子一早起来,就被父亲叫到梦华轩去了,说是从梦华轩出来还要进宫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七娘子轻声细语地回答。

倪太夫人面上顿时浮现一丝满意,“从小就是这个样子,皇上同凤佳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她又笑着吩咐七娘子,“四郎、五郎的生日要到了,虽然说小孩子家,不好大肆张扬,好歹给他们煮些长寿命吃是要的。再有,我看他们也可以登族谱了,这个大名还是要取。国公说让凤佳自己取,你和他小夫妻两个要抓紧参详了。”

七娘子笑着应了下来,“回去就和世子商议。”

不由又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眼弯弯地对七娘子笑,“这是大事,六弟妹可别耽搁了。”

七娘子也冲她笑,“五嫂说得是,小七心里有数的。”

一边说,一边从眼尾看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却是一如往常,静若死水。

许夫人的反应也很符合她的­性­格。

她今儿­精­神并不好,只是随口和几个儿媳­妇­说了几句家常,就打发她们回去歇着了,只留下七娘子说话。

“看凤佳多疼你!”第一句话就把七娘子说得个大红脸。“身上还带着伤呢!”第二句就问七娘子,“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也实在是盼孙心切了。

七娘子努力压抑着脸红告诉许夫人,“小日子并不大准,若按常理,也就是四五天之后了。”

许夫人越发喜形于­色­,拉着七娘子的手教她,“好,我教你算,小日子前的一旬是最容易怀上的……你院子里那两个通房的小日子,你心里也要有数!”

许夫人这话,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能算出两个通房的危险期,当然就把她们的生育权扣在了手心,再配合避子汤,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万无一失。想让谁生,就让谁生。

只是七娘子听了她这话,才想起来明德堂偏院里还住了两个通房大丫头——这些天她心里事实在太多太乱,竟没有考虑到许凤佳的回归,对她们两个来说,也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她暗暗叹了口气,在心底记了一笔,这才和颜悦­色­地谢许夫人提醒,“多谢娘的教诲!”

许夫人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要亲热随意多了,又扳着她的脸,看了看她耳旁的吻痕,吃吃地笑,“唉,这孩子做事还是这样直截了当。唯恐别人看不出来,你……”话说到一半,看七娘子满面红晕,也就收住不说,只是赞她,“看起来妩媚多了!”又笑着问,“凤佳带了土产回来没有?七少爷、八少爷同大郎一大早就过来请安,满以为能在这里找些土产来吃。”

“昨儿回来得迟,今早起来,世……升鸾已经出去了。”七娘子改了口,“还没有问过他,媳­妇­回去看看,若有,就打点这分送了。少不得还要请老妈妈指点分量了。”

许夫人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满意地笑了,对七娘子的态度,又软和了三分。“好,好。”她拍拍七娘子的手,打从心眼里笑出来。“你们小夫妻和和美美,娘看了真是开心!”

七娘子虽然也很希望得到许夫人的好感,但听了她的赞许,心里却没有多高兴。“祖母……”她又把倪太夫人的催促复述给许夫人知道。

许夫人却也深以为然,“你祖母说得对,四郎、五郎满两岁,是该上族谱了。这大名该怎么改,你要抓紧和凤佳商量。”

许家孙辈走的是‘和’字辈,如果没有例外,四郎、五郎也应该跟着走和字辈的排行。不过,许凤佳的兄长弟弟,走的都是“于”字,独独他不随大流,七娘子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许家的规矩,世子或者是将来的世子,命名是不走序齿的。

“媳­妇­还以为,父亲……”她试探地问许夫人。

许夫人面上就有了几许深沉,“四郎、五郎,毕竟是双胞胎……凤佳也大了,很多事,你们也要学着自己做主。”

七娘子马上领会了许夫人的潜台词。

她蹙起眉,低沉地应了,“媳­妇­知道怎么做了。”

这件事,也的确只有让许凤佳这个亲生父亲来办,才能不落人口舌。

许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就打发七娘子回明德堂休息:“回去好生歇着!明儿要是还是不舒服,就别出来请安了。”

从前在晨昏定省上下功夫,为的是不多惹事端。如今许凤佳回京,七娘子的日子一下就变得惬意起来。

她扯了扯­唇­,谢许夫人,“还是娘体贴媳­妇­。”

也真的就一整天都在明德堂里休息。

到了黄昏时分,才把白露叫进来说话。

白露出嫁也有个一两年了,孩子已经生了一个,面孔圆了些,看起来反而很有梁妈妈的福相。与七娘子厮见了,就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七娘子望着她热切的神情,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梁妈妈还算是听话,没有将这番对话泄露出去的意思。

一时间,她也有些犯难了:把白露要到身边,是她临时起意,明德堂里却未必有非她不可的位置。

她从来也不敢小看自己身边出去的丫鬟,没有什么真本领,是混不到白露那个位置的。拿见无关紧要的差事敷衍她,固然可以敷衍得过一时,但是日久了,白露未必不会起疑心。七娘子心头忽然一动。

她笑开了。

自己真是傻,居然没有转过弯来。

“你也知道,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她笑着握住了白露的手,“据我所知,三姨身边的老妈妈,和梁妈妈就是老相识。”

白露愣了愣,露出思索的神情,听着七娘子继续往下说。

“老妈妈当然是红人,不过,三姨身边当年的陪嫁,也总有些是不那么当红的。这么多年下来,陪房们在府中结亲繁衍,主子们泾渭分明,下人们之间,未必就走得那么疏远……”

看着白露面露恍然,七娘子心下就是一安:出嫁后历练了几年,这丫头越发­精­灵了。“给你的差事,暂时不会太体面,也不会太繁重。你别在府里住,我出钱,去隔邻的四条胡同里租套房子,闲了你就四处串串门……该怎么做,不用我来教吧?”四条胡同里住的,多半都是许家的下人。

白露甜甜地笑了,“姑娘放心吧,这种事,我做得惯了。”

她本来就是以传递消息见长,这几年跟着梁妈妈搞人事,更是长于交际,这种事,当然是她的长项。

七娘子就欣慰地叹了口气,“还好你上京了,不然我手头上还真是无人可用!”又叮嘱白露,“不要为你男人担心,陪嫁的庄子上还少人管,我也有意在京城物­色­几间店面……缺人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只管安心做事,亏待不了你。”

“姑娘说得这是哪里话。”白露反而倒过来责怪七娘子,“您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摆弄起了衣角,“出嫁的时候您赏的头面,连婆婆都镇住了……”

七娘子就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她还要说话时,只听得立夏的声音,“世子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许凤佳就大步进了屋,一边进门,一边就解外袍。七娘子忙冲白露摆了摆手,将她打发了下去,上前挂起了四品武将补服:许凤佳不喜欢屋内有外人进出,她也只好先整顿他的衣物。

”咋么这么早就出宫了?”她见白露把门合拢了,才问。

“皇上一早就被焦阁老缠住了,现在还在华盖殿没有出来。”许凤佳叹了口气,“我不耐烦等,到明早再进去找他吧。”

谈到皇上,他的语气相当随意,似乎这个手段莫测的九五之尊,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儿时的玩伴。

七娘子就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对许凤佳挑起了眉毛。

“那今早在华梦轩……”

许凤佳似乎这才明白过来七娘子的意思。

“噢!”他点了点头,勉强车池一抹笑。“父亲已经松了口,南洋的事,只要能在皇上那里说清楚,他是不会有二话的。”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就期待地看着许凤佳,等着他继续往下解释。

许凤佳疲惫地抹了抹脸,又瞪着眼前的茶碗,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问七娘子。“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转了口风么?”

七娘子期待地沉默着。

“娘做了不少水磨工夫是一,二来,也是因为……”许凤佳的音调又压低了。“我身上的伤其实不止三处,后背上,还有一处已经收口的箭伤。”

189荆棘

七娘子怔怔地看着许凤佳。

她脑中一下就响起了五少夫人的话。

“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大少爷虽然已经生育了三个儿子,但他本人只是捐了个小小的功名在身,平时只在家务中打转,对军事一点都不了解。

许凤佳如果在此时此刻身亡,受益者只可能是四少爷和五少爷。

两个人的确也都在行伍中做事,四少爷在边关据说­干­得有声有­色­,五少爷在侍卫行伍里的人缘一向也不错。

会是谁想要趁乱­干­掉许凤佳呢?

“是谁在背后捣鬼,一时半会也是查不出来的。”许凤佳嘴角就带了冷嘲。“谁做了这事,也一定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我是断断不可能走开几年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家后院都起了火……还怎么能把国事办好?”

看来,他正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平国公。

七娘子不禁从心底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京城主母,实在是太难当了。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步步为营的斗心机……百芳园里的那点儿心思,比起来,根本就是小打小闹。

女眷里高手如云,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男丁却也不省心。

“你心里有什么猜测没有?”不期然,她就压低了声音。

现在不是和许凤佳闹别扭的时候了!人命当前,总要先携手平了内宅再说,自己人先闹起来,只能给别人可乘之机。

七娘子也一下就明白了许凤佳为什么这次回京态度骤改:他只会比自己更清楚这个道理。

“我能有什么猜测。”许凤佳摊了摊手,面上一片冷嘲。“四哥、五哥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们年纪差的大,从小到大,相处少之又少。我七八年前就跟着父亲去了西北,此后南征北战,一年能在京城住上两三个月都很难得了。别说内宅,就是外宅,我也一点都不熟悉。”

少年将军当然是风光无限,但要放弃的东西,却也比常人更多。

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都没有说话。

半天,七娘子才轻轻地开口。

“事有轻重缓急,我看,还是先把皇上这关过了吧。等你将南洋的差事推托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家里的事!”

许凤佳不由撩了七娘子一眼。

家里家外,烦心事多如牛毛,亏得她的语气还是这样清脆静谧,就像是盛夏里的一道山泉,叮咚间带了清凉。

“好。”他吁出一口恶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就依你说的办。”

屋外已是亮起了灯火,远远的,几个婆子正挑着灯笼走动,七娘子看了看屋角的镶金自鸣钟,便催促许凤佳,“别的事,吃完饭再说,先去看看四郎、五郎吧!”

许凤佳似乎这才想起了自己还有一对儿子,忙站起身,却又有些不知所措,扎煞着手看了七娘子一眼,抿了抿­唇­,站着没动,反而道,“你不一道过来?”

七娘子半下午已经去探望过四郎、五郎,本来不想过去,可看着许凤佳那无措的样子,心里倒是一软。

“一道去看看也好的。”她就领着许凤佳出了西三间,向他介绍,“东翼住的人不多,就是两个养娘带着四郎、五郎住在里头,还有几个丫鬟轮流上夜,五姐日常起居的小屋我没有让锁,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佛龛,再有就是东次间……”

一路给许凤佳当着导游,又将他带进了四郎、五郎日常起居的东次间。

这里曾经是五娘子的卧室,占地当然阔大,此时被当作育婴室布置,就像个小小的幼儿园一样,被七娘子布置出了起居、洗漱与玩耍的几个区域,地上铺了厚厚的棉毯,进去出来都要换鞋。一应家具尖角上都包了棉垫,四郎、五郎正在屋中互相追逐,五郎的笑声响亮得很,两个养娘并谷雨春分都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鼓掌为两个孩子加油,屋内的气氛自然温馨。

见到生人来了,两个孩子的反应就不一样了。

四郎怕生,怯生生地回了养娘膝边,抱着中年­妇­人的膝盖,拿眼睛瞟着许凤佳,看着有几分害怕的意思。五郎却一点都不认生,笑嘻嘻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大叫,“七姨!”

七娘子笑着弯腰抱起五郎,又冲四郎招了招手,介绍道,“叫爹呀。”

两个孩子却都很不给许凤佳面子,四郎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再看了看养娘,嗫嚅着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五郎呢,一边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许凤佳,却也没有一点叫爹的意思。

许凤佳面上就浮上了少见的尴尬,在炕边落座,伸手摸了摸四郎的脑门子——四郎脖子一缩,却使他的手落了空。

“四郎、五郎你是分得出来的吧?”七娘子只好打破僵局,主动圆场。又给两个养娘使了眼­色­:当着许凤佳的面,这两个中年­妇­人乖得和猫一样,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就出了屋子。“我怀里的是五郎,你抱着的是四郎。”

“唔唔。”许凤佳就胡乱地应了一声,伸手又逗了逗四郎的脸颊,笑道,“四郎,是爹爹,叫爹啊。”

两个孩子木无反应,的确,在他们的生命中,父亲根本并不占有任何地位。

七娘子就忙给谷雨、春分使了几个眼­色­,由她们上前哄着两个小祖宗认爹,闹腾了半晌,才让两个孩子叫了爹——四郎根本只是随口发了个音,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七娘子顺势就刺许凤佳,“孩子总是要在身边带大才和你亲……”

她将五郎放到地上,让他和四郎上一边玩耍,不过两个孩子此时已经对许凤佳燃起兴趣,五郎拉着四郎,蹒跚着走到许凤佳身边,一边笑,一边要许凤佳的抱。

许凤佳看着这一对娇儿,面上到底是透出了一丝怅惘,他叹了一口气,弯□抱起两个孩子,又随手拿了两三样小玩意逗弄四郎、五郎,轻声道。

“亲不亲,也都是我儿子……严父慈母,也就是眼下疼上几年,记事后,就不能疼了。”

七娘子颇为不以为然,想要说什么,又笑着咽下了。她陪坐了一会,见四郎一边揉眼睛一边往自己怀里爬,就将他抱住笑道,“四郎要什么?”

四郎挥着手,口齿不清地嚷道,“饭……”

七娘子这才发觉,已经是晚饭时分。

大秦的贵族家庭,当然不可能和后世一样,一家人不分年纪都坐在一起吃饭。四郎、五郎自有养娘并丫鬟们带着吃饭,许凤佳又坐了坐,就起身同七娘子一起回了西次间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但两人间曾有的剑拔弩张,却也终于消失不见。七娘子僵直的脊背,也可以慢慢地松了下来。

或者是因为三个月前,许凤佳公事不顺,心情也正处在低谷,对自己的态度自然就严苛得多。或者是因为这三个月间,他又经历了许多,此时的许凤佳虽然深沉,但已经不再无时无刻将他的索求形诸于外,令七娘子紧张不已。

吃过饭,两个人又换了新茶,在炕前对坐。

七娘子一向喜欢看书,京师这样的首善之地,自然也有无数的散文传奇给她看了解闷。她看了半卷《金玉儿女传》新刊发的一辑,抬眸看了看许凤佳。

许凤佳却是已经靠到了炕边,左手撑着身子,右手支了一本装订好的墨卷,几缕额发又溜到了眼前,让他时不时伸手一捋——他正看邸报,

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了一本厚厚的邸报,七娘子瞥了一眼,发觉这一本都是这两个月的邸报,已经按日期装订好了,许凤佳显然已经看了一部分,现在已经开始研读九月下旬的朝廷动向。

“说起来。”她轻声开口,“既然世……既然你要在家里常住了,明德堂里总也要有你自己的丫鬟并婆子。”

许凤佳慢了半拍,才抬起眼看七娘子。

“我常年在外,家里没有什么心腹,外头的事,有几个心腹小厮可以帮办。里头倒真是一抹黑,你做主就是了。”他随意地扯了扯衣领,露出了小麦­色­的脖颈,“家里怎么这么热啊。”

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尴尬地转开了视线。“好,我想,你平时既然在西三间起居,就让我身边的丫鬟服侍你起身的琐事。不必再多设人手,反而麻烦。只是另选两个老实妥当的妈妈,为你打点服饰、整理文书。都是从娘家带过来的人,很可靠的。”

许凤佳似听非听,慢慢地嗯了一声,又去看邸报。七娘子一时又有些恼火,索­性­伸手过去,合上了书卷,迫使许凤佳抬眼看向自己,才轻声问。“向皇上分说南洋的事……你有几分把握?”

许凤佳的眸­色­一下就深沉了下来。

他端详着七娘子,似乎是在掂量着她的分量,猜测着她的底细,巧克力­色­的眼眸中,无数思绪流光溢彩,一闪即逝。

半天,他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我在西北的时候,打听过一些你的事。”

七娘子一下坐直了身子,惊愕地望向了许凤佳。

她的脊背又挺直了,在灯火下透着几分僵硬……

是啊,自己怎么忘了,许凤佳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在西北度过!于情于理,他当然会和二太太有接触!

“甚至于到了江南,我也一直在探听着你的消息。杨棋……你就像是一池看不到底的水,就连我都摸不透你的深浅。”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七娘子解释,“就连四姨夫都肯让你在外书房服侍……我又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就算你再不情愿,现在也是我许家的人了。”

七娘子脊背一弹,她眯起了眼。

尽管不愿对自己承认,但她的确很讨厌自己被简简单单地区分出了阵营。就蚂好像只因为自蚁己的更新身份,许凤佳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能提供的一切服务一样。

然而,即使不愿对自己承认,她也知道,许凤佳所说的一切,也都真得不能再真了蚂:在大秦,她蚁嫁进了许门,就是许家的人,自更然要为许新凤佳的利益打算。如果连妻子都不能信了,许凤佳也就没有多少人可以相信了。

她僵硬地,不情愿地,缓缓地放松了脊背,挤出了一抹笑。

“从前的事,就先别再提了。”她的语调里,蕴含了货真价实的别扭。“还是先看看以后的事更要紧。”

许凤佳托着腮,深思地望着七娘子,手指缓缓游走在深红­色­小炕桌上,长指屈起,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下、一下、再一下。

“鲁王并不是个招摇的人。”他忽然开了口,双眸依然紧锁七娘子的眼。“当年在京城,认得他的人都不多。连遭大变之下,外貌气质变化都很大,错非昔日近人,是很难在混战中认出他来的。”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喉咙眼里。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和许凤佳说话的时候,却总是觉得自己的胆量实在不够。从婚事开始,这个人做事,就没有一次让人放心过!

皇上那样明察秋毫算无遗策的人物,他难道就不怕?连大老爷都被整得少了几分胆气,多了没来由的心虚……许凤佳却敢明目张胆地玩弄皇上?

“你……肯定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她咽了一口唾沫,­干­涩地问。“这事要闹开来,可不是好玩的。”

“当时隔水对轰,是在夜里,没有千里眼,根本看不到对方船上的景象。我们也不知道这一伙人到底是南洋海盗,还是鲁王的人马。”许凤佳淡然回答,“军中唯一一副千里眼就在我手里,我有把握,除了我之外,整船人也就只有廖千户能认出鲁王。不过,看他一路上的表现,或许在黑暗中,并没有认出他来,也是难说的事。”

“难说,毕竟不是肯定。”七娘子蹙紧了眉头。“再说,鲁王身边未必就没有当年的近人,是廖千户可能认出来的。”

许凤佳于是挑着眼角,斜睨住了七娘子。

这一眼中,就带出了微微的狡猾。

“但廖千户,却是连太监的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个沙哑的邀请,又像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调情。那个风流的长安少年,又似乎在这个成熟的政客后头,醒了过来。

七娘子就是一窒。

她上上下下地看着许凤佳,好半天才抓起手边的白玉不求人,恨恨地敲下去,许凤佳顿时发出轻微的痛呼,收回被敲得发红的指节,怒道,“不答应就不答应,你打人做什么?!”

“要我帮忙,你就早说呀!”七娘子也气得不轻,狠狠地又敲了许凤佳几下,“还要我绕着弯儿来问你,玩什么故弄玄虚,还犹豫,犹豫是不是该信我?耍人很好玩吗……你讨厌!”

说到后来,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又敲了许凤佳几下,才丢开了不求人,端正了神­色­。

“指望我一句话就能让连太监去瞒下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太儿戏了些?他老人家固然可能不介意给我一点照应,但这种大事,还是要以稳妥为上。”

许凤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七娘子要还不知道那对金玉如意是谁赏赐下来的,也就实蚂在是太笨蚁了点。只是连太监会动用自己的影响力,怂恿皇上赏下金玉如意为自己撑腰,却并不一定会为了当年那虚无缥缈的往事,为自己欺骗皇上。

许凤佳一边揉着手,一边轻笑,“没有让你去说,这种事,你也未必说得来。如今内库是没有钱了,多年征战,又要闹着下南洋的事,国库也很空虚……皇上却还一再为了追捕鲁王耗费银两,连太监心里也未必没有看法。只是他老人家立身谨慎,虽然多年得意,却和我们外臣没有一点交往。请你出面,就是想请你牵牵线的。”

七娘子就半信半疑地冲着许凤佳挑起了眉毛。

“若是这条路走不通——”

“那我就只好向皇上实话实说,说我能耐不够,打不好水仗,连家里的事都处置不好了。”许凤佳的眉宇就暗了下去。“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多半会起用四哥:怎么说也是许家人——”

要瞒骗过皇上这样的聪明人,借口是没有用的,只能在事实上做手脚。与其找些拙劣的借口,倒不如实话实说。当然这实话,可能会让皇上对许凤佳的印象分下跌,但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了。

七娘子一咬牙,心底已经有了决定。

“那就先试试看连太监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吧!”

不期然间,她又想起了立夏的话。

“到了要走的时候,黄先生又自言自语,说是这个人,现在恐怕是连名字都没有了,只得一个连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么,他都会给……”

梁妈妈的话也飘到了耳边。

“九哥生下来的当天,老爷就将九哥抱到太太屋里,让太太养着。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闹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药……”

七娘子就又沉下眸子,叹了一口气。

“我还有好些事想要问你。”她的语调,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沾染上了不少沉重。“你在外打仗,背后却还有人算计,父亲怎么就不管管?倒闹得我们像是单打独斗……”

许凤佳就跟着叹了口气。

“父亲也难。”他的话里,就带上了深深的讥诮。“许家的家事,从来都不只在许家人的掌控之下。祖母背后有姑姑撑腰,很多事,父亲也没有办法。”

七娘子不期然也跟着许凤佳叹了一口气。

“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给我慢慢说一说家里的事。”她勉力提起­精­神,强笑着开了口。

许家主母要走的路,还真是荆棘遍布。

190相思

“相公不在家,我们做媳­妇­的,日子的确也难打发。”“你年纪小——我倒是都惯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凤佳难得没有进宫,而是陪着七娘子一道进小萃锦请安。

晨昏定省,是七娘子十多年来做惯的事,只是从前没出阁的时候,大太太虽然难缠,但屋内全是没出嫁的小姑娘,再钩心斗角也是有限的。不比在许家,每次请安,都要和一堆兄弟妯娌周旋,好像在演一场大戏。

倪太夫人见到许凤佳,总归是高兴的,等许凤佳规规矩矩地参拜了大礼,口称,“孙儿外出,让祖母担心了。”便亲热地将许凤佳叫到身边坐下,一长一短地问他在路上是不是受了委屈,又有什么见闻。

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还是八风吹不动的老样子,只是大少爷看着许凤佳,眼里多了些笑意。大少夫人一脸的漠不关心,坐在当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七娘子冷眼旁观,只觉得大少夫人其实也很有本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她一样,坚持地将整个世界拒绝在外的。

四少夫人今日的心情却不大好,咕嘟着嘴儿,也不像从前那样殷勤,太夫人说一句,有十句等在后头,她在太夫人下首坐了坐,就径自站到窗边,看向了屋外的蓝天。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四少爷在边关已经有一年多了,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派他去宣德和牛二爷学习防务,虽然宣德离京城不能算太远,但四少爷勤奋好学,一年多是一次也没有回京。

人总是要触景生情的。

她见许凤佳和太夫人说得热闹,便难得地和五少夫人搭腔。

“世子这一回来,家里的人就全啦。”

五少夫人还没说话,于平就笑着接了七娘子的话头。“六嫂忘了,四哥还在边关呢——说起来也去了一年多了!”

太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听到于平的话,也惦记起了四少爷。“不知道于潜什么时候能回来,说起来北边也安静了那么久,过新年讨几天假是容易的。也是­性­子野,一出门就和丢了一样。”

提到四少爷,四少夫人自然是要说话的,她旋过身几步坐到了位子上,挤出了一抹笑,还是那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老祖宗说得是,可不是出门就和丢了一样?上回我捎信去问,说是假不多,想省着等今年六月回来,给老祖宗贺寿,再多住两天。”

虽然语调依然轻快,但七娘子哪里看不出来,四少夫人的态度里,分明是含了丝丝的幽怨。

太夫人却被逗得很开心,轻笑道,“还是有心的,懂得惦记祖母的生日!”

七娘子眼神一闪:四少夫人不愧是太夫人的亲戚,摸她的­性­子,是摸得准的。

太夫人这个人,说心计有心计,说手段有手段,只看她本来可以安度晚年,却还在古稀之年和媳­妇­打对台,就晓得此人­性­格多半是走霸道一路。换句话说,也就是十分的自我中心。

几次和七娘子冲突,无非都是因为七娘子不曾对她表示出特别的尊敬,甚至于态度还很轻忽……四少爷把过年团聚放在她的生日之后,太夫人听着当然顺耳。

许凤佳这一回来,虽然什么事都没有做,但就好像在池子里丢进一颗石子,本来呆板的局面,顿时就活泛了起来。

她又拿眼睛扫了五少爷一眼。

许于静今天就有些蔫蔫的,本来许凤佳不在的时候,最热闹的就是他,在乐山居里呼啸来去,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和太夫人之间的关系……

许凤佳一回来,五少爷的­精­气神就像是被压了一头,虽然面上带着微微的笑,但怎么看,也都透了勉强。

七娘子又看了看许凤佳。

这位大少爷在祖母面前,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

七娘子一直排斥用“温润”来形容许凤佳,在她看来,许凤佳同一切形容温和的词语,都有极其迢远的距离。只是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如果许凤佳愿意,他也能扮演好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尽管肤­色­还是如蜂蜜般有淡淡的褐,尽管行为举止间,军人的那股铁血气息还是隐隐露出,但只看他­唇­边那抹纯良的笑意与温和的谈吐,就知道他也是位举止得宜的世家公子——京城的少年郎,在长辈跟前,似乎也都是这样略带了腼腆。

真是个好演员!

太夫人的演技当然也不差,对着许凤佳嘘寒问暖,那股子关心劲似乎要比对五少爷还多了三分,要不是七娘子对她到底也有了几分了解,倒未必能分辨得出这笑意下头的情绪。

“昨天进宫,见了皇上没有?”她又笑盈盈地问许凤佳,一边伸手为他摘掉了发上的一点浮灰。“你姑姑有没有打发人出来探你?”“皇上昨天闷在华盖殿里开了一天的小会,我没耐烦等,就先回来了。姑姑派了两三个小太监来嘘寒问暖,我也托他们向姑姑请安。”许凤佳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冲太夫人一笑。“祖母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杨棋进门都三个多月了。前头后宫事情多,也没能进宫给姑姑请安。姑姑昨儿还问我来着,说是正月里陪侍太后,没能□出来。我想,正好皇后的生辰快到了,娘身子不好,是肯定不能进宫的,二月初一就让定国侯夫人带着杨棋进宫去朝拜请安,祖母看好不好?”

屋内的气氛随着许凤佳这一问,似乎顿时就是一紧。

七娘子就又若有若无地看着五少夫人,端详着这位少­妇­面上的表情。

许凤佳一回来,六房就没有那么安静了。

大秦宫禁严厉,即使以后妃之尊,也很少与娘家有所来往。许家人更不可能随时随地递牌子请见后妃,想要探望太妃,就只能乘节庆时分进宫。

许夫人身子不好,太夫人年纪又大了,从前这样的事,都是五少夫人出面,毕竟她为许家主持中馈,身份隐然就要压几个妯娌一头。就是正月朝拜,都是她同七娘子一道进宫的。

如果不是许凤佳特地这么一提,二月里皇后的生辰,当然也是如法炮制……可听许凤佳的意思,这一次进宫,是不打算带五少夫人了。

这不能不说是六房对五房多年把持家务的一个反击,虽然不轻不重,但却表示了六房的姿态。

五少夫人也不可能品不出这后头的意思。

她却是眉眼盈盈,似乎早有准备,并不曾露出一点不快。倒是五少爷的­精­气神就更蔫了几分,看起来,越发的有气无力。

太夫人眼神一闪,思忖了片刻,也点头道,“好,我本来担心你媳­妇­年纪小,在场面上可能出错。不过有定国侯夫人照看,料想倒是无妨的。”

毕竟许凤佳的这要求,也说得上合情合理,虽然有打压五房的嫌疑,但以他世子的身份,太夫人也犯不着在这点小事上给五房出头。有了家务两个字挡在前头的时候,她才会认真计较。

她慈和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笑,“六孙媳也正好探一探宁嫔,这一向只听你将她挂在口边,宁嫔却不曾派人接你进宫说话。想来姐妹天伦,也是亟欲相见的。”

许凤佳看了看太夫人,又看着七娘子笑,似乎一点都没有听出太夫人的弦外之音。

不愧是太夫人,随口两句话,就隐然损七娘子成天抬六娘子做幌子堵别人的口,却根本不顾六娘子也并非那么得宠,有扯虎皮当大旗之嫌。

不过,她的风凉话,七娘子也捱得惯了。

“祖母说得是。”她端茶呷了一口,“新年朝拜时,本来想见一见宁嫔的,不想皇后娘娘秉­性­纯孝,心念太后欠安,一散朝就带着宁嫔同太妃一道侍疾去了。倒是没能相见,孙媳心里着实挂念。”

这两个人­唇­枪舌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往常这时候四少夫人总是出来打圆场,今日她却反常的沉默。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许凤佳眼珠一转,笑着又为太夫人捶了捶腿,就起身告退,“也有日子没进清平苑请安了。”

“快去快去。”太夫人对他就客气得多,“没准宫里就来人叫你了。唉,我们六郎也实在是辛苦了。”

“祖母现在可不能叫六郎啦,可错了辈了。”于翘就上来凑趣。

太夫人这才想起来,“是了,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四郎、五郎这就两岁了,六孙媳和凤佳说过没有?这起名的事——”

本来轻松下来的气氛,顿时又紧绷了起来,连大少夫人都罕见地将目光转向了许凤佳:这名字怎么起,可是大有讲究。

看来,虽然自己不准下人们张扬,但四郎和五郎的分别,到底还是谁也没能瞒过去。

七娘子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又扫了众人一眼。

几个小字辈眼底闪烁的,自然是单纯的好奇,除了于安欲言又止,面有关心之­色­外,于翘、于平都是一脸的八卦。七少爷于宁、八少爷于泰更不要说了,反正和继承权没有半点关系,纯粹看热闹来的。

大少爷还是那温温煦煦的样子,大少夫人却有些好奇,似乎也很关心六房的应对。四少夫人面­色­­阴­沉,毫不避讳地放出了一股不满——怕是想到了四房膝下犹虚的事实。五少爷也打起了­精­神,五少夫人却还是那淡淡的样子,像是什么事都动不了她的心。

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五少夫人的两张面具,都不是她的真面目……春分、谷雨讲述的往事中,不论私底下和太夫人是怎么交流的,但对外,她就是用这样静若止水的态度,给了五娘子无数个软钉子,一度将五娘子打压得都快没有脾气了。

那么她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反复?总不可能在过去的一年里,五少夫人忽然­性­格大变吧?

七娘子暂且捺下了心中的疑问,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

“起名是大事,世子惦记着要找几个出名的道士算一算,这不是人才到家,宫里还有事没办完,就耽搁住了。”她笑着解释,“横竖还有大半个月了,小七想,总是公事先办才好。”

太夫人似乎也就是随口一问,对七娘子的回答也没有不满,点头道,“只是别忘了就好。”便挥手示意众人告退。

大家族,真是累,一句话都要想到方方面面可能的反应。

许夫人昨晚又走了困,今早就没有起身,倒是平国公刚好进来探她,扑了个空,和众人反而在清平苑见了。

这位国公爷平时公务繁忙,一点都不是得享清平富贵的闲散大臣,七娘子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只是听家里人说起来,倒觉得他要比大老爷更忙得多。或者是因为如此,他对家里的事并不太上心,只是问了问于宁、于泰的学业,就又匆匆地出了后院,据说是‘京城防务又有变动,很多事,还要和顺天府商量’。

七娘子也不禁暗叹:这才是老牌权贵,当红的名流。只看许家的几个男丁,不是在边关,就是为皇上办心腹密事,家长更是手握京城防卫大权……比起杨家,许家才是皇上心中的红人!

许凤佳才从清平苑出来,就又被叫进了宫中,只来得及嘱咐七娘子,“别等我吃饭了”,便匆匆而去。

七娘子左顾右盼,见众人都散开了,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走得飞快,已是不见了人影。五少夫人折回乐山居去,几个庶女庶子们也都散开了,只有四少夫人站在回廊前头,怔怔地望着捧寿池中的太湖石出神,心头就是一动。

她出来请安,身边素来是不带服侍丫鬟的:时辰那样早,明德堂里事情也多,没必要把人用得那么狠。可四少夫人身边是从来都断不了人的,怕寂寞怕到这份上,丈夫不在身边的一年多,想必难熬得很。

她就缓步踱到了四少夫人身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四少夫人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挤出了笑和七娘子寒暄,“怎么天寒地冻的,六弟妹有心思站在外头发呆?”

话音刚落,她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了,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尴尬,别过头去,盯着池子里的薄冰,却没有看着七娘子。

“看四嫂今天心不在焉的,过来寻你说说话,也是彼此解闷。”七娘子却难得地坦然,并没有摆起世子夫人的架子。“相公不在家,我们做媳­妇­的,日子的确也难打发。”

四少夫人就像是被谁戳了一刀,一下就惊得跳起来。“你年纪小——我倒是都惯了!”

虽说极力遮掩,但后头那句话,确实是露出了丝丝缕缕的闺怨。

七娘子就看着四少夫人笑,“四嫂害臊了?这有什么……人之常情,世子才成亲就下了广州,我心底也是惦记得很。平时除了请安就闷在家里,是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倒是羡慕四嫂平时娱乐多,不寂寞。”

这话说得真诚,四少夫人瞥了七娘子几眼,终于叹出了一口长气。

“世子这才出门三个月,你就惦记成这样了?”

或许是因为七娘子的态度很诚恳,也或许是因为她也有类似的闺怨遭遇,四少夫人终于是摘下了自己那欢欣的面具,流露出了一丝面具底下的幽怨。“你四哥新婚第三个月就去云南了,足足两年才回京城。头一年我也是新媳­妇­,不好常常出门走动……那滋味才叫好呢。”

古代征人远伐,征­妇­的闺怨可说是个普遍主题。七娘子也不是没有接触过这样的话题,她就跟着四少夫人叹了口气。

“咱们内宅的荣华富贵,也是男人们在外一手一脚拼出来的……”

四少夫人顿时就像是找到了知己,“谁又说不是呢!也……也就是那些个坐享其成……唉……”

话说到一半,四少夫人又收住了口,换了话题。

“你四哥都三十岁的人了,也没个子嗣,要送通房去前线,送了几次都退回来,说是忙得厉害,也没空搭理那么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在前线也是跟着受苦。”

她话里虽然有埋怨,但更多的,还是满满的甜。“就盼着早日归来大家团聚,再别出门啦!”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我也没有见过四哥!”她顺着话题,逗四少夫人继续往下说,“听人说,四哥和国公爷倒是有几分相似的——”

四少夫人脸上顿时放起了光,“那倒不是!”

提到四少爷,四少夫人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你四哥生得要比国公爷高多了,轮廓有几分相似,但常年在外一脸的风尘,看起来竟和蛮夷似的!哪有公公儒将的气质……”

就和七娘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四少爷。“那年带我去香山踏青,偶然间遇到了谁家的小闺女,才七八岁大,看到他,吓得立刻就哭起来……”

看来,虽然四少爷常年在外,四房这夫妻俩的感情却并不算差。

或者说,四少夫人对四少爷的感情,却并不稀薄。

七娘子一下就头疼起来,想到了五娘子的话。

“还有四嫂,五嫂还生过女儿,她进门三四年,连个屁响都没听着,且等着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说话,三姨都要给四哥房里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前儿太婆婆来看我,我说几个哥哥比世子爷大了七八岁,到现在都没有子嗣,真叫人着急,正好我身边有两个上好的丫头,本来是给世子爷预备的,如今有了子嗣,我们倒不急了,不如匀给两个哥哥算了。”

五娘子也实在是树敌太多了!

191看好

接下来的几天,七娘子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

新媳­妇­第一年不好出门,许凤佳虽然回了京城,但也忙得厉害,多半天都在前院自己的书房里办事,不到晚上,是不会回屋的。除了吃饭的时候多一双筷子,每天早上总要被许凤佳闹醒几次,七娘子的日子过得也没有太不同。

至于接掌家务的事,许夫人与许凤佳都没有提起,太夫人、五少夫人乐得装糊涂,七娘子当然不会自己先提。毕竟她的动作,还得看许凤佳之后的动向来定。

日子就平静地流了过去,改变只在细微之处。

许凤佳已经回来,七娘子就不像是以前那样回避交际了,得闲时,她经常请几个庶妹过来喝茶。

于翘、于平都是太夫人系统的亲善者,在七娘子这里虽然不至于被慢待,但也得不到特别的好脸­色­,七娘子满口又是女红针线的话题,两个小姑娘很快就嫌七娘子不够风雅,渐渐地也就来得少了。

倒是于安素来在刺绣上见长,年纪又小,不必和两个姐姐一样花大把时间绣嫁妆,往明德堂走动的脚步,渐渐就勤快了起来。有时候还同于宁、于泰一道过来,逗四郎、五郎玩耍。

七娘子喜她­性­情娴静,虽然自己不爱绣花,但往往于安来访的时候,也打点出针线来,与于安一道做些杂碎活计。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日子消磨得就快活得多。

眼看着就近了一月底,明德堂西三间内的水仙花也换作了千里香,许凤佳又陪皇上到西郊巡狩,这几天都不在家,七娘子早上给两个长辈请过安便无事可做,一大早只有二娘子派人送了几篓河鱼过来,就没有别的大事了。

她生­性­浅眠,和许凤佳同床共枕,总是睡得不安稳,渐渐地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小睡起来,于安又来探她,还带了两双虎头鞋,腼腆地笑,“给四郎、五郎穿。”

七娘子细看这两双鞋的针脚,见其匀密,且虎头也做得灵巧,不由就暗暗点头:做鞋不比绣花,从揖底开始,做得又辛苦,又难做得出彩,不要说于翘、于平,就是自己,恐怕都做不出一双能上脚的鞋。于安的鞋做得这样好,可见这孩子­性­格踏实。

她就笑着拉过于安的手细看,“这样漂亮的一双手,别做女红做出了茧子,倒不好看了。”

于安被七娘子说得红了脸,望着脚尖声若蚊蚋,“嫂嫂过奖了……于安的手哪有那么好看。”

许家的这几个女儿,生得也都不过清秀。真要细说起来,也就是于翘勉强有几分明丽,或者正因为此,这一代无人在宫中为妃。

“哪里不好看了?过几年,只怕还要更好看。”七娘子随口打趣了两句,又勉励于安,“平时也不必这样容易害臊,嫂嫂又吃不了你,处事大方得体就够了,处处显得羞怯,恐怕招惹欺负。”

于安瞥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头去,叹了口气,摆弄起了裙边的流苏。

“天生­性­子难改……”她咬住了下­唇­,“虽说前头的六嫂,也……”

说到五娘子,于安又似乎自觉失言,她抬起头望了七娘子一眼,神­色­间,就有些失措。

七娘子面上不变,心底却是叹了口气。

圆不圆房,真是天差地别。从前没有圆房的时候,于安待自己虽然也客气,但又哪里会说这种心里话。合家上下这种心理上的改变,不是亲身经历,真是难以体会。

“说起来也好笑。”她冲于安和气地笑了笑。“五姐呢,虽然做了一年的许家媳­妇­,可我进门以后,却很少听到五姐的事。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在苏州住,和五姐是书信往来——虽然她一年前就住在东翼,可我时常觉得,我同她好像在两个许家里生活。”

她说得诙谐,于安也不禁跟着笑起来,面上的担忧显然一宽。

“五姐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再知道她不过。她­性­子像炮竹,在许家,敌人恐怕比朋友多。”七娘子坦然地道。

见于安面上划过几丝为难,她就知道这个敏锐的小庶女,对五娘子的为人恐怕也不是没有了解。

“不过五姐终究是我的亲人,生前的起居琐事,对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来说,都是珍贵的回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着看于安,“很多事,我不会向嫂嫂们问起,但是若你能说些五姐的事,我是爱听的。”

于安踌躇片刻,也就对七娘子犹豫地笑了笑。

“和二姐、三姐比,于安是要更熟悉前头六嫂一些。”她就缓缓地开了口,面上也现出了几许柔和。“嫂嫂也知道,于安命苦,出生就没了生母,从小是跟着颜姨娘长大的……不比二姐、三姐,还有同母出生的哥哥。”

错非七娘子也是庶女出身,对于安又一向和气耐心,这话料于安是绝说不出口的。

她会意地一笑,冲于安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在家的时候,要比你更小心谨慎……我们做庶女的,在嫡母面前总是矮上几分,也是难免的事。”

于安便还给七娘子一个羞怯而喜悦的笑,垂下头又摆弄起了裙上的流苏。

“在祖母跟前,于安没有多少体面。”她的声音虽小,却很柔和,让人不知不觉就可以侧耳细听。

七娘子忽然觉得自己于于安,就好像多年前初娘子于自己,她能看得出这孩子的优点,也能看得出她的城府,也对她怀抱了一种同类相亲的善意。

而于安又和五娘子走得很近,毕竟也是于翘、于平的妹妹,平时和这两个小姑娘同进同出……

突然间,她开始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待于安,整个思路,又开阔了不少。

虽然不愿对自己承认,但七娘子也明白,在和许凤佳圆房之后,她也开始融入了许家,总算是渐渐找到感觉了。

“但母亲对于安是体贴的,六嫂虽然­性­子急,但没什么城府,待人也好,于安就常来明德堂说说话。”于安还在继续她的叙说。“有好几次,前头六嫂说我‘和娘家的一个妹妹很像,也是不爱说话,又善做针线,没准等亲家老爷到了京城,你还能和她做好朋友’。”

她顿了顿,抬眼大胆地看向七娘子,微微一笑。

“当时,六嫂的语气虽然故意带了三分嫌弃,但我知道,嫂嫂必定也是很想口中的这个妹妹的。”

七娘子一时没有提防,一下倒是怔住了。

半天才遮掩着笑起来。

“唉,五姐也就是这个­性­子,再怎么吃亏,都改不掉……”她的声音就渐渐地细了下去。

屋内一时就沉浸在了温暖的静谧里。

于安也托了腮,露出了一个小而温暖的笑容,絮絮地向七娘子诉说起了五娘子的行事。

“二姐、三姐的脾气,嫂嫂是知道的。有时候两个人口角起来,难免就波及到我……有一回被六嫂看见了,就在绿天隐外头的小径上,她把二姐、三姐叫来数落了一顿,说她们‘言行轻浮,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于安­唇­边浮起了一个小小的笑,似乎很感念五娘子的好意,接着却又顿了顿,才不自然地接,“二姐、三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以后就收敛了不少,也很少再为难我。”

七娘子不由就跟着于安一笑。

心底却是叹息连连。

万一于平于翘再骄纵一些,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于安,又不许于安张扬,五娘子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毕竟是没有吃过苦,行事也就少了盘算。

看于安的神­色­,恐怕这故事之后的进展,也不像是她说出来的这么理想化。

只是五娘子毕竟已经去了,很多事,也不好说透。

于安却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用七娘子接口,都已经絮絮叨叨地往下倾诉。

“家里的几个嫂嫂,也就是六嫂最没有心机。大嫂……官面上还好,只是安静了些,私底下却是极冷清,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就是对几个小侄子,也都是淡淡的,反倒是大哥更疼儿女。”

七娘子略略吃惊地睁大了眼,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于安往下说。

虽说这些消息未必秘密,但至少也是她现在缺乏的。自从许夫人生病,清平苑就全力收缩,也就只有老妈妈是当得事的,但她并不想以老妈妈的看法先入为主,决定了自己对几个妯娌的看法。在白露成功打进许家下人交际圈之前,于安的话,会是一个很宝贵的参考物。

她就不知道大少夫人冷情成这个样子,连对亲生儿女都没有格外的好脸­色­……平时看她,还以为她只是不愿意掺和家里的杂事,更喜欢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四嫂又太爱热闹,几个妹妹里,也只疼于平……倒也是的,毕竟于平和四哥都是一个姨娘生的,有所照应,也是自然的事。”于安略带了些自嘲,“四嫂又看重出身,平时很不爱和我们庶出的女儿们打交道,其实……”

“其实她出身嫡女又如何,还不是嫁了庶子?”七娘子就笑着将于安没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于安顿时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才捂着嘴,难得地现出了俏皮,“这是、这是嫂嫂说的!”

七娘子就回了她一个捉狭的笑,心底却思忖起了于安的话。

结合她遇到的几次情况,看来,四少夫人是真的很喜欢四少,这份眷恋,并不因为相隔两地而有所减弱。

“四嫂也算是表里如一了。”她和于安闲聊,“这几个月我冷眼看来,虽然也有些脾气,但还是一眼看得到底……”

于安短促一笑,语气就­干­了下来。

“嫂嫂,四房……可不是从来都没有子嗣呢。四哥在西北,也不是一开始就没有通房的。”

七娘子顿时一挑眉,专注地看向了于安。

“这件事,家下人也都知道,只是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也不会特意去提。四哥在前线曾经是带了一个通房的,大概三四年前有了身孕,就将她送回京里安胎。结果到了张家口,据说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没进家门人就没了。”于安大胆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是在张家口,四嫂派出去迎接的人马和四哥手下的兵士碰了面……”

“这种事,又是最难说的。”七娘子就附和于安。

于安恐怕平时也很少和人说起这种事,一下就好像找到了知音。“嫂嫂说得是!这种事就凭一个意会……”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很多事,话里的意味就陡然深远了起来。“不懂的人,是再看不懂的,或许要几年后才能回过味来——四哥在那之后,就再没有要人在身边服侍。”

四少夫人的­性­子一下就又丰满了起来,在七娘子心里,她渐渐地有了血­肉­。

以四少夫人杀伐果断的­性­子,又那样痴迷四少,会不会因为害怕五娘子向太夫人进言,婉转促成通房上位,因此反而向五娘子下毒呢?

不无可能,女人要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什么事不会做?只是四少夫人看着也不像无脑之辈,被五娘子吓一吓就铤而走险:随口一句话就当真,那是­精­神病人,不是深宅贵­妇­了。

“四嫂和五姐之间,想必有不少龃龉吧?”她就问于安,“就是因为两个人­性­子相似,所以才……”

于安会意地笑了。

“确实是处得不大好。”她坦承地承认,“听说——也是听人据说的,当时祖母是想把四嫂说给六哥的,毕竟门第也配,又是亲戚……是母亲说四嫂年纪比六哥大了三岁,到底还是推了。当时莫家很恼怒,父亲借口四哥还没娶亲,就将四嫂说进门来给四哥了。恐怕因为这个,四嫂就特别和先头六嫂处不来。”

七娘子倒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就连许凤佳介绍府里情况的时候,都没有说起。

看四少夫人对四少的挂念,她对许凤佳是肯定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的……为了这事和五娘子交恶,不大可能。

看来,于安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连谷雨、春分,都不知道四少夫人和五娘子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交恶,不过这两个人关系不好,两个大丫环也是反复强调过的。

尽管在她们的叙说里,五娘子就没有和谁关系密切过,就连和大少夫人,都只是面子情,根本并不亲近。

七娘子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五嫂这个人,就要复杂得多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于安不要笑话我,我自小也是在嫡母身边长大的,说到察言观­色­,也有几分自信。今天听你说起几个嫂嫂,心里的印象都对得上,倒是五嫂呢,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性­子变得也太快了些。”

说到五少夫人,于安的目光就变了调,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又别开了脸,打量着西次间的摆设。

七娘子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于安的眼神停留在了门边,顿时就明白了于安的顾虑。

五少夫人眼下毕竟执掌着家务,这样的存在,不是于安一个不得宠的庶女可以随意议论的。万一她在明德堂里布置了人手,议论的话传出去,对于安毕竟有妨碍。

看来,自己一天没有把家务握在手里,于安给自己的信赖依然是有限的,或许有很多话,她也不会说。

七娘子一点都不怪于安,她今天肯说这么多,已经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夫人,恐怕于安也说不了这么多……她立身难,要自保就要处处小心,七娘子怎么不能体谅?

她正要笑着叫立夏上茶,把话题不着痕迹地打断,于安却又猛地挪回了眼神,冲七娘子小心翼翼地一笑。

“五嫂的心机就深了。”于安反而有一种说破了的坦然,态度间的小心翼翼,似乎已经冰消瓦解,竟有了些指点江山的潇洒。“不瞒嫂嫂说,这几个嫂嫂里,我是最怕五嫂。这几年执掌家务,五嫂手底下有好些人命……心思又深,得罪了大嫂、四嫂,可能还能得个脸­色­,叫你心里有数。可五嫂呢,面子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行事也还是那样婉转,等到被整了才晓得:原来那时候已经得罪了她。家里好些有脸面的婆子,就是这样被五嫂给降伏了的。眼下家里上上下下,都服她的管。”

于安的这番话,和七娘子的理解就不谋而合了。五少夫人本来就应该这么­阴­才对,看她周身的气质,平时行事的手法,都和于安的说法相符。

那为什么对自己忽软忽硬呢?

事物反常必为妖,恐怕五少夫人不是要遮掩什么,就是要有所图谋了。

七娘子的眼神就深沉了下来。

于安似乎还意犹未尽,想要再说什么。屋外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并立夏的问候,“世子爷回来了!”

她吓得直跳起来,一瞬间,又恢复了那胆怯腼腆的小庶女形象。

许凤佳已经大步进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解外袍。

“哦,今儿于安来玩了?”见到于安,他手上的动作就是一停。“闲来和你六嫂做做伴也好!”

七娘子忙迎上前为许凤佳解下了披风,“回来得倒是早?”

许凤佳面­色­温和,看来心情不错,“皇上其实是昨天就回来了,知道我受伤,赏我一天假,让我泡泡温泉。”

于安左右看看,就起身告辞,“也、也该回去了……改天再来找嫂嫂说话。”

她抬头看了看七娘子,又怯怯地冲她一笑,也不要七娘子送,就碎步出了屋子。

七娘子忙追上去嘱咐于安,“今天只顾着说话,都没做针线——明儿好歹来找我一道刺几针。”

语气已经不止亲和了一星半点。

于安回眸一笑,点头道,“明日必来!”

又微微露出捉狭,“小别胜新婚,不阻嫂嫂同哥哥团聚了。”

也不等七娘子回话,便轻笑着拐过了弯。

她的态度,也放松了许多。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转回身子,见许凤佳冲自己询问地挑眉,便喃喃解释。

“我想,五妹终究还是看好我们六房的。”

许凤佳不以为意,“一个没出嫁的小妹妹,顶什么事?也就是你,听人一句话,能听出十三个音来。”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将披风撂在了椅子上,“你信不信?五妹的作用可不小……至少,就比你大得多!”

她也不等许凤佳回口,就立刻问他,“皇上问了……那个人的事没有?”

她知道皇上公务繁忙,眼下又才开春,事情极多,前些天只是听了许凤佳的几句汇报,知道并不能肯定那是鲁王的船队,就失望地将事情放到了一边。直到日前才找到工夫带许凤佳到温泉去度几天假。听取他的细报。

许凤佳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肃然,“自然是问了……我反正一律回说不知道,没看到,不肯定,从火器看像是南洋那边上来的人。皇上却还是不死心,我想,等廖千户回了京城,恐怕还要亲自问一问他。”

廖千户被许凤佳放在广州善后,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子绣——封家表哥呢?他回京了没有?”她又问许凤佳。

许凤佳面­色­深沉,望着七娘子半日,才涩然道,“这件事,我倒不想扯进封子绣。”

192底牌

七娘子顿时微微一皱眉。

当然,许凤佳可能也有别的途径可以联系到连太监,并且安排一次会面。但他和连太监根本也并不熟悉,在这件事上回绝了封锦,似乎并不明智。

是因为五娘子?

她不禁探索地望向了许凤佳,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事虽然两人都可以回避不提,但是并不会因此褪­色­,五娘子毕竟曾经是许凤佳的妻子,他可能已经调整了心态,将她当作妻子来看待,那么因此对封锦缺乏好感,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许凤佳却并没有回避七娘子的眼神,他回望着七娘子,坦然而肃然地解释,“封子绣眼下管的就是情报,连太监毕竟身份敏感,我们私下接触,他往上报也不好,不往上报也不好……我看,还是你亲自向连太监述说一次,会好得多。”

七娘子一下反而好奇起来,她诘问,“即使他给我送了金玉如意,你又怎么能肯定这是他自己的意思,没准是表哥——我可不觉得宁嫔一请,他就会进景仁宫说话。就算是见面了,也不见得我就能请连太监安排一次会面……”

许凤佳忽然笑了,他举起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杨棋,你太让我失望了。”这话与其是个指责,倒不如说是个调侃。“我以为你能猜得出来才对。”

七娘子倒退了一步,狐疑地眯起了眼。

许凤佳话里的意思,她当然还不至于听不懂,事实上,这也是她这几天来的怀疑。

如果只是凭着金玉如意,就敢将和连太监接触的工作放在七娘子肩上,不要说平国公,就是七娘子自己,对许凤佳的评价都会降低几分。

可许凤佳又是怎么知道的?连太监的这段往事,应该是他本人最不堪的秘密,而如果连许家都知道了……杨家是不是也能知道?

“告诉我。”她轻声要求。“在这种事上别和我兜圈子!”

话出了口,七娘子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实在有些过于激烈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她暴露了自己对连太监一事的在意。

许凤佳的眉毛顿时就往上扬了起来,他笑了。

“求我?”

看吧,一旦没有好好地伪装自己,恶果顿时就浮现出来了。

七娘子挫败地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这男人真是没有变过!

“别闹了!”她皱起眉,“这种事不是拿来说笑的!”

“噢,好。”许先生乖巧地点点头,严肃了神­色­,又坐直了身子,语调沉肃地要求。“求我。”

七娘子生平第一次起了徒手掐死谁的冲动。

“你讨厌!”她随手抓起手边的小迎枕,丢向许凤佳,“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别耍无赖——哎呀!”

许凤佳随手接过迎枕,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直接就压在了炕上,七娘子虽然极力挣扎,但又能有什么用?

武将就是不好!如若是个读书人,不要说抓起来丢到床上,就是要打横抱起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功夫了。哪里会和许凤佳一样,和抓一只小­鸡­一样,说抓就抓,说丢就丢?

自从初.夜后没有多久,她的小日子就来了。许凤佳忙得厉害,很多时候回屋时她已经睡着了……

“现在还是白天!”七娘子一边挣扎一边嚷,“待会还要给母亲请安……啊!到、到床上去……”

在没遮没拦的炕前,七娘子还没那个胆量——更别说帘子还没拉,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面,外头的人若是有心,很容易就能发觉屋内到底在闹什么勾当。

低沉的笑声就伴着她一路上了螺钿拔步床,床头的百宝嵌碧玉美人图,在白日里似乎也更光润了几分,七娘子瞪着美人的双眼,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脑海里的众多难题。

连太监会是个怎样的人,他心里是不是也有关于当年往事的真相,他……会不会……

她的思绪飘了起来,渐渐地零落成了碎片,在许凤佳的进逼下辗转抗议,然而,一切反对,最终还是被这个青年霸王强硬地碾了过去。

“这一次就舒服多了吧?”良久,许凤佳才懒洋洋地问,他从七娘子身上翻下来,趴在枕边爬了爬散乱的长发。

七娘子眨着眼,努力从剧烈的喘息中回过神来,不及细想,就抱怨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还是会疼……”

在迷蒙的视线里,她注意到许凤佳肩上的白纱布已经撤去,双手就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就拨开了长发,仔细地审视着许凤佳的身子。

伤差不多都收口了,许凤佳没有说谎,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只是右胸侧的那一道擦伤还留了痕迹,肩背处的几个伤口,现在连疤痕都淡了。

“好得真快。”她低声说,理智一点点回笼,只可惜,原本的怒气却不知消融去了哪里。

许凤佳慵懒地笑了。

“有了连太监这条路,就好得快了。”

看来,他应该是在回京之后才想到借由七娘子接触连太监的办法,在之前,许凤佳恐怕想以伤势为借口,回避南洋之行。

七娘子眯起眼,为快感所模糊的视野渐次清晰起来,她侧过头迎视着许凤佳的双眼,咬了咬­唇­,还是开口催促,“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连世叔和我娘的事的?”

这里的娘指的当然不是大太太。

许凤佳一点都没有讶异——这更证实了七娘子的猜测:他多少是已经猜到了连太监与九姨娘之间的往事。

“连太监虽然低调,但也绝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他的声音醇厚而流畅,就像是一道温暖的缎带,在七娘子耳边萦绕。“自从金玉如意一事之后,父亲就在私底下打听了一些往事,我们许家在京城毕竟经营多年,有些消息来源,是别家比不上的。”

七娘子的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许凤佳知道九姨娘当年的私事与平国公本人知道,对七娘子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大秦的上层­妇­女是从来没有改嫁一说的,许凤佳已经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了,很多事,他参与是名正言顺。

但平国公就不一样了,对她来说,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由他来挖掘九姨娘当年的隐私,七娘子只觉得一阵恶心。

“连太监多年以来对绣品的爱好,是京城有名的。”许凤佳却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不快,而是自在地往下叙说。一头说,一头伸手梳顺了七娘子散乱的长发,将凌乱的钗簪解下,捻在手中把玩。“父亲稍微留意,就发觉他对先头如夫人的绣品情有独钟,多年来京城上的凸绣小件,几乎都被连太监本人搜罗殆尽。”

“不过,父亲毕竟没有亲自下过江南。”他的声调轻了下来,就像是耳边的絮语,“你知道我带下江南的人马中,有多少是燕云卫的­干­将?杨棋,恐怕你都很难想象,这些人的能耐要远比你想得更大得多。我下广州时,特地在苏州多留了两天,不过是去如夫人从前老宅附近略一打探,事情自然就清楚得多了。”

是他将燕云卫的人布置到江南各处的,也算是这群人的老上司,这种事表面上看,只是在关心自己的新婚妻子,燕云卫没有这个道理不行个方便。而连太监已经抛弃旧姓,要从这往事联想到连太监,是难了一些。就算是封锦知道,恐怕也不会对许凤佳怎么样——毕竟两人中间,还隔了个七娘子。

七娘子再一次对自己承认: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虽然缺点无数,但却并非无能之辈。

“父亲知道这件事么?”她也压低了音量,又皱着眉抖了抖肩膀,“嗳呀,痒死人啦。”

许凤佳一边低笑,一边收回了在她肩颈处巡游的长指。

“我已经成家立业,连自己的孩子都有了。”他的目光却是深沉的,“我们六房,总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许家毕竟有七八个儿子,并不像是杨家,大老爷就算再不满意九哥,也没有别的选择。

七娘子的目光也跟着幽深了起来。

平国公是国公府内当仁不让的一家之主,可以说很多事虽然他不参与,但决策者与裁决者,都不可能旁落。五娘子的死,世子位的传承,甚至于是许凤佳本人之后的行止,最终都要由他来把关。

她一直以为许凤佳和平国公之间关系和睦,毕竟从十三岁起,他就跟在父亲身边打仗。所以很多话,七娘子也不想多说。

只是听许凤佳的言外之意,他和平国公之间,也决不是坦诚相对、无所不谈。

“你见过连太监没有?”她换了个话题。

至亲至疏夫妻,尽管两人在很多事上的利益是一致的,但七娘子也决不会随意向许凤佳议论平国公、许夫人的不是。

“见过几次。”许凤佳也没有执着于之前的话题。“你大可以放心,要猜到他和如夫人之间的联系,必须要对杨家,对他都很熟悉,这样的人,全京城也找不到几个。如夫人的隐私,并不会随意被人挖掘谈论,使得逝去者在地下还不得安宁。”

七娘子一下咬住­唇­,别过头去,不和许凤佳对视。

不论是非恩怨该如何计算,九姨娘的一生,无疑是极其悲怆、极其落魄与难堪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七娘子都不愿在这么多年之后,让她的死再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这点最细微的心情,恐怕只有她能明白自己的坚持,许凤佳……凭什么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说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若无其事地放过了这个话头。

“那就好。”她低低哑哑地回答,瞪着眼前光­祼­的蜜­色­肩颈,注视着许凤佳的胸前平缓的起伏。“他是个怎样的人?”

“人很和气,也很文雅,饱读诗书,不是那一等无知宦官内侍。他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很少给人气受。”许凤佳的长指又寻到了七娘子的下颚,轻轻上顶。“看着我。”

七娘子想躲,但她的指尖尚且燃烧着激.情后的倦意,而许凤佳的掌握又那样轻柔,她只能放任自己被许凤佳的眼神捕捉住,被那炽热的温度笼罩在了下头。

这一点都不舒服。

“皇上对宦官内侍,从来都不假辞­色­。”许凤佳的音量依然不高,“唯独对连太监却极尊重,甚至于比对臣子更多了几分推心置腹。国事千头万绪,家事也不省心,很多事我们臣子不方便做的,都是连太监为皇上安排。两人之间的情谊,甚至于连我也要后退几步。封子绣这些年来声势很盛,似乎是皇上唯一的心腹,其实私底下说起信重,还是要数连太监。封锦不过是占了美貌的便宜,也吃了美貌的亏。”

提到封锦,他的话里又出现了一股涩然。

七娘子心下顿时就想到了五娘子。

她垂下眼,只觉得心头意绪纷乱无比,犹如一团丝麻,要找个头绪都难。

“听起来,倒像是个和气的长辈。”

她将乱麻一样的心绪全都推进了心底深处,重又把心思集中到了和许凤佳之间的对话上来。

“和气是真的,手腕和心计,也差不到哪里去。”许凤佳的语气就淡了下来。“他是周贵人当年放在太子身边的唯一一个侍从,如果没有三分城府,早就被人除去。这么多年下来,不但屹立不倒,还将皇上的心笼络得妥妥帖帖……这里头藏的,可不止是一点手腕。”

七娘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在心底描绘着连太监的长相,到目前为止,她心中出现的是一个慈和的老太监,除了脸谱还是空白之外,行事、动作,似乎都有了一个预设的印象。

“那……太妃呢。”她翻了个身,同许凤佳一起趴在枕上,疲惫地顺了顺鬓边的碎发,“这次进宫,怎么说都要给太妃问安……”

许凤佳似乎暂时放过了她,并没有继续和她对视的意思,他翻过身来,望着帐顶,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自从我去西北,多年来已经没有进过后宫给太妃请安,多年前的印象,已经模糊。娘这几年身体不好,不能进宫,祖母又年纪老迈,要想知道太妃的­性­子,你还得问问嫂子们。”

他想了想,又道,“或许大嫂心里是有数的,她毕竟过门早,前些年娘带着她进宫过几次,也就是五嫂接过家务之后,才换了人出去应酬。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多去至善堂坐坐。大哥­性­情温和,和我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

许于飞身上只有捐来的功名,多年来也没有出仕的意思,和许凤佳的关系当然差不到那里去。

只是七娘子一想到大少夫人那死气沉沉的表现,就不禁有些发毛,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明儿就去至善堂坐坐。”

许凤佳满意地嗯了一声,又轻声叮嘱,“太妃毕竟是祖母的亲生女儿,虽然和娘处得也不错,但很多事,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若是给你委屈,你就只管受着,横竖一年也见不到几面,能忍就忍了吧。”

七娘子心下已是了然:许凤佳说得客气,只怕太夫人和许太妃对当年的婚配人选一事,都是心里有数的,没准太妃因此就对自己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未可知。

她不禁埋怨地白了许凤佳一眼,才应允下来,“我心里有数的——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起来换衣服?该去看看四郎、五郎……哎呀!你、你又来……”

才撩起半边的床帐,就又被放了下来,帐内传出的声音,也很快模糊了下去。

193绸缪

七娘子第二日果然就进了至善堂做客。

许凤佳一回府,七娘子就告病没去乐山居请安,第二天一早,太夫人当着许凤佳的面没说什么,可等他起身告退,去梦华轩找平国公说话之后,就给了七娘子一点脸­色­看。

“虽然世子年轻,但你心里也要有个分数,荒唐事可以一,不可以再。”太夫人虽然没有放下脸,但话里的意思却也已经很明显了。“现在世子可能在京中常住,通房们侍寝的日子,你也要安排好,免得外头传说你善妒,这名声可不好听。”

还好男丁们今天都走得早,乐山居里只剩下女眷了,要不然这话出来,又要惹得众人都不好意思。

就算人少,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反应,也够瞧的了。

大少夫人扫了七娘子一眼,首次显露出了少许同情,但很快,这同情又收敛了去。要不是七娘子正好在看她,险些就要错过。四少夫人却是半含着酸哼了哼,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也不开口帮着太夫人数落七娘子,也不转换话题帮助七娘子下台。

五少夫人若无其事,只有眼眶边上似乎有一丝笑纹,才闪了闪,就又消失无痕。

虽然年轻夫­妇­之间房事频繁一些,也碍不着谁,但若是因此耽搁了正事,譬如说晨昏定省,那就是轻浮。七娘子垂下眼,乖乖地受了太夫人的教诲,轻声道,“祖母说得是,回头一定向世子说明。”

倪太夫人也早惯了七娘子绵里藏针的回话,顺势又借题发挥,“世子年轻不懂事,你这个做媳­妇­的可不能惯着他!这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是有数的……”

她看了看七娘子,又止住了话头。

这个新进门的六孙媳也正抬眼看着自己,双目星辉闪闪,似乎正听得入神,­唇­边微微蕴着笑意,好像一点都没有为自己正当众被数落而羞愧。

和这个杨家的新媳­妇­说话,就好像在同一团棉花打斗,你的话是甜是苦,总像是进了棉花里,夸她她不高兴,骂她她也不难受。

再没有比这更难缠的对手了,就是当年国公夫人进门的时候,提到通房,总也要拉长了脸,现出老大的不乐意来。

世子夫人呢,却只是轻飘飘地应一句是就完了……哼,还不是仗着娘家如今硬气起来了,自己年纪毕竟也大了,管事的是个庶嫂,节制不了她?

也罢,且让她得意几日。

太夫人就冲着七娘子亲切地笑了笑,又转开了话题。“后天就要进宫去请安了,礼仪可要学好,不要失礼人前,给国公府添笑柄。”

换作是前头去了的她五姐,恐怕就要显出不快,为这话里的藐视皱眉了。

眼下的世子夫人却只是笑一笑,云淡风轻地应,“祖母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

太夫人就在心底叹了口气:偏偏事事有那个死鬼元配在前,自己推得太狠,恐怕国公爷那里,又要有不必要的猜疑了。

带着淡淡地不快,她端起茶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打发几个孙媳­妇­,“去给国公夫人请安吧,我也乏了,正好歇一歇。”

几个孙媳­妇­就都站起来告退了出去,太夫人歪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个丫鬟来回穿梭,收拾着散落屋内的茶碗,她闭上眼,心中又涌起了无限的思绪。

好半天,轻轻的脚步声,就又绕回了屋内。太夫人睁眼一瞧,见是五少夫人回来了,便自失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老了,一走神,就发了这半天的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坐到太夫人身边,轻手轻脚地为她捶起了肩膀,“祖母这是哪里说来,您是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她顿了顿,才小心地道,“也是我们小辈不懂事,这把年纪了,还让祖母帮着­操­心。”

太夫人就撩了撩眼皮,森然望了屋角站着的小丫鬟一眼,挥了挥手。几个服侍人慌忙退出了屋子,为太夫人合上了屋门。

“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太夫人就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五少夫人的膝盖,“你也是太着急了些。”

五少夫人咬着下­唇­,目光流转,“祖母……”

太夫人略带烦躁地摆了摆手,挡住了五少夫人没出口的请罪。

“你这个新弟媳,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老人家吃力地侧了侧身子,抬起身靠到了五福捧寿大迎枕上,轻轻地敲了敲酸疼的上臂,五少夫人立刻就弯下腰,为太夫人捶起了手。“这几个月来,我几次试探,你也是看到的。左推右挡应付裕如,就是你婆婆在她这个年纪,也没有这份自如。要是把她想成先头去了的那个弟媳­妇­,恐怕你是要吃亏的。”

“孙媳哪里看不出来。”五少夫人垂下头,微微地叹了口气,“只是六房步步进逼,要是踩不住六弟媳的小辫子,只怕没有一年,不要说我们五房,就是四房,在家里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本身六房就已经够强势了,现在还娶进了这么强势的一个续弦……

“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太夫人就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话里就带了森然。

五少夫人点了点头,“都安排下去了,绝不露痕迹的。”

她放低了声量,“几次和六弟媳说起家务的事,我都故意露出急躁。像她那样­精­细的人儿,心里是不会没有想法的……”

太夫人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五少夫人在心计上,真是谁都不输。有这样的手段,将来还怕生发不了家业?

一时又想起了五少爷在乐山居里进进出出时那响亮的嗓音,亲昵的态度。

从小就在身边带大,情分自然是不同寻常。

“那十万两银子。”她就懒洋洋地开了口。“你们就别还了,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哪天过世后,私房钱怎么分,还不是夫人说了算?私底下给了就给了,也省得到时候啰嗦!”

五少夫人顿时掩口轻声惊呼起来,又掏帕子去按眼睛,“祖母……”

太夫人又摆了摆手,吃力地半坐起身,肃然望向了五少夫人。

“只是家务再回你手中之后,这种事,再不要做了。”她压低了嗓门,“事情要是被国公爷知道了,五房的体面跌进泥里,那是转眼间的事。要不是凤佳没有和她圆房就下了广州,年前她说要接过家务,国公爷没准就许了,那时候你怎么办?小年轻做事,瞻前不顾后!”

五少夫人就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情真意切地哽咽了起来,“祖母说得是,是我和五爷太莽撞……”

借着帕子遮掩,她的­唇­角,却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太夫人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京城贵­妇­,要学不会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不是京城贵­妇­了。

她慢慢地躺回了迎枕上,又不由叹息。

“到底是谁那么心狠,那么莽撞,非得除去前头六孙媳不可——动静还闹得这么大,现在办什么事,都不方便!”

五少夫人也跟着太夫人叹了口气。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乐山居后堂,就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许夫人对白昼宣­淫­的态度,就要开放得多了。

她和太夫人的反应,根本就是两个极端,非但没有介意七娘子告病不来请安,看她的眼神里,反而又多了三分亲昵,三分笑意。

等众人散去,又留下七娘子,细细地叮嘱她几个宫中女眷的好恶。

“太后是最喜欢你这样清秀恬静的小姑娘的,你又是新阁老的女儿,定国侯夫人的妹妹,见了面,一定不会给你难堪。皇后呢,嫂嫂是你姐姐,说起来也算是沾亲带故,又有宁嫔的缘分在,面子上也肯定过得去。就是太妃恐怕想见你有一段日子了……”许夫人顿了顿,咳嗽了几声,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续道,“从前你在江南的时候,太妃就知道了你的名字,如今缘分还落在我们许家,也算是奇事了,太妃有所好奇,也是自然的事。”

这还是许夫人第一次婉转地提到当年许凤佳有意提七娘子为妻的往事,并且婉转暗示许家上层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纵使七娘子极力压抑,仍然有红霞止不住地往上透,满脸都热得厉害。

“小七知道该怎做的。”她声若蚊蚋,“母亲请放心。”

许夫人看着她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父亲是阁老,亲姐姐一个是皇后的大嫂,一个是宫中有脸面的嫔妃,太妃就算心里再不舒坦,恐怕也都不会露在外头。

“那就好。”她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太妃多年在宫中,也没个子女相伴,最是难解寂寞,你能投合了她的­性­子,三不五时把你请进宫说话也是好的。正好能顺路探一探宁嫔。”

这话就透着亲热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之间的姐妹情谊,是七娘子心底的私事,许夫人会叮嘱这一句,可见得已经渐渐开始关心七娘子这个人本身,要和她谈感情了。

自己这几个月来,也没有勤跑清平苑,许夫人还不是看在许凤佳的面子上,才对自己格外和气?

七娘子想到许凤佳在耳下留的吻痕,昨日执意不让她起身请安的态度,心底就模模糊糊地浮上了一丝暖意。

她毕竟已经单打独斗太久了,只要一点温暖,不管是谁给的,都体会得分明。

又和许夫人说了几句琐事,七娘子就起身告辞,“……还想去至善堂同大嫂谈一谈,问问宫中的规矩。”

就出了清平苑,一路逶迤从小萃锦出来,在通向明德堂的秘道边上拐了个弯,进了小萃锦院墙外头的一个小院:大少爷一家几口就住在这个小偏院里,虽然偏僻,但胜在距离小萃锦近些,几个孩子闲了没事,也可以随时进花园玩耍。

七娘子才进了至善堂院子,就有两个丫鬟一脸敬畏地迎上来给她行礼。“六少夫人来了!”

又有人进门通报,不多时,大少夫人就迎出了屋子,向七娘子问好。

只看这几个下人的行事,安静和顺中透着规矩,就知道大少夫人也并不是无能之辈。

七娘子就笑着和大少夫人对面见过礼,才道出了来意,“想向大嫂请教些宫中的规矩!——我来的不巧了,大嫂是要出去?”

大少夫人的确也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平时都打扮得很朴素,虽然并不过分寒酸,但看得出,在穿着上根本没下工夫,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又生育了几次,时常看着就有几分憔悴。

今日却不一样,大少夫人穿了百巧遍地金的贡缎袄,不但描眉画眼,更是难得地佩了金钗玉钏,看着年轻了几岁,也有个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样子了。

大少夫人就冲七娘子笑,“是啊,早定了今日去护国寺上香的,等回来再到明德堂找六弟妹说话?”

比起往常,大少夫人今日的情绪几乎算得上高亢了,笑容里也罕见地有了一丝真诚。

七娘子心下就有些吃惊:许家的少­奶­­奶­又不是囚犯,四少夫人还不是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前可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怎么这没个说头的日子,她却忽剌巴地要去上香?

她面上自然一点不露端倪,就势转了身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至善堂,“那敢情好,是我耽搁大嫂了……”

大少夫人就忙摆了摆手,一脸的笑,才冒了个泡就又硬生生地被她压了下去。“哪里的话,平时盼着六弟妹过来说话还盼不来呢。”

七娘子就疑虑重重地看着大少夫人的背影转过了秘道,才慢慢地踱回了明德堂。

许凤佳是个忙人,一大早就不知所踪,中午也没有回来吃饭,七娘子午睡起来,抱着四郎、五郎逗弄了一会儿,于翘、于平等三个庶妹又过来找她说话,她顿时忙着款待:虽说各自都有同胞哥哥,但于翘和于平也不敢过于藐视六房,时不时总要过来找她打打关系。

这两个庶女虽然有些傲气,但年纪都小,不过是脾气刁钻些,也谈不上有什么心机。言谈间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定国侯孙家新添了一个小温泉,园子里的兰花有早开的……絮絮叨叨的,都是女儿家关心的小事。同她们说话,对七娘子来说也是个小小的放松:平素里来往应酬之辈,也就只有这两个小姑娘心机最浅了。

于安在两个姐姐跟前总是很沉默,七娘子也没有特地表露出对她的喜爱,只是在于翘、于平流露去意时问于安,“帮嫂嫂看看针线好么?”

一提到针线,于翘、于平恨不得掩耳疾走,彼此使了个眼­色­,顿时也就起身告辞。七娘子也不多留,将她们送到了门口,才折回来和于安说笑,“以后你要想一个人呆着,就说自己要刺绣,我看这个借口,肯定是百试百灵的。”

于安被她逗得直笑,“原来嫂嫂也这样贫嘴!”

就拿出了七娘子做的荷包翻看,一边看,一边流露出羡慕之­色­,“嫂嫂还说要我看——真不愧是江南师传,这针脚,于安拍马都赶不上。”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很喜欢绣花,倒不像是七娘子,只是当一门必修课在学习。

七娘子心头一动,正要说话,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人声。

没有多久,立夏就开了门进来,笑盈盈地告诉七娘子,“敏大­奶­­奶­给四郎、五郎送了平安符长命锁来,又给您求了两串开过光的佛珠,刚打发人送来,因还着急去给亲家四­奶­­奶­送东西,就没有进来请安,奴婢拿中等的赏封儿打发过了。”

“难得大嫂有心了。”七娘子也不在意,笑着感慨了一句,就让立夏,“把东西收起来吧。四郎、五郎的交给下元收着。”

又和于安说了几句话,立夏又进来通报:大少夫人到了。

话尤未已,大少夫人已是一边笑着一边进了屋子,口中还道,“天气冷,就不让六弟妹接出来了。”

她一脸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平时那呆若木­鸡­的样子?看上去竟是个极秀气的少­妇­,七娘子都呆了一呆,才迎上前去和大少夫人寒暄。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心下却不禁纳罕;这一次护国寺之行,对大少夫人来说,难道就那样重要?

194慢慢

大少夫人今日的确谈兴不浅。

“其实这进宫朝贺,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儿。”她啜了一口七娘子特地吩咐立夏泡上来的贡茶,就打开了话匣子。“京里的诰命虽然多,但越是多年的大户人家,越是珍惜羽毛,等闲是不会与人结交的。见了面彼此笑一笑,做个点头之交,就算好了。”

“我们许家在京里,一向也就和几门有限的亲戚往来,说起来,六弟妹也都是熟悉的,无非就是祖母出身的倪家,我们几个妯娌的娘家,一并秦家、欧阳家等等。其余的皇亲国戚,我们高攀不起,也不愿高攀,见了面就应酬几句,不想搭理,就别出声。只要大礼上过不去,也没有人会认真给你难堪。”

大少夫人的解释简明扼要,又透了爽快,倒是有了几分西北女儿的利落。

“你是进宫给皇后祝寿的,今年是娘娘的小生日,倒也并不铺张,有品级的女眷们逐日进宫在坤宁宫外给皇后磕个头也就是了,大场面也不见得。只是我们这些三品往上的人家,可以在宫中领宴——也就是吃个意思,谁耐烦吃那些清汤寡水的大锅菜。你就只管跟着定国侯夫人,有她在,也没有谁敢瞧低了你去。”

七娘子脑中顿时就随着大少夫人的叙述,描绘出了一副生动的画面:对明天的场面,她心里大概有底了。

“初次拜见太妃……”七娘子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大少夫人就捂着嘴开朗地笑了,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槁木死灰,一下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少­妇­。“太妃­性­子好,是决不会难为你的。六弟妹要知道,太妃能在宫中有如今的地位,又哪里是个简单人物?越发说穿了,六弟妹你出身好,姐妹嫁得也好,太妃呢,毕竟也是太妃了——这么说,心里有数了吧?”

同胞兄弟姐妹之间,讲究的就是互相拉扯,互为靠山。六娘子固然要仰仗宫外的二娘子和七娘子,但七娘子又何尝不需要仰仗宫中的六娘子与宫外的二娘子?

只是没想到大少夫人私底下居然把利害关系看得这样透彻分明。

七娘子心下思忖,面上却是露了不好意思,垂下头微微一笑,默认了大少夫人的提点:大少夫人的意思,是以七娘子的娘家,太妃就算对她有所不满,恐怕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大嫂真是快人快语。”她诚恳地称赞,“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心里就放心多了。倒不必硬着头皮去请教别人……说不准就走了黑道了。”

大少夫人眼神一闪,笑盈盈地握起了茶杯。

“照我看那。”她话里的山西味儿更浓了。“六弟妹年纪虽然小,心里却什么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嫂的,不过白占了排行。等你再历练一两年,就教不了你什么啦!更不要说别的妯娌了,眼下风光的,将来可未必风光呢。”

大少夫人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干­净利落地端出了自己的立场。

她的确是从来没有和七娘子争过风头,就是当年五娘子最落魄的时候,大少夫人也没有多说过一句作践她的话。

当然,她也没有伸出过援手。

对大少夫人来说,如果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隔岸观火的日子的确惬意。大少爷手握家中的生意田土,油水自然是足的,以后如果分家,怎么说都是长子,家产多一份总是有的。这把年纪,丈夫也不可能出仕,对世子位没有威胁,自己地位稳固,有两个儿子傍身……也难怪两个长辈,大少夫人是谁也懒得讨好。

自然,这惬意,也要有个淡泊做前提。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就将自己深藏的好奇,露出了一星半点。

“大嫂……”她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犹豫,“说句老实话,前头五姐在明德堂当家的时候,她可是嫡女出身,正儿八经的元配……也没见您这样提点她!”

大少夫人顿时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她低下头合了合杯盖,沉思了片刻,才笑道。“身份这种事呢,说穿了也就是个幌子。前头六弟妹,好是好,就是傲了点。出身又太好,识时务三个字,竟是顾不得了。人呢,要快活也简单,任­性­纵情几个字,谁不能懂?可活得快,去得也就——”

谈到五娘子,大少夫人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情绪。

七娘子现在已经和许家的两个人谈起过五娘子了,于安的反应是很单纯的,她对五娘子有感激有敬畏,于她的死,也有些隐约的怅惘。

大少夫人的表现就要复杂一些了,她毕竟年纪更长,见惯生死,对五娘子这个人,她的态度似乎就很微妙。有些淡淡的惋惜,像是在惋惜她在这么好的情势下居然没有挺过去,也有些淡淡的快意。

七娘子瞳仁一缩,她漫不经心地Сhā进了大少夫人的话里。

“快意恩仇、任­性­纵情,终究都是长久不了的。五世同堂,靠的是忍、卧薪尝胆,靠的是忍……在这世上要做成一点点事,忍功不到,也是决不能办好的。五姐就是不懂得忍这个字,终于还是……”

这话,她倒的确是说得情真意切。

大少夫人就抬起头看着她,半天才微微笑了笑。

“六弟妹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得天生就有一番作为了。”她的情绪又淡泊了下去。“可惜,再忍得住,再熬得起,世上也总有很多事,是人力难以挽回的。”

在后头这一句,她神­色­散漫,似乎已经是被七娘子的话给勾走了思绪,想到了别处。

在这一瞬间,大少夫人面上就出现了极为人­性­化的表情。

她一直是个很清秀的少­妇­,然而在长辈跟前,表情却一向是呆板的,纵使明知道这是一张面具,仍然让人忍不住怀疑她的真实个­性­是不是就这么无趣。

但在这一句感慨之间,大少夫人面上流露出的怅惘与无奈,却让她一下有了“试问闲愁都几许,锦瑟年华谁与度”的情愁。

是轻愁,也是情愁:一个人在感怀情殇时所露出的哀思,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毕竟这往事就算再苦,回味起来,却也有一点点的甜。

却也就是只有这一瞬,大少夫人就又绕回了五娘子的话题。“很多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也未必会有个解释。”

她又回到了那个规规矩矩的大家少­妇­形象,尽管面具揭开了不少,但却再没有刚才的真情流露。

“死者已去,我们活下来的人,也只能祈盼她在地下平安。”

七娘子愣了愣神,才接了大少夫人的话。“是啊,活下来的人,总要找到办法继续走下去。”

这句话里,她也不由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酸涩。

大少夫人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告辞。“大郎今儿又闹肚子,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就由七娘子千恩万谢地送出了院子,两人在院子里握着手笑了笑,也就各自别过。

七娘子回了屋,立夏已经为她换了新茶,又服侍着七娘子解了外头的衣裳:送走大少夫人,就不会出明德堂正屋了,屋内暖和,外头的小袄可以解下来了。

“这京城人说话,比我们江南人还拐弯。”立夏一边整顿炕桌一边和七娘子说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听,才听得出个眉目来。”

“哦,那你听出个什么眉目来了?”七娘子喝了几口清水,又皱了皱鼻子,轻声和立夏抱怨,“这京城的水就是比不上苏州井水清甜!还是从城外运过来的呢,喝着总有股尘味儿。”

“天底下又有什么地方比得上苏州?”立夏是江南人,提到苏州,自然要挺直腰杆,“奴婢听着,就觉得大少夫人的意思是,还是看好您比看好五少夫人更多些,也有些和您交好的意思。您呢,又疑虑她为什么现在才靠过来,大少夫人就解释,觉得……觉得五娘子的­性­子太傲了,不亲人……”

“差不多了。”七娘子就轻轻地笑,“像于安和大嫂这样,只想老实过日子的人,多多少少也会靠拢到我身边。不过要把她们的口撬开,我还得更强一些。”

不论是大少夫人还是于安,对她示好,自然都是看好七娘子在宅斗上终究会占上风,但这点示好,在七娘子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之前,也终于只会是这个程度:这种建立在利益博弈上的交情,也需要时间来转化为真正的友谊。

屋外就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没多久,许凤佳开门进了西三间。

“都快入春了,还下雪!”许凤佳一边搓手一边抱怨,立夏忙从他身边灵巧地溜了出去,又合上了门。隔着门扉,还能听到她叫人给许凤佳准备洗澡水的声音。

立夏在七娘子身边久已得意,平时也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气势,唯独被许凤佳吼了几次,现在看到他就恨不得立刻躲得远远的。

见许凤佳瞪着屋门,似乎有些微讶,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为他倒了一杯浓茶。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总是会习惯的。七娘子平时不爱喝茶,更喜欢调过花露的清水,许凤佳却爱喝泡过两次以上的普洱,两个人的个­性­差异,只在饮品上就可见一斑。

“谁叫你那么凶巴巴的。”她将茶杯推到许凤佳跟前,“看到丫鬟们,口里只有吼,人家当然见了你就跑啦。”

许凤佳已是回过神来,站到屋角解下了外衣,自己搭到了屋门口的一张圈椅上,“那你怎么不跑?”

清朗的语调里,已经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我倒想跑,能跑到哪去?”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道,“你去陪四郎、五郎玩玩吧,不要一天只在早上见一眼就算完了。我这里要找管事媳­妇­近来说话。”

许凤佳本来已经在炕边坐了,大有要躺倒的意思,被七娘子这么一说,似乎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叹息着起身出了屋门,又唤了辛妈妈来添水服侍洗漱——他倒要比七娘子更爱­干­净,恨不得一天能洗三四个澡。

天气冷,七娘子今天要洗头,倒也就乘着这人不在,进西三间净房洗过了澡,把手指尖都泡得软和了,才由立夏服侍着出了浴,半靠在炕边跟着把白露叫来说话,又吩咐上元,“去乐山居和清平苑告个罪,就说我人不舒服,今儿就不去请安了。”

想到倪太夫人会因为自己的阳奉­阴­违而内伤多久,她­唇­边倒是难得地浮现了一抹调皮的笑。

白露没多久就进了屋门,给七娘子行过礼,在炕边的绣墩上坐着,轻声细语地陪七娘子说话。

“我听大少夫人服侍的仰妈妈她媳­妇­说,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平时彼此都是冷冰冰的,大少夫人也贤惠,说自己有了两个儿子,年纪也大了,不好再服侍大少爷,这几年来还主动给大少爷纳了两个通房。只是大少爷也节制得好,平时几乎很少沾染女­色­,就是初一十五叫人进屋子服侍——两个人都不住在一块,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

“倒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大少夫人平时除了带孩子和看书,没有别的消遣,偶然和家外的几个亲朋好友写写信传递问候,也很少出门。贞静得不得了,夫人和太夫人都说,这才是名门长媳的风范。所以大少夫人虽然木讷,家下人却也都不敢怠慢。”

“听说很少有大少夫人的朋友上门拜访……对,就像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似的。只有同胞姐妹兄弟会打发人上门请安,因为住得远,也不是常事。”

“听说这还算好了,在大姐儿出生之前,大少夫人就和个木头人似的,成天到晚在屋子里闷了,除了请安和应酬,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也就是大姐儿出生之后,大少夫人偶然才出门上上香赏赏秋,散散闷子,回来了,脸上也会有些笑模样。”

“大姐儿是昭明二十四年出生的,今年刚四岁。”

白露的交际能力的确不差,在许家的两个多月,已经打开了一片天地,这种私底下的琐事,问她也能答得个七七八八。

最好的一点,是她不会和老妈妈一样猜测七娘子的用意。

七娘子沉思了许久,半天,才自言自语,“四年前五姐还没有过门呢……”

因白露没有接话,她很快又换了话题。“五嫂手底下的心腹,心底有数了吗?”

白露就报了一长串人名,大约有十数个婆子丫鬟,还有些男管事的名字,最难得她居然还都做过最基本的身家调查。

许家毕竟是国公府,不论谁当家,人事编制都不会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一间公司,分了人事部、财务部、采购部、公关部、餐饮部、清洁部和起居部,而和后世的公司不一样的是,国公府整个架构只能算是母公司,内院的每一个院子都是一个小小的子公司,清洁部和起居部的人事系统相对独立,要运营起整个国公府,需要的功力比后世一个总经理不差。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玩转这么庞大的机构,身边亲信妈妈的辅佐,那是必不可少的。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下来,当然培养了一批忠臣,不过七娘子也不是全无筹码:毕竟大部分班底还是许夫人用出来的,她这个主母党的表现如果够抢眼,还是可以拿下一些老臣的忠心。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动笔记下了白露口中的资料,一边写,一边又似乎是喃喃自问,“你说要你管人事,是不是还少了几分底气?”

白露一下就兴奋得双颊发红,抿着­唇­,却也没有立刻开口打包票,而是低头思忖了片刻,才斩钉截铁地回答七娘子,“如若有老妈妈的指点,奴婢还是有把握的!”

千里马也要伯乐提拔。

七娘子看着白露微微一笑,才要说话,却瞥见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许凤佳抱着手臂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自己。

“做什么?”看到许凤佳,她说起话来就有三分的没好气。“回来了就进来嘛,站在门口被冷风吹着了怎么办。”

许凤佳就一边笑,一边回身掩了门——白露也同立夏一样,刺溜一声出了屋子。

“看你运筹帷幄的样子,才知道原来在内院的斗争,也要和打仗一样做足功课的。”他的声音懒懒地向上挑了起来,分明含了调笑。

七娘子忙着将脑海里的最后几行字都写了,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你还以为啊?内宅战场小,情况只有更复杂……”

她满意地搁了笔,托着腮看向了许凤佳,又甩了甩手,轻笑道,“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呢,大将军,你看我们六房什么时候正面猛攻来得好呀?”

许凤佳哈哈大笑,在炕边坐下,也托着腮,做苦思状想了半日,才把问题丢回给七娘子。“大将军胸怀若谷,很能纳谏的,杨先锋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七娘子难得和人耍花腔,自己也笑了半天,才咬着下­唇­问许凤佳,“四月里是祖母的生日,今年恰逢古稀,是肯定要大办的。我们等五月再接过家事,你看好不好?”

“你说行就行!”许凤佳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又把话题转到了第二天的皇宫行上,“连太监那条线要能说得拢,往后几年我也不会出门太久,很多事,我们可以慢慢来。”

说到末了,他压低了嗓音,话里就透出了隐隐约约的暗示,似乎有无穷意绪,暗藏其中。

195入宫

七娘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就被立夏小心翼翼地叫醒了。

这丫头是太怕许凤佳了,居然绕过床头,从拔步床的缝隙里伸进了一根指头,拨弄着七娘子的发辫,要不是七娘子一向浅眠,恐怕还很难被惊醒。

她睁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半天才瞧见立夏一脸歉疚地在床头对自己浅笑。

真是恃宠而骄了。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心和立夏计较,她又眨了眨眼,待得睡意消退,才发觉腰间沉重得很:许凤佳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都睡到她身侧,将她大半边身子都掩住了,盘着条锦被,压着半边床帐,睡得正香。

怪道立夏不敢揭开床帐叫人。

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她挣了挣,本想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却不想一动,许凤佳就醒了。

他的清醒是很迅速的,并没有常人的恍惚,几乎是才睁眼,就已经半坐起身子,神完气足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辰了呀?”倒是话里还有些慵懒的调调。

他平时说的是正宗的官话,并没有方言腔调,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拖起了懒洋洋的京腔,分外有恶少的风采。只是这一问,就把立夏吓得倒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在帐外回,“自鸣钟刚敲过四下。”

许凤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见七娘子预备起身爬下床,便一把截住了她问,“这么早就走?”

七娘子怔了怔,才要回话,忽然间就意识到了腰下有个东西……本来是不该这么­精­神的。

她一下绯红了脸,三两下就挣脱了许凤佳的把握,滑下床嗔他,“昨晚不是才——我可不管你!”

“又没叫你管我。”许凤佳戏谑的调子追着她下了床,七娘子顾不得理他,忙着让立夏和上元服侍自己穿了中衣,又换了家常的罩袍,进净房梳洗过了,便出来在玻璃镜前坐定,一边匆匆打发早饭,一边让乞巧给自己梳头。乞巧手艺好,尤其善于做高髻,一边给七娘子上发油,一边同七娘子说笑话,声调婉转得就像黄鹂鸟,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倒让屋里热闹了几分。

没多久,许凤佳索­性­也下了床,自己进净房梳洗过了,出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服侍穿衣,他就大剌剌地在炕边坐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七娘子梳妆。

在古装剧里看着高耸入云的发髻,那是看个新鲜,自己坐在玻璃镜前,往头发上梳头油,把发髻盘紧到头皮发疼的地步,再往上Сhā戴头面,就绝不是什么美差了。七娘子看着许凤佳安安稳稳的样子,不由分外妒忌,皱眉道,“你不是每天都起来练一套长拳的么?今儿怎么不练了?”

许凤佳每天早晨吃饭以前,总要打一套拳舒活筋骨。

许先生露齿一笑,“我看你梳妆,倒比我打拳更辛苦。”

七娘子还没有回话,乞巧先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她又垂□,为七娘子拈起了一朵团花,小心翼翼地Сhā在了七娘子脑后,才起身道,“等出门前再戴冠儿,夫人可以梳妆啦。”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乞巧一眼,微微一笑,也就点了点头。

乞巧忙着梳妆,中元在一边打下手,上元立夏又给七娘子预备了全套的世子夫人礼服,没多久,两个养娘又抱着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一大早明德堂就热闹得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蒙蒙亮时,七娘子已经穿戴完整,和许凤佳一道去乐山居请安。

他们今天到得早,乐山居外厅里只站着五少夫人,她同许凤佳夫­妇­点了点头,就旋风一样地进了侧屋,隔着几重帘子还能听见她清晰而稳定的声音,“都打听着,什么时候良国公的礼进了内廷,我们就立刻把车派出去。”

“小厨房的张婆子怎么没见?太夫人昨晚上有些积食,今早想吃几样山楂做的点心,要酸酸的,甜口的不要……”

七娘子就低声向许凤佳解说,“虽然说管事婆子们都是吃过早饭再进来,但也有些事是一大早就要分派下去的。”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我虽然自小离家,但也是在娘身边长起来的。”

七娘子一怔,才发觉自己是以己度人,还当许凤佳和自己一样,是许家的客人了。她难得犯糊涂,不免有些羞赧,红了脸没有做声。

许凤佳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杨棋啊杨棋,你也有犯傻的一天?”

他还要再说时,七娘子恼羞成怒,已是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怒道,“别吵,我听听五嫂是怎么管家的。”

“哎呀,敢推我。”许先生佯怒起来,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看你捏着鼻子,是不是听得更灵醒先。”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

七娘子才要打下他的手,只听得脚步轻轻:四少夫人进了花厅。

看到小夫妻亲昵的样子,她眼神一缩,一瞬间,竟流露出了与大少夫人昨天极为相似的落寞。

这一回,不用七娘子拍打,许凤佳自己也有些害臊,讪讪地放开了手,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了一声,只是喝茶不说话。

给太夫人请过安,又到许夫人跟前走了个过场,七娘子便带着两个老妈妈并一众从人簇拥,上马车出了许家,直出了崇文门里街,顺着安定门大街,从皇城后头绕到了鸣玉坊石碑胡同的定国侯府门前,同二娘子会合。

二娘子也已经按品大妆,换上了礼服,七娘子不过进去拜见了太夫人一面,便和二娘子一前一后地再出了定国侯府,她掏出怀表看了看,就是这时候,也不过才刚过早上七点。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冗长而乏味的仪式,皇后生日是后宫的大事,虽然不如万寿月那样铺张,但京城诰命按品级进宫朝贺,也要依礼制行事。因为太夫人年近古稀、许夫人身体不好,七娘子一人代表许家,身边都是一品、二品人家的主母——年纪也都不小了,偶然有一两个年轻的小媳­妇­,也都只是在她视野边缘一晃就过去了。

她跟在二娘子身边,众人对她肯定客气,有些老相识便寒暄寒暄,新相识们则点头为礼。因为是在坤宁宫偏殿等候,众人都不敢放肆谈笑,一切果然如大少夫人所说,按部就班行事即可,七娘子一路等着皇后升殿,众人鱼贯入殿,叩祝皇后芳辰,又盘坐在地,与众人一道肃穆地赏了“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雅乐歌舞,领了皇后颁赐下的宫宴,再起身贺过皇后万岁,着才鱼贯退出,算是完了一场大戏。

二娘子与七娘子在偏殿稍坐了片刻,众位诰命三三俩俩,俱都渐次离去,唯独有几个被太后并一应太字辈的妃嫔请走说话,没过多久,也有两个宫人进来请二娘子、七娘子,“两位夫人请进后殿说话。”

七娘子是见过皇后的——这是个和蔼的少­妇­,要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现在正是二十三四的年纪,脸儿略有些圆,看着一团和气,尽管穿了皇后礼服,却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

虽然以往只是按部就班随着众人朝拜,没有同皇后私下接触,但她对七娘子依然很和气,不等七娘子重新见礼,就笑着谕免。“起来跪下的,大半天了,我不耐烦这个。”

又笑着仔细端详七娘子,“和宁嫔比,看着要娇弱一些,却也是个美人!只是不比宁嫔的娇憨!”

二娘子就笑,“我们杨家可是把最美貌的小六给送进来了,再不敢藏私的!”

她同皇后似乎感情不错,颇有几分言笑无忌的意思,竟是难得地说起了笑话。

皇后顿时一笑,“大嫂今儿兴致倒高,多久没听你说笑话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不要拘束了,我是最随和的,同你两个姐姐都很投契,你就把我当个姐姐,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七娘子又哪里敢当真?自然是打叠小心,陪着二娘子应酬了皇后几句——只是二娘子和皇后说得热闹,她也没有贸然Сhā话,到底还是做了半天的陪客。

皇后倒是对七娘子的谨慎颇为满意,同二娘子仔仔细细地问过了老夫人、兄弟姐妹们好,又细问了几个姐妹出嫁后的日子,家里田庄的收成,便留两人一道吃午饭。

“把宁嫔也请来!”她吩咐身边的女官,“这孩子,难得妹妹来了,居然还不好意思不成?只是躲着不来见我!早上来打了个照面,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皇后提起宁嫔的语气,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很热络的。

屋外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片晌,六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娘娘找我?巧了,我也正惦记着娘娘呢!”

七娘子顿时眼前一亮。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百芳园进去出来都是水灵灵的小美人,六娘子虽然好,但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等七娘子进了京,在满目高挑健美的北方姑娘衬托下,六娘子身上那股子来自江南的浪漫与灵动,就显得分外打眼,一进屋,就把几个女眷都比下去了。

皇后生得又的确普通,充其量不过清秀,在六娘子跟前,简直要跪到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可她看着六娘子那笑眯眯的样子,竟是一点都没有妒忌。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皇后实在也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六姐!”她站起身笑着招呼,暂且收敛了心思,只是沉浸在与六娘子重逢的喜悦里。

算一算,两姐妹当年一别,也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古代通信不便,六娘子又身在宫廷,竟是直到现在,才有了沟通。

六娘子今年十九岁,正是芳华初绽的年纪,眉宇间的清灵之气简直可以四溅,又有难言的娇憨:美成这样子的女儿家,也的确只有在宫廷里,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娘子一边打量她的眉眼,一边就微微一怔。

她是经历过的人了,这小半个月,揽镜自照时,就算没有感叹出口,却也知道对于少女而言,经不经人事,差别是很明显的。经过人事的少女,在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就会有一股光润流转,各个方面的风度,也会更有韵味。

可六娘子虽然美丽,但这份美丽,却还是属于少女的,同二娘子和皇后的气质,就有明显的差别。

“总算是见到七妹啦!”六娘子喜孜孜地开了口,竟是一下就抱着七娘子转了个圈,才松开她的手。

皇后和二娘子都笑起来,“这个宁嫔,年纪越大,反而越天真了!”

七娘子也有些晕乎乎的:从前她和六娘子虽然亲密,但也很少有这样出格的举动。

再说,六娘子从来也不是会被喜悦冲昏头脑,以至于失礼人前的­性­格。

“娘娘笑话我!”六娘子顿时嘟起嘴不依,“连娘娘都笑话我,宁嫔不活啦。”

顿时又把皇后逗得前仰后合,“你这个开心果!”

于是就在坤宁宫后殿摆了午饭,众人对坐着吃完了饭,六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笑道,“娘娘,太妃一会儿要过来要人,您就把人打发到我的重康宫里去好不好?我许久没见七妹了,有好些话想和她说!”

“哦?”皇后就逗她,“就不想你二姐了?”

六娘子垂下头,期期艾艾,“二姐不是时常进宫嘛……”

坤宁宫内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皇后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小开心果儿,和你妹妹好好说话,今晚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明儿再来陪我说话!”

六娘子顿时喜上眉梢,给皇后行了礼,才拉着七娘子退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外头早就备下了一顶小暖轿,两人依次上轿,顺着长街走了一­射­之地,又拐了几个弯,七娘子才觉得轿身有轻微的动荡,想必是重康宫到了。

两姐妹携手进了重康宫,六娘子笑着冲几个宫人吩咐,“轿夫们这么冷的天出来,赏他们一碗暖酒喝,我同七妹在东边暖阁上说话,你们上了茶就退出去吧!”

几个宫人顿时笑嘻嘻地应了,将七娘子簇拥上了暖融融的炕上坐了,见她揉膝盖,又寻了不求人给七娘子捶着,等六娘子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进了暖阁,便关了玻璃门,放下了外头的帘子,给了两姐妹一个小小的密室。

六娘子顿时拉下脸,露出了一脸的厌倦,她疲惫地揉了揉额心,一下就瘫倒在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笑得脸颊都疼了!”

七娘子顿时释然:这一张崭新的面具后头,六娘子毕竟还是那个六娘子。

196姐妹

两姐妹经年不见,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说,六娘子先问了七娘子家里人安好,便问她。“在许家日子过得如何?”

她是知道七娘子与许凤佳之间的那点往事的,七娘子也没有瞒她,只道,“国公夫人待我不错,太夫人有太妃撑腰,很有些看不上我,不过毕竟我们杨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六娘子就长长地松了口气,欣慰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心,“我就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的!”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些难言的感慨,七娘子轻声道,“那你呢?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六娘子挥了挥手,很有几分没­精­打采,她托着腮望向了镶嵌五彩玻璃的小南窗。

“虽然不能说是太得意,但有皇后照看,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六娘子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嘲讽,“总比那一等没有靠山又不受宠的宫人,日子过得要好得多。”

只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六娘子在宫中的日子,未必会很顺心。

七娘子目光微沉,带了些询问地看了六娘子一眼,低声道,“看你在娘娘跟前装疯卖傻……”

“噢。”六娘子又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又无宠,难道还仗着美貌横行霸道,把自己当回事儿?娘娘爱我,就是爱我听话天真,我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难怪皇后对六娘子那样好。

七娘子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明白了过来。

六娘子就是皇后的通房大丫头。她越美,皇后一系在宫中的力量也就越强。

也难怪六娘子要在皇后跟前撒娇发痴,做出种种可爱的态度:皇后可以抬举她,也可以抬举别人,六娘子本人是一点主动权都没有,这一层保护­色­,当然要刷得厚厚的。

“那皇上……”她又拖长了声音。

六娘子哪里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她讽刺地笑了。“皇上从小身子骨就不大好,先帝让他拜在终南山全真道马真人门下学过养生术,平时最是清心寡欲的,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热衷。你看这么多年来,宫里除了皇长子,竟也就是再多了一个小公主……就知道皇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女­色­上了。”

皇上雄才大略,登基一来一心国事,动作频频,时常大半夜还把阁老叫进宫中议事,这一点七娘子还是知道的。只是她却没有想到,在房事上他居然这样冷清,居然连六娘子的美­色­,都没有打动。

“是否不好女­色­,但在……”她拉长了声音。

六娘子会意地笑了。

“倒是没有这回事!”她爽快地摆了摆手。“外头传得难听的很,说什么皇上最喜欢清俊的少年郎,其实都是胡说的,皇上是看着先帝一点点弱下去的,是以在这种事上极度克己,每月里除了初一十五进坤宁宫与皇后同床,其余的妃嫔,很少有侍寝的机会。宫里除了我,还有一两个千娇百媚的婕妤、贵人——承恩的机会却更少,好多从承平一年起,就没有得见天颜。”

后宫密事,外人一向是无由得知,七娘子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这样克制,一时心里倒是想到了封锦的那句话,就犯起了嘀咕:难道真是瓜田李下,难免嫌疑?

她很快又挥去了思绪,略带担忧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既然对女­色­克制力这么强,当然也就不会因为女­色­而动摇了自己的判断,以六娘子的话头听起来,后宫里做主的还是皇后。而侍奉一个女主子,就要比侍奉一个男主子难得多了。她会更苛刻、更善变,更不容易谈感情,而且也很难给六娘子她真正需要的东西:一个子嗣。

别看现在六娘子在皇后跟前有脸面,可五年后如果她还没有承恩得宠,有个子嗣傍身,皇后的脸­色­会不会这么好看,就很难说了。天下的美女并不少见,随时可以采选进宫,但六娘子的青春却是有限的。

“皇长子今年都五岁了。”她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没有提过立储的事?”

五岁的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已经大大降低,又没有年纪相近的弟妹,还是皇后嫡出。这孩子虽然没有被正式册封,但成为太子,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旦太子被正式册封,六娘子就可以——也应当为自己的子嗣努力了。

六娘子又烦躁地叹了口气。

她娇艳的容颜上就浮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暴戾之­色­。

“七妹,我实话和你说,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她轻轻拍了拍­精­致的小炕桌,双手捂住了脸,烦闷地呻吟了起来。

七娘子就沉默下来,只是按了按六娘子的肩膀,让她继续叙说下去。

“虽然在百芳园里,也要看着太太的脸­色­过日子,但毕竟我还是个小姐!”六娘子这一番话像是已经憋了好久,一旦开了个口,就毫无忌惮地爆发了出来。“下人们再怎么放肆,也不敢作践我这个主子。”

“可在宫里呢?无宠就是没有脸面!把皇后奉承得再好又能怎么,宫人们心底有数,我就是皇后的一头哈巴狗,每日撒欢儿让她开心,见了我脸上是笑,背转了身想的是什么,我心里有数!”

“是,皇上根本谁也不宠,撒欢儿又怎么样,皇后爱我,又有二姐提拔我,我总是比别的婕妤贵人多了些面子,宫里除了牛淑妃,也就是我最当红。”六娘子吸了吸鼻子,又倔强地背转手拭了拭眼圈,“可这都是虚的,七妹,我心里真怕!我觉得我就像是活在一群狼里头,皇上就是那块香­肉­,谁都想要咬一口,谁都恨不得把别人咬死了,免得有人来争。这和百芳园里的日子,一点都不一样……”

话到了最后,到底还是露出了微微的哭音。

以六娘子的阅历,在当年选择随波逐流,不能说错,七姨娘毕竟只是舞姬出身,在人生观上,很难给女儿指导。进宫前,只怕还是盼着荣华富贵,直到在深宫里开始生活,才品味到了这种生活的痛苦。

“你还记得那年在百芳园里对我说的话吗?”七娘子低沉地问。

六娘子就又擦了擦眼眶,才强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当时,实在是太天真啦!”

是啊,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要决定一生,就连一点犯错的余地都没有。在大秦生活,实在是太不易了。

“其实你说得一点错都没有。”七娘子放柔了声音。“六姐,很多时候,当你没有办法决定命运时,洒脱一些,并不为过。可该争的时候,就得学我,总要奋勇起来争一争的!”

六娘子怔了怔,放下手,泪眼朦胧地望向了七娘子,却没有做声。

“皇上就算是在美­色­上再冷淡,爱美之心,总是有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贪看美人?”七娘子放低了声音。“连太监在他身边侍奉多年,对皇上的喜好,总是有几分清楚的……”

六娘子眼底就渐渐地浮上了一丝清明,就像在暴风雨中露出的一线曙光,她慢慢地拭去了腮边的珠泪,面露沉思。

“皇上也不是不好美­色­。”声音里也有了以往的娇甜,“看着我的时候,我能觉出来,他……到底还是有一丝喜欢的。”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本来,像六娘子这样美貌的少女,就是多年的老僧看了也会动心,不要说皇上了。怕就怕他对女­色­根本无意,那才最难办。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现在走的这条路线,并没有错。”她低沉地为六娘子分析。“有牛淑妃在,皇后是一定会抬举你的,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几乎就不再侍寝,皇后眼看着就摸到三十的边边了……”

年过三十,在大秦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就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记,皇后恐怕都不会再有生育的念头了。

“但凡你要得到什么,总得要忍,要把得牢、算得准、熬得住,”七娘子紧了紧手中的力道,“哪管心里再难,也不要露在外头!再等一年,等册封了太子,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很多事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很难坚持自己的看法,要有一个伙伴来分析、来安慰,来宽解心中的烦闷,才能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六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七姨娘在家里日子过得还好吧?”她忽然又转了话题。

“嗯,很不错。”七娘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现在家里除了太太,就是她最有脸面了。父亲也时常去坐一坐,和她说说话。”

六娘子要进宫,还不是为了七姨娘在杨家的日子能够好过?

六娘子又掩住了脸,“那就好,那就好。”

她就像是一个在海中载浮载沉的溺水者,偶然间探出水面一样,每一个呼吸,都带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七娘子虽然有担心,但却也没有再询问:这个心理关,最终还是只能让六娘子自己来过。

小小的暖阁内就沉默了下来。

半天,六娘子才开了口。

她的声音如梦似幻,就好像午夜梦呓。

“其实我最怕的不是眼下,七妹,你说的道理,我自己也想得透。”

“我、我怕的是将来。”

“就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住着,一辈子也出不了宫,身边绕来绕去,就是这么些个人,相公不是我的相公,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要见亲戚,比见什么都难……一辈子就这样看到头了,一辈子!就这样活着,又哪有什么趣味?张贵人去年病没了,我心里倒是很羡慕她,两腿一蹬,什么都没了,倒是­干­净!”

七娘子轻轻地拍了拍六娘子的肩背,无数话语在心头流水一样地打旋儿,到末了,也只有一句叹息浮了上来。

如果是十年后,让一个更成熟一些的六娘子来选择,她是否宁愿抛弃父母的宠爱,抛弃自己的尊严,也不肯为家族进宫?

只可惜世界永远是残酷的,她也只能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为自己的一生做了选择。

“人活着就有希望。”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要生个儿子,六姐,要走出宫门,你就得生个儿子。”

皇上这一辈的几个藩王,都将自己的生母接到了封地奉养。

六娘子要走出紫禁城,唯一的希望,也就是生个儿子了。

嘤嘤的哭声又持续了一会,到底还是止歇了下来,六娘子擦­干­了眼泪,重新又挺直了脊背。

她的神态和七娘子就有了几分相似。

“是啊,死了可不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她一点一点地重新镇定了下来,对七娘子绽出了赧然的笑,“倒是难得失态了!”

就一边细细地揩着脸上的泪水,一边问七娘子,“许将军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顿了顿,才承认,“世子虽然忙,但对家人总是尽心尽力。他待我很好。”

话虽如此,神­色­间却也现出了忸怩。

六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还以为你们两人有渊源在先,此番能再相守,必定是浓情蜜意……”

“哪有那么简单!”七娘子不禁失笑。

她叹了口气,又出了一回神,才问六娘子。“你爱不爱皇上?”

虽然六娘子没有回答,但从她嗤之以鼻的态度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过日子是一回事,喜爱毕竟是另一回事。”七娘子就轻声向六娘子解释,“世子爷对我不差,可是一辈子和一个人相守,与一辈子爱一个人,这里头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

六娘子若有所悟。

“也是!”她自己就笑了起来。“就说皇后娘娘,如果是真心爱皇上,还能不能那么贤惠,真是两说的事。”

她的语调里就带了淡淡的苦涩。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就算要说爱,整个皇宫中,也只有皇后有资格对皇上谈爱。六娘子往小了说,就是给皇上解闷的玩物,又哪来的资格对他谈情说爱?

“不过看世子的脾气,倒不像是安分的料子。”六娘子又甩掉了方才的苦涩,兴致勃勃地关怀七娘子。“头几年,还是要把他的心稳住,别让他被什么野通房勾走了。等你有了两三个孩子傍身,再提拔几个听话老实的小姑娘,日子就过得舒心了!”

七娘子不置可否,只是笑,却不说话。

她和许凤佳满打满算不过是一起生活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怎么够看清楚一个人?

六娘子也就转了话题。“五姐的死,你查出头绪了没有?”

七娘子扬了扬眉,作出了讶异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查这个?”

“就是你不查,太太难道不会叫你查?”六娘子嗤之以鼻,“否则又为什么要把你嫁到许家去?”

她神态中的不平,倒让七娘子心头一暖。

“现在还没个头绪。”她坦然地道,“在许家还没有站稳脚跟,查案,不过是个空谈。”

就添添减减地将太夫人的态度告诉给了六娘子知道。

六娘子颇有几分不屑,“不就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才能在许家作威作福的?倪家和她也不亲了,你别怕,太妃自顾不暇,哪有心思来敲打你,只要你能拿稳家务,恐怕是太妃来讨好你,都难说的!”

六娘子成年在宫中生活,和七娘子又是亲姐妹,说起太妃,当然是够权威的消息源。

七娘子神­色­一动,“哦?”

“自从太子出阁读书,太后和太妃之间就渐渐有些不合。”六娘子也不瞒七娘子,坦然地答,“皇上虽然不偏不倚,但太后毕竟占了名分,这些年来,牛家起来得也快,太妃的日子渐渐就有些不好过了。”

若是在这个时候,太妃和娘家人又疏远了,她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好过。

不过,这种事本来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事,如果失去了太妃,许家在宫中没有人脉,也会有些不安。

只是这份不安,却可能因为杨家所系的人脉而得到弥补……

忽然间,七娘子懂得了平国公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聘为许凤佳的续弦:她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正自沉思,六娘子忽然又出了暖阁。

她在殿内翻箱倒柜了一会,就带着一个小匣子回了暖阁里。

“你新婚的时候,就想把这个还你的。”她笑着将小匣子推到了七娘子手边。“不过怕人多口杂,惹来是非,只好等到今天再还你啦。”

七娘子打开看时,木匣中别无他物,却只有一条泛了黄的绣帕。

她的喉头一下就哽住了。

“连太监……”

“连公公虽然在宫中说一不二,立身却很谨慎,很少在后宫事务上说话。”六娘子解释,“有几次明里暗里,得过他的照拂,我已经很感激了。来往过密,反怕让皇后忌讳,得不偿失。这条帕子我一直没有机会给他,想必日后有求于他时,也用不着这轻轻一条帕子的人情。毕竟是先人手泽,七妹还是自己留着吧。”

七娘子就感激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这条手帕的人情虽然不会太重,但也决不会太轻,代表的,更是自己的一种姿态。

六娘子却宁肯不要,反而将它还给了自己,以全她对九姨娘的思念。

“在许家受了气,你别太想不开。”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感动,反而又叮嘱她。“再过几年,等我有了身孕,什么事就都不一样了。”

对七娘子的讶异,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笑。

“进宫,为的就是让我在意的人再也不用受委屈。”六娘子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五姐同你,当然也都是我在意的人。”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你也要忍。”她的声音里就现出了难得的沙哑。“再过几年,等九哥长大,等二姐、我坐稳了主母的日子。很多事,都会不一样的。”

六娘子于是给了她一个笑容。

这一笑,尽展了绝美姿容。

“好,我等。”她轻声地答,“你也等,再等几年,盛放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屋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宫人来禀:许太妃请七娘子进宁寿宫说话。

197胸襟

许太妃派来接七娘子的交通工具就要气派得多了。

六娘子身居嫔位,说起来不过二品,许太妃却是正儿八经的超品待遇,比起六娘子带来的小暖轿,许太妃打发来的就是坐辇,七娘子却有些惶恐,不敢上去,便向六娘子借了暖轿,照旧跟在坐辇后头,慢慢地从东六宫出去,进了西六宫。

先帝御宇多年,后妃不少,只是儿子们却并不太多,除了有儿子的那些个太妃出宫进了封地过活,余下嫔位以上的宫人,都被打发到城外寺庙中修道,或者关在冷宫中过活,饶是如此,宁寿宫、慈寿宫所处的西六宫一带,人口依然不少,七娘子隔着轿帘看出去,这西六宫倒是要比东六宫更热闹得多了。

小暖轿过了长街,又转了个弯儿,便进了一间三进的宫宇,这和六娘子住的重康宫不同,建制要更大一些,虽然都是以宫而名,但宁寿宫的气派就很有正院堂屋的味道,好像在西六宫里,是它在压阵——透过轿帘子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慈寿宫的屋檐,却是在西六宫深处了。

只看许太妃的住处,就知道皇上对这两个养母,已经是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七娘子在两个宫人的服侍下出了轿子,深吸了一口气,略略拍打裙摆,便拾级而上,进了宁寿宫正殿。

早有一个老女官等在门口,一脸亲切地笑容,将七娘子引进了东次间内的暖阁里,许太妃就坐在炕边,对七娘子微笑,“天气冷,快坐到炕边来。”

七娘子却不敢怠慢,而是规规矩矩地给许太妃行了礼。“见过太妃。”

许太妃同倪太夫人很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喜庆的圆脸,到了中年就占便宜,看着人很慈和。却也因为这一张脸,虽然进宫就封了贵妃,多年来随着父兄的功业,贵妃的位置越坐越稳,却是始终没有得宠,一辈子就有一个公主傍身,头几年还没有出嫁也就夭折了。或者也因为生育少,她看起来较同龄人要更年轻些,新春时站在太后身边,看起来更是和满面严厉刻板的太后都差了辈了。见七娘子知礼,她面上的笑意自然更盛,和气地道,“起来吧,自己人,何必那么多礼!”

自然有人来搀起七娘子,将她安顿在了许太妃对面炕头,和许太妃对坐着说话。

“刚才我身边的女官来说,虽然我派了坐辇去接你,但你没有坐,是借了宁嫔的暖轿过来的。”许太妃居然选了这个话题,是七娘子也始料未及的。“我听了很高兴。杨家女就是杨家女,你和你二姐一样,都是有分寸的孩子。”

七娘子喃喃地谦让,“小七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就在心底快速地捉摸着许太妃的­性­格。

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久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许太妃看着慈和,实际上是不是真的和蔼,那还是两说的事。至少在自己入门的时候,她就没有从宫里往外赏任何一点东西。

“嗯,我让坐辇过去,就是要试一试你。”许太妃看着倒是对七娘子很满意。“如若你是那一等轻浮的个­性­,得了三分面子,就恨不得招摇起来。少不得我就要请母亲、嫂子多加管束。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接下来就是一番仔细的盘问。

七娘子只觉得许太妃虽然已经出嫁多年,但从她的态度和言语来看,似乎对许家内部的事务,还好像未嫁时那样关心。

不要说自己只是个侄媳­妇­,就是货真价实的弟媳­妇­权瑞云,七娘子也没想着用这样的态度来盘问她,更不要说以后九哥的儿媳­妇­了。

她略略打量了许太妃几眼,轻重得当地应付着许太妃的询问。

“是……弟弟和我是双胞胎,今年春天就要下场了。”

“生母葬在西北,前些年得了册封,有九品的诰命……”

“世子爷回来后……嗯,有同房几次……”

许太妃就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是怕世子伤得重——上回凤佳进来的时候,我派人去探他,回来和我说受伤了!那可怎么得了!”

她对许凤佳的态度就要比太夫人对孙子的态度亲昵得多了。

七娘子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从小也就是许凤佳在宫中进出,他那时候年纪小,想必时常在太妃身边玩耍,两人的感情要深厚一些,也是常理。

看来太妃和太夫人虽然是亲生母女,但对许家内部的人事,观感却未必一样。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太妃显然对七娘子的谈吐很满意,她靠在板壁上惬意地叹了口气,就叫女官,“把我给侄媳­妇­预备的见面礼拿过来!”

看来,要是自己不能让太妃满意,这见面礼还指不定有没有了:庶女出身,起点就硬是要低,五娘子屋里的金自鸣钟,可就是许太妃赏下来的见面礼。

七娘子就捧着许太妃赏的一个红宝石怀表谢过了她,又解下了自己配的一个纯金怀表,将新得的礼物别到了礼服内——这是惯常的俗礼,得了长辈的赏,是现场就要佩戴才显得感激。

许太妃眼神就是一闪:怀表和自鸣钟这种东西,在全大秦也都是稀罕玩意。七娘子随随便便就掏出一个,可见得其身家也未必菲薄。

她就将这怀表要到了手里,仔细地相了相。“这是西洋货吧?”

七娘子倒没想到许太妃居然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要仔细盘问。

“是,是父亲在苏州的时候赏的及笄礼。”她细声细气地答:许太妃好像很有几分控制狂的脾气。

果然,许太妃一听就高兴起来,“嗯,看来你爹娘很疼你!”

就好像杨家是随随便便打发了最后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嫁进许家一样。

接下来许太妃就开始详详细细地盘问七娘子,打算什么时候接过家务,觉得自己接手家务后要做的事是什么……活像是后世面试时最啰嗦的人事经理。

七娘子却不敢有丝毫托大,依然答得小心,左推右挡,不想答的一律打太极拳,只称要看世子的意思。哪管许太妃频频强调‘你也要有自己的主意’,她都以‘小七年纪还小,要管家其实也就是个噱头,很多事还要祖母、母亲做主’应付过去。

“也好。”许太妃面上虽有遗憾,却也有了几分放心,“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不算坏。家里的事,还是要看两个老人家的意思去办。六房的事,才是你用心的要务。我听说凤佳有两个通房……”

“现在就在明德堂里住着。”七娘子笑着答。

许太妃面露沉吟,紧接着又问,“那你五姐的死,你是查还是不查呢?”

七娘子答得口滑,一时间答案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自制力强,集中力也不差,顿时悟出了太妃的意思:这一连串问题,原来都是为了这一个问题服务的。

“小七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她又抬出了老借口。“这件事,还要看祖母和母亲的意思。”

许太妃就冲着七娘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显然是听出了这个答案的敷衍。

“听我一句话,侄媳­妇­。”她换了换姿势,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居家过日子,讲的就是个忍字,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非得再要个真相,伤筋动骨,也伤一家人的感情。以后国公府还是要交到你和凤佳手里的,你就要有个做宗­妇­的胸襟,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

她这一番话,从语气和神态来看,都相当严肃,透着十分的真诚。即使以七娘子的眼光去看,都看不出虚情假意。

是啊,古代大家族的宗­妇­,的确也要讲求大局。如果追查五娘子之死,会导致家族内部分崩离析,那么七娘子在宗­妇­一职上,的确是失职的。

她望着许太妃真挚的神­色­,忽然间明白了她想要的世子夫人。

许太妃的确和倪太夫人有根本上的不同。

太夫人一心偏袒的是四房、五房,因为和媳­妇­不合,对六房一点好感都没有。

许太妃和许夫人的关系却并不差,她想要的是一个能将许家内院管好,让许家不要后院起火的宗­妇­。也只有许家的安稳,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她在后宫的底气。

“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信心十足地抬出了这句惯常的口头禅。“什么事,都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不会让京城人看笑话。”

许太妃眼神一闪,她点了点头。

“你要比你五姐有主意得多了。”

这话里的热情,反而褪了,也并不像是一句称赞,反而含了淡淡的惋惜,似乎在感叹着五娘子的早逝。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向许太妃告辞,“也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

从宁寿宫出来,七娘子就进了坤宁宫向皇后告辞。

皇后与二娘子似乎谈兴未尽,还关在内殿说话,七娘子在外殿通禀进去,倒是女官先安顿她:“世子夫人请在外殿稍候,我们娘娘和侯夫人说起话来,是不愿意别人进去打扰的。”

七娘子如何不省得里头的弯弯绕绕?忙就含笑,“不妨事,我正好歇一歇腿。”

就在外殿坐了,品着茶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一天的行止。

也不知道连太监今天会不会进来给皇后请安——虽说许凤佳很想找他谈谈,但这个老太监平时深居简出,很少离开自己在宫中的住处,就是偶然出来请安,也都是在后宫打转,很少和正儿八经的朝臣们联系。封锦又不在京里,要联系上他,也只能靠七娘子进宫来撞了。

自己总是九姨娘的血脉,又在她身边长大,连太监心里若是还放不下这段往事,恐怕怎么都会过来看一看她的吧?

又或者,近乡情更怯……

正自沉思时,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与殷勤的招呼声,“连公公!——真是稀客!”

只听女官的语气,就晓得她看重连太监,要比看重七娘子更多。

七娘子才搁下茶碗,回眸望去,就见得一个身穿盘领窄袖衫,头戴描金曲脚帽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进了屋子。

他年轻得出乎七娘子的意料——在她心里,此人一向是­鸡­皮鹤发的老年人形象,却直到见了面七娘子才想起来,连太监和九姨娘曾经有过婚约,而九姨娘如若还活在世上,现在也不过将将要四十岁。

这是个白皙俊秀的中年太监,腰背挺得笔直,如若抛去身份,看起来同外廷那些得意的士大夫们,似乎没有一点差别,眉宇间那儒雅的书卷气息,更是并不让外廷大臣。同七娘子见惯了的内侍,气质上也有明显差别:即管不说,但也很容易看得出来,此人有一股大权在握的气息,一举一动,都不容轻辱。

一个太监而有这样的气度,也算是奇事了。

与七娘子目光相触,他的步伐就微微顿了顿,目光霎时间似乎复杂无比,却也不过是转瞬间,就回复了往常。

“这是——”

女官连忙互相引见,因是内侍,也没有回避的必要,七娘子就坦然地点头为礼,叫了声“连公公”。

大秦的内侍们,现在权力虽然不小,但同她这样的世子妻比,在明面上地位还有显著差别,裣衽为礼,就有些过了。

连太监也就还了个颔首,似乎因为他的尊严被七娘子冒犯,表情略带了矜持,“少夫人。”

屋内又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扫了女官一眼,又看了看窗外,便笑道,“下雪啦,在屋里闷了一天,有些胸闷,在这里说话,又怕吵着了娘娘……我想到屋外长廊上站站,姐姐看可方便么?”

虽然坤宁宫是皇后驻跸之地,素来宫禁森严,但以七娘子的身份,想要在去屋外站一站,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官忙就引着她出了屋子,在檐下站了,陪着她说笑,“宫里都是烧炭,在屋里坐久了,的确是会胸闷!”

又说了几句,见七娘子意态大为舒缓,她便告了罪回去服侍连太监,七娘子站在屋外,看着檐下新雪,静静地等了片刻,就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正是半下午的时候,屋外又下着雪,坤宁宫外头冷落得很,没有谁在雪天出来挨冻。七娘子呼出了一口白气,转过头,毫不意外地迎上了连太监的视线。

她浅浅地福了福身,垂下眼帘,轻声招呼。“连世叔。”

连太监眼里又闪过了几丝波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转眼,二十年了。”

藏灰­色­的天空中,晶莹剔透的雪花自由自在地飘落了下来,这是一场春雪,虽然还带了凉意,但却也有冬日将近的一点哀愁。

198无畏

等七娘子回到许家,天­色­已经擦黑。

她先进乐山居向太夫人汇报了许太妃的事,又进了清平苑,将一天的见闻挑挑拣拣地说给许夫人听,这才满身疲惫地回了明德堂,换下诰命礼服,一边拆首饰,一边止不住的打盹儿,等到立夏服侍她洗过澡,反倒­精­神起来。

“世子呢?”七娘子掩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问立夏。“四郎、五郎吃过饭没有?”

“世子爷傍晚被几个朋友约出去吃酒了,带话说今日未必很早回来。”立夏为七娘子擦过了头发,一边轻声交待。“四郎、五郎吃饭前还闹着要见您,现在只怕是已经犯困了。”

两个孩子虽然­性­格迥异,但却都并不难侍候,对七娘子这个事实上的母亲,名义中的‘七姨’,日积月累地相处下来,也有了些感情,七娘子几次有事,下午不在明德堂里,还会冲养娘要七姨。

她换了家常穿的棉布衣裳,又披了外袍,随手挽了松松的小髻,便进了东翼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四郎虽然还口齿不清,但七娘子随手出给他的数学题做得却很清楚,五郎就差一些,一心只是扳着七娘子的大腿,要七姨陪他玩积木。

同两个孩子呆了一会,七娘子也困起来,她就在东三间里摆着吃了几口饭,索­性­一头倒在炕上,将五郎笼在怀里玩拨浪鼓,又问四郎,“三块积木加四块积木,一共是多少积木?”

四郎还没回答,七娘子头一歪,已经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两个孩子早都被养娘抱进了里屋睡觉——她居然就在炕上将就这么睡了一整夜。

昨天起得早,一天都在费心思,也的确是累着了,七娘子自嘲着起了身,见上元伏在炕尾打盹,便推醒她梳洗过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回了西三间。

才进了西三间,就险些和许凤佳撞了个满怀:小公爷每日里早起是必定要在院子里打一套拳的,七娘子睡得迷迷噔噔,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今儿看了看自鸣钟才晓得,早上五点就是许凤佳起身的时辰。

“世子爷起得早。”七娘子却睡得不大舒服,又咬住了一个呵欠,口齿含糊地招呼着,慢慢地进了屋子,便倒在炕尾叫上元,“昨晚没吃几口,现在倒是饿得慌,快去传早饭来。”

一转眼,却看到乞巧从净房里出来,手里还端了一盆水,就笑着问她,“你不晓得我昨晚在东三间睡着?”

“少夫人忘了,奴婢昨晚不当值。”乞巧笑盈盈地道,“今早我还巴巴地打了水进来,谁知道少夫人不在,这一盆热水倒白费了。”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多看了她一眼,也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看向了许凤佳的背影:这男人血气旺盛,大冷的天也不怕冻着,居然只穿了贴身小靠,在当院里轻舒猿臂,缓缓地舞起了一套太祖长拳。

几个丫鬟轮值的时候起得都比七娘子早,自然都见惯了许凤佳的英姿,立夏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穿过院子,看也没有多看世子爷一眼,就掀帘子进了屋,没过一会儿,西三间外就传来了她轻轻的脚步声。

“少夫人今儿起得倒早!”她一边笑一边开了衣箱,“昨天才下过雪,今儿还是穿大氅更暖和些……”

伴随着中元的笑声,送饭的婆子也提着食盒进了屋,许凤佳一边擦着汗一边进了西三间,辛妈妈、唐妈妈也过来抱着衣服,预备服侍他换装。四郎、五郎也被养娘抱过来给父母请安……

明德堂的早晨就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许凤佳再度外出,过了三更才回明德堂里,一身的酒气,把七娘子从梦里都熏醒了。

“你这是又去哪儿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半坐起身子扇了扇风,嫌弃许凤佳,“一身的酒臭!洗过澡没有?”

“有个朋友把一整瓶汾酒洒在我头发里,洗了几水都散不去。”许先生的语调倒是还很清醒,他又自己嗅了嗅黑发,疑惑道,“我闻着是已经淡了不少了。”

汾酒是天下名酒,素来就是以清香闻名的,洒在头发里,味道哪里是那么容易散去的?七娘子摆了摆手,无奈地偏过头去,“睡吧睡吧,明儿请安的时候被闻见了,看母亲怎么数落你。”

像许家这样的大家,子弟们不要说叫妓汝佐酒,就是和三俩好友小酌,都要仔仔细细地回禀家里,和谁在什么地方,喝了几两酒。但凡应酬稍微稠密一些,家里人就要放下脸来数落,家教之严厉,是那一等轻薄无行的破落人家所想不到的。许凤佳皱了皱鼻子,怏怏地道,“好,好,睡觉,睡觉。”

他到底有了几分酒意,睡得就不踏实,总要撩拨七娘子几下,到底是得逞了一回才沉沉睡去,倒闹得七娘子辗转反侧,怎么都睡得不舒坦,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被许凤佳推醒了,在她耳边轻声道。“昨晚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和连世叔已经见过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换了称谓,将连太监唤作了世叔。

七娘子一个机灵,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她揉着眼睛半坐起身,“没说——昨晚你就是和他见面?”

“嗯,”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刚好封子绣也已经回京了,他叫我吃饭,也算是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等七娘子了然地点了点头,才续道,“席间借着换衣服的当口,和连世叔见了一面,毕竟皇上很忌讳内侍和外臣来往……也就谈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

“我是把话摊开说的,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虽然说是强盛,国库里是什么情况,我们打仗的人最清楚。皇上要一心还执着于搜寻鲁王,此消彼长,在税制改革上的步伐必然就会放缓。”许凤佳看来是一点都没有宿醉之人的颓唐,双眼炯炯有神,尽管在昏暗的帐内,也依然有一股勃勃的­精­气神,倒衬托得七娘子一片萎靡。“可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岳父和焦阁老之间的摩擦再发展下去,一定要有一个人倒台。如果皇上还要在税制上拖一拖,杨家就很危险了。”

政治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游戏,皇上的厉害,在于他是个高手玩家,可以利用种种因素,创造出有利形势。但即使是他,也只可能因势利导,在两大阁老的战争,他也没有办法叫停。大老爷和焦阁老之间既然是以税制改革为争斗焦点,那么皇上的表态,基本上也就是对税制改革的表态。如果他要拖,杨家没有焦家的底蕴,黯然下台,也是难免的事。

“连世叔又为什么愿意帮忙呢?”七娘子不禁就低声询问,“杨家倒台不倒台,和他……”

“他也支持地丁合一。”许凤佳简洁地回答,“再说,在鲁王这件事上,皇上身边的人就没有想要继续追究下去的。劳民伤财不说,以他的聪明才智,到了南洋不几年,少说也是地方一霸,我们几艘船,就是下了南洋,又能怎么着?”

七娘子倒也理解许凤佳的逻辑:在大秦人心里,南洋虽富饶,但却也是化外之地,一向对中原俯首称臣,如果鲁王都甘心逃到南洋去了,可见得这一辈子也没什么能力再来威胁中原。放一个落魄皇子一条生路,要远远比耗费金山银海去追捕他来得更划算一些。

“那皇上那里……”她却依然有些忧心忡忡的。

“廖千户知道怎么说话,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许凤佳扯了扯­唇­角。“皇上虽然聪明,但毕竟也不是无所不知,很多事,他也该学着放手了。”

提到皇上,他的语气总是带了淡淡的亲昵,就好像再说一个最亲近的朋友。七娘子不禁有些好奇: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应当很亲密,皇上的厉害,按理说许凤佳是最了解的,可为什么他却并不像大老爷一样畏惧皇上?

她伏在枕上,看许凤佳穿起了衣裳,禁不住轻声问,“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怕皇上?”

许凤佳扣纽扣的手就顿住了,他想了想,才自信地咧了咧嘴。

“在这世上,我谁都不怕。”

说这话时,许将军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气势放出来,似乎他说的这句话最是平常不过,别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魅力在里头。

七娘子转了转眼珠,并不说话,待到他出了屋子,才小声吐槽,“大话。”

想了想,她又微微笑了起来。

第二天进清平苑时,她就和许夫人商量,“祖母的生日就快到了,府里的事肯定不少,媳­妇­想,不如就跟在五嫂身边学学她管家的手段,免得将来分家后,管家不当,惹人笑话,又要让母亲­操­心。”

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里头的意思,许夫人当然听得明白。

“好。”许夫人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也是时候了。”

她看着七娘子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笑容里就又多了几分含义。

又过了几天,敏大­奶­­奶­上门来看七娘子。

“想着你过门也有半年了,娘家人上门可以勤快些,就找了个日子,带着囡囡过来认认表兄弟们。”敏大­奶­­奶­还是老样子,快人快语的,一点都不顾忌场面。“来囡囡,叫七姨。”

小囡囡和四郎、五郎生日就差了十多天,说起来也是两三岁的年纪,话就已经说得很好了,甜甜地叫了七姨,便扭着身子下地,要去别的地儿玩耍。

“她生母又有身孕了。”敏大­奶­­奶­就和七娘子闲话,“现在也有五个月的身子,本来想带她来看你,后来又懒得折腾,索­性­关在家里省事。”

南音能有这一番际遇,是七娘子所没有想到的,不过敏大­奶­­奶­对她倒像是很宽和,没有什么妒忌的意思,在大秦人看来,她也算是命好了。

“安生养胎也好。这一胎若是个男孩……”她冲敏大­奶­­奶­笑了笑,敏大­奶­­奶­顿时会意。

她豪爽地挥了挥手,“我也不耐烦带!就是带着囡囡过来,也都是一时兴起,回到家里还是扔给姨娘!反正写在谁名下不是写,到时候再看着办吧!”

倒像是敏大­奶­­奶­的­性­格。

七娘子低头添茶,一时没有回话,再抬起头时,却见到敏大­奶­­奶­看着窗外,似乎若有所盼,又似乎正沉思着什么。

她心头就是一动。

“说到这孕事。”于是和敏大­奶­­奶­闲话,“南音上回生囡囡的时候,生得还顺吧?不瞒大嫂说,我一听说要剪这剪那的,就吓得很厉害。”

敏大­奶­­奶­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怕了?!不想七妹是这么胆小的!”

“又不比大嫂,家里名医是多的,从小只怕也听惯了。”七娘子不依,“我们见识少,听着当然怕了。”

“倒也是。”敏大­奶­­奶­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不瞒你说,从小我听过比这更恶心的事还多了呢——什么战场上谁的肠子流出来了,塞回去又继续杀敌……一开始还挺恶心的,听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唱反调。“毕竟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听到什么剪会­阴­啊,什么开宫口啊,就觉得一阵血淋淋的疼!”

“你也用不着担心,生孩子的时候痛成那个样子,倒也顾不得怕了。”敏大­奶­­奶­一边笑,一边宽慰七娘子。“生多了,恐怕还嫌人家说得怕人,其实根本没那么可怕!”

七娘子就看着她笑了笑,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以敏大­奶­­奶­粗疏的­性­子,恐怕也很难记得一年前的对话了。

两人又说了说闲话,七娘子就露出了倦意,“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大嫂不要见怪。”

敏大­奶­­奶­也并不在意,看了看天­色­,笑道,“我也该回去了,家里也是一堆的事。南音身上有孕,也不好让她多劳累。”

“哎,难得来一趟,吃了晚饭再走。”七娘子却不让敏大­奶­­奶­离去,“也让囡囡和四郎、五郎多玩耍玩耍。”

她又打了个呵欠,安顿敏大­奶­­奶­,“我就困这一阵过去了就好!”

敏大­奶­­奶­想了想,就笑,“正好,我和你们的大少夫人从前也是认识的,去至善堂说说话也好。等你睡醒了,我再过来!”

七娘子踌躇片刻,也就欣然答应,将敏大­奶­­奶­送到了明德堂屋门口,看着她去远了,才慢慢地转过身回了西三间。

她就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从前的小事一点一滴,又重新流过了心头。

出了半日的神,她才叫过立夏吩咐,“你到前院去说一声,让世子别进来吃晚饭了,我要招待大嫂。吃完饭请世子护送大嫂回去。还有我这一向老睡不好,过几天你打发人去请钟大夫进来看看,给我扶扶脉!”

待立夏下去安排人手,她又寻出了几本医书,仔细地翻看了起来。

199抬头

钟大夫没多久就上门给七娘子把脉。

权仲白不在京里,钟大夫已经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良医,比起太医院的官老爷们,许家从太夫人到平国公,乃至一般的姨娘通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爱找钟大夫来扶脉:就因为不是御医,钟大夫说话也要少几分顾忌,开起药来也不像是太医院的老爷们那么求稳——说白了也就是爱看太平方子,一来二去,倒容易把小病养成大病,落下了病根。

七娘子自从嫁进许家,一向是吃权仲白开的两三个太平方子,说起来也吃了一年有多,平时到了冬天气血不足的毛病,今年就不大看得出来了。只是这一向睡得不安稳,­精­神有些虚了,钟大夫把了脉,便问她,“少夫人是否一向睡的浅,时不时容易惊醒。”

“也是老毛病了,我睡觉的时候,要有人在屋里走动、在身边说话,就很爱醒。”因为钟大夫有了年纪,七娘子又已经出嫁,两人之间倒是没有屏风相隔,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徐徐地回答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钟大夫出神。

五娘子出事时喝的那一碗十全大补汤,就是钟大夫给她开的补品。

这个老大夫年纪和太夫人相当,已经七十多岁了,­鸡­皮鹤发的,看着极是出尘,似乎除了病情之外,其余一应大小杂事根本不放在心里,对七娘子明目张胆地打量,也一点都没有反应,沉思了片刻,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才捻着胡子道,“少夫人这毛病,其实还在于元气虚弱,睡就睡得不安心。听说权家的小神医给少夫人开过两三个方子——”

七娘子看了看立夏,立夏便忙拿了权仲白开的方子来给钟大夫过目,钟大夫看了看,又沉吟了片刻,才提笔写了一张新药方递给立夏,吩咐道,“神医不愧是神医,子殷的这几张方子,中正平和,常年吃是最效验的。只是少夫人毕竟是已嫁之身,­阴­阳调和后,元气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足。这是好事,不过这时候再吃这张方子反而太补了,我为少夫人开一张新方子,日后少夫人神思不宁难以安睡的时候,可以吃这一贴,用量都写在上头了,少夫人自己看着添减。最要紧还是不能太劳心!”

说到房事,立夏的脸就红起来,反而是乞巧好奇地问钟大夫,“都说这房事是损肾水的事儿,怎么我们少夫人……”

话都出了口,她似乎才觉得自己的僭越,便绯红了脸,略微不安地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当然还不至于和乞巧计较这一句失言,事实上,这也是她好奇的问题,只是冲乞巧摆了摆手,才听钟大夫道,“这­精­水相逢,孕育无限生机,只要不过度,房事也是养人的。少夫人元气亏损,更宜定时补充阳气……”他见七娘子面上都红透了,才捻须笑道,“老夫说到药理就是这个德­性­,少夫人勿怪。”

像这样和许家有长期合作关系的老大夫,客气点的人家都要以世叔称呼,红白喜事还要过堂客的。七娘子哪里会和他见怪,只是笑道,“是我没有见过世面,钟先生别见怪。”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反而轻松了下来:事实上在大秦,尽管未出嫁的男女要谨守礼仪分际,出嫁后很多事上,反而比现代人更敢说敢做。七娘子不过是出嫁未久,脸皮还薄罢了。

钟先生又叮嘱了七娘子几句保养的秘诀,便起身要告辞。七娘子含笑吩咐立夏:“我就不起来了,你代我送钟先生出去。”

立夏倒是有些回不过味来,冲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面上微微有些不解,见七娘子不理会,也就殷勤地搀扶着钟先生出了屋门。乞巧度立夏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在七娘子身边来回走了几步,才收拾起了屋子。

七娘子就望着乞巧的身影,笑着夸她,“乞巧是越来越窈窕了,今年多大了?”

乞巧脸上多了些欢喜,“少夫人过奖啦,我过年十九,少夫人忘了,去年我生日的时候,您还赏了我一对耳环。”

“也是个大姑娘了!”七娘子坐直了身子,拿过钟先生的药方仔细端详起来,“你娘惦记着给你说人家了吧?”

乞巧动作一顿,“少夫人又忘了,我爹娘人都还在南方……”

她的话里就多出了淡淡的乡愁与思念:虽然九哥已经离开了百芳园,但董妈妈夫­妇­却还是得在苏州照看着姨娘们并杨家的产业。

七娘子倒是真忘了这一茬,一时间也被勾起了乡思,出了一回神,再醒过神来,乞巧已经不见踪影,倒是立夏进了屋子,一脸的不解,屡屡望向七娘子,显然是心里有话。

“什么事,你就说吧。”七娘子被她逗乐了。“我瞒着谁,还能瞒着你?”

立夏和她在南偏院一路走来,两个人之间的情分,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了。周家全家又在她手下做事,七娘子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恐怕还是立夏。

“奴婢想问,又有些不敢。”立夏就嗫嚅。“谁知道姑娘暗地里有什么安排,不告诉奴婢,是为了奴婢好……奴婢还以为,您请钟先生来,是要问一问十全大补汤的事,谁知道……”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脸上就多了丝丝的笑意。“傻丫头,你当钟先生是什么人了,我一个没掌权的少夫人问一问,他就能竹筒倒豆子,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十全大补汤里如果有疑点,钟先生也不可能被这么一问就说,不然,许夫人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道理。人老成­精­,这位老先生比倪太夫人还大,自己要套他的话,总得有些铺垫。

立夏在稳字上见长,敏字上就的确是差了一点。

七娘子点得这么透了,她还有不解,“可要是钟先生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烂在心底……”

“我还没掌权的时候,钟先生可能是这么想不错。”七娘子胸有成竹地笑了,“十全大补汤的事上,钟先生要是­干­­干­净净的,也就罢了。如若不然,等许家换庄家的时候……你就等着瞧吧。”

她扬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舒坦了这么两三个月,也到了亮嗓子的时候了。往后这段日子,我们明德堂的行事要格外小心,丫鬟这一块就你来节制,务必要处处谨慎,决不能给别人留出一点话柄。”

立夏肃然应是。

第二天,七娘子进清平苑给许夫人请过安,就又回了乐山居。

“五嫂。”她亲热地招呼五少夫人。“想必母亲也和你打过招呼了?今儿起,就要烦五嫂教我管家了!”

五少夫人笑得云淡风轻。“母亲昨儿个才和我打了招呼,没想到六弟妹这么心急。”

还是这么机锋暗藏。

七娘子就看着五少夫人笑,“怎么能不心急?小七从前虽然也跟着娘学过管家,但到底常年在苏州住,娘家人口简单。不比国公府里事儿多,还得请五嫂多指教。”

以七娘子的排行和身份来说,受到的教育本来也就不是这样的国公府主母教育。只是大太太会看重她到特地教她管家的地步,也的确能让很多人吃上一惊。

比如说现在的五少夫人,眼神里就飘过了淡淡的­阴­霾,好像一朵乌云遮住了清朗的天。

“哪里。”她又抬出了那冷淡的风度,“六弟妹人这么聪明,还轮得到我来教?”

作为实际上的胜利者来说,嘴仗打一打是闲情逸致,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七娘子笑得一笑,倒是没有接五少夫人的话茬。

五少夫人现在心底只怕也已经够腻味的了:七娘子摆明车马,今日学她,就是为了来日夺她的权。却偏偏此事名正言顺,就算她有什么别的盘算,面对这种情势,不窝火的是圣人了。

她就端着脸,在乐山居外花厅西侧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来,又捏着嗓子吩咐丫鬟,“这几天地气回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整夜,吵得人睡都睡不好。给我泡一壶浓些的云雾茶来!”

七娘子不由和白露相视一笑,白露脆声请示七娘子,“您今早吩咐调的桂花香露水,眼下怕是已经温了,奴婢派人回明德堂帮您取去?”

七娘子还没说话,屋外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中元一头笑一头进了花厅,手里捧着西洋花玻璃的小壶,“平时少夫人您用的那个花玻璃大壶,要抱出来就嫌沉了。立夏姐姐找了半日,才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个配套的小壶,少夫人别嫌迟了。”

虽然玻璃现在大户人家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这样­精­致的红绿西洋玻璃也肯定是难得的舶来品。最妙是中元根本不知道五少夫人的那句话,谈笑间又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意思,显见得七娘子平时起居,只怕就是这样奢侈。

立夏把中元派来送水,实在是很妙的一步棋。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一眼,就笑着打发中元,“我知道啦,你去把你立夏姐姐换过来服侍我——没得你呢哝个没完的烦人。”

五少夫人再能忍,呼吸声都不由稍微粗了一点,她小心地将手中的沉口杯放到了梅花桌上,正要说话,十多个面­色­肃穆的管事婆子就鱼贯进了屋。

五少夫人顿时神­色­一整,坐直了身子。

七娘子也冲中元摆了摆手,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一张张脸。

世家大族,管事妈妈也不是说换就换的,不少多年的老仆,甚至可以给年轻的儿子媳­妇­们没脸,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大管事妈妈,就是媳­妇­们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也所以,虽然五少夫人这些年来动作不少,但管事群里的老面孔却也不少。

七娘子在心底将这十五个管事的人名都过了一遍,眼神流水一样地滑过了每个人的面孔,无声地做着笔记:相由心生,她自己来看一眼,顶得过老妈妈的十句话。

许家是国公府,其实应该是按礼制规定的国公府建制做人事编排,但规定是死的,人毕竟是活的,多年下来人事变更频仍,倪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对府中的人事编制作出改革。五少夫人又凭着高兴变动过了一些规矩,如今许家上下的人事要比杨家更复杂得多,里里外外的,倒很有扯不清的意思。

杨家从前将整个内务分成了家事和外事两大块,每个姨娘都有自己的月例,如若带了姑娘们过活,姑娘们的月例也是直接发放到姨娘那里。整个百芳园以房屋单元为单位,吃的全都是大厨房,整个内苑就只有大太太有自己的小厨房,至于外宅的事,自然有董妈妈­操­办,大太太也很少过问。大老爷的师爷们全都养在总督衙门里,他自己吃饭也跟着大太太的小厨房用。

至于姑娘们身边的服侍丫鬟婆子,也全都由正院一口说了算,姑娘们自己的意愿,只是大太太参考的一个因素。整个正院大权独揽,大太太什么事都是一言堂。家事就处理得清清爽爽,就是大老爷轻易都挑不出毛病。

至于外事,那就更是责无旁贷了,百芳园里的姑娘不说了,姨娘们轻易不许出门,所有应酬都是大太太出面,爱去不去,是大太太自己的事。人情往来由王妈妈打理,梁妈妈管人事,药妈妈管小库房……事情井井有条,十二姨娘才能上手辅助得那么轻松。

许家就不一样了,山头首先就多,许夫人当家的时候先不去说,五少夫人现在虽然当着家,但于情于理对妯娌们都没有什么约束力,在人事任免上尤其如此,第一个人事任免就乱了,五少夫人只有在当事人提出要求的情况下,才会出面为她们服务。譬如说今儿个大少夫人就派人来向五少夫人要两个管洒扫的仆­妇­,原来的两个婆子做事不认真,她已经将她们发落到陪嫁庄子上做活,五少夫人就得和身边的两个妈妈商议了,给大少夫人添两个老实人。

第二个还有吃饭的事,大厨房根本是名存实亡,只是为几个没成婚的庶子庶女并姨娘们服务,至善堂、慎思堂等四个已经成婚的子女辈、梦华轩、清平苑、乐山居,全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在日常食材供应上还经常有主子们别出心裁,厨娘们就来人登记领钱现场出去采买的事,这里面的油水有多丰厚,是不问可知的事。但五少夫人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毕竟这是多年积弊,她一个庶子媳­妇­,又能怎么着?

再来还有几个子女们的教育问题,许家没有家学,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几个孩子都是上学的年纪,每天出去接送的车马各自不同,又有一大摊的事。更不要说采买上的、洗涤上的、女红上的、人情上的、库房上的……几乎哪个妈妈上前都是一大摊子事,难得五少夫人处理得也丝毫不乱,最多是略作沉思,就发落了下去。国公府这台机器,才能运转得顺利。

可七娘子不过是看了半日,心里就多了好几件事。

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五少夫人终于是空闲了下来。

就算是她,也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疲倦,只是和七娘子皮笑­肉­不笑地应酬了几句,就径自出了乐山居。

七娘子也就慢慢地踱出了小萃锦,一路沉思着进了明德堂。

才走到西三间门口,她就听见了许凤佳的说话声。

没想到小公爷忙成这个样子,还有空进来吃午饭。

七娘子不禁抿­唇­一笑。

这一笑才挂上嘴边,西三间的屋门忽然就重重弹开,撞到了一边的板壁上。

乞巧满面通红,从屋内直冲出来,只是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连声好都没问,就旋风一样地卷出了堂屋。

200清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连带立夏都好像刚生吞了一个­鸡­蛋,被噎得直瞪眼。

两个人反­射­­性­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七娘子才转回身目送着乞巧的背影远去。

她又看了看屋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西三间里空无一人,许凤佳似乎也并不在房间里。

立夏轻轻地推了推七娘子,用询问的语气低声询问,“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

七娘子考虑片刻,也就点了点头。

“和气点。”她的声音就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别冤枉了好人。”

立夏点了点头,便匆匆转身而去。七娘子放沉了脚步,进了屋子时,正好许凤佳也从净房出来,头发尖儿还落着水珠,身上松松地披了白布中衣:看起来就像是洗过澡的样子。

“怎么大中午的回来洗澡?”七娘子微微抬高了声调,又转身看了看门口,“乞巧那丫头刚才冲出来,一脸惊容,活像是见了鬼,我还当出什么事了!”

“噢,”许凤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是我早上和几个弟兄切磋了切磋,出了几身大汗,刚才回来要水洗漱。是——是那个叫中元的丫头要的水,许是她不知道,我穿衣服的时候就进来了。”

没出嫁的小姑娘,看到这么香艳的场景,会脸红心跳忙不迭地走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七娘子将信将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皇上见过廖千户没有?”她在桌边坐下,换了个话题。“现在天气冷,又是大白天的,衣服也要穿好……”

许凤佳撇了撇嘴,“那么多纽扣,谁耐烦去系?”

就一脸无赖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走到许先生身前,为他系上做工­精­致的纽绊。这些小东西做得隐秘,大老爷们要扣好的确也不容易。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你就耐烦了?”她一边工作一边诘问许凤佳。

热热的吹气声就拂过了她耳边,许凤佳的声音里闪过了低低的笑意。“在军营的时候,又没有夫人跟着服侍。”

这男人虽然成熟了不少,但那股子欺行霸市的霸王气概,却是丝毫未见,动不动就坏丝丝。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

若是在以往,她说不准就要强忍住­唇­边的笑意,以免让许凤佳得意了去。

可是此时此刻,她脑海里却全是乞巧离去时的表情。

乞巧是个聪明姑娘,不会不知道擅自勾搭男主人的丫鬟,下场会有多凄惨……她也是见识过七娘子的手段的。

难道真是­色­迷心窍,打算……可那也不是在许凤佳光着的时候走进去吧?怎么看,都是自己脱光了进去更有胜算一些。在许凤佳光脱脱的时候进去,除了用眼睛吃点豆腐,还能做什么?

可如果是单纯地走错了屋子,她又何必那样激动,连自己都顾不上招呼了。

她垂下眼,系好了最后一枚福扣,顺势就抬眼望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也正垂着双眼,专注地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都有些迷惘,许凤佳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尽是深思,反而没有常常闪动着的索取与进犯。

七娘子望着他的目光渐渐下沉,最终,这两道热得可以烧化琉璃的视线,就聚焦到了七娘子的双­唇­间。

她一下有些畏缩,微微地往后仰了仰身子,让许凤佳的视线重新和自己的双眼锁在了一起。

心里也不是没有好奇:以许凤佳的作风,这时候只怕早已经拦住了自己的退路。

可今天他却没有动,只是这样保持着被动的姿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等待着自己的许可吗?还是因为今天稍早的事,到底有些心虚……

纷乱的思绪蒸腾成了棉絮一样的云彩,在七娘子的脑海里翻腾舒卷,搅得她一阵阵地犯晕。

而似乎是为了掩饰她的犹豫难决,她的手竟在不知不觉间抚上了许凤佳的侧脸,似乎有自己意识似的,轻轻地描绘着他的轮廓。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知道她对许凤佳是有爱的。

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男女情事上纯情得有如一张白纸。好感和爱之间的区别,七娘子也不是不清楚。

曾经她是喜欢许凤佳的,也所以她会因为自己的理智而无奈而受伤,也所以她有动摇,有犹豫。但这份喜欢毕竟不是真爱,七娘子也不可能浪漫到只凭着几次相见,就无可救药地爱上谁。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男人不是个好丈夫,他自己都承认这一点,他的前妻死于非命,他对儿子不亲,她也很难想象他一脸父爱的样子。他太年轻,很不稳定;太优秀,将来会有大批想要和她分享的少女;他太有征服欲,对她的索取急切得让她怀疑自己不过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是他的一个游戏。就在刚才,他还让一个妙龄少女红着脸冲出了屋子……这里头的是非,还根本没能分明。

可就在她了解了这些之后,她居然还会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退后,理­性­催促,而感­性­挽留。

她恐怕是真的有一点爱上许凤佳了。

七娘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要抽回手,然而动作才起,就被许凤佳一把捉住了细滑的柔荑。他偏过头凝视着七娘子的手,片刻,才扬眉又望向了她。

她这才发现许凤佳的眼眸已经暗沉了下来,神­色­深沉难测。

尽管两个人的衣裳都还很整齐,但七娘子却觉得此时此刻,屋内却要比他们在床内做尽风流事时,还要更闷热。而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的赤/­祼­。

她摇摇头,坚持地加了力道,将手抽了回来。

许凤佳眼中的失落,一闪即逝。

七娘子就对着他的领口叹了口气。

她又靠近了一步。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七娘子已经看不到他的双眼,触目所及,是一片雪白的衣料——那是许凤佳的肩膀。

只是这小小一步,已经让七娘子心若擂鼓。

洞房夜,她不愿,却不能退却,生活中有太多的路,她是被推着走过,但这一步,却全然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垂下眼,握住了许凤佳胸前的衣扣,轻轻地把玩着这­精­致的福结纽绊,咬住­唇­,维持着这沉默的邀请,静静地等待着。

一声如释重负的低哑叹息,就传到了七娘子耳畔。

终于。

她能感觉到许凤佳肩上的紧张感,忽然间完全松懈了下来,尽管他没有说出口,然而浑身上下的动作,似乎却都在大喊着:“终于!”

他的手指很快就找到了七娘子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脸带了起来,和他的契合。

这个吻不是他们之间的初吻。

在之前的耳厮鬓磨中,许凤佳也亲过她,只是那亲吻总是单方而草率的,七娘子从来没有为他张开过­唇­,他也从来没有要求。

自从许凤佳第二次回归,他们就像是在跳一支奇妙的舞,他总是遵循舞步,虽索取,却不过分。

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反而很温柔,只是轻轻地舔着七娘子的­唇­瓣,老半天,才加深了这个吻,将两人间涌动的情愫,将他们之间难言的暧昧在这一刻一把揭开,激烈而狂躁地索取着七娘子的所有回应。

七娘子头晕目眩,脚趾尖儿都蜷缩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或者她已经不记得上辈子是否曾有,这样激烈的吻。在这一刻,感官和记忆全都上浮,她的世界里只剩两个点,她与在她­唇­间进犯的那个男人。她感觉到许凤佳的手伸进了自己衣领里,拉扯着她的衣裳,摸索着她的身体,然而她所想的却不是退缩,而是配合、配合、配合。她的女­性­直觉全数浮现,而许凤佳的动作不再是进犯,不再是索取,终于货真价实地成为了爱抚。

然后许凤佳忽然退后,中断了这个吻。

七娘子一瞬间还有些迷蒙,她眨着眼望着许凤佳,看着他抽出手——在这一刻,许先生脸上的表情是绝对­精­彩的——为自己整顿衣裳。

然后她听到了西三间外传来的脚步声。

“夫人,午饭已经摆在西次间了。”上元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进来,语调是如此的平板,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什么。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好奇地打量了许凤佳一眼,又叮嘱七娘子,“方才五少夫人派人来送信儿,说是今儿下午她会晚些进乐山居,大约自鸣钟敲了三响再过去,特地和您说一声,免得您扑了个空。”

七娘子看着许凤佳脸上的懊恼,忽然间忍俊不禁。

“嗯,我知道啦。”她转过身跟着上元出了西三间。“以后进门前都先敲敲门。”

上元先还有些不解,回身看了看许凤佳,忽然意会,顿时就红了脸。“奴婢莽撞了!”

七娘子只是笑,“莽撞的不是你。”

她不由得回过头,戏谑地望了许凤佳一眼,才笑着进了西次间。

吃完了午饭,许凤佳就算再想拉着七娘子继续耳厮鬓磨,也没有机会了。

皇上终于决定要见廖千户一面,了解案情了。才吃过午饭,他就派了小太监来家,将许凤佳传进了宫里。

最近皇上活络起了心思,想着下南洋的事,时常把许凤佳叫进宫中了解情况。杨家那边又和焦阁老斗得厉害,时不时地也需要一个许家人过去一起说话,平国公毕竟有了年纪,二来身体也不大好,许凤佳就不时要上杨家去,还有孙家并他自己的一些朋友,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七娘子也早惯了他的来去匆匆。

吃过饭小睡起来,立夏还没到跟前服侍,七娘子就带了上元进了乐山居。

她是踩着点到的,才进了花厅,就和一个媳­妇­儿打了个对脸。七娘子险些被她撞到,脚步不禁有了些踉跄,那媳­妇­忙跪下请罪:“奴婢没长眼,冲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扫了花厅一眼,见五少夫人已经坐在了交椅上,心里就有数了。

“没事没事。”她微微一笑。“你是哪家的媳­妇­?我瞧着倒眼生。”

那媳­妇­便恭顺地回答,“奴婢是外头小账房张管事的媳­妇­,都叫我张账房家的。”

只看五少夫人特地拖了七娘子一刻,要私底下把事儿交给张账房家的去办,就知道她肯定是五少夫人的得用心腹。

七娘子点了点头,反过来催促她,“走得那么急,是有事儿办?去吧,别耽搁了。”

就笑着进了屋,问五少夫人好。“五嫂来得早。”

五少夫人摆了摆手。“也就是刚到,是张账房家的来得早。”

两人对视一笑,七娘子也没有揪着细问,就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五少夫人管家。

一大家子人,一天要吃要喝,要穿要戴,多的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五少夫人上午管的是家里的采买大事,下午处置的多半都是什么谁家的婆子病了,谁家的小子到了年纪,某某家来求恩典,想放出去读书这样的琐事。七娘子却也听得认真。

五少夫人办事,的确也算是一把能手。

虽然她可能是因为有七娘子在一边,很多事只是简单地说一句“循旧例”,或者抹稀泥了事,并不往下追究细问,但只看五少夫人对这种种琐事,都是随口就有发落,就知道此人心里,其实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大太太管家,很多时候都是问得一句“你们照管着吧”,就撂开手不管。这样的琐事,很难到她面前。这固然是因为管家的全是自己的陪嫁,尽可以放心,但也可以看出大太太的­性­格比较粗疏,其实并不适合管家。五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很多琐细的小事,她也过问得不厌其烦。

很快就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没有回自己的小院子,发落完了家务,就进了小花厅侍奉太夫人。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当然亲热得多了,一把将五少夫人拉到身边坐了,来来回回,问的全是五少爷的起居琐事。五少爷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在太夫人口里就好像一个五岁的­奶­娃娃,恨不得连吃了几口饭都要问个清清楚楚。

五少夫人却似乎是早有准备,答得也很细致。

“昨儿当值,又被拉去吃酒了。您也知道五爷的­性­子,还不是又吃得有了几分酒意?”

“是,祖母说得也是,朋友间应酬也是难免的……我就让如意去服侍五爷睡了……”

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笑。

“你也太宠如意这丫头了!”太夫人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三不五时就安排她服侍五爷——总也要给自己留出空来嘛。”

话虽如此,太夫人眼角眉梢,却全是深深的笑意。

五少夫人微红了脸,低下头拧着手绢不说话,却是欣然受了太夫人这贬中之褒。

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全看向了七娘子,就连屋内服侍的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了七娘子脸上。

这一番做作,为的还不就是这一刻?

七娘子就在心底微微冷笑起来。

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同一群人对视了一会,张开口似乎要说话,到末了,却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尴尬了下来。

这千般做作之后,却只能得到看客的呵欠回应,不说别的,只说对演技的这份亵渎,都能让佛起火。

却到底还是太夫人涵养高,微微一笑,也就将此事置之脑后,问七娘子,“凤佳今晚又不进乐山居了吧?”

“世子进宫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七娘子也配合地将话题扯到了许凤佳身上。

在乐山居这里坐了坐,又进了清平苑打过转,七娘子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

“五少夫人也实在是过分了些。”一进西三间,上元就迫不及待地为七娘子抱不平。“还要特地支开您和账房们说话……”

话还没到一半,她就止住了话头。

立夏和乞巧在屋内窃窃私语,两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见到七娘子来了,才住了口,乞巧一脸的忐忑,不安地打量着七娘子的表情,眼中已有了泪水汇聚。

七娘子就冲上元摆了摆手。上元一声儿不出,静悄悄地退出了西三间,又死死地合上了木门。

立夏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这事……奴婢也不知道好歹,还是让乞巧自个儿和夫人说吧!”

她就轻轻地推了乞巧一把。

乞巧一下就跪倒在地,膝行着向七娘子爬了过来,一把就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

“少夫人!”她的声音里布满了哽咽。“奴婢……奴婢是清白的!”

201动机

七娘子就微微蹙起了眉头。

乞巧她是很熟悉的,自从昭明二十四年进了玉雨轩,在她身边也服侍了三四年了。

这丫头虽然有些轻狂,总是逮着机会就在自己跟前卖好,但也决不是个蠢人……行事有分有寸,四年来也没有给七娘子惹过什么麻烦。

要说她见了男人就忘乎所以地往上扑,七娘子第一个不信:要有这样的心思,在九哥跟前早就露了端倪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乞巧是清白的,那不清白的人,好像也只可能是许凤佳了。

“你说说看。”她轻声道,“不要怕,要不了你的命。”

乞巧肩头一颤,越发是珠泪滚滚,半天才眯缝着泪眼,绝望地抬起头看向了七娘子——她跟随七娘子多年,又怎么听不出七娘子这话中的潜台词。要不了命,七娘子也多得是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姑娘,”她叫起了七娘子的旧称呼,猛地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浑身的颤抖。“乞巧不是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人,只是如今跳进了黄河,是怎么都洗脱不了了——”

七娘子顿时面露不耐,“你就说吧!”

话一出口,她也听出来了,自己的语调是难得地露了锋锐。

不禁又自嘲地一笑,调匀了呼吸安慰乞巧,“你跟在我身边四年了,我还不晓得你?你不要怕,只要你的心是真的,我就信你!”

乞巧这才平静下来,又深呼吸了几口气,将那最后一点细细的颤抖都平复了下去。只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还残存了些许恐惧。

“昨晚上是奴婢在外头值夜。”她轻声细语地叙说了起来。“因为……因为世子爷和少夫人在一起,半夜有时候会要水洗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要等到四更没有动静,才可以入睡的。”

因为许凤佳爱静,所以这些上夜的丫鬟都睡在西次间的小炕头上,两屋有小门虚掩,一般的动静穿不过去,但只要扬声一叫,丫鬟们就能听见。这一点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少夫人也知道,我平时就是贪睡,今儿一早侍候两位主子起了身,我就没有在堂屋待着,而是和上元姐姐打了招呼,进了倒座南房我们自己的屋子去打盹儿。仗着夫人一早上都不在家,偷懒脱空……”乞巧垂下头,眼底又蓄起了泪。“没想到这一睡就睡过了时辰,一睁眼就是午时了。立夏姐姐跟在少夫人身边,屋里就只有上元姐姐能顶事儿,我就赶忙进了堂屋,心想着我得帮着传饭、拾掇屋子,免得事儿都推给别人,倒在姐妹们中落了埋怨。”

“上元姐姐和我打了个照面就出了屋去东翼了,想着少夫人似乎还没回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就提了一壶热水,想预备在西三间里,等少夫人回来了立刻就可以洗手洗脸……一路进屋,冷落无人。我遇到玉芬从小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个橘子在剥,见到我就笑嘻嘻地道,‘谁让你来打水的?’我就纳闷,说‘是我自己来的’。”

“玉芬说‘好姐姐,没想到你是个有胆量的。我倒恨不得能和你一样。’就自己回了屋子,我听着这话不对味,但也没有细想,就提着水进了西三间,推门进去的时候……世子爷刚好冲完身子出来,正要擦身。”

七娘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如若事情和乞巧说得一样,那就完全只是个误会了。许凤佳自己在西五间也有净房,很少在西三间洗澡,他又不要人侍候,乞巧一腔殷勤反而弄巧成拙,顶多是个不幸的巧合。

乞巧咬了咬­唇­,却也没有往下说,而是拿眼睛去看立夏。七娘子见她这副做作,心里的虚火一下又腾了起来。

不对。

以乞巧的­性­子,就算再轻狂,也不至于一见到男主人的身体就红着脸狂奔出来。说到底,已婚男屋里的丫鬟,哪一个不是见惯男­性­身体?再说又只是个误会,她那么慌张做什么?

她就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立夏。

立夏面­色­沉肃,双手按了按乞巧的肩头,低声道,“你说了,以少夫人的明察秋毫,也不会冤枉你的!”

乞巧脸­色­数变,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给七娘子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上鼓起了老大的血泡,才抱着七娘子膝盖,泣不成声地叙述,“我当时吓得一壶水都要脱手,还是世子爷眼明手快,一下握住了壶把,才免得热水溅出来……世子爷来得急,也没有穿衣服,就直接把手压在了我的手上。我吓得动不得了,世子爷就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将水壶放到架子上,又、又捏了捏奴婢的脸,说、说,‘没想到你主子是看中了你做通房,我还当玉芬、玉芳两个才是预备开脸的——不过眼下没你的事啦,你出去吧,还没到收用你的时候’……我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世子爷就有些不耐烦,说,‘还不出去?’,乞巧就慌了……一下……一下……姑娘!姑娘!乞巧自知粗笨,是从来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的,请姑娘务必明察,乞巧冤枉!”

话尤未已,她已是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屋内就似乎一下多了一个无形的重物,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来。

七娘子泥雕木塑一样地坐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地冷笑了几声。

“你起来。”她低声吩咐乞巧,见乞巧哭得有些迷糊过去了,索­性­轻轻地拍了拍她娇­嫩­的脸颊。“起来。”

乞巧便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满面惶恐地望向了七娘子,一并她身后的立夏,都是一脸如丧考妣的肃穆。

七娘子好像吃了一杯冰凉的雪泡酸梅汤,噎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半天,才慢慢地开口。

“乞巧,你说老实话。”她注视着这惶惶若丧家犬的大丫鬟,“你有没有骗我?刚才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乞巧只是拼命点头,面上的情绪,当得上情真意切这几个字。

七娘子透了一口凉气,缓缓道,“如果你有一句话是假的……”

这句话没有说完,她就废然而止。

乞巧哪里有骗她的动机?她是自己的陪嫁丫鬟,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这话又是随便找当事人问一问就能问出来的。她骗自己做什么?

她当然也有害怕的理由,这个误会虽不大,却不小,将来如果许凤佳提出要收用乞巧,自己再联想一下今天的事……只怕乞巧就是命在旦夕了。一个不听话的通房,在大户人家里是最短命的。

乞巧虽然对通房的位置可能并非无意,但却也是个聪明人,她说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恐怕是害怕自己更愿意相信许凤佳,而不愿意相信她。多少女人就算平时再­精­于算计,在感情上却是擅长自欺欺人,如果换作是四少夫人、五娘子的­性­格,有理没理,都要先打个三百大板。乞巧一辈子的前程,也就这么毁了。

她一下就闭紧了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为什么要受伤?这难道不是你应该预料到的?

大秦本来就不是现代,在高门大户,谈从一而终,几乎是个笑话。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就不侍寝,在大户人家这个限制可以放宽一些,但也是年过四十,就很少再和男主人行周公之事了。

男人四十岁也还年轻,怎么可能没有侍奉枕席之辈?更别说主母总有怀孕的时候,预先准备一两个通房一起陪嫁过来,就可以避免被婆家准备的通房夺了宠去……这些事,七娘子都是司空见惯的。

许凤佳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成长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明白专一?大秦的任何一个高门世子,都和专一两个字有极其迢远的距离。既然把乞巧误认为是给自己准备的通房,调笑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肯克制自己,不立刻收用乞巧,都是很顾念七娘子了。

她难道还不明白?难道不是因为这个道理,她才一直不愿意对许凤佳投降?面对他的索取,她才一味地推拒和逃避?

既然如此,现在她又在伤心什么?难道不是早就料到……

七娘子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早就料到,和终于要面对,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在这一瞬间,她真愿意自己是个偏听偏信之辈,宁可相信乞巧妄想攀龙附凤不成,编造出了这些话来为自己文过饰非。只可惜她的逻辑到底是清明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乞巧的自白,却是一个破绽都找不出来。

“你先下去吧。”她吩咐乞巧。“这些天就别在世子爷跟前露面了。”

见这大丫环面上的恐惧尚未消退,七娘子又疲惫地保证,“放心,只要你说的都是真话,就不会有事!”

立夏就低声催促着,将乞巧带出了屋子。

没多久,上元传了晚饭进来,七娘子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只吃了几口,就又放下了碗筷。

她就在灯下翻看起了《金玉儿女传》的合集,看着《儿女传》里莹莹笑着说,“那柳二也是个贤惠人,老太太放到孙少爷房里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得很。压她三年,就是为了试试她的­性­子,果然服侍得我尽心尽力,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现如今我有了胎,柳二出头的日子来了,却仍是在我身边打转——这就是聪明人了。”

她越看越烦,一下就合上了书本。打开书柜,将它扔进了柜角深处。

又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了心情,盘算开来。

许凤佳当晚很迟才回了明德堂。

一进屋就旋风一样,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一叠声叫人预备热水,进了净房再出来,已是一身的馨香,面­色­却还­阴­沉得很。

“怎么?”七娘子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是宫里的事——”

许凤佳哼了一声,一ρi股坐在床边,先低头搓了搓脸,才低沉地回答,“皇上还是不死心!坚持要我们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去找!”

七娘子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下南洋和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找一个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朝三宝太监下南洋的时候,统共连各种水手苦力、商人兵士,也就带了两万人,并且走的是一条固定的航线,下到印度一带,生意做了,小国王请了,也就打道回府。就是这样,几次下南洋的花费,仍然是一个让人咋舌的数字。

单单兵丁就要派两万出去,在南洋水域里漫无目的大海捞针地寻找,这一笔花销会有多大,七娘子想一想都头晕目眩起来。

更不要说那渺茫的成功率了……

“我和封子绣、连太监并焦阁老、孙姐夫废了多少口舌,关在华盖殿里大半天,皇上就硬是不肯松口!”许凤佳一脸的烦躁。“不说别的,这两万­精­兵派出去,我们广东边防立刻空虚,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那么好补的,北戎这十几年来肯定不会稍停……在在都是事,他还不肯稍停!”

他猛地一拍床沿,烦躁地怒吼了一声,翻身躺倒,不快道,“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果然没多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看了看他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吹熄了蜡烛,又躺倒了培养睡意。

接下去的几天,许凤佳就很忙碌,不是杨家有事请,就是孙家请他说话,还有些皇上身边的信重大臣也是私底下频频有请,好容易回来,平国公又把他叫去说话。七娘子这边也跟着五少夫人学管家到了要紧关头,两夫妻除了睡觉前的短短一段时间,都很少有说话的机会。

等到二月中旬,许凤佳难得地早早回家,傍晚还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问安。

连七娘子都很吃惊:她一天都在乐山居里坐着,并不知道许凤佳已经回了屋。

太夫人见到孙子,总要表达关心,念叨他几句,许凤佳含笑听了,又回太夫人,“几个要好的朋友想见一见新­妇­,说起来也的确是时候了。善衡过门快满半年都没有带出去见过。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三天萧家在广福观打醮,叫我们一道去散散心,我想就带善衡出去松散一天。”

京城习俗,新­妇­过门,是要见一见丈夫的好友们。只是许凤佳往来者非富即贵,大部分好朋友都是皇亲国戚一流,要凑在一起并不容易,这件事也就没人提起。现在太夫人当然也不会留难,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又叮嘱七娘子好生打扮,便放众人去清平苑请安,许夫人自然也没有二话。

等回了明德堂,七娘子一边脱外袍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怎么忽然要带我出去松散?还当你最近忙!”

许凤佳便沉声吩咐,“都下去吧!”唬得众丫鬟一哄而散,他这才拧眉告诉七娘子,“三天后我们从广福观出来,就去安富坊封家吃饭。打的是封家太太想念外甥女的旗号,连世叔可能也会过来一趟。他身份敏感,不好和我们明目张胆地接触,接你去,不过是做个幌子——也正好让你和亲舅妈说说话!”

七娘子一时怔然,见许凤佳神­色­坚定,似乎并没有商量的意思,也就低眉应是。心知这一次皇上派兵下南洋的决定,只怕是得不到臣下的支持了。

202自立

许凤佳从去年和七娘子成亲起,名义上就没有职务在身,他是亲军指挥副使,没有战事的时候每日里当然应该到亲军指挥司办差。只是这个大忙人每日里连轴转都是事儿,回来了这么小半个月,也才去指挥司绕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闹了不快,越发是索­性­称病在家,连朝会都不去开了。

只是他虽然在家闲居,却也决不悠闲,非但小书房里汗牛充栋,都是历代的堪舆图、兵书与军事史,就连西三间里也被他陆陆续续带进来不少邸报合订本同前朝的南洋风物志,七娘子每天吃过早饭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就在乐山居里看五少夫人管家,难得回来有空,于安等三姐妹又不时过来找七娘子闲话,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七娘子每日里在乐山居要坐足三个时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许凤佳又看书看得晚,常常三更才进屋来,这几天下来,也就是交换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话。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来,撑着睡眼被几个丫鬟当洋娃娃摆布,换上华服,Сhā戴了头面,等许凤佳起身打过拳净了身,两人才一道进乐山居、清平苑向两个长辈告辞,又遇到平国公在乐山居里和太夫人说话,许凤佳难免被训上几句——父严母慈,这也是大秦父子之间的常见情景。

这一番葳蕤下来,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马车,由许凤佳骑马护送,立夏等丫鬟们坐了一辆小车在后头尾随,从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国公府,朝着什刹海边上的广福观而去。

广福观虽然比不上白云观,但香火也并不冷清,因为二月是道教祖师爷诞辰,广福观又是老子在宇内最大的道场,从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户人家在广福观打醮设坛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却是已经被孙家约去了,萧家只得选了二月十日。烟袋斜街上广福观大门附近却也早已经人烟肃静,几个亲兵在门口侍立:萧总兵虽然官位不高,但这些年来在江南经营得好,和诸总兵一样都是外地的实权大员,手掌兵权,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穷京官更高贵得多了。

许家人的马车当然是直进了大门,七娘子在车马厅内下了车,早有几个总角小厮随着中年管事迎上来,满面笑容地请“世子爷、少夫人仔细崴了脚,这石子路是有年纪的了”。

广福观在什刹海边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处,七娘子随着许凤佳一脚深一脚浅地经过满是苍苔的石子路,进了道观后院两进敞轩,果然就见得一对青年男女联袂出了屋子,脸上都带了笑,她便知道这就是萧家的大少爷萧时雨同萧大­奶­­奶­了。

萧家跟随许家多年,逢年过节都有走动,萧大­奶­­奶­七娘子是见过的,只是过年时许凤佳不在,萧时雨就没有进内院来给许夫人请安。此时随意打量一眼,见他眉目白净,虽然说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难得的儒雅气息,心中倒是暗自点头:许凤佳自己是个小霸王,但平时相与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养。

“神萍!”许凤佳见到朋友,似乎也很高兴,一扫这些天的烦躁沉郁,上前几步拍了拍萧时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亲一趟,倒是长胖了几斤!”

又扭头吩咐七娘子,“来见过萧世兄。”

七娘子裣衽为礼,萧大­奶­­奶­也和许凤佳互相行了礼,便错后一步,拉着七娘子笑,“过年的时候我本来想和世弟妹说一声,我们家大爷下江南去探亲了,世弟妹有什么想吃的土产,只管说一声,让我们家大爷带上一车来都是极方便的。谁知道事儿多,人也多,竟忘了!”

这是个笑口常开的京城少­妇­,虽然也有­精­细处,但面上却是极可亲的。或许因为萧家和许家的身份差异,她对七娘子很是亲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填房与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报李。“世嫂别这么客气,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杨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来说算是昵称了。萧大­奶­­奶­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轻人,何必那样拘束……”

就把七娘子带进了后堂,两个人对着品茶说话。不多时,永宁伯林家的三少爷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庆联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见礼,算是新­妇­见过了夫君的好友。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后堂说话,前堂男子谈笑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又听到谁说要点戏来听。

打醮本来是为了祈福,但也是大户人家享乐散心的借口。萧家年年都要到广福观打醮,即使总兵夫­妇­在任也不例外,此时广福观里外的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就是这几个年轻男女随喜,气氛如何不松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带了一丝疑虑地问萧大­奶­­奶­。

萧大­奶­­奶­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捉狭,显见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极熟络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压低了声音,冲着外头努了努嘴。“林三哥爱俏,听我家那位说,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举了两个,凑了个十全十美!这河东狮吼,难免就要响起来喽。三少爷吓得在我家住了几天,把个林三嫂气得找上门来。两夫妻现在还在赌气,三嫂今儿当然哪里还有心思跟着出门?”

虽说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东狮吼,萧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的郁闷就更多了一层。

大户人家,凡事都讲个脸面,小夫妻吵架本来是常事,河东狮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损闺誉了,萧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温和的,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要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该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爷也太……”毕竟三少爷就在外头,七娘子也压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样子来。“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有了十个姨娘——”

“就是这么说了!”萧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起来三嫂心里也是憋屈,可谁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头,“穿黄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钱,肯这么委曲求全,已经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么营生,一时间表情就没接上,萧大­奶­­奶­看在眼里,忙解释给她听。“你也知道织造局吧,我听说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号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可织造局到了京里就也要归宗正院下头的造办司管,三少爷就是造办司的头儿,这进项还少得了吗?林家合家上下,连带小伯爷都比不上他们三房的小日子过得滋润,还不都是仗着三少爷的……”

她忽然间住了口,面上现出了懊悔,见七娘子一脸纯净无暇,又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就接着往下说。“这份差还不就是仗着三少爷的生母说起来,和那位也是沾亲带故,不然靠他自个儿,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钻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捂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多。”萧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毕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时做听从指教状,是很能让人有些飘飘然的。“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和林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贵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错,还有一个庶女当年是进了永宁伯府,做他们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爷的填房,老四爷也是个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没个傍身的伴儿,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着三少爷是个庶出的,人还聪明伶俐——碍眼!就索­性­将三少爷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过继去了,一直在老四房养到了十五岁,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爷寻思着老四房的产业太少,就把三少爷又接回了他们长房。听说周贵人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这么个妹妹,昭明年间呢,太子爷和三爷走得倒是不远不近的,虽然有时借着你们家那位的牵线能见一见,但彼此也没有多的话。”

“等承平元年的钟声才过,三少爷就发达了,皇上硬是把造办司原本的老司长给高升了,让三少爷买了个举子功名去做司长。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发出了偌大的家业?三少爷的手也不大­干­净,几次有人往上捅娄子想弄他,都被皇上亲自保下来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谁敢对他高声大气?他倒越发是得了意了,这几年来看到个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可怜的,三嫂自己带去的两个通房反而很不得欢心,三少爷就喜欢伯夫人赏赐下来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唠叨了半天,什么“通房还是自己娘家带去的贴心懂事”,“这种事都要早做准备,牢牢拢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贤惠,日子才过得舒心”。听得七娘子头都大了,前头许凤佳才派人进来接她出去,口称,“家里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气寒暄,许家两夫妻才又是前呼后拥地出了敞轩,许凤佳没有骑马,满口叫冷,当着送客出来的萧家夫妻的面,就先钻进了车里。萧时雨不免笑着打趣他,“升鸾,曾几何时,你也会怕冷?”

他看了车内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说。萧大­奶­­奶­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又拧了萧时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说两句!”

许凤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门,恐怕也就没有当年雪中打马的豪气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许凤佳一眼,也怒道,“少说几句会变哑巴么?”

众人的笑声中,小厮儿弓着身子合拢了车门,车轮滚滚,一行人又前呼后拥,将车马拥出了广福观。

车走了几步,许凤佳便打开窗户吩咐小厮儿,“你们先把我的马牵回去,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侍候着就行了。我和积水潭什刹海寺的方丈说好了,今儿要带着少夫人过去上一炷香。”

他话出口,众人当然没有别的回话,不多时,立夏便坐到了车辕边上,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看着钟鼓楼一带的市景,七娘子隔着门望过去,反而觉得她要比自己在车里更自在得多。

她又往后让了让,给许凤佳让出了空间,才兀自低头沉思起来,盘算着方才萧大­奶­­奶­的那一番话。

周贵人虽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没有彻底消散。先是连太监和她之间的那点渊源,再是林三爷的非凡好运,似乎都暗示着皇上并没有忘怀自己的生母。

结合一下他对两个养母不远不近的态度,七娘子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贵人,倒是多了几分了解:此人怕是又一个九哥,或者说,天底下每个被收养的嗣子心里,始终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情结。

“哎,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就和许凤佳闲话。“皇上给太后、太妃都上了尊号,怎么一向没听说他追封周贵人?”

许凤佳本来也是一脸的沉吟,听到七娘子的话,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岁就移宫养育,两个养母胜似亲母,恐怕早就把周贵人忘在脑后了。其实这种事,礼部也应该奏请……偏偏礼部这几年乱得很,尚书又是牛家姻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恐怕也不会对皇上的心理这么有把握:当然也只是猜测,但从九哥的心思来看,正因为从小不在生母身边,有不能尽孝的遗憾,年纪越长,反而会对这个遗憾更耿耿于怀。

皇上不主动开口要追封周贵人,恐怕是顾念自己登基时日不久,许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时候,不好寒了亲人们的心。这时候谁要能为皇上把这心思说明,这份人情可不会小。将来对景,很可能是一块很重的感情砝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自己的几个亲戚。

大老爷虽然很需要这个可能的人情,但他是个举足轻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谈感情,反而太天真。

孙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多这个人情不多,少这个人情不少,皇后身份贵重,贸然开口,反而容易和太后、太妃两宫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轻了,现在还不是她亮嗓子的时候。

她就一手撑着脑袋,望向了许凤佳。

这个人情,很可能正是许凤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谊总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刚因为南洋的事和皇上闹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会没有焦虑,这个人情送出去,皇上一感动,说不定就又恩宠如初,甚至殊恩还可能更胜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极端恐惧的哭诉,萧大­奶­­奶­面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对她重复过的那句话。

“通房还是自家带来的好!”

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冷了下来。

“怎么?”许凤佳心不在焉地问,他亲昵地拧了拧七娘子的鼻尖。“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轻声自语。“求人不如求己,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来,才有资格去要求别人……”

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了许凤佳脸上,对他绽开了一个亲切的笑。

车行渐渐地慢了下来,这架朴素的青篷车拐过了弯,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场胡同里,七娘子掀起帘子透过满是雾霭的玻璃窗,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如意门边小木牌上,朴素的“封府”二字。

203魅影

封家的大门当然比不上杨家、许家朱漆大门的风光,但从小小的如意门进去,顿时可以见到花木掩映回廊曲折——这宅子占地居然相当广阔,并不输给杨家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还犹有过之。

立夏同赶车的小厮儿都是夫妻两人的心腹,自然殊无异­色­,等车进了车轿厅,便一左一右上前扶着许凤佳下了车,立夏又将七娘子扶下车辕,这时屋外已经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不片晌,封锦便微微笑着亲自进了轿厅。

此人出场,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有朗然照人的效果。

“少将军。”他冲许凤佳拱了拱手,“劳动少将军大驾了。”

从前几次见封锦,场面总是有几分尴尬,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在正常的社交场合与封锦相见。

他本来气质就温润,经年不见,虽然眉宇间多了几丝风霜之意,但举止清朗有度,谈吐文雅,合着那绝对惊艳的美貌,望之真是神仙一流人物。就是立夏这样见惯场面的大丫头,也不禁看得痴了。

许凤佳却不动声­色­,只是还了个拱手,点头和封锦客气,“封指挥哪里话,这件事毕竟事关万民,我们总要坐下来商议出一个应对的办法。”

七娘子就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才裣衽向封锦施礼。“小七见过表哥。”

九姨娘是正经的杨家二房,有诰命在身,封家和杨家当然算是亲戚,封锦称呼许凤佳为大将军,是他不愿意攀龙附凤,存了客气自谦的意思。可许凤佳居之不疑,就难免显得过分傲慢了。

封锦于是对七娘子展颜一笑。“多年没见表妹了。”

他对七娘子的态度当然要和气得多,几人边走边说,封锦这一笑的丰姿,居然让跟在七娘子身后的立夏脚步都微微踉跄起来。

“本来母亲是要亲自迎接出来的。”封锦却似乎早已经惯了身边人的失态,一边走,一边徐徐地向七娘子解释,“可是老人家多年来视力昏聩,近乎失明,天气又冷行走不便,妹妹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不便和外男相见。倒是失礼了,请表妹、表妹夫勿怪。”

许凤佳揉了揉鼻子,面现古怪,还没来得及说话,七娘子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又硬生生地转了口。“本来造访得忽然,就给表哥添麻烦了……”

几个人一边客气,一边进了封家正堂,果然见得一身锦绣的封太太正正坐在堂中,身边几个丫鬟肃静围绕,倒也有了几分富贵人家的气派。

大约是听到了封锦数人的脚步声,七娘子一行人才进屋没有说话,封太太就起身眨巴着昏黄老眼,费力地对准了七娘子的方向,颤声问,“是七姑娘来了?”

她较当年初见时已经老了不少,虽然身着华服,但鬓生银发,脸现鱼纹,却是早已经没有了那一股在逆境中依然不屈的­精­气神,四五十岁的人,却像年过花甲的老妪一样,周身环绕着垂暮之气:封太太尽管已经坐享荣华富贵,但看来却并不是个开心的老人。

七娘子同许凤佳自然要给长辈见礼。因为多年不见,又是第一次拜见舅母,许凤佳倒是规规矩矩地二跪六叩,喜得封太太一脸是笑,连连谦逊,“不敢当不敢当,少将军身份尊贵,老身一介民­妇­,又哪里当得起!”就连封锦的神­色­,都宽和了许多。

两厢见过礼,封锦就邀许凤佳,“家里人少,少将军别嫌冷清,我陪你到后花园走走?”

许凤佳就会意地笑了,“表哥怎么安排都好,小弟只有听话的份。”

除了一开始短暂的失礼,到现在为止,他都表现得很礼貌。

今日的会面牵扯到武将与情报机关的来往,很可能焦阁老和连太监都有份牵扯进来,当然安排得隐秘,就连七娘子都不知道与会者究竟有谁,更别说封太太了,对这两个晚辈的对话,她是一脸的茫然。

老人家却也并不好奇许凤佳上门的缘由,待得两个男人的步伐才出了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鬟们,“把姑娘带出来见一见表妹!”又拉着七娘子的手长吁短叹,“小姑地下有知,只怕也会为你感到高兴,一等国公府上的少夫人,那是天大的脸面。我们七姑娘真是善有善报……”

心心念念,只唠叨着当年七娘子的几次接济,倒说得七娘子大不自在,客气了几句,便问封太太。“听说黄先生在舅母这里教习表姐学习绣法……”

封太太拍了拍大腿,面上倒是现出了惭­色­,“就是这件事,又何尝不是你暗中牵线?唉,只可惜我们家封绫人很粗笨,黄先生教了两年,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去年秋天告辞回家探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上京来。”

七娘子顿时神­色­一动。

黄绣娘要走,怎么也没有和她打个招呼?再怎么说,她江湖走老的人,这一点礼节总是知道的吧?

当年的很多事,她还想亲自问一问黄绣娘!

她就心不在焉地对封太太笑了笑,“是回余杭老家去么?我们家四姐倒是在当地生活,有她照拂,黄先生的日子应当是过得不错的。”

“可能是回余杭去了!”封太太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七娘子。“当时告辞的时候,也没有把话说死,很可能过几个月家里住烦了,也会上京城来散散心。”

以黄绣娘的技艺,就是在封家养老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她自己的珠针绣如果肯教给封绫,封家就等于平白多了个传家宝。也所以她的行动才能这样自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七娘子就趁便问封太太,“这事我久已想问表哥了,只是表哥行事低调,小七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他回了京城。纤秀坊的事……”

当时她得到纤秀坊作为陪嫁,便想要赠与封家几间分号,也算是完了封锦的心愿,让凸绣法所得红利,归到封家人手中。只是封太太却坚决推辞不要,七娘子再三坚持,才勉为其难推说封锦不在,要等他回京再行商量。这一拖就是小半年的辰光,七娘子第一次上门拜访就提出此事,诚意可见一斑。

封太太神­色­顿时一正。

在这一瞬间,那个身处落魄,却依然维持着风度的中年­妇­人,似乎在她身上又活了过来。她眯缝着无神昏黄的双眼,看向了七娘子,恳切地摇了摇头。

“七姑娘,这件事你听我的,”封太太的语调,斩钉截铁,“纤秀坊是靠小姑的手艺发家的不错,但没有杨家的本钱和门路,也做不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些年来,我封家身受你几次殊恩,是我老婆子托大,才没有跪拜谢恩——”

她摇了摇头,止住了七娘子才出口的客气话,又续道,“但纤秀坊和我们封家实在已经没有多少关系。能承蒙七姑娘安排,将凸绣法再次传回封绫身上,已经是邀天之幸,七姑娘身边的那几间陪嫁,我们若还有所图谋,那成什么人了?”

封太太这话情真意切,听着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七娘子也只好将劝说的话吞进了口中。

钱倒并不是问题,封家现在并不缺钱,她也不介意收封家的钱,把纤秀坊“卖”给封锦。会提出这个交易,其实也只是为了一圆封锦当年显露出的遗憾,以谢他在亲事上的成全。

但封太太的态度和封锦相差居然会这么大,也是七娘子所想不到的。

再说,古代的绝技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多得女儿家传承了绝技就只能坐产招夫或者终身不嫁的,封太太就算只是为了祖宗着想,也应该设法将凸绣法局限在封家的控制下。也所以封锦才会那么介意大太太“谋夺家传绝艺”的举措……

七娘子一面在心底暗怪自己多疑,一面仗着封太太视物不清,大胆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

如果梁妈妈说的往事,能有七八分真,封太太做这个反应,倒也不出奇了。当时大太太加倍给的聘礼,其实就含有买断凸绣法的意思,既然已经买断,也就不算是谋夺绝技了。

可如果梁妈妈说的没有错,封锦当时又为什么会那样激切地指责大太太……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话到了口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封家和她之间关系微妙,一步走错,后续反应可能连她都没办法掌握。只一个连太监就是变数,很多事,还是要缓来。

“既然舅母是这个意思……”她又客气了几句,也就没有再坚持让渡纤秀坊。“说起来,我出阁也这样久了,还未曾上门拜见过舅母,实在是失礼得很,请舅母勿怪。”

“有你们家太太在前头。”封太太却似乎想得很开,“你也难!婆婆又是亲三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念着我们就够了!再说……你表哥现在也不方便和外头的人多来往。”

一想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七娘子就觉得屋内的气氛,平添了三分尴尬:封锦和皇上之间或许清清白白,但他身为进士立身不正,这一辈子的名声,恐怕都不会太好了。

她连忙岔开了话题,和封太太说些上京后的琐事,这才知道封锦当年携眷北上,也颇经历了一番周折,才在京城安顿下来。不几年则家业生发,成就小康,只是他和太子之间的来往细则,就连封太太也都不甚了了。如今她双眼近乎全瞎,每日里不过是听几本书,理一理柴米油盐的小事,管家大权已经全移交到了封锦手上。

待到封绫出来,两厢见过礼,封太太同封绫就张罗着开上中饭,三个女眷坐在一起,吃了一餐有些尴尬的便饭:毕竟封家母女和七娘子之间往还并不频繁,纵使双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难一下就熟络到言笑无忌的地步。

吃过午饭,七娘子见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词自己习惯午睡,让封太太好脱身出去休息。封绫于是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小绣楼里,让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里是最雅静的,别的地方一时冷落,恐怕收拾不出来。”

封家虽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确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绫的好意,一边拿起绣架边上的一张手帕看了看,称赞她,“表姐好手艺。”

封绫笑了笑,轻声道,“家里没有别的事,闲着就是绣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细致。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在大秦的中层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说上层人家中,二十岁还没出嫁的姑娘,要说亲就难了:其实封绫和封锦轮廓相似,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发达了,按理是绝不至于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头询问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绫就坦然地笑了。“娘没同你说?我打从十七岁起就供上了­精­卫娘娘,这辈子是不出门子的。”

当时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舍不得女儿出嫁受苦,一辈子娇养在家的并不罕见,山西一带的大商人十个里倒有七八个养了这样的守贞女儿。久而久之,也就成为社会现象,所有守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卫,个中缘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吃惊,不将疑惑表现得太明显。或许正是这份礼貌的克制取悦了封绫,她又解释,“现如今哥哥是这个身份,高门大户看不上我,寒门小户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这个样子,少了人照顾怎么行?我也不耐烦受婆家的闲气,索­性­在家住着逍遥度日,倒也­干­净——按说表妹是新­妇­,我不该说这话。可我自小在苏州是见得多了,新媳­妇­进门战战兢兢,对内要侍奉公婆照应丈夫,对外要­操­持家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礼让家人,自己占个最末。辛劳了几年一朝有身,稍微宽裕些的人家就抬举通房,一辈子妻妾相争闹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里住一辈子——”

她还要往下说时,屋外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封太太身边的丫鬟一声通禀进了屋子,“连先生请少夫人过去说说话。”

提到连太监,这丫鬟的态度是很熟络的。可见得两家人常来常往,恐怕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封绫忙起身请七娘子,“连世叔相请,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过去。”

就亲自陪着七娘子进了后宅的小花园,从一条冷落的小径绕了过去,在一排靠墙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随意地挑了一间。七娘子进屋后,只见屋角一个小门是半掩着的,从这小门出去,在低矮的门洞里走上一时,再推开一扇拉门,眼前一亮,另一个花园就出现在了眼前。

大户人家,府中常有各种机关暗道,百芳园里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七娘子虽然知道,却也很少使用,这一次才是见识到了燕云卫中人行事的隐秘。心底更是对连太监和封家的关系有了更深的了解:连太监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宫,甚至很少在外过夜,虽然宫中的几个红太监都有在四九城里置办产业,但他却似乎是唯一一个例外。不想其真正的产业,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绫却似乎是识途老马,这花园内外寥落无人,只有进了园中的一处房屋,才能见到门外守着两个神­色­肃然的年轻中人,见封绫伴着七娘子进来,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绫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封绫便笑着对七娘子道,“连世叔现在心绪不大好,我就不进去了。”

她的态度轻松随意,反倒让七娘子也放松下来:上回在坤宁宫外,她只是和连太监说了几句话,暗示他许凤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触。对此人其实并不大熟悉,此时贸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顾虑。

算了,以连太监的身份,要对她不利,也不会等到这时候。

七娘子将所剩不多的顾虑推到了一边,对封绫笑了一笑,拾级而上,推门进了这门窗紧闭的小屋之中。

一进门,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内开有天窗,虽然窗门紧闭,但也有柔和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下来,整个屋子里没有一张桌椅,四壁全都笼了玻璃,透过玻璃,无数花团锦簇的绣品,正冲七娘子散发着一团团如云似雾的光芒:这都是夹杂了金银线绣出来的名贵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张条案上由玻璃框着的那一扇绣屏上,还有一条五爪金龙傲然长啸,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须尾飘扬,甚至龙头有一部分,好像已经探出了绣屏。

这一张绣屏,将凸绣法的鲜活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纵使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得见,但她知道这就是十数年前令纤秀坊在江北打响名号的乌檀木金龙破海大屏风,也是从那时起,凸绣法才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苏州第一绣’的美名,这张绣屏,可说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时不禁看得痴了。

当她与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时,九姨娘已经只能做些家常活计,托人外出售卖,所用布料针线,自然不可能这样华美。

然而这张大绣屏上所流露出的风格与气质,却与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绣品一样,都有九姨娘独有的细腻,与细腻底下含而不露的一点张扬。

在这个没有影像的年代,远去先人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往往可以激发多年前的回忆。

回忆就氤氲了七娘子的眼,让她想起了久已被遗忘的岁月。

在这世上曾有一个人是那样无私地爱她,即使多年以后,这份爱依然绵延不绝,从不求回报。而这也是她前后两世所唯一能享有的亲情。

屋角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七娘子蓦然转头,目注着一个中年人倒背双手,缓缓地自里间转出。

连太监。

204一片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一瞬间的怔然。

七娘子咬着­唇­咽了咽喉头梗塞,才款款施礼,“连世叔。”

连太监摆了摆手,踱到七娘子身边,同她一道观赏起了这华美的绣品。

“这副绣屏,是当年你父亲贺先帝四十大寿的礼物。”他的声音到底含了一丝阉人特有的尖细。“先帝在世时,每逢寿辰,是一定要取出来亲自赏玩的。直到龙驭上宾之后,我费了好些手脚,才从内库里淘换出来,到手也不过三年。”

阉人们穷苦,手脚­干­净的并不多,只是要偷也都是捡好脱手的小件,这样张扬的大件,只怕也就是连太监这样有本事的大太监,能想办法淘换出来,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边上,一张张绣品看过来,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笔。凸绣法虽然后来为纤秀坊所得,但毕竟和九姨娘亲手绣出来的成品有明显差异,像七娘子这样随侍在九姨娘左右,得过她几分真传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只是这一间屋子里的大小绣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只觉得喉头梗塞、胸中块垒,随着她的每一眼而渐次增强:看着这间屋子,就像是看着九姨娘的一生。尽管她已经入土多年,但在这间屋子里,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个很少有人见到的,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信心的,抱着无限的希望与盘算的少女,却似乎又活了过来,在这些­精­致的作品后,对每一个参观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龙破海大屏风前头,气息甚至已经有些紊乱。

“这是她在苏州绣的最后一副大件。”七娘子瞪着眼前的鹅黄锦缎,涩然开口。“没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后便去了西北。”

这屋中的所有绣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正因为此,在一针一线后头浮现的,是一个快乐的少女乃至少­妇­……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却是一个已经被生活压垮的失败者。

她从来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当年的甜,会让她的心头这样苦涩。

连太监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娘亲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过是按寻常绣帕的价钱卖的,到手的人,也就并没有太珍惜。这些年来我着意搜寻,所得无几……不知为什么,我也很不愿将它们陈列进来。”

这位中年人的语调里就多了几分苦涩,“我毕竟年纪大了,纵使大错已经铸成,回头再看的时候,却总还是愿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样。”

七娘子首次别转过头,直直地看进了连太监眼底。

连太监也正看着她,但他的眼神却是虚无的,他似乎想要透过七娘子的脸庞,去追寻另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这眼神里的哀痛,浓得再也化不开。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窒息。

“世叔见我。”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艺品。“总不是只为了给我看一看这些……”

她慌乱地冲着这满室活生生的回忆挥了挥手。“这些过去的伤痕。”

连太监的视线依然没有放松,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与九姨娘、大老爷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时候,九姨娘就常常说——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态是快乐的,手中活计不停,面上却难得地现出了笑容。“从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这些年做多了绣活,眼水­干­了这眼神才昏黄起来。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说,就像是两泓陆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连太监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没有触到七娘子的脸颊,就又放下了,他推后了几步,好像这未完成的一触,已经灼伤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颤抖。“总要到这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年轻时太不懂事。”

这个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他转过身,在板壁前站着,轻轻地触了触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问七娘子。“你娘葬在哪里?”

“西北杨家村祖坟里,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调匀了呼吸。

只看连太监的表现,就知道他对九姨娘,只怕还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却又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当年九姨娘一事的细节,自从在梁妈妈口中得到了她所谓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时空回到当年,亲历一遍九姨娘的生活,来判定谁是谁非。

曾经她以为大太太是毁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祸首,所以报复也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泄的出口。她想过那么多报复她的办法,有些要花费数十年,而有些甚至会以报恩的面目出现。

然而,当她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惊觉自己原来那样善于自我欺骗。

大老爷、连太监、黄绣娘、封大爷,这些人对九姨娘的人生悲剧,是否也有责任?而她是谁,有什么资格代九姨娘决定谁是谁非,谁该承受报复,谁可以逍遥于她的复仇之外?她这么肯定地认为大太太是罪魁祸首,是否只是因为在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个,是她的能力范围之内的那个人?

但她又该怎么去追寻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眼,正面对上了连太监的注视,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尽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这个年长者在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工作,他虽然态度温和,但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让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几分小心。

而七娘子只是平视着他的双眼,她缓缓问,“连世叔,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想知道。”

连太监的瞳仁就缩紧了,他一下从对九姨娘的沉湎中苏醒了过来,尖锐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这一问,其实已经触犯了社交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太监净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从来不当着本人谈论的。毕竟如果有一条别的路走,谁会愿意挥刀自宫?连太监自己可以怀念,但七娘子要问往事,可以说已经触及了他心底最痛的伤疤。

在这一刻,连太监已经不是那个谦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来,无形间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气势,恐怕就算是大老爷发怒时,不过也就是这么怕人了。

七娘子却不为所动,只是平稳地与连太监对视着,任凭那双剪水双瞳里,反­射­出连太监的怒容。她也依然静若止水。

连太监忽然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

他率先挪开眼神,好像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样,背转过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细细地鉴赏起了那里的一副银线乱针花鸟人物。

“当年的故事,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他话中尖锐的声调,似乎是出自阉人的生理架构,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无非是一个叫做郑连继的无知少年,做尽了无情无义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来的,则是无名无姓的连太监。”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在这一屋锦绣之中,静静地面对着连太监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长大,郑家同封家也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时常往封家走动,一开始只是因为和你大舅舅谈得来,后来呢,你娘也有十一二岁了,人出落得很秀丽……两家家境差得不远,等到你娘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托人上门说亲。”

故事的开始当然是平凡的,连太监深吸了一口气,声调略略有些破碎,又续道。

“可你娘学了凸绣,那是封家绝技,你外祖父当时已经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经中落,全仗着你舅母善于理家,你娘又能变着法子贴补家用,才能逐年经营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将你娘多留几年,再为她物­色­一户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艺,一般的人家,只有争着上门来聘的。”

“我上门提亲时,你娘自个儿是应了,可你大舅舅嫌郑家太穷,将来你娘过门后,恐怕会把凸绣法带走……他就开了一千两的聘礼,想让我知难而退。”

“若是个寻常女子,怕也就这么认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刚强,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着大嫂作陪,偷偷地从后门进了我家,问我这聘礼中还差多少银子,她来想办法补齐。”

连太监的音调就悠远了起来,无限的苦涩中,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甜。

“我虽然又惊又喜,但家里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三百两银子。碰巧当时同乡有邀我贩绸缎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现在,绸缎生意都大有赚头。有时候花­色­选得巧,走一趟赚个一倍的利,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两出来做本钱,让我带了这五百两银子,在苏州贩了布料上京去卖。如此来回两三趟,千两聘礼,也就出来了。”

“当时总是太年轻,也不去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归来……就同几个老乡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连太监的声音渐渐就苦涩了下来。“一路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同行的有苏州本城父母官的长随,仗着主人身份,总是横行霸道。一个米商看不过眼,两个人时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时候,当晚两人又争吵起来。那长随一怒之下,便当着我们几人的面,拔刀把米商给捅死了——这出了人命官司,还不得进衙门?偏巧通州知府和苏州的那位官老爷,又是同年……同行的几个商人都是老于世故之辈,他们串通在一起上下打点,又买了供,竟然有好几个人栽赃给我,说我挑拨离间,挑唆那长随杀人,长随本人不过是年轻冲动。”

连太监顿了一顿,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还有些银子,又有两个忠厚长者不肯串供,糊里糊涂也就被放了出来。却已经是登册的戴罪之身,什么时候官府高兴了要再审案,什么时候就是我再进牢里的日子。”

他转过身来,拉长了袖子给七娘子看,“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里被拔去的,一辈子再长不出来了。”

“这一番无妄之灾后,我身上五百两银子散落殆尽,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没有脸面——也没有钱回苏州去,彷徨无计之下,只有进京城找了一份活计,平时省吃俭用,四处掮了货物去卖,两三年后,居然也积攒了些银子,有了回苏州的路费。”

“当时我年纪渐长,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经知道你娘拿出来的二百两银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爷一毛不拔的­性­子,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因此我心急着回去领罪,就辞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苏州。”连太监叹了口气。“果然,据说当时封家着急用钱,居然拿不出来,大嫂和你娘都颇受了些苛责,你娘吃不下气,便进了绣房做活。我辗转托人,又见了她一面。那时候她十六七岁……正是你现在的年纪。”

他的声音悠远了。

“我把原委一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怪我。还宽慰我说银子已经被她还上,叫我不要担心,反过来还问我家计有没有着落。我这一世人过得坎坷,家事零落,只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样对我好。当时我心底暗下决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辜负你娘的深情。我说我有了些银子,预备托人洗去罪籍,在城外开个小铺面,一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只是那千两聘礼,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点都不在意,她说从前是她太傻,千两聘礼不要也罢,就是私奔随我都肯。问我愿不愿等她几年,等她同绣房约满,再出来成亲……我,我喜欢得不得了,又怎么可能不愿?”连太监忽然间又转过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间最开心的日子,我一个月能见她一次,听她身边要好的伴当说,她在攒嫁妆。我私底下也过得刻苦,想着现在省一些,将来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没有想到,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世事怎会那样弄人。才过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我使了银子逃了罪,要我给死人抵命。当时知府还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个死。前思后想,也就只有先避避风头。临行前我去见你娘,她硬是塞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带着防身……”

连太监­干­涩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肠多好。我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顾,只是要我带在身上。”

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个错。我又没有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我收了。我让她和我一块走,可她说杨家势力大,恐怕她走脱,是要派人来追的。”

“也就是那么巧,这件事居然传到了那长随耳朵里。他怕事情败露的心思,只怕比我更甚,三言两语之下,官府也发文来追我。我被逼得走投无路,颠沛流离了一年多。再想方设法回了苏州,想着你娘只怕已经约满出了纤秀坊……”

连太监一下收住了话头,不再往下叙述。

之后的故事,七娘子只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当时正是九姨娘最当红的时候,江苏布政使家的红姨娘,同一个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间,都知道该怎样选择。

“那长随……”她轻声转开了话题。

连太监转过身来,微微笑了。

“你也在苏州住过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蝉。

她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昭明末年苏州知府程家先被揭发贪墨,圣意尚未裁决,大老爷还和七娘子闲话过‘不知道上头谁要整程昱’,紧接着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带奴婢下人一夜之间在苏州暴毙,是苏州有名的大悬案。程家的两个小姐,她还见过,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嘘了几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连太监似乎又成了那个不怒自威的当权者,他倒背双手,深吸了一口气。“报恩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一直当你娘在杨家日子过得不错……没想到听子绣说起,这些年来侍奉她左右的,也就只有你这个亲生女儿。想来她对我所施深恩,我也只有报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么心事,只管同我说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马后,连某都不会推辞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连太监一眼。

这个中年人脸上的表情,的确是真诚的,他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又有了些悠远地茫然,似乎想要透过她的脸庞,去寻找那之后的人。

她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全都吐了出来。

“连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领了。”她上前几步,诚恳地看向了连太监。“但您想报恩,是您的遗憾。小七却没有一点身份来接您的好意,当年的是是非非,已经随着娘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对我再好,我也不能回报。”

她顿了顿,又抢在连太监之前续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来原谅、来宽恕什么,但有些遗憾,是您再想去弥补,也无法弥补得上的……娘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还有没有怨,或者只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怀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评判的。”

“这张绣帕,是娘生前为自己绣的嫁妆,辗转了几手,又回到了我身边,如今将它转赠给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气神,嫁到了您身边吧。”

她伸手入怀,掏出了这张早已准备好的泛黄绣品,上前几步,轻轻地塞到了连太监手里。

连太监面­色­木然,似乎对七娘子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反应,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张绣帕勉强在他掌心滞留片刻,就因为主人并未握紧,从指间滑落了下去。

丝缎翻飞中,那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似乎也生动了起来,翩翩在空中飞舞了一段短短的路,终究又落到了尘土里。

七娘子叹了口气,又自摇了摇头,再扫了那明黄大屏风一眼,又迅速地调开了眼神,转身快步出了这间让人窒息的屋子,将一段过往关在了脑后。

才出了门,她就讶异地扫了阶下一眼。

“子绣表哥?”

锦衣青年本来正俯身细看一株盛放的君子兰,听到七娘子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冲她一笑。

“我来接你。”

205目击

七娘子再扫了花园一眼,只见除了那两个年轻中人之外,小花园居然冷落无人,封绫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向封锦挑起了一边眉毛,一边笑一边下了台阶。

“那就有劳表哥了。”

两人就默默地并肩在花园中走了几步。

七娘子本来想问许凤佳的下落,顿了顿,却也没有问出口来:如果没有得到许凤佳的首肯,恐怕连太监也不会把她带到这密室里来呆上这么久。

这小花园虽然不大,但花木扶疏,极是­精­致,封锦游目四顾,忽然赞道,“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能静下来好好赏一赏春光了。”

“表哥这些年来东奔西跑……”七娘子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也该放慢脚步了。”

封锦就看着她笑了笑,低声道,“这话其实与其对我说,倒还不如对世子说起。”

他们来时的小门,从外头看和墙面几乎没有分别,封锦也没有带她从来处回去,而是绕了弯子,进回廊转了几个弯,往回廊深处的小书房走了过去。

“世子毕竟已经有了子息。”七娘子含蓄地道,“表哥即使一时不愿成亲,就是为了舅母同表姐着想,也很该为封家传宗接代,让舅母和表姐有些事做了。”

封锦和皇上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怕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也就没人清楚了。连六娘子这样的宫中红人都闹不清,七娘子当然更不会去探寻真相。只是封锦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以他单传的身份,早就该娶亲生子传递香火了。

封锦微微一怔,坦然道,“自从我进了燕云卫做事,也只有善衡你在这件事上说过话了。”

他就含笑看了七娘子一眼,神­色­之间,倒有了隐隐的亲昵。

七娘子倒是没有想到连封太太都不曾开口,她垂着头想了想,又提醒封锦,“表哥常年在外,舅母眼睛不好,表姐又终究是未嫁之身。家事总是要有人打点……再说,我看着舅母­精­神头不大好,或者多个孩子,能够宽慰老人家,聊解寂寞,也是说不清的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进了屋子,这间小书斋看着倒很雅洁,封锦沉吟片刻,才在转了转墙角的大立瓶,顿时机杼声响,片刻后一条清洁的通道便展现出来,七娘子跟着他钻进里头,没走几步,便又推开门出去:这出口却是同倒座南房遥遥相对,在小花园深处的墙面上头。

“那间花园其实是巧用障眼法,从我们家花园隔出去的封闭空间,外间住客与里头的事根本毫无所知。”封锦含笑为七娘子解释了几句,“连世叔有时候会过来小住几日,见一见明面下的一些朋友。”

他既然不想多谈,七娘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应了几句,就问封锦,“辛苦表哥引路了——只是该怎么从这儿过表姐的闺房去?”

封锦却站定了脚步。

他特地进小花园来接七娘子,当然不可能只是要送她回来。只是一路没有表示,七娘子也就没有细问。此时见这清俊的青年面上浮起了心事,心底也并不讶异,她靠着回廊上的栏杆坐了下来,抬头询问地看着封锦,轻声道,“表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虽说两人接触不多,但相处起来,却极是自在,有一种难得的兄妹熙和之感。就连九哥都很少给七娘子这样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封锦是一定会鼎力相助的。在两人之间,更多的还是他在照顾她,却并不会向她索取什么。

和封锦在一起,不但有珠玉在侧的赏心悦目,最好的一点,还是这种全无压力的放松之感。七娘子不需要挺直脊背,从额角到脚尖都是放松的。

虽说男女大防,两人纵有亲戚关系,也不适合这样单独相处,但封锦当着七娘子的面,似乎也很自然,并没有无谓的拘束。他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问七娘子,“嫁到许家,日子过得怎么样?”

七娘子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封锦会以这句话为开场白。

“世子爷对我不错,”她坦诚地道,“婆婆待我也好。纵有些难缠的妯娌,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过上一年半载,脚跟也就站得稳了。”

封锦应了一声,眉宇间就又现了沉吟。

半晌,他才自失地一笑——这一笑就又让初春花草失了颜­色­。

“算了,善衡你兰心蕙质,表哥也就直说了……虽然我们私下已经形成默契,这一次南洋之行,谁也不会让步,但看皇上的态度也是斩钉截铁,只怕这场角力的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这就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了,似封锦这样的近人,对皇上的决心当然最是了解。七娘子的眉宇不由就晦暗了下来:为了稳定朝局,恐怕南洋行军与地丁合一不能同时并行,皇上的态度既然这么明显,只怕大老爷的阁老位,要坐不稳了。而杨家走低,最受影响的就是她和六娘子。

“虽说焦阁老识得大体,为了国势始终坚持不肯附议南洋行军之事。但个中关节,他老人家不可能想不明白,所以今日这一议,能起到多少作用,我是不看好的。很可能焦阁老也坚持不了多久,终究是要松口的……到时候,只怕表妹夫就又要远行了。”封锦垂下眼,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听善久说,善衡你嫁进许家,并非情愿。只怕以你的出身,娘家韬光隐晦,表妹夫又不在身边。在夫家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我想问一问善衡的意思,如果你和表妹夫相处融洽,我们终究是有一些手段,能将他留在京里的。”

七娘子心头一下就涌起了一股暖流。

封锦只对她说过一次,会护她一世平安,这话她当时听了虽然感动,但听过也就算了,并不曾指望她真能从谁那里得到庇护。

但他却是真的将这话放在了心上,遇到机会,又是这样诚挚地提供着自己的帮助。

“那就先谢过表哥了。”她也没有多加矫饰,就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对许凤佳的需要。“世子爷在京里,我心底总是安稳些。”

“那就好。”封锦似乎也松了口气,玉一样的容颜上,就泛起了丝丝笑意。“我听说善衡婚事之时,还有些担心你以续弦进门,和表妹夫之间恐怕有所隔阂。如今既然情浓意洽,那当然是最好了。”

只从他宽慰的语气,就可以听得出来,封锦是真心为七娘子高兴。

七娘子却不禁叹了口气。

气出到一半,她又捂住了嘴巴,似乎这一口气泄露了什么隐私。顿了顿,才提心吊胆地望向了封锦。

在初春的暖阳之下,他的面上似乎放着微微的光晕,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但­唇­角的笑意里,到底却还有淡淡的酸涩。似乎七娘子的幸福,却提醒了封锦自己的遗憾。过了一瞬,才似乎是意识到了七娘子这一口长叹中露出的信息,他的喜悦,就暗淡了下来。

“表哥……”她赶忙先发制人,“那个人现在,待你不好吗?”

封锦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他才别转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待我很好。”

这句话封锦说得很轻,咬字甚至有些含糊,只是话中那汹涌的寂寞,却几乎是喷薄而出。

七娘子就静了下来,注视着回廊那­精­致的青砖地面,等待着封锦的下文:每一段关系都总有缺憾,只是七娘子可以向很多人倾述自己同许凤佳之间的问题,而封锦的这一段深情,或者却只可能向她吐露。

封锦沉默了许久,甚至久到七娘子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弯下腰,托起了一朵将放的千里香。

“善衡和世子处得好。”他没有就自身的问题再往下说,反而问起了七娘子。“可在你心底,你对世子有几分情意,又有几分,是不得已呢?”

七娘子居然答不上来。

封锦瞥了她一眼,了然地露出了同情的笑,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五娘子是真的没有爱错,她是痴情人,爱上的,居然也是个痴情人。

在这一世中,会将爱情牵扯到婚姻里的人,七娘子其实只见过两三个。余下的所有人在谈到婚姻大事的时候,总是提着门当户对,提着靠山,提着亲戚,提着妯娌,提着公婆……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婚姻里的一方是否喜爱另一方。而直到这一刻封锦问出口的时候,她似乎才能肯定:即使是在大秦,也始终有人在意婚姻中的爱情。

耳边又听得封锦再问,“你不希望世子到南洋去,是舍不得他,还是他留下来更好?”

七娘子依然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乞巧……不,她更应该感谢乞巧,乞巧证实了她最深的恐惧并非无的放矢,也证明了她的抗拒并非没有意义。她没有低估许凤佳,她不应该在这段婚姻里投入感情。

封锦也没有追着七娘子往下问。

他的神­色­间,就涌现出了浓得化不开的遗憾。“在这世上,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低头的时候。我情愿在很多事上低头,但如若出乎我的本意……善衡不要笑我,若我中意的那个不能常伴左右,我宁缺毋滥。既做如此想,有时也就难免寂寞,然而这寂寞,我也有几分甘之如饴。”

在这一刻,那个孤高的少年,似乎又在这温润的青年后隐隐露出了一点残余,七娘子怔然望着封锦,第一次对自己的表哥升起了一股敬意:就是在现代,也多的是男人用身体谈­性­,心灵谈爱,像封锦这样努力做到身心如一的男人,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很值得钦佩。

然而心中却又闪过了无数言语:封锦洁身自好,不能说不是好事,但总有一天,封家是需要一个子嗣的。就算他不需要,封太太和封绫也都会需要……

下一刻,她又开始厌恶起了自己的伧俗,为什么在这样一份洁白美好的感情之前,她所能考虑到的只有丑陋的现实?

因为现实毕竟是无法改变的。

她摇了摇头,哑声道,“可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

她就想到了九姨娘,想到了五娘子,想到了六娘子,甚至于想到了敏大­奶­­奶­、大少夫人、封绫……她们或者在爱情上不顾一切,或者理­性­地摒弃了爱情的影响,或者主动放弃了爱情的可能,又或者在爱情和世俗之间作出了妥协。然而她们也都并不大快乐。

而她自己呢?

她还有勇气作出自己的选择吗?她能像封锦这样,只满足于‘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很好’,宁可让寂寞常伴左右,宁缺毋滥吗?或者封锦有一天也必须对现实妥协,让他为爱所守的贞洁蒙尘,为家庭生产一个子嗣?

毕竟现实的力量,永远是最强大的。即使她改变了许凤佳,强求到了他的专一,是否将来有一天,她依然不得不对现实让步?

七娘子忽然有些后悔,或者是与连太监的见面已经乱了她的阵脚,封锦这几句话,简直是问得她心底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又挺直了脊背,徐徐起身随着封锦的目光,一道看向了那朵含苞待放的千里香。

封锦便微微用力,将这朵皎洁的白花采下,为七娘子Сhā到了鬓边。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望着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容里遍布温暖。“这一次我见到善衡,总觉得你心底很不快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藏了什么心事,但我想,你是不愿和我说的。”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脸颊,才听封锦续道。“只是人生苦短,不管心里有多少苦楚,也不要忘了,就在身边枝头,还有无数的花苞,经受风霜雨打,只等着盛开。为着盛开这一刻的芬芳,再长再久的等待与寂寞,也终于是值得的。”

这句话似乎在安慰七娘子,又似乎像是自我宽慰。

而即使七娘子自己已经乱成了一团扯不清的丝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实在是封锦最美丽的一刻。

在此时此刻,他是喜悦的,因为他正盛放,而盛放的欢欣,似乎已经抵得过人生中前二十多年的落魄,与身后注定流传的骂名。

封锦再叹了一口气,又欣然一笑,招呼七娘子,“从这里出去,就是你表姐的闺房了。”

尽管这一番对话已经结束,也没有一点激烈的情绪,封锦不过说了几句简简单单的话语,表明自己的心迹。甚至于这心迹在任何一个大秦人眼中都可能是极龌蹉,极轻浮,极其不负责任的,但七娘子依然觉得,她的整个生活都在这一番话中受到了动摇。

如果连封锦都敢拼死吃河豚,她为什么却总是这样束手束脚的,爱不敢爱,恨不敢恨?

尽管尽力遮掩,但上了回程的马车后,七娘子依然陷入了恍惚。

她的视线就不时调向了许凤佳。

如果她可以选择,七娘子肯定自己决不会选择许凤佳作为倾心的对象。甚至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许凤佳有丝丝缕缕难以分辨的好感。在他面前,她总是挂不住自己的面具。

她虽然举止得宜进退得体,但毕竟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许凤佳似乎也有心事,一路上都沉眉凝思,英气的面容上就笼罩起了浓浓的失意。

七娘子忍了再忍,依然没有忍住:她不该关心他,然而她毕竟是关心他的。

“是和连世叔的说话不大顺利?”她轻声问许凤佳。“皇上那边……”

许凤佳摇了摇头。

他抬起眼,浓得化不开的眼神,直直地对上了七娘子。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一起说话。”

许凤佳的话里,居然遍布颓唐。

206匕见

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虽然说男女大防,她和封锦在一起谈话,似乎是有些越礼。但话又说回来,那是她嫡亲的亲表哥,并且经年不见,还有连太监这么一个共同的长辈,和封锦稍微谈得久一点,难道还碍着什么了不曾?

再说,许凤佳如果看到她和封锦的对话,也该知道两个人根本没有肢体接触,从头到尾不过是封锦摘了一朵花Сhā在她头上,许凤佳有必要这么介意吗?

“嗯,我和表哥谈了谈往事。”七娘子皱了皱眉,没有流露出一丝心虚:她和封锦之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如果你连我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话都容忍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凤佳又烦躁地打断了她。

他咬着­唇­,难得地显出了犹豫,扫了七娘子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算了!”他的语调冷了下来。“回家再说。”

马车内就静了下来,七娘子透过窗边的白雾,望着冷清的街景:靠近宵禁,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从安富坊回澄清坊,都是在内城打转,马车绕了好几个弯,没有多久就进了煤炭胡同,两夫妻在车轿厅下了外用的马车,许凤佳先钻出了车门,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七娘子不禁秀眉紧蹙,目送他的背影转向了梦华轩方向,才吩咐立夏,“我们回去换件衣服,到清平苑请个安。”

已经交了初更,乐山居已经关门落锁了。许夫人却是多年来起居不定,初更往往还没有入睡的打算,七娘子回明德堂换了家居的衣服,略施梳洗,就进了清平苑向许夫人报平安。

虽然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但府里的大事,许夫人却从来都是心底有数的。许凤佳为了南洋行军和皇上闹别扭,许夫人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就连这一次外出为的是什么,许凤佳也没有瞒着母亲。

“似乎谈得还好。”七娘子就添添减减地向许夫人汇报。“想来几个重臣如果都能顶住,各方面软磨硬泡之下,或许皇上也……”

许夫人拉长了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皇上那样有主意的人,”她对今天的这次会面,好像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真的想要做一件事,只怕是我们拦不住的。”

沉思片刻,她又舒展了眉宇,“不过以皇上的­性­子,凤佳要是真不想去,恐怕他也不会相强。”

话虽如此,许夫人的语调里到底是多了一点心事。七娘子也没法宽慰她太多,只是又交代,“世子进梦华轩去了,恐怕一会没能进来向娘请安……”便起身告辞,出了清平苑。

等她进了西三间,许凤佳已经洗漱过了,顶着一身清爽的水汽站在窗前发呆,七娘子瞥了他一眼,径自进了净房宽衣洗漱,一边低声问进来服侍的中元,“世子爷一进门就是这个样子?”

中元是一脸的后怕,“可不是一进门就凶神恶煞的?”

她口齿活泛,不比立夏和上元稳重,形容许凤佳进门时候,“就像是刚吃了个苍蝇似的,我们都吓得不敢说话……”

七娘子心里倒是越发纳闷了起来。

索­性­站在许凤佳背后,把自己和封锦的对话又过了一遍,确认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曾做过说过什么不合适的话,就是两兄妹闲话家常,才站到许凤佳身边清了清嗓子。

“你们都下去吧。”她冲中元摆了摆手,又添了一句,“今晚就不要人上夜了。”

几个丫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将西三间里外的几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显然是听出了七娘子的言下之意。

许凤佳一直保持沉默,只有双­唇­边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负面的心情。就连关门声,都没能让世子给出沉默之外的一点反应。

七娘子的眉头就蹙得更紧了起来。

许凤佳决不是有了心事反而往肚子里吞的­性­子,只看他忍着气回来和自己讲和,又要留在京城支撑大局,就能知道这人虽然有时会意气用事,但怒气过后,总也会冷静思考。

可现在他与其说是狂怒,倒不如说是……悲哀。

她从来很少在许凤佳身上看到这样低沉的情绪。或者说他也从来没有将这份情绪展览在七娘子跟前,这毕竟是一种示弱,而许凤佳又是那么的要强。

“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七娘子就主动站到了许凤佳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暗淡的月­色­。“表哥只是从连世叔那里带我出来……你总不是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该有的事吧?”

封锦又不是傻的,七娘子当然更不是傻的,许凤佳就算当时有误会,稍微一想也应该明白过来,至少总要求证一下。总不会是看到她和封锦从花园里过来,就径自认定了什么,兀自开始黯然神伤了吧?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焦躁:她虽然不想承认,但许凤佳反常的低沉,让她的情绪再起了波动。

这一天之内,她心里全都是事,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本来就已经相当疲惫,甚至于失去了伪装自己的兴致。见许凤佳还不答话,她索­性­一下站到了许凤佳跟前,强迫他将视线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到底怎么了?”她一字一句地问,“有什么事,你总要说出来,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微微的后悔:这样说,好像自己是为了取悦他而活着似的……但旋即,七娘子又将这些算计推到了一边。她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了,眼下要再计较那么多,也没有这份­精­力。

许凤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烦躁地背过身去,躲开了七娘子的注视。“今儿累一天了,睡吧!”

七娘子索­性­赶前几步,又拦在了许凤佳跟前,静静地瞅着他瞧,大有不闹个明白不肯­干­休的架势。

“我今天已经很累了,”见许凤佳不为所动,她索­性­又加了一把火。“不想带着心事入睡。”

许凤佳就揉起了眉心,英气的容颜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疲惫。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辞,态度平静如水。“就是这么回事。”

七娘子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婉转了?还是你忘了,他是我嫡亲的表兄……”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许凤佳粗着嗓子打断了七娘子的解释,语调里忽然间多了满载的怒气。反而让七娘子安心下来——还会吵出来,事情就不算太严重。

虽然她也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许凤佳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许凤佳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他逃避着七娘子的眼神,摇了摇头,粗率地结束了自己的陈述。“明天再说,今晚先睡吧。”

见七娘子还不曾让开,他索­性­直接将她拦腰举起,轻轻放到了一边,径自宽衣解带,坐到了床边。

七娘子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拒绝交流的生活伙伴,可以让人打从心底恼火起来。

她本来已经疲惫得没有恼火的力气了,然而当着许凤佳明显的保留,心底却似乎是长出了一根长刺,叫她坐卧都不舒服,更不要说安然入睡了。

勉强在许凤佳身侧躺下,她闭上眼,在心底想着一件接一件的棘手事务……然而随着许凤佳的每一个辗转反侧,他那反常的悲哀表情,在她眼帘后头不断被重放,就好像一张贴满了心城的招贴纸,思绪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

待到许凤佳又翻了个身,七娘子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下就半坐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许升鸾你到底怎么了?”她的音调里居然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恳求,七娘子却也根本无心去武装出不在意——她的确是在意。“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还是你只是不喜欢我们同封家走得太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在她心底,有一个最小的声音似乎又发出了一声冷笑。嘲讽着她的口不对心。

她知道!七娘子烦躁地意识到:原来只是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自己已经对许凤佳有了太多的好感,以至于他的低沉,直接影响到了她的情绪。

这当然是错的,她当然应该及时纠正,但今晚她实在也已经太累了,理­性­罕见地全面撤退,留下感­性­在央求着,几乎是绝望地提醒着她,她是多在乎许凤佳的情绪。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就粗重了起来。

这话中的一丝哀求,好像比得过千言万语,一下就把他的情绪逼到了失控边缘。

他没有动,只是睁开了眼,在模糊的黑暗中,七娘子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逐分逐寸,甚至带了一丝省慎。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叙述。“杨棋,我看到你同他说话。”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简直要尖叫起来:同封锦说话,难道甚至是桩死罪?

她没有开口,许凤佳轻轻地冷笑了起来。

“你甚至还不明白,是不是?”

他的声音是多变的,曾经愤怒得像是刚出炉的铁器,炽热而致命,也曾经带了刻意的不屑,锋锐得像是最尖的针。然而不论什么时候,疲惫时无奈时虚张声势时,也总有一股勃勃的生机……但此时此刻,这生机居然消失不见,留下的是死水一样的宁静。就好像……

七娘子愕然发现,这声调就像是她自己的语气。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东西。我身边的所有人,也从来没有不把我当一回事。”许凤佳抬起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他的指尖依然是炽热的,但这触碰里却少了往常的情愫。“喜爱我的人,希望我将来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喜爱我的人,也从来都将我当成一个强劲的对手。”

“只有你,杨棋,只有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回事。我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越不喜欢我,我心底就越是惦记着你。我想让你求我,让你承认你不如我,可等我到西北之后,当我站在杨家村你从前的家中时,我想的却是你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过日子,想着你应当锦衣玉食,应当受到和我一样的供养,这样你对我低头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低头……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心底是有一丝喜欢你的。”

“等我再见到你之后。”许凤佳顿了顿,他吞咽了一下。“你出落得好漂亮,小时候我觉得你长得也不过如此,你六姐就比你更好看得多。可到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那样的重要,居然能胜过外表的美丽……我时常趁人没有发觉,看你几眼。想着你静静的样子,那股深不见底的感觉,居然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挑战。”

七娘子怔怔地听着他的告解,她的呼吸艰困了起来。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许凤佳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来谈论着那段对他来说太过不堪的往事。

“而你果然是难攻的堡垒,我看不透你,我想你是喜爱我的。可我又不能肯定……杨棋,你是最难解的珍珑局,我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说你喜爱我,可你是否真的爱我,我捉摸不透。若你爱我,为什么你一直在推拒,一直不肯对我低一低你的下巴?若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对我,流露出一丝特别。”

“可后来等我明白你是真的喜爱过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恨过你。”

许凤佳苦涩地笑了。火热的手指,游移在七娘子脸侧,忽然间又溜到了她­唇­畔,轻轻地抵住了七娘子微张的­唇­瓣。

“善礼的死,是我人生中第二个失败。是对善礼的失败,也是对你的失败。我和你之间的对局,我是又输了一次,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他的声音里多了些困惑。“杨棋,为什么我一生中的每一个失败,都有你的身影?”

七娘子的眼眶里渐渐地蓄起了泪。

她甚至是惶惑的,在她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冲击着她的自制,她想要止住许凤佳的话头,想要挽留住在这一个月间,存在于他们间的那一份虚假的平衡。有些事被避而不谈,有些人被搁置到台面下头,他们还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虚假的温情。

但这份所谓的恩爱,似乎正随着许凤佳的告解而渐渐地零落了下来。

“在广州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给善礼的支持实在太少,为了你我也要回京城来。我想我的时间太少,要让你对我低头,对我说一声请,总是要做水磨工夫。只要我肯等,我总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地选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在追着你要一个选择,你却只会告诉我,你没有选择。我情愿慢慢地推,而不是想要一下打破你的……你身边的……你心里的那扇门。”

“可今天我看到你和封子绣说话。我花了多少时间看着你,杨棋?我知道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对长辈,对朋友,对敌人,对下人,甚至是对我……可当你和封子绣谈话时,你脸上的表情,我一个都没有见过。”

“我那样想要,那样多次去逼迫你,不就是想从你脸上看到那样的神­色­?我求都求不到的真诚……你凭什么那么轻易地给了封子绣?”

他慢慢地抽回了手。“我一直告诉自己,要等,不要逼你太过,要等你放开心门,让我进去。我知道你自小日子过得不容易,所以你习惯提防,习惯作伪,习惯了……习惯了向你索求什么的人往外推。可我不知道,其实你只是对我把守得那样严,而要关心别人,要去选择别人,又是那样容易简单的一件事。在心里,你一直都没有喜爱过我,你是真心要把我推得远远的。嫁给我,你是真的没有选择。”

他的语调里,又笼罩上了那死气沉沉的哀伤。

七娘子不觉又抚上了脸侧,似乎正在挽留许凤佳所留下的那一点余温。

她似乎是真的做到了她需要的一切:她让许凤佳相信了她一直需要他相信的事。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所以他不应该继续纠缠。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了下来。

她感到,她明白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如果她放任这一刻过去,以后许凤佳就不会再索取她所不想给予的那些东西。她的感情,她的爱情和她的在乎。

然而他也不会再给予她他的关心,他的爱情和他的在乎。他已经承认了杨棋是他的失败,而学会承认失败,正是接受失败,遗忘失败的第一步。

放开手,放开这一刻,她的生命中将不会再有许凤佳这个变数,她会得到一个优秀的丈夫,一个和桂含春、和权仲白没有不同的丈夫,在她的生命里,不管是谁扮演这个角­色­,都不过只会是个符号。

然后她会失去许凤佳,这个她一直在努力否认,努力抗拒,这个她理智上也明白永远无法成为她想要的伴侣,然而感­性­却不断想要靠近的男人,一个鲜活的,独一无二的许凤佳。

西三间就安静了下来。

七娘子数着自己清浅的呼吸,听着许凤佳粗重而略带梗塞的呼吸,她紧紧地闭上了眼。这安静,让她窒息。

推掉,推掉,放开手。她的意识里传来了喃喃地,无声地低语。

不!留下他!又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不顾一切的尖叫,留下他,留下他!

在这一瞬间,前世今生无数个碎片席卷而至,她看到封锦,寂寞地盛放,看到五娘子临终前那一抹释然的笑,看到六娘子的窒息,看到她自己在人群中踱步,自由自在,然而无边寂寞。

那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不闻。

这份让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甚至长到两道呼吸声都匀净了下来,才有一道安静而冰冷的女声,打破了浓黑­色­的静谧。

“知道在表哥面前,我为什么能放下心防吗?”

没有答话,然而那粗重的呼气声,却已经顿住了。

207自我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她盯着黑暗中模糊的百宝嵌痕迹,几乎是虔诚地用自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那­精­致的做工,在她内心深处有个部分不禁开始好奇,究竟是要花费多少年心思在雕琢技艺上,才能将珍珠宝石这样­精­巧地镶嵌在坚硬如铁的黑檀木上,以至于造出了这样的工艺品……

下一瞬间,她又坚定地推开了自己漂浮的思绪。她知道自己又在逃避,在这么多年的矫饰之后,她几乎已经不能自然地面对自己,更不要说将一部分的自己向着这个危险的男人打开了。

他是危险的,她打从心底细细地颤抖起来,难以遏制地想,他可以伤到我。

在这世上能伤害到杨棋的人,屈指可数,而所有可以让她放下心防去靠近,去展示自己的软弱和畏惧的人中,也只有许凤佳是莫测的。封锦不会伤害她,九哥不会伤害她,甚至五娘子、六娘子在有所选择的情况下都不会伤害她,而她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即使他们想要伤害她,所带来的后果也不会比许凤佳在不经意间造成的破坏更严重。

因为他们对她所要求的,她所给予他们的东西,并非不可替代。而许凤佳想要的,她甚至已经在给予的一些东西,即使是她自己,一辈子也只有这么多。

七娘子甚至不喜欢用爱来形容他在索取的东西,那词语带着一股轻佻的天真,并不适合她灰­色­的生活,这是远比爱更沉重得多的东西。她甚至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许凤佳想要她完全敞开,想要她接纳他进自己的生命里,他在索取的是七娘子的一小片人格。

而这一切可能行得通的机会实在是太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梦呓一样地,第一次在许凤佳跟前,她半是含蓄半是坦率的承认了自己的软弱。

“因为他伤害不了我,而你会。”

以许凤佳的聪明,这已经是一个足够直接的告白。

她身边的男人震惊地坐起身,七娘子也调整姿势,靠到了床头,在黑暗中平静地接受着许凤佳的凝视。

“所以……”许凤佳拉长了调子。“就因为我会伤害你。”

他的手指又找到了七娘子的脸颊,然而这一次却带了过分粗鲁的力度,唐突地在七娘子的脸侧巡游,似乎想要用手指读出她现在的表情。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胆小,杨棋。”他的调子是如此的矛盾,蕴含了这样汹涌的怒火,却又平静得像是最轻盈的丝绸,在七娘子的肌肤上滑过。“还是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堪?我难道对你还不够好?”

七娘子沉默了下来。

许凤佳对她无疑是很好的。就算是最挑剔的姑娘家,如果处在她今天这个位置,也未必会有什么不满意。

对她身边的清秀侍女们,他从来都不曾多看一眼,虽说公事繁忙,却也尽力抽出时间来陪伴妻儿,甚至于为了家庭,还肯放弃能让他建功立业的远航之旅……就是二娘子的丈夫孙立泉,这些年来也陆陆续续抬举了七八个通房,还有两三个生育儿女的上位成姨娘,连大老爷、二老爷这样的货­色­,在大秦都算是不错的丈夫了,许凤佳对她,简直堪称模范。

也难怪他是这样愤怒,有这样的底气来质问她为什么还不肯妥协。

她忽然觉得很冷,而这冷意却并不像是忽然的一个冷战,倒更像是一种自觉:她觉得她被淹没在了一池冰泉里,曾经一度,她已经麻木到忘却了自己的处境。然而在这一刻,七娘子终于明白,就算在外表上,甚至很多时候在心理上,她都已经很像是个大秦人,但她毕竟并不是,在这个社会里,她很孤独。真正的她,永远不可能被完全理解,她越是不想要放弃最后仅剩的一点自我,就会越强烈地感到一股窒息。

“你对我很好。”她轻声肯定。“我知道你一直在尽力对我好,对五姐好,对四郎、五郎好……你已经很努力。”

她顿了顿,咬着­唇­在心底不断地为自己鼓劲,甚至是在强迫着那个软弱的、只想着逃避的自己,来面对许凤佳无言的愤怒。他应该有一个答案,他值得一个答案。

“但我们依然是不平等的……许凤佳,我没有办法在这样卑微的位置上对你付出什么。”

许凤佳尖锐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七娘子摸索着一下握紧了他的手,他又安静了下来。

“我不是说你还抱持着你的优越感,那是两回事。”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就像是在一场大考后终于交了卷的学生,有一种古怪的解放感。“曾经在社会地位上,我们是不平等的。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而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庶女。曾经你也幼稚得以为这足以决定我们间的关系,你索取,我只能给予。而你的给予,要仰仗你的恩赐。”

她无声地笑了,“但现在你不是这样了,我也不是这样了……我明白在这后头,你肯定改变了很多,这一切虽然并不是都因为我,但最终的受益者,却还是我。”

七娘子在社会地位上的改变,是源自她自身的奋斗与命运的安排,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是那个谁都可以来踩两脚的庶女,不管谁做她的丈夫,也都不可能随意欺凌。她可以平等地和任何一个丈夫做棋局两边的对手,展开一段­精­彩的博弈,她有了入局的资格。

而许凤佳的改变,或许源自了自身的成熟,或许也源自于五娘子的不幸,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对人对己要求都太苛刻的少年。这一点,就是在最想推开他的时候,七娘子都无法否认。

他甚至学会了聆听,放任黑暗成为她最好的保护­色­,提供给她虚假的安全感,让她继续将心底压抑了几乎是永恒的话语,倾泻而出。

“但这还是不够,你给我的依然不够。你做得很好,在这世上可能也没有谁能比你更好,而这对我就只是不够……问题在我,不在你。我想要的伴侣不是这样子的,我想要的世界不是这样子的。”

话到了末尾,七娘子已经不再控制,绝望几乎是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淹没了她的理智,在她的话语中找到缺口,然后奔涌而出。

西三间内就又静了下来,许凤佳的手指没有再挪动,而是若有所思地揉蹭着七娘子的手腕,给她柔­嫩­的肌肤带来了丝丝的麻痒。

七娘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从来不知道仅仅是一番倾述,就能给自己带来这样激烈的轻松感。她感到了久违的畅美睡意,睡眠不像是个任务,不仅仅是在­精­疲力竭时补充体力的途径,终于又像是一桩美好的事体,向她诱人地招着手。

她绝不会后悔,她模糊地想,她早该说清楚。不论将来会怎样,这是她欠许凤佳的。不是他不够好,只是她对他来说太超前了。

然后许凤佳动了。

他往前靠,整个人压在了七娘子身前。

原本极致的疏离,忽然间又转化为了极致的进犯,七娘子的私人空间被他瞬间挤压得近乎于无,他火热的吐息,直直地吹到了七娘子耳边,带来了一丝尖锐的撩动。

“告诉我。”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一匹沉重而丝滑的锦缎,灌进七娘子耳朵里,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灼热。“你想要的是怎样的我。”

仅仅是这一道声音,许凤佳就传递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片刻前,他依然冷淡、失望并且疏离,但现在他是进犯的,他是索取的,他甚至是生机勃勃的。

七娘子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疲惫地说,双手就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它们环上了许凤佳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玩弄着他的发尾。“你依然以为一切是很简单的,我提出我的想望,而你只需要满足。”

许凤佳的­唇­在说话时若有似无地拂过了她的脸颊。“这一切本来就这么简单,我喜爱你,你也喜爱我。余下一切,都是细枝末节。”

他顿了顿,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尽管眼前是绝对的黑暗,但七娘子依然可以描摹出笑容中的挑拨,就像是当年百芳园四宜亭中的一笑,有胜券在握的得意,有少年的雄心……

她微微地战栗起来。

她也是人,也会被诱惑,许凤佳这道大餐,对她的影响力,不是现在的她可以勉强压抑的。

“告诉我。”他又在她耳边吹气,“你喜欢我怎么做。”

话里的暧昧,几乎拉出了丝丝缕缕有形的银丝,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七窍,钻到心头,痒丝丝地往下扭动,让七娘子必须用力咬着­唇­,才能止住一声苦闷的呻吟往外冒。

她努力抑制着颤抖的冲动,维持着自己冷静的风度。

他甚至还根本不知道你要求的是什么!她在心底斥责自己,你怎么能就这样激动起来,好像他表示出愿意听从你意愿的态度,就已经是你想要的一切……

该死的女人天­性­!七娘子气急败坏地想,过去几个月里许凤佳费尽心机都没有得到的软化,只用一个姿态,就已经让她的防卫几乎溃不成军。

“我要的是绝对的平等。”她藏着喘息,快速而急切地要求。“这东西不是你说要给我,就可以让我得到的。”

许凤佳的­唇­几乎已经沾到了她的­唇­瓣边上,然而随着七娘子的说话声,他一下冻住了。

七娘子这才得以喘息,她略略将许凤佳推后了一点,却也舍不得拉得太远。

“你要明白的是,”她渐渐喘匀了气息。“我不是你勾个手指就能得到的东西……就算你做到了我要求的一切,我们也可能并不合适,但有些承诺你却不能反悔,升鸾,我可能不值得你的付出……”

她的警告被许凤佳轻声嘘住。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把握。”他就像是手握重金的买家,狡猾地盘旋在七娘子耳侧,热情地诱惑着她主动打折降价。“你只管说,你喜欢我怎么做。”

这句话对女人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七娘子甚至有些恼火起来。

“你要明白。”她坐起身,尽量靠到床头,远离这个强壮而且火热的诱惑,平静下自己的语气。“我和你是平等的,许凤佳。即使整个许家,乃至全京城、全大秦,整个天下的人,都指望女人要三从四德,我也从来没有把这些屁话当回事。”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在另一个大秦人跟前,放肆地露出了自己对女诫、女则的不屑。

“我是个完整的人,我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取悦我的夫君,不论任何人是我的夫君,这一点都不会被改变……你想要我对你好,你就得先对我好。喜爱我不足够,你还得对我好,你要明白我的喜好,实现我的愿望。”她一边说,一边自己都有点好笑。“但首要你依然是要明白,我和你是平等的,你对我的好,不是垂青,我可以接受,也可以将它推得远远的。拒绝你,不会令我变成坏人。”

“但对我来说,你就是坏人。”许凤佳细声抱怨,“我那么喜爱你,杨棋——”

七娘子以牙还牙,也嘘住了他的抗议。

“你有多爱我?”她轻声问,“这一辈子,你能不能只有我一个人?”

西三间内一下就又沉寂了下来。

许凤佳整个人冻住。

七娘子几乎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一件事。”她的话里居然真的有理解。在大秦生活了这么多年后,她明白对于大秦的男人来说,­性­与爱,从来就不能混为一谈。就以大老爷为例,他爱不爱大太太,也决不是由他有没有纳妾决定的。即使有人一辈子没有纳妾,那也决不是因为对妻子的尊重,恰恰相反,那是由于对妻族权力的恐惧,或者对妻子本人殊恩的感激。许凤佳尽管爱她,但却决不会将专一看做是本分的要求。“而我甚至还不是要求你,一旦我们相爱,你不能再有别人。不,不是这样,对我来说,一个不专一的夫君,连要求我打开心防的权力都没有。即使将来我们对彼此敞开一切,发觉其实并不合适,但这份专一也依然是我需要的。许凤佳,我们是平等的,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但在明德堂里,在我的屋里,如果我一辈子只有你一个人,你一辈子,也只能有我一个人。”

“别急着回答,你好好想想。”她轻柔地叹息着,拂过了许凤佳的眉宇。“二十岁,颜­色­还鲜­嫩­的时候,这份承诺不难。三十岁,我开始老,你却还年轻,或者依然可以坚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一辈子很长,你身边永远会有随时可以摘取的鲜花。你先想想,你能不能永远说不。”

“甚至于你做出了这份承诺之后,你很可能不会喜欢真实的我。我很沉闷,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一点也不善良,甚至说不上体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艺。”她仔仔细细地为许凤佳分析。“也不要觉得你能欺瞒过我,暂时许下这份诺言,到了日后再来反悔……”

她的声音冰冷了下来。

“因为如果你胆敢那么做,从我知道你和另一个女人发生过什么的那一刻开始,我会一点一点毁掉你的生活,你重视的一切,你珍视的每一个人……我会让你觉得活在这世上,没有一点乐趣可言。”

许凤佳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扪心自问,她从来也没有乐观过。让一个男人放弃全世界的鲜花,只取她这一朵甚至称不上特别诱人的芳草,就好像叫一个永远在饥饿中的美食家,只能吃一道菜一样残忍。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知道她的要求,在这世上恐怕没有谁能够满足。她依然不后悔自己开出了这样苛刻的条件,即使没有人愿意满足,即使没有人能够满足,即使她本身可能不值得一个受过大秦教育的男人付出这么多,只为了得到这个机会。

但这样做的感觉真的很好,将真实的自我展现出来,不管能不能找到共鸣,对她来说,都是难得的享受。

“啊,忘了告诉你。”七娘子甚至靠前了一点,在许凤佳耳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权神医为我扶过脉,他说我身子不好,恐怕很难怀孕。”

她彻底地放松下来,吐出了一口轻松的气息,露出一个真心的笑。

七娘子觉得她已经不需要再挺直脊背了,这一辈子,她再不需要用外在的坚持,来鼓励内心深处的恐惧。

在这么多年之后,这一世第一次,她终于找回了那个真实的自己,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有一小片,她还是那个她,那个即使一无所有,也不愿向现实完全妥协的孤女。

208胜利

西三间内再度沉默下来。

只是这沉默不再窒息,对七娘子来说,反而带了可贵的温存。睡意就像是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上来——七娘子等了等,才轻推许凤佳的肩头,婉转提醒。

“这种事,也不是要你马上做个选择。”

许凤佳忽然一下就塌下来,整个人压在了七娘子身上,让她的呼吸都为之一窒,才懒洋洋地撑起了身子,调整重量,不让七娘子承受自己的全部体重。

“谢天谢地……”他的呻吟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放松。“你没生气?”

“我­干­嘛生气。”七娘子不禁莞尔。“你要是一口答应,恐怕我才要生气呢。”

像这样的大事,假如许凤佳丝毫不做考虑就答应下来,反而只会显得他根本没有把七娘子的话听进去。

许凤佳就深思地嗯了一声。

他又沉默了下来,只是任凭长指游走在七娘子的发间,一遍又一遍地爬梳着她的秀发。

“你真是……”话说到一半,又断了,久久之后,才接上了若有若无的低吟。“太特别了,杨棋,你实在特别。”

七娘子不禁在他身下微微地笑了。

“你当我想?”她轻声地,涩然地说,将无边无际的苦涩与心酸,挫败,全都化成了一句淡淡的倾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

“如果……如果我没法答应呢?”许凤佳一边问,一边将­唇­贴近了她的脸颊,用­唇­边新生的胡渣,一遍又一遍地刷过她的­唇­畔,这不是吻,却要比吻更暧昧。“如果我答应不了呢?”

“那你的生活会轻松很多。”七娘子毫不考虑地回答。“你还是可以……”

她主动偏过头,在许凤佳­唇­上印下了一吻,又退了开来。

“肌肤之亲,还是可以有……只要你想要,我也想要。”她的声音里就带上了笑意,甚至还伸手向下,轻轻地弹了弹只因为这一点最轻微的刺激就兴奋起来的器官。“在适当的时机,等四郎五郎再大一点。我会提拔一个通房,你让她生个儿子……那以后,你爱­干­嘛就可以­干­嘛。别闹到我跟前来,我也不会管你。”

许凤佳一把抓住了她使坏的手,深思地揉蹭起来,“你可真贤惠。”

话里虽然带了轻轻的讽刺,但也有浓浓的沉吟。

“如果你没有一直在索取,一直想要……这本来就是我准备给你的。”七娘子轻声细语。“不论谁做我的夫君,我都会做个本分的妻子,只要求少少一点东西,没什么是你不能给的——但,你也不能再索取更多了。”

“所有这些……”许凤佳挥了挥手。

“所有这些。”七娘子轻柔地同意。“所有的私密,会全部关起来。你想要的东西,不可能再得到……说老实话?我也不觉得你会喜欢,我真的很无聊,很……不可爱,你难道还不清楚?”

许凤佳静下来,在黑暗中寻找着七娘子的双眼,一点点微光,让他们的眼神互相锁定,但却因为太过黑暗,而无法打量对方的表情。也正是这一点让两个人都有了几分放松: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须伪装起无暇的面具。

久久,许凤佳才沙哑地道。

“你是一点都不可爱。”

“女人要娇弱些才惹人怜爱,可你从来,从来都没有娇弱的时候。”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你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对我说‘我谁也不要,独个儿就能过得好好的’,‘我谁也不用靠,就能把头抬得那么高’。”

“越是这样,你就越不可爱……可我……可我就越想让你低头,让你承认,你得靠着我,才能过得好好的。”

“如果你嫁得远远的,也许我就这么忘了你。可你就在我身边,还是这样的一副态度,好像谁做你的夫君都没有一点差别,你一个人就能将日子安排得完美无缺。”

“不是完美无缺。”七娘子柔声打断。“还要做夫君的给一点点配合,才能完美无缺。”

许凤佳恼怒地咬了她一口,正在­唇­上,力度大得不算是个吻,反而像是要咬掉一块­肉­,咬出了一点血。

“在我生平所见的所有女人里,你最不可爱,强得让我甚至都感觉到威胁……如果你是男人,又不能为我所用、站在我这一边,我会竭尽全力毁了你。”许凤佳话里的激怒渐渐平缓了下来,有了一丝认命的无奈。“可你是个姑娘家,一个姑娘家还这样倔强这样刚强!”

这分明是数落,但七娘子的­唇­边却不禁浮起了一点笑意。从她的脚趾间往上,一点点暖流浸润了上来,这久违的暖意,轻而易举地融化了多年来的坚冰,她知道她在渐渐融化,但融化的感觉太好,好到让她根本无法抵抗,甚至连慌张的余裕都没有。

“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能毁掉你,又不能……我实在是不能停止想要你!”伴随着急切的告白,一个吻,一个毫无保留的深吻印了上来,却在七娘子能够回应之前恼怒地退开了。“你真是我的克星!杨棋你怎么能这样吊着我的胃口,又开了这么高的价钱!你要我……你要我置子嗣于不顾,把什么都忘在脑后,就为了买这一个机会?——我甚至还不知道我到底会不会喜欢我得到的东西!或者你能不能喜欢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轻轻笑起来。

“是。”

能坦承的感觉,真是好。

“我也就会给你这一次选择的机会。”她几乎是恶意地补充上了这句话,“你一直很喜欢对我说选择,升鸾,现在一切利弊摊在你跟前,由得你选。你又会怎么选呢?”

七娘子的尾音微微上挑,竟露出了一丝罕见的俏皮。

许凤佳就恼怒地低吟起来,他翻过身来仰躺在七娘子身边,不片刻,又回身把七娘子压制在了身下。

“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放弃?”他烦躁地逼问七娘子,“这样你就能缩在你的壳里,当你那个完满的少夫人,不论身边的男人是我还是封子绣,甚至是那个该死的权仲白,你都是一个表现?”

“是。”七娘子承认,“如果你不索求,我一辈子也不会开口。我会做个完美的妻子,不论身边的男人是谁,我都是一个表现。我甚至会像对表哥一样对你,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想望,所以不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受伤。”

许凤佳的呼吸声顿时变粗了。

“但我是特别的!”他恨恨地说,扣住了七娘子的下颚,“我是特别的!该死的,杨棋!你不能否认这一点,你是喜爱我的——”

“喜爱是可以被淡忘的。”七娘子淡淡地说。“你怪我不肯选择……许凤佳,其实你也很胆怯,你也会惧怕选择。”

许凤佳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放松了对肢体的控制,整个人一下就瘫软到了七娘子身上。

“你错了。”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咒骂。“从我遇到你那天开始,我就他妈再也没有选择了。”

他一下咬住了七娘子的下­唇­,猛力在齿间研磨,让七娘子为那疼痛倒抽了一口冷气,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痛吟。

“你就是要我弑君杀父,恐怕我都会允你。”在­唇­齿纠缠间,许凤佳含糊的告白,像是直接往七娘子的脊背下头传递着短促的电流。“只是这个要求,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答应你?我……我巴不得我能恨你!”

他一边抱怨,一边粗鲁地扯开了七娘子的中衣,“在你跟前,我从来没有赢过!总是输……简直邪了门了,我、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啊!”下一秒却又惊喘起来,“你说话就说话——­干­嘛——”

对话很快破碎成了深深浅浅的呻吟。

七娘子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灵­肉­交融,在女方不再抗拒之后,居然是真有灵­肉­交融的效验,整个体验居然会截然不同。

他们之间的情事曾经是让她不愉快的,她很难足够兴奋,而许凤佳又没有太深的耐心,往往要借助香露润滑,才能勉强不让她疼痛。接下来的事,许凤佳本人或者愉快,但她却往往需要格外的刺激才能快乐。

然而当她不再抗拒许凤佳的进入,当他的进入不再算是入侵,正式得到了她的许可,身体上遍布着小火花一样的快感,会同­精­神上海潮一样的狂喜,女体几乎是下一刻就做好了准备,随着他的进入而迎合,在交合处发出了让人羞涩的声音,七娘子很快就抽着嗓子发出了细微的呻吟。

“许、凤……佳……”她的恳求是变了调的,或者这也并不是个恳求,在无边无际的漂浮中,甚至于在一片强烈的白光中,她所可以发出的声音只有他的名字,余下的一切可爱的小呻吟,都不具备任何意义。

许凤佳非但没有缓下动作,他的行动反而变得更快,七娘子头晕目眩,乏力地举起手遮在额前,却又被他撇去。

“看着我。”他气喘吁吁地要求,隔着微晞的曙光,七娘子隐约可以分辨出他脸上兴奋的潮红。这一次对他也是不一样的,她昏眩地想,他要比往常更兴奋得多,甚至于表情都有微微的扭曲。

她想要闭上眼,习惯让她依然有逃避的冲动,但现在许凤佳已经吃下了她的叫价,她也不再有躲闪的权力。七娘子在心底回味着他的低头,而­精­神上的喜悦,也让她不再回避许凤佳的凝视,他在放肆地浏览着她脸上难以掩藏的妩媚,而她任他去看,由着他审阅着自己……

七娘子弓起身子,细细地抽泣起来,难耐地摇着头,恳求许凤佳,“不要碰那里……”

但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真正地阻止许凤佳探索她的身体。这份甜蜜的折磨拉长得几乎成了痛楚,然后他的控制开始放松,节奏飘忽不定,而伴随着一声低沉的满足的叹息,许凤佳倒塌下来压住了七娘子,手指恋恋不舍地在她最羞人的地方盘旋了一会,才抽出来搂住了七娘子的肩膀。

下一刻七娘子就陷入了全然的熟睡,甚至都没有推开身上那沉重的分量。

她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她在一辆列车上漫步,所有的旅客都带着常见的漫不经心,他们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只是将她当作一个最普通的乘客,而这正是在所有的一切之后她所需要的放松。

在从前的世界里,她有她需要的一切,她是寂寞的,然而也是自由的,在职场之外,她拥有真实的喜乐,没有人爱她,也就没有格外的负担。

带着一丝心酸,她回顾着自己的生活,回顾着现代生活中的种种便利,那曾是她所费尽心机掩藏下的眷恋,她不让自己多想,唯恐对过去的留恋会妨碍她适应现在的生存。

但此时此刻,这些被压在记忆最深处的小细节,又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乘着地铁上班,在茫茫人海中穿梭。走进电影院欣赏一部好电影,一两个被她吸引的男人……她乏味而稳定的生活。但再乏味,再无聊,她也在生活,在漫长的生存过后,是那两三年得来不易的生活,支撑着她走到现在。

曾经在西北,她一想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东西,就有崩溃的冲动,就是在西北,她一点点地埋葬掉了自己曾经的快乐和满足,重新披挂战衣,开始为生存而挣扎。

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敢轻易回忆从前,她是这样地投入着杨棋这个角­色­,以至于到了后来,她真的被同化。尽管不完全,尽管还留着从前的痕迹,但现在的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满怀生活希望的孤女,她是一个惯于算计的庶女杨棋。

但即使如此,她的从前依然是她最深的梦魇,她很怕梦到从前,那只会提醒她自己的生活如今是多暗淡,多难堪。

七娘子睁开双眼,注视着华美的帐顶刺绣,知觉渐渐回笼。

她讶异地发觉自己的情绪依然是轻快的,并不因为梦到了从前而有所低沉。

尽管她很疲惫——短暂而错乱的休息,让七娘子的头顶心都有淡淡的疼痛,但她是愉快的。

她半坐起身,侧头想了想,又自一笑,才冲自己身下的一片粘湿皱了皱眉,随手披上了已经系不上扣子的中衣。

“人呢?”她扬声叫,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屋角的座钟。

自鸣钟快走向十点……她晚起了一个半时辰还有多。

七娘子的脸颊顿时一片暖热,她偏开眼,不敢直视应声而入的立夏,低声吩咐,“预备热水,我要……”

立夏会意地笑了。“热水早就给您备好了,世子爷起身的时候就吩咐了来着。他还说让您今儿就别出明德堂了,他会和长辈们打招呼,您好好休息。”

见七娘子做询问状,忙又补上,“世子爷是去梦华轩了,似乎是国公爷有事请他过去商量。”

七娘子就嗯了一声,一瘸一拐进了净房,果然,上元带着中元、端午,正把最后一壶热水往浴桶里倒。

等她进了热水,惬意地发出了叹息声,立夏才屏退了从人,又在七娘子耳边低语。

“世子爷还说,屋里的两个姨娘还有几个不安分的丫头,请少夫人趁早都打发了,今晚他回明德堂的时候,不想再看到一个碍事的人——一边说还一边笑,又特别叮嘱,请少夫人的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立夏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似乎被许凤佳这自相矛盾的命令,给闹得有些迷糊了起来。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怎么笑得这样开心?”

七娘子赶忙勉强收敛笑意,摆了摆手。

“我是想。”话里到底还是带了忍俊不禁。“世子爷也真是­干­净利落,什么事,都办得很爽快!”

立夏的神­色­就越发迷糊起来,又思忖了半日,等七娘子出了浴桶,就忙着服侍她擦拭身子,一边请示七娘子,“玉芬、玉芳两个是不消说的了。可乞巧又该怎么安排……姑娘心里有数了没有?”

209揉搓

当年五娘子在的时候,进了明德堂的两个通房,一个姓王一个姓毛,因为都是光明正大地做通房赏赐进来的,进门就有了姨娘的名分。面上虽风光,私底下却一直被五娘子关在偏院里,没事绝不许出门,也就是七娘子进门的第二天出来给她上了茶,便再没有多少动静。

在明德堂正院里住的,也就是大太太让她带来的玉芬、玉芳同乞巧了。

玉芬、玉芳私底下怎么样,七娘子不大清楚,但当着七娘子同她的心腹,总是乖得和猫一样,从不敢随意进堂屋来在七娘子跟前碍眼,当着许凤佳,虽然难免飞两个眼­色­,但行动上是再没有一点不妥的。她们这些娘家陪嫁来的通房丫头,生死荣辱不过七娘子一念之间,但凡有点脑子,当然都知道该怎么做事。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这乞巧,的确也难办得很。”

玉芬玉芳两个毕竟没个名分,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但乞巧就不一样了,毕竟在七娘子身边服侍了几年,很多事她心里影影绰绰也有个数,这种亲信不好好安置,很容易让身边人寒心。

但她又分明沾染了嫌疑,自己要是不杀­鸡­儆猴,恐怕将来新进来的丫鬟们心里有了祈盼,就算许凤佳没有心思,也难免闹得难看,让明德堂在乐山居那里有了把柄。

立夏垂着眼不敢看七娘子,一边慢慢地为她系扣子,一边轻声为乞巧求情。

“说起来,其实就是一场误会。乞巧也是绝没有那个胆子,敢蛇蛇蝎蝎地给姑娘添堵……”

这不就来了?立夏是个好心人,和乞巧在一块两三年,以她的­性­子,是肯定要为乞巧求情的。

“她倒是运气好。”七娘子自言自语,又弹了立夏额角一下。“连你都为她求情。本来说不准是……”

想到乞巧几次在许凤佳跟前的表现,她不禁嘲讽地笑了笑。乞巧能以这样的巧合脱身,是她都没有想到的。

算了,毕竟相处几年,也不是没有感情。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让她过来见我吧。”她出了净房,放肆地伸了个懒腰。“真是饿死人了,昨晚就没有好生吃饭……”

西次间里当然是已经预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七娘子吃过早饭漱了口,谷雨和春分便抱着四郎、五郎来给她请安。

“听说今儿少夫人起得晚,就没有让他们过来。”谷雨笑盈盈的,“可两个小郎君惦念着少夫人,一上午问了几次,怎么还不去西边。”

七娘子笑嘻嘻地点了点四郎、五郎的小鼻头,“是不是真的?嗯?真这么想七姨?”

五郎已经被桌前还没撤走的盘碗给分去了注意力,一边挣扎着要下地去抓,一边心不在焉地嗯嗯哼哼。四郎却瞅着七娘子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把脸颊藏到了谷雨的肩上,不和七娘子对视。

这孩子实在是害羞得惹人怜爱。

七娘子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满意地道,“似乎是又重了。”

她拿过拨浪鼓逗了逗四郎,等到五郎也看过来要玩拨浪鼓,便慷慨地又拿了一个一­色­一样的小玩具,让五郎捧着玩耍。等到两个孩子都玩得入神了,才让春分把四郎抱开,又问谷雨,“世子这些天有时常进来看望吧?”

谷雨望了两个孩子一眼,才轻声道,“每天倒是都进来看看,只是孩子们也不大认爹。”

大户人家,小孩子要到懂事了才知道亲近爹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从下生起就是­奶­娘丫鬟们照顾,往往对父母没有特别的依恋情绪。七娘子也不以为意,又问,“起居小册子带来了吗?”

就随手翻阅着下元写的起居小注,仔细地读了读两个孩子这几天的起居琐事。慢慢喝过了一盏茶,才让谷雨春分把四郎、五郎带下去吃饭:这两个孩子一天要吃好几顿,作息和大人们都不大一样。

等到四郎、五郎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立夏才把乞巧带进了屋子。

不过几天没有在七娘子身边服侍,这丫头就憔悴了不少,双颊甚至有微微的凹陷,平时那股自然而然的婉约清丽,早已经不翼而飞。和七娘子对望了一眼,她便哽咽着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呢喃,“姑娘慈悲,姑娘慈悲。”

七娘子眉头一皱,原来还有的一点点愤怒,在乞巧的这番做作跟前,倒也就化作了水。

这丫头的生死就系于她一念之间……这样的主从关系,本来就是极畸形的。乞巧就算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也总是还没有实现,就遇到了这样尴尬的巧合。

“你是识字的。”她拿下了手边的花名册,递到了乞巧手上,“对杨家的下人,可能也有几分熟悉。这都是没成亲的男丁……你自己挑一个吧。”

乞巧的颤抖一下就止住了,她几乎是惊愕地抬起头,直直地对上了七娘子的眼睛。

七娘子平静地回视着她,神­色­静若止水。

立夏就用脚尖碰了碰乞巧的脊背,乞巧一下好像过了电,弹起身子又给七娘子磕头。“姑娘慈悲!”

就算是没有这番尴尬,乞巧也就是这个下场了,配个得用的管事,做个管事媳­妇­……主人身边得用的大丫环,要不是抬举成通房,要不然就是走白露的路子。在那么不尴不尬的事体之后,七娘子这样处置乞巧,已经非常宽大。

她­唇­畔就浮现了一个小小的笑,顿时又感到了一阵难言的轻松:乞巧毕竟跟在她身边有一段日子,两个人总是有感情的。

吃过午饭,七娘子又叫玉芬、玉芳进来说话。

大太太挑这两个通房,实在是用了心思的,这两个小姑娘今年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虽不说花容月貌,但却都很勾人,有一股特别的纯情态度,就是女人见了,都要生出怜爱。

­性­子又都好,玉芬虽然有时候爱捉狭,但当着主人们却很柔顺,玉芳更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和泥巴一样任人揉搓。见了七娘子,更是她还没有开口,就已经软成了一滩烂泥,抖抖索索的,连话都说不顺了。

七娘子也不着急,将这两个丫鬟晾在当地,自己喝了几口茶,才细细地打量起这对姐妹花。

正妻是娶来当家的,通房才是讨好男人们的,调教通房也算是门手艺,大秦的大户人家少不了通房,当然也就有边际产业应运而生。尤其江南盐商聚集,扬州瘦马闻名遐迩,大老爷就算再三严词拒绝,也有些存心攀附的各地官僚,将蓄意培养,惯习百般­淫­巧的美貌少女送到杨家。好在他老人家虽然好­色­,但却也自持,这些女子多半是被随手转送,或者打发了听其聘嫁,因为出身毕竟不够正经,除非被正经收用,闺中姐妹们是难得见到的。

恐怕玉芬、玉芳姐妹就是大太太从收到的通房中悉心挑选出来的。这些人身世飘零,并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亲友家人,主­妇­一个看不顺眼,不是转卖就是借故药死,就是死,都死不出一点痕迹,当然要悉心服侍主母,就算有幸生育,也绝不敢和主母一争高下。

大太太送这一对通房给她,却不是存心害她,只怕还是想在人事上给她一点帮助。

七娘子只是打量了玉芬玉芳几眼,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许凤佳自己愿意,在这种充满诱惑的环境里,绑住一个男人的忠诚,真是谈何容易?这对姐妹一个俏皮一个柔婉,却都是肤若凝脂眼若秋水,神态诱人处,虽还比不过六娘子,但六娘子的美丽里终究还带了傲气,就像是一朵自顾自盛放的牡丹,她自管美她的,与观者无涉。而这对姐妹的美却有着极强的目的­性­,一颦一笑,都有说不出的风情……就是乞巧和她们相比,也都输了一段风情。

“今年多大了?”她慢悠悠地盘问。

却是玉芬开口,“刚十五……”

看得出,她已经尽力收敛了自己的媚态,但话里却仍是悠悠地带了一丝颤音,若有若无地拨弄着听者的心弦。

七娘子就凝眉沉思,“也都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她将沉口杯顿到了几上,“你们同立夏、上元不大一样,并没有过多的执事,前一阵安排在倒座南房歇息,也委屈了些。从今儿开始,就去偏院里服侍王姨娘、毛姨娘吧,人多热闹些,也互相做个伴。”

玉芬顿时就咬住了下­唇­,不豫之意一闪而过,才柔顺地应了是。

玉芳却深深地垂下眼帘,抢在玉芬之前磕了头,算是谢过了七娘子的恩典。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也都是可怜人,除了笼络男人,别的也什么都做不了,不由分说拿她们开刀,反倒是她太苛刻。

她挥了挥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吃过午饭,她小睡了一会,起来找白露进来谈了半日,转头和立夏感慨。“别看明德堂这么小,进进出出,都是­精­明人。要抓谁的小尾巴,还都得下一点心机。”

立夏只是笑,“话是这么说,我看姑娘可是成竹在胸,一点也没有畏难。”

七娘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话,这么点小事都玩不转,我还有脸做明德堂的主母?”

她合上花名册,默想了半日,就和立夏商量,“眼下这几件事,是要抓紧上心办的。”

“第一件就是起名的事,两个孩子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名字再不起出来,有心人难免又要揣测,闹得人心浮动,就不大好了。这件事,要和世子爷商量。”

“第二件,乞巧毕竟是我用过的丫头,忽剌巴放出去配人,外面的人难免会有猜测。你和乞巧商量一下,想个由头,不要让她遭人口舌。毕竟也是主仆一场,只为了这一点误会闹成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落忍。”

七娘子顿了顿,又扳着手指算,“孩子们明年就该开蒙认字,也要留心物­色­先生。明德堂里的事就是这么几件了……还有什么我没想到的?”

“少夫人说过,今年不能再靠董妈妈照看着收田租,江南那一带要拨人回去照管。”立夏提醒七娘子。

七娘子顿时想起此事,她点了点头,“正好,那就让乞巧成婚后回江南去吧!”

她略略有了一点感伤,“到底是跟在我身边几年,也没有出过什么大错。也免得你们私底下埋怨我严苛了。”

立夏皱起眉头。

“能遇到姑娘这样的主子,已经是乞巧的造化了。”她静静地道,“就是刚才吃午饭的时候我回去,乞巧还哭着让我谢过姑娘……姑娘就放心吧,我、上元、中元、端午都明白您的苦心,是决不会让您为难的。”

七娘子就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这一番做作,并没有白费功夫。自己身边的几个近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就好。”她喃喃自语,“总算我们主仆情谊能够保全,就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许凤佳到晚上才回明德堂吃饭。

“怎么闹得午饭都没有进来吃?”他一进西三间,七娘子就搁下笔,笑着偏头问。“还以为你今儿是要进来吃午饭的,派人到前院问了,又说你进宫去了,又说你在梦华轩,我倒不知道听谁的好。”

许凤佳神­色­不大高兴,一边解衣,一边粗声回答七娘子,“是先到梦华轩,再直接从梦华轩进宫去的——皇上今儿终于松了口,说是这南洋的事,可以再商量。”

“这不是好事吗?”七娘子下了炕,为他脱了外袍,跟进来的上元忙跪下来给许凤佳换了家常穿的便鞋,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怎么还是一脑门的官司……不知道的人,还当你受了什么气呢。”

许凤佳怔了怔,正眼看向七娘子,凝思了片刻,才偏头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念着我了?嗯?”

七娘子嗔了他一眼,他才笑着摆了摆手,端正了容­色­。

“外头的事,说给你听你也很难明白,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别­操­心了。”

许凤佳一边说一边进了净房,七娘子不便跟进去,只好气闷地在外头等着,好容易等到许凤佳出来了,才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别的事,你不想说,我当然也不会管。”她跟在许凤佳身后到炕前坐定了。“但南洋的事,说都说出口了,怎么也要解释一下,不然我怎么放得下心?”

许凤佳就似笑非笑地看了七娘子一眼。“这一回,你怕是真不想我走了吧?”

他付了那样大的代价,想要听一两句甜言蜜语,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七娘子从善如流,“升鸾,我是真不想你下南洋去……行行好?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呀?”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许凤佳难得地现出了踌躇,犹豫片刻,才道,“就是以皇上的­性­子,没什么理由,恐怕不会忽然放弃。我怕他是……”

他面上就挂起了少许忧­色­。

七娘子顿时意会:将大皇子的消息瞒下来,是要承担风险的。许凤佳固然有这个胆子,但也不代表他不会担惊受怕。万一皇上私底下收到消息,发觉许家在这件事上瞒骗了他,君臣之间出现裂痕,是难免的事。

“要不要我问一问表哥?”她靠近了许凤佳,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有连世叔……皇上瞒得过你,却未必瞒得过他们两人。”

许凤佳沉吟片刻,才低沉地道,“也好,我总有种感觉,皇上忽然改口,背后的内幕,肯定并不简单。”

他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自笑道,“倪家这些年一直官司缠身,在皇上跟前因为一桩陈年往事很不见宠,祖母还好是不知道你和封家之间的联系,不然,对你的态度必定大改。这层关系要不要揭露,你自己斟酌。”

以七娘子的智力,当然听得懂许凤佳的暗示,她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我倒宁愿祖母不知道来得好。”

她没有给许凤佳评论的空隙,就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四郎、五郎的生日就要到了,起名的事,你拿定主意了?”

许凤佳却先搁置了这个话题,执着地看着七娘子,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七娘子只得叹了口气。“倪家的事,我没过门前就早知道了。但自己的仗,我习惯自己来打。”

她已经准备好为这件事和许凤佳争执一番,没想到许凤佳反而大有赞赏之意,轻轻鼓了鼓掌,“不愧是我的少夫人。”

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却又沉默下来,垂下头把玩着案头的小镇纸,又过了一刻,才抬头轻声道,“我看,四郎五郎还是跟着和字辈的哥哥姐姐们取名更好些,免得从小就分出不同,倒不利于兄弟姐妹间的相处。”

七娘子不禁眉尖紧蹙,她想说什么,但许凤佳却竖起一根手指,压在了她­唇­瓣之上。

“这件事,我会亲自向四姨解释,你不用担心。”

他神­色­莫测,似乎有什么难解的思绪,正在脑海中流窜,就连这宽慰,也带了些漫不经心。

210百忍

四郎、五郎的三岁生日办得很热闹。虽然没有大事铺张,但几户亲近的人家也都送了生日礼来,大太太甚至还亲自上门看望两个小外孙。

“怎么就没有自己定个排行?”她很有些不高兴,“倒要和兄弟们一道用和字辈!”

七娘子只好抬出许凤佳的解释,“广福寺的住持说,两个孩子命格很硬,倒是要在什么事上都压一压,才能平安长大。”

自从五娘子出事,大太太就对鬼神之说特别着迷,听到是神佛的意思,顿时没了二话,合着掌念了几声佛,才和七娘子感慨。

“话虽如此,但我还想着,这兄弟之间的分际还是越早定越好,免得嫡亲的兄弟,反而要因为这荣华富贵起了二心,那就不值得了。”

看来许凤佳的确是亲自到杨家解释过了个中关节:大太太并没有在命名的事上太责怪七娘子。

“可能孩子毕竟是还小。”七娘子虽然很不想强调四郎的晚熟,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把这个理由抬出来。“再说四郎到了三岁,话还说不囫囵……”

看到大太太的神­色­,她又添了一句,“可人却很灵醒,一点都不傻!我想这孩子就只是太内秀了些。”

五郎已经可以很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在养娘的教导下,甚至也会认认真真地给大人们行礼,有了大孩子的样子。

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上了一层忧­色­,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在外间玩耍的两个小少爷,半天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再等两年也好,好在,五郎是极聪明的。”

大太太又站起身,进了东翼里间五娘子的小灵堂。

她长长久久凝视着颜­色­鲜亮的小像,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称赞,“七娘子这副小像画得好,抓到了小五的神韵。”

就又低头拭泪,才环视身边的摆设。

这间小灵堂虽然物件不多,但却拂拭得一尘不染,供桌上的香烛看得出是常换常新,桌上供着的鲜果也没有多少香烛的痕迹。

虽说这都是丫鬟做的事,七娘子只需要一句吩咐,但想得起这一句吩咐,已经算是很顾念先人了。

大太太就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又险些掉下泪来。

“在这世上还念着你五姐的人,也就只有咱们娘几个了。”

才说了半句话,就又去抹眼泪。

七娘子望着大太太,心中真是百味杂陈。

才这一个多月没见,她鬓边的白发,就又多了几分,说起来也不过是望五十的人,看着却似乎年近花甲,和风度翩翩的大老爷比,简直像是老妻少夫。

她叹了一口气,轻声宽慰大太太,“这不是还有四郎、五郎吗……”

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了两个小少爷急促的脚步声,五郎扯着四郎,在两个丫鬟前呼后拥之下奔进了灵堂,叫道,“外祖母!”

这孩子一点都不怕生,虽然大太太和他相见不多,但已经记得住这是外祖母,是他要亲近的人了。

大太太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眶,顿时又挤出了一脸的笑,冲两个外孙招手,“被四郎、五郎找着了!”

两个孩子就依偎到了大太太身边,五郎又扯着七娘子的袖子,指着五娘子的小像叫她看,“娘!”

大太太老怀大慰,欣喜地瞥了七娘子一眼,七娘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嗯,那是你们的娘。”

她摸了摸五郎的头,算是夸奖他的聪明,五郎又高兴起来,嚷着要吃松子糖,好像那是他应得的奖励。见七娘子面有保留,便聪明地拉了大太太,“外祖母,松子糖。”

大太太心都要化了,哪里还舍得拒绝,站起身由着五郎牵着她的手,还招手要抱四郎,“寿哥一块来?”

四郎得名和寿,五郎得名和福,都不是什么雅训的名字,却似乎寄托了生母五娘子未尽的遗憾,所以长辈们倒没有多大的异议。

四郎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站在屋门口不敢进来的谷雨,便藏到了七娘子裙边,胆怯地眨了眨眼,没有搭理大太太的邀请。

这孩子毕竟要比五郎怕生得多了。

七娘子就摸了摸四郎的头,安顿大太太,“娘先回去坐着,一会儿我带四郎过来。”

等大太太抱着五郎出了屋子,她才拍拍四郎的肩头,温言问四郎,“四郎想不想吃松子糖?”

四郎吸了吸口水,才点了点头,但却依然没有动,只是挨在七娘子腿边,怯怯地指了指五娘子的小像,问七娘子,“娘?”

“嗯,这是四郎的娘亲。”七娘子耐心地重复,“也是七姨的姐姐,是外祖母的女儿。”

这些复杂的名词,虽然小孩子现在还未必懂,但也能给他一点印象。

四郎却摇了摇头,指着七娘子裙上的刺绣,又指了指那­精­致的小像,“画?”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

这孩子,好聪明!才两周岁多一点,就已经懂得了这里头的逻辑差别。

“这是四郎娘亲的画像。”她柔声向四郎解释,“四郎的娘亲不是画,这幅画,画的是她。”

她就吃力地抱起了四郎,让他近距离观看画中的五娘子。这幅小像外头笼了翠­色­薄纱,免得被烟雾熏黄,七娘子甚至还掀开了软纱,让四郎看清画中人的长相。

四郎含着大拇指,仔细地看着画中的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似乎在费力地想要用表情表达什么,见七娘子没有反应,他沉吟了半晌,才含糊而缓慢地问。

“可娘……在哪里?”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听到四郎主动发问,没想到就是这样逻辑清晰有条有理。

她一下有些欣喜,却也半是心酸,不由得看了谷雨一眼,似乎在寻找着恰当的答案。但从谷雨脸上收获的却也是一片茫然。

这么小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懂死亡?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只好轻声回答,“四郎的娘亲去很远的地方了,七姨帮她照顾你们。”

四郎白­嫩­­嫩­的小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娘坏!”

他不高兴地侧过身子,向门外方向探去半边身子,“要弟弟。”

七娘子只得松开手,任由碧纱下落,遮住了五娘子的笑脸。

她转过身将四郎送到了谷雨怀里,让她带着四郎去育儿室找五郎玩乐,自己又转过身来,踱到龛前,细细地审视着自己画出的小像。

一幅画,怎么能代替母亲的角­色­?

两个孩子现在可能还不懂失恃的滋味,可等到再大几岁,懂得人事,总会明白画中的五娘子,已经不可能为他们提供亲情。

她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等大太太走了,就把养娘们并谷雨春分找来说话。

“以后四郎用手指着什么东西,一律全装着不懂。”她沉着脸吩咐,“今早在东里间,这孩子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可见得不是不会,正是因为不用说话,身边人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越发懒得说了。”

她难得放下脸说话,几个下人都有些害怕。谷雨、春分更是战战兢兢,忙不迭地应是。只有楚养娘似乎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白,才低声顶了七娘子一句,“四郎脾气倔……”

“他脾气倔不喜欢说话,做大人的就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了?”七娘子略略抬高了声音,见楚养娘不敢再说什么,也不过森然盯了她一眼,便挥手道,“都下去吧。”

当晚等许凤佳回来,她就和许凤佳商量。“孩子们已经三岁了,我想着启蒙的先生,你也要留心起来,等到四岁的时候,也蛮可以开蒙。念到七岁再正经请先生回来读书,习武的事,你看着安排……我想也就是这个岁数了。”

许凤佳神­色­一动,“孩子们也三岁了!”

大秦的孩子,四岁开蒙比比皆是,九哥就是四岁开蒙,七岁起正经上私塾读书时,已经将中庸大学背得流利无比。七娘子的安排,也算是中规中矩。

他沉思了片刻,就问七娘子,“你回头送信去孙家问一问二姐,她家的小世子已经到了进私塾的年纪,如果开蒙的先生好,正好就请过来,也免得我们再费事去寻觅。坐一年空馆,也不算什么。”

这个处置办法,和七娘子倒是不谋而合,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为许凤佳捡了一筷子酥鱼,问他,“江南菜你吃得怎么样,要是吃不惯呢,明儿我们请个北方大师傅来,两边开火……二姐的生日快到了,我安顿送礼的时候随口问一声也就是了。”

许凤佳倒觉得很新奇,“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口味了?”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又不是木头人,难道不懂得关心别人的?”

她抢在许凤佳之前又加了一句,“从前不关心你,是因为——你不配!”话到了后头,已是被一连串轻笑给模糊了过去。

许凤佳嗤地一笑,用筷子点了点七娘子的额头,压低了声音调侃,“今晚你就晓得我配不配。”

他们夫妻吃饭,虽然没有人在一边服侍,但西次间总是少不了人走动,七娘子蓦地烧红了双颊,垂下头不敢看许凤佳,免得又招惹起他的兴致,只是低声道,“不成,我小日子来了,你得等几天……”

自从两个人谈开,七娘子就再也没有逃避过周公之事。

许凤佳弹了弹舌头,不耐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那你还来招我?”

他也没有等七娘子回答,就抬高了声音,“你们苏州菜我吃得还好,不过淮扬菜始终是­鸡­火­干­丝、水晶肴­肉­好吃,倒是没见你的厨子做过。”

“那都是馆子里的菜,我们家常也不大吃这个。”七娘子一边回答,一边注视着立夏进了屋子:她发觉许凤佳的耳力很灵敏。“怎么?你不是也下去吃饭了?”

立夏望了许凤佳一眼,面有为难之­色­,思量了片刻,才回七娘子,“是四郎闹着不肯睡觉……倒搞得五郎也哭起来。”

许凤佳和七娘子都搁下了筷子:四郎五郎平时都很少吵闹,更难得听说四郎闹脾气。

七娘子就蹙起眉头,听立夏解释。

“听谷雨说,四郎本来不大爱说话,要什么都是拿手指,今儿下午……”她小心地看了许凤佳一眼。“少夫人吩咐,以后四郎用手指着要的东西,我们都得装成听不懂的样子。回头四郎要玩什么,拿手指着,都没有人敢上前帮忙,到末了还是五郎为他拿的。四郎就不高兴起来,到了晚上睡觉,他要楚养娘哄着睡的,就指着楚养娘,楚养娘假装听不懂,反而出了屋子,四郎就大哭起来,闹着不肯睡!”

此时侧耳细听,七娘子也听出了东翼那边的确不如往常安静。

她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这两个养娘,还真不是省油的灯——明德堂里是一个简单人都没有。

自己虽然吩咐下去,不许下人们搭理四郎的手势,但是一个命令下去,底下人怎么去做,回馈的结果完全可能截然相反。

楚养娘看来是不大服气自己要Сhā手到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上,所以就不轻不重地给了她一个迟来的下马威了。

她扫了许凤佳一眼,又暗自叹了口气。——也算楚养娘做得不着痕迹了。

“那就让楚养娘回去好好哄着……”她吩咐立夏。

话才说到一半,许凤佳就哼了哼。

“让他哭!”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让立夏怕得倒退了好几步,看向七娘子那一侧。“这么小就惯着他的脾气,到长大了怎么上战场去?把五郎抱到隔壁去睡,由得他哭,哭累了自然会睡!”

七娘子不禁大皱其眉,却也向立夏点了点头,示意她照着许凤佳的意思去做。

等立夏出了屋子,屋内一时倒沉默下来。

七娘子拿起筷子,挑了一点玫瑰腐|­乳­放在口中含了,才听得许凤佳问她,“那两个养娘,是不是仗着自己­奶­过孩子,所以对你有些不恭敬?”

她不由讶异地对许凤佳挑了挑眉。

这男人也实在敏锐,可以从这个小细节里看出这么多事来。

四郎因为养育政策的变化而哭闹,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楚养娘选择向上请示,明显是不满她的Сhā手,所以遇事往上推,要七娘子来面对这个难题。

她不顾四郎哭闹,是后妈心狠,她要顾及四郎的哭闹,让楚养娘回去安慰,就是输了一招。这种宅斗上的小事,七娘子是没指望许凤佳能够品味到的。

“所以我想,等明年开蒙以后,两个孩子五岁前,就把养娘们打发走养老去。”她徐徐地道,没有显露出动怒的意思。“免得被娇惯得太不成样子,也不像话。”

这也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孩子开蒙之后,养娘就要渐渐隐退了:七娘子也无心和这两个老东西为难,横竖不几年大家一拍两散,平白无故地打压起四郎五郎的身边人,倒很容易惹出是非。

许凤佳眉眼沉郁,似乎带了隐怒,“笑话,连祖母都不敢随意发落你,倒让几个刁奴给你气受!”

他一拍筷子,就要开口叫人,七娘子忙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别冲动!”

她扣住了那粗糙的大手,以指肚细细摩挲着虎口,安抚地对许凤佳解释,“这一点委屈,我根本没往心里去……要卖弄也没几个月了,大家好聚好散,免得你发作她们,回头她们又要嚼舌头,说什么‘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许凤佳的动作顿时一僵,好半晌,他才长叹一声,又拿起了筷子。

“家里家外,烦心事真多!”他毫不掩饰心中的烦躁,“忍忍忍忍,也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

七娘子抿­唇­一笑。

“这就忍不得了?我告诉你,百忍才能成钢!”她要松开手继续吃饭,却不想许凤佳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柔荑,也用拇指肚细细地揉蹭起了她的掌心。

这动作被七娘子做来是安抚,被许凤佳做,总含了丝丝的挑逗。

他的眼里也带上了一点笑意……好像琉璃水里打着转的红­色­,亮得叫七娘子不敢逼视。

“多一个人陪我一起忍……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忍了!”他笑着松开手,“吃饭吃饭,明儿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娘子抚着掌心,又按了按烧红的双颊,半晌才轻声应和。

“是啊,还有很多事,我们要一起做……”

这句话曾经带了深深的无奈和妥协,但此时此刻说出来,却在这一切之外,蕴含了一点淡淡的希望。

211交接

承平三年的春天,朝堂上大事频仍,焦阁老和杨阁老斗得方兴未艾,地方上却也不稍停,各地海船均已大致造好,已经到了下水试航的最后阶段。就是云南一带的苗裔,西北一带的北戎,都不断在边疆挑起小小的冲突。但今年入春以来,还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老百姓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朝廷里的事,毕竟有朝廷里的大人物们做主。

京城平国公府自从进了三月,也要比往常更热闹几分。大门大户,没有大事决不招摇,平时度日讲求的就是一个低调。可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四月,太夫人的七十生日要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大寿,历来是要大­操­大办的。因此才进三月,许家众故人、部将等等,自全国各地送来的寿礼,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京城。更有些亲戚从扬州上京,专程就为了给太夫人祝寿。

许家发达多年,这些老族人有些生意做得好,日子过得就殷实,有些却难免带了穷气,所谓寿礼,也不过是几副尺头罢了。不要说是太夫人,就是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有些看不上这样的礼物。但人家肯亲自登门,总是好意,五少夫人连日里忙着安顿客人们,又安排几个没有入仕的少爷们陪着客人在京城内外游览,忙得可以说是不可开交。

“我们虽然发达了。”在这件事上,太夫人和许夫人的口径倒都很一致,“但也绝不能忘记,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穷亲戚肯上门祝寿,是他们的心意,一定要照顾好起居饮食。你们谈吐间也要留心,千万不要随意炫耀富贵,反倒失去了大家公子的气度。”

这对外交际上的新工作,甚至还只是五少夫人新增诸事的一部分,亲戚们上京要招待,还有大寿当天的酒席要安排,下人们要分派,戏班子们也要往外延请,更有不少亲戚故旧要度量关系,免得让不合者同席,难免闹出不快。

京城办喜事,还要选个德高望重的同族老人出任知客,还有全家人上下沾太夫人的喜气,做新衣裳得赏钱。主子们更是要添新首饰,为太夫人张罗出寿字当头的各种吉祥物事……七娘子虽然只是冷眼旁观,但平时私底下算算,只是太夫人这一个大寿,许家的花费当在两三万两白银上下。按照当时的物价,京城附近一亩上好的田地,也就是白银四五两之数,许家的豪富与奢侈,可见一斑。

等到进了三月下旬,皇上忽然间任命定国侯孙立泉为广州将军,命其掌管广州军事,并协张太监主办南洋巡航一事。朝野之间顿时大哗:不少人以为下南洋的差事,顺理成章也就会落到了许家人头上,却没有想到最后皇上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妻舅。

许家虽没有得到这个肥差,但许凤佳接连几天都得了皇上的赏赐,还跟着到了京郊狩猎,一点都不像是有失圣心的样子。这一波风波,也就有惊无险地漾了过去。许夫人倒是接信大喜,接连几天,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不论是许家的富贵,还是许凤佳本人的功绩,其实都到了一个相当的阶段。南洋之行换人,对许家六房来说,反而是个利好消息。

七娘子也就借机请示许夫人,回娘家走了一遭,探望刚出考场的九哥:今年春闱九哥也下了场,如今虽然尚未放榜,但寒窗苦读,总是要放松放松。做姑­奶­­奶­的想要回去看看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虽说新媳­妇­不好经常回娘家走动,但七娘子平时谨言慎行,太夫人不过念叨几句,也就准了。许凤佳特地陪她回了杨家,见过大老爷、大太太,又和敏哥、九哥等人说了说闲话。到底男女大防,男宾们也就避到了外头去说话吃茶。

等回了明德堂,许凤佳就没有再出外院去,而是和七娘子关在西三间里说话。

“表哥……”如今他提到封锦,已经习惯了表哥这个称呼,只是眉宇间总还带了半分不以为然。“表哥说,这件事他也不大方便往外说。总之和东北那边有关,似乎当时,那一位没有下南洋去,反而是北上去了朝鲜一带……这个消息一送到,皇上对南洋的事顿时就没有那么上心了。倒是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他和封锦私底下搞什么勾当,七娘子素来是不过问的,只是下南洋的事关系到许凤佳出差,所以她才有了几分关心。

“东北?”她提高了嗓音。“可……”

许凤佳的面­色­就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很多事,顶着个名头办起来,要比没有个名头方便得多。”他的话里,也带了几分的意味深长。“这件事我自己也有收到一点风声……既然你表哥也是这么说,看来的确就是这样不错了。”

他顿了顿,也没有再往下谈论,而是挑起了别的话题。“倒是你今儿挑了杨家做见面的地方,其心很可议啊?”

七娘子面­色­微红,也没有瞒着许凤佳。“表哥因为往事,和善久之间一直说不上亲近,父亲也久已想要一个下台阶了……这都是两便的事,铺一铺路而已——今儿表哥和父亲、善久谈得怎么样?”

许凤佳耸了耸肩,面上有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

“四姨夫是个深沉人,当然是一脸春风。善久要拘谨一些,但对他倒也客气。”

提到封锦,他就老是这个样子,好像对这个人有些说不出口的意见。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头,白了许凤佳一眼。

“白我做什么?”许先生还自觉冤枉得很,皱着眉头理直气壮地嚷,“我又没说一句不妥当的话。”

也是封锦自己晋身不正,士大夫阶层对他有所抵触,也是很自然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毕竟表哥一心一意,也是要帮着我们。你也不是没有要借助他的地方,多一分尊重,难道不好吗?”

这话是一点圈子都没绕,直截了当地切进了问题的核心。许凤佳不禁怔然片刻,才爽快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倒不错,一边用人,一边防人,不是君子所为。”

他在纳谏上,其实要比七娘子想象得更虚怀若谷得多,似乎并不计较被一个女人说教,但凡七娘子说得有理,总是欣然接受。

七娘子就看了他一眼,一个甜甜的笑还没挂上嘴边,就听许凤佳续道。

“只是我看不上封子绣,也不是因为他晋身不正……他肯对我们六房施以援手,也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要我和他把酒言欢,却是不能的了。”

他和封锦之间的关系,也的确是太微妙了。就是不说封锦曾经有意求娶七娘子,这里头还夹了个已经去世的五娘子。

但不管怎么说,封家也的确是她在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了……

七娘子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再次提醒自己:自己能立得起来,才是一切的根本。

她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

“总之呢,不用下南洋,当然是好事。”她若有所思地撑起了下巴,“东北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牵扯得太深……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这里面的道理,世子当然也明白的。”

许家和太子曾经共过患难,在共患难的时候,很多事上君臣分野并不明显,太子对许家也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但如今身份转换,昔日要受许家保护支持的太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许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当然也要随之转换,再把手Сhā得太深,就难免遭忌了。

当然,七娘子一个新­妇­,在许家的政治立场上,根本还没有资格多说什么,她不过提了一句,就又跳到了眼前的大事上。“四月底我就要接账了,在这之前,我想进宫给太妃请个安说说话。升鸾你看怎么样?”

许凤佳闪了七娘子一眼,他笑了。

“外头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吧。有父亲掌舵,家里是走不岔的,东北的事我们根本没有过问,知道了也装着不知道……辛苦了这些年,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了。”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将双手枕到脑后,望向了天棚。

“给太妃请安,当然也不是不能安排。”他一派长安子弟的浪荡姿态,就差没有在嘴角叼一根小草了。“只是你要指望太妃能给你撑腰——杨棋,太天真了啊。”

这一个多月来,两夫妻虽然谈开了,但彼此都忙,感情倒说不上突飞猛进,只是相处时毕竟要少了一分算计,七娘子就觉得明德堂里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不再如以前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你又知道太妃不会给我撑腰了?”她似笑非笑,伏在炕桌上睇了许凤佳一眼。“再说,人家这一次进宫,也不是去请太妃给我撑腰的。”

见许凤佳对她挑起了半边眉毛,她也没有吊人胃口,而是爽爽快快地揭了盅。“很多事总是要未雨绸缪,到了需要的时候才能用得上。太妃没有子女,在宫中也是无聊,对许家还像对自己家一样­操­心。我既然要接过家务,当然要进宫听一听她的教诲,老人家心里才能安稳。”

许凤佳就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他也学着七娘子的样子,伏在炕桌上露出一边眼睛,睇着七娘子,“你猜五嫂会不会这么爽快地把家务交到你手上?”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就是不想,又能怎么样?论身份论地位论排行,就是我们六房不当家,也轮不到她。”

这番话说出来,她是前所未有的安定:从前在许家行事,心底总是有一份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空,有没有人能在后头接住。可自从和许凤佳说开了去,七娘子倒有了一分睽违多年的安然,身边有个伴,有时候感觉的确不错。

“当然,要五嫂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家务交给我,那也高估了她。”她接续了刚才的话题。“我想着也就是这几天,在祖母的生日前,她是必定要给我找点事做的,就是母亲那边,也都是一个看法。”

许凤佳扬了扬眉,他忽然又支起半边身子,喃喃地道,“五嫂这个人,看着真是叫人不喜欢,­阴­得实在是过分了……你说内鬼的事,背后会不会是五房在弄鬼。”

“四哥——”七娘子探寻地起了个头。

“四哥走军功路子,这些年来远在西北,要把手Сhā到我的亲兵里,可以说是鞭长莫及。”许凤佳摊了摊手。“我们的那位四嫂,看着又不像是贤内助的料子。”

七娘子想到四少夫人的高傲,不禁跟着莞尔一笑。

“大哥这些年来打理家里的生意,手头没少落着好处。”许凤佳继续分析,“就是现在分家出去,也是个安富尊荣的田舍翁。他要搅风搅雨——是又没那个本事,又没那个心思。”

“照你这么说,那也就是五哥有这个心思,又有这个本事了。”七娘子也坐直了身子。“但五哥就算有那个本事,能把你­阴­在路上,家里也还有四哥——排行和战功都压他一筹……”

“如果四哥也出事了呢?”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七娘子一眼。“家里家外,还不都得看他的脸­色­了。”

七娘子顿时面­色­一沉。

大宅争斗,当然不可能没有人命,但为了一个爵位,会接连害死两个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说出去也简直有几分丧心病狂了。

她不由得在脑海中回味起了五少爷许于静的一举一动。

这是个面上粗心里细的富家少爷,当着祖母的面,一举一动似乎还带了天真,但也从不出格,如果要比方,倒很像是九哥在大太太跟前的样子,只是要比九哥更粗放得多。平时在宫中值宿,也结交了一大帮子富贵人家的朋友,没当值的时候,时常跟着他们四处冶游……一点都不像是有意仕途,力求进步的人。

就连这宫中宿卫的侍卫出身,据说都还是五少夫人过门后,平国公觉得五少爷也成亲了,老是东游西荡的也不是事,才为他谋了这么一个缺。

这样的人,会像是为了一个爵位,起心要害死两个兄长的深沉人么?

“我觉得五哥看上去不像是那样深沉的人物。”她蹙紧了眉头,“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

话说到这里,七娘子忽然哑了嗓子。

她觉得自己完全忽略了在平国公府内最重要的一个人。

自己的发挥怎么会这么失常,居然忘了太夫人也罢,许夫人也好,整个平国公府的大事小事,说到底,还是要平国公许衡来做主?

当然,身为儿媳,只要七娘子愿意,她大可以把平国公当作路人甲,因为平国公在内院家务这件事上也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将家务交到她手上。

可如果要顺利地破获五娘子一案,并且找到许凤佳遇袭事件的真凶,然后让他们得到妥善的处理,平国公的心理,七娘子就不能不有所了解了。

“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过得了父亲这一关。”七娘子喃喃地补完了这句话,又问许凤佳。“你说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凤佳也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老半天,才抬起头嘿嘿地笑。

“想知道?”他打了个响指,轻佻地抬起了七娘子的下巴。“求我。”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的埋怨。——只是这埋怨里,到底含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太夫人的生日是四月十三,等过了四月,五少夫人果然有了动静。

七娘子一大早进乐山居时,就听到她和太夫人的话尾。

“实在是忙不过来……”五少夫人看着也的确多了几分憔悴。“偏偏和贤又病了——赶着这个当口,我想,就让六弟妹……”

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就偏过头对七娘子嫣然一笑。“六弟妹来得正好。”

就添添减减地将府内府外事务繁多,偏巧这时候许和贤又病了,五少夫人这个做娘亲的于情于理都要在一边照顾的事说了出来。站起身握着七娘子的手诚诚恳恳地请托,“这几天府里的事,还要请六弟妹做主,恐怕我也只能在一边帮衬啦。”

七娘子不禁就扫了众人一眼。

大少夫人早已经回到了那漠然的壳中,一脸的无动于衷。四少夫人却根本没留心这一茬,而是撑着脑袋发呆,倒是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眼里,若有若无,都多出了些笑意。

大寿在即,家里家外,无数的事,这时候五少夫人来卸担子,七娘子要是一个接不稳,以后在府里要立起来就难了。

再说,七娘子从来也没有和这些管事妈妈们打过什么交道,不要说这时候,就是大寿过后,没有五少夫人保驾护航,一下要接过家务,都是难事。

她的视线又飘到了许于静身上。

五少爷正和太夫人身边的丫鬟呢呢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私话,似乎一点都没有留心到这边的动静。

大少爷却是面上隐现忧­色­,似乎对七娘子的处境有些担忧。

许凤佳倒好,一脸的气定神闲,似乎对七娘子的能力极为信任,一点都不担心她处理不来,看到她的眼风飞过来,还冲她眨了眨眼。

七娘子不禁莞尔一笑,看回了五少夫人。

“和贤这一病可实在是太不巧啦。”她和颜悦­色­地回握住了五少夫人的手,“不过五嫂也不要过于担心,家事呢,就由做弟妹的来­操­心,您只管­操­心和贤就够了,小孩子生病,是最小看不得的,一个不慎万一绵延成疾,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有了几分难看。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许凤佳就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又主动问许于静,“哎,五哥,我上回听说赵侍卫……”

许于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妻子和弟媳­妇­之间的暗潮汹涌,一下就被许凤佳的话勾起了注意力。

“是有这事儿,只是不知道他在皇上身边犯了什么忌讳!”他关切地注视着许凤佳,许凤佳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两兄弟一下都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屋内顿时显得一团和气。

212立威

和贤这一病,虽然十有八九是五少夫人小题大做,但台面上的工夫也不能拉下,给太夫人请了安,又到清平苑去向许夫人报备了一番,五少夫人又带着七娘子进了乐山居的小花厅,赶着吩咐人去给和贤请大夫,才笑着冲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富春过来。”

七娘子在五少夫人身边看了这么久,当然不会不知道,五少夫人身边最信重的丫鬟也就是小富春和小罗纹,从来家务,这两个丫鬟倒可以为她做了三四分主,她笑了。

“还是嫂子疼我。”七娘子就夸奖五少夫人。“知道我乍然接手家务,肯定是两眼一抹黑,也舍得将小富春留给我。”

五少夫人也没有谦让,而是罕见的笑眯了眼,受了七娘子的夸奖。“六弟妹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当然要互相扶持。你虽然聪颖,但初来乍到,未必斗得过那些千­精­百怪的老妈妈们,有小富春在,好歹可以给你压一压场子。”

许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妯娌们私底下斗得再厉害,大面上要是出了错,惹恼了平国公,就算七娘子是最没面子的那个,五少夫人总也要受池鱼之殃。这道理,两妯娌心里也都明白。

五少夫人又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就从身边解下了一枚小钥匙,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家下总账的小钥匙,六弟妹拿着,免得有需要取用,还要找我现拿。”

平时管家主母身边当然少不了钥匙、对牌和账本,一般都是由心腹小丫鬟代为保管,只有账房内每年进出盈润的总账册,平时也是妥善保管,只有到了年底对账的时候,才由主母亲自拿出钥匙前去登册。可以说这一把小钥匙里,凝聚的意义绝不止一本账册这么简单。

七娘子眼仁一缩,笑盈盈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拈起那黄铜钥匙仔细地相了相。

五少夫人就微微地从眼底露了一点笑意。

却不想,七娘子只不过相了一相,就又笑眯眯地将钥匙推到了五少夫人跟前。

“我就是帮着五嫂管几天家,这样的总钥匙,五嫂就是给我,我也不敢接呀——五嫂别怪我僭越,上有母亲、祖母,这个家我们小辈只是帮着管管,总钥匙交到谁手上,还得看两个老人家的意思,我们小辈哪里敢私相授受呢?五嫂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花厅里顿时就静了下来。

这番话光风霁月,透着那么的正大光明,隐隐就露出了七娘子世子­妇­的身份,显得五少夫人有些小家子气了。非但在这当口称起病来,把担子丢给了七娘子,临行前还要这么算计一把……有时候人算计得多了,别人看着,倒都有些心寒。

几个服侍人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神­色­间那股微微的认同,却很容易被品味出来。

五少夫人一下也没话说了。

这个杨家庶女,和她姐姐真是一个家里养出来的?

百般手段用尽,挖了无数个坑等着,她是一个都不往里跳,偏偏言辞锋锐之处不让刀兵,脸皮又厚得过城墙……和这个人作对,就像是拿筷子夹玻璃球,本来就难办,这玻璃球上还沾了无数的油!

她勉强一笑,也无心和七娘子打嘴皮子官司,只是扫了小富春一眼,就起身告辞。“一早上就打发人出去请了钟大夫,现在怕是已经在扶脉了……六弟妹勿怪,都是做娘的人了,也懂得我牵挂和贤的心思。”

到底心里有气,就连告辞的话,都要说得暗藏锋锐。

七娘子全当没有听到,满面春风地将五少夫人送出了小花厅时,立夏和白露也已经联袂而至。

这两个大丫环一到,七娘子心里就踏实了。上元虽然也跟在身边,但她到底还差了几分火候,很多事,也就只有这两个人来办,才能让七娘子放心。

她一扫室内几个丫鬟,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可惜立春命薄,前年难产已经去世,否则……

“这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又压下了心底的一点惆怅,笑着为小富春介绍。“府里人多得很,恐怕你们原来不大熟悉,这几天难免要一起办差,都认识认识。”

小富春顿时低眉顺眼地上前给立夏和白露行礼,“见过二位姐姐。”

七娘子乘便仔细地打量起了小富春。

这是个娇怯怯的小丫鬟,穿着一身粉白藕荷的春裙,越发透着怯弱,说话声音也一点都不响亮,只比蚊子叫大声一些。和五少夫人身边的另一个管事丫鬟小罗纹比,从气势上先就输了不止一筹。这些天自己留心看来,只是胜在缜密两个字上,比起嗓音响亮行事风风火火小罗纹,能力上也是要差一些的。

当然,她还是个一般的丫鬟,罗纹却是开了脸的通房大丫环,两个人的底气也不一样……能在后院出头的女人,不管是下人还是主人,都不好小看。

“我时常看着五嫂办差,身边总是带着账册、对牌同钥匙,”她笑眯眯地问小富春,“这东西都是你收着么?”

小富春忙跪下来给七娘子回话,“回世子夫人的话,平时是罗纹姐姐收在小花厅后头的柜子里——也都是上了锁的,因贤姑娘病了,院子里离不开她,就没让罗纹姐姐进园子里来。不过我们少夫人刚才还念叨着这事,想必一会就有人送来了。”

她声音虽然娇柔,但是口齿清楚,说话条理分明。将罗纹没有现身的理由解释得也很清楚,七娘子略略点了点头,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见距离五少夫人时常发落家务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便笑道,“我回去换件衣服,小富春你在这坐坐,和白露她们说说话。”

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吩咐丫鬟们,“找一件­色­调肃穆一些的衣服给我,款式不用太正式。”

又拆掉了随意的坠马髻,对着镜子老老实实地盘了罗髻,又装点了些金饰,前后照了照镜子,才略略满意,犹不免自叹,“可惜乞巧以后不到跟前服侍了,咱们还得物­色­一个手巧的丫鬟来专管梳头。”

上元等人虽然安顿内宅诸事能力是有,但在梳头上却的确都没有多少能耐,闻言都笑道,“的确是要留心起来了。”

正说话间,许凤佳又进了西三间,见到七娘子,倒是诧异地扬起了眉毛。“我还当你已经在乐山居里忙了,没想到少夫人还有空回来打扮。”

七娘子对着镜子白了他一眼,故意沉下脸­色­,凝重问,“看着吓人不吓人?”话没说完,自己都忍不住轻笑起来:她平时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如今故意作出这样的神­色­,却是极不自然。

许凤佳更是捧场,好一阵大笑后,才擦着眼角问七娘子,“五嫂忽然把担子撂过来……你怕不怕?”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调却很肯定,眼角眉梢,更是含了隐隐的笑意,让这个一向热得灼人的青年,辐­射­出了融融的暖意。

七娘子就对他绽开了一个笑。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发觉对着许凤佳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知道答案你还问?”她小声回答,又深吸了一口气。“五嫂这一招,对我们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机会。”

五少夫人忽然间撂了担子,当然是在赤/­祼­/­祼­地为难六房,想要打七娘子一个措手不及。在乐山居里七娘子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她递出的担子。

但她的为难,对六房来说也是个机会:这非难当然是极不得体的。当然现在许家上层的几个大人物也顾不上和五少夫人计较这个,但只要七娘子表现出和一个正房主母相当的管家能力,就算平国公看不透个中的委屈,许夫人也会为他挑明。

当然,如果七娘子搞砸,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她管家的日子,肯定会被推迟到许家上下都忘了她的失误为止。就算许凤佳可以包容她的失败,许夫人和大太太,恐怕都会将自己的失望发泄到七娘子身上。

这一战来得突然,却也是蓄谋已久,七娘子是只许胜不许败。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许凤佳点了点头,冲着镜子里的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那双烧得化琉璃的丹凤眼,此时此刻,一片温存。

“不要怕。”他的手就按上了七娘子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镜中的少­妇­。“机会又不是只有一次,错过一次,总还有下一次。”

这安慰其实一点都不甜蜜,反而务实得很有些煞风景。

但却务实得让七娘子很安心:她已经肯定,就算这一次被搞砸,许凤佳也不会责怪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转过身子大胆地望向了许凤佳,放任自己的视线与他纠缠片刻。“放心吧,你们男人有男人的战场……我们女人,也有我们女人的战场。”

她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固然是常胜将军,但我也没有输过!”

七娘子踏进小花厅时,已经是巳时过了半刻,十多个管事妈妈到齐了不说,大都也候了有快半个小时了。

见七娘子进门,众人都起身行礼如仪,问过了七娘子,“六少夫人安好。”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就瞥了小富春一眼。

连小富春都晓得叫自己“世子夫人”……这群管事妈妈,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她就在五少夫人惯常坐的一张圈椅上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茶碗,垂首轻轻呷了一口茶,也给众位管事妈妈打量自己的机会。

忽然空降换人,新主管的第一次亮相当然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七娘子平时坐在五少夫人身边看她管家,和众人不可以说不熟悉。如何将平时那张和善的脸,换作上司的面具,很值得费一番心思。

换衣服、故意迟到,甚至于这一刻的低头喝茶,都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权威感……不如此做作,只怕也很难让这群手段通天的妈妈们把自己当一回事。

七娘子就放下茶碗,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逐个逐个地将这些管事妈妈们打量了过来。

旧宅大院里的管事妈妈,是最不好得罪的,这些人可以随意进出宅门,很多时候充当了主母的手眼,只看梁妈妈可以私底下给七娘子送一大包贵重药材,大太太根本茫然无知,就晓得这群人绝非随便一个初哥就可以随便摆布,手段低一点的人,只怕是被摆布了还茫然无知。

她的眼神到处,有些人低眉敛目,不敢和她对视,显出了一脸的顺服,有些人却大胆地回望了一眼才做鹌鹑状,有些人却是眼神飘忽,一触即分……

这十一个管事妈妈的­精­神风貌,已经在在这一对视后,给七娘子留下了初步印象。

“家里喜事在即,贤姐儿却病了,五嫂心里记挂女儿,这几天无心管事。”她款款地交待了来龙去脉。“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不好,赶鸭子上架也好,七娘也只有硬着头皮帮五嫂管两天家了。”

因为平国公许衡的关系,七娘子的大名在许家就没有叫开来。平时自称为小七,那是在长辈跟前,当着下人们,还能小心地自称为七娘,只是这份谨慎,就算得上不易了。

“我自知年小德薄,这几日事情偏偏又多,大家萧规曹随,平平安安地将差事敷衍过去,母亲和五嫂自然是有赏的。”七娘子格外冲小富春笑了笑,又道。“大家都是有脸面的妈妈们,这几日务必打点­精­神,真要出了什么差错,带累得大家没有脸面,日后见了面也不好说话。是不是?”

这几句话涵义无限,众人听在耳中,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七娘子又吩咐立夏,“去清平苑请老妈妈过来,这是家里的大事,母亲身边没个人来照看可怎么行?”

几个妈妈就壮着胆子扫了七娘子一眼,见她面­色­虽然和煦,但打扮得严谨,看着倒比往日里青春少女的样子,多了些威严出来。又被七娘子微微盯了一眼,就都缩回了眼,不敢直视。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沉闷了下来,屋子上空好似压了一块块铁锭,叫管事妈妈们的背,都比以往弯了一些。

七娘子再一扫众人,她满意地笑了。

就冲左手边起的第一个中年管事妈妈点了点头,“怎么称呼?”

“回少夫人话,众人都叫奴婢林山家的。”那管事妈妈便出列躬身,恭敬地答了。

“这一回办大事,你管什么的?”

“奴婢管的是金银器皿入库出库保管安放。”

“平时你管的是什么?”

“也是一样的差事。”

七娘子就偏头问小富春,“五嫂手上,金银器皿有没了砸了的,怎么算?”

小富春不敢怠慢,偏头稍微一想,又有些不大肯定地道,“是家下人砸的,官中出银子融了重打,管事的罚没月钱,没了的由管事按册照赔。”

七娘子微微沉吟着,又问林山家的,“你手底下多少个人?”

她这边一一仔细盘问,那边上元已经习以为常,研了墨运笔如飞地写了一页纸,众人都有些忍不住想看,却又不敢,缩头缩脑,场面一时甚是滑稽。

待得七娘子问完了,拿过上元手里的花名册看了看,笑盈盈地问林山家的,“识字不识字?”

林山家的被七娘子这一番闻所未闻的排场给闹得底气全无,壮着胆子点了点头,嗫嚅道,“也识得几个大字。”

她们做管事妈妈的,文化水平的确要比一般的婆子们高些,七娘子点了点头,命上元将册子给她看了,笑道,“说得都不错吧?”

林山家的看时,原来上元是将自己的档案做了一册出来,写了自己的职责差事,又有具体细务管辖等等。她一路连猜带蒙,倒没看出不对,便点头道,“是这样不错。”

七娘子点了头,又笑道,“你先坐着。”

她又转向左手边的第二个管事妈妈,开了话头。“怎么称呼?”

这一番盘问下来,老妈妈都坐在七娘子下首喝了两遍茶了,七娘子才将十一个管事婆子堪堪问完,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翻阅着这些文档。半天才抬头笑道,“好,现在我要你们都想一想,大寿当天早上巳时,你们会在做什么?”

她这问题问得很怪,一时间竟无人回答,七娘子也不着急,撑着腮一个个地看着众管事妈妈,半晌,林山家的才壮着胆子,道,“带人开小库房门,取金银器皿?”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个管事妈妈,问到,“你呢,又在哪里做什么?”

被点名的是王懿德家的——她专管着知客婆子们四处招呼,这位中年­妇­人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勉强笑道,“奴婢应当在二门里候着,等客人们来了,便指挥婆子们上前导引,各就各位。”

有了这两个人开头,众人竟都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将大寿当天众人要做什么的情景,在乐山居里用言语‘彩排’了一遍。众人在什么时候应当做什么,就着七娘子明确的,“午时开席,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辰时送客,你在哪里……”等话语指引,竟是丝丝分明,权责划分得清清楚楚。这一捋,就把整个局势都捋得清楚明白了起来。

七娘子看了看自鸣钟,又笑着问林山家的,“如若手底下的人出了错,你怎么做?比方说谁打了个金荷花碗,倒把碗底给撞歪了。”

林山家的便笑道,“我自当换一个呈上去,等事过了再回来责罚那人。”

七娘子便点了点头,又笑道,“是,这也是你们经过事情的妈妈会做的安排。”

她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茶,便吩咐道,“不过从今儿起,你们的事儿就多了一桩,家里谁出了什么差错,事儿不大,该罚罚该怎么怎么,回头都在册子上登记了事由、处置同经事人等,送到我身边来备个案。妈妈们都是识字的,这差事也不难,我想着就从今儿起就都登记起来为好。”

她又扫了众人一眼,才笑道,“当然,五嫂手上有五嫂手上的规矩,我的规矩,也就行这几日罢了。少不得请妈妈们迁就迁就我……话说回来,要是哪儿出了什么纰漏,是妈妈们没有登册说明的,事后却闹到我跟前来。少不得也只好细查清楚,看看妈妈们是为了什么没有登册,反倒要闹成这样的难堪了。”

七娘子依然柔声细语,只是眸中那点虚假的笑意已经冷了下去,又大又黑的双瞳,就好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有一股说不清的威势正往外冒,在乐山居本来就沉重的氛围上,又吹了一层寒霜。

老妈妈第一个就透了一口凉气。

这个七娘子,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已经尽量高估了她的本事,却不想,还是小看了此人。

213端倪

要接过五少夫人手上的热担子,说起来七娘子怕的也就是几件事:第一件,寿筵三天接人待物安排得不好,冷待了客人们,或者在内务上出纰漏。第二件,下人们之间发生龃龉,事后翻嚼出来,七娘子也难免落得个处事不公的罪名。第三件,管事妈妈们打着她的旗号四处惹事,招人反感。

也所以七娘子接过家务,先顺了一遍寿筵时各大管家的流程,无形间就把众人要做的事都理出来了,再做不好,要追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些管事妈妈哪一个不是人­精­,谁也看不着的时候,酱油瓶子倒了不扶那是有的。可现在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有了数,做不做,做得好不好,在上位者来看,简直一目了然,又怎么敢不用心去做?

再说这个归档法,看似闲笔,细细琢磨起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味。

六房是总有一天会上位的,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除非七娘子明儿就死了,不然总是有她说话的一天。这些妈妈们就算指使底下人蓄意安排一点事情出来,闹得没趣了,她现在可以忍,再过几年,或者事情也就为人淡忘。

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账本是烂不得的,不记账么,府里流言一起,她顺势一查,这当事人不登记,显然是心虚。要登记么,有事由有经过有人证,上了档的事,要玩弄手脚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说过的话可以不认,这写下来的字还能不认吗?管事妈妈们要想拿着­鸡­毛当令箭,借口七娘子的意思闹得下人们怨声载道,就要提防她手握证据秋后算账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笔,顿时就将整个局面安顿得井井有条,任何人都明白了和七娘子作对的后果:或者这三天内她不会如何,可等到三天后,这档中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催命符。

五少夫人能在几个妯娌里上位管家,的确也是有她的长处:这位少­妇­­性­情缜密,心机含而不露,当家时懂得忍,和管事妈妈们斗起心眼来也下得了狠手,的确有当家主母的魄力。

可和七娘子比起来,就显得她的手腕是那样的平庸粗糙了……

人家根本都不和你们斗!今日这一番做作,就是为了告诫这些管事妈妈们:纵有千般手段,可以一时小觑主母,明里暗里给她软钉子碰,可主就是主,仆就是仆。人家记在心里,整你的时候多了去了!

更别提自己还在一边给她撑场面,叫人明明白白地知道,有许夫人的支持,世子嫡出的名分,七娘子上位的日子,也决不会远了!

她扫了室内一眼,见众人都噤若寒蝉,心下不期然就有了几分佩服。

就是国公夫人在她这个年纪,恐怕都没有这微妙的手段,将人心摆布于股掌之间,一下就立起了自己的威仪。

当然,立威也只是第一步而已,七娘子这一步走得固然漂亮,但要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也远远不是立个威就够了的。

正自沉思,七娘子就看了看钟面,笑道,“也快到吃饭的时辰了,大家都回去吃饭吧。我已经派人吩咐下去,下午家里的杂事儿都进明德堂回话,你们有的身兼多职,就多劳动几步,等自鸣钟打过两点,进明德堂来。”

她作势要起身时,又看了老妈妈一眼。

老妈妈顿时回过神来,恭敬地站起身子,深深施礼。“世子夫人慢走。”

“世子夫人慢走。”众人也顿时都随着老妈妈裣衽为礼,口中不知不觉,已经换了称呼。

因为国公府喜事在即,家里家外,无形就分作了两套管家系统,一套是抽调出来专门筹办喜事的人事班子,一套是平时侍候各主子们的小人事班子,五少夫人多半是早上整顿寿筵的事,到了下午再来处理家务,好在最近家里满打满算也就是和贤一个小主子病了,事情并不太多,也都并不大要紧,七娘子倒是出了明德堂好几次,将合家上门贺寿的亲戚们安顿下来,又要拜见又要认亲,还要请妯娌们出来相见,虽然事情不烦难,但琐碎得很,一个下午都没有得闲。

到了晚上,许凤佳又被皇上留在宫中议事,一时出不来,她一个人吃了饭,去逗四郎、五郎玩了一会,又把老妈妈请来说话。

“这十一个管家婆子,说起来也是这些年府里的大红人了。”老妈妈未语先笑,对七娘子不期然就多了几分讨好。“都是多年的老人,在府里根深蒂固,年轻一点的主子们见了,都要陪个笑脸。第一次理事就能将她们调理得这样服帖的——不是老身夸嘴,这些年来也就是少夫人有这样的本事了!”

七娘子莞尔一笑,展开上元写就的活页花名册,招呼老妈妈、白露,“一起看。”

“这个林山家的,丈夫林山是……”她一边和白露、老妈妈唠嗑,一边随手补写更细致的小档案。“管的是金银器皿,这是油水最丰厚的地儿,背后没有人,是站不久的——”

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看了老妈妈一眼。

老妈妈顿时会意,她笑了,“林山家的是夫人手里用出来的人,这些年来,对清平苑一直是很恭敬的。”

也难怪她最为恭顺,没等七娘子的眼光扫过去,就低下了头。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整理,“这个雷咸清家的,油水也丰厚,和外头男人们打交道采买,平时少不得……”

一路理了七八个人,将这些人的家庭分布都弄明白了,又再请老妈妈写了些考语,七娘子又捻起了一张纸。

“张账房家的。”她缓缓地道。“管的是所有亲戚上门送礼打点回礼,人情往来,入库出库的事。可也是肥差啊。”

许家这样的人家,每年人情应酬就是一笔大开销,凡是有开销,就是有油水。再说亲朋好友们你来我往,每年也有名贵礼物相送,张账房在外头做账房本来就是肥差,他妻子在内院也能混到这个地步,可见得这一家算是许家当红的下人了。

老妈妈就笑,“这是太夫人手里留下来的老人了,平时她倒也在小账房里帮些忙写一写账。人情往来开销诸事,是年前才得的新差事。”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不期然就想到了头一天旁听时,五少夫人特地支开自己,打发张账房家一桩差使的事。

夫妻同在账房当差,其实是当家大忌,内外沟通要做手脚,方便而且难以看穿,又是太夫人的人……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刚进门的时候,五少夫人那反常的表现。

有意思,如果不是对五少夫人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有深刻的印象,她几乎要以为五少夫人是心虚了——七娘子的眉尖,就一点点地蹙了起来,她在心底将五少夫人几个月来的表现过了一番。

一进门先敲打自己,耀武扬威,向七娘子炫耀,她将整个许家的人事都握在了手心。之后又软得厉害,自己要什么就给什么,虽然有抱怨,但七娘子稍事施压,屈服的速度也是快得惊人。

如果自己不是杨棋,而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十八岁女儿家,任何一个受传统教育,得嫡母赏识的庶女填房,面对五少夫人的态度,自己会怎么想?

虽然想接过家务,但五嫂将家务把持得很紧,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我是不是该再等一等?毕竟五嫂虽然跋扈,但对我这个世子夫人,也始终不敢太过分。

最妙是五少夫人的这一番做作,竟能持之以恒,反复描绘,直到在一个人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如果不是七娘子多年来在刀尖上打滚,练出了一身识看眼­色­的好功夫,恐怕还真要被她瞒过去了。

如果自己是一个平凡的庶女,为五少夫人的态度所欺瞒,并不急于接手家务。五少夫人就足足给自己赢得了大半年的时间。

大半年的时间,她要做什么,她可以做什么?

再结合一下张账房家的反常的诡秘,以及不敢和自己对视就将眼神飘远的表现,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五少夫人娘家虽然显赫,但只是个空名头,家里子女又多,据说陪嫁并不是很多。不比杨家,先先后后两个女儿加起来,是陪了一笔巨资进许家的。

会想要亏空官中中饱私囊,当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么一来,五少夫人这几个月的表现,似乎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她会忽然放手让自己接管家务,看来是已经把账给做平了?不然也不至于在年前把张账房家的调走。

但账做得再平,也不可能找不出痕迹……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冲老妈妈歉意地一笑。

“一时走神,妈妈勿怪。”

她又开始逐个逐个地查对起了这十一个管事妈妈,老妈妈再度浓墨重彩地点出了蔡乐家的:这是内院的总出纳,专管月钱发放银钱支出,也是太夫人手里留下来的老底子了。

说起来,这十一个管事妈妈里旗帜鲜明的也就是五个,蔡乐家的与张账房家的带有太夫人­色­彩,而林山家的、雷咸清家的、彭虎家的——管着内外厨房采买诸事,却是许夫人的嫡系,余下五六个在府中根基不深,谁当家就听谁的,纵有桀骜不驯者,也不过出于­性­情,却还没有站队的资格。

如果把许家比喻成一个家族企业,那么现在出纳、公关部经理与采购、仓储、调度居然经纬分明地站到了两边,还都背景深厚不好随意裁撤……七娘子由衷地感到,许家的当家主母,的确是不好做。

交初更时,七娘子就起身送老妈妈,“以后几天,少不得妈妈多看顾了。”

老妈妈脸上笑得就更和气了。“老奴分内事,少夫人千万别和老奴客气,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就只管打发人来请我。”

她又神神秘秘地凑到七娘子耳边,“夫人听说了少夫人的行事,高兴得晚上多吃了几口饭呢,满口只说:权先生吩咐了那么久,直到今日起,我才是什么心都不用­操­,可以好好养病了。”

七娘子虽然不太在意这私下透露的表扬,但也不禁跟着老妈妈一笑,“能让母亲吃得下睡得香,就是我这个媳­妇­当得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话,尽在不言中。

待得送走老妈妈,她反而又拉着白露回来,再坐到了花名册边上。

“今晚老妈妈的话,都记在心里了?”七娘子就笑着问这个甜美的圆脸少­妇­。

今晚把老妈妈请过来,不但是为了盘一盘这十一人的底细,也是为了让白露在之后的时间内,有个攻关的重点。许家家大业大,下人不知凡百,白露就这么一个人,要八卦,也要找准对象。

白露便露齿一笑,比了比自己的天庭,“全都记在里头,就是忘也忘不掉的。”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这些妈妈们都是红人,平时下等婆子们嘴里唠叨起来,左右也离不开这些人。我听了些日子,和老妈妈方才说的也是大差不差,慎思堂偏远,院子里又都是五少夫人带来的陪嫁。满院子里说起来,上得了台盘的下人里,也就是罗纹是家生子儿,母亲和张账房家的是姐妹,但据说她生母去世的早,两家也没什么来往——这事知道的人似乎也并不多。余下的人过来没有几年,和咱们一样,在府里也没有多少亲朋好友。”

又是张账房家的。

七娘子眼前又出现了小富春的模样儿……那么娇娇怯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看都是处理内务的料子,五少夫人都肯把一个得力助手留在自己身边了,为什么不索­性­大方一些,把罗纹留下来?再说,看她回答自己问题,总要慢上半拍回想,就知道小富春决没有罗纹那样熟悉内务。

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张账房家的和罗纹之间的关系?

“这个五嫂。”她不禁喃喃自语。“也实在是个高手。”

她闭上眼,在心底叫出了第一天旁听时的记忆。

当时她决定旁听,也是一时兴起,五少夫人似乎有些慌张,和她­唇­枪舌剑了几句,两个人都没动声­色­。到了下午,反而故意让自己晚去了一会会儿,要不是七娘子早到,恐怕整个账务上的事,都已经被她吩咐完了。

才听得自己要旁听管家,就把账房上的人召集起来开小会,那岂不是不打自招?以五少夫人的聪明,当然不会这么做的,所以她只能等到下午把自己支开,才有机会在言语上暗示账房们做小动作?

不,不对,张账房家的当天上午虽然没有进来回话,但五少夫人大可以派罗纹去辗转传话,如果她们之间有什么猫腻,这一上午的缓冲也够几个人私底下交流的了。再说,五少夫人还有回去吃午饭的工夫,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下午自己随时可能进小花厅的时候叫人进来说话?

她就张开眼,轻声吩咐白露。

“这一阵你多和小富春走动走动……试试看这孩子的心­性­,如若是个好说话的。问一问五嫂没出嫁的时候,在娘家得意不得意……娘家的境况富裕不富裕。”

白露眼仁一缩,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姑娘放心吧,就是她不说,不得意的人,总是哪里都有。”

七娘子欣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白露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外间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不片晌,中元进来回报。“少夫人,扬州来的三姑太太派人来传话,说是明日就能从通州进京了。消息是送到慎思堂的,五少夫人让小富春过来把话带来:说三姑太太是个急­性­子,也没寄信就直接进京了,恐怕一时间还难以预备住处。请您看着办吧。”

饶是平国公府相当阔大,但这些天来也陆陆续续被进京贺寿的亲友们给住满了,一下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怎么安顿还真是难题。七娘子叹了口气,“把小富春叫进来说话吧!都来了多少人?五嫂说了该怎么办没有?”

只好又和五少夫人来回传话商议,说定了把绿天隐里的几间空屋打扫出来,给三姑太太等人下脚,并且临时租赁下附近几间客栈院子,以备不时之需。闹到交二更时,连许凤佳都回屋洗漱过了,才把事儿定了下来。

如此忙碌了数日,等到四月十一日,陆陆续续,已经有要好的亲朋好友上门吃酒了。

214裂痕

当时老人做寿,本来就有暖寿一说,太夫人又是古稀之年的整寿,自然是办得热闹。只是大户人家不喜张扬,场面铺得再大,吃酒按理也就吃三天。正日时大吹大打,宾客盈门且不去说它,生日头一天的暖寿酒又有讲究:仅限自家晚辈为长辈暖寿,因为寿酒当天,自家人身为主人,总要笑脸相迎招呼客人,一家人反倒无暇相聚,因此这前一日的暖寿酒,才是一家儿女向长辈尽孝的好时候。

许家家大业大,自从初代平国公从龙有功得爵始,一百多年繁衍下来,除了如今在京中袭爵的这一支之外,余下各房有在扬州耕读的,有在各地经商的,有巴结了出身走仕途的。说来也都姓许,却无不想要借着京城这一房的光辉,太夫人的七十大寿,只要是有能力的无不赶来赴会,说是说暖寿酒不比正日,自家人有说有笑可以不拘礼仪,其实平国公府这一支所有儿孙辈,也都要打点笑容出来招呼客人,暖寿酒的动静,倒也和正日不相上下。

除了四少爷还在边关宿卫,分/身无术之外,许凤佳和许于静一早就告假在家:这三天他们也要帮着招呼亲友。大少爷更是一大早就装束妥当,亲自到府中每个客人都逐一问候过了,再将人鱼贯引进乐山居向太夫人请过早安,并安排众人在捧寿池上的鸳鸯厅内听戏。

外头男眷几兄弟怎么招呼先且不说,女眷们一般平辈全在鸳鸯厅后堂听戏,由大少夫人并四少夫人作陪。孩子们带到蝠厅玩耍,于宁于泰两人半是招待,半是一道玩乐。平国公许衡亲自陪着族中几位耆宿吃茶说话,就连许夫人也挣扎病体,和扬州来的三姑太太等有辈分的女眷,在鸳鸯厅后头的敞轩内陪太夫人隔着水看全本的吉祥戏。

因为和贤“病势不见减轻”,五少夫人也无心理事,不过陪侍在太夫人身边,帮着许夫人招呼长辈们。七娘子反倒忙了半个早上,将陆续又送到的几份寿礼一一查阅入库了,才进了敞轩,向众人见了礼,便同五少夫人一起敬陪末座,照应起了敞轩内的动静。反倒是于翘、于平可以在太夫人身边围坐,连于安都在许夫人身后得了个座位,压低了声音和她闲话玩笑。

不管家里斗得怎么暗潮汹涌,当了全族亲戚的面,众人自然是一团和乐。许夫人频频劝太夫人多进点心,太夫人又反过来劝许夫人不要­操­劳服侍,场面一片熙和,就连五少夫人脸上都挂起了眯眯的笑,低声和七娘子议论,“你瞧台上老生,说是女班,真听不出一点雌音,通京城也就是春合班的郭子仪最好,最难得是女戏,还能时常叫到园子里来唱。就是太后娘娘都很喜欢,去年万寿月还进宫唱过几次呢。”

她平时看着清心寡欲,没想到对京城人家的娱乐这样了解,倒是七娘子从来对听戏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笑着摇头道,“我怕吵……也就是在家的时候逢年过节听几首昆曲,这些全本戏,锣鼓都敲得脑袋疼。坐在这儿就有些受不了,还不知道内堂的人吵成什么样呢。”

“要是在内堂坐着,说话都得顺耳根子说。”五少夫人亲热地挽起七娘子的手臂,“就是在锣鼓声里说私话才好,吵也吵死了,说什么人家都听不着。”

“那要是听的人耳背起来,大喊一声‘你说什么’,锣鼓却又住了,可怎么办才好?”七娘子随口敷衍五少夫人,倒逗得她笑个不住。

“六弟妹只是这么捉狭!”她笑吟吟地顶了顶七娘子的额角。众人都笑着望过来,均道,“知道的说你们是一对妯娌,不知道的呢,还当你们是亲姐妹!”

试想连七娘子同五少夫人都能做姐妹状,敞轩内的气氛怎么能不好?待到全本的吉祥戏唱过了,换了丑角上来Сhā科打诨,三姑太太就夸太夫人,“老太君真是会调养人,不但孙媳­妇­调养得好,孙女儿们调养得更好!这三个小姑娘水葱儿似的,也不知道将来谁家有福气,能娶回家主持中馈呢!”

话尤未已,于翘于平于安三人全红了脸,却和江南不同,并不起身回避,只是望着脚尖再不敢抬头。太夫人慈爱地拍了拍于翘的肩头,笑道,“可不正是?说来几个丫头也都到了年纪,可惜这些年来我老了,媳­妇­身子不大好,孙媳­妇­们又还都不成气候,左等右等,竟耽误了!”

三姑太太也不等别人Сhā口,接着就笑道,“那敢情好,说起来也是巧。就是今科状元范智虹,他家和我们家说来也算是亲戚。这孩子有个弟弟,和哥哥长得很像,也是一心读书,身上带了秀才功名,正是求配的年纪。我这次上京,他母亲还请我‘遇着合适的千万留意’……”

众人就都笑道,“那感情好,状元的弟弟,想必也是个会读书的。”

太夫人不禁和许夫人对视了一眼,七娘子扫过去时,就在两个人脸上都看到了心动之­色­。

这三个小姑娘毕竟只是庶女,如果没有别样的机缘,如六娘子能傍上皇后,或是小时候得许夫人赏识写到自己名下,毕竟对许家来说无足轻重,她们的亲事对当家人来说,也犯不着慎重考虑。出身家教差不大离,又有三姑太太做媒——这个三姑太太出身六房,在扬州当地也是有头有脸,据说当时许夫人下扬州扫墓,就是六房接待。有着一段渊源,也的确可以做媒牵线了。

这话一出来,于平于安还好,于翘却是已经急得涨红了脸:范智虹虽然才高八斗,但其相貌着实是不敢恭维,据说当时陛见,还吓了皇上一跳。大人们看婚事讲究门当户对,孩子们看婚事,却是怎么都要先看脸的。这三个女儿家里,于翘序齿最长,自然也就比别人都急了几分。

“还不知道家里怎么着呢。”许夫人咳嗽了几声,就缓缓开了口,随意扫了于翘一眼,又加了一句。“若是人品端方,家里也殷实……”

三姑太太就笑了,“家里虽然有几个不成器的远亲是商户——但他们那一房倒是世代耕读不错的。”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眼下倒是有几分认真起来,倾过身子和许夫人嘟囔了几句,许夫人眉头一挑,轻笑道,“真的?要这么说,倒是……”

戏台上声音小了,众人就纷纷捉对聊天,倒也不大留意三姑太太和许夫人的对话,唯有于翘一个劲儿地向五少夫人打眼­色­,睫毛都要眨掉几根,五少夫人却只做看不见,只是拉着七娘子笑道,“六弟妹,不是我做嫂子的摆谱。你不懂看皮黄,出门应酬人家议论起来,你没话说,那就尴尬了。我教你,听女戏,懂得的就是听个老生,看个花旦身段,至于……”

洋洋洒洒,就是一大篇的戏迷段子,听得七娘子五迷三道,那边三姑太太和许夫人各自起身出了敞轩,于翘也不再使眼­色­,死死地瞪着眼前的青砖地不再作声。五少夫人才收了口笑道,“讲究的人家现在都请女班,也是园子都小,不好回避。要是园子大,戏台子搭得更远一些,请男班也没什么。所以每次权家请客都是人潮汹涌——他们家地方大,历来都是请麒麟班的,多少戏迷一年到头巴巴地就等着权家摆酒呢,咱们家四嫂就算一个!”

她从来都是寡言少语,连笑容都不多,不想口若悬河滔滔道来,居然也颇为引人入胜,七娘子这样听下来,对京城的名班也都略有了解。见台上又出了全本大套的戏,锣鼓喧天再响,她忙摆了摆手,道,“五嫂让我细听听,看看能不能听出味儿来。”

五少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不再说话,倒是撑着腮,隔着敞开的轩窗望向戏台,自己出了神。

七娘子听了一会,又回头扫了众人一眼,见三姑太太和许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子,倒是于翘不知去了哪里,心下倒是一动:知道于翘恐怕是从二人神­色­间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躲出屋子去哭了。

她又瞥了五少夫人一眼,终究是忍不住轻声在她耳边问,“方才三妹冲你使眼­色­……五嫂是没有看见?”

五少夫人回过神来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环顾室内一圈,难得地露出了微微的烦躁。

“她年纪小不知道规矩!父母俱在,亲事我们做兄嫂的怎么好Сhā——”话说到一半,五少夫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扫了七娘子一眼,掩饰地一笑,却也没有转开话题,而是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又如何不知道五少夫人的意思?就算于翘和五少爷的生母在世,以许夫人的强势,这门亲事也就看个太夫人的脸­色­就完了。五少夫人就算做工夫,也只能私底下为于翘在太夫人耳边说几句话,看太夫人高兴不高兴出面搅黄了这门亲事。

不过,三姑太太嫁得好,大伯子是两淮盐运衙门里的转运使,虽说官职不高,家境却很殷实,和宫里的太监阉人们往来很频繁。太夫人和许夫人未必不高兴借着于翘的亲事,拉一拉和三姑太太的关系,下一着无关紧要的闲棋。

七娘子的心思忽然间就沉郁了下来:她虽然并不怎么喜欢于翘,但看着一个花季少女的一生,就这样在转念间被决定,依然给了她带来了深深的不快。

她也没有再行探问,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情真意切的叹息,倒像是真的惹恼了五少夫人。

她忽然凑到了七娘子耳边,低声又急促地道,“三姑太太是早就对于静透出过风声,范家呢,门第虽然低了些,世代没有做官的。但范智虹才华高妙,很得皇上的赏识,家里亲戚做的是盐运生意。和三姑太太来往得频密着呢,虽然眼下门第是低了些,但再过几年考了举人,捐个官在身上,可不也就起来了?”

在喧天的锣鼓里,她的语调透着反常的紧张和高亢,七娘子倒不由被她吓了一跳,顿了顿,才低声问。“可于翘活像是第一次听说……”

五少夫人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轻声道,“女儿家的亲事,自然是父兄做主,她知道不知道,又能怎么着?还不是得嫁,我索­性­也就懒得说。”

她似乎是被七娘子的那一声同情的叹息惹恼,分辨似地又添了一句话,“也就是她小孩子不懂事,才会嫌人家长得丑!”

最后一句话虽然拐着弯儿,又刺了刺七娘子,但七娘子却并不在乎,她震惊地扫了五少夫人一眼,确认对方眼中果然有些不快,倒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礼教,从来都是约束不了人­性­的。

就是受着古代淑女教育长大的五娘子、六娘子,也都会有自己对亲事的憧憬。而就是最古板的大太太,也都会在高兴的时候许诺七娘子‘你的夫婿,你自己选’。

尽管最后没有实现,但也充分说明,即使是在大秦这个礼教森严的社会,如若情况许可,家人总是会在亲事上问过女儿家的意愿的。

只看五少夫人因为自己同情于翘而生气,就能知道她对于翘毕竟是怀抱了一份责任感,所以才会以为七娘子这一声叹息,是在隐晦地指责她不照看丈夫的同母妹妹。而她所为自己分辨的几句话,也说得上是有理有据。但最后一句,就实在是透露出了她的确是未曾把这件事告诉过于翘。

对一个在道义上,在责任上甚至在自我认知上,都处于她羽翼之下的庶妹,连一句告知都懒……五少夫人是从来也没有把于翘当作是一个有生命、有意志的存在,没有对她释放出一点关心,才会这样地疏忽她的心理状况?才会吃力不讨好,为她安排了不错的归宿,却还可能被于翘埋怨?

还是她根本就没有体会过待嫁女儿的心情,不知道每一个待嫁女儿,即使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也都还是想要尽可能地在婚事上有自己的知情权?

以五少夫人的­精­明,吃力不讨好,似乎不是她会做的事。

但她会无情到这个地步吗?她毕竟也才嫁人没有几年,难道连这点同理心都没有?

七娘子微微吸了一口气。

“五嫂误会啦。”她拍了拍五少夫人的手,亲切地冲她睐了睐眼,“我这叹一口气,是叹于翘不懂事,明知道你不会害她,还这么急赤白咧的……”

就算是再理智再内敛的人,也都挡不住一个马屁,更不要说五少夫人在被‘误解’之后,情绪似乎有所起伏了。

“唉,”她摆了摆手,要说什么又收住了口,半天,才淡淡地笑道,“总归孩子还小,喜欢感情用事。”

于翘对自己命运的一点关注,在五少夫人口中,就是轻描淡写的感情用事。

五少夫人又对七娘子亲切地笑了笑,似乎为两个人终于不再激烈地针对彼此,有了些欣慰。“六弟妹虽然年纪比我们小了几岁,但说起来话来,倒是老成得很。”

面具上的一丝裂缝,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弥补了过来,她又成了那个悦目而呆板的画中人。

七娘子却感到了一丝凉意。

在她身边,所有人都有几张面具,但她也总能窥探到面具下的一点真容。她们毕竟还是人,人­性­总有闪光。

而罕见的,她更喜欢五少夫人的面具,胜于喜欢她的真面目。

215放手

四月十二日是太夫人的正生日,府中众人自然都严阵以待,因昨日暖寿时已经由家下人进献长寿面等吉祥物事,众女眷一早匆匆进乐山居由许夫人带头给太夫人请了安,便又回自家院子里悉心打扮,虽还不至于穿戴命­妇­服饰,但也都是一律穿着正红袄裙,配金玉宝石全套头面,打扮得珠光宝气浑身华丽。

再进到久已经蒙尘的正院,此时正院上房门扉大开,明晃晃的青砖地面纤尘不染,两边上房里都预备了无数的点心,正院秘道出去上房内已经开了十多个大圆桌以供宾客围坐,几个妯娌在正房略坐了坐便出来迎客。

贵客由妯娌们亲自导引,一般的客人也有知客婆子们接待,又都川流不息地进了正房里间向太夫人问好祝寿,再被引进席中落座。从巳时起,一两个时辰内陆陆续续川流不息,从一等国公夫人到许家族内的商人­妇­,到了午时一刻全都到齐,饶是许家媳­妇­多,四个妯娌也都累得不轻,大家一起在里间坐一坐歇了脚,又都起身出了外间,打点笑脸,在自家人席上围坐,由许夫人开始,逐个向太夫人并同来吃寿酒几个辈分相当的老寿星祝寿。

这样的宴席,­精­致当然­精­致,但再怎么­精­致,也比不过自己小厨房­精­工细作的私房菜,不管谁家请客,无非都是从饭庄子里包了宴席。贵­妇­们不过略略沾­唇­,等到吃过了,又由知客婆子们前导,一应亲朋好友,除非有事先辞去的,不然全都请到小萃锦里看戏,小朋友们引到空院子里看杂耍。男宾们在外院自己有一处院子听戏,还有的愿意推牌九抹骨牌,也有专门的清客相陪。

到晚上吃过酒了,有酒的朋友们领到客院安置,无酒的许家安排护院一路护送到家,可以不避宵禁。宫中又有许太妃赏出沉香木拐杖并亲手写就的福寿大字贺太夫人古稀大寿,这一日许家是热闹到了十分。

许夫人身体不好,几个做孙媳­妇­的事情就多了,好在七娘子预先安排了几遍,考虑到了不少突发情况,这一天下来居然有惊无险,没有一点差错,处处都办得体面。尽管她到了三更才歇下,心中却是安稳的。

这第三日寿酒,倒是多少有些扫尾的意思了,有些外地过来亲朋们吃过三朝酒,多半就起身离京,至于京里的亲戚反倒只吃正日,第三天是不会再来吃酒的。七娘子反而更加谨慎,一大早就起身进了乐山居,将十一个管事妈妈又敲打了一遍,当天自然又是吃酒听戏,推牌九抹骨牌,等到第四日头上,三姑太太第一个告辞回扬州去了:却是笑得合不拢嘴,把于翘的胳膊拍了又拍。由她开始,这一天陆陆续续有二十多户亲戚告辞,余下还有五六户人家,有的是有他事要在许家小住,有的是写了船还没到通州码头。七娘子又带着众妈妈们清点寿礼和饭庄子核对席面,一并招待余下的客人换了院子住得更宽敞些,还有金银器皿入账,家下人等再发一次赏钱,饭点给粗使婆子小厮们加菜……这都是有往年的定例,出错也出不到哪里去,有七娘子盯着,自然是办得妥帖。

就这么再忙乱了两三天,亲戚们该走的也都上路了,要留的一两户也都安顿了专人服侍,这个寿筵的尾巴才算是收拾完了。居然从头到尾就出了两三桩岔子,等报到七娘子这里时,管事妈妈也都已经处理妥当,手段轻重合适,一点都没有激起波澜。

“还以为这一次寿筵,五嫂必定会和你龙争虎斗,暗地里扯你的后腿……”许凤佳就和七娘子闲话,他又靠在炕边,看起了邸报。

进了四月,京城天气已经和暖,炕上少了被垛,空间更大,许先生整个人躺在炕上,脚踩炕桌,又有了些京城恶少得意洋洋的样子。

七娘子将炕桌上的茶具挪到了炕下方桌上,轻轻叹了口气,才道,“五嫂如果会扯我的后腿,我倒更开心。”她坐到炕前,在小炕桌上摊开了几本册子,拍了拍许凤佳的脚背,嗔道,“你讨厌,缩回去,免得又沾一脚墨。”

“这又怎么说?”许凤佳懒洋洋地弯了腿,手肘撑在迎枕上,侧着身子将邸报放到身前,垂头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报上的消息,忽然哎呀了一声,叹息道,“没想到武千户居然身故了,可惜,今年不过而立。”

“怎么,是你的老相识?”七娘子一边沉思着一边翻了一页,漫不经心地和许凤佳搭了话头

“嗯,在西北的时候一起打过几次仗,不过他是桂家嫡系,我们接触不多。人是很豪爽的,可惜身子不大好,以前受过箭伤。权子殷说他如果还在西北当值又不懂保养,活不过三十五岁。武千户当时倒是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许凤佳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他抬起头,给了七娘子担忧的一瞥,却没有把话说完。

七娘子对武千户的死,实在是很难报以太多的感伤,毕竟她从来也不认识此人,因此只是嗯哼了几声表示同情,提笔又写了几行字。许凤佳清了清嗓子,又问她,“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怎么五嫂扯你后腿,你还更开心?”

七娘子瞟了许凤佳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朝廷间的斗争,固然险恶过内宅十倍,但男人就是男人,再细腻的斗争和女人的心思比起来,也都显得过分粗豪了。

“五嫂扯我后腿,有三个可能的结果。”她啪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账本,为许凤佳分析。“一,她成功了,我犯了个大错,让许家丢了脸面。于是我怏怏不乐,父亲母亲自然更不开心,祖母就更不用说了。三个老人家一问起来,我从前是从来都没有理过家的人,仓促上阵,固然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五嫂执掌家务几年,忽然临阵把家务甩到我头上,安的是好心吗?许家的少夫人,可不止五嫂一个,她犯不着为四嫂做嫁衣裳。”

“二,她成功了,我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虽然在家里闹得难堪,但所幸在外人跟前,还没有丢脸。”她扳了一根手指头。“父亲母亲虽然对我的能力不会太放心,但是新手上阵有这个成绩,也还算不错了。你呢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们再使一把劲,顶多以后母亲为我们­操­心得多一些,家务迟早还是要交到我手上……她又何必?再说,既然出了手,就很可能会有岔子,万一被母亲顺藤摸瓜闹出来,那才是真的丢尽脸面,这个险,她不必冒。”

“三,她没有成功……当然,没有成功,也可能有几种后果,不过反正不脱偷­鸡­不成蚀把米,五嫂更不必损人不利己了。”七娘子微微冷笑,“临阵撂挑子,无非是探一探我的底,指望我自己阵脚大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她倒可能推波助澜,我看啊,这一次过招,在头天上午乐山居里的那个小会后,她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许凤佳一开始还听得漫不经心,到后来反倒入神起来,寻思了半晌,才笑道,“话说得对,既然已经差了一招,就不必再一门心思地走下去,徒然做个丑角。”

七娘子也点了点头,“就是这个理,但懂得及时收手的人,又有多少?世上人行事,但凡总是不离感情意气几个字,你看五嫂做事有这样的痕迹么?照我看,不但这一次寿筵她规规矩矩,就是接下来移交家务,她也决不会给我在明里使什么绊子,指使管事妈妈们给我气受——如果她会用这样粗浅的招数,那倒好了。三个长辈,哪一个是笨的?她自己犯错在先,祖母也不好回护什么,父亲再一生气,咱们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正是因为五少夫人实在是绝情得让人害怕,她才是个最可怕的对手。七娘子已经收起了可能有的一点轻视,她知道她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对弈,恐怕是要持续一段时间了。太低劣的手段绝不会有,这一次在许家的博弈,肯定充满了反复的试探,绵长的伏笔,这场战争虽然并不会见血,但却也容不得她掉以轻心。

她出了一会神,才轻轻地道,“家里的几个妯娌,也就只有五嫂,算得上是个真正的高手了。”

她语调慎重,反倒逗得许凤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你说话,居家过日子,倒像和绿林好汉切磋一样,也要分个排行封个尊号的?”他空闲的手敲打着大腿,意态闲适而惬意,犹如一只放松的猛兽,“既然五嫂是个高手,你又打算怎么对付她呢?杨女侠。”

他拖长了声音,好像一只老虎正在慵懒地打着呵欠,但对七娘子的凝视里,却分明带了丝丝的欣赏。

七娘子转了转眼珠,“我们自己的节奏,为什么要被别人扰乱。想着对付五嫂,世子爷就着相了。我对付她做什么,眼下该做的,是把家务好好接过来,等什么事都上了手,再来谈别的。”

许凤佳想了想,也只能承认,“论沉得住气,家常我不如你。”

他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又添了一句,“但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你肯定不如我!”

七娘子不由捧腹,许凤佳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了想,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笑完了,她又垂下头去,仔细起翻阅起了这段时间来的人事档案,细细地在心里品味着这十一个管事妈妈的­性­格,同她们彼此间的关系。

七娘子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四月二十日一大早,许凤佳就起身送了最后一户亲戚启程:这是许家族内的一对夫妻,要北上出关,去西域投靠在那里戍边的妻舅。就由平国公府出面和换防卫士打了招呼,傍着他们一路过宣德去,要方便得多。

七娘子也起得早,她罕见地带立夏和她一道请安——自从白露出嫁,立夏就是她身边当仁不让的大丫环,七娘子已经很少带她四处走动,出门时往往让她在屋里镇场子。尤其是这几天事情多,她不在的时候有事报到明德堂,也有个做主的人。

进了乐山居后厅,众人倒是都到了,就连平国公都罕见地进了内院,给母亲问好。众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见礼,随后才各自安坐说话。

太夫人今天心情不错,倒也没有例行为难七娘子,而是拉着平国公,问他族里那些少壮们的境况,少不得又打趣于翘,“这是为你问的!”

许家老家在扬州,如果于翘嫁到范家,当然要和族里多来往,小姑娘顿时腾地红了脸,望向了地面。七娘子瞥去一眼,就看到了她腮边收紧的线条。

她在心底无声地又叹了一口气,又摆出了笑脸,和气地问五少夫人,“五嫂,怎么还不见和贤?听小富春说,孩子倒是已经好了。”

五少夫人微微一怔,扫了太夫人、平国公一眼,才笑道,“好是好了,可大夫说还不能见风,我就没有让她出来。”

众人自然不免对和贤致以问候,七娘子见火候已经做到了十分,便笑着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送到了五少夫人手上,望着太夫人道,“小七年纪轻,管了这几天家,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既然和贤好了,我看,这钥匙对牌,还是还给五嫂吧?”

她提起和贤,无非就是这个用意,但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却还都是齐齐一怔。

还以为她会顺水推舟,就这么把家务接过去了……却不想,总钥匙也不接,今天更是当着平国公的面,提出了要还权的事。

平国公一个月也就进乐山居几次,硬是要拖到这一天才说,她安的是什么心?

太夫人一边思忖,一边笑盈盈地冲五少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五少夫人却是惊疑不定,又闪了平国公一眼,才征询地看向了七娘子。

她从头到尾都没瞥五少爷一眼。

平国公也不禁捋了捋腮边的几茎短胡,眼神闪动间,将七娘子上下打量了几遍,才淡淡地道,“这几天,杨氏里里外外打点得不错……这个月底,你进宫给太妃请安时,也把家里的盛况好好和太妃说一说,让太妃也跟着开心开心。”

这话虽然轻描淡写,但太夫人眼角却不禁跳动了几下,深思一闪即逝,才又露出了那慈爱的笑。

五少夫人脸颊上飞快地闪过了一缕红晕,她浅浅地长出了一口气,接过七娘子手中的小木盒,笑道,“其实说来,还是六弟妹当家最名正言顺的。自从你过门,我就久已有了这个心思……”

竟是­干­­干­脆脆就坡下驴,提出了移交管家权的事。

七娘子有这个魄力,把到嘴的­肉­吐出来,五少夫人却也不差,这块­肉­都已经被她吞进肚子里了,却还是说吐就吐,半点犹豫都没有。

平国公看向五少夫人的眼神里,顿时就多了几丝好感。

七娘子看在眼里,暗暗又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却是做鹌鹑状轻声细语,“五嫂这是说哪里话,小七也就是听祖母和父亲、母亲的意思做事……”

一时间,众人就都看向了平国公,却是神­色­各异,都有思量。

平国公思忖片刻,却笑道,“这件事还要问一问你们母亲,张氏也别着急撂挑子,先把盒子收进去再说吧。”

七娘子顿时放下心来。

刚才那一席话听起来就像是唠家常,其实几个重量级人物,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于情于理,只要七娘子不是个白痴,许夫人多病,就该世子夫人当家,平国公自己都无法左右这么个道理。而他也的确在七娘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表明了进退间的分寸后,给了七娘子自己的许可——他主动让七娘子进宫给太妃请安。

给太妃请安的,当然是许家的主母或者准主母。这点意思,五少夫人和太夫人不会听不懂。五少夫人也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反应,她­干­­干­脆脆地放了手。

但接过管家权,怎么接也是问题,只听这句话,就知道平国公虽然欣赏五少夫人放权的利落,但对她临阵撂担子的事,也不是没有不满。终究,他还是顾念许夫人同许凤佳这个嫡子的。他是要把交接的时机交给许夫人决定。

如果七娘子猜得不错,许夫人肯定会要求在交接之前,清一清五少夫人理家这几年的账本。

216放权

因许夫人开春这一向睡得都不安稳,老妈妈一早就进乐山居带话,请众人不必过去打扰她休息。七娘子也没有就回明德堂,而是命立夏把这几天的大小事情和五少夫人说一说,免得五少夫人忽然间重新接手家务,接不上趟。

五少夫人就笑着和七娘子客气,“哎,我也就是再帮着六弟妹管几天家,糊糊涂涂过去了也就是了,六弟妹­干­嘛这么客气,有些事,你也要抓起来了。”

大少夫人是一早就跟着大少爷回至善堂去了,四少夫人倒是还没动身,进了净房出来,又打算陪太夫人捡佛豆,人才走到了小花厅门口。

听了五少夫人的这句话,她不由回转身子,带着嗤笑地闪了这对妯娌一眼,才转过身大步进了内堂。

“老祖宗。”隔着帘子,还能听得到四少夫人撒娇的声音。“上回我回莫家的时候,我娘说……”

五少夫人的眼神顿时就是一沉。

四少夫人是太夫人娘家的亲戚,说起来,关系也很紧密。

从前她执掌管家大权,四少夫人怎么得宠,和五少夫人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但现在管家权眼看着就要交出去了,太夫人的欢心,一下就成为了五房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这时候看到四少夫人争宠,她当然会有不悦。

七娘子含笑旁观,倒是把五少夫人心境上的这点变化,尽收眼底。

她想了想,却没有立刻出言刺激五少夫人,而是扯开话题,和五少夫人闲话,“于翘的婚事,看着倒像是说得很不错。”

提到于翘的婚事,就提醒了五少夫人,在这件事上,七娘子和她倒是个知己。

“范家毕竟殷实,人口又简单。”她微微一笑,“祖母和夫人都很满意,三姑太太也觉得于翘是个好孩子,想必等回了扬州,这门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七娘子也很有感慨,“也好,于翘说出门了,也才好提于平、于安的亲事。”

又和五少夫人客气了几句,立夏和小富春才从偏室里手拉手地走了出来,小富春笑嘻嘻地低声和立夏说了几句话,才松开手,和五少夫人呢喃去了。

倒是小罗纹今天依然不见……

七娘子笑着起身和五少夫人道别,就带着立夏出了乐山居。

还没有走到小萃锦大门前,清平苑的小丫头就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将七娘子请进了清平苑。

七娘子进内室的时候,许夫人正靠在炕边用早饭。她看来虽然很有几分憔悴,但­精­神头却很不错。

“小七来了。”许夫人就招呼,“来,坐下来再吃点!”

尽管许夫人对七娘子一向不差,但也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

七娘子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玩什么清高。

她溢出一丝淡淡的笑,顺从地坐在许夫人对面,轻声问候,“母亲昨晚又没睡好?”

“老毛病了。”许夫人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就着小丫鬟的手吃了一勺杏仁茶,才笑道,“今早你公公进来看我,说了几句话,我这心里一松,­精­神可不就又好多了?”

许夫人这病,病在多年思虑,所以睡不安枕。如今七娘子在府中的所作所为,可圈可点,让平国公自己提出移交家务,太夫人和五房也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情怎么能不好?心情一好,­精­神也就好多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任许夫人欣赏地望着自己,低头也捻了一块枣糕入口,却没有多说什么。

贬她,她不当回事,赞她,她也是这么淡淡的,决不会喜形于­色­……许夫人眼底的欣赏就更浓了。

两个聪明人之间,从来不需要长篇大论地剖白心事、表明忠诚,很多时候,事实自然能证明一切。七娘子不但应下了五少夫人的挑战,还应得这么完美,她的表现,已经足够让许夫人惊艳。

只可惜当年……

她的眸光不禁又黯淡了下来,想到了在过往的尘烟中所埋葬的一切。

“寿哥、福哥这一向还好吧?”许夫人没有提到家务,反而把话题直接转到了两个金孙身上。

七娘子虽然有些讶异,但回答得却很快。

“都还好,福哥已经认得几个数字了,话也说得越来越清楚。”想到五郎的表现,七娘子不禁就是一笑。

这孩子从小就活泼外向,着实是惹人怜爱,就连一点心机,都使得很可爱。因为七娘子怕他们从小龋齿,所以对甜食一直控制得严,好容易有了什么客人,或者到祖母这里玩耍,才能吃上几颗糖。

“上回他们外祖母过来做客。”七娘子就笑着和许夫人说故事。“五郎呢,就撒娇发赖的,从外祖母那里骗了十多颗松子糖。却偏偏又不吃,反而还要了一个小小的盒子装起来。母亲还记得,四郎最喜欢您身边小珠江做的那个小娃娃,有时候走到哪里都不肯松手。五郎呢又喜欢逗哥哥,那些松子糖,他自己吃一颗,等四郎也想要了,就和四郎换,一颗松子糖,换小娃娃给他玩一会儿……”

她故事还没说完,许夫人已是朗声大笑。

“真是个调皮鬼!”她脸上焕发出的快乐,实在是清晰可辨。“想来没几年,等孩子长到七八岁,明德堂里可要乱了!”

“四郎也不差呢,”七娘子抿­唇­一笑。“这孩子现在也会说许多话了,他换是和五郎换了,可一等丫鬟、养娘们换班去吃饭了,就骗进来服侍的春分,‘春分姨姨,要娃娃’……春分也不知道内情,就从五郎怀里把娃娃哄走了给他。这可不是又吃了糖,又不丢娃娃?倒是委屈得五郎哇哇大哭……”

就连刚进屋不久的老妈妈,都不禁失笑。更别提许夫人了,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已年轻了好几岁,眼角眉梢,都焕发出了光彩。

一对孩子,给老人家带来的乐趣实在是无穷的。

“这四郎怎么忽然间学说话学得又那样快了?”她兴致勃勃地和七娘子念叨起了育儿经。“就是前几天,他们过来给我请安。‘见过祖母,祖母安康’几个字,四郎是说得字正腔圆,一点都不比五郎含糊!”

七娘子也没有瞒许夫人,她添添减减,把四郎学说话始末告诉了许夫人,就连四郎在五娘子灵前说的那几句话,都没有瞒她。

提到五娘子,许夫人自然要唏嘘几句,却也很欣慰,“你一直说四郎心里明白,那是你做娘的偏心儿子,我倒是听过就算。这么一说,四郎倒真是内秀,心里是一点都不糊涂,明白得很!”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丝温情。

七娘子虽然面上不显,但对四郎、五郎也的确不差……最难得并不避讳生母,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念着自己的生恩。换作别个续弦,能不能有这样的胸襟,还是两说的事。

许夫人就缓缓长出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娘年纪大了。”她靠上迎枕,示意下人们撤走满是碗碟的小炕桌,放到一边收拾。“身体也不好,脑子更是不顶用——也不想用了。”

她仔细地观察着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依然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平静地等着自己的下文,并没有半点雀跃,剪水双瞳古井不波,似乎对许夫人接下来的话,没有半点期待,也没有半点畏惧。

许夫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怅惘地回想起了当年。

就是自己在七娘子这个年纪,都没有这份千锤百炼后的宁静……如果不是出身不够,这孩子就是入主中宫,都够格了!

她再不犹豫,而是坦然地拔下指间的红宝石戒指,放到了七娘子手上。

“你很好。”她夸奖。“从前顶着病躯还要盘算,是因为六房实在没个能做主的人,娘也只好抱病而上。如今有了小七,娘就可以退下来歇着了。”

她见七娘子看着手中的戒指,便亲自捻起了那沉重的金饰,套到了那青葱一样的指节上。

“这是许家主母的信物,当年,我也是从你祖母那里接过来的。”她略带嘲讽地笑了。“当然,你祖母是戴到了实在不能再戴的时候,才给了我。”

她话里的意思,七娘子不会不懂:许夫人是熬到了老平国公去世,才从心不甘情不愿的太夫人那里,要来了这枚戒指。

“该放手的时候就该放手,娘不会学她——”许夫人笑了。“有了戒指在手,你就是许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就连娘也要听你的安排,这家务什么时候接,怎么接,你来决定,我只管听你吩咐做事。”

七娘子收紧了拳头,品味着这犹带余温的金饰紧贴着自己掌心,一时间,倒真有了些头晕目眩。

她没有想到许夫人居然放权放得这么利落。

当然,五少夫人放权,也放得­干­脆,但那毕竟是在衡量情势后做的选择,从根本上来说,她是不得不为。

许夫人就不一样了,平国公还在,于情于理,她都可以把这枚戒指捏在手心,考量、指示七娘子的行事方针,就连七娘子自己也不会有不悦。毕竟她是平国公夫人,只要有这个头衔在,她就是自己的上司,她也有这个权力来指导和约束自己的行动。

可许夫人却­干­净利落地将所有的主导权都交给了自己……对这个做惯主母的强势人物来说,这一放,是放掉了几十年来握在手心的强权。即使她本人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胜任许家主母的职位,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这点,能心甘情愿地放手?

在这一刻,她对许夫人有了一丝敬意:这位贵­妇­人当然并不完美,但她却实在是个强大的人。

她没有多做推辞,而是诚恳地望向了许夫人。

“小七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许夫人点了点头,却又叹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很少行差踏错。”她的语调又低沉了下来。“唯独在两桩婚事上,都错得厉害。第一桩就是你二婶,第二桩,是你五姐。”

“纵使这两桩婚事也都不是我一手安排。”许夫人面沉似水。“但在道义上,我是错了。尤其你五姐的死,是我晚年最大的憾事。”

在这一刻,她终于露出了对五娘子的痛惜。

而七娘子也已经明白了许夫人的下文。

“我是你五姐的三姨,从小看她到大,她的­性­子,很合我意,却并不适合做许家的主母。”许夫人抬起眼,她锐利的眼神,直刺进了七娘子眼底,似乎要将她看穿。“大家主母,凡事要以大局为先。什么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何尝不想把许家翻过个来,整件事,查得个水落石出?难道你娘,我亲妹妹和我反目,我心里不难受?”

“但当时朝局方才翻覆,你几个嫂嫂背后也不是没有靠山,事情闹得太大,再来一个亲家和许家反目,扯来扯去,很可能会让整个许家都牵扯进说不清的麻烦里。”许夫人的语调就冷了下来。“凤佳人在广州,做的事你也知道,不是没有危险。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们都不能行险一博……再不情愿,这件事也只能糊涂了账,让稳字当头!”

“等到你接手家务,在府里站稳脚跟,肯定要把当年的事再翻出来。”见七娘子张口欲言,她又举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七娘子的话头。“我也绝不会制止你,我也想让凶手伏诛,就是你公公,心里也并不是不恼火。”

“但,我们是世家大族,如果连我们家自己的事都要闹得满城风雨,脸面何存?”许夫人叹了口气。“再说,宫中还有太妃,这个姑­奶­­奶­对许家的关心,并不亚于我们许家的媳­妇­。更有你公公,一心要在几兄弟之间端平这碗水。小七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七娘子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说许夫人前头的表白,还是在向她、向她背后的大太太表明自己的难处,有求和的意思,她的最后一番话,含义就深得多了。

七娘子上位,肯定要查五娘子的死,这件事,许家人心知肚明,她当年在明德堂内的表现,还没这么快被淡忘。

但平国公这个许家的主人,却不会容许七娘子为了彻查五娘子之死,把许家弄得风风雨雨,也不会容许七娘子借五娘子的死栽赃陷害,打击其余几房。她的脚步要走得稳,要等到能端出真凭实据的时候,再来和平国公谈惩处真凶的事。

“我明白娘的意思。”她真心实意地说。“该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之间,总是会有矛盾……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许夫人欣慰地叹了口气。

“从今天起,娘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她留恋地望着七娘子指间的戒指一眼,又笑了笑。“等到月底进宫的时候,把你的戒指给太妃看一看……听听太妃的意见,贵人在宫中闲居无聊,难免啰嗦一些。你也不要和她争辩,只是听一听,贵人能多喜欢你一些,你在府里也更有脸面。”

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以小七的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行事?小七告诉我,这家务,该怎么接。”

七娘子偏了偏脸,毫不犹豫地道,“小七想着,差也不差这几个月,索­性­等到今年秋前把账算了,再做家务交割。多几个月,也多些准备。”

许夫人惊喜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和老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她笑了。

七娘子真不愧是七娘子。

217温情

之后的十多天里,府里就很平静。

北方秋收晚,总要到了八月份再全线收割,所谓的秋后算账,就是指一年到了秋后,庄头们才会变卖粮食结算现银,和主家结账。七娘子要秋前算账,就要到八月初才接过家务,连头带尾算起来,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平国公府上上下下,没有多少人是沉不住气的,当然也就没有人立刻对七娘子换了一张谄媚的脸,众人依旧平静度日,五少夫人依然每日里到乐山居理事,日子似乎是没有多少变化。

倒是许凤佳却闲了下来,皇上这阵子感了风寒,成日在乾清宫幽居不出,只有隔日和内阁们在华盖殿里议事,也都是短短一两个时辰就散会了。朝廷中虽然还有纷争,但因为皇上身子骨没有见好,众多摩擦,反而一时都缓了下来。

到了四月底,许太妃的生日也到了,许家自然早就物­色­了名贵礼物送去,因为不是正经大寿,皇上身子又不大好,宫中也不过是稍事宴席庆祝,并没有大办,就连许家人都是在生日第二天进宫请安,为太妃恭祝生辰。

既然平国公已经发了话,这一次进宫就没有五少夫人的份——宫禁森严,除非是大年大节全体命­妇­进宫朝拜,否则平时进宫探视,即使以许家的身份,也就是当家主母能够代表全家进去,一般不管家的媳­妇­们,是很难得进宫的。

四月三十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许凤佳叫了起来,他大少爷自管自去舞剑打拳,几个丫鬟们却都等到许凤佳出了门才一拥而入,将七娘子簇拥进净房梳洗,又出来盛装打扮:还特地从清平苑借了手巧的小珠江来,为七娘子梳头。

小珠江来得早,在西次间里等了有一炷香,才被立夏拉进西三间里,一边给七娘子梳头,一边就好奇地悄声问立夏。“还当姐姐素日里也是个勤快人,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进屋叫人……要不是世子爷起得早,没准少夫人就要误时辰了。”

七娘子听她一问,顿时就红了脸,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嘻嘻地冲小珠江摆了摆手,轻声道。“好妹妹,你进府晚不知道……世子爷在屋里的时候,我们是不进去的!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

小珠江先还很有些纳闷,从镜子里看了七娘子一眼,顿时又绯红了脸颊,不敢多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为七娘子梳了头Сhā戴头面。见几个丫鬟都散开了自顾自做事,才低声冲七娘子赔罪。

“奴婢不会说话,冲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虽然也很窘迫,却知道小珠江不熟悉她的脾气,心里只有更怕,她摆了摆手,微笑道,“你的头梳得很巧——是家传的手艺?”

梳头也是门学问,尤其是命­妇­进宫要梳的发髻,手法繁复,并不是等闲几个小姑娘就能梳好的,小户人家到了要打扮的时候,就得请游走街头巷尾的梳头婆子帮忙梳头,中等人家则往往有几个专门梳头的丫鬟各院里帮忙,也就是杨家、许家这个层次的大户人家,才会各院里都有一两个巧手的丫鬟婆子,帮助梳头。

小珠江见七娘子和气,倒也就放开了些,点头笑道,“我娘做小丫鬟的时候,在武安公夫人身边梳头,没几年老夫人去世,就跟在夫人身边梳头。一直梳到前些年眼神不好使了,才把奴婢替换上来。奴婢的几个姐姐也都是专事梳头,大姐姐就跟在大少夫人身边,给她梳,二姐姐还被太妃要进宫里梳了几年才放出来,太妃赏了一箱子的首饰……夫人又开恩放她出去,现在日子过得好兴头呢。”

武安公是平国公许衡的祖父,从那个时代开始,小珠江一家子就专事梳头,也算是专­精­一道了。七娘子心中一动,就望着小珠江笑问,“那你们家还有妹妹不成?若有,头梳得怎么样?”

小珠江喜得忙笑,“有,有,奴婢家里六个姐妹,现在还有两个在家呢。”

她就靠在七娘子耳边,推心置腹地道,“这话也就是对少夫人说了,虽然大妹妹年纪大,今年有十五六岁了。但小妹妹手更巧,­性­子也沉稳……”

七娘子会意地笑了,她点了点头,“好,那就找个日子,把你的小妹妹叫进来,梳个头给我看吧。”

这一次进宫,七娘子就没有先进坤宁宫请安,而是直接由宗人府派出的宫人引路,安步当车,直进了宁寿宫。

许太妃身穿便服,正在当院散步,见到七娘子的身影进来,她顿时就露出了笑容。

“今儿个侄媳­妇­来得早!”

比起头回见面,这一次,许太妃就要热情得多了。

七娘子忙笑着给许太妃请了安,才抬头向许太妃解释。

“头回是二姐带着进来,自然要先到坤宁宫请安。这一回是小七自己进来,就不去坤宁宫打扰娘娘了,知道的说我们重礼,不知道的,反而要说我们贪图娘娘位高权重……反而不美。”

她本来也不会解释得这么详细,只是许太妃的­性­格充满控制欲,把自己的意图解释得清楚一些,很方便老人家对自己的处事进行指点。

两个人边走边说,已经进了内殿,在东暖阁落座,自然有人为两位贵­妇­,奉上滚烫的热茶。

许太妃也果然立刻就教育起了七娘子。

“你的想头,也不能说错,进宫是为了见我,若果先进坤宁宫,那成何体统?传到外头去,人家还以为皇后的架子太大,竟让连我们老辈的风头都要抢,她知道了,心里也不会高兴的。”她呷了口热茶,又放下了茶碗。“不过等一会你从宁寿宫出去,难免也想进景仁宫探望你姐姐,那就要先去坤宁宫转转了——”许太妃拖长了声音。“这也是为你六姐着想嘛!”

七娘子立刻低眉顺眼,满足许太妃的说教欲望。“还是姑姑老于世故……您不说,我就要直接进景仁宫了——免不得还要请姑姑派人先为我去通报一声了?”

许太妃就舒心地笑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你这孩子听得进人教,这一点就要比别人强。别急,在我这里多坐坐,说一说家里的事给我听嘛。”

于是就巨细匪遗地盘问起了七娘子许家的家务,一并许家众人的安好。

看来,上回她问得那么仔细,似乎并不只是为了麻痹七娘子,只是出于习惯地关心许家的内务。

七娘子多少也有些感慨:如果六娘子没有孩子,恐怕十多年后,也会这样关心杨家。

她没有丝毫不耐,仔仔细细地回答了许夫人的问题,还说了些四郎、五郎的趣事给许太妃听。许太妃果然听得开心,直呼等孩子们再大一点,就要抱进宫来给她看看。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和气了。这些后妃虽然风光无限,但久居深宫,恐怕日常连说话的人都不多,难得有人进来探望,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说完了家常事,七娘子又反过来关心许太妃。“这一向姑姑身体可好?皇上想来也时常进来探望吧……”

许太妃笑得和吃了糖一样。

“我好着呢。”她挥了挥手。“皇上本来还时常进来看我们的,只是最近他身子不好,风寒难愈,也就很少进后宫来了。”

她顿了顿,又扫了七娘子一眼,沉默片刻,似乎在掂量什么。

殿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耐心地等待着许太妃的下文,也在心里掂量着许太妃对自己的态度。

没过多久,许太妃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皇上想着要动焦阁老了。”

她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魄力:在这一瞬间,许太妃已经不是那个寂寞的中年人,她又成了高高在上,靠近权力中心的太妃。

七娘子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但却并没有惊呼。

“姑姑这话——”

“这件事恐怕现在还没有出乾清宫,不过,只要皇上拿定了主意……焦阁老倒台,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许太妃压低了声音。“回去以后,你对你婆婆提一提。”

许太妃久居深宫,又靠近皇上,能得到内线消息并不奇怪。七娘子细心一想,也就释然。

封锦和连太监虽然会照顾自己,但却并不会把每一个消息都传到自己耳朵里。像他们这样搞特工的人,当然不会贸贸然地和明面上的官员们走得太近。

她也无意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派人向这两人打听消息。

既然如此,太妃也就成了许家的一个重要消息源……她在后宫经营多年,于乾清宫中有一两个眼线,也不是什么怪事。

“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低眉应下,又追问,“皇上打算怎么下手,姑姑心里有数吗?”

皇权要和相权较劲,朝野之间肯定要再起风波,大老爷能不能把握机会上位,就得看他的手段了。

许太妃会意地笑了。“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家和焦家走得不近,我也没打听那么多!等你六姐更有体面了,她知道得肯定更多。”

似许太妃这样的红人,也都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一见家里人,六娘子肯定是不能随便和家里传消息的。要等到她成了气候,杨家才能在宫里有一条消息线。

七娘子也没有多问:这种事,本来也不是许太妃能打听得很详细的。

只是这消息对她却别有意义,如果杨家成功上位,那……

她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得失,还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并不只是她能想得到,如果不把握时机被被人抢先一步,这一番盘算,可就白费了。

她也压低了声音,作出了一付神神秘秘的样子。

“小七也有一桩新鲜事,想和姑姑说说。”

许太妃顿时感兴趣地笑了。“怎么,你姑姑现在这个身份,还有什么能做的事不成?”

她是会错意,以为许家有事要请托太妃在宫中使力了。

七娘子赶忙摇了摇头。

她轻声将林家三爷的事告诉了许太妃,又为她分析。“皇上从小就有主意,恐怕对周贵人不会没有念想……这么照应林三爷,还不是因为周贵人在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个拐着弯的亲戚了。”

周贵人出身小家,父兄多年前都已经去世,兄长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也是少年夭折,说起来,世上也还只有林三爷一个人,和周贵人能扯上一点关系了。皇上对他都这么照顾,对周贵人的感情,可想而知。

许太妃顿时目光连闪,露出了沉吟之­色­。

到底是在宫中打过滚的人,能做到皇上的养母,不可能没有心机。

半晌,她才略带些犹豫地和七娘子商量,“皇上惦记生母,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太后那里……”

提到太后,她微微露出了不屑之­色­。“太后­性­子专断,要说这件事,那必定是要和她明争暗斗一番——皇上对牛家可也一直不差。”

虽说许家、牛家眼下都很得意,但相较两边的功绩,就很容易让人有皇上压许家、抬牛家的印象,许太妃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会有这份犹豫,也很自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姑姑难道忘了宋朝的庄懿皇后是怎么获封的么?”

许太妃顿时­色­变。

刘娥故事,许太妃当然不会不知道。她以一介民­妇­的身份,得到皇子喜爱,数十年矢志不渝,最终得登后位,可以说是后宫女子中的传奇人物。太后和许太妃当年两人一起养育皇太子,与刘娥、杨妃一道养育宋真宗的境况也很相似。

宋真宗是从小在杨妃宫里长大,几乎从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的,就是这样,在刘娥去世之后,误以为生母李妃遭到冷待,尚且勃然大怒,派兵围了刘府……要不是查知李氏是以皇后冠服下葬,险些刘家就要倒霉。就是这样,还是给李妃追封了庄懿皇后的谥号,论待遇,是一点都不比他的小养母杨妃差。

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在室内烦躁地踱起了方步。

老半天,才坐回原处,几乎是凑在七娘子耳边问,“这是大哥的意思,还是大嫂的意思?”

看来,太妃是有些心动了。

“这只是小七的一点想头。”七娘子坦然地道,“母亲身体不好,最忌胡思乱想。我们也不敢把事情拿去烦她,免得她又添病症。父亲也忙得厉害,小七想,后宫里的事,还是宫妃开口,是再好不过的了。就直接告诉了姑姑知道。”

“你这孩子。”许太妃不免嗔怪。“这种事,怎么都要问一问大哥大嫂的意思……”

七娘子就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了许太妃。

“姑姑……这句话,按理也不是小七的身份能说的。”她的语气严肃了下来。

许太妃不禁一怔。

“如果这件事先过了父亲、母亲。”七娘子的语调不紧不慢。“许家现在的荣华富贵,已经到顶了,父亲、母亲想的肯定不是再上一步,而是怎么维稳。有些事,收益不清楚,但风险摆在这,他们是未必会做的。”

“但姑姑您深宫独居寂寞,皇上亲您多一些,您就能少些寂寞,多些亲情。”七娘子拉长了声音。“可若先告诉父亲、母亲,又被打回来了,再告诉您,就难免有挑拨的嫌疑了……”

许太妃已经全明白过来了。

太后心胸狭窄,这件事谁提,谁都要得罪太后。在许家,富贵到头,也不必无谓和牛家交恶,两边不远不近,距离正好。这件事七娘子要是过了长辈,十有八九会被否决。

但在许太妃,后宫中谁得到皇帝的感激与欢心,谁的日子就更好过,尤其她是太妃,宫妃还可能恃宠而骄排挤别的竞争者,太妃却根本没有独占皇帝恩宠的需求。能得到皇上的感激,她的下半辈子就会过得更顺。

七娘子这番话,可以说是已经有了挑拨太妃和许家关系的嫌疑,一个弄不好,就会造成误会。所以她说自己不该说,也是常理。

“这番话,也的确不是你这个身份该说的。”许太妃板起脸。“许家和你姑姑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公婆又怎么不会为我考虑?”

七娘子顿时红了脸,跪在地上听许太妃的训。“是小七失言了。”

许太妃沉着脸,半天才冷冰冰地问,“既然知道不该说,那又为什么要说?”

“小七是和六姐一道长大的……”七娘子嗫嚅,“姐妹之间无话不谈,上次进宫,六姐说了许多宫中的寂寞,小七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也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许太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亲手拉起了七娘子,亲切地责怪。

“这还好是和我说,若是被别人听到,岂不徒惹误会?以后,再不要这样不小心了!”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已经多了一股脉脉的温情。

218着迷

七娘子一回许家,就直接进了清平苑,把皇上有意扳倒焦阁老的消息告诉了许夫人。

许夫人听得漫不经心,等七娘子说完了,索­性­直接说。“以后这些事,你直接和世子说吧,要是事关重大,就去梦华轩递个话,和你公公说去……我就等着专心养病,再抱几个孙儿孙女,外头的事,是再不想管了。”

说放权,许夫人还真就放得潇洒。

七娘子倒有些无语了,只好呐呐地应下来。“想来升鸾也回来了,那小七就让他转告公公吧。”

又请示许夫人,“说起来,也有时日没回娘家走动了……”

七娘子上一次回娘家,其实就是三月底的事,说起来才刚刚一个月。

新媳­妇­出嫁第一年,并不能经常回娘家走动,就连二娘子做到了侯夫人,在府里握有大权,也就是两三个月回娘家走一走。

许夫人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从太妃那里知道了消息,你当然要回家走走。”

她沉思了一下,又指点七娘子。

“这种事,既然连太妃都已经知道了,想必再瞒也瞒不了多久。你也不必马上告诉国公,我们家和焦家毕竟没有多少来往,这一次,也就是隔岸观火。不过你还是和世子商量一下,自己斟酌着时间,和哥嫂们都打打招呼——毕竟是一家人,家里争得多厉害,对外,还是要互相照顾。就说你大嫂,韩家也出了一两个焦阁老的门生呢!”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

她是第一消息源,当然会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和婆家、娘家分享。现代信息爆炸,消息已经不值钱了,可在大秦,很多时候一个准确的消息,甚至比金银珠宝更来得宝贵。

有消息就是有人情,这人情怎么卖,那就有讲究了。

许夫人这句话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可以借这个消息,笼络一下大少夫人。

七娘子就一路沉思回了明德堂,仔细地斟酌起了大少夫人这个人。

她身为庶长媳,将来分家不分家,都自然有一份应得的财产,大少爷又争气,只要对自己稍稍示好,让两边不至于敌对,就可以保有一份安稳的生活。这样的人无欲无求,反而最难对付。

当然,如果她没有牵扯进五娘子之死,七娘子也根本用不着对付她,两边相安无事,就好过日子了。但敏大­奶­­奶­家中以医学见长,七娘子就不得不多做考虑,想一想大少夫人的弱点了。

她心里有事,脚步就慢,进了明德堂院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明德堂屋内,已经点亮了灯火。

才进堂屋,就听得回廊里传出了孩童稚气的笑声,还有五郎的尖叫,“给我,给我!”

紧接着四郎就小跑出了回廊,身后还跟着穷追不舍的五郎同谷雨春分。

见到七娘子,四郎就改了方向,一下就扑到了七娘子腿上,抱住了她的膝盖,咯咯笑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从小没有别的玩伴,在一起长大,就喜欢互相逗弄,争抢什么东西,是家常便饭。如今两周岁多,路走得稳了,就开始满明德堂地乱跑。

七娘子就弯下腰拦住了追来的五郎,笑着叮嘱,“出了屋子,外头的地就硬了,要摔着了,就会疼。以后别在外头乱跑好不好?”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磕碰着自己的膝窝,就伸手到后头去摸索,没想到四郎反而将那东西塞进了七娘子的掌心,他松开了七娘子,转身面对五郎,张开双手,一边笑,一边说。

“没啦!”

五郎还不信,绕着四郎乱转,一边转一边道,“在哪里,哥哥骗人,在哪里!”到后来,已经大有要哭的意思。

七娘子也不敢把两人争抢的小玩具——她捏了捏,发觉只是块积木罢了——拿出来,免得又激起两人的争夺,只好冲春分谷雨使眼­色­,两个丫鬟都弯下/身,分别抱起两个小郎君,笑嘻嘻地道,“该吃饭啦!吃松子糖好不好?”

五郎虽然含着眼泪,但听到松子糖,又开心起来。四郎乘他走在前头,又回转身冲七娘子伸手,七娘子也冲他摊开手,笑道,“没啦!”

四郎就要成熟一些,他没有哭,只是眨巴着大眼,端详着七娘子,似乎不信,想了想,又扭过头去,靠到了谷雨肩膀上,似乎并不在乎那块积木到底去了哪里。

这孩子实在是要比五郎更聪明得多了。

七娘子想了想,便笑着跟在了这两个孩子身后,反而冲迎出来的上元摆了摆手。

才转进回廊,她就是一怔。

许凤佳正靠在转折处的­阴­影里,抱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七娘子。虽然他就站在回廊转弯的地方,但因为烛影,七娘子和两个孩子玩了半天,都没有看着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等了你半天了。”

见到七娘子进来,他就直起身子,和她一道并肩进了育儿室。

“到是早到了,不过我先进清平苑和娘说了几句话。”七娘子好奇地看了许凤佳一眼。“你在那站多久了?我居然没有看到。”

“眼神真差。”许凤佳啧啧地数落她,“听到你进门的声音,我就出来了,不然你当这两个皮猴是怎么出屋子的?”

没想到许凤佳居然会在育儿室里陪两个儿子玩耍,七娘子不禁笑,“难得难得,将军今天难得有兴,为孺子牛。”

她见四郎五郎已经进了净房洗手,便将积木从袖口滑出,放到了育儿室一角的积木堆里,转身招呼许凤佳。“今儿回来晚了,快去吃饭吧,你先吃,我换个衣服就来。”

许先生食量大,往往一顿可以吃三四碗饭,一过点就饿得不行,现在已经错过饭点有一会了,七娘子倒是稍微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在路上走得慢了。

许凤佳嘟囔了几声,和她一道进了西翼,自有丫鬟们上前为她取头面换衣服,又拆掉繁复发髻,改梳了云髻,匆匆梳洗过了,她才进了西次间。许凤佳却还没有动筷子,只是撑着脸,满面无聊地在桌边等她。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个人等你吃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甚至于这感觉可以尖锐地击中她的心脏,叫她一下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冲中元摆了摆手,笑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几个丫鬟也都明白许凤佳的习惯,只是摆布好了碗碟,就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没有落座,她站着等两个丫鬟合上屋门,又咬了咬­唇­,才走到许凤佳身边,点了点他的肩头。

许凤佳就讶异地抬起头来。

七娘子俯下/身,在他­唇­上落了一吻,才转过身匆匆地溜回了自己的位置。

“吃饭吧。”她努力板着脸说,却掩不住面上泛滥的红潮。

许凤佳久久也没有回应,这个少年将军脸上,难得地露出了错愕,他举起手按住了双­唇­,又犹豫了片刻,才问。

“怎么,怎么忽然……”

“不可以吗?”七娘子蹙起眉,“若是不可以,那以后就……”

“我又没说不可以!”许凤佳赶忙打断了她,他终于恢复常态,送了七娘子一对白眼。“才要吃饭,你又来招我——不吃了不吃了!”

七娘子连忙护住碗,凶狠地瞪着许凤佳。“不行,我还没洗澡……吃完饭,还有事要和你说!”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笑他,“亲一下就撩拨起来了?没定力!”

两个人又你来我往,玩了几回花枪,许凤佳才勉强按捺下来,和七娘子对坐着吃完了饭,商量回娘家的事。

“这几天指挥使司有事,”他也有些遗憾,“就不陪你回去了,明天早上和祖母说一声,让七弟送你过杨家吧。”

七娘子摇头笑道,“就几步路的事,你也知道,善久这科没中,现在正在苦读。七弟过去了,善久是招待还是不招待?拉下功课,又要挨说了。”

以九哥十九岁的年纪,没中进士,实在再平常不过,他可以做一个少年举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是以周围人都并不失望,只是勉励他下科再战,倒是他本人认为是奇耻大辱,如今读书就要比往年更刻苦了些。

许凤佳听说也是,就点了点头,又感慨,“焦阁老要倒,朝里又要多事了——不过我想,四姨夫肯定是最高兴的。”

像焦阁老这样的大臣,他一倒,大秦少说也有一小半官僚要动位置,整件事不闹上小半年是决不会罢休的。大老爷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出位得权,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七娘子就扳着手指头数,“焦阁老去了,按资历是王阁老做首辅,不过王阁老身体不好,上回和五嫂出去吃酒,听别人说,今年恐怕要没了……就是现在也不过是在家养病。还有缪阁老在父亲前头,我看,也就是繆阁老会和父亲争一争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许凤佳告诉七娘子不少朝廷上的事,才各自梳洗了,到床上说话。不过,自然是先做了些别的事,才气喘吁吁地分开了擦拭身子,说些私话。

七娘子微微喘着气,一边扣纱衣上的玉扣子,一边抱怨,“都到这么北了,说起来夏天和苏州也一样热。屋子还很不通气,真让人不舒服。”

“那就多加几座冰山。”许凤佳漫不经心地道,“窗户开大一点,化了随时来换……你刚才为什么亲我?”

到底还是念念不忘此事。

七娘子忍俊不禁,轻笑着反问,“你这么在意又是做什么?”

许凤佳沉了眸,专注地凝视着她,半天才笑,“你自己不记得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火热中带了甜,像是烧得滚烫的蜂蜜,流淌在七娘子的肌肤上,烫出来的痕迹,也都是甜的。

七娘子就怔住了。

一股红潮席卷而来,她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要被这忽然的温度给熨坏了。

“我……我哪会记这么无聊的东西。”她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不敢和许凤佳对视,呢喃了一会,才粗率地道,“睡吧,时辰不早了,明天又要出门,真累。”

许凤佳在她耳边呼了一口气,轻声道,“告诉我是为什么,成不成?”

到了话尾,他的声调微微上扬,又透了些恳求,又有些笑意。

七娘子不禁转过眼看他。

这男人,实在是太可口了!

刚刚经过情事,他还半/­祼­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绸裤。健壮的上身线条分明,隐隐还有薄汗覆在他蜜­色­的肌肤上,隔着朦胧的纱帐,月光洒进来,让他的面孔上又带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他是美的,身体是美的,面孔是美的,­精­神也是美的。他的专注与执着,以及那锲而不舍的索取,让他的­精­神就像是灿烂的火焰,美得都有些伤眼。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为她……着迷,实在是未解之谜。七娘子略带虚荣地想。

她舔了舔­唇­,支起身子,也靠到了许凤佳耳边。

“因为你等我一道吃饭。”她又在许凤佳耳廓上落下一吻。“所以……想亲你一口。”

许凤佳低低地呻吟起来,他一下又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软硬兼施地将她拖到了自己身上。

“只想亲耳朵?”他本已经平稳的气息,又紊乱了起来。“就不亲亲别的地方?”

七娘子为了保持平衡,也只能分开双腿,跨坐在许凤佳腰腹之间。

她脸红了……为着又重新亢奋起来的某个地方。

“亲那里呢,你是别想了……”话都出口了,她才堪堪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许凤佳又没有那个意思,人家可能只是要你亲亲嘴­唇­。

许先生在这种事上也一向是很敏捷的,他一下僵住,片刻后,原本只是微微兴奋的器官,已经顶住了七娘子股窝,沾湿了菲薄的绸裤。

“没想到你看着正经,心底想的却是这样的事——”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被恼羞成怒的七娘子灭了口。

红绡账内就响起了一阵阵喉间的低笑声,和恼怒的埋怨。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下床的时候,行动就很是滞涩,趔趄了几步,才勉强挺直了脊背。

进来拾掇床铺,服侍她穿衣的立夏、中元也都满面红霞。只有许先生心情很好,出去打了拳跑回来,还叮嘱了七娘子几句,“实在累,就明儿再回娘家吧,正好我明儿休沐,可以得空陪你去!”

七娘子送了他三四个白眼,才气哼哼地道,“这种事还是挺要紧的,我还是今儿过去为好……再说,谁要你陪!”

许凤佳顿时朗声大笑。

他就恶作剧一样地在七娘子耳边说,“今晚你可以回来得晚一点,我还等你吃饭。”

又捏了捏七娘子酸疼的腰,才笑着进了净房梳洗。

立夏和中元小心地看了看七娘子红白交错的脸­色­,又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抿着­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219逻辑

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当然一向是要盛装打扮,按时节带点土产,不好空手上门。七娘子昨晚就吩咐立夏,让她传话出去,由自己的那几间脂粉铺子物­色­了些上好的南货,又挑了些许凤佳西北的朋友们送来的风腊牛羊­肉­等,进乐山居、清平苑请过了安,许凤佳已经为她安排了贴身小厮相随,安排套好了车,她便带着上元、中元两个大丫环回了杨家——这两个大丫环都有亲戚在杨家司职,有回娘家的机会,她都尽量安排她们跟随。

虽说大老爷说过,等九哥夫妻俩成亲,就带着大太太搬回御赐的宅子里住,把文庙附近的那套大宅留给九哥小夫妻。但如今权瑞云过门也大半年了,两老却还不见动静,这话也自然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七娘子进了门直奔正院,大太太和权瑞云正在屋内喝茶,见到七娘子,自然喜悦。

三人见了礼,权瑞云就起身告辞,“今天姐姐回来,本来应该作陪,不过家下还有些杂事……”

看她口气,杨家上下的家务,是已经交到了权瑞云手上,七娘子笑着点头道,“你忙!”

大太太也微微笑着吩咐权瑞云,“难得小七回来了,你和曹嫂子说,从前七娘子爱吃的菜多做几样。”

权瑞云自然没有二话,又和大太太行了礼,便垂首退出了屋子,行动之间那股权家人特有的风雅虽然没有消散,但这一次相见,这位少­妇­脸上到底是多了几分­精­明。

七娘子上回来访,心里毕竟有事,权瑞云娘家又有事来接,就没能和她见面,她望了弟媳­妇­背影一眼,笑着对大太太道,“瑞云虽然年纪比九哥大了些,但两个人看着,倒挺相配的。”

大太太脸上慈和的笑,就慢慢消散了,半天,才喝了一口茶,轻声叹,“今年都上二十岁了……过门半年,肚子还没有一点消息!”

话中的不满,不言而喻。

七娘子一下就不说话了,垂下头喝起了新茶。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半天才回过味来:七娘子的肚子,也还没有消息呢。

她不禁有些失措,闪了七娘子一眼,才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问,“寿哥、福哥怎么没有带着一道过来?”

“眼下是仲夏了,一路过来太热。”七娘子也无心和大太太置气,她转开了话题。“等秋天的时候,再让孩子过来看您。”

两个人又说了些福哥、寿哥的闲话,七娘子才告诉大太太,“这次回来,也是有些事想求娘帮忙的。”

大太太本来就后悔刚才失言,七娘子心事又深,恐怕已经得罪了她,听到七娘子这句话,心里倒宁静下来,她急切地道,“你说,你说。”

“今年秋收前,我们六房终于要接手家务了。”七娘子叹了口气,“这几年又是五嫂管家……我们接手的时候,总是要把账盘一盘的。想借娘的关系,在江南雇两个账房过来。”

大太太一下就­精­神大振,憔悴的脸上,也多了些光辉。

她细细地问了七娘子接手家务的前因后果,也不由得夸她,“到底是我们小七,就算是最严苛的婆婆,恐怕都挑不出毛病来。”

又沉吟了片刻,笑道,“账房呢,京里也有,要是依着我,倒未必要回江南去物­色­。我也就是写信回去,让李太太来办这件事,不过这几年,我们两家之间……”

她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已经了然:李大人这几年心里,只怕还是有气的。自从大老爷高升,他满以为江南总督的位置,名正言顺就是他来升等,不想总督位虚悬几年也无人替补,李大人的江苏布政使,任期却是快到了。这时候再用这样的小事去麻烦人家,只怕他也不会上心地办。

再说,大太太毕竟是闺中­妇­人,交际面窄小,这件事,还是要托大老爷去办。

她叹了一口气。

自从自己出嫁,大半年时间没和大老爷见面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否认,她是有意回避大老爷:对这个­精­明冷酷的官僚,她多少有一份难言的厌恶,却又无能为力。再怎么样,他毕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父亲。

“父亲今儿应该也没有上朝吧?”

大太太一脸的茫然,却是叫了立冬去打听,半日才得了回报。“老爷今日休沐,还没有起身,已经回禀进去,说是七娘子回来了。想必一会儿就请您出去相见。”

只看大太太的这一番举动,就知道两老之间的关系,是越发疏远了。

七娘子不动声­色­,又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太太,并且回说了六娘子的境况,“一切都好,和娘娘处得也很和睦。只是皇上一心记挂国事,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用心,宫中诸人都很受冷落……六姐也不例外。”

大太太顿时发出了一两声冷笑。

“是啊,记挂国事是真,在美­色­上不用心——”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你六姐有问七姨娘好么?”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太太真是久居人上,尤其在自己面前,说话是从来都不过大脑的。如今双方身份转换,她不再是那个事事要听她安排的庶女,大太太一时间却很难在心理上转过弯来,几句话都说得有点难听。

“问了。”她垂下眼,不咸不淡地答了两个字,便没有再说话。

七娘子的态度,是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的。

大太太心里不禁也很不是滋味。

从前在自己跟前的时候,就是自己无意间说错了几句话,七娘子也从来不会往心里去,大大方方的,倒是比二娘子还要光风霁月。

如今做了世子夫人,就懂得给自己摆脸­色­了,说起孕事就是一脸的难看,自己刚才无心村了封锦一句,倒是真的拉下脸来,有了生气的样子——她可是记在自己名下的嫡女!论起来,和封家又有什么关系?想当年,还不是看不上封家……

她待要说几句话,刺一刺七娘子,眼神却又沉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七娘子,真的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两个外孙年纪还小,外祖母和自己已经不睦,身体又不好,不靠这个继母,还靠谁去?

真惹恼了她,以七娘子的­性­子,默不做声,就是两三年不让小外孙们过杨家来看她,她又能怎么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太太张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绵软了很多。

“你难得回来,就不要急着回去了,吃过午饭和你父亲说说话,等九哥午睡起来,两姐弟再谈谈天,吃过晚饭,让九哥送你回许家去。”

要是在从前,大太太哪里会主动让九哥和亲姐姐亲近?

七娘子也不为己甚,她笑了。“还是娘疼我。”

屋内的气氛又暖融了起来。

大老爷果然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才派台妈妈来,把七娘子接到了小书房。

新宅子空间大,大老爷迫不及待,又像当年在百芳园里一样,给自己在一片松林里布置了一个幽雅的小院子,七娘子进屋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炕上,垂头喝茶。

一两年没见,这位俊秀的中年文士见老不少,鬓边有了白发不说,就是脸上,也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气息,­精­气神是眼看着衰弱了下去。

“小七来了。”看到七娘子过来,大老爷就笑着招呼。“爹就不起来了——昨晚睡得迟,今早也起得迟,倒让女儿笑话了。”

大老爷真是世情看破,父女俩的关系在前一两年尴尬到了那个地步,如今出嫁后再次见面,他就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笑得春风拂面……这份城府,他不当阁老,谁当?

七娘子在炕边坐下,也没有和大老爷寒暄,她直接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老爷。

“也就是昨天的事,”七娘子的语气淡淡的,“虽说父亲或许在别的渠道,也已经收到了消息,但我们做女儿的,也要亲自来说一声,才是正理。”

大老爷却没有计较七娘子话中的讽刺,早已经紧皱双眉,思忖了起来,眼神中闪过无数思量,好半日,才沉吟着问七娘子,“你说你表哥……”

他闪了七娘子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亢奋地跳下炕,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七娘子木然以对。

没想到许太妃的消息,在这时候居然还算独家,看大老爷的意思,是一点都不知道个中的内情。

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头上,想要让她走封锦的路子,为大老爷问一问消息了。

如果她还没有出嫁,如果她在许家还没有站稳脚跟,如果她和许凤佳之间依然隔阂重重……七娘子或者也都会为大老爷问一问,毕竟大老爷能不能上位成首辅,对她来说,实在也很重要。

但如今,七娘子心里脸上,却都只有一片带着爽快的漠然。

她静静地坐在炕边,凝视着大老爷在屋里来回踱步,半晌,这位­精­明的阁老,才回过神来,一ρi股坐回炕边,兴奋地砸了砸炕桌。

“皇上到底是有雄心的!”他脸上原本的一点颓唐,已经一扫而空,真真正正是满面红光。“好,好,小七一来就是好消息。你说你表哥……”

七娘子漾起客套的笑,“父亲可要好生谋划,为将来多做打算了。”

她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这次过来,还是有一件事想请父亲帮忙……”

就将她想从两淮找两个­精­明懂事的账房过来帮忙的念头,告诉了大老爷。

现如今天下,就数山西两淮最富,凡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账房们当然也多。有大老爷的关系,找到两三个账房中的高手,并不能算难事。

大老爷就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将这件事应承了下来。“明儿写一封信的事!两个月内,人保管给你送到。”

七娘子微微一笑,谢过大老爷,就起身告辞。“那小七就先进去了——还有些事想和太太商量。”

她是一点都没有提起封锦的意思。

大老爷显然还在亢奋之中,他皱起了眉头,又把话题扯回了封锦身上,语气是带着吩咐的。

“回头你还是要出面问一问你表哥,这件事皇上打算怎么办,我们这边知道得越多,行事的节奏也就越稳……”

“父亲也不是不认识子绣表哥呀。”七娘子打断了大老爷的叙述,并没有再坐到炕边的意思。

直到这句话,大老爷才整个人从亢奋状态中,“醒”了过来。

他皱着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七娘子,一下就陷入了深思。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是没法善罢的了,大老爷总是要从她身上,打开封锦的人脉……

她索­性­也由得他看,她环顾着室内,踱了几步,靠在小柜子边上,抱臂望向了窗外的风景。

老半天,大老爷才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善衡是还在怪爹了?”

他就显出了一个中年人的落寞,似乎为七娘子的冷漠所刺伤,眉宇间居然流露出了少许痛苦。

七娘子看着他笑,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恐怕也没有想到七娘子竟然这样坦然,倒是一下就愣住了,又片晌,才沉声为七娘子解释。“你也是做主母的人了,怎么不明白爹的无奈……如果爹对你没有一点亲情,又做什么给你打点私房陪嫁——”

七娘子又打断了他的话。

“话不是这样说的,小七对您就没有多少感情,又为什么要给您带话呢?”

她扬起了下巴,第一次在这个权威的家长跟前,暴露了自己全然的不屑。

这男人曾经是她的青天,她的生死荣辱,只在他一念之间,在他跟前,所有杨家人都是卑微的,所以她也并不例外。

但奴颜婢膝,却并不是她的习惯!

很多事,她没有说,甚至装着根本并不察觉,却不代表她不会记在心里。

大老爷立刻被七娘子的这句话给噎住了——七娘子的意思,他不会不懂。作为杨家人,她希望大老爷能走得远,所以有机会,她会尽做女儿的义务。

但那些更积极的举动,那些奋不顾身的谋划,心甘情愿的努力……却需要她更多的归属感,以及对自己更深厚的感情,才能让她去做。

七娘子的这个举动,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老爷:尽管她会继续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情上,她根本一点都不看重大老爷,或者更过分一些,她是厌恶他的。

而大老爷刚才的兴奋与不假思索,在这时候看来,就很有些自作多情了。

“孝道两个字,杨善衡你——”

就算大老爷心机再深沉,七娘子毕竟也是他的女儿,他罕见地动怒了。

七娘子第三次抢在大老爷跟前开口。

“慈爱两个字,父亲又何尝挂在过心头呢?”

如果说刚才她的态度还称得上委婉,那么现在,七娘子的话里摆出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屑了。

大老爷气得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看着七娘子,胸脯起伏不定,到底却还有一丝理智,他没有多说什么。

七娘子看着他,她轻松地笑了。

“父亲又何必做出这个样子。”她望向了自己的指尖。“这番话,又何尝不是您逼出来的呢?两年前我在您跟前吐了一口血,您说的那句话,小七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在我面前吐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重新吃进肚子里!

大老爷一下就想到了当年他怒吼出来的这句话。

他的面孔一下青白交错,遍布了愕然和难堪。

这句话用在今天的他身上,又何尝不妥当?

除非时光能够倒回,否则在这句话之后,七娘子和他之间要再谈亲情,已经太可笑了!

更让他无话可说的事,就是这番难堪,也是他从七娘子那里逼出来的……七娘子本来也没打算和他说这一番话!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妇­,在心底一遍遍地自问:这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七娘子吗?她怎么敢,怎么敢和她父亲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他深吸了几口气,很快又勉强平静了下来。

“小七本事见长啊!”大老爷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你心底没有把我当成你爹,我也到底是一个阁老,要为难你,难道……”

他压低了声音,重又得回了自己的魄力,甚至站起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一些,以便在气势上彻底压过七娘子。

唯有再一次折服了七娘子,再一次证明了七娘子飞不出他的手心,他才能继续维持着自己在她心中的崇高!这些念头,不过是脑中的吉光片羽,但这么多年在官场打滚,大老爷早也已经锻炼出了一套御人之术。

七娘子的身体语言却还很松弛,她靠在柜边,甚至连脊背都没有挺直。

“这,也还是父亲您教我的呀。”她微微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杀女之仇,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边,继续和许家合作。我的几句顶撞,父亲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父亲,为人处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不能朝令夕改,变幻多端啊。”

大老爷不禁勃然大怒,待得仔细一想七娘子的意思,却又哑然。

七娘子是将自己的那一套给全学了过去,得其­精­髓,再反过来对付自己了。

官场上做事,本来就无关好恶,每一个抉择,都必须尽量让利益最大。

七娘子如今羽翼丰满,在许家地位不低,就是为了九哥考虑,大老爷都不可能反而扯她的后腿,反而要尽量帮助七娘子,让她越更强势。她本人对大老爷态度怎么样,根本并不是他考虑的重点。

而七娘子也已经把姿态摆得很清楚了:两个人还是会有合作,彼此互利,用得到大老爷的地方她不会客气,对大老爷有帮助的消息她也不会故意隐瞒……按照大老爷的处事方法,他是不会和七娘子翻脸的。

大老爷是被自己的逻辑给绕进去了。

他恶狠狠地看着七娘子,嘴­唇­翕动,胸中无限气流翻滚,老半天,才勉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个宽和的笑。

“小七说得有道理。”大老爷似乎将所有的不快都放了下来。“你毕竟是出嫁的人,和表哥来往太频密,也不大好……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爹会自己想办法。”

七娘子从善如流,也露出了笑容。“还是父亲体贴小七。”她站直了身子,“那小七——就先告退了。”

大老爷甚至还将她送出了小书房,又低声叮嘱七娘子,“在许家,一切小心。”

刚才的那一点不愉快,对大老爷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在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亲切中不失威严,威严中不乏亲切的政客。

七娘子当然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不屑赤/­祼­/­祼­地展览出来,她望着大老爷笑了笑,轻声道,“父亲也请善自保重,杨家上上下下,还指望着您呢!”

父慈女孝,大老爷顿时露出了一丝感动。

只是七娘子的孝顺中,却到底是透出了丝丝缕缕的优越:一个人如果要隐藏起自己的愤怒,勉力露出平静。那只能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愤怒,会给对方带来满足,而他只能透过隐藏起自己的受伤和烦乱,来尽量不予敌人喜悦。

这是一个输家所能作出的最体面的姿态。

更有趣的是,大老爷也不会不明白七娘子看穿了他的隐瞒——在这场父女对决里,这一次,是他输了。

220还情

日子就像水一样地流了过去,很快就进了六月。

六月中,皇长子过了自己的七岁生日,皇上下旨由钦天监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朝野上下贺声一片,七月初罢朝三日,众大臣、公侯并诰命,俱都按班朝列,参加册立太子的盛典。

许家的几个妯娌身上都带了诰命,太夫人虽然年纪老迈,许夫人身子不好——但在这样的盛事上也都不敢怠慢,大少夫人自告奋勇,留在家中打点家务,照应孩子们。余下五个老少女眷,都盛装打扮了,七月一日一大早就进宫排班,在坤宁宫外与众内外命­妇­左右鹄立等候。

虽说坤宁宫外已经先架起了天棚纱罩,但天气炎热,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众人都有些汗意,却是从内命­妇­起,并无一人有一句闲话,外命­妇­们自然也不敢放肆,人数虽多,但殿外依然是静悄悄的,只听得殿中鼓乐声时起时歇,内使监官的尖嗓子隐隐传出了殿外,启拜启兴。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虽然有份入宫,但两人品级却并不高,不便和太夫人等一品诰命站在一处,七娘子望了望两位长辈,见太夫人­精­神头还好,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许夫人这一个多月以来万事不管悉心养病,身子骨居然也好得多了,面上虽然还带了一抹病态的蜡黄,但看上去却要比前几年健康得多。倒是不远处的大太太面­色­虚白,动不动就掏出帕子来擦汗,显出了一分怯弱——毕竟在江南住了快二十年,平时哪里要这样劳动?也就是京里的贵­妇­,凡是太后、太妃、皇后生日,逢年过节或是朝廷有大喜事时,都要出动来朝贺,一年也要进宫七八次,此时都是气定神闲,不露一点不对。

相较密密麻麻的外命­妇­,坤宁宫左侧的内命­妇­们就少得多了,因为太子没有兄弟,皇上的几个兄弟,成亲的都已经就藩,一并叔伯辈的藩王都没有得旨意回京,是以内命­妇­们以牛淑妃为首,往下就是六娘子,再有三四个或千娇百媚,或样貌清秀的少女,便再没有别人了。——尽管这些少­妇­们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在外命­妇­一列,但从牛淑妃起,几人却都是垂目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尽显皇家嫔御的姿仪。倒叫外命­妇­们见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向往:似乎这样的姿态,便将皇家和众臣下,划分出了一道鸿沟。

不多时,就听得宫中礼乐之声大作,十多个太监宫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华服男孩出了坤宁宫正殿,众命­妇­都低眉敛目,不敢和他对视,七娘子因为站在人群内侧,反而可以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太子的眉眼。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小男孩,生得和母亲并不太相似,按七娘子怀想,是要像当今皇上一些,但神态却更似皇后,虽然绷着脸,却总是露着亲切,他先转过头对内命­妇­们一笑,又偏过脸冲外命­妇­群中的二娘子招了招手,才在内监们的小声规劝之下,牵着一个中年­妇­人的手,出了坤宁宫。

许夫人微微一笑,在七娘子耳边低声道,“太子的­性­子倒很和气。”

一边说,一边司宾引导,司礼赞内命­妇­入谒,众人顿时更安静下来,等到内命­妇­参拜完了鱼贯退出,外命­妇­入谒拜贺,由二娘子为班首,赞道,“妾孙氏贺中宫……”又说了一长串话,众人不过跟着参拜起身,又再退出殿外,由司宾领导自西门退出。

这样的大典,比起皇后生日时要更多了几分慎重,只有二娘子被皇后留下说话,太后接了牛夫人并儿媳入慈寿宫,许太妃接了太夫人、许夫人进宁寿宫之外,内命­妇­们再没有挽留谁在宫中说话。反而是七娘子都走了一半路程,才又被许太妃派出的小太监寻到,请她“进宁寿宫照应两位长辈”。

这样的活计,以前可能是五少夫人的专利,四少夫人特地看了看她,才轻轻地推了推七娘子,笑道,“六弟妹快去吧,我们知道怎么回家。”

五少夫人却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冲七娘子笑了笑,低声叮嘱,“祖母、母亲年纪大了,久立辛苦,六弟妹盯着点,别让长辈们耐不住暑气,生病了就不好。”这才拉着四少夫人一道,缓缓地随着人流,往宫外去了。

要没有这份城府,自己能少­操­多少心?七娘子心下亦不由一叹,她冲小黄门笑了笑,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偏离了轨道,徐徐地往宁寿宫去了。

七娘子走进东殿的时候,三位长辈自然已经落座,见到七娘子进来,倒是都对她绽出了笑。许太妃招手笑道,“你这孩子,也实在是实心眼得很,虽然我忘了叮嘱,但有两个长辈在前,你怎么也得跟来照应么。要不是小太监们跑得快,你就自己先回去了?”

她语气亲昵,倒是大出太夫人、许夫人的意料,太夫人惊异地扫了七娘子一眼,才又笑着望向了许太妃,慈爱地道,“没想到杨氏倒是投合了贵人的­性­子!这才见了几次面,您就这样喜欢她了。”

许太妃扫了七娘子一眼,抿­唇­笑道:“也是杨氏识得进退,我看了又怎么有不喜欢的道理。”

七娘子不由得和太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太夫人眼底就闪过了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思绪。

自己年纪毕竟大了,以后进宫走动的差事,肯定是要着落到七娘子身上的。许太妃能见着的娘家人,也就只有七娘子一个了。如若她甚至还不喜欢七娘子,深宫中漫漫长日,岂不是更难打发?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温和了一些,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好,您喜欢杨氏,是她的造化!——这孩子也的确­精­细。”

就难得地夸了七娘子几句。

东殿里的这几个贵­妇­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对太夫人的心路轨迹,又怎么咂摸不出滋味来?许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得风轻云淡,七娘子却是垂下眼,努力做出了一脸的羞涩来。

许太妃看着这婆媳三代的和睦样,她满意地笑了,“一家人这样熙和,真是世上最大的美事,我在宫里也就放心多了!”

这三代婆媳,却都是微不可闻地怔了一怔,才绽出了一脸的笑,“贵人说得是!”

深宫禁地,又是借着拜谒中宫的名义暂时相会,也不好久坐。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就由太夫人领着起身告辞,许太妃却道,“不妨事的,我已经派人在慈寿宫外头守着。等牛夫人出了慈寿宫,你们再动身也不迟。”

虽说太妃地位也尊崇,但毕竟事事还都要看太后的脸­色­,太夫人不免微微叹息,面上却是不显,只是欢喜道,“也好,能多看贵人几眼,是老身的福气。”

七娘子看了许夫人一眼,就拉了拉她的袖子。

许夫人顿时会意,笑着站起身来。“倒是我站得久了,想问贵人借一张榻打个盹儿。”

姑嫂的关系再好,也无法和亲母女相比。尤其太夫人平时在平国公府里生活,很多话,也不好当着许夫人说。

七娘子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得不但心思细腻,并且更光风霁月,并不怕太夫人背着两人,和许太妃嚼舌根儿。

许太妃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温存了,她也没有客气,而是笑着吩咐宫人们,“还不快把床收拾出来,服侍嫂嫂休息。”

七娘子也就借着侍奉许夫人的名义退出了东殿,和许夫人一起进了西殿暖阁中,两人对坐着喝了几杯茶,宫人来报:“牛夫人已经出慈寿宫了。”

众人顿时一番忙乱,等七娘子和许夫人出了配殿,许太妃也正傍着太夫人出来,母女俩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太夫人犹自低声道,“你也是做太妃的人了,不要太拘束自己,什么时候烦闷了,就叫人进宫说说话……那件事既然你想办,那就办好了!家里人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

许太妃擦了擦眼睛,强笑道,“我都知道的——娘也善自保重……”

便亲自将三人送出了宫门,七娘子走得老远了,再回头看时,还能见到许太妃的身影立在暗红宫墙前头,久久都没有动弹。

又过了不多久,宫中便传出消息:许太妃得了梦示,梦见了多年前往生的周贵人,问她皇上太子安好。皇上听了此梦,泪流满面,日夜寝食不安,直呼自己未能给生母尽孝,终日耿耿于怀,长吁短叹。

许家在朝廷中经营多年,哪里没有一两个私底下的好朋友?有了这个由头,没多久,御史台便上书弹劾礼部尚书疏忽职守,未能在皇上继位后上书启奏,为周贵人请封尊号,致使皇上限于不孝的罪过。

从前礼部尚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因为碍着太后在先,但如今皇上已经如此做作,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办事。如此一来二去,又耍了几个花枪,七月中旬,周贵人到底是终于得了皇后的名分。

死封皇后,虽然人已经不在,但该行的礼仪却不能少,众命­妇­少不得又要在烈日炎炎之中按部就班,拜谒周贵人曾经居住过的咸福宫东偏殿。虽说太后人不大舒服,没有出面,但太妃却是喜气洋洋,先于外命­妇­一步,亲自领着内命­妇­们在殿内行过了礼。等散了席,又拉了七娘子等人到宁寿宫说话。

因为天气实在渥热,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暑,这一次就只有七娘子等四妯娌到场,许太妃倒是没有厚此薄彼,一个一个拉着手,细细地问过了家下各人的好,又都叮嘱了几句话,才笑着打发七娘子的几个嫂子。“毕竟是乘着喜事进来一晤,也不好留你们吃饭,宁嫔刚才打过招呼,稍后会过来和杨氏说几句话。你们几个就先回去吧。”

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许太妃随口一句话,就把七娘子留下来陪她说私话,借口还那样冠冕堂皇。几个嫂子们虽然不是滋味,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也都只好笑着起身告辞,把空间留给了许太妃和七娘子。

等到这三人出了屋子,许太妃脸上的笑,一下就真心多了,她迫不及待地将七娘子拉进了东配殿,又屏退了下人们。

“还是侄媳­妇­灵醒。”许太妃对七娘子的态度,俨然已经又亲热了不少。“你的这个主意出得不错,时机也巧……就差那么一步,我看皇上就有自己动手的意思了。”

当然,由皇上安排和由太妃配合,两出戏的效果也有不同。太妃的这个人情,可以说是抢到自己身上的,却抢得是皆大欢喜。

七娘子抿­唇­一笑,和太妃谦让了几句,“小七也就是这么随便想一想,总归是姑姑手腕老道,才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自然!”

许太妃也就自得地一笑,“你姑姑虽然这些年来消消停停的,但毕竟人老成­精­,要真和你说的一样,大剌剌地提出追封周贵人,那大家脸上也就太下不来台了。”

她就势又教导了七娘子几句,才提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其实把你留下来,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皇上有意把安王放在我们宁寿宫里养育,侄媳­妇­你脑子好使,帮姑姑掂量掂量,我该不该应。”

安王今年才五岁,是先帝去世前两年出生的小皇子,虽然一出生就封了王,但毕竟还小,这些年来一直养在紫禁城里,皇上虽然说不上疼他,却也没有放松过对他的供给。

七娘子一下就笑了,她真心实意地恭喜许太妃,“这是皇上对您的一片孝心……您就放心大胆地应下来吧!”

许太妃也宽心地笑了起来,她喜气洋洋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好,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侄媳­妇­的一句话,姑姑就更有底气啦!”

又和七娘子感慨,“从前觉得我们做妃子的实在是苦,万事都有皇后压在前头。可若是安王能进宁寿宫,我倒觉得,这做皇后的才更苦呢。”

都是没有亲生儿子,太妃却可以在宁寿宫中把安王养大,等到安王长大就藩,将养母接到封地居住,太妃的日子就松快得多了。不比在紫禁城里,宫禁森严,日子过得实在是没意思。

可太后却只能独居慈寿宫,再多的尊荣,又抵得过多少深宫寂寞?

皇上还的这份人情,可以说是还得淋淋尽致,也难怪太妃会对自己这样热情:要不是七娘子,这份人情,是落不到她身上的。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思忖着,又打量了太妃一眼,确认太妃眼中的喜爱,的确是出于真心。

也就是现在这一阵子,太妃还沉浸在狂喜中的时候,自己的这份人情是最值钱的了……

她徐徐地开了口。“说起来,有件事,倒是一直想求姑姑的,只是当时时机不到……如今太子已经册立。小七也就冒昧开口了……”

许太妃顿时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

“你说。”她催促,“有什么事要姑姑帮忙——傻孩子,你一早就该说了!”

七娘子望着太妃,微微地笑了。

从宁寿宫出来,她又绕到景仁宫和六娘子说了一小会话,这才被依依不舍的六娘子派人送出了紫禁城。

221热心

进了七月,许凤佳又忙了起来。

他虽然还没有长期出差,但也经常到京郊一带办事,或是去河北,或是去山西一带做短期的出差:总归他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信人,皇上又是个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圣明天子,一年到头,就有无数的心腹事要交待许凤去办。

七娘子也不清闲,眼看着就要接过家务,明德堂里渐渐也就多了人走动,许家上上下下,执事者凡百,家下人在煤炭胡同附近聚居,俨然都形成了一条许家胡同,多得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不得意的管事妈妈们,削减了脑袋,想要在明德堂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更别说她自己本来也有一群看好的人才,也要做一做入职培训,再有府里原来的老管事妈妈们,­性­子也要摸熟……虽说还没有把手伸出明德堂外,但也是从睁眼到闭眼,都没有多少闲暇。

过了中元节,许凤佳又陪皇上去内三关试炮,他平时动作太大,早起时总要闹出这样那样的动静,连带得七娘子也跟着睡不好,如今没了人打扰,七娘子居然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等到自鸣钟走过六点,钟身里的小鸟儿跳出来报时了,才慵懒地睁开眼,掀起了新换上的锦帐,透过屋角唯独没罩上窗纱的一扇玻璃窗,望了望外头的天­色­。

七月已是初秋,京城不比苏州,一入秋天气就凉了下来,明德堂外走动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已经换上了缎子做的秋装,远远的还能看到院墙一角,两个小丫鬟提了老大的铜壶吃力地出来,又转到了七娘子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立夏安顿着给她预备洗漱的热水了,七娘子吐了口气,慵懒地半坐起身,解了睡袍,自己穿上中衣,踏进了满绣花草的逍遥屐,果然没有多久,立夏中元两人就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一个支起屏风服侍七娘子换衣,一个忙着开门开窗,又引着七娘子进了净房,里头已经预备了两盆微微冒着热气的滚水:却是小丫鬟们从暗门中送进来的,等到七娘子进来,这群小丫头片子们早已经退出了屋子。

等七娘子梳洗过,换上了家常衣裳,小珠江的小妹妹——得名小黄浦,已经在西三间里候着了,见到七娘子出来,她忙打开梳头包袱,取出了洁净的桃木梳,又轻声细语地请示七娘子,“少夫人今儿想梳什么样的头?”

七娘子还没有开口,中元就笑道,“你就捡些朴素的,头油用得少的发式,少夫人是再没有不喜欢的。最好只Сhā一根簪子,那就大善了。”

屋里的三四个丫鬟顿时都笑了起来:七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在梳头上一点都不像个大家小姐,恨不得天天梳两条大辫子了事。

“哎,顶着那一头油,还要上刨花水,把头皮拉得发疼,就这样梳一个头,顶起头面来,三四个时辰又要拆。满头黏糊糊的,是洗头还是不洗?”七娘子一边笑,一边为自己辩白。“再说,满院子里还不都是那些人,就是我蓬头垢面,又待怎地?”

小黄浦虽然年纪小,但却一点都不认生,她冲中元挤了挤眼,轻声笑道,“少夫人说得是,这世子爷不在京里,您就是没有打扮的心肠!”

一边说,她手里动作却也不停,将七娘子的头发分成了几股,略略上了些发油,先在脑后盘髻,以金簪固定,又把两鬓梳光,余下的两绺长发,左右束成辫子,编入金线,镶起珍珠,又从小丫鬟们一大早送来的大银盘里细细地捡了一朵刚开的白掬花,为七娘子别进了发髻中,一边笑着解释,“这还是太妃教给奴婢姐姐的,说是宫中女子簪花,一律将花藏在发间,不细看,等闲是看不出的,但靠近发间,便能闻到花香,最是优雅不过了。”

她当差没有几天,已经摸透了七娘子的­性­子,梳头不大用黏糊糊的刨花水,甚至发油也少,手脚又利落,梳得又好看。至于口齿伶俐进退得体,那倒不消说了,一下就成了明德堂里的新红人,就连七娘子也因为小珠江的缘故,格外高看了她一眼。听到小黄埔这样说,她冲着镜子照了照,就笑道,“这个流苏髻,在江南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梳过,只是和你的手艺比起来,就都没有这么细巧了。”

正说着,谷雨和春分又抱了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两个小郎君看到七娘子打扮新巧,都张开手要抓她的发辫玩耍,七娘子笑着逗了他们几句,就出了西次间,上元端午正忙着摆了一小桌早餐,立夏又亲自从外头端进来一小钟滚烫的药汤,催促七娘子,“钟先生说了,这药就是早餐前喝最效验……”

权仲白这小半年来一直在外云游,七娘子只是定时找钟先生进来扶脉开太平方子。每日里的补药,是从不间断的,就是七月底请钟先生来了一次,又换了一道补身的汤药,每日里晨起饮用。

喝过药,七娘子叫谷雨春分抱着两个孩子,在炕头坐了,自己盘坐炕前用早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谷雨春分交待四郎、五郎昨日里的行动,又笑着吩咐她们,“你们的休沐日就快到了,要想回父母家里探望,别忘了和辛妈妈说,让她派车接送。”

谷雨春分都是一脸的欢喜,“回头就去和辛妈妈说起。”

古代下人服侍,当然和现代的公司并不一样,也没有个明确的上下班时间。勤快的下人们眼底有活,成日忙个不休,懒散些的,就算在主子眼底也可能偷懒耍滑,甚至于休沐也都是全凭各主子高兴。七娘子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也不过是随个大流,等到在明德堂当了家,倒是为明德堂中的执事人等规定了作息:除了平时当值换班正常休息之外,一个月一天假。可以攒着使,也可以预支一两日,有小病小痛请病假的以假期冲抵。如若三天以上不能进来当差,有病的告诉辛妈妈出面请郎中,有事的凭婚丧嫁娶另外给假给赏。独独不许私自换值串班,在明德堂屋后居住的丫鬟片子们,不当值的时候不许出明德堂一步,当值时没有吩咐也绝不许四处胡乱走动,进出明德堂必须俩俩成对,就是假日回家,也严禁和左邻右舍乱嚼舌根。至于妈妈们不住在明德堂里,则是上值进屋,下值出府,没有吩咐,不准在府中各院走动,有胡乱走动议论传播是非的,一旦听说查实,一律撵出去不许当差。

她平时决不克扣下人们的月钱,四时八节也都有赏赐,虽不多,却也绝不少。并且得宠的丫鬟们,从白露开始,乞巧等人一个个都安排体面归宿,陪嫁也都是数得着的,小丫鬟们就很有上进心,一个个都巴不得做下一个白露、立夏,平时是绝没有嗔莺咤燕、碎嘴子挑拨不清的事。管事的妈妈婆子们,人也都先挑老实的,偶然几个刺头儿,也都叫七娘子明里暗里的手段降伏了去——她手底下福利又好,一个月给一天假,还可以攒着连休,这小半年来白露随常在下人中碎嘴,也绝没有听过明德堂里的一点是非。就是谷雨春分这样五娘子手下的老人,提到七娘子,也再没有一句不好。

七娘子顿了顿,又吩咐她们,“难得回去,也进去给太太请个安,说一些四郎、五郎的事给她知道。”

她望了四郎、五郎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见四郎好奇地转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发髻,便微微转了头,笑问道,“寿哥看什么?”

倒是五郎开口问,“七姨,掬花香。”

众人顿时都笑了。“别看孩子年纪小,管的事情可不少呢,闻到个花香,都要问问花在哪里。”

吃过早饭,已经快交辰时,七娘子又进了西三间,随手点了胭脂,让小黄浦给她画了眉毛,便带着上元、端午,进乐山居请过安,又到清平苑去,正好许夫人才起,七娘子就服侍她吃了早饭,一边听许夫人和老妈妈闲话着,打算到小汤山住几日,泡一泡那里的温泉。

自从把戒指交付给了七娘子,许夫人也就真的放了手,万事不管,只顾着养病弄孙,这几个月下来,睡眠居然渐好,­精­神慢慢有了起­色­,筹划着出游诸事时,更是­精­神焕发。正好平国公许衡也进来看许夫人,听到她筹划着进了八月成行,因就笑道,“我看你索­性­就这个月过去,多住些时日,也免得八月交账的时候有些事媳­妇­要问,你又不在。”

许夫人就看着七娘子笑道,“那就媳­妇­你说,你让娘什么时候去,娘就什么时候去。”

看惯了媳­妇­在婆婆们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才会晓得许夫人这样的婆婆有多难得。七娘子心下感慨,面上却只是笑道,“娘想要八月去,那就八月去也好的。有什么事,问老妈妈也一样——到时候少不得又要借老妈妈来用一用了。”

许夫人就看着平国公得意地笑了,“媳­妇­有本事,我这个做婆婆的,也就不用跟在一边保驾护航啦!”

平国公捻着胡须,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嗯,杨氏的口气不小啊!”

七娘子只是笑。

从清平苑出来,才回明德堂没有多久,至善堂的小闽江就进了屋子。

“是我们少夫人兄弟送来的一口袋口蘑,”小闽江笑着回七娘子。“本来是拿不出手的,不过我们家少爷知道世子爷在西北的时候,最喜欢吃口蘑三­色­汤,也就冒昧送来了。请六少爷、六少夫人不要嫌弃。”

大少夫人的兄弟在堡子里为官,当地和蒙古交界,口蘑这样的草原特产,自然要更容易得些。

七娘子连忙站起来笑着谢过了大少爷的好意,“多谢大哥想着,可惜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回送。”

又坐下来和小闽江说了几句闲话,就打发她,“小黄浦在自己屋里呆着呢,你难得出来一次,也去找你妹妹说说话。”

自从七娘子把焦阁老的消息告诉了大少夫人,大少夫人本人还好,大少爷就经常打发下人来,送些堡子里的特产给许凤佳尝鲜,个中意味,不问可知。

打发走了小闽江,林山家的又来请安了。

“上个月新打的首饰已是得了,我正好进来回话,就给少夫人带进来了……”她平时是管金银器皿入库出库的,没有宴席的时候,也兼着管金银盆碗熔炼、首饰锻打等事,要上门到明德堂来坐,多得是由头。

这几个月来,七娘子统率过的十一个管事妈妈,倒有一大半都时常上门和七娘子说说话。

送走了林山家的,盛锦家的也进来请示七娘子,“九月里家下要放一批小厮丫鬟婚配……”

上元、中元、下元、端午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盛锦家的是管着家里小丫鬟们学规矩,各院丫鬟配人、补缺补漏的,这是直接把人情做到了几个丫鬟跟前:早知道消息,也就能早一些挑人。

七娘子忍不住地笑,她挥了挥手,请盛锦家的,“妈妈就和我这几个丫头叨咕叨咕吧。”

这几个丫鬟也有二十出头,都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七娘子自然也不会从中作梗,硬生生地将她们配人的年纪再往后拖。

睡过午觉起来,又有些一等、二等的管事妈妈找了由头进来,到七娘子跟前坐一坐。忙到了傍晚,许凤佳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高声笑,“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七娘子忙跳下炕,为许凤佳解了披风,又吩咐立夏,“打水来,王妈妈服侍世子爷洗漱。上元去小厨房问一问,口蘑发得了么,若发得,晚上做一道汤来。”

这才笑着问许凤佳,“怎么,内三关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向我献宝。”

许凤佳却没有回答七娘子的话,而是抽动着鼻子笑道,“好哇,今儿又有口福了,是谁送来的口蘑?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就觉得满屋子都是香味。”

“也就是叫人装了一碗来看看成­色­,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满屋子都是味道了?狗鼻子也没有这么灵吧!”七娘子奚落他。“还是我们许将军的鼻子,比狗鼻子更灵些——”她没等许凤佳伸手捉拿自己,就笑着闪开了。“是大哥送来的,这次又给了一袋最上等的口蘑。据和妈妈说,就是宫里赏出来的都没有这样好。”

许凤佳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道,“大哥大嫂也实在很客气。”

他就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纸张,放倒了七娘子手心。“知道你喜欢书法,你看看这是什么?”

七娘子细看时,却是居庸关一带文人­骚­客历年来所留碑记的拓片一大打,粗粗翻阅,就有前朝的唐寅、王阳明、李东阳、李梦阳等人所留墨宝,她不由眼前一亮,刚要说话,外头又来人笑道,“太妃赏了秋礼出来,世子、世子夫人快换衣服出去谢恩。”

太妃有赏,许凤佳和七娘子是一定要到的,两人忙又换了衣服,出中庭接赏。平国公和许凤佳又拉着来颁赏的内侍说了几句话,封了两个厚厚的红包,两夫妻才回了屋子,坐下来吃那一碗已经香飘满屋的口蘑三­色­汤。

吃完晚饭,五少夫人又派人把明德堂该得的一份礼送了过来。

“白玉手笼一件,绣球琉璃灯一盏、大理石人物屏风一扇,西洋花鸟大镜台一台、金镶珠宝自鸣钟一座是赏世子夫人的,凤尾罗二领、貂裘一领,并缂丝罩甲两件是赏世子的。”送物件来的王懿德家的满脸都是笑,对七娘子尤其客气,磕了好几个头,才得意洋洋地将单子报给了七娘子知道。“五少夫人说,屏风和自鸣钟、镜台都沉,先放在偏院里,等明儿天亮的时候再搬进来,不要磕了碰了,问少夫人是个什么意思。”

王懿德家的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是对五少夫人说话,都是不咸不淡,对七娘子也从来都没有这么殷勤过。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许凤佳就在她身后问,“这一次姑姑出手怎么这么大方?是各屋都得了镜台、屏风和自鸣钟?”

当时虽然玻璃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玻璃镜却还是极难得的东西,全都是舶来品,并没有土产,只是这一扇镜台,就可以买下一二十顷上好的田地——都还是有价无市。许太妃这一次,是赏得很豪奢了。

王懿德家的似乎就等着许凤佳这句话,她又磕了几个头,才笑着回,“各屋里男眷都只得了凤尾罗并貂裘,女眷得了手笼和琉璃灯。太夫人、国公爷并夫人都得了缂丝衣裳,这屏风、镜台和钟呢,就只有世子夫人得了,是独一份儿!”

这最后四个字,她说得特别的响亮。

许凤佳又看了七娘子一眼,略一寻思,脸­色­却沉了下来。

222交账

七娘子倒没有发觉许凤佳的不对劲。

这是唯恐七娘子的靠山还不够硬,给她添底气来了——许太妃也实在是个­性­情中人,一语点醒,人情可大可小,她也就愿意照应自己到这个地步。

一时间,她心底就有些感慨,对许太妃多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感激:这世间,毕竟不是人人都一片冷漠。

“姑姑疼我。”七娘子含笑道,“王妈妈也辛苦了!”

她目注立夏,立夏顿时会意,她亲热地将王懿德家的拉到了一边,细细地慰问了几句,上元就从内间出来,赶着将一个红包塞到了王懿德家的手中,王懿德家的捻了捻,就急着跪下谢恩,“奴婢谢少夫人恩赏。”

又说了好些奉承的话,热忱而含蓄地表了一番忠心,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这才沉思着转过头,靠在炕边出起了神。

过了一会,觉得许凤佳的视线在自己脸上盘旋不去,她才抬起眼来,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怎么?”七娘子就笑着问,“我脸上有花?”

许凤佳难得地白了她一眼,脸上略带了一丝­阴­沉,见丫鬟们换了新茶,又退出了屋子,便靠在了迎枕上,炯炯的目光盯着七娘子,眼神中多了一缕探究。

“姑姑怎么就忽然想起来赏你了?”

这样的好事,却似乎没能使世子爷高兴,他的话里,反而带了丝试探。

“姑姑看我好,难道还是我的错?”七娘子不禁也有一丝不悦,她抬高了声音。“你想问什么就痛快问,在外面说话绕无数个弯子,在我自己房里,还要打哑谜?”

许先生是从来吃软不吃硬的,七娘子态度硬了,他也更生气起来,喷了喷鼻息,又直起身子,放低了声音。

“姑姑多少年来,对周贵人的事不闻不问,偏偏就是七月里和我们说起了想要追封周贵人的事,母亲和祖母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姑还执意不听……这一等事成,就迫不及待地赏你这么好的东西,你叫我怎么想?就我不这么想,难道别人心里就没有这种想头了?”

七娘子倒是一下怔住了。

忽然间,她额前现出了一点冷汗。

当时决定自己向许太妃卖这个人情,不告诉许凤佳,是因为乞巧一事的刺激,让她有了“靠谁也不如靠自己”的念头。

等到后来和许凤佳的关系有所进展,她又觉得告诉了许凤佳,这件事就必须要过许家高层,万一没有通过,自己再去和许太妃说明,就真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了……

真是千虑一失,就没有想到太妃居然这样热情,自己已经挟恩提出了一个不大好办的要求,她满口答应不说,却还格外施恩,要帮助自己在许家站稳脚跟。而以许凤佳的聪明,自然能从她反常的支持中看出不对。

当然,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许夫人身子不中用,太夫人老迈,许家和太妃交流的渠道,注定是以自己为主,她要一口咬定只是因为太妃很喜欢自己,也没有人能和太妃当面对证。

只是……

她又看向了许凤佳。

他正在灯下琢磨着自己的表情,雪亮的玻璃灯罩,将七娘子笼罩在内,自然也没有放过许凤佳。

这位英武的青年脸上,笼罩着一片淡淡的不悦,这不悦没有一丝遮掩,居然也做到了七娘子刚才说的‘在自己房里,不打哑谜’。

她叹了口气,垂下眼轻声道歉。“是我不对,这件事兹事体大,怎么说,我都该和你说一声的。”

许凤佳顿时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一刻,也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只好抬起眼来再看他。

许凤佳的目光就好似风中的烛火,虽然还热,但已经有了几分黯淡。他的眼神只是和七娘子轻轻一碰,就转了开去,看向了别的地方。

七娘子咬着­唇­,又想了想,才轻声道,“不过不告诉你,也是因为……”

她叹了口气,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许凤佳倒是转回眼神看向七娘子,默默地催促她往下说。

七娘子不期然倒有了一丝烦躁,她认真地看着许凤佳,一字一句地道。“这件事是我没有想到,如果我能想到,是一定会告诉你一声的。”

“只是告诉?”许凤佳微微地抬高了声调。“这样的大事,怎么说都是要我们两个人一道做主,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

嘎嘣一声,七娘子脑海里有一根弦几乎就要断了,她赶忙深吸几口气,在心底安慰自己:许凤佳就是这样一个社会的产物,会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也是理所应当。

“哪里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可以径自拿主意的!”许凤佳轻轻地喷了喷鼻子。“这件事一说出来,就是要得罪牛家,就连我都没法做主,只能看父亲的意思来办……你哪来的胆子,敢撺掇着太妃下了决心。就这样把许家牵扯进了浑水里?这件事要被父亲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

的确,许凤佳的担心,不能说是无谓。平国公要是知道自己的媳­妇­为了讨好太妃,居然献此一策,让许家和牛家有交恶的危险,对七娘子的印象自然会跌。

但他话里影影绰绰,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却让七娘子觉得很不舒服。

当着许凤佳,七娘子从来都不是理智的,她一下也抬高了声音。

“世子你说的道理,我也想得明白。”七娘子尽量平衡着自己的语气。“您是什么都想到了,可您有没有为太妃想一想?”

许凤佳一下就怔住了。

“太妃没有子女,皇上又是那样的­性­子,对两个养母不偏不倚,说穿了,也都是面子情。”七娘子放低了声音。“周贵人生前懂得将连太监放到皇上身边……呣子情淡,也是难免的事。”

“由少入宫,这么多年来,太妃就算只为许家做过一件事:维系了许家和皇上的关系,养育了皇上。这一件事,对许家的意义就不大了吗?您在算计利害关系的时候,有没有为您的亲姑姑想一想,这件事如果成了,以皇上的­性­子,是肯定会回报太妃的。”七娘子倒是越说越生气。“可你们所有人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连姑姑自己,都觉得多一事少一事,她下半辈子的尊荣,比不上许家如今的维稳。连姑­奶­­奶­都照应不到,许家的稳,又是为谁维的?太妃就活该不提这件事,孤零零地过了下半辈子?”

许凤佳又别开了头,不和七娘子对视,他的态度依然是冷淡的,但却也出现了一点慌张。

“你这么说,是已经推定,父亲是不会首肯这个想法了。”他淡淡地道,“你怎么总是把人看得这么坏?”

七娘子在脑海中仔细地回想着平国公许衡素日里的行动,她并不熟悉这个忙碌的中年人,说实话,她也不清楚平国公在这个位置上,会怎么选择。

可大老爷的音容笑貌,又在七娘子脑中浮现,她的脸颊上,似乎又浮现出了丝丝的火辣。

“我不用熟悉,也太了解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男人了。”她由衷地说。“就算是太妃又如何,一介女流之辈同整个家族比,孰轻孰重,你们是决不会犹豫的。”

“我——你连问都不问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怎么做?”许凤佳吃惊地抽了一口冷气,他转过头瞠视着七娘子,又似乎被她的气度所慑,一下慌乱地转回头去。“再说,你也说得很清楚了,一介女流之辈同整个家族比,我们也必须学会取舍!”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嗡鸣,七娘子脑中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不错,”她平静地赞同。“我不就是这么被嫁进许家的?”

如果说许凤佳刚才只是怔住,那么眼下他似乎是在一瞬间,整个人被急冻在了冰层中,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

这个话题,和两个人在洞房里的争执,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五娘子又何尝不是被埋葬在整个家族下的一介女流?

“我不用说,你似乎也已经明白了过来。”七娘子浅浅地出了一口气。“太妃看我这样好,或许是因为在这些年里,我是头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一介女流。她不帮我,谁帮?”

似乎还意犹未尽,她望着许凤佳,又往前推进了一步。“世子从小是以太妃的关系,才能进出宫闱,结识皇上,这些年来,这一层关系给您带来的好处,可谓是数不胜数。您享尽了太妃的荣光,可有没有想过太妃的寂寞?”

许凤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他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被无尽的怒意给掩盖了下去。

“一派胡言!”他狠狠地拍了炕桌一掌,炕上的茶具顿时一阵乱跳,发出了叮当脆响。“你以为和皇上交好,什么荣华富贵,就能送到我面前?我十三岁上沙场杀敌,受过的苦,哪里是你——”

他又把话吞到了肚子里,罕见地露出了窘相。

许凤佳是去过西北杨家村九姨娘故居的。

七娘子也站起身来,她半点都没有为许凤佳的怒火所慑。

她才要开口说话,许凤佳又抢着截断了她的言语,他好像很怕听到七娘子的辩白。“更何况太妃位高权重,你又哪来的本事去可怜她?这话传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就大不敬,又怎么了?”七娘子不屑地摆了摆头。“世子又何必与我狡辩?你心里也很清楚,太妃面上再光鲜,私底下也不过是一个幽居宫中的可怜人……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受的苦,她没有尝过,可她受的寂寞,你尝过吗?”

许凤佳哑然。

他面上多种情绪变换,暴怒与无措,让这张年轻而俊逸的面孔红白交错,好半晌,才在七娘子静静的凝睇下找准了自己的调子。

“杨棋,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许凤佳愤愤地吐出了这句话。

只是这话中却没有多少锋锐,就像是一根乏力的箭,才飞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

“我本来就不可爱。”七娘子挑起了一边眉毛。“世子爷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可爱了。”

许凤佳再度被气得面目狰狞,双手握拳又松,在七娘子平静如水的剪水双瞳中,他响亮地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七娘子理也不理,回身坐到炕边,捻亮玻璃灯,又翻出了自己做的人事档案。

只是看了半日,也没有翻过一页:这些工整的小楷今日里就像蚂蚁,竟懂得四处爬动,让她的视线都无所适从。

七娘子撑着头又坚持了一会,才挫败地叹息了一声,猛地合上了大册子,起身高叫。“立夏打水洗漱,上元进来铺床!”

又压低了声音喃喃地埋怨,“沙文主义猪!”

竟难得地跺了跺脚,才压下了一脸的烦闷,自顾自地洗漱安歇去了。

第二日起来时,许凤佳已经出了内院,进梦华轩去说话了。七娘子也没有等他,自己吃了早饭,又逗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显然都要客气得多了:不论是端茶送水的小丫鬟,还是在太夫人跟前都有脸面的管事妈妈,或者是大少夫人、四少夫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特别的恭敬,似乎得到太妃的喜爱,让七娘子在这个家里,陡然身价倍增。

在这个皇权时代,大秦土著对和皇室沾边的那些人事所有的特别尊重,就是七娘子永远也理解不了的一种东西。

就连五少夫人都显得特别柔顺,一钟茶没有喝完,就主动提起了移交家务的事。

“说是秋收前把账算一算,眼看着就要进八月了,河北庄里历年来都是八月初前后动刀的,还有半个月,正好把账清一清,等到秋收起开新账。六弟妹看怎么样?”

七娘子抿­唇­一笑,将目光投注到太夫人身上,谦卑地答,“这还是得祖母、母亲做主,我们小辈的只管听话办事……”

众人就都看向了太夫人,等着太夫人的答复。

太夫人抽了抽鼻子,和蔼地笑。“小七进门也快一年了——也是时候接账了。一会儿我和平国公说一声,总钥匙就交到你手上吧。”

这也是众人意料中事,大少夫人和大少爷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笑着冲七娘子点了点头。四少夫人瞟了五少夫人一眼,轻哼了一声,主动恭喜七娘子。“六弟妹以后就要忙起来了!”

于宁、于泰一脸的事不关己,几个庶女脸上却是悲喜各异,于翘沉了脸瞪了五少夫人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于安脸上的喜­色­,却是一闪即逝,快得让人看不出来。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她冲太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又低语了几句,不多久,小富春便捧着一个小红木匣子进了花厅。五少夫人又解下了身边的小黄铜钥匙,放到匣子上头,站起身送到了七娘子手边。

“这是家里家外用的十多把钥匙对牌……”五少夫人轻声解释。

七娘子迎着她的视线深深一笑,大方地接过了这沉甸甸的小匣子,搁到了手边。

“一会儿少不得要请教五嫂,这账该怎么盘了。”她笑着开口。

五少夫人自然地点了点头,“等去过清平苑,再和六弟妹仔细商量。”

两人目光相触,胶着了片刻,才又分开:这两对秋水明眸,都静得好似盛夏午后的湖心,哪管底下波涛暗涌,面上却不起一点波澜。

223交人

许夫人最近的作息,终于稍稍靠近了大秦人概念中的正常。每日辰时也就起身了,等到小辈们从乐山居里出来,她正好起身吃过早饭。

只是老人家实在洒脱,说放权,就真的再也不过问府中的大小事情,每日里请安时,不过是逗一逗大少夫人带出来请安的三个孙子,又同和贤说几句话,再关怀一下几个没成家的庶子庶女,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冷清,也就这么散了。就连五少夫人主动告诉她,今早已经将总钥匙交到了七娘子手上,许夫人也就是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记得和你们父亲说一声也就是了。”竟是再没有别的话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五少夫人自然也不会做无谓的拖延,就当着许夫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叫了小富春过来,吩咐她,“出外院去,找王懿德家的传话……”

没过多久,小富春就带着平国公的回话来了。“国公爷和世子爷在梦华轩小书房说话,听到我们的回报,只说,‘既然是时候了,那就这么办吧’,别的也并没有嘱咐什么。”

当着许凤佳的面,平国公还能多说什么?五少爷和五少夫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面上现出了少许讪讪,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六弟今儿怎么一大早就进梦华轩找爹说话了?”

七娘子摇头笑道,“男人们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一会五哥自己问升鸾吧。”

大少爷却漠不关心,和大少夫人嘀咕了几声,两个人就站起来告辞,“秋收在即,京郊的几个庄头那边也要派人去敲打叮嘱一番,儿子就先告辞了。”

许家的内帐虽然是女眷们在管,但外头的生意和田土,却都是大少爷在照看,许夫人忙点头笑道,“好,辛苦我们家大少爷了。”

大少爷捡在这个时候敲打庄头们,用意不问可知,是为了六房接手家务铺路:每年秋收过后,田庄店铺和主家结账,一年的收入就是这么来的,要是七娘子才接手家务,进项就减,她自己面子上下不来不说,这个家当得自然也就窘迫了。

这里面的意思,众人也都能揣摩明白,一时就有些明白人看向了五少夫人,五少爷脸上却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似乎并不懂这底下的委曲。

五少夫人脸上也很平静,一点都没有露出不悦,她就探询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起身向许夫人告辞,“既然要接账,还有很多事要和五嫂商量……”

众人就三三两两地出了屋子,五少夫人低声吩咐了五少爷几句,就快走几步,亲热地拉起了七娘子的胳膊。

“家里这几本账,在我手上记的也都挺糊涂的,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盘一盘,出了什么错漏,该补的补,该清的清。”五少夫人看起来居然还很有几分开心。“六弟妹能接过账本,真是再好也不过,从此后,我就可以和四嫂一样享起清福了!”

她一边走,一边就细细地向七娘子介绍起了平国公府里的人事配置。

“家里从老太太算起,往下到几个小孙子孙女,成家的男眷们咱们不管,没成家的少爷们身边一律是四个大丫环,四个教养嬷嬷,八个小丫鬟并两个杂使婆子服侍。”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扳起手指头给七娘子算。“外头的小厮先不说,内院里随着父母居住的小孙子孙女们也不算,七弟、八弟、二妹、三妹、五妹,这五人身边就是二十个大丫环,十六个教养妈妈,四十个小丫鬟并十个杂使婆子,都是有定数,平时没有大事,不会借调出去,专管在院子里服侍的。”

大秦什么都值钱,就是人工不值钱,像杨家、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家中下人不知凡百,七娘子也早惯了这阵仗,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半点都没有被这近百人的惊人数额给吓到。

五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又笑着说。“至于我们至善堂、慎独堂、慎思堂、明德堂四个院子,六弟妹心里也是有数的,每个院子单开了有小厨房,这个都是自己陪嫁里支银子发月钱买菜蔬,和官中无关。此外四个大丫环,八个管事妈妈,八个小丫鬟并四个杂使婆子,孩子们五岁前都是跟在父母身边,除了­奶­娘之外,并不例外发派人手照管,五岁之后一样也是那么多人。祖母、母亲院子里的人手要再翻一倍……也都是定例,就是各院里有时候人员不满,每个月账关出去还是那么多银子,月钱谁多谁少官中也是不管的。”

“这都是各院子里的定人,除此之外,还有些管事妈妈,六弟妹也都是见过的。林山家的……”

进了乐山居,两人分头落座,五少夫人口中不停,又继续介绍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整个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向七娘子普及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平国公府人口多,关系复杂,人事的构成也要比七娘子想得更冗杂得多。从前在百芳园里,各院子里的下人们一扣,百芳园的空屋,一处馆阁一个婆子专管洒扫,有修葺需要就报到专管联系修葺粉刷的管事妈妈那里,除此外,看门的管库房的,一人一岗,各得其所,平国公府却并非如此,往往一人身兼数职,又有多人平时没有差使,只是闲逛,家里有需要的时候,再调上来听传。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在心底做着笔记,等到五少夫人说完了,小富春、小罗纹也捧了厚厚两大沓花名册上来,放到七娘子跟前,五少夫人笑道,“这里是家下所有人丁一册,有差事没差事,都登记在里面了。六弟妹回去慢慢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差人来问我。”

说话间,又有许多管事妈妈进了小花厅,五少夫人就叫了两个中年妈妈过来,介绍给七娘子,“这是蔡乐家的、吴勋家的,一个专管银钱收入,一个专管支出,六弟妹四月管家的时候,想必也使过?我们家小账房里就是这两个妈妈管钥匙,别的还有几个妈妈专管记账不动银钱……”

她站起身,笑着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示意小富春和小罗纹,“你们就留在这儿,听世子夫人的差遣对账。”再向七娘子告别。“外头还有些家中琐事,六弟妹你忙着,我发落了再进来探你。”

便带着一群管事妈妈,浩浩荡荡地出了小花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五少夫人这一番交代,可以说是巨细匪遗,一下就让七娘子对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却又避重就轻,只字不提平国公府的账本到底是怎么写的。七娘子一下也闹不清,究竟是她自重身份,平时并不过问账本,还是有意回避。

她微皱眉头,思索了片刻,才抬起眼,客套地对两个管事妈妈笑了笑。

这两个妈妈年纪都不轻了,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都透了­精­明。对七娘子的态度也一向不冷不热,这一向虽然也到明德堂走动过几次,但更多的还是随波逐流,似乎并不着急着讨七娘子的好。虽然此时此刻垂头束手站在七娘子面前,作出了顺从的姿态,但态度上,却依然有几分不卑不亢。

也是,蔡乐家的自己母亲是太夫人身边的陪嫁,当年的大管家,婆婆是平国公的养娘,平国公­奶­兄弟的媳­妇­——要不是蔡乐早死,恐怕现在就是府里的大管家。吴勋家的虽然没有裙带关系,但在府里也是算得一手好账,以公正严谨闻名,就是在许夫人手里,这两个人都稳稳地坐住了账房的位置,七娘子新来乍到,能压她们,却未必能撤她们,对小主子摆点谱,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两位妈妈先坐。”七娘子就先挥了挥手,才笑着问,“说起来,五嫂当家,也有小十年了吧?”

两位妈妈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都顿了顿,蔡乐家的才笑道,“五少夫人进门都没有十年呢!不过,说起来,五少夫人接过家务,也有五六年了。”

许夫人当年下江南的时候,病势还并不沉重,也就是到昭明末年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让五少夫人接手家务,时间线这么一捋也很合理。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着问,“换了当家的人,记账的办法,可没有换吧?”

蔡乐家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她抢在吴勋家的前头道,“这都是没变的,自从小的接过账本,二十多年来,用的都是一套办法。”

七娘子先问五少夫人当家的年限,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她要在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的账本上做点文章:这上头的人倒霉,下头的人,再没有不受池鱼之殃的。两个管事妈妈有所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她再找补一句,澄清自己只是想知道记账办法的变动,蔡乐家的显然就安心下来。看来,这位老妈妈对自己上位,倒是没有多少抵触情绪……

七娘子又看了吴勋家的一眼,盯着她问,“这些账本,眼下当然都还在吧?”

吴勋家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转开了目光,低声回答,“在的,少夫人要过目?”

一个人心里的想法,当然会泄露到外部表情上,似七娘子、五少夫人这样心机深沉之辈,也难免会表现出自己的好恶。要不然,于翘、于平为什么不喜欢和七娘子亲近?吴勋家的心机就是再深,在七娘子的逼视下,到底也露出了自己的态度。

一个真正顺服的下位者如林山家的,从一开始就不会敢和七娘子做眼神对视。一个对上位者的更替并不关心,一心只想着自己地位的下位者如蔡乐家的,在确定自己的地位不会轻易受到威胁后,整个人的表情都会明亮起来。

只有心里对七娘子有不服,有抵触的人,才会先试探她一眼,在感受到她的气势之后,再别开眼,拒绝和她对视太久。

只是这样一眼,就已经表现出吴勋家的心里绝非表现出来一样平静。

可她和五少夫人走得也不大近,跟许夫人之间就更没有多少龃龉了,许凤佳常年在外,更不可能和她有什么矛盾,吴勋家的这么反感自己是做什么?

七娘子在心底记下了一笔,才笑道,“看当然是要看一下的,也劳动两个妈妈,将话传一传,就是这几天的时间,要清点帐实。大家都要预备起来,免得临时临头慌了手脚,那倒不好了。”

清点帐实是个很大的动作,各房的金银器皿、瓷器盆景,多年来也有赏人的也有跌没的,虽然随时登记,但肯定会有缺漏,换人接手的时候总要清点出来。还有各房下人,历年来撵的,升的,赏的,放的,没的,花名册上未必能登全——这也都是新人接手时的惯例,七娘子要她们去各处打打招呼,是在给管事妈妈们送人情:平时有亏空的,抓紧时间补一补,免得查出来没了脸面,大家难看。

蔡乐家的顿时就笑了,“少夫人真和气——奴婢回头去传话!”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就亲热得多了,就连吴勋家的,都附和着称赞七娘子,“少夫人懂得体恤我们底下人的难处。”

七娘子撑着脸,微微地笑了。这群管家妈妈平时没事的时候,中饱私囊贪公家补私家,最怕的就是清帐两个字……自己在这件事上肯放松一些,她们自然感恩戴德。

懂得感恩就好,懂得感恩,就不至于事事和自己作对——如果指望一个能人,或者一个能­干­的管理团队就能在瞬间改变平国公府的管理现状,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像这样的大家大族,什么事都讲个稳字,接过家务,也不代表她一下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她又随意地吩咐蔡乐家的。“一会儿回去,你们还是先把账送到明德堂……我这边随意看看,等三四天之后,再来对账。”

蔡乐家的会意地笑了,她恭谨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游目四顾,目光不经意间,就对上了屋角的小富春同小罗纹,这两个小丫鬟也正看着自己:神­色­间都有了几分奇异。

就算是五少夫人,恐怕都没有想到七娘子的第一步会走得这样稳吧。提出来要对账的是她,放众位管事妈妈一步,并不杀­鸡­儆猴着急立威的也是七娘子自己……一捏一放间,众位管事妈妈也自然能够明白七娘子的意思: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她是门儿清,只是­性­子慈和,不和大家计较,有什么隐私委曲,也不要太过分。

只是这一步,就够五少夫人琢磨的了。

七娘子在心底轻蔑地笑了。

论到职场心术,她实在是谁也不怕。

她站起身,笑着冲小罗纹招了招手,这个明艳的小丫鬟赶忙碎步赶到了七娘子跟前,平日里大说大笑的豪爽,似乎一下都收敛成了羞怯,只是胆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又低下了头,声若蚊蚋。“世子夫人有什么吩咐?”

“许久没见你了,我看看,小丫头又漂亮了几分嘛。怪道五嫂不肯放你出来见我,感情是怕我把你吃了?”七娘子调侃了小罗纹几句,见小罗纹面上掠过了一丝不自然,心下更是一动,便道,“和你们少夫人说一声,我这里先回去看账,就不到前面去扰她了。你们也回她身边去帮衬着,有什么看不懂的,我自然来人叫你。”

小罗纹和小富春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凭世子夫人吩咐。”

七娘子再深思地望了她们一眼,在心底反复念叨起了吴勋家的、小罗纹并张账房家的几个名字,转身带着自己的人马出了小花厅。

224痴情

她进了明德堂时,西三间内依然冷落无人——往常这个时候,许凤佳要是没有出门,多半已经回到屋内开始看他的邸报写他的信,七娘子不禁微微皱眉,顿了顿,才吩咐中元,“你到二门上问问,世子回来了没有,是不是又出门去了。”

她心情不好,丫鬟们顿时不敢大声,中元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应了,便一溜烟地出了屋子,没多久回报,“是永宁伯府上的三公子来人请世子爷出去,世子爷就从梦华轩直接过去了,派了小厮儿和守门的乔妈妈招呼了一声,只是乔妈妈也不敢乱走,还没有来得及报信进来呢。”

林中冕、萧时雨、唐庆几个,时常也都来找许凤佳说话吃酒,这几日,许凤佳时常也念叨着海淀的莲花白要酿出来了,想来是几个少年贵公子约着出去玩乐。七娘子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问上元,“昨晚世子爷歇在哪里?”

“世子爷在西五间书房里歇的。”上元小心翼翼地瞧着七娘子,低声道,“也不许人进去,还是上夜的王妈妈看不过眼,后半夜才抱了一条被子进去。说是世子爷就趴在炕上睡着了,人蜷成一团,您也知道,这时节夜风已经很冷了……也不知道感了风寒没有。”

七娘子不禁眉头微皱,她叹了口气,瞪了上元一眼,才低声道,“我知道啦,你犯不着拐着弯儿地劝我,我心里有数的。”

上元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其实也就是辛妈妈、王妈妈撺掇着奴婢来说的……奴婢哪里知道什么!”

七娘子没有养娘,在闺房之事上,就没有个长辈可以随时商量,闹得要丫鬟们这样来劝,双方其实都有几分尴尬。七娘子微微红了脸,不再接上元的话头,径自道,“一会儿账房那边会把这几年来的账本都送进来,你和立夏两个亲自出去,到将军胡同的小院子里,把两个供奉请进来,可以开始看账了。”

有大老爷出马,何愁事情不成?两淮盐商,没有一个不想着讨好当今阁老,他肯开口,多得是人削尖了脑袋奉承,六月初,两个身经百战­精­明稳重的女账房就被送到了京城,七娘子倒也没有慢待她们,接进来说了几句话,就在将军胡同自己的陪嫁院子里拾掇出了两间上房,又吩咐周叔周婶住过去服侍,将两位女账房养了起来。

虽然现在接过了账本,按理应该忙得脚不沾地,但七娘子几乎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在先,什么事都安顿得好好的,一时间居然无事可做,在家里坐了一会儿,看书也看不进去,写字也静不下心来,等到两个女账房进来,太妃赏赐的几样东西也到了,内账房又把账送到了明德堂,七娘子逐个安顿吩咐,将账房们关在明德堂侧翼的一间厢房里开始看账,居然便无事可做。

她想了想,索­性­去找四少夫人说话。

平国公府占地阔大,明德堂所占的西翼,几个院落都冷落无人:是为将来于宁、于泰预备的。几个哥哥们都住在东翼,因为有男眷居住,七娘子平时没事,也很少进东翼走动。她带着中元、端午在东翼绕了一圈,在心底熟悉了一下东翼的院落分布,才进了东翼北角的慎独堂:在东翼中,这也算是最偏院的建筑物了,大房住的至善堂和五房住的慎思堂就在毗邻,反倒是慎独堂孤零零地靠着山墙,从外头望进去,显得格外的冷落,只有四少夫人平时待在身边的一两个小丫鬟,靠在门槛上抱着猫晒太阳,见到七娘子来了,便腼腆一笑,回身进去通报。

四少夫人很快就迎了出来,“六弟妹今儿个有空过来找我说话?我倒真吓了一跳!”

七娘子眼下正当红,她虽然没有格外殷勤,但面上却也挂起了笑容。

“心里烦得很。”七娘子叹了口气,“来找四嫂说说话!”

她难得地把心里无穷无尽的烦躁,露出了一点到台面上来。

四少夫人顿时笑了,她扫了几个丫鬟一眼,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把下人们都打发了下去,才让七娘子。

“六弟妹坐!”

七娘子就在炕边坐了下来,扫视了室内一周。

别看四少夫人­性­子热闹,但屋内却布置得很简单,除了墙角的多宝阁中虚应故事地放了几个盆盆碗碗,这个待客用的东次间,几乎就没有多余的装饰。就连四少夫人本人,从乐山居回来,也换下了华服,家常只穿着半新不旧的莲青­色­袄裙,看上去甚至有了几分老气。

丈夫不在家,四少夫人似乎就没有多少心思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怎么,是张氏给你气受了?”四少夫人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打量,她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七娘子。“张氏心思深得很,又是你的嫂子,我劝六弟妹一句,有什么气就往肚子里咽了得了。你五姐就是因为受不了气,几次闹到老太太跟前,还不是她吃亏?”

提到五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几次冲突,四少夫人脸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不以为然,似乎对冲突的双方,都没有太多好感。

七娘子倒是心头一动。

谷雨、春分虽然也说了一些五娘子和别院主母的冲突,但毕竟限于身份——五娘子出嫁后又很少把心事告诉人,所以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只知道五娘子和三个嫂子都有过不愉快,其中和五少夫人的冲突,也是最多的。

她本来只是想找个人一道埋怨一下许凤佳,借着这个话头,勾引四少夫人说一说自己和四少爷的事,再多了解一下四少夫人的为人,不想四少夫人竟是自己把话头送上了门。

当然,她未必是安得好心。

“不瞒四嫂说。”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开了口。“按理我做弟媳­妇­的,也不好说嫂子的不是,就是五嫂的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我这不是心里虚得厉害?大嫂的脾­性­,您也知道,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于安几个妹妹平时又不管家,问她们,是问道于盲。既然今儿个家务到了我手上,少不得也要临时抱佛脚,请四嫂教教我了。”

她虽然并不做此想,但临时这么一说,倒也丝丝入扣,仿佛这次上门,是酝酿已久。四少夫人用神看了七娘子几眼,欣然一笑,她往后靠到了迎枕上,美眸中倒是现出了几丝算计。

“都是一家人,谈不上帮忙不帮忙。”四少夫人又提起了过年前后的事。“这个家里要是有谁还知道我的心事,也就是六弟妹你了。”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才又笑道,“就是我这边,也有一件事想求你玉成了。”

七娘子倒是讶异地抬起了眉毛,“是四嫂娘家……”

四少爷在边关作战,和杨家是八竿子打不上一点关系,四少夫人有事要求她,恐怕也就是娘家有事,要请她走杨家的路子了。

四少夫人却又摆了摆手,转了话题。

“张氏这个人呢。”她一点都没有拿乔,更是收起了自己的傲气,平铺直叙、和蔼可亲地为七娘子解说起了五少夫人的为人。“要说起来,也就是一个­阴­字。自从进门开始,婆婆和她几次交锋,都是得了面子损了里子,更别说你五姐了。就她那心机,要和张氏斗,回去练个十年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她放低了声音:似乎在这一瞬间,四少夫人自己也有些疑问——如果由她来面对五少夫人的话,是否能够和这位心机深沉的妯娌,战得个旗鼓相当。

“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倒也知道了不少五房的密事。”她很快又把这心事抛到了脑后,抽了抽鼻子。“不过知道归知道,你问我要把柄,我却欠奉……六弟妹明白我的意思吧?”

以五少夫人的手段,如果会有把柄落到四少夫人手里,倒也是怪事了。七娘子点了点头,她认真地看向四少夫人,等着她的进一步阐述。

四少夫人面上掠过了少许犹豫,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忽然间,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她进府就想接过家务,但那时虽然婆婆身体已经不好,却还有大嫂在先,于情于理,就算婆婆不再理家,也是大嫂代管家务。”

“那时候我进门也没有几年,在太婆婆身边,还很得宠。平时经常和张氏一起,在太婆婆身边侍奉。”四少夫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张氏就经常和太婆婆唠叨家用账,她家里虽然显赫,但却并不富裕,陪嫁不多,五房的小账就很有些紧巴,也难为张氏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外头是一点看不出来。就是这个水磨工夫,张氏就做了一年多。”

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太夫人留下印象,知道五少夫人是个理家的能手。

“接下来的事,到如今都没有一点凭据,”四少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大哥一向是在外打点家里的生意,如果把内帐也交到大嫂手里……很多事没准就说不清楚。婆婆迟迟没有交账,也是顾虑了这个意思。可当时虽然祖母已经有了让张氏当家的心思,却也没有十分的准,她还问了我几次,问我哪一个妯娌适合当家。”

她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看向了七娘子。“要不是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要不是六弟妹你也懂得我心里的苦。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知道的……当时你四哥身边有个得宠的通房……”

七娘子脑际嗡然一震,已经明白了过来。

“药是五嫂帮你找的?”她也压低了声音。

四少夫人点了点头,­唇­边就现出了一抹冷笑。“她们家底子毕竟很厚,要淘换一两贴好药,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家呢,怎么说都和祖母沾亲带故,要做这种事,也不是很方便。那药还是早年从南洋带回来的,据说全天下也就是十多贴了,有个外号叫‘难神仙’,一贴吃下去,十天半个月内,人肯定就没了。事后仵作是一点看不出来,要不是京里的好医生扶脉,也断断摸不出来的。”

看来,五少夫人是用这一贴药,换到了四少夫人的支持。

七娘子忽然又有些奇怪:这么隐私的事,四少夫人也会拿出来和她说?即使事过境迁,没有真凭实据,她也不好发难,但这种事,左右是个把柄。四少夫人又何必急赤白咧地将它向自己表白?

“得了她的好处,我自然也要为她做事。”四少夫人扯着­唇­微微一笑,“没有多久,我去至善堂里找大嫂说话,无意间就发现了大嫂正在看家里的账本。当然,面上我是没有说出去,可几个丫鬟们嘴不严……”

许夫人还没有开腔交接家务,大少夫人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了账本。等到家务交到大少夫人手上,那还了得?

由四少夫人散播这说不出真假的谣言,五少夫人的手是­干­­干­净净,经得起平国公夫­妇­的审视的。

“结果母亲当然是大不高兴,她的­精­神头已经不能管家,大嫂又这么沉不住气,我呢,是个爆竹­性­子,一天到晚地往外跑,也不像是个管家的样子。这家务绕来绕去,祖母再一开口,到底是落到了她身上。”四少夫人似笑非笑地比了个手势。“她也不亏,这些年来,我私底下冷眼看着,这个数是有的。”

七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轻声道。“五万两?”

要从许家的家用里贪出这个数,五少夫人年均是要贪走一万两银子!许家的家底是厚不错,可家用的小库房里,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吧?再说,这么大的一笔钱,帐上怎么可能没有痕迹?

四少夫人嗤笑起来。“也不都是官中的钱,拿月钱出去放高利贷,家里的金银器皿,多一点少一点,看不出来的事……我也就是这么一猜!”

随便一猜,数额就惊悚到这个地步,翔实到这个地步?

恐怕四少夫人在慎思堂里,也不是没有眼线吧。

七娘子就作出了心悦诚服的样子,“四嫂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她就在心底极速地盘算起了这个消息的意义。

在四少夫人,她恐怕只是想为七娘子打倒五少夫人,添上一块筹码。五万两银子的出入,一旦查出来,五少夫人是一点解释的余地都不会有,转眼就要失宠倒台。

而小罗纹与张账房家的之间那若有若无的联系,五少夫人的种种做作,似乎在一瞬间也得到了解释。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要把账做平,没有小半年是办不到的,也难怪五少夫人软硬兼施,要再把家务把在手中那么长的日子。也难怪一旦事成,立刻把张账房家的调走,要贪污这么多银子,没有内线是办不到的,看来,张账房家的就是五少夫人的内线了。

四少夫人一下就拿出了一个价值千金的信息,所求当然也不在小吧?没有她这句话,自己恐怕还未必会把亏空的事放在心上:一点银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费力挖掘,打墙动土……

她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了四少夫人,“四嫂的这份情,小七是记在心里了!”

四少夫人笑了,她垂下头拨弄着茶杯边缘,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

“我也不是无求于你!——明年开春了,我想到宣德去!这件事,还要六弟妹帮我在婆婆跟前,说几句好话。”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从来武将戍边,如果不是长期驻扎,是不会带家眷赴任的,更不要说四少夫人娘家婆家都在京里,她要到宣德去找四少爷,恐怕所受的阻力并不会太小。

也难怪要用这个消息来做人情,求自己打通许夫人的关节了。

只是……

宣德离京城也并不很远,四少爷却是连祖母生日都没有回家,虽说男子汉一心事业,但也能见得他心里对四少夫人的牵挂,未必很多。四少夫人这么做,值得吗?

她望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屋中简洁的摆设,心底一下倒有些酸涩:没有四少爷在身边,或许平国公府中的生活,对四少夫人来说,只是折磨。

可她也是五娘子一案的凶嫌之一,想要去宣德,未必不是想避开自己查案的脚步……

七娘子心念电转,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明年春天如果四哥还没有回京,四嫂又一心要去宣德,我自然会为四嫂说几句话的。”

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没得只占便宜,不用付出代价的。七娘子如果婉拒了四少夫人的要求,自然是把她往敌对那一边推,在这种时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再说,如果她的计划顺利,等到明年春天,一切恐怕也已经真相大白。

四少夫人顿时展颜一笑,这一笑里,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丰姿。“那四嫂先谢过六弟妹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万千,到末了,也只是对四少夫人微微一笑,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起身告辞。

忽然间,她很想和许凤佳说说话。

在四少夫人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七娘子踏进明德堂的时候,已经快到了用膳的时点。

许凤佳也已经回了西三间,正在炕边盘腿而坐,睫毛低垂,专注地读着一封信。

225载了

千载难逢,七娘子竟有了些手足无措。

她垂下头看了看许凤佳的表情,见此人神­色­淡定,心反而提得更高。

许凤佳的怒火,她倒是受得惯了,反正他怎么吵也不会对七娘子动手动脚,论词锋,更是不如她锐利。他火冒三丈的时候,她反倒可以气定神闲。

可许凤佳的脸­色­沉郁下来的时候,七娘子就觉得气压很有些低了。

她咬着下­唇­想了想,冲立夏等人摆了摆手,几个丫鬟顿时静悄悄地出了屋子。七娘子这才走了几步,挨着许凤佳坐了下来。

“回来了?”许凤佳动了动,略微偏头望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继续读起了手边的信。

七娘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回来了。”

两个人就又都沉默了下来,许凤佳又低下头,研究起了那封已经被看了几遍的信。

他的嘴角是抿紧的,虽然没有多余的话,但不悦依然丝丝分明。

的确,很多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两个字,就能辨别出黑白的,即使七娘子的决定被证明是正确的,许凤佳也未必能够处理这一点。

他年纪终究不大,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不少人在他这个年纪,恐怕还不懂得整个世界,并不是以他的喜好为中心。

七娘子就淡淡地出了一口气。

又在心底给许凤佳找借口了!

她不禁埋怨起自己。

但看了许凤佳的侧脸一眼,心又软了下来。

全大秦还有几个男人能对她这么好?四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全府上下提起来,再没有不夸四少夫人有福气的,年纪轻轻身上就有了诰命,四少爷在边关,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就是这么好的丈夫,也都让四少夫人在府中寂寞了这么些年。

她犹豫了一下,略微绷紧了身子,到底还是调整了坐姿,整个人靠到了许凤佳宽广的背上,手悄悄地环过了许凤佳的腰。

“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是有心做得软弱一些的。

但直到话出口了,七娘子才惊觉自己的话中,居然真的满溢了忐忑。

在许凤佳跟前,她很少表现得这么弱势。就是在所有人跟前,她也从来不需要卖弄自己的可怜,来博取谁的同情。

这一点宝贵的屈膝,似乎是终于取悦到了许凤佳,因为她的靠近而僵硬的脊背,就缓缓地软化了下来,只是他的气似乎依然没有消,只是用一个淡淡的嗯,来回复了七娘子的问话。

倒也诚恳!没有别别扭扭的,分明还在生气,却依旧不肯承认。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当然不是个无趣到在丈夫跟前,都不肯低头的女人,她也知道很多时候,一点点手段,可以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不过这么多年来和许凤佳之间这一场近乎残酷的战争,让她在许凤佳跟前很容易就过于紧绷,每一次低头,都像是在亲自摧毁自己之前亲手建筑的防线。

“升鸾……”她冲着许凤佳的耳朵吹了一口气。“这一次,是我不对。”

想来,许凤佳也未曾想到,七娘子居然会是这样的坦然,这样的诚恳。

他扭过头,隔着肩膀,给七娘子递了一个含义复杂的眼­色­。似乎因为她的服软,而有些消气,但又不甘于让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地过去。

“这件事毕竟­干­系很大,就算明知你不会同意,我也应该先告诉你,先说服你。”七娘子的反省居然还没有结束。“背着你自作主张,是我不对,从前没有人能和我商量,我只能自作主张,老习惯一时间改不过来……以后,我不会再犯了。”

许凤佳的肩线就彻底软化了下来,他收紧了下颚,简简单单地用一个嗯字,来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这一声嗯就要柔和得多了。

柔能克刚,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七娘子微笑起来,她没有立刻松开许凤佳,而是靠在他宽厚温暖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场面一时,很有几分温馨。

接下来许先生忽然间又有了自己的意见,“什么叫做告诉我,说服我?”

他微微抬高了声调,态度又有了几分盛气凌人:当时承诺得再好听,许凤佳毕竟也是个天之骄子般的少年将军,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承诺,就真的把七娘子当作一个绝对平等的存在来看待?“家里的事,你做主我是没有别的说头。可这种牵扯到外头的事,以后你必须按——”

七娘子一下松开了手,对着许凤佳的背影皱起了眉。

好容易对他温柔一点,这男人就又要破坏气氛。

算了,指望一个大秦教育下的男子汉忽然间接受她作为一个完全平等的存在——杨棋啊杨棋,你也未免太天真了。

她因为脑海中这一句实在很有许凤佳特­色­的自嘲,又微微笑了起来。

什么人什么事,都得要磨合。既然许凤佳不可能忽然间变成她理想中的男人,她也只能将就着看情况,一边妥协,一边让他妥协了。就算是看在四少夫人的份上,自己也很应该珍惜这个已经做得不错的丈夫。

许凤佳也因为七娘子的离去,而止住了话头,他抬起一边眉毛,冷冷地看向了七娘子,态度中居然又有了几分当年初见时的倨傲。

这一点倨傲简直又深深地刺进了七娘子眼底,让她禁不住要防卫地跳开来,远离许凤佳可能会带来的伤害——在他们所有之前的相处模式中,似乎他总是这样傲慢,而她也总是这样防备。

但下一瞬间,她又在心底抽紧了那根理智的弦:你已经做过承诺,从此之后,你再不能这样排距他了。

算了,七娘子忽然又有些恼怒起来:她有太多的手段能够巧妙地­操­纵一个人,­干­嘛唯独在许凤佳跟前缩手缩脚的,进退失措?

“杨棋,”许凤佳一边细细地审视着她,一边重申自己的原意。“太妃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算了。”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眼角眉梢,又辐­射­出了淡淡的冰冷愤怒。“但以后你要是再自行其是,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什么事,都以为自己的处置办法,一定是对的。”

他的话尾延绵成了不祥的寂静,聚集出了一个无言的威胁。

七娘子吞咽下了不服气的反驳:你怎么知道我的处置办法一定不是对的?如果不是对的,我怎么能活到今天。

她望着许凤佳,诚恳地点了点头。“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

许凤佳眉头一舒。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七娘子跟前占到优势:以这男人的劣根­性­来说,他会因此而雀跃欢呼,七娘子都不会意外。

但出乎她的意料,即使她已经这样的让了步,这样认了错,许凤佳似乎也没有多高兴,他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没事了”,就又回头去研究起了那一封信。周身的气氛,依然带了淡淡的紧绷。

七娘子不禁转了转眼珠。

她心底的两面,又开始了自己的拔河。

玩个公平的游戏——他有生气的权利,毕竟七娘子这一次的确是犯了错。如果这个道歉还是不能让许凤佳满意,她也只好有诚意地再道一次歉……

可他也实在是太难取悦了!她虽然可以妥协,却不想这么快就妥协到这个地步。再说,要让他消气,办法多得是!­操­纵一个男人,最简单的办法,还不就是……

她轻轻地清了清喉咙,在炕上跪坐起来,越过许凤佳的肩膀,用手遮住了他指间的那封信。

“你昨儿个睡在哪里?”她一边咬着许凤佳的耳朵,一边轻声问。

许凤佳似乎是铁了心要保持生气,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身子拉开了一些。“小书房。”

低沉的声音答了,又不禁刺七娘子一句,“你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下作到那个地步。”

这是在歪曲七娘子的用意,把她的问话,曲解为担心许凤佳偷腥了。

七娘子不予置评,坚定地在自己的思路上走下去。“可惜,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想着怎么服侍你,才能让你消气。”

­性­,绝对是­操­纵一个男人的不二法门。她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这一招,不过是因为这一招只能拖延问题,却决不能解决问题。

许凤佳一下就在七娘子的细语下僵住了身子。

他几乎是痛苦地闭起了眼睛,狠狠吞咽了几下,才沙哑地指责七娘子,“你这是在……”

作弊?出­阴­招?

七娘子一点都没有否认的意思。——谁叫许凤佳是一个这样难以取悦的男人?

她微微一笑,将许凤佳的身子,往后扳倒,“那你又到底想不想让我来服侍你?”

但凡是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许凤佳咬着牙权衡了半日,却似乎依然想要做个例外:他能为这简简单单的事生这么久的气,也实在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了。

她只好再加一把火,伸出手指,滑动到了许凤佳胯间,轻轻地点了点那已经有一些兴奋的器官,又微张双­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润了润­唇­瓣。

似乎伴随了轰地一声,许凤佳的眼神一下融化成了炙热的火花,他低哑地埋怨,“杨善衡,你狡猾……”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覆上前去,主动地吻住了他的抱怨。

“我真正的狡猾,你尚未见识得到呢。”她在­唇­齿间向许凤佳保证。

许凤佳几乎是从­唇­角发出了几声呜咽。

他们的床笫之事,最近可以用渐入佳境来形容。七娘子即使在别的很多时候,都有些拿捏腔调,但在床笫之间,她一向是坦率并且热情的,而她的回应,无疑地也让许凤佳更加快乐。

她猜想许凤佳在她之前,恐怕没有太多的体验:想来戎马倥惚,他也没有多少余裕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很多花头,许凤佳根本似乎闻所未闻,倒是七娘子到底没吃过也见过,有时候她别出心裁,就能给许凤佳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比如说,他似乎很少想到七娘子的­唇­,也有很多别的用处。

甚至是她的胸,她的手……许凤佳扯乱了七娘子的发髻,握了一手的长发,主宰着她的节奏,然而在这个时候,她才是他的主人。

七娘子也是头一次这样周到仔细地服侍一个男人,她几乎是残忍地推迟着许凤佳的高峰,用最微小的刺激让他保持在高峰之上,却又迟迟无法攀越。

等到她完工的时候,许凤佳已经彻底化成了一摊子残烬,这个惯于燃烧的男人,在刚才所迸发出的热炎中,似乎也烧尽了全身的­精­力,许久,他才乏力地长出了一口气,一点点地松开了手心的紧握。

七娘子连忙扯出手绢,将口中的­精­华吐到了丝帛之上,将这­精­致的绣帕团成一团,扔到了墙角的小篓里。

她脸上也一样烧烫成了一片,甚至还有些微微的昏眩,七娘子甩了甩头,将凌乱的簪环扯下,轻声问许凤佳,“还气不气?”

任何一个男人在这么亲密的运动之后,恐怕也决不会再保持着愤怒了。

许凤佳举起一只手掩住了眉眼,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呻吟,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似乎还在平复着激昂的意绪,半天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不禁有些担心,她俯下/身子,仔细地审视着许凤佳的表情,深恐此人心胸实在太过狭窄,居然在这一场情事之后,还生着她的气。

在她视野边角,许凤佳­唇­边似乎掠过了一抹笑,但那速度太快,在她所能捕捉到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那男人又摆出了一脸抑郁低沉的表情,半坐起了身子。

七娘子顿时就狐疑地眯起了眼,心底一点一滴的不对劲,渐渐汇聚成了洪流。

许凤佳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胸太小的男人,心胸太小,又怎么可能接受她开出的条件,怎么能在一次又一次不快的对峙后,重新冷静下来审时度势?

她在许太妃一事上自作主张,当然可能令他不快,但这份不快,在她诚心道歉之后,怎么也都该消散了。更别说言语上的道歉不算,在这之后,她还……

所有线索推论汇聚下来,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而这个若有若无的怀疑,也就在刚才,被许凤佳­唇­角的证实了。

“你——讹我?”

她的声调略微带起了尖锐,七娘子话一出口,就直觉肯定了这必定是正确答案——许凤佳虽然面无表情,但正是他的面无表情出卖了他。

“你讹我!”她轻呼起来,语调中满是惊愕与挫败:知道许凤佳没有那么生气,当然是件好事,但七娘子一向自负聪明,前后两次,她哪里在这么简单的伎俩上栽过?

许凤佳再也忍不住,他放声大笑。

“杨棋啊杨棋,”他一把搂住七娘子,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鼻尖亲昵地努上了她的脸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也有被我算计的时候?”

七娘子气得双颊嫣红,一阵踢打,但却被许先生仗着自己的身量,轻轻松松地压了下去,她只好用言语表达心中的不满。“诡诈!小人!”

“我要带兵打仗的人,怎么能不诡诈?”许凤佳朗声长笑,一脸的抑郁,一扫而空。“这,可是我第一次赢你!”

“不算,不算!”七娘子愤懑地捶打着他的肩膀,难得地现出了小儿女态。“可恶,你还骗得我,我……”

许凤佳的眸­色­就深沉了起来。“我骗得你怎么着?大不了,还你就是。”

他的手也滑下了七娘子腿间,七娘子头晕目眩,死命并着腿回绝,“马上就要吃饭了!儿子们还要来请安……”

她早该知道,把☐活儿教给许凤佳,简直就是作茧自缚!

少将军好歹依然有一丝理智,听到七娘子的推诿,他不情愿地住了手,却还是忍不住窃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就这么一回事,又是你有理,还真以为我会气成这个样子?还真被我给唬住了!”

“你再说——”七娘子猛捶了他胸口一下,终于无计可施,祭出了最终绝招。“我、我就不理你了!”

屋内顿时又响起了许凤佳畅快的笑声。

226爱俏

第二天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七娘子­唇­角不由得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太夫人看在眼里,不禁一怔。

一时间,思绪就飘得远了,五少爷口中的话,她没有听得很清楚,反而情不自禁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宇沉静,似乎并没有一点心事,反而等着五少爷口中的京师趣事说完了,就主动开口问太夫人。“听说昨儿个,范家来信了……”

众人的眼神一下全聚集到了于翘身上,几个兄长嫂子眼中,顿时多出了无数的笑意。就连于平、于安,都不禁微微露出笑容。

范家来信,当然说的是亲事了。

太夫人一时间也就把烦心事搁在了一边,望着于翘慈祥地一笑,点头道,“信是写给你父亲的,他昨晚进来见我,和我说了说这门亲事,你母亲也觉得好。祖母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于翘浑身一颤,死死地咬着下­唇­,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又垂下头去,睫毛颤动着,再不肯抬起头来。众人都笑道,“平时倒是牙尖嘴利的,这时候反而懂得害臊了!”

家有重堂在帏,几个女儿家的婚事,做哥嫂的的确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七娘子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于翘的婚事已经定下,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望了于翘一眼,便又挪回了眼神,看着眼前的金砖地,收敛了­唇­边的笑意。

她不是救世主,很多事,也不是她能够帮得上忙的,在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因为社会的不公而痛苦,于翘其实已经算是较为幸运的一个了。

话虽如此,但七娘子的心情却依然沉重了下来。脑海中似乎又响起了五娘子的声音,“我说了多少次我不嫁,不嫁不嫁,我就是不嫁!”

还有六娘子冷静的分析,“嫁到李家也是受气!倒不如……”

太夫人又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笑着用手虚按了按,“好啦,你们也不要调侃了,到底女孩子年纪小,给她留几分颜面。”

就转了话题问七娘子,“怎么样,账看得如何了?”

她语调慈和,似乎只是在关心七娘子接手家务的进度,也就只有七娘子这样心细如发,惯看眼­色­的人,才听得出太夫人话语中的一丝犹豫。

她哂然一笑,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才轻快地回道,“小七也不懂得这些,就是随便看看,熟悉一下家里的账到底是怎么记的。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家里的账房妈妈来盘一盘。”

当时的大家闺秀,谁要是真的能看懂一本账,那是要被人笑话的,像七娘子这样,想要搞明白账本到底是怎么写的贵­妇­人,都已经是凤毛麟角。四少夫人神­色­中顿时现出了少许讥诮,却是一闪而逝,就被亲热的打趣替代了。“这做主母的人就是不一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事都得­操­心,六弟媳多么出尘的人,说到管家,也是眼见着就俗起来。”

这话虽然是在村七娘子,但却村得亲热,透着那么俏皮的打趣,从大少爷起,五少爷、许凤佳、七少爷八少爷并几个庶女都笑起来,七娘子也笑着道,“我本来就是个大俗人,就是不看账,也俗!”

这句话连太夫人都逗笑了,就连大少夫人­唇­边都现出了丝丝的笑意。这些眼高于顶的京城贵­妇­,似乎在这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自己素日里的高贵,放过了七娘子的把柄,没有在这个俗字上,多讥刺她什么。

五少夫人看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瞟了瞟大少夫人,也露出了应和的笑意。

这个七娘子,不到一年的时间,和大嫂亲亲热热的不说,连四嫂这个眼高于顶的­棒­槌,都对她另眼相看……

她不禁就向七娘子投去了一瞥:七娘子正低声和许凤佳说些什么,小夫妻的头亲亲热热的靠在一起,透着那么的亲昵。平日里最严肃的六弟,眼角眉梢,竟也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笑意。

不到一年,就这样名正言顺地接过了家务,清平苑里的婆婆对她另眼相看,紫禁城里的姑姑对她另眼相看,几个嫂子对她另眼相看,

就连夫君都对她另眼相看,宠得这么利害……

也就是祖母还站在自己这边了!

想到方才太夫人发问时,那含而不露的一点试探,和七娘子眼中闪过的一点光华,五少夫人垂下眼,轻声笑道,“也就是六弟妹这样不俗的人,说起自己俗来,才逗人发笑。要是我们这样通身本来就俗的人呢,就越发要躲着这个字,连提都不敢提,唯恐招惹得人家想起来:‘噢,说的不错,原来她竟是个大俗人!’”

屋内顿时又响起了一波新的笑声,太夫人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五少夫人大笑,“这个张氏,好一张利口,竟是一点都不输莫氏!”

四少夫人也不甘人后,她嘟起嘴,“老太太好偏心!人家本来就没有多少本事,也就是靠着这张嘴混饭吃,您竟一点都不赏识,把利口的夸奖,给了张氏!”

太夫人好一阵大笑,“傻孩子,利口是夸人的?你看你五弟妹可曾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众人顿时又欢声笑语,接二连三地说起了俏皮话,逗起了太夫人的开心。

因为许夫人今日要动身去小汤山小住,大少爷和许凤佳、五少爷三个儿子,都要出面护送,从乐山居里出来,五少夫人就忙着去安排许夫人出门的事,几个妯娌们也自然要到清平苑去,帮着许夫人收拾行囊——这也是做人儿媳该尽的规矩。

或许是因为经年难得出门,这一次度假,许夫人的情绪是很高的,常年蜡黄的脸颊上,也带上了一丝红晕,她笑着抱着手,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几个媳­妇­们带着丫鬟里里外外地为自己收拾衣裳,一边吩咐七娘子,“大毛衣裳也带两件,虽说不住到那时候就回来了,可以防万一不是?听说小汤山的温泉最是养人的,钟大夫听说我要去那里疗养,连声叫好……可惜庄子收拾起来十多年,平时也就是男人们招待客人,我们女眷是谁都没有去泡过!”

于安倒是很有几分恋恋不舍,站在许夫人身边,轻声细语,“虽说母亲是去疗养的,但家下可离不得您的照看……”

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咬着下­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夫人和七娘子都是一怔,两人对了个眼神,都不禁一笑。

于安这是担心七娘子一个人在府里镇不住场子,才变着方儿地挽留许夫人,又不敢把话说透,怕七娘子误认为她在质疑自己的能力——这个小庶女,对七娘子倒是有几分真心的。

四少夫人进了屋子,请示许夫人,“母亲平时常枕的那个香玉枕,是不是也带到小汤山去……”

几个女眷就又若无其事地压下了这个话头,许夫人笑着摆了摆手,“那个是夏天用的,倒是那两个荞麦皮绿豆玫瑰的枕头要带过去。”

一时间忙忙乱乱的,几个媳­妇­内外组织人手为许夫人收拾了几大箱子的东西,又将她送到了门外,大少夫人犹自道,“很该我跟着过去,照看母亲的。”

这话说出来,四少夫人的脸­色­先有了几分不对:大少夫人要照顾几个孩子,当然走不开,可她没有孩子,丈夫也不在京,这话头一提起来,似乎就显得她应该自告奋勇,跟去小汤山服侍许夫人了。

她还没有开口,于翘就站出来笑着说,“大嫂这句话倒提醒我了——”

七娘子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头,“二妹不知道,母亲这个病是最怕睡不好的,谁跟着过去服侍,反倒不方便,晨昏定省又要早起……倒不如独个儿住着,什么时候起也是由着自己。”

许夫人笑着点了点头,道,“这话就对了,你们都不必跟来。我就是去躲清静的!”

这句话说出来,终于是把于安、四少夫人的表忠心给堵了回去,众人又客气了一番,许凤佳过来请许夫人上轿,几个媳­妇­犹自跟在轿后亲自送到了二门口,等许夫人的轿子看不见了,这才回身各自散去。

七娘子就拉于安到明德堂吃茶,“好久没有上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恼了我呢。今儿你哥哥不在家,你陪我一起吃饭吧。”

于安一脸的红晕,“想着嫂嫂这一向忙……”到底还是跟着七娘子进明德堂西次间里,一道绣花。

小汤山虽然不远,但是几个少爷肯定不是把许夫人送到地头就打道回府,怎么都要在小汤山住上一晚,为许夫人把下处安顿好了再赶回来,明德堂里少了男主人的说话声,顿时就显出了几分幽静。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什么人进出回事。

于安是越看越有些心慌,等到吃中饭前,两个人歇下手喝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七娘子。“还以为嫂嫂现在一定是忙得脚不沾地——”

七娘子微微一笑,轻声道,“以后你出门做了主母,也一定记住。我们这样的人家,事必躬亲,会累死人的,做主母的,还是要学晓用人之道,能让你信得过的人为你忙碌,你不就清闲下来了?”

她虽然没有高声大气,但言行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股胸有成竹,也让于安若有所悟,点头吃茶不语。倒是七娘子借着这个话头,笑着问她,“于翘对范家的亲事,还是很不情愿?”

三个庶女共住绿天隐,即使彼此间往来得不大频密,­鸡­犬之声相闻,于安对于翘的事当然也是了解的。她微微苦笑起来,低声道,“于翘自小就爱俏,范家的少爷就算样样都好,长得那样,她怎么也都是委屈的。”

于翘的事已经成了定局,七娘子却是不再挂怀了,她嗯了一声,盯着于安问,“那……你呢?五妹你爱的是人才,还是钱财,或者门第,还是长相?”

于安唬了一跳,脸上顿时遍布红霞,呢喃着说不出话,垂下头葳蕤了一会,才乍着胆子抬起头来,望了七娘子一眼,声若蚊蚋,“嫂嫂,我……”

“你不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更不好向娘提起了。”七娘子索­性­就为她将话点得再明了一点。

像于安这样的庶女,本来做人就小心,心思是再没有不重的,和她暧暧昧昧的说话,她回去不知道要用几个不眠之夜来琢磨这对话里的细节——七娘子自己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怎么不知道体谅于安的难处?

果然,这话一点明,虽然小女孩脸上的红霞,顿时又绽放出了几朵,但于安却没有低下头去,而是勇敢地望着七娘子,眼底溢满了感激。“嫂嫂……”

“于平于翘都有亲生的哥嫂。”七娘子轻声道。“她们的亲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唯独你是个命苦的,我也是庶女出身,能照看一个,就是一个了。”

于安眼底顿时蕴起了泪花。“嫂嫂是个慈悲人!”

她哽咽了片刻,才偏头擦了擦眼圈,“于安,和姐姐们想的都不大一样。”

她含泪笑了,“二姐爱俏,只盼着嫁个俊朗的郎君,三姐呢自小就爱财,一心想过痛快用钱的日子。我……我想的只是找个简单的人家,没有这么多姨娘呀、丫鬟呀,安安稳稳,守着自己的家业过一辈子,也就是了。”

七娘子一下居然有些窒息。

这不就是她曾经梦想的日子?这不就是她曾经一度魂萦梦绕,却终于还是不可得的桃花源生活?一个简单的家庭,一个老实的丈夫,平淡到近乎无聊的生活……

“好。”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虽然你的亲事,还是要母亲和祖母来定,但是你的意思,我是一定会为你带到的。”

怎么嫁不是嫁?有个人为于安传个话,许夫人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再说,以后这家事交到七娘子手里,她出面为于安物­色­一门亲事,也是顺理成章。七娘子话虽然说得不满,但这个承诺的坚实,却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

于安的眼泪一下又上来了,她一边擦,晶莹的泪水,一边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嫂嫂!”她轻呼,“我……我……我一辈子感您的情!”

七娘子笑了,“哭什么,从明德堂里红着眼眶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于安于是含着眼泪,绽放出了一个楚楚的笑。

吃过午饭,于安就告辞回去,“平时有午睡的习惯。”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无形间就更亲热得多了,虽然还是谨小慎微,但不再步步当心,什么事,都听凭七娘子的安排,唯恐一句话一件事犯错,就惹来她的反感。

七娘子送走于安,自己也睡了午觉,告慰今早起来就隐隐作疼的腰骨,等到起身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她懒怠做事,甚至连思考都懒,只是歪在枕边,和立夏聊天。

“婆婆也算是放得­干­脆,说不­操­心,就一点心都不­操­。还好呢,也舍得把老妈妈留给我。”

许夫人特地挑在接手家务的几天出去疗养,就是为了躲麻烦的,她要是在家,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女主人,很多事七娘子、五少夫人都要告诉她一声,是以许夫人特地回避出去,就是为了躲一个耳根清净。

立夏浅笑,“也是要您有这个本事,夫人才能安心放权。”她站起身透过窗子,看了看东厢里的景象,才道,“两位女先生像是已经看完了!”

家用几本账,落在盐商家里出来的女账房手中,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这几年来的账本虽然多,但两人看得也快,七娘子派人问过,说是今日一定可以看完,没想到连晚饭都没吃,果然就快扫尾了。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抬起身笑道,“好,你留心着,等他们看完了,就请进来和我说话。”

她回想着太夫人今早的那一句问话,又微微笑了。“我就不信了,这本账里,总不会一个错漏都查不出吧。”

立夏应了一声,又站起身来,笑道,“噢,说话间呢,就已经看完了,现在锁柜子,恐怕一会儿就进来请见了——少夫人换件衣服?”

七娘子直起身子,又武装起了全副­精­神,她点了点头。“就请进来吧!”

227面面

这两个女账房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进退之间举止有度,即使到了这把年纪,看着也是眉清目秀,颇有几分风韵。两人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见了礼,就由其中一人捧了一本新账上来,送到七娘子跟前,轻声道,“回少夫人,这是我等二人以扬州规矩,为少夫人写的账本。一式二份,一份苏州码子,一份官用简字,请少夫人过目。”

当时官方民间,凡是记账都用苏州码子,一般人是很难看懂的,高门大户的小娘子,更是没有必要和这样卑下的算筹文字打交道,七娘子虽然从小有主意,但却也没能接触到苏州码子。更别说古代的账本不像现代表格,进出一目了然,还可以做各种图表帮助理解。这一本账册拿起来,格式繁复,字体花花绿绿如天书,不是专业账房很难看出其中门道,自然也就给了有心人很多做手脚的机会。

七娘子揭开账册看时,却是眼前一亮:这两个账房,倒真有些不凡之处。

她们别出心裁,没有采用竖式记账法,而是和后世一样,从左到右列出表格横写,一律以汉字简体代表数字,支出使用红­色­誊出,收入用的是孔雀蓝颜料,这样看来,除了数字不是阿拉伯数字之外,支出收入一目了然。采购的、金银器皿的……各项栏目也都分别整理出了几本账相对的部分,采购手上的小细账和账房里的大帐对比,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有出入的地方,格外用黑笔打勾,就是七娘子这样的外行人看这一本账,都说不上吃力。

“果然是盐商府里出身,就是单单说这做帐的工夫,都难得了!”她没有吝惜自己的夸奖——像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专门人才,即使是高门大户,在她们跟前也没有太多的架子。

两个女账房对视一眼,都微微一笑,其中一个道,“我等容貌平平,自小学会记账,才有容身之地。这一点本领,让少夫人见笑了。”

七娘子听她口气,已经知道这是扬州瘦马中的中等货­色­,因为容貌不大好,是以从小学了记账本事,长大后进商人家中服侍,签的是死契,又是女子不能随意出门,使用起来要比外头的账房先生更方便得多,那些个盐商巨富身边,有的甚至有十多二十个这样的女先生。这两个人能被挑选出来献给阁老,想必也是女账房中的佼佼者了。

她心下倒是一动:这样说来,以后往账房里填充人手,倒可以去扬州采买些这样的年轻女儿回来调教……

七娘子很快又把这想法推到了一边,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翻了翻账册,又合上了这沉重的本子,吩咐立夏,“给两位先生泡茶——先生们坐。”

两位女账房就大大方方地在绣墩上坐了下来,又和七娘子通过了姓名,这两人一个姓庄一个姓纪,果然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年纪。说话间,几个丫鬟又送上了茶水,便由立夏带头,鱼贯退出了西次间。

七娘子浅浅啜了一口热茶,又打量了两个账房一眼,才笑道,“两位先生在扬州的时候,想必手上也是做着账的……只是不知道都做的是什么账?”

做家用账有家用账的做法,生意账也有生意账的做法,熟练度不同,当然眼力也就不同。两个女账房交换了一个眼­色­,庄账房道,“我们都是为高家做家用账的。”

盐商高家可以说是淮扬首富,名头连七娘子都是听说过的,她点了点头。“想必家里的派系也不少了!”

“光是姨太太就有二十多房,不要说有脸面的二房太太。”纪账房顿时笑了。“也不是我和少夫人自夸,家里的这一本账,多亏是我和庄家姐姐把得稳,不然一年光是家用,就要多淘噔出去几万两银子。”

高家金山银山,身家何止百万,生活奢侈之处更胜王公贵族,家里的派系斗争当然就很激烈,姨太太们也没有别的本事,虚报支出攒私房,却都是学得会的,两个账房能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管好内帐,经验之丰富,那是不用说的了。七娘子终于下定决心,她点了点头,笑道,“好,那两位先生告诉我,我们许家的这本账,有没有猫腻。”

把她们两个从扬州要过来,为的其实就是这一句答话,两位账房也不会不明白。如果许家内部平静和睦,七娘子又何必辗转从江南寻人,她们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却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还是纪账房先开了口。

“回少夫人的话,这人世间,也没有一本挑不出毛病的账。尤其您这样的世家大族,平时的开销多如牛毛,再能­干­的账房,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七娘子明白她的顾虑,她微笑着摆了摆手。

“你们就放心吧——此间事了,我预备着还让你们回江南去,为我管一管江南几处田庄的账,不会让你们在江南久留的!”

但凡是人,就有私心,大家都是做账房的,将来还可能共事,两个人说话就会小心谨慎得多,唯恐得罪了未来的同事。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七娘子清楚得很。

果然,她这样一说,屋内的气氛就松快多了。纪账房沉吟了片刻,拱着身子取过了七娘子手边的账本,翻了几页,和庄账房略一商量,便对七娘子解释。

“奴婢们当账房的,平时也有个为主人家守财的意思,尤其是高家家里家外,各种亲戚朋友,上百个常在高家住,变着方儿地往家里塞管事。平时手要松一些,就钱就流水一样地往外走。要守得住财,不但家里的事要清楚,外头市面上所有家用百货的行情,奴婢们也都要摸清。”

“自从知道要来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战战兢兢,也是习惯使然,在胡同里住的那么一个多月里,日日都有派人上街打听行情,更是亲自走访了几家百年老店,对京城的百货行情,有了些粗浅的了解。”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只看两个账房这有条有理的解释,就知道七娘子特地求了大老爷派人回江南搜求的一番功夫,没有白费。

“这两天看了五年来家下的各种账本,做得也都有条有理,虽然时有涂改,但出入的数字并不太大,先头那位接账的时候,账面上有七万二千两现银,截到这个月底,账面上的现银是五万三千两,这个数字,倒差得不大,也在情理之中。”庄账房微微一笑,“少夫人选这时候结账,可见也是方家。”

秋收后各地田庄变卖粮食往上结账,紧接着就是年前各种生意陆陆续续往上交银子,管事的要做手脚,拆东墙补西墙,那就方便得多了。可秋收前正是银根最紧的时候,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就是这时候来查账,暴露得最清楚。

“府上一年的收入与支出,从内帐里过的,大约扯平,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现银,四月里一场喜事,从内帐里多支了四千余两,外头官中拨给两万余,这一笔账奴婢们仔细算了算,从账房手里登的大帐,同采买手上的明细对比,出入约在二百两左右。”

也就是说,这一场喜事,采买们落得的好处也就是二三百两,这个数字对比总支出来说,并不算太多。七娘子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庄账房继续分析。

“以这二百两银子为准绳,比对历年来各处小账和大帐之间的差额,大差不差,也就是这个数。少夫人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她居然拽了一句文,“府里的妈妈们终年劳累,这一点出入,主人家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她见七娘子没有Сhā话的意思,才续道。“如若只是查到这个地步,这本账,可以说是相当­干­净,没有什么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庄账房顿了顿,又道,“只是,奴婢们也看了您遣人送来的,六七年前的账目……从银两来说,每年的花费有多有少,办亲事、添人口,置办嫁妆,孝敬宫中贵人,这都是难说的开销,不过呢,这五年间匀一匀,每年开销的银两,倒是要比往年的多了近六千两。”

六千两这个数字,她说来平平静静,七娘子听得也不动声­色­,其实在外头就算是中等人家,也要对这个数字抽一口冷气。一年六千两,五年就是三万两,当家十年就是六万两——一般的官宦人家,通身有个六万两的家当,也已经算是很富裕了。

“这几年间,的确也有些大笔的开销,并且百货价格逐年上浮,从账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庄账房的语调依然淡定。“只是从我们打听来的数字,这些年来收成都好,京城米价一直很平稳,和扬州的米价一样,涨没有多少,跌,也跌不到哪里去。”

不用她解释,七娘子已经自言自语,“而米价,就是所有物价的晴雨表。”

在大秦,大米就是后世的石油,米价涨跌,甚至可以说是天下政治的晴雨表,真正的盛世丰年,米价自然就贱,到了乱世,千金买不到一石米的日子也是有的。这几年说是盛世,其实就是许凤佳在西北打仗的那几年,米价就贵得离奇,北方多得是老百姓辛苦一年,末了落不下一点余粮的,还是平国公父子开疆辟土之后,米价才渐渐回落,这些年来,都稳定在五钱银子一石。

而既然米价没有变,别的物价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浮动,两个账房这么多年账做下来,对扬州物价变化是了如指掌,稍微一从米价入手,立刻就得出结论:京城的米价也没有变,那变的,就是主母的手了。

七娘子顿时沉吟起来。

脑海中不期然就闪过了四少夫人的推测,“依我看,她捞了起码有五万两银子。”

还有五少夫人把自己调开和张账房家的说话的那一次,两个人目光相遇时,中年管事妈妈罕有的一点慌乱。

小罗纹和管事妈妈之间的亲戚关系。

五少夫人着急上火地要再管这小半年的家……

张账房家的在年前调职。

忽然间,一切线索似乎都有了联系,又有了证据……

五少夫人再厉害,也没办法把所有痕迹都收拾­干­净,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能瞒得过自己特地从扬州请来的两个账房!

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惬意地靠到了大迎枕上,示意庄账房继续往下分析。

“从这条线往下想,肯定是账房上和采买上里应外合做了手脚,一年六千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五百两,以府内的规模,多五百两少五百两,是看都看不到的事。”庄账房润了润­唇­,又道,“我们重看了几本采买册子,倒也看出了些端倪……以­鸡­子儿为例,一年有两个季度,­鸡­子儿的价钱是翻番往上走的……少夫人别看这东西小,用量毕竟大,积少成多,一个月这里一进一出就是多少两银子。”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听纪账房道,“还有这金银器皿重新熔炼的损耗,仔细地看,也能看出些不对来,从高家的例来比,这个火耗也是大了些……不过这都是帐上的事,也当不得真,是不是真有这一回事,少夫人还是要眼见为实。”

账上怎么记,那是全凭账房一支笔,尤其是经济上的问题,更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七娘子频频点头,又沉思了半日,她紧紧地拧起了眉头。

半晌,才和两位账房客气,“辛苦了辛苦了,真是辛苦了,要不是两位先生慧眼独具,有些事,我手底下的账房也未必看得出来。”

庄账房和纪账房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少夫人过奖了。”

纪账房更是意犹未尽,补充道,“其实我们也都是做帐拿手,说到查账,家用账是最不经查的,就是换作别人来看,也未必看不出来。”庄账房用肘子碰了碰她,她才闭了嘴。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吩咐立夏,“去把老妈妈请来说话!”

老妈妈没有跟着许夫人去小汤山,当然就是为了必要的时候,为七娘子打下手,她很快就到了明德堂。

七娘子又让两个账房把事情跟老妈妈说了一遍——老妈妈是当过家的人,自然是听得频频从牙缝里吸气。

她却要比七娘子愤怒得多了。

“没有想到,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居然是这样见利忘义的东西!”老妈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两个管事妈妈都是许夫人手里使出来的老人了,对清平苑和明德堂一向也都很客气。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在大小厨房采买和库管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多年。没有想到私底下居然见利忘义,和五少夫人一起挖国公府的墙角,中饱私囊。还是被七娘子这个做媳­妇­的人给发掘出的不妥,怎么由不得老妈妈不气?

七娘子只好安抚老妈妈,“人谁不是见钱眼开……”

她微微地笑了,“不过,能抓住这一条线,这个家也就好当了。”

老妈妈并两个账房都会意地陪着七娘子笑了起来:新主母上位,最要紧是要杀­鸡­儆猴,立起威风。有了这个把柄,七娘子当可以稳坐主母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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