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如今七娘子有了五少夫人的把柄,对景的时候一撒出来,五房必定阵脚大乱……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就多了。
“不过。”七娘子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老妈妈听。“有些事,也要等世子回来,再一起商量。”
她想到昨晚上两人间的旖旎深谈,唇边不禁又挂上了一抹笑。
这一笑,就点亮了这位少妇清秀的容颜,让她脸上,难得地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
228俱到
许凤佳的确是在小汤山过了两夜才回的京城。
他是个忙人,能在小汤山陪着许夫人住两天,已经算是破例,等回到京城,恨不得有一百个人同时找他出门。七娘子早上起来和他一起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了安,才出了屋子,许凤佳就被二门上的婆子请了出去,“衙门里有事请世子爷过去说话。”
这一出门,就耽搁到了半夜三更才回明德堂,中饭时派人回来说,“在宫里吃,不回来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报信的小厮又说,世子爷被几个进京述职的战友拉去饭庄子里喝酒,叫少夫人别等他一起吃饭了。
在当时的大秦,男人们应酬越多,越是说明有本事,其实和现代社会也没有太大不同。大家公子要是长年累月地呆在家里,没个人约出去放歌纵酒,那是会被人耻笑的。许凤佳既然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应酬当然也少不了,七娘子只好在灯下等到了二更,才等到了一个半醉的许先生。
“唉,次次出门,不灌上几钟黄汤,你也不甘愿回来的。”七娘子忙上前帮着立夏等人为许凤佳脱了外袍,又招呼了两个中年妈妈来服侍许凤佳进净房洗澡,好在世子爷虽然一身的酒气,但神智也还清醒,等到洗澡出来,除了脸上还红扑扑的,倒也没有多少不堪的醉态。
他喝酒进门,小厨房自然预备醒酒汤,七娘子亲自坐在许凤佳身边监督,见他喝了几口,就拿调羹搅着汤汁不往下喝,不禁就嗔道,“这汤就是趁热喝才醒酒呢,你现在不喝,一会凉了就是喝下去也没有用啦。”
许凤佳大着舌头,冲着七娘子吹了一口气,语气里依然带了几分醉意,“黏糊糊的,我不爱喝,索性直接睡了也罢!”
七娘子忙按下他来,皱眉道,“不行,我有正事要和你商量,也是拖不得——你要不想听也就罢了。横竖明儿早上起来,你又没有空了。今晚不听,我也就索性不提。”
她说有正事要商量,许凤佳毕竟还是当一回事的,世子爷甩了甩头,将一头湿发上的水珠,摇了七娘子一脸,才拉了七娘子,口齿不清地道,“那你喂我。”
七娘子一下烧红了脸,扫了丫鬟们一眼,见几个丫鬟都捂着嘴不言声地退了出去,才别开眼,半推半就地被许凤佳拉到了腿上坐着,拿过醒酒汤来,舀起一勺又吹了吹,才送到许凤佳口边,轻声道,“你啊你啊,我好歹是一房主母,在丫头跟前也要有点脸面……”
话尤未已,她的唇已经被许凤佳封住,浓烈的酒气顿时就窜上来,倒闹得七娘子也有几分醺然,他才依依不舍地退了开去,就着七娘子的手,喝下了那勺醒酒汤。
七娘子怔然望着烛光下这个微醺的男人,望着他微微烧红的双颊,被酒意点缀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她一下有些失神。
半晌,七娘子才掩饰地别开了眼,轻轻地推了许凤佳一把,怒道,“可恶,汤都抖到我裙子上了——你老实点!”
好容易哄着许凤佳喝了大半碗醒酒汤,间中还要不断将他试图潜进衣下的手给拍开,这一顿折腾完,七娘子自己都有些醉了,气息不匀地埋怨,“你到底还能不能商量正事了……不行!以后只要你喝酒了,就不能做!”
许凤佳的酒意似乎一下消散了不少,他讶异地瞪大了眼,质疑,“这是做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吃酒?”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才道,“我现在在吃固元补气的方子,钟先生上回给我把脉,说我体质有改善一些……虽说还不大容易有身,但毕竟,也不是没有希望。可母体本来元气就弱,要是受、受孕的时候你还是酒后,孩子很容易先天不足,或者会是痴呆,或者会有残疾,都是难说的事。”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余下的一点酒意也就跟着不翼而飞——这男人其实千杯不醉,只是很喜欢放纵自己沉醉在半醉半醒的微醺中,可一旦受到刺激,刹那之间,似乎就可以将酒精带来的影响,排斥不记。
“还有这样的事?”他略微吃惊地提高了声调,旋即又沉吟了起来。“是钟先生告诉你的?”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就把事情推诿到了权仲白头上,“是瑞云的哥哥和她闲聊时说起的,所以现在九哥是再不喝酒了。”
九哥的确是不喝酒的,不过只是因为这孩子自制,却与权仲白的叮嘱没有多大关系。
许凤佳脸色一变,“那四郎……”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四郎多聪明,难道你还看不到?”
她也不禁叹息,“只可惜孩子学说话究竟是慢了一些……”如若不然,将来两兄弟之间起争执的可能就更小了。
虽然四郎的智商被证明了没有大碍,但许凤佳却好像还心有余悸,他随手拔下七娘子食指上的青玉戒指,戴到了自己小指上,朗声道,“以此为约,孩子出世前,我再不喝酒了。”
“有时候战友远来,喝一点也不要紧的。”七娘子心下一甜,一时忍不住,又亲了许凤佳一下,才在他耳边轻声道,“再说,钟先生还是不大乐观,说我要有身,总是要再将养两年才好。你也不必现在就做张做致……”
她的手,却主动滑到了许凤佳的衣襟里去。
等到云收雨歇,已近三更,许凤佳却依旧精神奕奕,他翻了个身,趴在七娘子身边缓缓道,“我明天的确是不得闲,二姐夫要下广州去,衙门里事情多,估计一大早我又要进宫和皇上商量。什么事这么着急,等不到我回来?”
“你忙成这个样子,谁知道出官署又被拖到哪里去?”七娘子一边调匀呼吸,一边理顺了思绪,“其实这件事你也Сhā不了手,不过到底是要告诉你,让你知道一下。”
许凤佳不禁冲她暧昧一笑,又点了点七娘子的鼻头,轻声道,“你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会记打,好!”
七娘子狠狠送了他一双白眼球,才添添减减地将四少夫人所说的往事,告诉了许凤佳知道。
“我已经应了四嫂,等明年开春,为她在母亲耳边说几句好话,让她去四哥那里。”七娘子徐徐地交待,“这件事毕竟关系到四房的隐私,你心里有数,以后办事,也知道避讳。”
许凤佳已经是酒意全消,他枕着手躺在七娘子身边,暗淡的烛影中依稀可见眼神闪烁,半天才淡淡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七娘子也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从来都知道五嫂是个人物,只是没有想到……”
七娘子虽然精于算计,但却从来不会把一条无关的人命放在天秤之上,做一个可以交易的筹码。
仅仅从心狠手辣来说,五少夫人胜她良多。
她强打精神,又把查账的事,告诉了许凤佳。
“我一向就有怀疑,五嫂在账上有些不清不楚,就是昨天早上,祖母问我的时候,也显得过于殷勤,反倒透了心虚。果然……”
这件事毕竟比较复杂,有很多关节不得不详细解释,等到七娘子说完的时候,红烛都要烧尽了。许凤佳先披衣下床,换了新烛,才抱着膝盖,坐到七娘子身边,若有所思地拨弄起了她的长发。
“也就是你这样心细的人,才能抓得到线索了。”
他的语气,倒居然是淡淡的。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从来她展现自己聪明才智的时候,许凤佳的态度都是很正面的,语气神态,满溢的都是藏不住的赞赏。
可这一次,许凤佳却很明显有所保留……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和许凤佳并肩坐在床头,一道望向了昏暗的床帐。
“怎么?是有什么不对?”七娘子又解释,“这件事我也没有打算现在闹出来,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们还有这么一个筹码可以用。”
许凤佳沉默了一下,才摇了摇头。“是我多心了。”
他换了语气。“错非你这样心细如发,的确是很难抓到五嫂的把柄——若她是个男人,说不定建功立业,成就不会在五哥之下。”
提到五少爷,许凤佳的语气里就多了一点淡淡的不屑。
的确,他的几个兄长,大少爷专心打理生意,把许家的产业经营得红红火火,四少爷在边关也是一号人物,唯有五少爷,说来也是而立之年,却始终在京城打转,挂了侍卫虚衔,其实一事无成。
七娘子这才安下心来,待要翻身躺下,心里却始终未能意平,她蹙起眉头,又追问了一句。“多心不多心不要紧,你只管说说你的想头,我不会生气。”
或许是因为她认真的态度,许凤佳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
“我只是觉得,以五嫂手段之缜密,恐怕……她未必会露出这么多马脚给你知道。有一些疏忽,按她的风格,倒显得有些做作了。”
这句话一下就说到了七娘子心底,她弹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赞同,“我也是这样觉得!不说别的,只说张账房家的……”
她没有说完,就又摇了摇头,“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毕竟做过的事,总是会流露痕迹,不管是多是少,或许有些疏忽,也纯粹出于巧合,自己吓自己,就没有——”
话说到一半,七娘子又住了口。
她的思绪本来已经连成了一条线,可现在似乎又错乱了开来,无数的碎片在眼前飞舞,各种线索在脑中旋转,原本已经确定下来的逻辑线,忽然间变得太脆弱。
是啊,以五少夫人的缜密,有很多错误,不像是她的风格!
老妈妈已经向她证实,出问题的这一部分账本,的确是张账房家的负责登册,整件事似乎很清楚,是五少夫人、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张账房家的四人,分别从库房、采买和账房入手,里应外合,亏空公款。
可如果是这样,这三个下人和五少夫人之间,肯定有一条隐秘的联系线,五少夫人用得着明目张胆地支开自己,又在自己随时可能进屋的时候,和张账房家的说话?
那可是在乐山居的小花厅,不是五少夫人的慎思堂!
而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之间的关系,任谁都能打听得出来——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儿。如果五少夫人不是有心让自己上钩的话,她明知道自己已经目击了她和张账房家的密斟一幕,又何必故意把小罗纹调走,反而吸引自己的视线,让自己注意到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之间的亲戚关系,从而产生疑窦?这可以说得上是越描越黑了。
再说,还有四少夫人说的数目,五万两……可不是采买上、库房里做一点手脚,能亏空得出的数字!
可账本里的手脚,却似乎并不是她故意留下来的破绽,再说,这都是几年前的账了,她难道从几年前开始,就在准备着今天?
七娘子忽然整个人僵住。
四少夫人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仿佛春日里的一声响雷,炸得七娘子甚至有一些颤抖。
“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
谁说那几本账,一定是几年前的那几本账?
人是活的,账是死的,死物,就可以作假!
七娘子随便一想,就可以想出无数个以假乱真的花招,尤其是这样细小的数据出入,很可能已经没有对证,就算她之后发觉中计,恐怕也很难证明这本账不是原始记录。
这样的破绽,就是为了七娘子这样的细心人准备的。
从她入门那一刻起,很可能整个阴谋,就已经准备好了!
先是故意露出态度上的反复,时而傲慢时而恭顺,又演得太过火,让七娘子对五少夫人的用意产生怀疑。
接着暴露张账房家的,小罗纹,一路顺下来,让七娘子猜测,五少夫人在账务上的确有问题,有破绽,所以才着急上火地希望缓一缓自己接班的脚步,给她留下时间遮掩。
再方方面面地给她软钉子碰,让她对五少夫人兴起恶感……在查账的时候,自然会分外用心,玩弄手段,试图发觉出五少夫人一力‘遮掩’的问题。
最后奉上这一本假账,将整个布局敲砖钉脚,差一点,是连七娘子本人都蒙过去了!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啦,只觉得手心冰冷湿粘,她微微一动,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五少夫人的确是她生平仅见的高手,这一招绵绵密密,润物无声,自己是一无所觉,要不是被许凤佳一语点醒,恐怕现在的她,已经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五嫂的确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她不禁低声呢喃。“这一招就是捉准我心细如发……蒙的,居然也真就是我的心细。”
如果七娘子不是这样心细,发现不了账本中的破绽,她这一招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不,不对!
她一下又绷紧了脊背。
许凤佳在她身边动了动身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怎么,你想通了什么?”
七娘子沉思的时间并不太久,是以许凤佳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不对,只是他的话里,依然带了丝丝缕缕的不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在平国公府这个人事关系复杂、利益关系千丝万缕的蜘蛛网里,自己清晰地把握到了整个局势的关键点。
“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局!”她肯定地开口,将自己的思绪向许凤佳解释了一遍。“如果我错信账本里的线索,追查下去,头两个要得罪的就是彭虎家的、林山家的。”
上任伊始就得罪了库房管事、采买管事,当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更别说这两个管事,还对许夫人忠心耿耿,忽然遭到冤枉,又怎么会舒服?就算不说和七娘子作对,但从此对七娘子离心,是肯定的事。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追查这一本账册中的不对,为的,还不是给五少夫人难堪?偏偏闹得风风雨雨,却又没可能查得出什么,平国公知道了,心里对七娘子的印象分,自然大跌。
更不要说全府上下的管事妈妈,又有谁是个简单人物?一上任就摆了个大乌龙,以后这个主母,七娘子要怎么当下去,才能服众?
到那时候,毋庸置疑,五少夫人的机会,就又来了。她管过家,管得好,有管家的能力;她心胸宽大,主动把管家权让给了世子妇,有管家的胸襟……再从中推波助澜,恐怕这主母的位置,就又要换人坐了。
这,才真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就是七娘子都没有想到,这样精巧的阴谋,居然也能被五少夫人编织成功!
许凤佳都不禁被七娘子的分析,说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低沉地道,“算计虽然是算计到了极处,但此事既然已经被你看穿,想来你也是不会中计了——”
“不!”七娘子摇了摇头,她咬住了下唇,又盘算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才幽幽地道,“如果是我,事情安排到这个地步,也不会只有一种手段,来引发最后的结果。就算当事人没有中计,账本里的疏漏毕竟存在,我要是她,必定会安排一招伏笔,把这疏漏嚷出来让众人知道。这个手段虽然粗糙,虽然会让她暂时陷于被动,但却一样能让我进退两难。”
许凤佳喷了喷鼻子,冰冷地接续了她的话。“不查,是你没有胆量,家下人就会从心底瞧不起你。查……”
“查也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是我没有能耐,管事妈妈们照样会瞧不起我,更别说国公爷的不悦了。”七娘子语调冰冷。“五嫂煞费心思,是给我布了一个死局。事到如今,我查不查,都要中她的计了。”
229力巧
西三间里一下就陷入了一片沉寂。
不论是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以有心算无心,即使七娘子平时小心谨慎,即使六房在平国公府内可以说是绝对的强势,这个局毕竟也不是说破就破的,五少夫人安排了大半年的圈套,怎么看都是完美无缺,似乎知情不知情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从七娘子提出要盘账的那天开始,就已经被套进了局中。
好半晌,许凤佳才透了一口凉气,怏怏地抱怨,“你们这些内宅妇人,成日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就不惜福些?一天到晚就琢磨着这些害人的东西!损福报呢!”
七娘子不禁浅笑,“从来没听你提过福报两个字,怎么如今口中也带出了老妈妈论儿?”
她顿了顿,也承认,“就是这样挖空了心思算计,才坐下病来的,不然你当女眷们体弱多病,这个多病是怎么来的?”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有一大半肯定是要传承到六房头上的,就算平国公府本身没钱,七娘子和五娘子先后加入许家,带来的嫁妆都够支撑门户的了,因此六房决不会为了银钱着急上火。
但对其余几房来说,事情就不一样了,杨家有钱,是因为大老爷在江南总督这个有面子又有里子,全天下最好的位置上坐了有十年之久,在此之前,也是江苏学政、江苏布政使这样的好差事一路坐上来的,他又善经营,这才积攒下了这偌大的家业。可其余几个少夫人的娘家,贵则贵矣,要说殷实,是肯定没有杨家这么殷实的。
富的富死,穷的穷死,少夫人陪嫁不太多,几个少爷将来继承的财产也不会多,成年在这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的国公府里生活,将来却只能落得个殷实,而非豪富……五少夫人又怎么不想算计些银子,怎么不想把这个家拿在自己手中,再捞几年?
许凤佳也不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又叹了口气,才烦恼地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应对的办法么?”
只听他的语气,七娘子就知道这个战场上纵横无畏的少将军,在内宅的争斗中,反而有了几分怯场。
这种阴招,对许凤佳这样的性格来说,的确也很难处理,他当然想要直接把事情闹开,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直接闹开,那是下策中的下策,毕竟五少夫人可没有留出一点凭据,给他们来抓。
七娘子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打起精神,宽慰许凤佳,“我告诉过你,你有你的战场,我也有我的战场……内宅的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就不要担心了。”
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他抓住七娘子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她纤长的玉指,一边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七娘子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我还不知道。”
她顿了顿,在心底将无限的思绪整理了又整理,才梦呓一样地道,“不过,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势。”
她摸索了片刻,将油灯点燃,又把自己特地找人打出的一本铜制活页册从小柜子中取了出来,又把玻璃灯挪到床头横板上,吃力地将书册也搬了过来,又拿出一小瓶墨水,从小柜子里掏出了一根羽毛笔。
许凤佳挪到床里,一脸兴味地看着七娘子,笑道,“你这阵仗闹得好大!”
像他这样从战场上杀出一条富贵路的人,当然不会因为五少夫人的一两个诡计就方寸大乱,在刚开始的惊讶过后,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还有闲心调侃七娘子,多少缓解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解释,“我喜欢靠在迎枕上写一点东西,上回进宫,看到宁嫔那里有这种西洋羽毛笔,随手写点什么,倒是比我们常用的小毫更方便点。”
就在墨水瓶里吸了一点松烟墨,打开笔记,徐徐写下了几行字,才顿下笔同许凤佳分析。
“要看穿五嫂的盘算,第一个要弄明白的,就是五嫂到底有没有利用管家的这几年,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许凤佳沉下眼,毫不考虑地道,“不论是谁当家,以公谋私那都是肯定的事。五嫂的嫁妆也不大多,我看,十成里有九成九,肯定是有的。”
七娘子也点了点头,“的确,既然如此,就进展到第二个问题。”
她随手在纸上画出了第一个圈,又分出了几条线,“五嫂是用什么手段来牟利的呢?”
要知道世上赚钱的途径虽然千千万万,但五少夫人身为大宅里的妇人,许家外头的生意也轮不到她管,守着着七八万两银子是不假,可动作也不可能太大,她能牟利的途径就很有限了。
七娘子一边想一边写,“买通厨房采买、库房,里应外合二仙传道,虚报成本,从中牟利……这就是五嫂希望我们怀疑的。”
许凤佳也帮她补充,“人口采买也是能做手脚的事,更不要说还有每年的衣料、首饰……各院里的月钱、送进宫孝敬姑姑的年礼……总之银钱进出,都有手脚能做。”
“当时母亲将外头的事交给大哥,里头的事交给五嫂,其实已经避免了很多情弊。”七娘子微微蹙眉,以羽毛笔尖头上的软毛轻轻地抚弄着下巴,咬着唇想了想,又道,“只是她接手家事也没有几年,母亲身体虽然不好,但是也没到完全不能管事的地步,动作不可能太大。要从中牟利,我看一年能淘噔个七八千两,也就到头了。这还都没有算给几个同伙的抽红……”
许凤佳忽然皱眉问,“四嫂说五嫂少说赚了五万两,这个数字到底准不准呢?你猜她是不是……”
他这是从根本上来推翻一个重要的证据了:七娘子现在所作的推测,都建立在四少夫人所说是真的基础上。如果不信任四少夫人所说的五万两这个数目,那么一切猜测都要推翻重来了。
七娘子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四嫂是不会帮着五嫂骗我的,只要我一句话,婆婆就能将她死死定在府里,下半辈子哪里都别想去。她犯不着为了五嫂来蒙骗我们,再说,五万两这个数字,要比我们想得都更大得多,如果是出自五嫂的授意,她会把数字说得更小一点。”
仅仅从采买库房上做手脚,的确很难亏空到五万两之多,四少夫人要是有心帮着五少夫人,随口说个三万两,效果一样惊悚,但就更可信得多了。
“她成年累月在太夫人跟前打转。”七娘子分析给许凤佳听,“慎思堂和慎独堂又是隔邻,两边来往频密了,很多消息,是瞒不住的,没准听到了一耳朵,也是难说的事。以四嫂的性子,五嫂也不会特别防着她……”
在这种消息满天乱飞,真假难辨的时候,一定不能慌了手脚,什么消息都不敢信。该信的,就该确信无疑,这不仅仅是对他人的信任,可以说还是对自己的自信。
许凤佳咬着唇想了想,也肯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他又补了一句,“说到心细如发,我是真不如你。”
这句话此时说出来,就没有了当时的那一点点不服气了。
七娘子唇畔的微笑,稍纵即逝。
“从五万两银子来看,五嫂肯定是找到了一条特别的生财之道……”她忽然轻轻敲了自己的额头一下。“我真笨死了!她手里那么多钱,又有公府做靠山,私底下放个高利贷,利滚利不要两年,就又是五六万两的利息。——这么缺德的事,也就是张氏才做得出来了!”
从来只要有钱赚,杀头的生意都有人做,更不要说高利贷了,似五少夫人这样背靠大树,别人也不敢贪了她的本钱去,她是一些些风险都没有——不说放到八分这样高,就是放到一个月三分的利钱,她随手拿一万出去腾挪,这几年下来,所得何止五万?五万,那都是往少了说!
当然,放高利贷,也一向是最败坏名声的事,就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户人家也决不会以这样的歪门邪道牟利:高利贷利滚利,一旦还不上,债主穷凶极恶时,逼着卖儿卖女卖田卖地偿债,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有欺男霸女,横行无忌的乡间恶霸,才会染指这样的生意!
许凤佳的呼吸声立刻就粗重了起来,他忽地道,“不对,京里是天子脚下,这种事一向管得很厉害。如果五嫂有份染指,封子绣肯定不会没有收到风声,于情于理,他也会告诉你一声……”
七娘子微微冷笑起来。
“你当她会蠢得用许家的名头出面放贷?四九城里的庄家虽不多,但一二十人总是有的,她银子投进去,还怕庄家私自吞没了?有许家的金字招牌在前,这生意是又稳当又赚钱,她又没有一点良心,干嘛不做?”
她在高利贷这三个字下面,狠狠地画了三条线,不容置疑地道,“除非我看错了五嫂,否则她必定是以这条路来盈利的。对这种没有良心的人来说,这条又安稳又赚钱的路,她也没有理由不走!”
“按你这么说,五嫂去年年底肯定是已经拿回本钱,悄无声息,把账给平了。”许凤佳也认可了七娘子的看法,他平稳地继续推进。“这种事,用不了太多人,在账房能有一个心腹就够了。”
七娘子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她也慢慢地琢磨出了一点门道。
“如果是我,我会直接买通内账房里两个最大的管事,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这两个大管事才能接触到库房里的银子,也才能把账做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张账房家的这样的小管事,能量太低,没有什么作用。这两个大管事买通了一个,账做平了,钱到位了,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顿时又想通了另一个关节。“而这个管事,现在也能派得上用场,如若我没有上钩,没有去查五嫂,那就到了她出手的时候了。”
古代也没有专业的审计机构,所谓的盘账,其实也就是这两个大管事做主,将账本提溜出来,给主事者来查。这两个人明面上从来是六亲不认,和哪房都没有来往,当然也具备少许公信力。如果不是七娘子毕竟有一些审计经验,特地从扬州找了两个外人过来看账,她也只能相信这两个管家给出的审计结果了。
“五嫂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到位啊。”她不禁由衷感慨,“不管我怎么想,她都有后招等着……能遇到这样的一个高手,真是我杨棋的荣幸。”
许凤佳失笑道,“你也不差!能看得出这里面弯弯绕绕的人,我看全家上下,也就只有你了。”
他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五少夫人身上,“既然如此,你想要揪出五嫂的小辫子,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这都七月了,有银子,她自然可以徐徐把账平得你看不出来。就是看出来了,也都有说头……这条路,走不通。”
七娘子咬着唇,瞪着眼前她写出来的无数线索,羽毛笔在雪白的珊瑚纸上乱画,画出了一条又一条的线,她又想到了太夫人今早那关心中反常的心虚。
都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太夫人却绝不是这样的性格,反而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如果五少夫人已经平了账,已经布置下了这难解的一个局,太夫人又为什么会这样挂心?
七娘子掂量了一下这个想法,又丢下了这条线索。
许凤佳说得不错,如果五少夫人的确是以高利贷来为自己牟利,那么即使被自己猜到,她也做不了什么来为难五少夫人。眼前的这个死结还是解不开:查,是明知查不出什么的,不查,那就是她没有能力。不管查不查,许家高层……不,平国公都不会满意!
五少夫人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给她出的这一招,就如同江南春雨,绵绵密密,润物无声,等到七娘子看穿的时候,周身已经缠满蛛网,居然有了几分身不由己的味道。
前后两世,也就只有五少夫人,能让七娘子感到这样强烈的危机感了。
她先从容取得了半年时间,恐怕在当时就开始布局,将张账房家的调走,迷惑七娘子的视线——这一招闲棋居然也就发挥了作用。再之后的布局,对景了要命,不对景引而不发,对五少夫人也没有任何妨碍。自己能进圈套固然好,不进,也就是暴露账房内的那一枚棋子来逼七娘子入局,以小博大,还是赚。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自己现在所占据的唯一一点优势,也就是世子妇的身份了。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是五房媳妇,张氏是世子夫人,恐怕七娘子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但现在,她能利用的因素还有很多,五少夫人算得虽巧,却未必可以将她算死。
她在心底盘算起了自己的筹码。
张氏并不知道七娘子找了两个账房来查账,在众人心目中,七娘子现在正在自己翻看账本,熟悉许家的记账方式,真正的查账,还要等几天后再展开。七娘子平时保持低调的个性,给了她最宝贵的应变时间。
而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的人,还有九哥、封锦、许凤佳,有条件地给予她支持的人,还有大老爷、大太太、许夫人、许太妃、六娘子。
她无意识地在这些纷乱的人名上画着圈,很多想法不断挑出来,又都被七娘子自己否决。
这毕竟是许家的家务事,平国公许衡在前头挡着,外人想要Сhā手,不但失礼,而且失理……
七娘子眼前忽然一亮,她翻过一页,又沾了些羽毛笔,开始在精致的宣纸上胡乱涂写。
“五嫂这一招什么都好,到底伤之纤巧……”一边写,她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有很多事,也不是只有一个巧字就够用的。”
230傻瓜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却没有能起得来去请安。
两夫妻都是天色微明时才睡下的,到底许凤佳底子好,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到点弹身就起,精神奕奕打了一套拳回来,七娘子还熟睡不醒,还是等到许凤佳都请过安回来了,她才勉强睁眼,却是已经浑身酸软,立夏一探额头就吓得跳起来,“姑娘您发烧了!”
自从七娘子过门,她就很少叫错,没想到一摸头表现就这么失常,七娘子自己也有些惊讶,她探了探额温,才发觉额头果然已经一片暖热。喉咙也肿痛起来,要说话时,就是连着几声咳嗽,才沙哑地道,“去请钟先生来看看吧!”
立夏早已经起身叫人,没过多久,许凤佳就从外头进来,关切地坐到七娘子身边,探了探她的额头,便叹道,“是我疏忽了,你身体也弱,一个晚上没睡好就病成这样,要是在战场上……”
他又自失地笑了,“老忘记你是个女儿家,上不得战场。”
在战场上,军令如山,为了不怠慢军机,几天几夜不睡,对兵士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奇事,七娘子勉强从唇角挤出了一丝笑,犹不忘吩咐许凤佳。“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今天就别让两个孩子进来请安了!”
她前一句话出口,才恍然自己恍惚之间,居然措辞不当,带出了后世的用语,忙遮掩着又咳嗽了几声,才自嘲,“难得发烧,脑子都烧糊涂了!”
许凤佳沉下脸来,摸了摸七娘子的额头,就张罗着,“你先躺下发发汗!我叫人去烧炕,把你挪到炕上去。”
又亲自命立夏,“烧成这个样子,也不能干等着钟先生过来。去打两斤白酒来,一会儿给你们少夫人用酒擦一擦身子,再搬到炕上去发汗。”
立夏望了七娘子一眼,嘴唇翕动,见七娘子昏昏沉沉地,脸上两团殷红,红得几乎都要滴血,心下越发有些不安,一时间,竟忘了对许凤佳的惧意,冲口而出,“世子爷,我们家姑娘体质特别、特别孱弱,恐怕未必经得起您的方子……”
许凤佳的动作就是一顿,他扫了立夏一眼,见立夏挪开了眼神,探寻地去看七娘子,也就跟着她一道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躺在了一大抱棉花上,偏偏又浑身发冷,恨不得多盖几件衣服。她虽然听到了立夏和许凤佳的对话,一时间脑子却也转不过弯来,呆了呆,才慢半拍明白过来:立夏是怕她中毒后体质太虚弱,经不起许凤佳这么野蛮的降温法。
她思维混沌,竟然也难以抉择,只得摆了摆手,轻声道,“等钟先生来扶脉了再说吧。”就半坐起身子,“我要喝水。”
既然七娘子发话,立夏和许凤佳也就都不再争执,立夏端了半杯调过花露的水,许凤佳亲自喂她喝了半杯,就又扶着七娘子躺倒休息,一边起身低声抱怨,“权子殷也是的,一走就是大半年,眼看着都快过年了,还没有一点消息!”
七娘子喝了这半杯热水,倒觉得好些了,在床上闭目养神,听着许凤佳焦躁的脚步声,在室内来回响动,过了一会,又静下来。她难耐好奇,便微微睁眼看时,才见得他正弯着腰仔细地端详着自己,面上的焦急与担忧,清晰可辨。
她心底一下就软和起来,轻声安慰许凤佳,“不要紧,我没有事的——从前在苏州的时候,也经常这样。”
许凤佳大吃一惊,“这还了得?无缘无故的老是发热,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立夏抱了一件大斗篷进屋时,顺势就接了许凤佳的话,“少夫人也就是没有睡好的时候,最爱发热了。”
她嘟起嘴,不满地瞪了许凤佳一眼,似乎在说,“有你照应,怎么还让少夫人不好好休息。”一边将大斗篷搭在了床前屏风上,身后上元等丫鬟鱼贯进来,为七娘子在被中加了暖壶,又为她压了一层厚厚的绒毯,许凤佳扎煞着双手在一边看着,又问,“既然她体质不好,是不是也不该这样……”
立夏横了许凤佳一眼——忽然间,她不再害怕这个凶巴巴的世子。
“少夫人在苏州的时候凡有发热,都是这样处置的。”
许凤佳倒退了一步,吃惊地扫了立夏一眼,才要说些什么时,立夏又转身走开,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一边催促上元,“中元不是去泡发胖大海了?怎么药还没有煎过来?”
她跟在七娘子身边这么多年,对于服侍她,自然有一套心得。当下又是张罗着这个,又是张罗着那个,等到钟先生进屋的时候,七娘子已经换上了厚重衣服,被几床毯子包着,又喝过了刚离火的清煎胖大海,由许凤佳在床头陪着,立夏等人在床下环绕,颇有了几分威风凛凛。
即使以钟大夫的见识,对着这样的阵仗,依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和许凤佳彼此点头见礼,在圆凳上坐了下来,伸出手为七娘子扶脉。
手指一触到脉象,他的眉头不由就微微一皱,又耐着性子细细地读了半日,才睁眼问七娘子。
“少夫人近日里,恐怕不但劳心,连这睡,都睡得不大安稳吧?我十天前来给您扶平安脉的时候,您的脉象也还健旺,看人更是很精神。怎么今日一看,一副用神过度的样子,就连脉象都弱了三分……”
他摇头叹了口气,又换了语气来安慰许凤佳——少将军早已经沉下脸来,双眉紧锁,周身放出一股低沉的气魄。“到底少夫人年纪还轻,这一烧也好,睡得不好,虚火旺,烧出来比憋在心里落病根更强些。回头吃两服药也就好了。”
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见她眼中血丝遍布,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才起身要纸笔写方子。
七娘子昏昏沉沉的,目送许凤佳跟着钟先生走远,便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睡了过去。
她这一病,就病了两三天,才退热痊愈,家里的事,自然也就都耽搁了下来。
许凤佳虽然想要守在七娘子身边,但他是个忙人,皇上不时传召不说,官署里到了忙季,也有很多事要他这个指挥使做主,更别说平国公那里还需要服侍,因此也就是晚上早晨,能在七娘子身边陪伴。
七娘子自从进了北京,倒是很少这样高热,娘家九哥知道了,还带着权瑞云上门探她,一并大太太也送了些时鲜果蔬名贵药材,各房都有人前来慰问,她一概不起身招呼,瘫在床上尽情睡足了三天,第四日早上起来,才觉得神清气爽,热度退了不说,竟似乎是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难得地有了四肢百骸里都充满能量的清爽感。
她掀开幔帐,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七娘子这一次醒得早了,连许凤佳都没有起身打拳,犹自在屋角炕头熟睡,立夏搬了一张美人榻来,在床边半坐半靠着打盹,听到七娘子下床的声音,她一下就睁开眼站起身。
“少夫人醒了!”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摆手道,“我似乎是退烧了。”
听到她的声音,许凤佳也睁开眼,他似乎没有睡实,也是一下就清醒过来,“怎么下床了?”
这两个人顿时围着七娘子,又是给她加衣,又是探她额头试温,葳蕤了好一阵,立夏才传了热水,亲自服侍七娘子入浴。等到她起身出来,许凤佳早已经洗漱过了,亲自拿了一碗药等在外头,趁热给七娘子灌下去了,才道,“大病初愈,再睡一天也好的!”
七娘子微微一怔,顿时明白过来,“我说我怎么这么爱睡……钟先生开了助人睡眠的药给我?”
立夏瞟了许凤佳一眼,没有立刻答话,倒是许凤佳很坦然,“是我请钟大夫开的——不问不知道,一问我才知道,你是多年的老毛病……心思又重!不灌你几碗药,恐怕你才稍微好一点,就又要胡思乱想,这样下去,病怎么能好?”
七娘子顿时怒视许凤佳,才要说话,又想起了昏昏沉沉中,他俯身探望自己的那一幕,她的心一下又软了下去。
“不是我要胡思乱想,是眼下时间耽搁不起……”她进了西次间,和许凤佳在桌边落座,上元和立夏等人,已经端进了几味点心:时序还早,小厨房里的早饭还没有全做出来。“没好也就罢了,好都好了,还要浪费一天,多不值得?”
许凤佳哼得一哼,低声道,“和你的性命比,有什么值不得的。”就给七娘子舀了一碗稀粥,催促道,“吃一碗粥就回床上去,不要多吃了,反而克化不动。”
七娘子万般无奈,却又觉得果然困意涌上,有了些疲倦,吃了一碗粥,又被许凤佳和立夏服侍着回床上躺好,哄着睡了过去。
她这一次再醒来,已经是下午,许凤佳出去办差,只有立夏上元在屋里做活,见到七娘子醒来,都笑着说。“可见得是好了,这脸上又有光泽了。”
七娘子扁了扁嘴,难得地露出了埋怨。“世子爷不懂事,你们也不劝着点!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爱吃助眠的药……”
两个丫鬟对视一笑,均道,“世子爷是主子,咱们做下人的,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
七娘子心里有事,晚上就很难入睡,她却很怕自己吃了有安眠效果的中药,脑子一迷糊,会错过不少重要的线索,因此尽管权仲白和钟大夫都开了安眠的方子,她却很少动用。没想到许凤佳这一次不由分说,直接药倒三天,反倒药得七娘子没有脾气,就连两个丫鬟摆明推诿责任,都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也难做。”
她靠在枕上吃了几口点心,又喝了一钟热茶,下床梳洗过了,才又沉思起来,半晌才问立夏。“这几天,祖母派人问过我没有?”
“府里的几个院子,每日里都打发人来请安的,绿天隐的五姑娘更是每日都来看您。听说每天请安的时候,太夫人也都问您的好,世子爷只说您是感了风寒,睡几天就没事了。”立夏忙忙地侍候七娘子在炕边坐了,才禀报给她知道。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有谁来亲身看我——就只有五妹?”
“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都来过,只是您睡着,她们也就是在外头坐一坐就走了。”立夏回想片刻,也觉得有些不对,“五少夫人倒是没有来过。”
看来,五少夫人是很希望能够激起自己的疑窦,所以才处处不随大流,要让七娘子注意到她的不对了。
或许是因为休息得好,七娘子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偏过头又想了想,嘴角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庄先生和纪先生已经出府去了吧?”她又问上元。
这两个先生的接待,一向是上元在负责的。
“倒是没有敢放出府,恐怕您随时醒来要问话。这两天,都安排两位客人在偏院住着……不过先生们是一步都没出院门。”上元很快就理解了七娘子的意思。“来往的人虽多,但知道两位先生的,奴婢敢打包票,不会有多少的。”
这两个人是以下人名义入府,自己又知道低调,身份到现在还能保密,也是常理。
七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今晚你就安排人把她们送出去,还是安顿在胡同里的小院子,好好地招待先生们住几日。我有用她们的时候,自然会让她们知道的。”
她伸了个懒腰,又问立夏。“四郎、五郎这几天还好不好?”
一家主母,自然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关心。立夏忙又去东翼将两个孩子抱来给七娘子见过:“孩子们听说您病了,都担心得很。五郎念着进屋看您呢!”
两个孩子几天没进西三间,都有几分新鲜,五郎环视一圈,才扑到七娘子身边,笑道,“七姨!听说你病了!”
这孩子现在说话,已经很有条理了。
四郎却是走到桌边,绕了一圈,才偏着头问上元,“七姨不吃药?”
上元憋着笑道,“七姨的药吃完啦。”
四郎就松了口气。“还……当七姨,像弟弟!”
两个孩子偶然也感过几次风寒,四郎还好,吃药吃得很痛快,五郎就是花招百出不愿意喝药。四郎这话一出,众人倒都笑了,谷雨一边笑一边道,“听说您几天没好,寿哥就操心得不行,深怕您和五郎一样不爱吃药,所以才好不起来!”
七娘子难得被逗得这么开心,她笑个不住,“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就越发可爱起来了!”说着,就亲自将两个孩子抱到身边,保证,“七姨天天喝药,所以好得就快!”
两个孩子顿时就流露出了放心的神色——正是因为孩子们不会作假,这一份关心,也就显得越发真诚。五郎在七娘子身边蹭了蹭,一下扑到她身上,咯咯笑道,“七姨陪我们玩!”
“好哇,原来惦记着七姨,是惦记着七姨陪你们玩了!”春分紧跟着打趣,屋内顿时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就真的放下心事,陪双胞胎玩到了吃晚饭的辰光。
许凤佳今儿回来得晚,七娘子都吃过晚饭了,他才急匆匆进了屋子。
“怎么样,没再发热了吧?”一进屋,许先生就踱到七娘子跟前,用冰冷的手试了试七娘子的额头。“嗯,看来是全好了!”
七娘子顿时皱起眉,拿下他的手问,“怎么这样冷?是衣裳没穿够?”
“不妨事。”他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是从通县打马回来的,事情办得晚嘛——还没吃饭呢!”
七娘子只好重新陪他坐下吃晚饭。“办事晚了就慢点回来也不要紧的,你又不是没有令牌……”
许凤佳就笑着睨了七娘子一眼,反而没有答话。七娘子反而自己明白过来——紧着赶回来,当然是为了看她的。
她一下红了脸,低着头坐到了许凤佳身边,托腮看他大口大口地扒饭,心里竟然有一些微微的疼。
在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关心,被人所爱。她所曾拥有的一切,在这些关心她的人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原来这么多年里,一点一滴,她竟然也拥有了这么多。
七娘子就伸手为许凤佳摘掉了脸上的饭粒,柔和地责怪,“别吃那么快嘛,又没人和你抢。”
她随手把饭粒放到桌上,又托着脸,对许先生浅浅地笑起来。
“真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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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七娘子这次是有心要和许凤佳商量番对策,但许先生却点都不配合。
“以后吃过晚饭,就不要说正事了!”许凤佳语气不容置疑,“免得心里有事,又睡不好。”
七娘子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天到晚都在外面忙,不在晚饭后商量,难道还要特地早起了商议家务?”
许先生倒觉得这主意不错,“干脆从此就和样早起练拳吧,改明儿问问钟先生,若是吃得住,便访套强身健体拳法来给练,每日里打套拳,身体说不定就眼见着能好起来了。”
七娘子慌忙摇了摇手,“别来逗,就这个身子骨,多走几步路都要喘气,还打拳……”
想到自己站在许凤佳身边板眼地耍弄拳脚,七娘子自己都笑起来。更别提许凤佳,早已经是边说,边捧腹。
笑完了,七娘子也就妥协地圈住了许凤佳肩膀。
“好啦,反正自己心里有数,就是和说声,家里事,会处理好,不用担心。”轻声保证,“还是专心忙外头事吧!”
以许凤佳性格,深宅大院内部斗争,他是处理不好,也不会愿意处理,七娘子也不希望自己丈夫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他天地,在更广阔政坛。
许凤佳眸色也深沉了下去,他明显地吞咽了下,才点头道,“好,知道,以后这些事,就来处理吧!”
在许太妃事过后,或许他也有过问内院家事意思,但七娘子想,许凤佳多少也有被五少夫人阴谋缜密吓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换作另外个人在世子夫人位置上,恐怕这战结果,都是五少夫人笑到最后。
七娘子思绪就又沉了下去,无数纷杂琐事,从心湖底部又泛了起来……
许凤佳忽然握住肩膀,粗率地摇了摇。
“不是说好了?吃过晚饭,就不要再想这些烦心事了!”他语气也有几分粗鲁。“整个白天,爱怎么用心就怎么用心——现在也管不了,可晚上就别再想了,成不成?”
七娘子好气又好笑,只得点了点头,“行,不想就不想。”
许凤佳这才满意。
他又放低了声音,淡淡地叹了口气。
“眼下这关过去了,将来,就不会这么累了。”
七娘子不禁怔。
倒也没有深究,只是笑着宽慰许凤佳,“现在虽然累,但要比在娘家日子好过得多了。”
许凤佳顿时沉默了下来。
大太太毕竟是他亲阿姨,七娘子也没有对许凤佳说坏话意思,连忙岔开了话题。
“既然不许想事,也不许和商量,现在做什么好?看书,又嫌灯暗了……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看。写字画画,没有那个精神头——或者们来打双陆吧?”
“打双陆?孩子玩意儿,亏得现在还喜欢!”许凤佳不禁朗声笑,“倒是从来没和下过棋呢,不是自夸,四九城里能下得过人,恐怕还没有多少,论对弈,恐怕要输。”
七娘子没好气地白了许凤佳眼。“当然要输,又不会下,和谁下,都是个输。”
许凤佳就像是生噎了个鸡蛋进喉咙里。“竟不会下棋?就冲着名字,也——”
“棋呢,是给那些日子过得很悠闲,无处排解心机人用来解闷。”七娘子只好解释给许凤佳听。“日子过得已经很紧张了,心机就是全用在身边人事里,都有些不够使。再要把心思钻研进棋盘里,就没有这个精神了……在家时候,父亲也教了几次,都笨得很,怎么也学不会。”
眼看着屋内才活跃起来气氛,又沉闷了下去,七娘子叹了口气。
“看。”自嘲地摊开双手。“早和说过,是个极无趣人。”
说也都是实话:七娘子确对任何种需要算计游戏,都没有点兴趣。早已经在现实生活里用尽了自己算计。
许凤佳抿了抿唇,面上线条,又现出了几分冷硬。
“这不叫无趣。”他略带了丝不悦。“这……叫做无奈。”
时间,两人竟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七娘子又垂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谢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做梦也想不到,当年那个锦衣玉食,傲慢纨绔小男孩,在十多年后,居然说得出这样体谅话。
而竟又能体贴到七娘子自尊,没有流露出对怜悯……
许凤佳倒是有几分讶异地对扬起了眉毛,递出了无言询问,似乎并不了解七娘子谢意何来。
七娘子又摇了摇头,扯开了话题,“其实也不想玩双陆……不如,说些当年从军事,给听吧!”
自己过去是晦暗,充斥了无数不堪回首,无数遗憾,无数伤心。然而许凤佳过去,却未必如此,尽管也有心酸坎坷,但最终结果,想必依然光明,话出了口,七娘子才忽然发觉,确很有兴致去了解许凤佳过去。毕竟曾有那些浮光掠影,对来说,已经并不足够。
许凤佳撇了撇嘴,瞄了七娘子眼,似乎对这个提议并不大热情,他淡淡地道,“是真想听打打杀杀事?这可不是闹着玩,当年在西北,们可死了不少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七娘子难得地冲许凤佳扮了个鬼脸,“谁要听西北事,就不能说点广州见闻给听吗?听说就是天下人日子最难过时候,广州人都不愁吃不饱饭,年年都有上万艘船到广州靠岸……有这样事没有?”
许凤佳脸色稍霁。“还以为……”他摇了摇头,“其实在广州也住得不大开心,那里天气实在潮湿得可以。”
他就把自己下广州去为皇上寻找大皇子踪迹事,点点地告诉给了七娘子。等到二更过,就催促,“该上床睡觉了。”
七娘子正听得入港,时还有些不愿收场,“现在睡不着,再多说些么,好歹把下海后事,说些来听。”
许先生不为所动,“不累,累。这几天在炕头睡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抬出了自己身体,七娘子还有什么好说?只好乖乖地和许凤佳起梳洗上床,听着外头中元端午两人吹熄油灯,合上窗户,又退出了屋子。
帐内顿时就昏暗了下来,七娘子瞪着帐顶繁复花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声。
“升……”羞赧地开了口,打算询问件自己从来没打算询问过事。
话才出口,七娘子忽然又顿住了话头。
感觉得到,就在沾枕那瞬间,许凤佳呼吸声立刻就匀净了下来。
七娘子就小心地支起身子,看了看他容颜。
果然,此人已经陷入熟睡,呼吸悠长缓慢,脸上甚至出现了点深眠时惯有放松。
这几天在外头又忙,在家里又要照顾自己,睡又睡不好……忙了天,还要从通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看望自己。
看来,这个精力无限少年将军,是真有几分疲惫了。
七娘子顿时起了几分愧疚:平时也说得上是玲珑剔透,今晚就硬是没有看出许凤佳疲态,不然,恐怕早就嚷着要上床休息了。
又用眼神寸寸地巡视着许凤佳,半晌,才无声地叹了口气,躺回枕上,将所有思绪排出脑中,专注而无声地催促自己尽快入眠。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终于在乐山居露脸了。
虽然小病场,但康复得快,将养得也不错,脸容光焕发,众人见了都道,“六弟妹看着娇娇怯怯,其实身子骨不错,烧成那样,这几天也就回复过来了。”
太夫人更是脸慈和,“还当要休息上十天半个月呢!好透了没有?若是没有,可千万不要逞强!”
七娘子心下不由更有些讶异起来。
这病,前前后后耽误了快周时间,南点田庄,恐怕都开始收成了,若是再休息下去,等到秋收后银两入账,账房们忙着和外头人结账,恐怕这查账事就又要耽搁,难度也会更大。太夫人这问,无疑是暗自希望七娘子能多休息几天,俾可营造出上述情势。
看来,是真很担心自己在账里查出什么不利于五房证据。
难道五少夫人谋算,太夫人是点都不知道?
“小七就是这向没有睡好,忽然发起热来,其实无妨,从前在苏州时候也经常如此。钟先生开了个安眠方子,睡了几天,也就没事了。”笑得风轻云淡,似乎点都没有察觉出样,又顺势转向了五少夫人。“说起来,本来早就要把几本账还给账房,偏偏这病,明德堂里乱得厉害……就耽误了几天,回头就让人把账送回去。五嫂看,下个月初查账,方便不方便?”
病才好,就迫不及待要做权力交接,还当着太夫人面来安排,动作确是鲁莽了些。大少爷挪开目光盯着金砖地不说话,大少夫人倒是略带担忧地扫了七娘子眼,许凤佳更是大皱眉头——却没有开口说话。唯有五少夫人眼底火光闪,笑道,“好,只要六弟妹方便,也没什么不方便。”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笑道,“看了看账,才知道这东西可不是们能看得懂。又问过老妈妈,才知道家里账,从来都是吴勋家和蔡乐家,带着人审。祖母看这次……”
太夫人不动声色,“萧规曹随,就这么办,看错不了。——张氏看怎么样?”
倒是五少夫人眼底闪过了丝说不清道不明情绪,才又低下了头去,作出了顺从样子,“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眼,又转头望向许凤佳,冲他微微笑。
既然定下了查账时间,七娘子当然也要开始为正式接手家务做自己准备。
整个上午,都在和白露起制表。将全家上下堪用可用丫头婆子们,都制进表格中,结合白露打听到情报,作出各种注释。这本册子从今年五月就开始做,两个月中已经丰富出了大厚本,里头密密麻麻,记载全是平公府中各下人底细,有家族之间矛盾冲突,也有众人亲戚关系,七娘子甚至还亲自画了张关系图,将府中有脸面下人们之间那错综复杂关系,试着用连线表示了出来。
“唉,能做到管事妈妈,真没有个简单人物。”七娘子边看,边和白露感慨。“就说寿筵那次,手底下十个管事婆子,哪个背后没有大堆亲戚?看其中几个,和五嫂平时也很不对卯,这五年来,自己位置也还是坐得稳如泰山。”
白露也道,“毕竟是百年世家,下人们彼此结亲联姻,是拦不住事,比不得们杨家人口简单,反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说起来,也就是董家有些根基。”
提到董家,七娘子眼神微沉,漫不经心地问,“乞巧已经上路了?”
白露摇头笑道,“还没有呢,要等进了九月,随们这边派出去查账人道南下。少夫人忘了?您还说到那时候,多算几个月月钱,算是赏喜钱了。”
七娘子怔,才想起这安排来,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笑道,“好啊,既然说起来了,那就再赏二十两银子吧。这孩子跟几年,也不容易,按例套妆奁之外再多给点,也算是压惊了。”
“少夫人真是慈悲。”白露顺着捧了七娘子句,就又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乞巧,奴婢倒是想到了玉芬、玉芳。”
这两个丫鬟被打进偏院居住,也已经有几个月了。
“怎么?”七娘子神色动,“最近这两人竟有些不安份了?”
白露忙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您也知道,们连院门都出不来,再不安份,能不安份到哪去?”
平时七娘子管束丫鬟们行动范围,就管束得很严厉,不要说通房丫头,就是般大丫头,没事也是绝不许出明德堂。也就是白露算是得到许可,可以四处串联打听消息。玉芬、玉芳要是溜出院子,只怕连许凤佳人影都没有看到,就要被逮回偏院去,等待们惩罚,更不会是多有趣事。这两个丫鬟但凡有点脑子,也都应该知道要安分度日,等待自己机会。
七娘子嗯了声,又问,“那是两个姨娘,有几分不安份心思了?”
“也都不是……那两个姨娘自重身份,平时,也很看不起玉芬、玉芳两个。”白露闪了七娘子眼。“是您把庄先生和纪先生安排在偏院里住。虽说两个先生平时很少出屋子,但不知怎么,玉芬竟然看出了们来历……背了人辗转来求,说是想学这两个先生,为您做个账房——倒也是知书达礼,会算账会记账。”
七娘子静了半日,才叹道。“是个聪明人!”
回忆着这个面目模糊少女,却只依稀记得了点风韵,时间,真是感慨万千。
不管这个社会对女子是多不公平,不管有多少人被踩在泥坑里,也总有些人,永远不会放弃自救赎机会。
“就让跟着两位先生住到胡同里去吧。”垂下眼,漫不经心地在账册上添了笔。“也和两位先生做做伴,学学记账本领……将来,江南纤秀坊,总也是缺账房!”
白露宽慰地笑了,“少夫人慈悲!”
七娘子微微笑,正要说话,屋外又响起了立夏急促脚步声。
“少夫人!”推门进屋,扫了屋内眼,见只有白露站在炕下,便走近几步,轻声道,“孙夫人已经把人送到胡同小院里了!”
“这么快?”七娘子不禁有几分讶异。“二姐也实在是雷厉风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就吩咐立夏,“那亲自和白露走趟,就说是去孙家送东西,让爹把们拉到小院去,看着把账送到屋子里,就把屋子锁了,个人都不要放出去……这东西被别人看见,是犯忌讳,知道了?”
立夏喘息稍定,沉着地点了点头。
232分寸
再过了几天,五少夫人每日里早上理事的时候,都主动请七娘子过来,当了众管家妈妈的面,将许家上下成文不成文的规矩,都说给了七娘子听。
“祖母和母亲都是信众,每年正月礼佛,发下宏愿有大有小,一年的供奉也不一样,这都是到了腊月,再和寺里结账。”五少夫人倒是没有在这些小事上藏私,一边又指着雷咸清的笑道,“这是她的事,今年年尾打醮的时候,要是六弟妹听到姑子们抱怨银子没到,那就找她算账吧。”
七娘子看着雷咸清家的,轻笑了笑,点头道,“这可是五嫂说的,到时候就是没抱怨,也要找个由头来发作你。”
雷咸清家的性格活泼,最容易顺杆子往上爬,当下就笑,“能得少夫人的发作,也是我们的福分呢!外头男人们怎么说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被少夫人发作,可不就说明少夫人心底有咱们么?”
屋内顿时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就是垂头写字的端午,都不禁被雷咸清家的逗笑了。
五少夫人又瞟了端午一眼,在心底微微地叹了口气。
自己就是随口说一句玩笑话,这个死丫头都要记下来。将来有什么事,回头一翻找,就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了。
这样一来,倒是连一点点小手段都用不出来了。
她又不禁转过头去,借着笑意遮掩,认真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以此女精细的性格,当年在明德堂里,杨善礼一碗药下去,整个人眼看着就不行了,里里外外兵荒马乱的时候,她还能留意到那一碗药的去向,等杨善礼一去,立刻提出疑点当面把事情闹大……
这样明察秋毫,斩钉截铁的性子,又怎么能放过自己的种种做作?
不要说别的,就是去年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忽硬忽软的几次动作之后,再见此女,分明就能认清此人脸上的一丝试探。
她是发现不对的了。
既然有了怀疑,那就难免入毂,自己精心安排的几条线索,若明若暗之间,引向的无非就是账本。就是为了巧妙安排这一本假账,都多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不过一切做作,总是值得的,以此女的性子,既然怀疑家账里有猫腻,有八成可能,是想借题发挥,下一下五房的面子。而按她凡事谋定后动的手段,在自家账房查账之前,又有个五六成的可能,会找到自己的亲信,预先看一看账本。
可那一箱子账到了明德堂才两天,不巧她倒是病了,三四天睡在床上,是否有闲心来安排这些,也是难说的事。时限又紧,眼看就快秋收,也许她已经放弃了预先看账的想头,打算随机应变,查到了由头就往下挖,没有查到,也就把这件事放过去了?
交接盘账的时候没有盘出毛病,将来可就很难再抓这件事的把柄了。
她能舍得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吗?
五少夫人顿时暗自蹙眉。
以杨善衡的性子,她是绝对舍得下的!
易地而处,自己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世子正位,六房是坐得稳稳的,她只要能把家当稳,十年二十年后,百万家产,九成都是六房所得,恐怕看自己的谋算,就犹如看小丑跳梁,竟是当个乐子来对待了。
唉,如果那三天杨善衡没病,这条路就走得顺了,自己是一点痕迹都不露,就能让她出乖露丑。
只可惜,这个偏房庶女自小就走大运,因嫡母慈悲,竟捡了个嫡女的名头不说,仗着嫡姐命苦,月子里去世……她又心机深沉,将此事闹大,倒是把自己谋算进了许家,做了这个多少名门嫡女梦寐以求的世子夫人!
过门才半年,婆婆疼,夫君疼,就是娘家唯一的亲弟弟,也看重得不行,不过一个风寒,三天里来看了两次,多少名贵的药材像是不要钱一样,从阁老府流水价送来,听说要不是杨太太这几天身上也不大好,不方便出门走动,竟是要亲身过来探视!
就是自己,又何曾有这样的风光……
嫁妆又多得骇人,听说杨善礼陪来的万贯家产,也是向她奉帐——真是同人不同命,这个面目平庸手段油滑的庶女,也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五少夫人一眯眼,心底罕见地泛起了一丝酸味。
一辈子都这么顺,行事难免就透着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洋洋得意。
也该有人教一教杨善衡进退间的分寸了!
她又和气地笑起来,指着雷咸清家的续道,“六弟妹想必心里也影影绰绰有个数了,这雷咸清家的平日里呢,是专管为女眷们跑腿的,除了祖母、母亲之外,上到我们这些妯娌,下到提扫帚棒的小丫头们,有什么大件小件要添购的,都是和她说了,由她告诉外头的采买们。不过这不过我们的大帐,都是各房和她结银子,她再和采买们去结,就是说给你知道知道,以后有什么要添购的东西,也可以问问她。”
这可是个肥缺,雷咸清家的和老妈妈要不是儿女亲家,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年。七娘子望着她挤了挤眼睛,又对五少夫人一本正经地道。“五嫂说得是,我心里有数了。以后有什么想私底下采买的东西,少不得要托雷妈妈!”
其实像她这样的当家主母,手底下连接外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不必来麻烦雷咸清家的。她主要还是为了那些平时无法随意打发底下人上街的姑娘们通房们服务,只是七娘子的话,到底是表明了她的态度。雷咸清家的顿时喜笑颜开,连带的老妈妈都微微有了一丝笑意。
“等到家里有喜事要办的时候,内眷们的采买活计也是由雷妈妈来管。”五少夫人忽然有了些倦意,她别开头,不看雷咸清家的脸上热切的笑意,而是扫了几个神色木然的管家婆子一眼,心下这才熨帖了几分。“当然,等六弟妹接过账之后,人事上有什么变动,回了两个长辈没有二话,就和盛锦家的说一声也就是了,花名册现在是她在管着。”
见七娘子点头不语,五少夫人倒是有了一丝喜悦: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善衡上位,手底下无数人要安Сhā进来,第一个她身边那个年轻媳妇,一眼看着就是专管人事的,摆明要和盛锦家的抢差事——这一位也是婆婆身边的老人了,按理是该多亲近亲近明德堂的,这几个月来,却只是去请过几次安。
她又交待了七娘子一些琐事,见七娘子或者是早就知道了一些皮毛,或者是了若指掌,并没有什么事,是她所不知道的,便觉得说得也很无味,顺势就笑道,“其他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老妈妈肯定是知道的,我也就是白嘱咐六弟妹几句。看六弟妹心里有数,那我也就放心了。”
七娘子却难得地对五少夫人诚恳地笑了,“五嫂这话就说岔了,我们这样的人家,行事讲求的就是一个稳字,这家务换人接掌,当然也是如此,您说得越多,过几日我上手的时候就越稳。大家这样互相帮衬着,安安稳稳的度过去,乃是大善。您这样仔细地嘱咐我,就透着您疼我了。不愧是名门望族之女,行事光风霁月,真是让做弟妹的由衷佩服。”
她虽然言语和顺,但却从来也没有这样长篇大套地称赞过谁,这番话说出来,情真意切,叫人听了,像是被一条热毛巾敷在面上一样舒心。众婆子都露出了钦服表情,争先恐后地称赞,“这样妯娌和睦,叫人看了真是从心底暖出来。”
“倒不是老身倚老卖老,看着两个少夫人这样孝悌,我们做下人的心里都觉得好呢。”
五少夫人却是微不可闻地顿了顿,在心底烦躁地叹了口气,才露出了和气的笑,“六弟妹这就太客气了,说老实话,这管家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我这一年到晚的辛苦,也实在是累得够呛。这样教你,其实也没安好心——是指望你早日接过家务,我好万事不管,享我的清福了!”
两人目光相触,她又仔细地揣摩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七娘子唇边含笑,双瞳平静似水,神色间真的含上了微微的感激,似乎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对五少夫人这样好心教她,以便家务可以平稳过度,是有几分感激的。
她一心维稳,就未必会往下深查。自己的千般盘算,难道就要这样落空?
不行!以此女的手段,又占了世子妇的身份,在府里多经营一天,她的地位也就多稳了一分,她维稳,是她等得起,她喜欢等。自己却是多等一天,就少一分优势。现在退一步,将来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既然如此,这条路走不通,当然也就只能去走另外一条路。
五少夫人就对七娘子亲热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五嫂这话可是真心的,六弟妹别笑我,我是巴不得别再管家里这一摊子烦难啦,六弟妹能把家务接过来,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出了乐山居,又拉着五少夫人的手依依不舍地说了几句话,才带着中元、端午,往明德堂走去。
一转过身,她的脸就垮了下来,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唇角。
“都要笑得僵掉了。”她低声和两个丫鬟嘟囔。
中元和端午性子都活泼一些,听到七娘子这样说,不禁齐声失笑。
“五少夫人也是,脸上是从早到晚,都挂着那样浅浅的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把她的嘴吊起来了呢。”端午回身望了望五少夫人的背影,又乍了乍舌,“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看错了,怎么觉得五少夫人……”
她才要说话,七娘子和中元不约而同地扫了她一眼,端午顿时知错,啪地一声合上嘴巴,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进了明德堂,才松了一口气,“险些就给少夫人惹麻烦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以后说话还是要注意场合——刚才你说五嫂怎么了来着?”
端午这才滚了滚眼珠子,“奴婢觉得呢,五少夫人这几天,似乎有些不大舒服,行动间虽然还是那样的优雅,但没人的时候,她脸上老显出一点点烦躁来,让人看了倒有些害怕。”
七娘子不禁沉吟片刻,才愉悦地轻笑起来。
端午虽然有时候轻浮了些,但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
看来,自己的这一番做作,也的确骗倒了五少夫人。
她点了点头,叮嘱端午,“这件事可不要乱说,被别人知道的,还当我们编排五嫂呢!”
说五少夫人心情不好,那就等于说她因为管家权的移交而沮丧,这话由六房来说,格外透了刻薄。端午忙捂住了嘴,慎重地点了点头,才笑道,“立夏姐姐和上元姐姐都轮休,今儿我和中元摆饭,少夫人想吃什么,我们和小厨房说去!”
七娘子侧头想了想,自己都有几分讶异。“我居然想吃花雕炖蒋腿!”
不要说她自己,中元和端午都惊讶起来。“少夫人是难得想开荤了!”
七娘子自小胃口就不好,总是要人劝着,才能吃上大半碗饭,也都是尽量捡素菜进口,荤菜不过一两口,浅尝辄止,吃多了就觉得油腻得慌。即使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小厨房,规定只许用菜油做饭,也都很难多吃几口肉。这一点权仲白和钟先生都有提出,要她多吃点荤菜进补,奈何她不耐荤腥,也就一直搁置了。因此今日七娘子难得有想吃的荤菜,众人都引以为异,到了晚上,中元甚至一边摆菜,一边告诉许凤佳,“少夫人今儿中午足足吃了四块蒋腿,每一块都有一两寸见方!”
七娘子不禁大窘,“难得贪嘴,就被你们给逮着了,还要当个稀奇的事,到处学嘴。”
许凤佳却也很高兴,他拍了拍桌子,“蒋腿是易得的东西,你吃得好,明儿给金华那边的守将写信,最上等的要上一两百斤,也不是个事——不过又怕你吃腻了,改日里,你也换换口,尝一尝我们京城有名的清酱肉。”
七娘子心头一动,“说起来,上回哪里来的小官儿,孝敬了几方谁家的清酱肉,我听说四郎、五郎吃得很有滋味,只是吃完了就上火。也不敢随时供应,既然你提起来,就给孩子们也打打牙祭吧。”
“有这样的事?”许凤佳扬了扬眉,“有意思,这倒是像五妹,我们小时候都爱吃清酱肉,就是七弟和五妹,一吃完嘴里就长燎泡,偏偏越是这样就越爱吃!”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边吃饭,七娘子一时不察,竟吃了好几块许凤佳相机送到她碗中的羊肉。
吃完饭,七娘子便果然再不做事,只是和许凤佳赶了几盘双陆,又稍微聊上几句,便着枕闭目养神。少将军自然是沾枕就着,她闭上眼,在脑海中催眠般念了无数声‘现在睡觉’,终于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七月底,二娘子派人上门给七娘子下帖,请七娘子上定国侯府做客。
233岁月
定国侯府并不像一般达官贵人,多半在大时雍坊、小时雍坊并安富坊等坊市聚居,而是将宅邸置在四九城东北角,鸣玉坊石碑胡同里,占地要比平国公府反而更大得多。七娘子从前几次过来,也在二娘子的带领下,进花园走了走。不过她们是从百芳园里出来的,定国侯府的后花园虽然花木扶疏,看在两个少妇眼中,也就不算什么了。
倒是四郎、五郎,从前几次过孙家来,年纪都还太小,并不知道府内还有这样的地方可以逛。如今年岁渐大,小萃锦也走过了几次,见到孙家的花园,就觉得好了。
二娘子笑着抱了抱两个孩子,见两人的眼睛都滴溜溜地,绕着窗户里的风景打转,不由就笑起来,吩咐小世子,“延平带弟弟们去园子里玩一玩吧,留神不要靠近水边。”
虽说二娘子出嫁得早,但她子孙运竟不大强,长子在襁褓中就告夭折,三子好容易养到三岁,一场风寒久治不愈,也就去世,倒是次子孙延平很是壮实懂事,七岁的年纪,已经如小大人一般进退有度。他听了母亲的吩咐,先稳重地应了是,又向七娘子行礼,“七姨,侄子告退。”
这才带着四郎、五郎出了屋子,甚至不忘招呼养娘们同谷雨春分跟在后头。
两个贵妇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目送着孩子们出了屋子,隐约听得五郎问孙延平,“表哥为什么也叫七姨七姨?”
孙延平还耐心地答道,“因为母亲和七姨是姐妹,母亲的姐妹,叫姨姨。”
七娘子不禁就冲二娘子一笑,“延平像娘呢!从小就这样稳重。”
二娘子唇边不禁也挂上了一缕笑。“他这个性子,很得他祖母的喜欢,说是改明儿过了八岁生日,就向朝廷请封世子,把名分定下来。”
又撇了撇嘴,“其实说是喜欢他的性子,也是因为你姐夫人都要走了,又抬举了两个姨娘。”
七娘子自己就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可以对许凤佳要求专一,但当着二娘子,是决不能说太超前的言辞,只好笑着安慰二娘子,“孩子多了,家里总是热闹一些,总别像九哥,才成亲家里就恨不得马上生七八个孩子出来。传宗接代的压力也太大了。”
还有一句话,她含着没说出来:就算在大秦来说,二娘子的孩子夭折率也太大了一些,万一孙延平没有养住,有庶子在,二娘子总还可以走大太太的老路子,不至于要沦落到过继别人的孩子来养。
二娘子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手,“有一个也不错了,不像大姐,眼看着就是过三十岁生日的人了,肚子还没有消息不说,就是抬举的两个通房都没有消息,那才叫一个焦急。”
初娘子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大姑爷在江南任上,也就是去年随大姑爷丁忧回老家居住守孝,和三娘子、四娘子的往来自然多了一些。京里的几个姐妹,也很少听到她的音信。七娘子上一次知道她的消息,还是她又写信回家,问大太太要了几个漂亮的丫头。
“大姐夫也有三十五了吧?”她不禁一皱眉,“他们家老太爷临终前,恐怕……”
“说是逼得很紧,想要把小叔家的三儿子过继进去,大姐还没有松口,不过想必丁忧在家,日日对着个老太太,日子也不大舒服。”二娘子也很有几分无奈,“算了,看在爹娘的份上,再怎么样也就是吃几分脸色,大姐还是有福气,总比四妹……”
这些年来,几姐妹各有遇合,日子过得也是有好有坏,除了早逝的五娘子,运气最差的就数四娘子了:前年江南天花泛滥,四姑爷染了天花一命呜呼不说,就是四娘子照料他的时候也被传染,虽然有幸痊愈,却落了一脸的麻子,四姨娘哭得不得了,写信上京,请大老爷出钱,在四姑爷坟边修了一座家庵,亲自住到家庵里和四娘子一道吃斋念佛去了。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很有几分唏嘘,“当时在百芳园里倒不觉得什么,亲姐妹有时候也像仇人,见了面和斗鸡一样,你踩我,我踩你。出门了才知道,原来能修成姐妹,已经是多年的缘分了。当年在一起玩耍的几姐妹,如今真是天各一方!也就是我和二姐能够时常见面。二房的几个妹妹,倒也都……”
二房的八娘子、十娘子,也都在这几年间陆续出嫁,八娘子倒是嫁进了李家,和十二郎结成姻缘,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十娘子因为是庶出,由敏哥做主,敏大奶奶做媒,将她嫁到了山西的一户人家,听说家规森严,也就从此没了音信。京城的姐妹,也就只有二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了。
“能有着几个姐妹在一处,已经很不错了。”二娘子叹了口气,“就是皇后娘娘,几个姐妹还不是天南海北,如今侯爷又下了广州,京里除了我能时常进去看看,竟是再没有第二个可以进宫的亲戚了!”
说到宫中事,七娘子不由得瞟了二娘子一眼,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二娘子的态度,才笑问,“说起来,六姐最近怎么样?我这一向也很少进宫去,也听不到多少她的消息。”
二娘子摇了摇头,“还不是老样子?就是七八天前,我进宫去看娘娘,绕到她那里坐了一会,她还说日子无聊难打发,要我带几本书进去给她看呢。”
七娘子微微一怔,待要说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将话吞进了口中。“也好,她能安静度日,就是福气了。”
二娘子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也道,“这话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未必要再翻起来,能安静度日,也就算了。”
她一向是公正严明,对于五娘子的死,态度虽比不上大太太的疯狂,却也十分积极。如今居然换了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七娘子自然吃惊。
她扫了二娘子一眼,却才发觉,这个二十**岁的少妇,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疲惫,竟有了些老年人特有的颓唐。
想她以妙龄入主孙家,在公婆跟前服侍得无微不至,家里家外的无限琐事,都要她亲自安排不说,宫里还有个太子妃需要全心应酬。虽然娘家强势,但比起孙家来,总还是落了下风,恐怕没有少受婆婆的揉搓。如今好容易修成正果,成了名正言顺的一家主母,后堂却还有个多病的婆婆要伺候,孙立泉借着子嗣的名义,一个接一个地抬举小老婆……
就算人人羡她尊贵,私底下的寂寞与心酸,却也只有自己知道。
更可怕的是,二娘子这样,已经算是贵妇中最幸福的人了,至少她的亲儿子活了一个,眼见着就要立定世子之位,庶子们年纪又都很小,通房听话和顺,没有一点声音。婆婆虽然多病,到底也还明理,和小姑子的关系,也说得上融洽,比起很多锦衣玉食的活死人,二娘子的日子算是真过得不错了!
七娘子竟有些后怕。
忽然间,她不敢想象自己嫁到权家或者桂家之后,过的是不是二娘子一样的生活。
两个人唏嘘了一会,二娘子才振作精神,叫了小寒进来,威严地冲她点了点头。
小寒就低眉顺眼,无声地退了下去。
“她这几年来倒也很听话,就提拔着在我身边,帮我管家。”二娘子随口告诉七娘子,“只是在侯爷跟前,不大见宠!”
没想到小寒倒是以这样的办法,上位成了姨娘。
七娘子想到初娘子的生母,就曾经是大太太的陪房,虽然见宠,但却难产去世,一时间就觉得小寒不见宠,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没有多久,小寒就带了两个中年账房,进了屋子,自然有人在两个主母跟前放了屏风,遮掩住了她们的身影。
“这是我们孙家自己产业上的账房,倒不是纤秀坊里的人,世代都在家里做活,是最可靠的。”二娘子向七娘子交待,“你有什么话要问就问,我下去还有一点事情……”
只看二娘子借出的是孙家自己的账房,就知道她以这样的年纪执掌侯府,实在不是侥幸。七娘子会向她开口,肯定是不想惊动娘家,她没有以纤秀坊的账房来应求,可谓是体贴七娘子到了极致,又主动回避,不去打探七娘子的用意,就是二娘子做事的过人之处了。
七娘子也没有客气,她站起身,将二娘子送到了门口,又拉着她的手低声请托,“难得四郎、五郎过来,二姐多陪孩子们玩玩……说一些五姐的事,给他们听吧。”
二娘子眼底顿时就划过了几许感伤。
“好!”她点了点头,又紧紧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我看两个孩子都长得很茁壮……小五地下有知,也能安心的!”
七娘子露出一点浅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送走二娘子,她又踱回花厅中坐下,轻声请两位账房,“先生们请勿客气,坐。”
两位账房顿时低眉顺眼地站起身来,ρi股沾着椅子边,抖抖索索地坐了下来。
“其实请两位先生看账,为的就是稳妥两字。”七娘子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两位先生都是有年纪的老成|人了,也知道里头的忌讳……”
她拖长了调子。
“少夫人请放心!”其中一个账房,就掏出手绢擦起了汗,一边低声保证,“小人几个都是家生子儿,从小受到训导,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的!”
七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我也就是白嘱咐一句。不知道这几本账,先生们看出了端倪没有?”
两个账房对视了一眼,便又都跪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本,趴在地上,由一个人开始低声地为七娘子讲解起了账本中的猫腻。
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
七娘子始终听得很入神,就连她身边的立夏、白露,也不时低下头记些什么。
等两个先生说完了,七娘子才啜了一口茶,继续发问。
“这么说,竟是大厨房采买、金银器损耗上,问题最大了?”
“是。”两个账房的回答都很肯定。
“那以你们的估计,大概一年间出入能有多少两呢?”七娘子调整了一下姿势,漫不经心地平整起了自己的裙角。
“手紧些,五六千两是有的,松些,也有个四五千两。”这两个账房倒也答得胸有成竹——想必是早就料到此问,是以早做好了准备。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问,“那,照你们看,一般的账房,能看得出这里头的不对吗?”
两个账房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均愕然不已,竟都没有做声。
七娘子等了半天,才催促般地清了清喉咙。
“这……若是十多年的老账房,一般也都能看出些不对来,但不细心的、胆子小的,多半也就这么放过去了。”其中一个才乍着胆子回答,“不敢瞒少夫人……这里面的缺漏,也都不是不能商榷的。”
出乎他二人的意料,七娘子居然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想着也就是这样。”她低声自语,“巧,真是安排得巧。”
她冲白露挥了挥手,起身转进了后堂,没有再和两个账房多客气什么。
难得到定国侯府做客,七娘子自然要进去拜见孙太夫人的,因孙太夫人身子不好,直到午后才起得身,吃过午饭,不免又要二娘子带进去拜见过了,再出来和几个孩子们一起说说话,也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二娘子将七娘子等人送到了大门口,见四郎、五郎被两个养娘抱着上了车,小世子下去扒着车边和弟弟们说话,脸上就泛起了一丝笑,她转头叮嘱七娘子,“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你也不要动作太大,还是要以含蓄为上。”
七娘子顿时知道自己可能的动机,没有瞒过二娘子的慧眼。这个通透的贵妇人是在劝导自己,即使抓到了谁的小辫子,也不要一味咄咄逼人,反而失了人心,她笑了。
“二姐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做的。”
她跟着二娘子一道,望向了重帘深垂的清油车——四郎五郎人都上了车,还从车窗里探出半边脑袋,依依不舍地和小世子道别。
七娘子心里顿时又兴起了一阵惆怅:家里就现有年纪相当的兄弟,只可惜孩子们在许家,却只能关在明德堂里,没事不能外出。和几个堂兄弟,倒比表兄弟更疏远得多……
她又收敛了思绪,将目光投向初秋碧蓝的天空,微微地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地办。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家里有事不在电脑前,又怕**定时更新各种问题就提早更新了,大家看得愉快!
234开唱
八月一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许凤佳从被窝里提溜了起来,硬是跟着他到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才被许先生放回屋子里穿衣打扮,洗漱过了坐下来吃早饭。
“自从姑娘开始学拳,别的不说,胃口倒是好多了。”立夏一边摆盘,一边和七娘子说笑,“就是早上都能吃大半碗饭,我看啊,这拳打得好。”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死丫头,你就只会站在世子爷一头来管我。”
许凤佳言出必行,说要为七娘子寻访一套养生拳法,真就问过了钟先生,查知七娘子可以受得住打拳的劳累,便亲自抽空去了沧州,跟着老拳师学会了一套专门给女眷老人强身健体用的太极拳,回来教给七娘子。这才打了五六天,七娘子平时懒惯了,有时候打这一套拳下来就累得气喘吁吁,每天想方设法,只想多睡一会,无奈拗不过许凤佳,每日里被揪出来打拳的时候,总是要抱怨。
“打完了可就没心思干活了!”
许先生就和她装糊涂,“我看你一天到晚,也没有多少事情要办嘛!”
的确,虽说最近家中大权要移交到七娘子手上,但她既然从嫁进许家的那一天就开始筹划,事到如今,是一点都不露局促,什么事都有人接着,反而显得七娘子自己闲了下来,一点摆脱许凤佳的借口都找不到。只得每天早上汗如雨下地跟着许凤佳打拳。
她嘴上是在抱怨,但眉眼间似乎又有些笑意,立夏等人也都不当一回事,只是嘻嘻地笑着,对许凤佳行了礼,“见过世子爷。”就又潮水一样地退出了屋子,把空间留给了两夫妻。
如今七娘子起身得早,她打完一套拳就回来洗漱梳妆,等到许凤佳把自己的拳打完了,回来洗过澡,正好两夫妻坐下来一起吃饭,饭后再和四郎、五郎说几句话,就可以一起去请安。
七娘子一边喝杏仁茶,一边和许凤佳商量,“虽说是明年才开蒙,但两个孩子现在也大了,至少见了人,不会不知道行礼,以后隔三差五,也抱到乐山居里给祖母请个安,和几个堂兄堂姐一起玩一玩吧?”
许凤佳想了想,才道,“算了,我看还是再过一阵子,现在孩子年纪毕竟还小,天气又快冷了,你让他出去惯了,到了冬天也闹着要去请安,是让去还是不让去呢?”
他这话倒是言之成理,大秦不比后世,医疗条件那么差,要是冬天里两个孩子频繁要求外出,染上风寒,势必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七娘子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许凤佳的说法,但依然不禁感慨,“上回带他们去孙家,两个孩子和延平好亲热,一口一个表哥,叫得多好听?毕竟到了年纪,渴望玩伴……唉,等明年开蒙,也就好多了。”
许凤佳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随意扫过七娘子指间,忽然顿住,“嗯?这是——”
他拿过七娘子的手,捏在掌中细看了半日,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杨棋,你也算是有本事了,这才几年啊,就把这枚戒指都骗来了?”
七娘子缩回手,微笑道,“那是母亲疼我,给我做幌子的,你还真以为得了戒指,就是许家的主母?”
许夫人给的那枚黄金红宝石戒指,七娘子自从到手,就珍重秘藏,从来不曾示人,今日却戴了出来,用意不问可知。许凤佳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叮嘱她,“也不要太劳心劳力了,五房的事,要不行就算了!太花费心力坏了身子,也划不来。”
二娘子也好,许夫人也好,虽然对七娘子的要求也不高,但多半都还是为大局考虑,希望七娘子能维持府内的稳定。
天下也就只有九哥和许凤佳,会把七娘子的健康,置于内宅争斗之上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撕下一小块奶香小馒头送到口中,她点了点头,“你放心吧,这一场戏,用不着我费心去唱。”
这一天大家都到得很早,五少夫人打扮得也很庄重,才是中秋,她就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贡缎袄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肃穆,只是脸上的微笑,还透着一丝淡淡的喜庆。
甚至于大少爷、大少奶奶、四少夫人、于宁、于泰,也都一早进了小花厅,反倒是几个女儿家最漫不经心,到得都很晚——毕竟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对家事的变动,就没有那样上心。就只有于安悄悄地给了七娘子一个笑,似乎是在为七娘子鼓劲儿。
七娘子也还了她一个小小的笑花,她又偏过头去,轻声和许凤佳打趣,“知道的,是今天我开始掌事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出什么大事呢……你看大哥,脸上绷得紧紧的,眉毛都要扭成两条虫了。”
她为了不被别人听到,是靠在许凤佳耳边说的,两人神态亲密,又刺了四少夫人的眼,她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转过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天空,出起了神。
许凤佳唇边溢出一点笑意,却没有回话,而是和五少爷说起了宫里的人事变迁,又拉着大少爷。“听说最近正阳门那头开了新饭庄子,大哥吃过没有……”
他平时虽然不苟言笑,一张脸凶神恶煞的,很有些怕人,但真要做起门面功夫,却也一点都不差,此时一笑,满面春风,居然大有长安贵公子的味道——因为在家呆了小半年,养尊处优之余,军人的铁血之气渐渐收敛,如今看来,反倒更像个京城里的浪荡子,一脸的风月,只有眼光流动时,隐隐露出了深沉的城府。
大少爷和五少爷也都很给许凤佳的面子,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说着说着,就约起来去正阳楼吃烤肉,五少爷又拉于宁,“你和于泰也去,让大哥做东,请我们弟弟吃饭!”
七少爷和八少爷脸上都露出喜色,“大哥这话当真?”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团热闹,等太夫人进了屋子,众人才静下来齐声请安。
“好,好。”太夫人笑着在太师椅上安顿了下来。“我在那洗脸呢,就听着你们的笑声了,都说什么这么开心?”
四少夫人就一脸是笑,将几兄弟约出去吃烤肉的事告诉了太夫人。“……要敲大哥的竹杠!”
众人顿时又都是一通笑,太夫人意味深长地扫了七娘子一眼,才道,“不好,叫凤佳请客才是。”
又顿了顿,解释,“他是世子爷,本来就该照看兄弟们。再说呢,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可以管家的人,如今世子妇终于能接过家务了,是喜事!你们尽管出去喝酒吃肉,我们女眷也在屋里开一桌来吃,贺杨氏当家!”
到底不愧是多年的老姜,虽然对七娘子的不喜,有心人都看得出来,但到了要做戏的时候,也是七情上面,一点都不敷衍。
七娘子和五少夫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祖母哪里话,是孙媳懂事得晚,现在才堪堪能接过家务……”
“祖母这话说得是,我也要讨一杯酒来吃,沾沾六弟妹的喜气!”
就一个附和,一个谦让,又将气氛炒得热闹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热闹?”平国公许衡也进了花厅,上前几步,给太夫人问安,“几天没进来看望母亲了。”
等他起来,众人又都离座给他请安,“父亲辛苦。”
平国公奉旨去宣德劳军,离家有五六天了,昨晚才由几兄弟亲自从城外迎回家。
太夫人就笑着把刚才的事说给平国公听,“我看平国公回来得也正好,我们呣子俩很久没有一道吃酒了,正好,孙媳们一席,我们一席,借着这个事头啊,中午好好吃一顿。”
她这么有兴致,平国公自然也不会扫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正好七娘子在摸耳朵——视线在七娘子指间停留了片刻,也就笑道,“好啊,不过中午儿子还要进宫去,不知几时出来,不如就是明晚再来庆祝一番,也算是为于潜过个生日。”
四少夫人忙起身逊谢,“于潜是什么位份上的人呢,还要父亲这样看重……”
太夫人眼神一闪,笑盈盈地答应了下来。“莫氏还不知道你父亲?最是疼爱小辈的,明晚就明晚,杨氏好生办一办,不过,也不要太热闹了。”
看看,这就是太夫人,就连为难人,都为难得这样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多喜欢自己,一听说自己要接账了,就欢喜得要庆祝起来。
七娘子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盈盈一笑,“祖母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安排的。”
若有若无地,她又转了转指间的金戒指。
五少夫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似的,微微地偏过了头去。
从乐山居出来,五少夫人就没有停留,直接和五少爷一起回了慎思堂。
七娘子也没有在小花厅里多坐,她把中元留在小花厅里,自己带着端午,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西翼十几间房,平时有在使用的也就是五间不到,许凤佳名义上有一个小书房,还有一个自己的睡房,不过自从他不许七娘子吃了晚饭后再动脑筋,小书房也就形同虚设。那间自留的卧室更是早已经蒙尘,连那晚他和七娘子闹脾气的时候,都已经不堪使用。余下的七八间房中,七娘子挑了一间向阳的屋子打扫出来,又放了几张打好的书桌,预备做将来文书处理之用,如今几个丫头不当值的时候,也经常进去歇脚喝茶。
她就在这件新办公室里坐着,过了一会,管事妈妈们就陆陆续续地进了明德堂,等到平时惯常来办差的那十多个管事妈妈都到齐了,中元也闪身进了花厅,回身合上了门。
七娘子又掠了掠浏海,倒是无意间让阳光折射到金戒指上,在屋内投出了闪亮的光斑,晃着了众人的眼睛。
她歉意地一笑,放下手轻声道,“从今儿起,就由七娘来为祖母、母亲管家了。”
众人的眼光,似乎都被磁石吸到了她的食指上,半晌都没有人挪动。
七娘子也没有做声,又徐徐地啜了一口温水,才又道,“世家大族,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规矩,小七当然也不会随意改动,就算换人当家,也是萧规曹随。以后当家,还请诸位妈妈赏脸,大家彼此帮衬着,安稳度日。”
这几句场面话,是一定要交代的,众人也都并不讶异,有几个殷勤的就喃喃应,“少夫人说得是,奴婢一定殷勤服侍。”
她点了点头,“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凡是在我手底下做事的人,都要养成记档的规矩,这个习惯,七娘是改不了了。少不得也要请诸位妈妈们体谅则个,有什么事,都记下来。”
她三言两语,把记档的规矩解释清楚,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就又道,“从此后和往常一样,巳时一刻在明德堂里点到,一直到中饭前我都在这里做事,有什么急事也可以随时进来请见,不过不急的事呢,那就等到上午来一并说了,更方便一点。”
“各位妈妈都暂时还是按原来的规矩办事,这个记档的规矩,七娘也是第一次推行,怎么个做法,还得摸索,总之册子一会儿会发下来,诸位先记着,到了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派人前去索取。”
七娘子顿了顿,又扫了众人一眼,才漫不经心地道,“若是不识字不能记的,或者是不想记的,现在都可以先说出来,别等日后索要了拿不出来,那……就难堪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调转寒,虽然面色不变,但屋内的气氛,却似乎因为七娘子的语气而一下僵硬了起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新科主母,似乎并非善类。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时间声音参差,都道,“少夫人说的是,奴婢知道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笑道,“蔡妈妈和吴妈妈两个账房,就从今天开始盘账吧。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随时说来,我自然会问五嫂,这几天账房里的事,就由……”
她的目光在室内巡梭片刻,见注目者无不精神一振,七娘子不禁暗笑,到了最后,才落到了老妈妈头上,“老妈妈代管几日,妈妈看怎么样?”
老妈妈肃然道,“少夫人有命,老奴自然没有二话。”
蔡乐家的和吴勋家的对视了一眼,也都恭顺地道,“那就拜托老妈妈了。”
七娘子绽开笑意,又随手吩咐了几桩琐事,才道,“李庚家的稍微留一留,没有什么事,你们就先下去吧。”
235心窍
李庚家的不由有些忐忑——她是管着各院里小厨房们采买的活计,说起来也是个油水丰厚的活,七娘子要拿捏她,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平时又仗着是府中老人,想着对五少夫人也是那样不冷不热的,就没有多奉承七娘子,如今被七娘子这一显摆威风,第一个就被气势唬住,胆气比平时弱了三分,再一看七娘子淡淡的表情,更是从心底虚了上来,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竟是怎么看,都是漏洞,这个头,就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她微弯着腰,恭谨地站在地下,看七娘子慢慢地喝了一盏茶,终于是忍不住问,“少夫人……有事要吩咐小的?”
七娘子抬起眼来,似乎这才想到李庚家的,她微微笑了笑,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你坐。”
立夏和上元登时拍了拍手,就有个中年妈妈端了小几子进来,摆到了李庚家的边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李庚家的就心惊胆战地坐到了小几子上,抬起头恳切地望着七娘子,又拿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汗。
七娘子看自己已经立起了威风,也就没有再拿乔。“只是想问问你,平时我们家摆酒吃饭,用的都是哪家的席面。”
立夏就清脆地解释给李庚家的听,“明儿太夫人要自己家女眷在一起吃一席酒,少夫人是问你,这样的场合,一般是在家里自己做呢,还是到外头去叫席面进来。”
李庚家的一听不是要发作她,顿时欢喜起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登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平时家里有什么喜事大宴宾客,那肯定是在福寿堂、中信堂、庆和堂、同和堂里选,家下女眷们小酌,要是吃腻了家里的口味,太夫人是喜欢到玉华台、春华楼叫几个江南菜来填补席面,不过最多的还是家里多做几个菜罢了。听少夫人的意思,是因为有个喜事,想要大家一起坐着吃吃玩玩,那么依奴婢的意思,到春华楼叫个翠盖鱼翅,枣泥方谱——都是太夫人爱吃的菜,再不拘添补些什么,我们自己再预备个十多道菜,并不过分奢侈,又很看的过眼,花费也不大。少夫人看着好,小的就下去叫人筹办了。”
她在喜事中一向是管着小丫鬟么传菜端菜,安排外头饭庄子的厨子们安灶做饭,对家里正经吃宴席的事,当然最是熟悉,难得七娘子一吓就吓住了,李庚家的不但没有拿乔,答得还很爽快,又比出了不少往年的例子说给七娘子知道,七娘子听得也很满意,她笑了,“以后这样的事,我看就直接交给你了,菜谱什么的,就你来拟,给我过过目就行。”
李庚家的受宠若惊,又强自压抑着欣喜谦让,“少夫人过奖了,这样的事,奴婢也不敢做主,还是要少夫人把关才能安心。奴婢就是在边上出出主意罢了!”
七娘子目注她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又道,“对了,你手下管着几个人呢?”
又问了些李庚家的平时工作的细节,才道,“刚才说的档案,回头会有册子送到你们手里,李庚妈妈呢,再用心一些,写一份工作报告来给我看看,介绍一下你平时的工作内容,再把几个手下的人,都写一份档案,描述一下各自的能力、性格……可要好好写,我是要给别的妈妈们当范例的。”
李庚家的简直都要呆住了——这样的殊荣,也能落得到她头上?
若是在平时,她恐怕不但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要有些烦躁:毕竟对这些只识得几百个字的管家婆字来说,写一份报告,可算不上什么轻省的活计。可被七娘子这一吓,一冷,一捧,如今的李庚家的,早已成了一摊子泥,七娘子话音才落,她就迫不及待地点起了头,“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用心做事。不会让少夫人错爱的!”
七娘子又笑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才打发她,“下去做事吧,这一份报告,你三天内给我就行了,用心写,不要赶。”
目送她出了屋子,她又打发中元,“去彭虎家的、林山家的、盛锦家的、雷咸清家的那里都打好招呼,彭虎家的要额外采买些果蔬,这个让她和李庚家的商量,菜单拟出来送到老妈妈那里看一看,老妈妈点了头就这么办。林山家的要预备取金银碗碟,盛锦家的要把丫头们安排好,雷咸清家的要和外头的管事们说,和春华楼的人结账。”
大门大户里,随便聚在一起吃一顿,就有这么多排场,这么多的琐事,也难怪五少夫人说她管得头疼了,家务事就是这样,一件接着一件,琐碎却烦心。
不过对七娘子来说,反正她动动嘴就好,底下的事,自然有底下人去做,是以也并不觉得烦累,随口发放完了,又督促着上元去发册子,就带着立夏回了西次间里,喊了点心来吃。
立夏一边给七娘子斟茶,一边撇嘴,“太夫人也实在是……”
她不比端午中元,一向稳重,很少说主子们的坏话,今儿似乎也是实在忍不了了,才说了这半句,却又收住了话头。七娘子看着她笑了笑,轻声道,“其实,这倒是好事。”
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待要问,却又忍住了没有问,一扭身出了屋子,去给七娘子张罗点心。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欣慰:这丫头如今也很知道进退了。
许凤佳今天并不大忙,上午给太夫人请安之后去了官署,到了中午,居然就溜回来吃饭。
“二姐夫上路后,这一向倒没有多少要我去做的事了。”他和七娘子说起了工作上的事。“再说这一阵子,北疆也很平静……去年冬天冷,今年要是有一个丰收,北戎自己内部也不想打仗,更想好好放牧。”
虽然他杀了不少北戎,但提到这些化外之民,许凤佳却没有多少鄙夷之意。七娘子就有些好奇,“还以为你巴不得杀光这些蛮子……”
许凤佳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冷笑道,“杀哪里是杀得完的?越发和你说破了,北戎也都是些挣扎过活的老百姓,要打仗的,从来都是上头的人罢了。”
提到这个问题,他心绪似乎并不很好,只是摆了摆手,就粗率地转了话题。“我虽然知道祖母一向都不大喜欢你,不过却从不知道,她居然不喜欢到了这个份上。”
七娘子笑嘻嘻地对他亮了亮手上的金戒指,笑道,“她是不喜欢我戴着这个东西,又哪里是不喜欢我呢?”
她见许凤佳不以为然,想了想,自己也不禁承认,“好吧,的确也不大喜欢我。我的出身,哪里入得了祖母的眼呢。”
提到七娘子的出身,许凤佳就更又有了几分不自然,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又道,“还好,爹还是明理的,没有让你一接手家务,就要安排宴席……祖母这一手,稍微小家子气了一些。”
七娘子才接手家务,肯定要有一个上手的时间,这时候凡是懂事一点的主子们,肯定都是尽量少出幺蛾子,让政权平稳过度。太夫人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家务一上手,就要七娘子兴办个小宴席,这就是摆明要给七娘子出难题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太夫人的用意,平国公当然也不会看不出来,他于是借口四少爷的生日,为七娘子多安排了一天准备的时间。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几个人是心知肚明。
“祖母这是怕我太闲了,要给我找一点事做。”七娘子眼神一闪一闪,好像收进了夜空里的一点星光。“你信不信,就是这宴席之后,她也少不得继续给我安排些烦心的事,让我更忙一点。”
许凤佳已经吃了两碗饭,见七娘子吃了小半碗饭,就把筷子搁下了,不由一皱眉,劝道,“好歹也多吃一点,我看你平时晚上也有吃一碗饭的时候,怎么今天胃口这么小?”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中午回来吃,快到饭点的时候吃了两个萝卜丝小烧饼,其实已经饱了。”
许凤佳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他扭头叫道,“立夏上元进来!”
两个丫鬟本来在西次间外头说话,听到世子爷传唤,顿时就推门而入,齐声道,“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许凤佳就指着七娘子道,“以后快到饭点,不许你们主子吃点心,免得耽误了正餐,长此以往,又败坏了胃口。都知道了?”
也不顾七娘子秀眉微蹙,这两个小丫鬟都是一脸的恭谨,躬身应了,“世子爷吩咐得是,奴婢记下了。”又上前为两人换了骨碟斟了热茶,这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颇有几分幽怨,“这还是我的陪嫁不是?怎么听你的话,倒比听我的话更殷勤些?”
话才出口,她就挨了许凤佳一个瞪眼。“从前还以为你很聪明,如今倒觉得你笨得很,哪有人和你一样不注意保养……在家事上,我听你的不错,可别的事,你还是得听我的。”
这话里就又有了几分少年将军的霸道。
“人家又不是你的小狗。”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别过头去。“你叫做什么,就做什么?”
许凤佳的话里就有了几分笑意,“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只是这一次说出口时,七娘子的心境已经同上一次大不一样。
她咬着下唇,强忍住了笑意,垂下头看着精致的碗碟,没有回话。
李庚家的第二天就把两份报告都送到了明德堂。
管事妈妈们还没有都到齐,李庚家的就将两沓厚厚的纸张塞到了立夏手上,口中还谦让,“仓促写的,并不大仔细,姑娘包涵着抄录。”
她这一动作,还没有按班列好队的管事妈妈们,倒都住了脚步,半带着疑惑地看向了立夏和李庚家的。
七娘子就在唇边藏住了一抹笑。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天下人的共性。
如果叫每个人都写一份这样的材料,恐怕这些管事妈妈们,又要觉得过分劳累,私底下自然难免抱怨。
可如今李庚家的一脸喜气洋洋,将这么厚的两沓东西材料递给立夏,她们又难免不多想:这什么东西,凭什么李庚家的要写,我就不用?为什么她有这个脸面,我就没有?
她和气地夸奖李庚家的,“妈妈办差真是殷勤!以后少不得还有更多的事,要交给你忙呢。”
李庚家的难掩喜气,“是少夫人抬举!”
等人一到齐,一些家中琐事发配完毕,她又迫不及待地向七娘子汇报工作进度。“和春华楼的人说好了,两席各十道大菜,今晚准时送过来,我们自己小厨房上预备好别的菜,太夫人今早捡了席开流觞馆……”
盛锦家的上前一步,“小丫鬟们是定了自鸣钟响五下就到流觞馆外头聚集……”
几个管事妈妈也都上前汇报,自然而然地沿用了七娘子当时定下的规矩,把整个家宴彩排了一遍。
七娘子含笑听了,又和气地夸奖众人,“果然都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办起事来,就是叫人放心。”
等到散了席,老妈妈特地留下来和她说话。
“李庚家的虽然办事手段是有的,但脾气一向孤傲……”老妈妈夸七娘子,“也就是少夫人有这样的手段,一天不到,就收拢了她的性子。”
虽然是夸赞,但到底态度间也含了一丝疑惑:这么多许夫人嫡系出身的管事妈妈,七娘子怎么就挑中了两边不靠的李庚家的……
这就是在百年世家里当家的坏处了,凭着许夫人的支持上了位,有好处,当然不能忘了许夫人的嫡系。
七娘子笑着解释给老妈妈听,“如今既然是我当家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祖母这阵子,恐怕是不会稍停的。要折腾我,这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吃酒?”
而李庚家的平时就是管宴席上到处上菜传菜,和外头的大师傅们接洽了买席面的管事妈妈,七娘子不笼络她,笼络谁去?
老妈妈登时恍然大悟,钦服地夸奖七娘子,“这份心思,真是老道!”
她又有了几分好奇,“可太夫人又为什么要——要折腾您……”
到底太夫人位份尊贵,私底下编排她,还是让老妈妈红了脸。
七娘子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也就是我的一点猜测,是不是,还要看日后祖母是怎么行事的。”
又催促老妈妈。“您该到账房去了,这一眼看不见,还不知道两个账房私底下说了什么……”
老妈妈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少夫人只管放心,账房里服侍的几个小丫头,都换上了我们的人。就是两个妈妈住的地方,也都安Сhā了几个人手,若是她们私下沟通,老身是一定收得到消息的。”
“老妈妈办事,我是放心的。”七娘子就赞赏地按了按老妈妈的肩膀,“以后这几个月,还多得是要仰仗你的地方呢!就是母亲当年留下的老帮手们,恐怕都要请几个出山来撑场面了。”
老妈妈顿时愉快地笑了,她起身告辞,“虽然也安Сhā了人手,但总还是我亲自看着,放心一些。”
等老妈妈出了屋子,立夏跟着七娘子进了西次间,才称赞她,“真不知道您的心是怎么长的!总觉得要比商代的比干呀,还多了一窍!”
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当家嘛,靠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工夫呀。”
她又若有所思,“也不知道祖母究竟是不是安心要折腾我了。”
七娘子猜得不错,太夫人果然就不消停起来,当天晚上吃过了一席酒,第二天就闹了个肠胃不舒服,还嫌钟先生看得不好,要七娘子另找大夫,一时间,七娘子颇有些脚不沾地的意思。
236能人
进了八月,很快就是中秋了。
虽然还有半个月的时限准备,但像中秋这样的大节气,府中上下人等都是很看重的,才过了八月三日,太夫人就嚷着要好好地操办操办,并不愿意在流觞馆里吃酒,而是想开了高处的望月楼,大家在望月楼上赏月,安排一班小戏子们在山下吹吹打打——这样才够风雅。
上头一句话,下头跑断腿,七娘子一边熟悉人事,一边还要按照众人的口味拟了菜单,又要吩咐李庚家的和几个管事妈妈一起,操办中秋的宴席,还有望月楼的打扫修缮,还要和郭福家的——管许家一班小戏子的管事妈妈一起,商量着定了戏单出来,种种琐事,不一而足。
“这还好是笼络住了李庚家的。”她就和许凤佳闲话,“这吃上的什么事,她都能举出无数的例子给我参考,要不然有很多事,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就是没有她,也有老妈妈。”许凤佳倒不以为然,“她也是个聪明人,不敢和你拿乔,否则你问老妈妈,还不是一样?”
许夫人手底下多少老管事妈妈,现在都蠢蠢欲动,想要证明自己宝刀未老。李庚家的既然被自己收服,当然要为保住自己的差事奋斗,七娘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笑道,“说得是,母亲给我这枚戒指,助力真是不小。”
虽说一般新人上位,底下的妈妈们总要有所动作,但七娘子人又精细、又威严,这些天众人冷眼看来,竟是拿不到她的一个错处,又有老妈妈掠阵,许夫人赏赐的黄金戒指护身,众人竟一反常态,都有些战战兢兢,深恐做了出头鸟,反而被七娘子拿捏起来,杀鸡儆猴。
既然无形间都被七娘子吓怕了,这份家务,七娘子就执掌得很顺,虽然也有些料想不到的地方,但她身边有老妈妈这个经过事的大管家在,遇到不懂的地方,遣人一问,难题顿时迎刃而解。因此太夫人虽然不断地兴出事来,但府内诸事运转得却都很安稳,并没有难得住七娘子,只是让她比往常更忙碌了一些。
等到八月五日,许家又接到消息:四少爷所属军队回京换防,这位离家四五年的许家子,终于能回京过一个中秋了。
这消息一传出来,首先四少夫人这一喜非同小可,也开始折腾七娘子,每日里不是要申领墙纸,把慎思堂里的墙壁天棚,重新都糊了一遍,就是见天地来问七娘子要摆设,要被褥,要各式各样全新的家用器具……虽说物件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讨厌在一个琐碎上,七娘子顿时被绊住了脚,常常一整个上午,忙得都喝不上一口水。
敏大奶奶来看她的时候,就特地捡了下午进明德堂来。
“你刚当家,一早上肯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不来讨嫌了!”敏大奶奶这一次倒没有带南齐生的女儿,“到下午来陪你说说话,倒也是好的。上回我到大伯家里,瑞云还说,请我多来陪你说说话呢,她倒也想着过来的,只是从早到晚都不得闲。”
权瑞云一进门就要当家,她又不比七娘子,是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没有闲心外出搞社交,也是常理。七娘子略略皱了皱眉,也叹道,“我几次回家,瑞云都是和我们坐一坐,就到外头去忙家务了,一时也来不及问,她这一向开心不开心。”
她不比敏大奶奶,可以频繁进阁老府说话——毕竟那是娘家,闲了没事老往娘家跑,招惹闲话。倒是敏大奶奶往杨家走动,那是题中应有之义。
“她……”敏大奶奶叹了口气,“说句老实话,七妹,大伯母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你站在她身边,她也能挑出毛病来,不要说瑞云还是刚进门的媳妇了。”
只听敏大奶奶这句话,就知道大太太和权瑞云之间的关系,远远称不上和睦。
七娘子很觉得抱歉,“可惜我这里自己也忙,不然,倒真要回去看看瑞云了。”
她又关心地问,“那九哥……”
“善久一心一意只是读书,如今窗外事是一概不闻,全家上下也不敢拿外头的事去吵他。”敏大奶奶摇了摇头,“我看瑞云最苦就是这个,在婆婆跟前受了气,回来对着夫君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也就是暗自垂泪罢了。我几次去看她,觉得她精神差了不少呢。”
其实说起来,杨家人口简单,现在就四个主子,比起七娘子要面对的这一大摊子烂账,杨家的家务简直轻松得快上天了。七娘子尽量想去,也就是个人情往来,要比许家更复杂一些:毕竟杨家在风口浪尖上,外头的交际要难一点。
七娘子顿时蹙起了眉毛,思量再三,到底也只是叹了口气。
出嫁了的人,就不好再把手Сhā到弟弟的家事里了。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七娘子也只能这样说了。“好歹善久也是为了上进,再过几年中了进士,就什么都好了。”
敏大奶奶顿时微微一笑,“七妹这是变着法儿来夸我呢?”
敏哥这一科倒是中了进士,名次在二甲前列,大老爷很肯提拔侄子,敏哥又争气,选拔考试里表现优异,竟是已经考出了庶吉士。将来一辈子仕途,至少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七娘子望着敏大奶奶笑了笑,又道,“大嫂也有几个月没来看我了!”
大少夫人这几个月里也就去寺庙上了一次香,倒不像是去年冬天那样,和敏大奶奶来往那么频繁。
“唉,家里事情多。”敏大奶奶似乎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南音去年肚子里那个没了,我就做主为你哥哥又挑了一个通房,如今两个人天天争风吃醋的,我一走开就要生事。娘家事情又多……也就没空来看你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敏大奶奶见七娘子露出了倦意,便起身道,“你还是睡你的,我去至善堂找韩家姐姐说说话,就直接出府了。”
看来,她这一次上门,主要还是来看大少夫人的。
七娘子当然不至于留难,她爽快地将敏大奶奶送出了屋子,回身也不就睡,而是沉吟起来,在纸上涂涂画画的,想了半日,才和立夏感慨,“大嫂这个光风霁月的性子,我是很敬佩的。只盼着她……”
话说到一半,又收住了没有往下讲。
立夏却立刻会意:敏大奶奶和大少夫人之间的那点勾当,她是在七娘子身边见识过的,要说没有一点猜测,那也是假话。
“奴婢瞧着,这两个少夫人倒是一门心思与世无争。”她轻声为七娘子分析。“不管是大奶奶还是大少夫人,都没有太多不该有的心思。尤其是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如果想当家,早就要和五少夫人争个日月无光了。不至于五少夫人才出了一招,她就毫不留恋地将管家大权双手奉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大少夫人的确也没有动机来做任何害人的事,多少宝贵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都退却了,又何至于要用谋害的手段,来为自己谋取利益?
七娘子微微沉下双眸,吩咐立夏。“去看看谷雨春分在做什么,如果走得开,带一个人进来。”
把谷雨、春分放在四郎五郎屋里,是一拍几响。这两人在五娘子身边时日最久,如果说还有人能够回忆得起五娘子生前的一些琐碎细节,也就是这两个丫鬟不会错的了。
谷雨很快就恭恭敬敬地进了西次间。
七娘子却没有在西次间和她说话,而是将人带进了西三间里。
西三间是她的卧室,在卧室里问话,不但显出了这件事的重要,还透着一股推心置腹的私密感。
“刚才大嫂进来,你是看见的。”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开门见山。
对于这种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生死凭她一句话的丫鬟,没必要再玩弄什么心机了。再说,谷雨、春分一向也都很听话,不是乱嚼舌根的轻浮人。
谷雨一怔,才坦然地点了点头,“您还陪着大奶奶进来看过了四郎、五郎嘛。”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问,“还记不记得,从前五姐在世的时候,大嫂有上明德堂来拜访过么?”
谷雨顿时面露惧色,显然是捕捉到了七娘子的用意。
在五娘子去世快满三年的时候,她的死,终于随着七娘子上位,而要被重新翻出来调查了。
府中当然会随之再起风波,而她和春□为五娘子的贴身丫鬟,又怎么可能不被牵扯进这样的漩涡里?
时间几乎是一切的解药,即使在当年,还有许多人希望在这件事上找到说法,可三年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开始往前走的时候,要再提起往事,这样的抵触情绪,也是在所难免。
七娘子就在心底随手记下了一笔,提醒自己要留心这点:明德堂里的丫鬟们,再怎么样也得跟着她的性子办事,可明德堂外的人,却不一定高兴自己将往事再叨登出来了。
“敏大奶奶过门也没有几年。”谷雨很快回忆起了当时的细节,不疾不徐地为七娘子解说了起来。“就奴婢记得的来说,我们姑娘进门之后,头三个月是没有什么访客的,进门四个月的时候,敏大奶奶过来看了她一次,当时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沮丧,也没有多少话,大奶奶坐了坐就走了。又到了她生日的时候,大奶奶来看了看她,以后就再没有上门了。”
敏大奶奶两次上门,一次是礼节性的拜访,一次是为五娘子生日道喜,这都是很正常的礼节拜访。就是去看了大少夫人,也很说得过去: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老乡。
以五娘子粗疏的性子,当然也不至于会从中琢磨出不对来。她更不可能毫无通报地闯进至善堂去,撞见两个人幽会的场面。所以她发现了两人之间的秘密,导致两人不得不杀人灭口这个可能性,那就相当小了。
不过,这也不是说敏大奶奶就没有嫌疑了。
虽然大少夫人和孩子们不算很亲,但在四郎、五郎出生前,府里孙辈中的男丁,无不是至善堂所出。
但即便如此,给五娘子下毒依然不算是一步好棋,要下手,也是要等孩子们断奶后,再从食物中动手脚来得更合理一些。
自己对大少夫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一些。
七娘子就把谷雨打发了出去,又喊春分进来盘问了一遍,还是得到了类似的答案。五娘子身为新妇,平时很少和外界来往,敏大奶奶上门的次数,都已经算多的了。
把春分送出屋子,她又叫立夏进了西三间,沉吟着问她,“你看小黄浦这个人怎么样?”
立夏神色一动,“人很仔细,也很谨慎,倒像是个可靠的人。只是……”
只是小黄浦一家人都在府里服侍,有一些事也不好交待她去办,否则就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七娘子点了点头,“你和上元多找她说说话,你们这几年也都是要出嫁的人了,以后我身边肯定还要再往上提拔大丫环。这丫头要是个肯进步的,你就私底下来和我说。再告诉她,多和她姐姐小闽江往来,是再不会错的。”
小闽江是大少夫人身边的梳头丫鬟,在至善堂也颇有些脸面。
立夏欲言又止,七娘子看在眼里,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损害最小的一条路了。”她的语气颇有些沉重,“我能想到的其他所有办法,伤害只会更大。”
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事不得不做,利用一个小丫头往上爬的心思,怂恿她刺探别人的**,的确说不上厚道,但正如七娘子所说,这已经是损害最小的一条路了。
立夏眼中闪过了几许黯然,她叹了口气,“姑娘您也是无奈。”
要查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尤其这件事上又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七娘子也只能将每一个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了。
七娘子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又传来了上元的声音。
“少夫人,老妈妈来了。”
七娘子顿时神色一动,站起身来。“我到西次间见她。”
她又自言自语,“这都五六天了……也该是时候了。”
立夏不解地扫了七娘子一眼,又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即使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南偏院那个无知的小丫头,但也从来都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贵妇人。
七娘子的心思,实在是太深了。
老妈妈的脸色并不大好看。
七娘子才命她坐下,老妈妈就迫不及待地拿眼睛看了看正在斟茶的上元和立夏。
“都下去吧。”七娘子于是从善如流,等上元斟过茶来,就将她们都打发出了西次间。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半天,老妈妈才从牙缝里开了声。
“这事……是吴勋家的,在背后闹鬼。”她的语调很有几分苦涩。
就是七娘子,都讶异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吴勋家的是出了名的两边不靠,一手账做得很漂亮,为人又很精细,不管在谁手下都很得重用,比起糊糊涂涂的蔡乐家的,她倒更像是账房里的大拿。
没想到,居然就是这么一个核心干将,居然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五少夫人那边……
“仔细说说。”七娘子沉下了语调。“肯定是她自己挑出的毛病,不是别人在后头弄鬼?”
老妈妈神色沉重。“老身按着少夫人的吩咐,一进了账房,就吩咐这两个人,‘查账的时候不要互相说话,也不要议论账里的事,不然传到外头去,难免得罪人’。有了老身这一句话,虽然两人在屋内查账,但是屋内却一直都很安静,老身就在一边为少夫人办事,就是偶然出去,也有小丫鬟在一边服侍,这几天来,两个妈妈都没有怎么互相说话。”
她顿了顿,又道,“有问题的那几本账,已经混在各色账本里,给两个妈妈都送了过去。蔡乐家的看过了,没有说什么,倒是吴勋家的就看了半个时辰,已经看出不对,把老身拉到外头窃窃私语,又将帐上的几处不对都指了出来。又说,这两个妈妈素来是我们夫人身边的得力干将,恐怕这件事闹开了,大家都有妨碍,叫我私底下来问少夫人的意思,看少夫人是查还是不查。如若不查,她就糊涂过去,并不再开声了。”
这倒也很符合两个管事妈妈的性子,蔡乐家的性格开朗,在账面上就糊涂一些,得过且过,没有挑事的意思。吴勋家的性子严明,这一番做作,已经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上,给了她缓颊的机会。要不是七娘子有定见在先,恐怕还真要被她瞒过去了。
七娘子满是兴味地哼了一声。“这个吴勋家的,也真是个能人。”
237耐人
七娘子很快就把吴勋家的叫到了明德堂问话。
这个中年管事妈妈有一张国字脸,面目刻板表情严厉,看上去颇有些可憎,就是往好了说,也是冷冰冰的,叫人望而生畏。即使是在七娘子跟前,她也没个笑模样儿。请过安,她望了七娘子一眼,就又转过了头去,不和她目光接触。
七娘子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偏过头去,缓缓地吹动着淡褐色的茶水。倒是一边的老妈妈不断唉声叹气,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吴勋家的暗暗打量了老妈妈一眼,就在心底冷笑了起来。
这个新上位的世子夫人,只怕也巴不得有这样一桩子事,可以将从前的老人们梳理梳理,为自己的人马腾出位置吧。
大厨房采买和小库房当家,这都是油水极丰厚的差事,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一去,顺理成章,安排自己的陪嫁上位,不几年,她的私房钱就更是金山银山了。将来自己的孩子出世,就是没有爵位,也有丰厚的家事等着。
更别说这件事往下挖一挖,就能挖到张账房家的,对五少夫人更是个沉重的打击,这一年来,两个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底下人也都看在眼里。
这么好的机会,世子夫人要肯轻轻放过,不是痴的,就是根本不想当这个家了。也就是老妈妈老糊涂了,才会以为自己的眼泪,能够打动世子夫人。
她气定神闲,吃茶不语,又过了一会,果然就听得七娘子问。“这本账,到底是出什么问题了?”
吴勋家的顿时就作出了一脸的痛心,她提着裙子,跪了下来,先给七娘子磕了头。
“少夫人容禀……”
就又添添减减地将当时两个账房的话,告诉了七娘子知道。无非是以京城物价来说,采买上有虚报嫌疑,虽然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稍微一留心,就能发觉其中可以商榷之处颇多。并且以这本账来说,出入的银子,已经上了千两是至少的。
她的话要比两个账房说得都更保守一些,但也可以理解,毕竟吴勋家的还要在许家继续做事,把话说得太满,将来见到两个同事,难免有些不好说话。
以世子夫人的精明,当然也听得出她后头的这个意思。
她果然流露出了几丝心动,徐徐地翻动起了吴勋家的呈上来的这本账,沉吟不语。
又过了半晌,才轻声叹息。“虽然这么说,但五嫂是何等的光风霁月,要说她有这样的事,我是不信的。更别说这张妈妈,也是家里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没有出过事,怎么就这几年就出事了呢?”
言下不但哀婉痛惜,又有了些打退堂鼓的意思。
吴勋家的一下就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那双眼。
那双冰一样的眼,似乎已经钻到了她的脑髓里,现在正冷冷地盯着自己,让吴勋家的一下就出了一头的冷汗。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按理这话,也不该和少夫人说。”也难得她的声音里,居然只带了几分干涩。“不过,五少夫人带进门的嫁妆,可没有您的显赫。就是连家具一道算起来,也不过是两三万之数,还有一大半是难变现的大件。在府里,吃穿用度,处处也都要有额外的赏钱,这一点,少夫人是清楚的……”
见七娘子面上还带了几分犹豫,她咽了咽口水,又加了把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少夫人一向养尊处优,恐怕不明白,很多人为了钱,是什么都肯做的。”
“是这样吗?”七娘子微微抬高了声调,似乎有些讶异。
吴勋家的不禁抬起头望了七娘子一眼。
世子夫人的眼睛,很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水潭,现在这两汪水潭,弯成了月牙儿,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居然是这样?”
吴勋家的忽然觉得,她一点都读不懂世子夫人的心思。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沙哑着保证,“少夫人,是这样的。”
七娘子收敛了笑意,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敲打着白玉沉口杯,发出了扣、扣的轻响。
“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外传。”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等到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给祖母、母亲知道,这样的事,也不是我们可以擅自做主,说查,还是不查的……你知道了?”
吴勋家的只觉得心直往下沉。
这个该死的世子夫人,又选了一条最不可能出错的路来走。
罢了,横竖五少夫人针对这个情况,也早有安排。
她低沉着嗓子,应了下来。“但凭少夫人吩咐。”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让人把吴勋家的带了出去。
她一走,老妈妈就不叹气了。
非但不叹气,还直起腰来,露出了一脸的鄙夷。“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是她!吃里爬外,见钱眼开!也亏得她还有脸编排别人!”
像老妈妈这样久经阵仗的人精,又怎么看不出吴勋家的这么急切地想说服七娘子,背后必有图谋。
七娘子也满意地一笑。
“真是个能人,”她慢悠悠地夸奖吴勋家的。“我本来还拿不定主意,是她还是蔡妈妈,没想到吴妈妈这么心急为我排忧解难,就差没有指着自己把话说明白了。”
吴勋家的,的确也表现得太急切了一些,和之前对自己那漠不关心的态度相比,她这么着急地想要七娘子相信账面上的问题,几乎已经是□祼地揭开了自己的阵营。
看来一切和自己猜测的并没有太大的出入,五少夫人是准备动用吴勋家的这一着后手了。
七娘子又陷入了沉吟,半晌,才随口吩咐老妈妈。
“也该让府里人都知道知道,我们的五嫂干的好事儿了。”
老妈妈神色一动,“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七娘子就笑着解释给她听。“刚才那一番做作,无非是要让五嫂相信我已经上套。既然如此,这件事闹得越大,恐怕她也就越逞心如意了。”
老妈妈恍然大悟,“是老身想差了!”
七娘子按兵不动,做出一心只想平平安安地接过账本的态度,无非是要吊一吊账房中的内线。如今内线既然已经浮出水面,她大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不必等到五少夫人自己揭盅。
“再说,要等到五嫂来放消息,事情岂不是完全按照她的节奏来走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一道好的谣言,有时候完全可以一石二鸟,就看怎么操纵。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可犯不着让给别人。”
她轻轻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五嫂想和我玩,我就陪她玩……不过呢,这消息该怎么放,就得看老妈妈的布置了。”
老妈妈注视着七娘子,由衷地道,“以您的手段,张氏只怕是要饮恨收场啦——少夫人请放心,奴婢是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对这个庶女出身的继室,才真正的心服口服。
接下来几天,太夫人倒是反常的安静,似乎对折腾七娘子忽然间失去了兴趣,就连四少夫人都反常地安静了下来,留给了七娘子一段难得的空闲。
七娘子乐得松快,平时也就是早上拨出一个时辰来料理家务,平时有什么事到了她这里,再随时派人出去找到管事妈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倒也没有多少事需要七娘子亲自安排。
自从李庚家的交了两份报告上来,众位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是一个接一个地软了,七娘子又随手抽了盛锦家的——也是许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叮嘱她写了述职报告并人事简述,盛锦家的欢天喜地,第二天一大早就当着众人的面,把两沓比李庚家写的还厚的纸张,交到了七娘子手上。
众人看向她的眼光里,不期然就又多了几丝火热:人就是这样古怪,再不稀罕的东西,被七娘子这样一吊胃口,反而也都稀罕了起来。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就都已经私底下写好了报告,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七娘子一大早起来和许凤佳打拳的时候,就一边笑,一边把这些手段当故事一样说给许凤佳听。
许凤佳听得目光闪烁,半天才问七娘子,“你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这样的御下手段——倒不如进我手底下做事算了。”
七娘子打出了一脸的汗,掏出手绢擦了擦,才道,“一点点小小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顺水推舟,你要是连这点手段都看不穿,还怎么带兵打仗?无非是看不起内宅小小的天地,也要这样去斗,才懒得用心机嘛。”
一时间,虽然明知道许凤佳只是玩笑,她还是露出了一点憧憬。“不过跟你打仗也倒不必了,如果我是个男儿呢,和你结伴去游遍大江南北,我倒是愿意的。”
许凤佳哈哈大笑。“废话,要是我,也更愿意游山玩水,懒得去打仗的。”
七娘子冲他扮了个鬼脸,一路轻笑着进了屋子,洗漱出来,迫不及待拿起栗子面做的小窝窝头咬了一口。“饿死了饿死了,昨晚上睡前我想吃一碗面,你们世子爷硬是不肯。说什么积了食又睡不着……五郎,你爹坏不坏?”
谷雨和春分抱着四郎、五郎进了屋子,五郎在先,听到七娘子这样说,他笑嘻嘻地道,“爹坏!”
四郎却有不同意见,“爹不坏!”
两个小家伙就咿咿呀呀地打起了嘴仗:这两个孩子现在说话都说得很流利了,时常用众人听不大明白的速度和用语,彼此间吵架。
正热闹着,许凤佳也进了屋子,一身浴后的清爽香味。他笑道,“好哇,我一不在,你们母亲就编排我。”说着,在七娘子身边坐下,给自己取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七娘子吩咐立夏,“给世子爷装一碗清浆。”
四郎、五郎对母亲这两个字,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五郎和四郎吵了几句,觉得无味,又扭动着身子要到炕上来和七娘子一道。“七姨陪我玩!”
谷雨和春分忙哄他,“七姨吃饭呢!”做张做致,也给两个孩子一点大人的东西吃了,两夫妻吃过早饭,整顿了衣装,一道出门去给太夫人问安。
许凤佳一边走一边吩咐七娘子,“四哥恐怕这两天就要到家了,慎独堂那边,你也去坐一坐,看看还有什么预备不到的地方。不要让四哥觉得自己受了怠慢。”
他的声音忽然一顿,脚步也慢了下来。七娘子站住脚,跟着许凤佳的眼神看过去,才发觉在小萃锦院门口,两三个管事妈妈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还不断地将目光投向了七娘子夫妻俩。却是一等被许凤佳发觉,便又轰地一下四散了开来,各自低头做事。
她不禁微微一笑,低声道,“老妈妈办事,真是让人放心。”
这才几天,平国公府里就传开了谣言,恐怕还不到中秋,就可以往下再走几步了。
许凤佳望着她扯了扯唇,也低声地回她,“是你编排得好,连我都听到了,何况她们?你看祖母这几天的脸色……”
七娘子一下精神大振起来。
“连你都知道了?”她抓着许凤佳的袖子,急急追问,“可恶,你不早告诉我!非得到现在才说。”
许凤佳很有几分吃惊,“我是昨儿个知道的,不是又回来晚了,怕惹起你的心事,就没有说,回头又浑忘了——怎么,你就这么不想我知道?”
“你傻啊,”七娘子翻了个白眼。“你知道,父亲肯定也就知道了嘛。”
许凤佳平时除了在明德堂和乐山居走动,就很少进小萃锦了,连他都已经知道,那么平国公许衡十有**也收到了消息,知道这账是查出不对来了。
以许凤佳的聪明,当然是略一细想,就明白了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抱起手,似笑非笑地道,“只可惜我又要去通县了……不然,真想到梦华轩里看看热闹!”
七娘子又白了他一眼,才自轻笑起来。
“何止是你?只怕有上百人恨不得当面来问我,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账面出问题,毕竟只是个谣言,虽然七娘子并没有否认,但她却根本也没有承认帐查出问题。五少夫人不管是要澄清还是要认罪,一下也就没了个目标。她自己又不好出面要求仔细盘查——毕竟是没影子的谣言,这就当真了,反倒显得五少夫人过分心虚。也因此,虽然这几天府里的气氛渐渐越发紧张,面上大家却都还保持了一团和气,说笑时,就像谁也不知道这回事一样,都是一脸的开心。
“我就是奇怪,”许凤佳也若有所思,“按理这时候正好是祖母出面说话。怎么她老人家反而安分下来,好像不知道这回事似的,成天到晚,只把四哥挂在嘴边。”
七娘子瞥了许凤佳一眼,轻笑道,“等你想明白这事,黄花菜都凉啦!”
她到底也有了一丝不确定,“不过祖母的表现,也的确耐人寻味……”
眼看着乐山居就在眼前,两个人也就都收住了声音,拾级而上,掀帘子鱼贯进了堂屋。
238上吊
今儿人到得很齐,居然连平国公许衡都难得地进了小萃锦——他上一次进乐山居,还是七八天前,兄弟们商议着吃烤肉的那天。
平国公大驾光临,太夫人自然也不可能等闲视之,她也比往常更早进了小花厅,和平国公说起了亲戚间的喜事。
“九月底就是九十大寿了,真真是老人瑞,上回在谁家见到,还是精神矍铄……”
见七娘子夫妇进来,太夫人就住了口,对两个年轻人露出了慈和的笑意。“凤佳来了。”
一屋子的人,就都看向了许凤佳——身边的七娘子。
五少夫人和五少爷是早到了的,都在老位置上就坐。五少夫人看着精神头似乎并不太好,眉宇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听到太夫人这一句话,她递来一个眼色,又很快带了些埋怨地,将头扭了回去。
好做作!
七娘子也不禁在心底喝了一声彩。
她这么多年修行下来,其实对于做戏也就只是入门而已,一般的浅层情绪装一装也就算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借着表面的平静,来掩饰内心深处的情感。
五少夫人就不一样了,这做起戏来,真可谓是七情上面,全情投入。光是看她的表情,要是七娘子不知就里,恐怕就要以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却又不方便开口为自己说话,心里的憋屈劲儿,别提有多大了。
可惜,一个像五少夫人这样无情的人,又怎么会轻易为自己感到委屈呢。
七娘子就气定神闲地给太夫人、平国公问了好,在许凤佳身边坐了下来。
平国公瞟了五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太夫人,也就低头吃茶,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太夫人呢,眼神闪烁,也不知在出什么神,时而看看七娘子,时而又看看四少夫人,半晌才笑道,“说起来,于潜也就是这一两天到家吧?”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欢容,“可不正是?昨儿送信来,说是快些呢就是今晚,慢一点明天中午,那是一定到家的了。”
太夫人就看向七娘子,“于潜难得回来一次,太妃在宫里又有喜事,今年中秋倒是要办起来。六孙媳看看,方便的话,倒不如叫春合班进来唱一唱!”
“回头就遣人出去问问。”七娘子忙笑着回,“若没有被别家订走,就在流觞馆里头搭台,我们在望月阁里吃酒,从上往下,听得真不说,看得也清楚,祖母看怎么样?”
太夫人含笑点头不语,平国公又想起来问许凤佳,“你们什么时候去接你们娘回来?”
倒是大少爷代答,“钟先生说,母亲这个病最怕睡不好。上回去小汤山的时候,母亲就说了不回来过中秋,免得大家闹赏月又闹得太晚,若走了困,好容易将养出来的精神,又颓败了。”
平国公眼神一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七娘子这才体会到许夫人的深意:她说要躲清闲,还就真一定要到小汤山去住,否则此时此刻,必定也是身不由己,又要被卷入家务事的漩涡里了。
她轻轻一拉许凤佳的袖子,许凤佳就笑道,“也没有什么,咱们家这个样子,还不是日日都在过中秋?比不得小户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多少好东西,才这样看重节气。等四哥回来了,我们去庄子上陪母亲住几天,也是一样的。”
提到许夫人的病,太夫人和平国公也都不好多说什么,太夫人还道,“这是媳妇有福气,几个孙媳都能拿得起家务,她才有空去休养。早些年,还不是要抱病伺候在我身边?不回来也就算了,在小汤山好好休息吧。”
这话绵里藏针,许凤佳眼仁一缩,就要说话。七娘子忙笑道,“也不知道四哥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不好安排采买们送菜。四嫂回头想到了什么难得的菜,就和我说一声,回头让彭虎家的采买进来送过去——大嫂、五嫂、于宁于泰,几个妹妹们,可都不许埋怨我偏心啊!”
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于宁道,“不埋怨嫂子偏心,到时候我进了饭点,就到慎独堂去。料四哥四嫂也没这个脸皮赶我!”
四少夫人笑得头上的珠钗一阵乱晃,映着日光,颤出了一连串的光晕,“这么爱和你四哥厮混,改明儿你四哥回西北去,就把你带去,叫你天天跟着他吃饭!”
于宁一缩脑袋,再不敢开声,作出了一脸惧色,众人都笑了起来——许家的几个孩子里,于宁、于泰都不爱武事,平时最怕摔摔打打,倒是在读书上有些天分。
四少夫人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还要说话时,却是于平指着她笑道,“四哥要回来,我们嫂嫂就和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容光焕发!”
屋内登时又响起了一片笑声,众人又坐了一会,才各自起身散去。太夫人起身进了净房,七娘子让许凤佳先走,自己故意坠后一步,拉着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细问,“祖母这一向还爱吃春华楼的菜吗?春合班的戏爱听哪一出……”足足消磨到人都散尽了,太夫人都从净房里出来了,才恍然大悟,向太夫人告辞。
“家里事多,小七就先回明德堂去了。”
太夫人眼神闪烁,看着七娘子走了几步,忽地笑道,“六孙媳慢一步。”
七娘子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回身探寻地看向了太夫人,问,“祖母有什么吩咐不成?”
太夫人思索了片刻,又笑着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道,“你坐。”
竟让七娘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荣——让她挨着太夫人,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
两个人一时谁都没有做声,看着丫鬟们快手快脚地收拾了碗碟,将椅凳复位,又鱼贯退出了小花厅,只留太夫人的几个心腹作陪,太夫人才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七娘子。“府里最近传的几句闲话,你听到了没有?”
果然是冲着那几句闲话来的。
七娘子动了动眉毛,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就做出了一脸的为难,她低低地垂下头,避开了太夫人的眼神,嗫嚅道。“下人们嘴实在不大严……嗐,其实也就是没影子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出来了。这种事呢,又是最不好说的,唯一的手段就是仔细严查,可……”
可五少夫人本身,只怕是禁不得查的。
太夫人一时就有些焦急起来,心念电转间,她的语气又和气了几分。“你现在也是管家的人了,也知道很多事,不是当家人想要怎么办,就能怎么办的……”
她拖长了声音。
五少夫人手底下的账出了问题,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她本人有意贪污,这个就不说了,第二种呢,就是她没有能力,被底下人蒙蔽了,自己还懵然无知。
太夫人的这句话虽然含蓄,但听在七娘子耳朵里,却无异于黄钟大吕。
她这是迫不及待地认下了账有问题,而且还直接把整个基调,定在了第二种可能上:五少夫人是没有能力,被底下人蒙蔽了。
所以五少夫人的确是以公谋私,为自己牟利,只是手段远不是她表现出来的这么粗劣了。
这个五少夫人,可真有胆色,连太夫人都被她算计到了这个局里,还这么挖心挖肺地为五房考虑。
七娘子心底一下就浮出了无数的推测:她是怎么牟利的,真的是高利贷?为什么已经把账补得那么完美,却还要瞒着太夫人,让她为五房担惊受怕?
她眨了眨眼,就顺着太夫人的话往下说。“其实小七也没有打算多追究什么,一家人过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事也就过去了。再没有什么事,比一家人的和睦更重要……”
太夫人显然松了一口气。
她第一次对七娘子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这个笑,是从眼睛里笑了出来。
“好孩子,你这样想就好了。”
太夫人又叹了口气。“你五哥一家子,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他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很多事呢,祖母老了,心就很软,只盼着见到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生活在一起,就什么事都不想追究了。”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似乎的确是发自真心。
七娘子心中冷笑,面上却也表现得很恳切。“小七也是这样想,名门望族,最怕的就是内斗,有些事能糊涂了,就糊涂了是最好。”
从太夫人那里出来,七娘子就一路笑着回了明德堂。
几个丫头们都很奇怪,“少夫人今儿开心呢,一整天都咧着嘴笑。”
就连管事妈妈们都看得出来,七娘子今天心情不错,有几个胆大的如李庚家的、雷咸清家的,就打趣七娘子,“世子爷要出门办差,少夫人却笑得这么开心,难道就不怕世子爷在外拈花惹草……”
众人就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七娘子也跟着笑。“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世子爷只要不闹到我跟前来,我也随他!”
“少夫人贤惠!”众人顿时又争先恐后地巴结七娘子,一时郭福家的来回,“春合班的人中秋已经定了去永宁伯林家唱堂会,并不得闲,班主说有个才进京的凤凰仪也唱得好,九月里还要进宫唱一次,问我们要不要试试她们的口齿。奴婢也不敢做主,要回来问了少夫人才知道。”
七娘子随口道,“你就跟进去听一听不完了?让外头懂戏的男人们跟你去一个,听完了回来,若是好,就定下,若是不好就问一问麒麟班,毕竟这一次隔得远了,也不用担心避讳不避讳。”
众人都笑道,“那宁愿是去请麒麟班的,毕竟是多年的老班,有个口碑。”
郭福家的也道,“那奴婢先遣人去问问麒麟班的班长,再回少夫人的话?”
“好,”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你们都是戏迷,我是不懂戏的,这件事,也就是听你们摆布了。”
众人越发一笑,有事的又回事,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七娘子诸事安排妥当,又回了西次间里喝茶看书,和立夏、上元等丫鬟闲话。又把小黄浦叫到跟前来,细问她的出身家人,聊以解闷。
小黄浦难得有机会在七娘子跟前露脸,自然是受宠若惊,一边摆弄着辫梢,一边和七娘子说笑,“是,全家上下最出息的就是二姐。也是她的运气,当时太妃宫里手最巧的宫人没了,正好夫人进宫说话,太妃娘娘一眼就看上了她的头,这么一来二去,二姐就进宫服侍太妃娘娘……现在家里好几百亩的地呢!就在天津一带,日子虽说不富贵,但也极安稳的。”
提到她的二姐,小黄浦一脸的羡慕,是掩都掩不住。就是立夏等丫鬟,也不禁都是一脸的艳羡。
当时的大家婢,结亲的主要对象也还是家里的下人,这倒不是府中的主子们小气,而是一般的良民,很少有愿意和奴婢结亲的,毕竟身在贱籍,后代想要科举读书,就要受到限制。而商人们纵有愿意娶大家婢的,这些见过世面的小妮子们,也多半都不肯相与。像小黄浦二姐一样,以宫人的身份被放出来,赏了良民的身份彻底脱籍,从而嫁到好人家的,一百个人里也没一个有这样的运气。也难怪提到她的经历,众人都是一脸的羡慕。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也就有了计较,她冲小黄浦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这丫头进屋还没到三个月,还要再看看她的心性。
小黄浦见七娘子不说话,却是欲言又止,半天,才冲口而出,问七娘子。“少夫人知道不知道……现在府里传了些闲话……”
七娘子神色一动,“什么闲话?说给我听听。”
“是说查账的事……”小黄浦嗫嚅着道,“也是昨天回家去的时候,听三姐说的。说是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谈起来,都说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查账的时候,查出了厨房采买和金银库房的账有些不妥,背后隐隐约约牵扯到了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婶婶,背后、背后是……”
这个谣言是直指五少夫人贪墨,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人心就是如此,有一句话传出来,听者自然会臆想出一千句来解释。就算老妈妈在散布消息的时候,只是提了一句小罗纹,并没有明确地提出张账房家的,但这两人之间的联系,又哪里瞒得过有心人?稍微一加细想,就知道这谣言真正针对的是谁了。
七娘子笑了笑,点头道,“噢,这件事啊,我知道呀。”
她态度自然,小黄浦反而无以为继,她瞟了七娘子一眼,怯怯地续道,“奴婢的三姐还说,说,张家的婶婶听说了这件事,气得是捶胸顿足,指天发誓,说她的账可是经得起人盘问的,说这传闲话的人,活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还说、说……”
见七娘子目注她等着下文,小黄浦一咬牙,终于道,“说少夫人到现在都不查这里头的猫腻,分明是有心陷害她……”
室内顿时就静了下来,就连七娘子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而是略略瞪大了双眼。
不过,她的惊讶也没有持续多久,就又消散了开去。
“五嫂也真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七娘子只是漫不经心地评论了一句,就扯开了话题。“你三姐现在至善堂里,可还有体面吗?怎么我看大嫂头上的发式,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一点都没有翻新。”
小黄浦顿时如释重负,唧唧呱呱地为小闽江辩白了起来。“三姐的手也巧着呢!是大少夫人性子古怪,平时呢,一点都不讲究这些的,也就是要出去上香的时候,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三姐给她梳几个时新的发式——”
屋外忽然间又响起了散乱的脚步声,中元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嚷道,“少夫人,不好啦,张账房家的上吊啦——”
239寻味
她这句话可非同小可,一时间众人都怔住了,就连七娘子手边的小糕点,也都跌落在了裙边,为洁净的布料点染出了一长串的黄。中元又狠喘了几口气,才道,“要不是她亲生女儿发现,人怕是就背过气去了。”
这么说,就是还没有死了?
七娘子一下又镇定了下来,只是表情中,却依然难掩震怒。
五少夫人也实在是太狠了,这样的招数都使得出来……一旦撞进去晚一点,人真的死了,那可怎么办?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样死于一场算计?
她猛然将沉口杯顿到了桌上,沉声道,“立夏去胡同里,把庄账房请进来,上元到二门上打听一下,父亲在梦华轩做什么呢,如果没事,就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想禀告父亲。”
几个丫鬟一下都回过神来,立夏深吸了几口气,面上立刻平静下来,波澜不露,上元也学着她的样子,装出了一脸的冷静,出了屋子。
七娘子又打发端午,“去小账房把老妈妈请出来,让她到张家去瞧瞧人怎么样了,大夫请了没有。中元你下去约束咱们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许出明德堂去,有无故出去胡乱掺和的,全部罚三个月月钱,情节过分的直接撵出去。”
她平时说话,一向是轻声细语,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和气韵,难得露出今日这样的杀伐果断,众人忙不迭听命去做不说。小黄浦却是吓得动弹不得,细细地发起抖来,七娘子扫了她一眼,又不容置疑地道,“你来服侍我换衣服梳头,一会要过梦华轩,可不能就这样出去。”
等到七娘子换了衣服,又梳了一个更严肃一些的发式,几个大丫环也都回来了:庄账房住的胡同,本来就和煤炭胡同距离不远,只是小半个时辰,立夏就将她带进了明德堂,此时正在屋角垂首站着,也是一脸的肃穆。上元也带来了平国公的回话:老人家午睡才起,虽然很吃惊于七娘子的请见,不过还是派了人来接七娘子,到梦华轩说话。
七娘子亲自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床头的妆奁,从夹层里取出了两个女账房整理出来的两本账册捧在手中,带着庄账房同立夏两人尾随,又戴上盖头,这才出了明德堂,随平国公派来接人的两个老妈妈出了二门,拐向平国公府东翼外院,经过一条长长的秘道,又走了几十步,便见到了一间几进的大堂屋,两个十来岁的小厮已经在门口候着,七娘子将立夏和庄账房暂且留在屋外,独自一人进了堂屋。
梦华轩内的摆设,倒是意外地相当简朴。七娘子从堂屋被领进了东边第三间屋子,就觉得这屋子与其说是二等国公的屋子,倒不如说是乡下土财主的书房更恰当一些:除了一两个疏疏落落的博古架,并一个长长的条案之外,就再没有多少摆设了。只是向着阳的两面大玻璃窗,才有一些富贵人家的气息。
没有多久,平国公许衡也就进了屋子,神色间还带了一丝诧异。“是二门里出了什么事——”
这个老狐狸,还在这装糊涂。
七娘子心下腹诽,面上却是一脸的肃穆。“小七冒昧,打扰父亲了。”
她先行过礼,等平国公摆手道了无妨,才续道,“是内院原来在账房做事的一个张妈妈……”
三言两语,将张账房家的上吊的事交代清楚了,又道,“本来家里传的几句闲话,小七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犯不着去搭理,如今事情闹到这个样子,就不得不来打扰父亲,交割分明,免得家下人还以为小七这才接过家务,就要兴风作浪了。”
她不等平国公回话,自己走了几步,出门将庄账房领进了屋内,肃然道,“这是小七从扬州盐商高家特地要来的账房,做家用账是一把好手,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家账。自从七月中开始,就一直在为小七看账,庄账房,请您为父亲讲解一下这本账中几个可以商榷的地方。”
平国公一脸的深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顺着七娘子的介绍,把目光投向了庄账房。
庄账房先冲平国公行了一礼,将两本账册送到平国公面前,就开始了当时在七娘子跟前的介绍。“这两本账,是奴婢两个从历年来的家账中……”
竟是一点都没有隐瞒,将她们对七娘子交待过的话,又原原本本地对平国公再说了一遍。
她本来就出身专业,说的又全是真话,自然是平静坦然,什么话都交待得明明白白。平国公一开始还好,听到了以米价为对比,发觉了账面上的不对时,终于神色微动,露出了深思之色。
等到庄账房说完了,七娘子便挥手让她下去,没有给平国公一点反应的时间,又道。
“这本账中可以商榷的地方很多,张妈妈又同五嫂身边的通房丫鬟小罗纹沾亲带故,两家平时往来得也很频密。偏偏五嫂年前将她调出了账房,瓜田李下,有些事传出去,被有心人一说,无意也变成有意,没有嫌疑,也变成有嫌疑了。”
见平国公微微颔首,七娘子又续道,“只是这件事,小七也不能不给大家一个交待,这些天来,一直在私下查访,想要知道究竟是底下人瞒着五嫂弄鬼,还是……”
她顿了顿,又扯开了一个新的话题。“只是从八月一日,开始查账后,吴勋家的很快也发现了不对。虽然当时小七严令她不要往外泄露,但很快,纸包不住火,府里就有了些传言。”
平国公神色再动,他冷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吴勋家的居然这样碎嘴!”
做账房的,当然最不能碎嘴,否则主人家的财务**岂不是就成了问题?这件事被七娘子这一说,似乎一切都已经分明起来:七娘子想要等到有确凿证据时再处理这件事,但吴勋家的一经发现破绽,立刻嚼起了舌头,致使事情闹到了如今的地步。
“府里既然有了闲话,事情就有些难办了。小七想着,这件事不查不足以服众,既然有了传言,不管是不是,也总要有个解释,才能给大家交代。不然底下的妈妈们看着这样的疏漏都被放过,以后也动起手脚来,防不胜防,长此以往,家就不好当了。”七娘子面沉似水。“但为了大家体面,也是相信五嫂不会做这样的事,小七就没有大鸣大放、大张旗鼓地去查,迄今依然在暗地里查访,没有想到张妈妈居然就按捺不住,径自闹起来。现在事情闹大,反而不好收场——就是祖母,早上也叮嘱小七,一家人不必要计较那么多,能过去的事就过去算了。现在小七可谓是无颜面对祖母,只好向父亲请罪,一并请问父亲的看法了。”
她语调生硬,显然是含了隐怒。平国公却并不介意,他皱紧眉头,又追问了一句,“你祖母真的是这样说的?”
七娘子坦然地回视平国公,点头道,“真是这样说的,父亲若是不信,自然可以随时找祖母对质。”
她这话是一点不假,逻辑关系更是顺得不得了,由不得平国公不接着她的语气往下想:五房和太夫人一向那么亲密,就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太夫人也不顾五少夫人的清誉受到玷污,宁愿吩咐七娘子不要小事化大……
五少夫人到底无辜不无辜,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既然五少夫人不无辜,那么张妈妈、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也就都是一丘之貉,有份贪污官中银米。
本来就是戴罪之身,张妈妈在这个时候还这样高调,嚷着自己是被冤枉的,要用上吊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要含血喷人,把七娘子往没理的那方逼去,好像是她故意放出消息,要抹黑清白的张妈妈一样。偏偏七娘子还没有查出真凭实据,就是要坐实她的罪名都不能。
这么无赖的一招,也就只有张账房家的这样的滚刀肉使得出来了。分明把杨氏恶心得够呛,却还无处分说,也难怪杨氏罕见地露出了怒色!
饶是平国公心机深沉,也不由得怒道,“这等刁奴,倒不如真吊死了好!”
旋即又醒悟过来:她本来就是故意上吊,哪有不被人救活的道理?
七娘子不用做作,只要想到五少夫人,就是一脸的怒色。“多谢父亲明察秋毫,体会到媳妇的不容易!”
屋内一时间又沉静了下来,平国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郁气排出了胸臆,略微盘算了一下,才望向七娘子,颇有深意地道,“那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个当家主母,可以为这样的阴招生气,但是却不能为这样的阴招所制,否则在和管事妈妈的斗争中,恐怕就很容易落到下风。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征询地望了平国公一眼,眉头紧蹙了片刻,又放松下来。
“这件事,按照小七来看,还是不要再追究了!”七娘子斩钉截铁地道。“把张妈妈一家远远地撵到庄子上做活也就是了,别的事小七也不想再往下追究!”
“哦?”平国公登时挑起一边眉毛,兴味地看向了七娘子。“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件事再查下去……”七娘子咬住了下唇,有些踌躇。“结果会是如何,父亲心里,总归也是有数的。”
她没有明说,但平国公又怎么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点了点头。
“家和万事兴,一家人能够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就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我们家金山银山,论银子尽有,这本账里的出入不过三万两……这三万两,买不来兄弟间、妯娌间的和气。”七娘子甚至还笑了笑。“越发说穿了,就是小七手里的陪嫁,一年红利也有近两万两,这银子,世子爷和小七是真的不看在眼里。”
她提起自己的陪嫁,就不由得让人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陪嫁:数目相差这么大,手难免紧了一点,管家的时候,那样多的机会……
就算平国公本来还不信,现在恐怕都要有几分信了。
“既然如此,既往不咎,索性就将过去几年的账本一烧了之,谁也做不了文章,谁也别想做文章。就算一时对五嫂有些议论,过上几个月,没有真凭实据,这议论也就自然消散了。也算是对五嫂小惩大诫,她自己心里明白懂得羞愧,那就是最好也不过的了。”
平国公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越来越亮,却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账可以不算,张妈妈这样无耻的举动,却不能不管。免得日后个个妈妈都以为犯了什么错,上个吊主子们就拿她们没有办法了,府里的规矩,只怕也就名存实亡,下人们一乱起来啊。这府里越发是乱得不成样子了。”七娘子语调转冷。“小七想,也不要出人命,就给她下一碗哑药,打发到京郊的庄子上做活吧!”
打发到京郊的庄子里,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看看她的下场,下一碗哑药,是让她不能乱嚼主人家的舌根。七娘子的处置当然不能说不狠,但到底还是留了几分余地,没有一开口,就喊打喊杀。
平国公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才慢慢地道,“唉,当年要是……”
话没有出口,又收了回来,“这处置很妥当,就这么办吧!有一句话,杨氏你说得很对,家人的和气,是千万两银子都买不来的事,你眼中能看到这一层,也难怪你母亲可以放心地将家事交给你了。”
他的语调已经柔和了下来。“既然如此,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小气——你毕竟是新媳妇儿,有些事由你来做,不免得罪了人。以后做事,更不方便展开手脚。这样吧,回头就由我这里来处置张家……别的事,就由你来办好了。”
烧账本这样邀买人心的事,平国公让给七娘子,发落张妈妈这样落埋怨的事,他揽上身,的确算得上是很体贴七娘子了。七娘子顿时双膝落地,谢过了平国公,“父亲体贴晚辈,是我们的福气!”
“只是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平国公不免沉吟起来。
七娘子作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见平国公冲自己微笑着点头示意,才道。“这传言里说得也很清楚,就是厨房采买、库房上出了错,若是三个都打发了,只怕太下五嫂的面子……就是吴勋家的,小七都打算放一放再说。”
“杨氏想得有道理。”平国公双眉一轩,再不迟疑。“这件事,说放也就放了!日后腾出手来再从容料理,也不为迟。”
七娘子就起身告退,“耽搁父亲办公,小七真无地自容……”
平国公摇了摇头,“你很好!很识得大体!”
他又深深地盯了七娘子一眼,“做主母的,什么事,都要以大家为重。这句话,你要记在心里。”
七娘子微微一笑,却没有答平国公的这句话,只是又和平国公客气了几句,便躬身退出了屋子,带着两个从人回了明德堂。
一进屋,她就又吩咐上元。“到二门里走一趟,把林山家的、彭虎家的请过来说话!”
240大敌
林山家的与彭虎家的很快就进了明德堂。
两个妈妈脸上都是阴云密布,又有些止不住的恐惧,又有些难掩的阴沉。
毕竟府中的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这两个妈妈当然也不可能没有听到,只是七娘子不发话,她们二人就是要自白,也无处辩解。在这样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两人又哪里可能完全清白?自然只有惶惶不可终日,一等七娘子传唤,便惴惴不安地进了明德堂,都想:以我们的出身,即使有这样的事,只怕也会看在多年的面子上,糊涂遮掩了过去。
七娘子也没有和两个妈妈客气,两人一进西次间,她就给立夏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顿时退出了屋子,轻轻地合上了门。她自己面沉似水,指了指小几子,“两位妈妈坐!”
这两位妈妈又如何敢坐?彭虎家的到底少了一分城府,在七娘子的气度跟前,不由的就扑通一声,双膝落地。“少夫人,我等多年来兢兢业业,是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不该想的事。自从跟在您婆婆身边起……”
七娘子双眉微蹙,摆了摆手,依然是一脸的冷淡。
“先别说了。”她又向庄账房点了点头。“庄先生,把账本再解释一遍,给两位妈妈听吧。——妈妈们,坐。”
她软硬不吃,彭虎家的也只好抹了眼泪,和林山家的一道在矮凳上落座了,各自凝神,听着庄账房不厌其烦地又将这账簿中的问题,解说给了两个人听。
七娘子不动声色,抓了一把玫瑰瓜子在手中慢慢地剥着,偶然抬起眼来看看两位妈妈。只见随着庄账房的叙述,这两人的脸色都渐渐阴沉了下去,彭虎家的城府浅,更是早已经露出了一脸的愤懑。林山家的却是咬着下唇,眼珠子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已经开动脑筋,开始积极地谋划着自证清白的办法。
可等到庄账房家的开始有条不紊地以账面上的逐条记录,开始分析出账面后的不对,两个妈妈却都说不出话来了:如果按照账面上的记载来说,采买和库房有猫腻,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当然,也不是不能将底账拿出来,大家面对面对质细查……
可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这样掉底儿的查法,那真是不出问题,都要出问题了。
五少夫人的这一步,算得就是这样的狠。如果七娘子稍微不经世事,想要为两位妈妈证明清白,遣人一查——反而是将这两位妈妈陷于更不利的境地里,也将彻底地得罪这两位管事妈妈了。
等庄账房说完了,室内就彻底静了下来,七娘子面罩寒霜,冷冷地望着两位妈妈,半晌才轻轻地问,“两位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地方么?”
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对视了一眼,也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
这本账做得实在是太精细了。
单从账面上来说,只是一些模糊的数据出入,可要结合了这几年京城的物价,就能看出不对来了。活像是做帐的这个人,并非熟手,只是将下头报上来的数字直接登进册子里,并没有多加盘问。
弯弯绕绕,最终的目标,还是直指了自己两人,而她们却是连辩白的余地都没有:要辩白,就要拿真账出来彻底盘问。可仅从两人的眼神内,彼此又都会意了……就算是迫不得已,要接了这一盆脏水,那一本真账,也是决不能拿出来的。
林山家的再一望七娘子,心底就打了个突。
这位少夫人虽然今年才十**岁,连二十岁的关口都没过,平时更是谨言慎行,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一件多余的事都很少去做。但不声不响,这大半年来,却是什么都有了。平时世子爷对她是千恩万宠,两个小少爷听说也和她很亲近,才接家务,就得了家传的印信戒指,只是在太夫人大寿的时候管了几天家,就已经笼络到了几个说话很管用的管事妈妈,连自己都不期然起了攀附的心思……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她的手段,你根本都品味不出,只能看到她一步步走得这样的顺,却是看不到在这顺遂底下,到底有这位少夫人的多少谋划,多少心机。
如果她信了这账本里的说话,还会找自己和彭虎家的来对质吗?
林山家的脑中一下就清明了过来,她意识到,这是七娘子给她的一次机会。
没有丝毫犹豫,她一下就跪了下来,膝行了几步靠到七娘子身边,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少夫人!”她嘶哑着嗓音,将全副被冤屈的愤懑心情,都凝聚到了这一声之中。“少夫人,奴婢是冤枉的!”
七娘子扬起一边眉毛,淡淡地道,“哦?”
林山家的一咬牙,瞥了彭虎家的一眼,嘶声道,“今儿个奴婢就说了实话了,少夫人,奴婢也没有那样清白……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也淘噔出了一二千两银子,这是瞒不过少夫人的。可奴婢毕竟是国公夫人的人,怎么都忘不了她的情谊,又怎么会忽然间到太夫人、五少夫人跟前去讨好了呢?少夫人英明,少夫人明察,奴婢是真被冤枉了!”
彭虎家的如梦初醒,顿时也附和着林山家的干嚎起来。“少夫人,奴婢就是要弄钱,也未必要和五少夫人一道,这厨房采买一进一出,是有多少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奴婢又犯得着和上头的人通气吗?”
她的话虽然粗,但却也很有道理,七娘子的脸色渐渐地柔和了下来,只是仍旧沉吟不语,半晌,才长叹道。
“如果信了这一本账,今儿也就不叫你们进来对质了。都起来吧。”
两位妈妈顿时面露感激之色,逐一起身,又坐到了小几子上。
只是望着七娘子的神色,却是更露出了无限的恭敬与感激。
七娘子又漫不经心的翻了翻账本,才冲庄账房摆了摆头,居然将这位心腹账房,也打发了出去,使气氛更增添了几分神秘。
等庄账房出了屋子,合上房门,她才压低了嗓音,轻声道。“这本账是谁做的,你们也都知道了。”
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对视了一眼,“张账房家的!”
两人心念电转,一瞬间,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张账房家的就是要逼迫少夫人把事情闹大,逼迫她去查这一本账,逼迫她一步步地将矛头指向自己二人……逼迫她们二人下台!
彭虎家的眼中顿时就冒出了一团火,“该死的骚娘们儿!老娘和她远无冤近无仇,她却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竟是就要起身去和张账房家的拼命,林山家的忙拦腰抱住,“彭大嫂,这是在少夫人跟前!你好歹先别闹!”
七娘子见戏已经做到了十分,便也站起身来,劝彭虎家的,“彭妈妈也不必如此,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了事的。”
就又将自己和平国公的对话,透露了几分给两位妈妈知道。
“这一盆脏水泼得好,要不是七娘另行找人过来查账,只怕现在还懵然无知,被蒙在鼓里,真要误会了两位妈妈。”她神色中又含了些忧虑,“只是如今张账房家的拼着要上吊,也就把事情闹大了,我刚才去见了国公爷。他老人家也很是不舒服,大有要彻查到底的意思。”
这一下,连林山家的都很有跳起来和张账房家的拼命的意思了。
七娘子看了看两个双眼冒火的中年妇人,又叹道,“虽说我有为两位妈妈辩解的心思,但这证据安排得这样巧妙,就是要辩解,都无从辩解……两位妈妈也说了,再往下去深查,不但动静大,而且也不大方便。”
她顿了顿,又道,“七娘也知道两位妈妈多年来的辛苦,且又是母亲手里的老人了,也是很想要保住你们全家,善始善终。”
就添添减减地将自己对平国公的说辞透露了出来。“我索性就说了,这件事背后的人,肯定不脱五嫂。就算是真的,看在五嫂的面子上,也要把事情捂住。当然既然如此,两位妈妈也就不好就此被处置什么,总算是在国公爷跟前,把两位暂且保了下来。”
“少夫人真好手段!”彭虎家的一脸的感激,忍不住又跪了下来,热泪满脸。“奴婢一辈子感您的恩情!”
就是林山家的,也都禁不住湿了双眼,“谢少夫人成全!”
“只是国公爷也说了,要等到事情宁静下来,再来从容处置。”七娘子话锋一转。“七娘也不忍心见得两位妈妈就此蒙受了不白之冤……”
这一下,不用她再暗示什么,两位妈妈都晓得保证,“等到风头过去,立刻托辞推了差事,决不让少夫人为难。”
七娘子笑了,她亲切地扶起两位位高权重的管事妈妈。“也用不着就推辞了差事,毕竟都是有家室的人嘛,也要你们的一份收入来贴补家用。照我看,那些个又体面又清闲的差事,捡了出息少些的,安排两位妈妈过去,外人看来,你们也有面子。又全了五嫂的面子,又全了国公爷关心家务的心思,岂不是三全其美?”
能够不赋闲在家,用体面的办法退下去,两位妈妈哪里还有什么话说,彭虎家的又趴到地上,响亮地磕了几个头。“少夫人慈悲,少夫人慈悲,少夫人是观音转世,救苦救难!”
林山家的也是满心感激,“谢少夫人成全我等二人,以后少夫人若有差遣,我二人必定万死不辞!”
至此,七娘子才算是放下心来。
这整件事的方方面面,才算是全都圆了过来。
她亲自开门出去,将立夏等人叫回屋子,拧了手巾来,给两位妈妈整顿仪容,又喝了几口茶,才示意两人坐下说话。
“这件事虽然眼下只能就这么算了,但两位妈妈毕竟是母亲手下的得力干将,平白无故这样遭了冤屈,不要说母亲,就是我,都不会答应。”
七娘子面上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煞气。“自己人有错,可以打可以罚,但还轮不到别人往我们自己人身上泼脏水。这口气现在是咽了,但总有一天,要在始作俑者身上找回来。”
她顿了顿,才漫不经心地问,“两位也都清楚,张账房家的,背后有人吧?”
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从心底腾地冒起了一股邪火。彭虎家的咬牙切齿,“五少夫人平时看着那样文静,想不到居然如此毒辣!平白无故就往我们身上栽赃……活该她一辈子生不出儿子!”
林山家的却不期然又有了些犹豫:五少夫人再怎么恶毒,究竟是个主子,自己一个下人,就算要对付她,又能怎么对付——
七娘子点头道,“五嫂的确是居心险恶,不过她手底下的人,也远不止张账房家的一个。两位妈妈忘了,这件事我要捂着,张账房家的也不能主动挑出来,又是谁散布谣言,把事情闹得这样沸沸扬扬的呢……”
两人自从进了明德堂,就被七娘子的几句话闹得阵脚大乱,情绪激动反复,只顾跟着七娘子的话起伏,却是谁都无心细想,如今得了七娘子这一语点醒,林山家的先回过神来,在心底沉思了片刻,忽然间茅塞顿开,已经是一头冷汗,涔涔而落。
五少夫人的心思也实在是太缜密了!
恐怕这一本假账已经准备了多时,就等着世子夫人当家理账的时候由账房指出破绽,如果世子夫人上当,一步接着一步,就算自己和彭虎家的费尽心思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这些年来暗地里的勾当,只怕也要被揭穿了出来,那么不但自己倒霉,是连国公夫人都要跟着没有面子……
就为了和六房作对,把自己和彭虎家的撮了来当个替死鬼,五少夫人当真是好算计!见世子夫人不上当,又立刻指使张账房家的把事情闹大,是要逼着国公爷来查了。要不是世子夫人当机立断,只怕国公夫人一脉,在府中的体面,迟早要荡然无存!
而世子夫人又怎么能容得下账房内有五少夫人的忠犬潜伏呢……这个人,她是一定要拔掉的!
林山家的面容转冷,想到自己十多年来兢兢业业,打下的一点家事,只怕转瞬间就要毁于一旦,心头就烧起了一股怒火,她情真意切,咬牙切齿地道,“请少夫人示下,这位账房,到底是蔡乐家的嫂子,还是吴勋家嫂子呢?”
七娘子见彭虎家的脸上也渐渐有了恍然之色,紧跟着便是一脸的咬牙切齿,她微微笑了。
“说起来也很巧,老妈妈是个谨慎人,她是想让两位账房,都把账全过一遍,尽量杜绝情弊。”她缓缓道。“蔡妈妈是个内行人,那本账她看了,倒没有出声。账里的不对,是吴妈妈向我指出的。”
只是这句话出口,她就已经给吴勋家的树立了两个满心怒火,无从发出的大敌。
要起她的底,也就容易得多了。
241做小
等到两个管事妈妈千恩万谢地出了明德堂,七娘子才松弛下来,靠在炕边迎枕上,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闭着眼吩咐立夏。“我睡一会,有什么事你随时叫我,就是没什么事,过上半个时辰,也叫我起来。”
她没听见立夏回话,便睁开眼看过去时,见立夏一脸的不敢苟同,七娘子不禁扑哧一笑。“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我没事,就是倦得很,让我闭闭眼……”
话虽如此,但七娘子也就是休息了片刻,心中想到了什么,就又爬起身来问立夏,“张家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立夏先不答话,而是叫上元,“把药捧进来——您好歹也要自己知道保养,这么耗费心机,也要适当进补……”
待得服侍七娘子喝了一小碗药汁,才道,“老妈妈刚才打发人来报信,说人已经是醒过来了。现在张家人正在哭天喊地,说不知道张妈妈蒙受的是怎样的冤屈,竟要上吊……”
七娘子一扬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立夏就续道。“老妈妈已经把人都锁在自己屋里。国公爷也派了人出来,据说是直接给两口子都灌了一碗药……现在就是要喊,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她面上带了微微的不忍之色,说到最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埋怨。“真是五少夫人不消停,张账房家的两个女儿今年才七八岁,眼看着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七娘子也是心中一沉:没想到平国公的动作这么狠,这么快,这么不由分说。
旋即又有些释然:也就是这样的雷霆手段,才能在军队中立足吧?以他老人家的性子,处置家中**委曲,这样的手段,只怕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心中的一点不忍,推了开去,淡淡地道,“能保住性命,已经是父亲的慈悲了。张家人要怨,就怨他们背后的人好了。”
她在心底捉摸着平国公的用意,又皱眉凝思了片刻,才道,“既然父亲要的是一个快字,这件事,我们也得快起来。你去把蔡乐、吴勋家的叫来,一并连老妈妈也请进来见我……”
等到三个管事妈妈进了明德堂,七娘子又关了门来,细细地嘱咐了她们一番话。
四少爷是第二天一早到的京城,还是先到兵部挂了号,才回许家向太夫人、平国公问安。
虽然他常驻的宣德,距离京城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但四少爷一心扑在事业上,上一次回京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这一次难得回来,全家人当然都很当一回事,一起在乐山居里的小花厅等着四少爷,七娘子还把四郎、五郎带进了小花厅里,也让太夫人见一见许久没来请安的曾孙。
因为四郎、五郎平时养得娇贵,除了每个月一两次,到清平苑给许夫人请安,一并平国公有空的时候抱到梦华轩去玩之外,很少出现在人前,这一次露面,众人倒也觉得稀罕,于宁、于泰两兄弟,更是童心未泯,围着四郎、五郎,要教孩子们叫叔叔。
“明年你们就启蒙了,再几年,也要跟着叔叔们一起上课,现在叫了,到时候好处有你们的!”于宁笑嘻嘻地哄着四郎、五郎。许凤佳看了,倒也不禁笑道,“孩子还小呢,现在说这些,他们又哪里听得懂。”
不知是不是为了下许凤佳的面子,他话音刚落,五郎就含着手指,懵懂地望着于宁,娇声道,“七叔!”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都道,“五郎是个灵醒的,知道讨好了七叔,将来上学时有他的好处呢!”
古代没有正规学校,所有的教育,都由私塾完成,像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自己当然有家塾。等四郎、五郎进家塾读书,和于宁于泰就是同学了,于宁要是肯提携两个侄子,他们的课上得当然要轻松得多。
就连五少爷都眉眼弯弯地过来逗侄子们。“这两个孩子真是可人意,从来一般的人家,三四岁的孩子都没有这么聪明的。”
等到外头丫鬟来报,四少爷进了屋子,大家才又各自坐好,笑着招呼,“四哥/四弟回来了!”
虽然排行第四,但因为前头的两个少爷去世得早,四少爷许于潜在孙辈里也算是年长的了。行动之间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长兄般的风范,他今年大约而立,一张国字脸,五官也算是端正,只是笼罩着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叫人望而生畏,在许家的几兄弟里,倒算是最怕人的一个。
四少爷一进门,就先给太夫人行礼。“四年没见祖母,孙儿不孝,请祖母恕罪。”
太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是哪里话,你出息呢!为国尽忠,是好事!”
四少爷又起身给平国公见礼。“父亲身体安康?”
他行动之间,斩钉截铁的军人风范一望即知,要比许凤佳当年刚脱离战场的时候,更利落上三分,甚至于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待得平国公笑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他又转向大少爷,长揖到地。“大哥!”
大少爷很有几分感动,站起身来和四少爷略略拥抱片刻,“四弟能平安回来就好!”
四少爷又和大少夫人见了礼,这才转向五少爷,五少爷忙跳起来给四少爷行礼,“四哥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兄弟们这么久没见,实在是思念得很!”
五少夫人也笑盈盈地问候四少爷,“四哥这一番回来,只怕是又要高升了吧?”
许凤佳拉了拉七娘子,两人上前给四少爷行了礼,也都道,“四哥回来了就好,一家人能团圆,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四少爷瞟了七娘子一眼,并没有多搭理他,而是拍了拍许凤佳的肩膀,笑道,“几个兄弟听说我要回京,给你带了好些东西,一会儿你打发人到慎独堂去拿。”
这才威严地问于宁、于泰,“这几年来,功课怎么样了?”
又关怀于翘、于平和于安,“妹妹们都还好吧?长大了!”
七娘子冷眼看来,倒觉得和唯唯诺诺的大少爷比,四少爷要更有长兄的风范。
等问候完了一圈,四少爷这才回到四少夫人身边落座,虽说四少夫人自从他一进屋,就双目含情,水汪汪地盯着四少爷,但四少爷只是用眼神对她打了个招呼,便若无其事地投入了和平国公的对话中。
虽说按照大秦的风俗,这男丁回家,是要先来拜见长上,再和妻子温存,但做到这个地步,多少就显得四少爷有些不近人情了。
七娘子看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心中不禁发噱,低声对许凤佳道,“真是一锅配一盖。四哥性子这样刚硬,偏偏四嫂似乎就吃这一套。”
许凤佳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他嗓门要大,不比七娘子惯了细声耳语——而是抬高了声音问四少爷,“四哥你来得正好,北疆这一向日子怎么样?还好过么?你看今年冬天,是不是还要打起来。”
这种朝堂上的政事,女眷们都并不太感兴趣,尤其是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顿时露出了无味的表情。倒是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都听得很专心,四少爷略为踌躇片刻,扫了众人一眼,道,“一会儿到梦华轩再说吧!”
这话出来,显见得北疆情势背后,确有文章,许凤佳神色一沉,低声道,“好,一会儿再说。”
太夫人又笑道,“于潜也算是赶得巧了,一回来就赶上我们难得请麒麟班回来唱戏,还记得你没去西北的时候,最爱听麒麟班的《白蛇传》……”
四少爷又端正了神色,微微倾身,专注地听太夫人说起了家里的琐事。
七娘子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又看向了一脸欢喜依恋,满面春风的四少夫人,心下若有若无地起了一丝疑虑。
一样米养百种人,有五少夫人这么阴的人,也就有四少爷这样阳刚的男儿,四少夫人又决不是善于谋算之辈。不论是五娘子的死,还是许凤佳的受伤,似乎四房都没有牵涉在内的可能——倒不是说没有动机,只是四少爷这样的人,就是要谋夺世子之位,那也肯定是以自己的功绩来说话,看着一点都不像是会在背后使阴招的性子……
即使家中矛盾重重,不省心的事很多,但随着四少爷的回归,家里毕竟能够迎来了久违的团圆,又没有许夫人在跟前碍眼,太夫人的心情自然不错,她一脸的笑意,与小辈们唠叨了许久,才道,“哎呀,我倒忘了,你们都是有事忙的人,哪有心思和我老婆子叨咕呢?忙你们的去吧!”
平国公忙笑道,“母亲这是哪里话,能在您身边尽孝,可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了!”
他和太夫人目光一触,各自分开,太夫人又笑着冲七娘子招了招手,道,“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你四哥难得回来,肯定有很多麻烦事儿,你这几天就辛苦一些,好好安顿处置。今年过年,给你多添几件好头面!”
她似乎还从来没有对七娘子这样体贴和气。
满屋子里的人,似乎都怔住了,又似乎都有了些了悟。五少夫人神色骤暗,大少夫人一手支颐,和大少爷交换了一个眼色。几个没成家的孙辈,倒是懵懵懂懂。许凤佳低了眸去逗四郎、五郎,唯独四少夫人是不管不顾,只是笑着看着四少爷,轻声在他耳边道,“瘦了!”
七娘子心中有数,更是疑云大起,她笑着客气,“祖母这是怎么说的,料理家务,也是我们分内的事。四哥回来更是喜事,再说色色也都料理妥当,费不了多少事儿的。”
四少爷冲七娘子颔了颔首,客气地道,“怎么说我带回来的人也多,还是要麻烦六弟妹的。”
七娘子忙又和他客气了一番,众人也就起身告辞,陆续退出了小花厅。
才出了屋子,就见得小萃锦一角,有一缕青烟袅娜而上,四少爷不知就里,惊疑道,“是走了水?不好,快来人救火!”
他身形才动,见众人都不慌不忙,便止住了动作,冲四少夫人递了个询问的眼色,四少夫人却也不知就里,两夫妻于是一个看向平国公,一个看向七娘子。
平国公意味深长地扫了五少爷一眼,见他脸上颇有几分讪讪然,便摆手道,“小萃锦里的事,有小萃锦里的人管。于潜你瞎操心什么,走吧,我们到梦华轩说话。于飞也来。”
大少爷不禁一怔,旋即便点头道,“是,来四弟,我们这里走。”就拉着四少爷随平国公一道,顺着蜿蜒的小径走远了。
许凤佳扭头冲五少夫人露齿一笑,转身又逗了逗孩子们嫩嘟嘟的脸颊,低声吩咐七娘子,“你也不要太劳心了。”
就也跟着五少爷并肩,一边谈着宫中的琐事,一边出了小萃锦。只留下四少夫人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很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样子。
大少夫人哑然一笑,冲几个妯娌们点了点头,也就招呼着孩子们去远了。七娘子却没有着急走,还站在阶前,打量着远处的青烟,目光悠远,也不知想些什么。
四少夫人终于忍不住问,“六弟妹,那不是账房的方向么?那地儿要烧起来,可不是玩的——”
她毕竟不笨,话出口后,也已经明白了过来。自知失言,捂住了口,瞟了五少夫人一眼,干笑道,“于潜才回来,家里事情多,我就先走了。”
竟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了。
五少夫人气得双颊都带上了几分殷红,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待要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七娘子冲她微微一笑,又还反过来安慰她。“五嫂别担心,账呢,眼下都已经全烧了。一家人过日子,各有各的不容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不等五少夫人想到一句话反驳,她便微微一笑,施施然地踱远了去。
五少夫人呆立原地,目送她去远了,又细想了想,居然怒容尽敛,脸上又现出了微微的笑来。
只是这笑,到底有了几分的假,看着就像是画中人的欢容,就算再精致,也并不传神。
才走了几步,小罗纹又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来,一脸的气急败坏。“少夫人!”
“怎么?”这一点装出来的笑,又迅速消散了开去,五少夫人情不自禁,就紧皱起了眉头。
小罗纹就附在五少夫人耳边,急促地说了好几句话。
五少夫人顿时面色大变。
“这——这就送走了?”她难以自制地抬高了声调。“连一天都不到……”
“说是昨晚上就来了人,将他们家的东西一律包裹了,今早上城门一开,一家人全送到小汤山的庄子里去。连一个亲朋好友都不知道,还是刚才老妈妈在烧账本之前提起来,我们才知道……”小罗纹连声音里都浸透了沮丧。
五少夫人神色一动。“老妈妈都说什么了?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老妈妈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追究,是主子们的慈悲。可张妈妈想用上吊来栽赃嫁祸,把主子们逼迫到不义的境地,这样……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是留不得的了。”小罗纹又抽了口气,忍住了一声啜泣,才抽抽噎噎地道。“以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主子宽大,也不追究了。就送到庄子上做活去,算是赎她的罪。这件事要还有人敢提起来嚼舌头,就送她去和张妈妈做伴。现在账也烧了,世子夫人说,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大家也不用害怕,自己好生做事,以后好日子等在前头。”
没等五少夫人说话,她又续道,“这话说出来,林山家的、彭虎家的第一个哭天喊地地夸少夫人慈悲,李庚家的附和,雷咸清家的也是一脸的感佩,现在那一群人提起少夫人,口中是只有好话……哎呀!主子!”
她一下拿起了五少夫人的手,小心地掰了开来。“主子——血!”
五少夫人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已经被长指甲刮出了几道血痕,她听得入神,竟是一点都不觉得痛。
她不耐烦地劈手挥开了小罗纹,“嘶——什么大事,大惊小怪的,也值得你这样一惊一乍!”
见小罗纹一脸的委屈慌张,五少夫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还要再数落她几句,忽然一下心念电转,思绪又翻了过来。
这一招既然被杨善衡识破,这条线也就废了,小罗纹……也不能再留了!
可惜,这丫头能力也还是有的,本来还打算抬举她做个姨娘……
她勉力压住了心烦,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没事,我没事。吓着了?其实只是看着怕人,没有多少血……”
就一边温言安抚小罗纹,一边和她一起,徐徐走进了小萃锦的秋景中。
242服低
虽说四少夫人已经尽量做好准备,迎接四少爷的回归,但四少爷这么一个大活人并十多个长随小厮要在府里安顿下来,还是有很多琐事,要当家人来处理。好在七娘子这些天来,将这些管家妈妈们多少也训练出了一套行事的规章,这些小事们,管事妈妈多半也就自己处理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向七娘子汇报一次,提交出工作报告,自然有人归档,七娘子只是出一双耳朵听听,也就算数了。
张账房家的闹出的这一场自尽风波,是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就这样被平国公和七娘子联手压了下去。
眼看着就到了中秋,似这样的大节气,皇上总也要上一上朝,让百官朝贺一番。等到晚间,更是随宫人们高兴,或者也有大开筵席,传唤命妇进宫饮宴的。平国公父子一早就得了旨意,中秋节要进宫领宴。正好五少爷也是排中秋这天晚上值宿,因此众人一商量,索性十五的月亮十六,把许家自己的团圆日,放到了十六。
四少爷回京述职,安排的面圣日子是半个月后,这两天忙着和亲朋好友们吃洗尘宴不说,又抽空到小汤山去探望了许夫人,许凤佳正好和他一道出发,好说歹说,居然将许夫人接回府来,说定了等过完中秋,再送她回去疗养。众人自然欢喜,都道,“今年才算是真团圆了!”
眼看着进了中秋,宫中许太妃当然又有赏赐,各亲戚之间也有节礼往还,更有二娘子送了体己的时鲜小吃过来给七娘子开胃,又请七娘子到孙家去玩。七娘子自然也不能怠慢,非但亲自上门拜访,还将小世子接到许家来住了两天,和四郎、五郎玩耍,又和许凤佳一起抱着孩子们回娘家走一走亲戚,就是各妯娌们有亲戚在京的,也都走动起来。大少夫人都难得地打扮齐整,和大少爷一起回娘家哥哥那里走动,又有秦家送节礼请四郎、五郎去玩,倪家人孝敬老太君稀罕玩意儿等等,总之豪门之间,彼此联络有亲,到了节下最忙的反倒不是过节,而是人情往来。
没想到八月十四日,宫中居然还来人传话:今年喜事多,宫中皇上皇后心情都好,因此定了中秋席开几桌,请亲近的命妇们进宫游乐。以许家和皇室的关系,当然许家的几个妯娌都有份进宫,就连许夫人、太夫人都有相请,只是皇后也说了,若是身体不好,可以不必去。
因为太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皇家规矩,许夫人又是必须早睡的,皇家夜宴闹起来,很容易通宵达旦,更不愿去。大少夫人又托词要照应几个孩子,不想去,四少夫人情愿和四少爷一道过正日。五少夫人又借口娘家亲戚去世,身上带了小功孝,不好进宫冲撞贵人,到末了也就只有七娘子是必去的,她也正想进宫见一见六娘子,因此中秋当日,她加意吩咐管事妈妈们,“虽说今日并不大操大办,但怎么说也是正日,各屋女眷,只怕有些要私底下拜月的。你们要小心香火,不要大节下出什么事,反而不美了。”
她手段如此,执掌家务不到半个月来,就给了五少夫人好大一个没脸,让她的亲信张账房全家触了霉头被撵出去,众人如何不怕?又兼七娘子十分识趣,并不剥削下人太紧,只要能按惯例过得去,私底下管事妈妈们的分润,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恩威并施,即使还有几个心中不大服气的,也怕做那出头的椽子,因此听她吩咐,都笑道,“少夫人放心,奴婢们省得怎么做事的。”
七娘子看着这十多个管事,点头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的。还是惯例,不管是赏是罚,都要归档上报,平安过了这个年呢,我要改一改家里的人事,你们好生去做,转过年来怎么安置,我心里就有数了。”
这根胡萝卜吊出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唯有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对视一眼,却都有些黯然神伤。一转头,又都怨毒地去看吴勋家的,等吴勋家的若有所觉时,七娘子看在眼里,又道,“好了,还愣着做什么,去做事吧。要对牌的还是老规矩,和我这边毛妈妈说了,签字再拿。”
毛妈妈正是当时她从五少夫人那里要来的能人,这几个月来,四个妈妈见识了七娘子的手段心机,自然是被降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七娘子便抬举了毛妈妈来管对牌,所有要领对牌办事的人,都要先提出理由,等毛妈妈登记后签字领走,限期没有缴回的,视情况发落。这规矩还很新,难免有些老妈妈仗着资历不当一回事,因此七娘子又强调了一句,才徐徐起身,当先出了西五间,回西三间里吃茶休息。
自从她意识到四郎、五郎缺乏玩伴,这一向也有将大房的几个孩子接来和他们玩耍。此时因为许夫人难得回来,想念孙子们,却是一道都送到清平苑去了。管事妈妈们一走,屋内就安静了下来,七娘子揉了揉眼,托腮出了一回神,倒觉得很有些困倦,她打了个呵欠,吩咐上元,“我偷偷地眯一会儿,你打听着,要是世子爷回来吃午饭,就赶紧推我起来,免得又被他说。”
上元一脸的为难,“可世子爷说,不让您白天睡觉,怕晚上走了困。就是要睡,也得睡个子午觉……”
七娘子白了她一眼,沉下脸来。“你是我的丫头还是许凤佳的丫头?明明是我的陪嫁,一个两个,全都向着世子爷——”
还要再抱怨几句时,却透过窗户,望见许凤佳进了堂屋,七娘子忙收住话头不敢再说。上元微笑起身,道,“我去给您泡茶提神。”便一溜烟地出了屋子。
“死丫头,惯会嘲弄人!”七娘子气不过,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许凤佳已是和上元错身而过,进了屋子,奇道,“怎么了,和你的丫头大声小声的,很威风么!”
七娘子扮了个鬼脸,“我不和你说,这些丫头们从前哪里有一句话是拂过我意思的?还不都是你教唆的,现在个个都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许我睡,不许我吃,全都赖你!”
许凤佳朗声大笑,“是你自己不懂得保养,赖我有什么用?等什么时候你能在合适的时候吃,能在合适的时候睡了,我看你的身子骨就能好得多。”
他在炕边坐下,将七娘子推坐起来,“这么葳蕤着,又想睡了。”
七娘子怒视许凤佳,索性也就半坐起身子问他,“怎么今儿反倒有空进来,不是一早上就进宫上朝了?”
“节日朝会,无非歌功颂德。”许凤佳撇了撇嘴,道。“皇上不大耐烦听那些话,逮着个空子就喊了散朝。我们还在宫里呆着干嘛?我就回来了。四哥去探望几个同僚的家属,我懒得去,索性进来歇一会儿。”
因为许凤佳严守‘吃完晚饭,止谈风月’的规定,这几天又忙着接许夫人,和四少爷吃酒,同平国公等男眷在梦华轩里密斟,因此几天下来,七娘子竟是都没有找到机会询问北疆的事,此时听许凤佳提起来,她忙坐正了身子问,“北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该不会又要打了吧?”
许凤佳摇头道,“打是不会打的,就是……”
他犹豫了一下,才压低了嗓子。“就是北戎自己内部,都不很太平。他们分成两拨,有一拨是原来可汗的弟弟掌事,这孩子年纪很小,今年也就是二十出头,精明得和鬼一样,众人都叫他鬼王叔。他是一心不想和自己的小侄子过了,听四哥说,这一向和桂家人接触得很频密,可能想要归顺我们大秦——也是难说的事。”
七娘子吓了一跳,还没有开口,许凤佳已经续道,“不过四哥却不这样看,我也觉得很玄。北戎骄傲无比,宁可战死也决不向我们投降,和北面的女真相比,要更刚烈得多。就是鬼王叔想要归顺,也得看手底下的人愿意不愿意,更有可能,四哥怕是权宜之计……为了这件事,他和桂家的几个少爷闹得都不大愉快。这一次回来,可能不去西北了。”
“四哥可是个聪明人。”没等七娘子评论,许凤佳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看着粗豪,心里什么事都明白。既然他这么不看好西北情况,我看皇上要是轻信鬼王叔,几年后等他们坐大,北疆那才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内部自己反抗作乱,就算是平息了这一动乱,也不会有太多的表彰:毕竟是窝里自己闹起来的,大家都没有什么脸面。四少爷既然不看好鬼王叔一拨人是真心归顺,想要回到京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七娘子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她是经历过后世兵马的,从来都觉得军人当以保疆卫国为自己的目的,四少爷这样做,对个人来说当然是有利了,可……
她对四少爷的好印象,不禁悄悄剥落了一块。
“四哥想要回京,也好。”她沉吟着道,“我们就是不从中促成,至少不需要徒然作梗。四嫂那么着急要开春去找四哥,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五嫂呢又横Сhā一杠子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有一些事,也要等明年开春做起来才更方便一些。她不走了,那是更好。”
许凤佳瞟了七娘子一眼,忽地叹了口气。
七娘子就奇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也不是……”许先生罕见地有了几分害羞,麦色脸颊上,跃起了一片深泽。七娘子又纠缠了他一番,他才不情不愿地吐口道,“从前我想自己一个人来查善礼的案子,真是天真了。”
想必也是这一年来,见识到了后院的斗争,才明白自己当时的言语,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最难得他察觉不对,也就坦然承认,并不文过饰非。这一份坦承,就是七娘子自己都不具备。
七娘子的目光就温暖了下来,她望着许凤佳笑了一笑,并没有说话。
许凤佳却又出了一回神,才皱着眉头,轻声叹道,“现在再回头看从前的事,真的有太多不懂,太多谜团了。我真是不懂,善礼自己当时年纪小,不说什么了,可为什么四姨明知道我们许家内部一点都不太平,还要把善礼嫁进来……以她的性子,就算……”
他没有说下去。
七娘子也已经明白了许凤佳的意思。
许凤佳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大宅门里的险恶,所以才轻率地说出要求娶七娘子的话来。
可大太太年纪却并不小了,也是到许家拜访过的,和许夫人更是亲生姐妹。许家内部有多复杂,许夫人未必会瞒着她骗五娘子嫁进来。而以五娘子的性子,在这样的地方又岂能不处处碰壁?就算她没有被人害死,恐怕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开心。
大太太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呢?
七娘子就短促地长出了一口气,“一样米养百样人,你四姨的很多想头,我看你还是放弃去揣测为好。她这个人……一辈子就吃亏在小气两个字上了。”
许凤佳眸色深沉,沉吟了半晌,也随着七娘子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提这个话头,而是提起了九哥夫妻俩。“上回你回娘家的时候,九哥媳妇对你说起她哥哥没有?权子殷也就是今年夏天在江南露了一面,入秋以来,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是皇上,也着急着要找他。”
“瑞云自己是新媳妇不好老回娘家的,还是我告诉她,她哥哥今年夏天在江南出面赈济灾民来的。”七娘子想到权仲白就好笑。“世上也真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云游四海,不知所踪。”
“他也快回京了,当时离京的时候,皇上让他给太子开了一年的太平方。现如今一年时序快过,他再不现身,只怕皇上都要下通缉令去拿他。”许凤佳忽地一笑。“等他回京了,皇上吃头汤,第二家就是我们许家,先请来看过娘的病,就让他给你扶脉。问一问这习武对你的身子到底有没有助益,若有呢,我想好了,沧州那一带不少世家大族,都有女眷习武的,我们寻一户在京师的沧州人家,把你送去学几套女眷健体的拳法脚法,你每天起来打几套是最好的——我看你跟我打了这么快一个月的拳,脸色眼看着就好多了……”
七娘子只觉得头大如鼓,她捂着耳朵呻吟起来。“你什么时候这么碎嘴子了许凤佳,讨厌讨厌,我不要听,我不要练拳——”
许先生忽然挂起一个坏笑,视线渐渐火热起来,他压低了嗓子调笑。“你不练拳,怎么跟得上我?昨晚上不过要梅开二度,你就直嚷着累……”
“你还说!”
西三间内就响起了七娘子羞恼的埋怨,与青年男子畅快的笑声。
243恩泽
到得天色将晚时,七娘子已经打扮停当,依许夫人的指点,装扮得又喜庆又不过于隆重,以迎合今晚宴席的规模。许凤佳更是驾轻就熟,早穿戴停当。
小夫妻一道去乐山居里见过了太夫人,又到清平苑里给许夫人看过了,正好平国公也在清平苑和许夫人说话,大家就做一道出门,许凤佳骑马,平国公乘轿,七娘子坐车,一行人到了宫门前通了名刺,自然有人引导着分男女眷各自进场。
七娘子几次进宫,都是在东西六宫打转,今次却不大一样了,宫人们一路领着她拐进了西苑,在太液池上隐约可见,几艘龙舟正缓缓遨游,水面波光粼粼,映着天边一轮皎洁的明月,岸边无数的彩灯,一时间真有些阆苑仙境的味道。
七娘子在池边站了站,正巧遇到二娘子,两人互相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携手上了小舢板,摆渡到了龙舟之上,太后、太妃等人已经在舱内就座,众人一番见礼,二娘子就带了七娘子进了次席落座。
陆陆续续,宫中妃嫔的亲戚们又进来几个,便再没有命妇进场,七娘子留神看时,见太后身边有个年轻命妇,便知道是牛家的少夫人,再有牛淑妃身边一个中年诰命,神色颇为傲慢,二娘子低声向她介绍,“这是牛淑妃的母亲,太后的嫂嫂。”
不多时,皇后带着六娘子进了龙舟,身后还跟了几个美人、婕妤。众诰命忙起身叩拜,又和婕妤、美人们互相行礼,众人也按品级,或者回礼,或者颔首,等到逐一就座,已经是华灯初上,太后容光焕发,顾盼众人,笑道。“今年难得高兴,国朝又有几件喜事,第一件就是孝安皇后得封正位,第二件呢,是皇长子定位东宫,第三件就是牛淑妃有喜,是以往年中秋,本来也都放各位在家过节的,今年就请众位亲近的朋友们进宫饮宴,也算是我老婆子舍了一张脸,来讨你们的彩声吧!”
她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一席话说得有风趣又有身份,竟是半点皇家架子都没有。众人都掩口笑起来,纷纷道,“哪里的话,竟然有这样的喜事,是我们沾天家的喜气才对!”
又有人笑道,“没想到牛淑妃又传出了喜讯,好事,好事!”
七娘子和二娘子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牛淑妃这一胎来得无声无息的,只怕有孕在身还没有几天,至少她们二人,就没有知道消息。
七娘子又扫了太妃一眼,见太妃却是气定神闲,心下不由纳闷。再一看六娘子,只见六娘子冲她抿嘴一笑,竟也是不骄不躁,她心底稍微安稳下来,才又笑着举杯,附和了牛夫人的言语,“我们举杯贺孝安皇后得封正位!”
由牛家人来贺周贵人得封,的确是很得体,七娘子心下不由微微后悔:早知道,就是拖也要把太夫人拖来镇场子,以她的身份,此时如果出头祝酒,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虽说七娘子从前也领过宫宴,但多半是在大年大节下的,由礼部规范所定,按律颁赐虚应故事罢了,像这样带有家宴性质的小宴席,她倒还是第一次参与。气氛其实并不肃穆,内命妇们打扮得也并不太隆重,彼此间言笑无忌,很有几分大家宴会的样子,只是外命妇们说话,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小心。
由皇后开始,众人依序向太后等人祝酒,因七娘子是在座年纪最小的一个,她最后一个下地敬酒,等到给太后斟酒过后,尚未说话时,窗外忽然又传来飘渺歌声,隔着水波,渺茫如仙音,众人看去时,原来隔着水面,由一艘花船,上头若干天女飘然舞动,在彩灯之下,真有飘飘欲仙之态。
就连太后一时间都看住了,回过神来,才笑着赞六娘子,“宁嫔真是有才干,居然安排得这样好!连我这样的老梆子,都看得出了神。”
虽说七娘子心知肚明,太后心胸狭窄,但只看她的言行,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此人真正的性格,宫中女眷心机之深,可见一斑。
六娘子却还是一贯的娇憨,“宁嫔也是在江南的时候,跟随父母进太湖游览,在太湖上见识了一番风月。可见国富民强,民间老百姓们的享受,连我们宫中人都比不上呢。”
这话说得巧,赞的是盛世,太后太妃都不禁大悦,就连皇后也是眉眼含笑。“宁嫔真会说话!”
七娘子想到当年在太湖之上,她和许凤佳的一番激烈冲突,一时间也是大起岁月之感,出了一会神,见太后回过身来,才低头给太后祝酒。老人家心思还在外头的花船上,漫不经心地饮了,七娘子就移步许太妃跟前,恭敬地为她祝酒,“姑姑请饮此杯。”
许太妃便笑着教身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来,叫表嫂。”
七娘子这才知道太妃居然把安王带在身边,连忙解了身边的荷包。“初次相见,表嫂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
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怯怯地望了许太妃一眼,见太妃微笑点头,才接了荷包,脆生生地道,“谢过表嫂。”
七娘子又敬了皇后一杯,敬到牛淑妃的时候,牛淑妃笑道,“长辈赐酒,是不敢辞的,平辈恕我讨个人情,今晚就不喝了。”七娘子也微笑点头,转向了六娘子。
这一正眼打量,七娘子就是一怔。
六娘子今天是下了工夫打扮自己的。
以她的姿容,平时就是不施脂粉,也能傲然于众人之上,六娘子也就从来都不用心打扮,虽然爱首饰爱脂粉,但却很少认真看她穿戴成套。就是选秀时,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单说雕饰,并不出彩。
今晚七娘子才知道,六娘子原来也有这样的城府,竟能将这样一副绝世的姿容,深藏于闺阁之内。原来她的眉宇经过粉黛点缀,双颊扑上玫瑰胭脂,居然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以她这样的容貌,再经过这样经心的妆点,才当得起倾国倾城这四个字,才配得上眉间花钿,发中金钗。要不是她和自己乃是姐妹,七娘子是一定要夸一夸她的样貌的。
两人目光相触时,她眼中的惊艳,是半点没有遮掩,已经被六娘子收入了眼中。
六娘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一开口,还是那样娇憨,“七妹你发什么呆?来,一年难得几次相聚,尽管满饮此杯。”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一仰脖就干净了杯中酒,那如花一样的娇颜上,顿时又燃起了两团红晕,叫七娘子看了,都不禁有些妒忌:六娘子的美色,在她一世所见中,也就只有封锦可以相与抗衡了。
等酒已经敬完,皇后又主动行令,众人也都放得很开,言笑谑浪,无所不至,就是牛淑妃都多喝了两钟酒,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禁暗自皱眉:据她所知,孕妇是最好不要饮酒的,怎么牛淑妃……
此时此地,当然不适合把这话问出口,七娘子勉强捺下了心头疑问,陪笑和众人行令玩乐。不多时,又有人高呼,“皇上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请安敬酒。”
随着这一声起,果然见得湖面上另一艘龙船,缓缓向此驶来,众位宫人顿时一拥而上,将早已备好的屏风遮在了命妇席前,起到遮挡回避之用。
皇后当先款款起立,众命妇顿时都唿地一声站起身来。只有太后太妃依然高踞席上,安然而坐。七娘子冒险打量了一下席前的屏风,在心中不禁有些遗憾:此物甚是坚牢,花纹繁复,将屏风后的景致全都遮去了,想要一睹皇上天颜,显然难度太高。
又过了一会,只听得轻轻的脚步声,从船舱外进来,接着便是一道沉静而带了凉意的声音。
“儿臣问母后、母妃安好。”
太后笑道,“皇上来了——坐!”
又是皇后的声音,“臣妾见过皇上。”
众命妇虽然人在席内,依然行礼如仪,高呼,“臣妾某氏见过皇上,皇上安好。”
皇上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朕好,都起来吧,难得良辰美景,不必如此拘束。”
只听此人声音,就能揣想出他的举止风貌,必定不俗。这声音中含了淡淡的威仪,更多的却是一股说不出的风尘疲惫之感,若不是很清楚他的厉害,七娘子是怎么都想不到,这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以弱冠之年,将大老爷这样的聪明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九五之尊。
皇上给太后、太妃祝了酒,又祝了皇后一杯,道,“虽然国丈夫人未到,但嫂子在这里,也要敬一杯酒,妻兄远征在外,是我的缘故让你们夫妻分离,这杯酒,全当赔罪了。”
二娘子忙躬身出去,受了皇上的酒,口称不敢,“立泉能为国家效力,是他的福分……”
如此客气了一番,这才进了席间。皇上又问,“凤佳媳妇今晚也在?”
他口吻轻松客气,比起提到孙立泉的时候,又多了几分亲近,可见和许凤佳关系的确不错。太妃笑道,“在,今晚中秋,倒让小俩口们分开过节,说起来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皇帝也轻笑了起来。“嗯,说得是,也敬凤佳媳妇一杯。你夫君当年为我大秦开疆辟土,是个难得的少年英雄,和我更是自小相识,情分非同寻常。”他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心肠很好,最爱助弱惜贫,这是好事,来,敬你一杯!”
七娘子心知肚明,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她和封锦之间的往事。她低眉顺眼地出了屏风,双膝落地,满饮了一杯酒,才逊谢道,“不敢当皇上的赞赏……”无非是些客气的套话——却是从头到尾,只看到了皇上的靴子。
等七娘子回了屏风后头,皇上就笑道,“说起来,今晚敬了两家的诰命,虽然一个姓许一个姓孙,却都是杨家的女儿。杨先生现在龙船上饮酒,已是玉山颓矣,一家人在太液池上遥遥相望,倒也别有情趣嘛。”
一边说,他的声音一边去远,最后又低了几分:看起来,是不打算敬别家的诰命了。
七娘子和二娘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两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耳边只听得太妃笑道,“皇上忘了,就是你自己,都也有一个杨家女伺候。今晚太液池上,有四个杨家人呢!”
平时不觉得,被太妃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杨家尊荣之甚,实在骇人。两个红得发紫的公侯府主母,一个一品阁老,再一个正二品的嫔位……就是牛家和孙家,似乎都没有这样显赫。
皇上似乎怔了怔,才笑道,“可不是,说起来,今晚除了我们天家,湖面上就是杨家人最多了。来,宁嫔满饮此杯,贺你们杨家人个个出息,今夜竟是在紫禁城中团圆!”
紧接着就是六娘子天真无邪的笑声,“皇上这夸得,我们可受不起,父亲这无非是会生女儿罢了。唯一一个儿子,眼下还在家中苦读,比不上牛伯爷、牛大爷,今夜是两对夫妻在太液池上,夫妻共一池水呢!”
牛家的确是两代伉俪都有份入宫伴驾,六娘子这一夸,就搔到了太后的痒处,她的笑声传到屏风后,都还露了喜气。“宁嫔真是会说话,来,赏你一杯酒喝。”
皇上也笑道,“看宁嫔霞生双靥,怕不是——”
他的话声忽然一顿,似乎直到此时,才真正看到了六娘子的美丽,又过了半晌,才缓缓接到,“怕不是已经不胜酒力……”
席间一时无人说话,过了一会,皇后才笑道,“皇上看宁嫔都看得呆啦!怎么,今夜的宁嫔,竟有如此美丽?”
众人都笑了起来,皇上也失笑道,“我是觉得宁嫔这喝了酒,双眼很亮,倒反而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很像……”
他的话音又弱了下去,太妃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说得不错吧?这一年到晚,也要松散松散,这中秋赏月喝一点酒,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看皇上的样子,成天为了国事操心,恐怕是从来也没有留心过,身边就有宁嫔这样的美人吧!”
七娘子心下顿时雪亮:太妃为了今晚的饮宴,只怕是煞费苦心,早有安排。
她又在心中品味起了六娘子的醉态,这才恍然大悟。
皇上真是慧眼如炬,精心打扮后的六娘子,与少年时的封锦,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有相通之处:这两人的美丽,都已经到达了一种张扬的极致。
皇上又敬了太后一杯酒,叮嘱了皇后几句,“更深露重,皇后留神加衣,代我多敬母后、母妃老人家们几杯。”便出了龙舟。众人拿去屏风,又继续饮酒作乐,等到三更时分,才陆续上岸出宫。
宴席散后,诸妃嫔都上辇回了住处,唯有六娘子才刚下舟,就被岸边的两队宫娥截住,接到了又一艘小舢板上,反而驶往湖心,上了孤零零驻跸湖中的大龙船。
七娘子和二娘子结伴,走在灯火通明的石板路上,四周万籁俱静,只有几枚秋蝉,在树梢上寂寥地打着鸣儿。她紧了紧披风,又回首望着黑漆漆的太液池面,忽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酒意,一扫而空。
她轻声道,“二姐……”
话才出口,七娘子又忘却了下头的话。
她摇头轻叹了口气,撵上了二娘子,同她交臂而行,喁喁低语着加紧了脚步。
244交际
过了中秋,定国侯孙立泉上了奏折,称自己已经在广州安顿下来,熟悉了当地的风土,认为明年春天开海时,是下南洋的大好时机。一并奏请皇上恩准,一路上若有小国愿意来朝参拜,可以准许其留下海军护卫引导,并与皇家制定的几间商户自由贸易。
当年昭明帝筹备船队下南洋去时,本来打的就是重现万国来朝的主意,孙立泉这一番话本来也就是走个过场,唯有最后那一句自由贸易,算是揭破了皇上的野心:这一番下南洋的重点,似乎已经若有若无地从万国来朝,变成了自由贸易。
朝野上下的反对声当然有,毕竟开通商路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事,皇上私底下做了也就做了,非得要定国侯在奏折里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多少是有损朝廷面子。奈何皇上既然一意孤行,焦阁老、杨阁老等几个阁老也都保持了沉默,御史台一点反对的声音,似乎也就并不能当多少事了。
这只是台面上的动静,台面下的动静,就不能为众人所知了。唯有如许家、杨家这样深陷政治角力之中,对朝局有一定影响的当红人家,才能隐隐约约,一窥皇上的真正意图。
“今年十一月,广州附近会有一支海军过去。”许凤佳难得休沐在家时,就和七娘子感慨。“虽说东北那一带也出了些动静,但到底皇上还是不死心……好在这一支海军人数不过两三千,想来也不至于在南洋一带,盘桓太久了。”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许凤佳叹了口气。“既然这事已经定了,那朝廷上下,从此又要多事了。”
果然,才进九月,皇上就雷霆般发作处置了几个大臣,京官也有,地方上的官僚也有,罪名一律是由御史台弹劾贪墨,燕云卫佐证调查,拿出的证据更是确凿齐全,一望即知,这是精心准备已久,要动一动这几个人了。
这些人虽然天南海北,似乎并没有什么相同之处,皇上的行动,看似只是肃清吏治,一扫贪弊之风,但有心人稍加琢磨,便能够看出这几个人唯一的共同点:这些人毫不例外,都是焦阁老的门生。
皇上从酝酿着要逼焦阁老下台开始,到真正行动,足足有半年之久,以他的手段,当然可以从容布置无数条暗线,再闲闲逐一挑起。一时间焦家顿时乱了阵脚,平国公同大老爷的往来更是前所未有的频密起来,就连许凤佳也时常要到梦华轩去陪老人家说话,或者是去阁老府上和大老爷喝茶——他身为皇上身边的近人、信人,又是战功彪炳的少年将军,潜力股中的潜力股,在这样的时候,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忙,七娘子当然也并不能闲下来。她自从接手家务以来,不过是萧规曹随,除了推广一个记档法之外,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动静。这其中当然是有一个平稳过渡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要熟悉一下许家的人事、人情,这一向进了十一月,时序入了仲冬,天寒地冻,孩子们有感冒发烧的,各房各院的丫鬟婆子们生病的也不在少数,还有各屋的冬衣钱,煤炭钱,每年到了冬天许家在粥厂舍粥放药的银米,还有各地产业回报的红利,庄头们缴回的各种土产并变卖粮食所得田产。还有于翘议亲要准备的各色杂礼以及嫁妆,虽然事情都不大不难,但毕竟琐碎,还有很多事是不当家的时候接触不到的,七娘子也只得一边处置,一边自己虚心学习笔记,以期早日将许家家务全盘收进脑中,坐稳这当家主母的位置。
因于翘和范家二少爷的婚事已经议定,范家辗转托了范智虹的授业师长,如今的礼部郎中来做大媒,已经将于翘庚帖要走,按惯例,七娘子已经要给于翘准备嫁妆。平国公府上一代两个姑奶奶,一个早夭一个进宫,并没有可以参考的旧例,这一日起来,她就进了清平苑和太夫人商量,“派人到孙家问了问,像于翘这样,三个女儿里她是最长一个,陪嫁按例是要丰厚一些的。小七想,孙家的大姑娘前年出嫁的,干脆要一份嫁妆单子过来,咱们照着预备,也不至于太奢侈靡费招人的眼,也不至于过分寒酸,于翘到了扬州不好说话——毕竟两淮之地,有钱人最多,虽说范家门第不如我们,但于翘出手要太小,也难免招人笑话。”
出嫁女儿,代表的就是娘家的脸面,太夫人当然不会在这件事上给于翘出难题,她点了点头,笑道,“好,除了你们官中出的,我老婆子自己出一千两给她添妆,叫她也带一点现银在身上用。”
七娘子顿了顿,才笑,“祖母这就是疼于翘了。”
一般庶女的陪嫁,多半是以田产家具为主,首饰再装上几盒,一两万银子是看都看不见就出去了的,给她拿在手里使的陪嫁就不会有太多。太夫人一口气出一千两添妆,当然放在一般人家里,已经是极慷慨的动作了,但陪着太夫人的身份,就显得这一千两太小气了些。
太夫人这一向对七娘子还算和气,也没有明里暗里地讥讽七娘子,随口又问了她几句,“范家的媒人体面不体面?新姑爷的哥哥凤佳见过了没有。”也并不太着意答案,便挥手示意七娘子,“去忙吧,眼看着进腊月了,家里好多事呢。”
七娘子就笑着起身,带了小黄浦出了乐山居。
快到年边,明德堂里的事,本来是七娘子一个人忙,但她毕竟有两世的见地,深知放权的道理,竟是给身边每一个信重的丫鬟婆子,都量力安排了差事,因此虽然很快就要过年,但倒是丫鬟婆子们越发忙忙乱乱的,七娘子自己稍微过问一下,也并不太操心。
这一次过乐山居来问太夫人,身边就没几个丫鬟有空,只能带小黄浦出来,好在这丫头年纪虽小,但举止稳重得体,也不曾给明德堂丢脸。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小萃锦内银装素裹,看着极是清静。七娘子和小黄浦并肩而行,望着园内冬景,一时间不由起了兴致,便带着小黄浦踱到了流觞馆外头,笑道,“当年没出嫁的时候,我们在江南的园子里有二十多株梅花,宁嫔就住在梅花林里,到了冬天,往往刮着北风,我们姐妹还在林子里采梅花,荡秋千。流觞馆外头的这两株梅花开得早,也不知道江南的梅花开了没有呢。”
小黄浦面上不禁大现神往,“听少夫人说起江南的事,真是想到苏州去看一看。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京城都这样好了,想来苏州是只有比京城更好——那就真不知道要好成什么样子了!”
七娘子笑着睨了她一眼,语含深意。“你要是只盼着这个呢,也没什么不能成全你的。若是你盼的不止是这个,那还是要明说的好。”
她话里的暗示已经相当明显,小黄浦未必听不出来,这个小丫鬟眨巴着眼睛,还带了一丝疑虑,“奴婢的身份,哪里能够有什么好盼的,也就是随着少夫人的安排,少夫人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
“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做?”七娘子闪了小黄浦一眼。“让你打听打听乐山居里的动静,你做不做呢?”
小黄浦一下就呆住了。
她也不是什么笨人,心念电转间,已经想起这阵子七娘子身边人对她特别的看重和笼络。
本来还以为是少夫人喜欢自己手巧,所以几个姐姐们也跟着看重自己。没想到,少夫人是看中了自己几个姐姐都在府内各处梳头……
小黄浦一下倒安心下来,她抬起头,大胆地望着七娘子,又垂首嗫嚅着道,“少夫人有命,奴婢自然是万死不辞的。”
七娘子含笑道,“哦?”
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带小黄浦一路回了明德堂。
小黄浦一路担惊受怕,又怕自己误会了少夫人的意思,又怕少夫人要自己做的,乃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心中乱哄哄的,随着七娘子进了明德堂,一个没看见,哎呀一声,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跌在了青砖地上。
屋角顿时就传来了嘻嘻地笑声,四郎探了个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五郎却还是探出半边身子,划着脸蛋羞小黄浦。“姐姐笨!”
七娘子低头看时,却是不知谁在这里搁了个酒坛子,不禁笑道,“也就是这两个孩子坏,偏偏就等在那儿,看人被绊倒。”
春分从后头抱起五郎,也笑道,“是世子爷一早吩咐人送进来的,说是北边来的烈酒,他要泡枣子吃。五郎刚才在这里被绊了一下,就不许人抱走了,非得要等着看别人被绊倒了才甘心。”
她点了点五郎的鼻子,问,“如今小黄浦姐姐已经被绊倒了,五郎开开恩,咱们把酒坛子挪走了好不好?”
五郎转着大眼睛,还要再说什么,见七娘子已经沉下脸,就不敢再开口,而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这样不省事了,自己吃了亏,想的不是怎么告诉别人,让别人不吃亏,而是非得要看着别人也中招了才开心……
七娘子皱起眉,要说五郎几句,又叹了口气。
算了,自己不是亲娘,很多话说出来,就是没有那么名正言顺。等以后开蒙上学,有先生教着,再有许凤佳这个严父,想必等到大了,五郎也就改过来了。
她捏了捏五郎的脸蛋,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什么意思吗?福哥不喜欢跌倒,难道小黄浦喜欢吗?既然这样喜欢有难同当,下回你哥哥犯错,你也跟着一起受罚,好不好?”
五郎懵里懵懂,眨了眨眼睛,似乎并不懂七娘子的意思,只是不安地移开了眼神,不和七娘子目光相触。七娘子叹了口气,“以后你们管教得也稍微严厉一点儿,这样的事到了长辈跟前,很容易就招来长篇大套的说教……都记住了?”
春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见五郎有要哭的意思,又垂下头来低声哄着他,一路进了东翼。
七娘子直到换了衣服,还怔怔地出神。
“姑娘怎么去一趟乐山居,回来就魂不守舍的?”立夏进来回话,见七娘子神色不对,便笑着问她。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四郎、五郎不是我亲生的,我想到他们长大,也许变成纨绔,就实在是担心得很。将来如果自己有孩子了,岂不是从孩子落地到长大生子,足足要担心三十多年去?”
她不等立夏回答,就振作起精神,“你去把小黄浦叫来,刚才我只顾出神,倒是忘记和她说正事了。”
小黄浦很快就进了屋子。
这短短的空当,似乎已经让这个小丫头想明白了不少事儿,她的态度变得更加落落大方,似乎又多了几分自信,对七娘子也不像以往那样,倒有五六分惧怕。
“我还没有问你,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七娘子仔细地审视着她,眼光又有些游离起来。“你不知道我,可以问问这几个姐姐……只要尽心为我办事,我是再不会亏待谁的。你白露姐姐在我这里做事的时候,想着的就是平安出嫁,不愿做谁的通房。你立夏姐姐想的是什么,你可以自己问她——总之一句话,为我办事的人,我决不会亏待她们。小黄浦你自己想想,要不要为我办事,不愿意也不要紧,只说就是了。”
小黄浦深吸了一口气,声若蚊蚋,“奴婢能为少夫人效命,当然是万死不辞。”
她小心地打量着七娘子的脸色,又道,“只是奴婢生平唯一一个心愿,就是和二姐一般,能嫁给读书人家,做个少奶奶。思来想去,唯一能达成这心愿的路子,就是……”
她话音没落,七娘子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笑了。
“想进宫服侍宁嫔?好,你这丫头有志向。”七娘子饶有兴味地夸她,“我身边几个丫鬟,都没有你这样的妙想天开——这件事,我当然可以成全你。”
小黄浦却也并不欢喜,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等着七娘子的下文。
“不过,有几件事,我也很想知道。”七娘子竖起一根手指头。“第一件事,我想知道乐山居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的动静。祖母有没有变动自己的财产,比方说,将陪嫁的田庄,历年来置办的私房家业变现。”
“第二件事呢,你是要烦你的另一个姐姐了。”七娘子又竖起了一根手指头。“我想知道大嫂和大哥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大嫂这几个月来出门过几次,平时往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这是要起大少夫人的底,所以才要一个眼线来汇报大少夫人生活中的种种细节了。
小黄浦深吸了一口气,略作犹豫,又咬牙道,“少夫人有命,奴婢一定万死不辞!”
七娘子顿时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白露就算再能耐,没有一段时间,也很难真正打入许家下人的交际网里。似小黄浦这样亲戚遍布全府,几个姐姐都在主子们身边做梳头丫鬟的消息灵通人士,要是能全为她所用,接下来的事,就方便得多了。
245蛛丝
进了腊月,七娘子已经开出了于翘的陪嫁单子,送到乐山居给太夫人看过,又送到清平苑给许夫人看过,再送到梦华轩给平国公过目,抄一份递给了五少爷让他也把把关,到了最后,她才把于翘找来说话。
“我们这样的人家,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我打听了打听,京城里我们这样的人家,陪出一个女儿大概是这个数。”七娘子笑着冲于翘翻了翻手。“不过,一般人家人口也多些,不比我们家,就是你们三个娇小姐。问过了母亲、祖母,我就做了主,把你的陪嫁翻了一倍。”
于翘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可以得到两万两的陪嫁,已经算是意外之喜,毕竟七娘子如果没有进正院过活,又只是如三娘子、四娘子一样嫁到了一般的人家,能得到两万两的陪嫁,也都要谢天谢地了。
她加意留神于翘,见于翘并没有不满之色,心下倒是一宽,又笑着将一张单子递给了于翘。“这些都是大件的东西,小件的衣裳首饰,还会再给你置办的,你先看看,少了什么就和我说,乘早买了,要比迟买好些。”
她保留了当年带来的制表习惯,先在抬头写出了两万两银子的预算,又将各项陪嫁大件花的银子或者大概市值列在了后头,于翘一边翻看,七娘子一边解释,“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谈钱的道理。但你出嫁后恐怕还是要当家的,有一些东西也不能不明白,知道自己的陪嫁值多少钱,心里也就有数了。”
于翘于是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遍,才抬起头冲七娘子一笑,“多谢六嫂体贴我。”
接着就随手将这本册子搁到了一边,竟是并没有细看的意思。
七娘子心下不由一声叹息:于翘对这门亲事,也实在是太不热心了。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于翘说,想告诉她这样一门亲事,其实并不错。只是看着于翘脸上那淡淡的倔强之色,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了下来。
于翘身份毕竟敏感,交浅言深,乃是大忌。
送走了于翘,立夏又带了一本册子进来,“这是这五天份的报告。”
凡事都要归档,对七娘子来说最好的一点,就是她不必每天都要亲自吩咐琐事,只需要五天一次,将众人的报告集合起来翻阅一遍。有什么疑问不解的地方,再现叫当事人过来当面解释对质,如此一来,众人心中有数:她虽然平时不大管小事,但心里还是什么都清楚,面上自然再也不敢过分。因此七娘子虽然看着并不太忙,许家家事,却还是运作得有条不紊。
眼看到了年边,众亲朋好友都有年礼相送,也有些许家族人亲自上门来送年礼的,许家自然也要量交情浅薄,各自妥帖回送。原本府里管着这件事的是张账房家的,如今张账房家的全家被打发出去了,七娘子就请老妈妈暂代她的工作,自己又打发了当时从五少夫人手底下要来的和妈妈在身边跟着学着,预备等到年后,就让和妈妈来主管这方面的工作。
和妈妈这么多年以来,空有一番本事,奈何因为没有靠山,于钻营上又实在是差了一点,因此一向并不得意。如今得到这个机会,哪里不打点精神,尽心去做?因为在人情往来上,七娘子要用的心思,反倒又少了一分。
她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和妈妈写来的报告,随口向立夏笑道,“和妈妈的字倒是进步不小。”
立夏也抿唇笑,“自从少夫人掌事,管事妈妈们还不是个个都勤着练字,还有些心思深一点的,已经托人将儿女送到外头去认字了。说是以后在少夫人下头做事,不会写字可就没体面了。”
两个人正在说话,上元进来回报,“钟先生进府了,眼下正在乐山居给太夫人开太平方子。一会恐怕还要到清平苑去走一遭儿,奴婢已经派人在清平苑那里等着了,等钟先生出来了,就请过来给您扶脉。”
七娘子就和两个丫鬟商量,“你们看,是不是时候了?”
钟先生给七娘子扶脉,前前后后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因为他年纪大,倒并不用特别回避,两人之间也时常说些闲话,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也并不是七娘子初入许家时,两人都并不熟稔的局面。尤其是七娘子接过家务,得了许太妃的恩赏之后,钟先生对她的态度就又客气了一分。
立夏想了想,笑道,“若是依奴婢想着,还是等年后打发了吴勋家的,才是时候呢。”
上元却道,“吴勋家的犯了什么事,毕竟也就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少夫人要是心急,现在也可以开口问了。”
七娘子想了想,也就下了决心。“到了开口的时候了,否则等权神医回来,我们总不好轮着请两个医生来看,彼此知道了,也不大好。”
她就吩咐立夏和上元,“一会儿看着点说话,见机行事,不要露出马脚来。”
两个丫鬟都笑了,“您就放心吧!这都私底下排练过多少回了!”
七娘子白了两人一眼,又自沉吟起来,半晌,才换了笑容,到西次间里去等钟大夫。
过了小半个时辰,钟先生果然进了明德堂来,给七娘子扶脉。
“哦,这一向府上几个女眷,身子骨都好得多了嘛!”钟先生看着很有几分高兴,“我前几个月过来的时候,贵府太夫人也有些睡不安枕,精力耗弱,不思饮食的征兆。如今过来,不但太夫人好了,一并连夫人的病情都好得多,长此以往,虽然还不能过分耗费心机,但是饮食起居一如常人,倒是可以做到。”
他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又示意她张嘴来看舌苔,再捏了捏七娘子手心,才笑道,“嗯,少夫人也好得多了!舌苔本来全是白的,如今渐渐变色,眼神有力,神态有了几分炯炯。看来这太极拳,还是可以多打!——说起来,老夫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世子爷看着豪爽,私底下却也是个体贴人!”
七娘子面上微微一红,埋怨钟先生,“您这说的是哪里话,他就是瞎胡闹,哪里又有什么体贴可言了。”
钟先生捻须长笑,并不说话,转头吩咐中元,“可以研墨上来了。”
他一边沉思,一边开了方子,“原来的几个方子,除了权子殷给你开的两三个固本益气的还可以经常吃,老夫从前开的几张就都不要再吃了。过了年我再给少夫人扶脉,若好,这方子就再改改。您的元气就更足了,这一向是不是觉得有精神得多了?”
见七娘子点头不语,钟先生便捻须叹息,“好,少夫人如今接手家务,忙是肯定要更忙一点的,没有拖累到身体,那是好事。”
他开出两三张方子,又写了用量时机,吹干了递给中元,就开始亲自收拾药箱,一边和七娘子闲话。“我听说权子殷已经不再云游,正在回京的路上。等他回了京城,以您和他的亲戚,想必请到他来看诊,也不是什么难事。”
权仲白如今的医术,早已经是天下闻名,请他看病的达官贵人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偏偏皇家从上到下,都指望着他来调养身体。因此他在京城的时候却更难得出宫一次。权仲白还时常烦不胜烦,逃到南郊别墅去躲清静。要请到他看病,非得有一定手段不可。当然以七娘子和权瑞云的姑嫂关系,要请到权仲白,也不算什么难事。
七娘子见钟先生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犹豫了片刻,又笑道,“钟先生慢走——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想请问。”
她压低了声音,“从前权神医给我扶脉的时候曾经说过,小七体质偏寒,又多思虑,在生养上可能甚是艰难。请问先生,如今既然我体质改善,在生养上是不是也……”
钟先生神色顿时一动,他又坐下来,将两根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间。
“权子殷果然是少年有为。”半晌,他才颓然一叹,又闭目沉吟了起来,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并不太着急,她端坐桌边,耐心地等待着钟先生的回话。
立夏就在屋门口入了个头,她碎步进了屋子,在七娘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十全大补汤……前头少夫人的几个丫鬟都……”
到了末了,声音竟没有压住,放大到了正常的音量,“都锁在院子里了,就等着您——”
钟先生忽然就抬起头来,露出惊容。
七娘子忙轻轻拍了拍立夏,责怪道,“别打扰大夫开方子。”
她又歉意地向钟先生漾出微笑,“小七先失陪片刻——上元过来,伺候先生抽一袋烟。”
就领着立夏进了西三间里,又合上了门。
一合上门,立夏就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招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七娘子胸有成竹,“你就放心吧,除非钟先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凡知道什么,他也就是现在会告诉出来了。”
据她所知,当年许夫人审案的时候,为怕家丑外扬,是没有讯问过钟先生的。当然,以钟先生的身份,也绝不可能被许夫人锁在柴房里,上大刑逼供。
那时候许家还是五少夫人当家,许凤佳人又在广州办事,很多事,恐怕钟先生就是想说,顾忌到许家晦暗不明的形势,也都不好开口。
如今可就不一样了,许凤佳回了京城,在皇上身边眼看着是越来越有脸面了,七娘子手握府中大权,六房的得意,钟先生每一次来扶脉的时候,都能看得到。而七娘子要查五娘子一案的决心,钟先生也不可能不清楚……
如果他知道什么,现在就是主动开口的最好时机了。否则等七娘子查到了他头上去,钟先生那时候再说出来,就很没意思,更有一点嫌疑了。
以钟先生这么多年在权贵人家间来往处事的老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也不会琢磨不明白。
七娘子在西三间里休息了一会,就又进了西次间,对钟先生致歉,“大夫勿怪,到了年节下,家里事情多,不像以前不管事的时候,可以躲得清闲了。”
钟先生刚好也吸完了一袋水烟,他挂上笑脸,摆了摆手,又吐了个烟圈,一时间周身烟雾缭绕,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起来。“哪里的话,少夫人还是忙一点好。”
钟先生这话,意味深长。
七娘子也就望着钟先生笑了笑,轻声道,“当年五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接过家务,孝敬父母,如今小七接过家里的这一摊子,说不得也只好打点精神去做了。”
提到五娘子,她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少许缅怀。
“少夫人姐妹情深,真是令人感佩。”钟先生捻着胡须,眯起了眼。“这生养的事,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就先吃着这几个方子,只要善自保重,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顿了顿,又道,“说实在的,老夫脉门上的工夫有限,竟不知道子殷是怎么从少夫人的脉象里,摸出这不好生养的四个字。实在是惭愧得很,不过按常理来说,您原本体质偏寒,如今渐渐痊愈过来,只要不太用心机,这种事,也不用太过担心。若是还不放心呢,等权子殷回京后,再向他请教,倒是比问老夫更妥当一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钟先生能这样坦然地承认自己不如权仲白,也算是胸襟宽大了。
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又笑着吩咐上元换新茶来,有了送客的意思。
“先生这一年到晚,见天地被我们烦扰,说起来真是过意不去……”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给上元使眼色,上元慌忙开了柜子,取出一本礼单,递给了七娘子。“这是一点心意,先生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每年节下,许家自然会和钟先生结算一年的诊费,钱是不会过眼的,这一份礼单上的东西,那都是许家感念钟先生的情分,说白了,就是白送的。按理,钟先生是什么都不必回送,只进不出,这是医家规矩。
钟先生不动声色地接过礼单来,看也不看就收进了袖子里,他拿眼睛看了看上元,又捻起了胡须。
“之前听到贵使女提起前头少夫人的那回事……”
七娘子神色顿时一变,她冲上元使了个眼色,上元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说起来,也不是不想请问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密切地观察着钟先生的神色。
钟先生就微微地笑了。“少夫人是聪明人,有些话,老朽就是想说,也得瞅准了人再开口,是不是?”
两人眼神相触,都带了几丝会意:也只有到七娘子坐稳主母之位的现在,钟先生才会把自己心中的事告诉出来。或者换一句话说,钟先生肯把这件事的疑点揭露出来,也已经算得上是为人方正了。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道,“先生地难处,小七心知肚明。若是有什么可以赐教的地方——”
钟先生这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换上了缅怀的语气。
“当时少夫人生产后第二天,老夫就进了产房,为少夫人把脉开药方。因少夫人底子虽然好,但在许家一年间,也添了些病症,尤其是怀胎时候过分劳累,如果月子里不好生调养,很容易就会坐下病来。”
钟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点惋惜。
“不怕少夫人笑话,老朽自己孤家寡人,一辈子只有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养老,平时却最喜欢那些个朝气蓬勃,天真可人的年轻人。那一年来给先头少夫人扶脉时,见少夫人言笑无忌,性格爽快,两人多少也结下了一份情谊。老朽开方子的时候,便叮嘱少夫人一定按方吃药,绝不要偷懒,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聊起来了。少夫人容光焕发,拿起药方子看了一遍,又问老朽‘听说这产后为了通血下奶,都要吃涌泉散,我还想自己奶几天孩子,可是这奶就是下不来,老先生怎么不给我开这个药吃吃’?”
“老朽一听,顿时吓了一跳,忙切切叮嘱少夫人,以她的体质,涌泉散一吃下去,王不留行发生作用,很可能产后血崩。并且一应有通气活血功效的药材,都不好沾口,譬如番红花、王不留行等物,都必须极为小心,连外用都不能的。”钟先生忽然一顿,他面上闪过了一丝愧悔之色,“当时开口,也没有想得太多,一心只想着以少夫人的身份,又是一胎产出一对双生男婴,恐怕府内……”
他顿了顿,见七娘子已经现出了悟之色,便跳过了这个话题,往下叙说。“不过话出口后,老朽就已经后悔——产房不能开窗,难免憋闷,为了透出血腥气味,就并不关门,只是搭了门帘挡风。这番话如果被外头人听到,传扬出去,反倒可能会对先头少夫人不利。不过,见先头少夫人胸有成竹,神采飞扬的模样,老朽又觉得不过是杞人忧天。”
“只是出门的时候,老朽迎面也撞见了几个人,事后没有两三天,就出了那样的事。虽说有心为先头少夫人尽一份心力,奈何这番话没有对证,禁不起咀嚼,府内当家管事的又是……这番话也只得深埋心底。如今既然少夫人有心将真相明察暗访,老朽也就——”钟先生又生出愧色,“说起来真是惭愧,忝为医者,却无医德,竟将此事埋藏了这两三年——”
七娘子忙起身肃容给钟先生行礼。“您的顾虑,小七是再没有不了解的。此番能够将此事透出,已经是足感大德。”
她结结实实地裣衽为礼,对钟先生致谢过了,才又归座细问。“请问先生可还记得,当时在门外的人又都有谁。”
钟先生略作沉思,便叹道,“老朽毕竟年纪大了,当时又没有将此事往心里进去。再说,府里人丁众多,只是一眼,也没有认出来有谁。倒是记得当时府中五姑娘正要进门,倒是和老朽打了个照脸。”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展开笑脸。“真是多谢钟先生点拨!”
便亲自起身,将钟先生送出了明德堂。
246反攻
送走钟先生,七娘子就回了明德堂独自沉思。
过了一会,又把立夏找来说话。
“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找你商量了!”她笑着和立夏打趣。
像这样的宅门密事,知道得越多,危险也就越大,只要是真正聪明的底下人,是决不会多问一句,多说一句,上头有事交待下来也就办一办,多余的疑问,是一个都不敢有的。
也就只有立夏这样跟着七娘子一起长大,情分已经超越主仆,有一丝亲情意味的贴身丫鬟,能和七娘子一起商讨案情了。
七娘子就三言两语地将钟先生的话告诉了立夏,一边和立夏感慨,“虽说我是猜想,钟先生恐怕知道点什么,却没有想到他手里居然握着这样重要的线索,一直以来,也都不曾露出马脚。”
立夏略带了一丝不满,“派人告诉夫人一声,又能牵连到钟先生什么呢?非得要等到现在,什么事都过劲儿了,再告诉您……”
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七娘子来翻五娘子的案子,会这样埋怨钟大夫,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他也不容易,当时太太闹成那个样子,情绪激烈到那个地步了。他要是吐露出实情,岂不是又一场风波,只怕要把钟大夫本人也卷进来了?”七娘子倒为钟大夫分辨了一句。“江湖走老,胆子越小,钟大夫都这个年纪了,又怎么敢牵扯到这种风波里。眼下时机一合适,我们只是稍微施展手段,他就顺着坡儿下台,也算是两全其美——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里居然牵扯到了于安。”
以于安的殷勤小心,会在产后第二天,血气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来看五娘子,也不算稀奇。
虽说立夏对查案的事并不热心,但七娘子都叫她进来说话了,她总也是尽心分析。“从前没有想到,五姑娘会不会——这可是难说的事!”
杀人动机,本来就可能有千万种不同。即使与世无争如于安,也可能因为某种隐秘的利益冲突动了杀机。尤其是这样一种案件情况,当天任何一个在熬药时进来探望五娘子的人,都可能在药中加一点东西,于安也是探望者的一员,又有可能听到了钟先生的话,她的嫌疑虽然不大,但却依然有。
七娘子沉吟了片刻,才摇头道,“我看不会是于安的,于安本人,甚至可能都没有听清楚钟先生的话。”
她就将自己的思绪分析给立夏听,“头天说了这样的话,第二天就下了两味药材。如果是于安,少说也要等上三五天,才可能从容取得那两味药——那可都不是姑娘家吃的药。也就是一般的奶奶太太们,屋里会常备着这样的药材了。”
王不留行可以下奶,更是活血通经的药材,作为一种常见的妇科药,很容易获得。就是七娘子屋里现在都准备着——她小日子并不准,钟大夫和权仲白开的方子里,都有少量王不留行。倒是几个姑娘除了于翘之外,都还没有行经,也就用不着这药材了。
番红花更是避子汤的主要原料之一,府里成家的几个少夫人,屋里就没有少通房的,就是四少夫人屋里都住了两个通房,况且这东西少量用又可以调经,因此虽名贵,但在富贵人家也并不罕见。也正是因为两味药材都是常用的,钟先生才会特地警告五娘子不能让这几味药材沾唇。
立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一说,倒可能是当时有几个别屋来请安的妈妈、丫鬟们听到了那么一耳朵,回去那么一学嘴——”
七娘子苦笑道,“所以这件事还是要着落在于安身上,就看于安能不能想起来当时身边到底还有谁了。”
立夏前思后想,她慢慢地吐出了一口凉气,由衷地道,“还好,您平时待五姑娘不薄。”
要是七娘子和于安关系冷淡,于安倒还真未必敢就凭自己的记忆,来领导七娘子的调查方向,更有可能,是会推说自己已经记得不清楚,来避免可能造成的麻烦了。
七娘子纠正立夏,“还好,这个主母的位置,我是坐得很稳。”
否则,就是于安和她再好,恐怕也没有那个胆子。
眼看着天色入黑,许凤佳也回了屋子,换衣服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
“今年冬天虽然冷,但胜在干燥。”许凤佳一边走,一边使劲抽了抽鼻子。“爹今年老寒腿都没有犯几次,心情也好得多了。刚才还和我夸你,说你管家管得好,今年家里什么事都很顺,没有一点纰漏。”
真正会做事的人就是这样,你也说不出他做事到底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只是日复一日的家常琐事,都能办得得体。这也就是真正懂得世事的人,才能体会到他的高明之处。
七娘子不禁露出浅浅的笑意,“爹就是和你客气几句,你也当真了?”
她又和许凤佳预约时间,“明天你早一点进来,请安前我有事要和你说。”
虽说五娘子一案,查案主力只可能是七娘子自己,但适当地报告还是要有的。也要让许凤佳知道她没有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许凤佳就满意地点了点头,搓了搓七娘子的脸,“现在也学起来了吧?我早就说过,劳逸得当,身子骨才能康健起来。”
他指的却是两人虽然晚上有一大把时间相处,但七娘子却并不要和他谈这种烦心事的态度。
七娘子拿下许凤佳的手,白了他一眼,“大庭广众之下!”
许凤佳还没有回话,身后已经传来了于宁、于泰的笑声。两人侧身看时,原来这两个小家伙在回廊外头的石牙子上走了一会,现在才掀开棉帘子,穿进来和两夫妻并肩而行。
这两兄弟还是于宁要活泼一些,他就笑着去撞许凤佳的肩膀,“六哥和六嫂说得好热闹啊,可是我们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许凤佳也哈哈笑着,搂住于宁亲昵地拧了拧他的鼻尖,“小淘气,你居然敢偷听?嗯?”
众人走到回廊拐角处,迎面又来了四少爷和四少夫人,四少爷难得露出笑脸,扬手叫于泰过来。“叫你和七弟下午跟我到玉泉山打山鸡,怎么一个都不来?”
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招呼七娘子,“让他们几兄弟玩去,今天你四哥打了十几只山鸡,我刚才已经吩咐人给你送了两尾,就是明儿你们片了下山鸡锅子吃,极是新鲜好吃的,比外头卖的好得多。”
那边于宁好容易从许凤佳的掌握中逃出来,躲到了四少爷身后,笑道,“四哥,明儿权家摆酒,你们去吗?听说这一次可好热闹呢!是为去世的大长公主摆冥寿,借权家的地方摆酒,也大一些。麒麟班要唱全套的《红鬃烈马》……”
这一帮子人就说笑着进了乐山居的小花厅里,顿时给小花厅里增添了几分热闹。
今天太夫人进来得早,已经坐在炕前和五少夫人、五少爷、于翘等三个女儿家说话,见到一群人进来,不由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于宁就抢着道,“我们求四哥带我和八弟去权家吃酒听戏,听麒麟班的《红鬃烈马》!”
一说到麒麟班,就连太夫人都道,“麒麟班的戏是唱得真好,这男班的戏,就是要比女班气韵更悠长得多。”
于翘顿时就央求太夫人,“今年正月咱们请年酒,还请麒麟班来唱,您说成不成?”
太夫人笑道,“这个你别问我,还得问你六嫂,你六嫂说成就成,说不成,你祖母也没得办法。”
众人都笑起来,于翘于是一脸祈求地看向七娘子,“六嫂,您就从我这一回吧?”
她这一向一直落落寡欢,从来很少有对什么事这样上心过,七娘子看着于翘眼神里难得放出的一股晶莹,心下顿时一软,她微笑道,“好吧,还是和今年一样,在望月楼里吃饭,让他们在流觞馆里演戏,看得也清楚,听得也清楚,我们又方便回避,是再好也不过了。”
于宁于泰顿时欢呼起来,就连于翘都难得地露出了一脸笑意。“六嫂你最好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片宁馨。
许家戏迷不少,就连许夫人都算一个,到清平苑请安的时候,她听说有麒麟班的戏看,也都兴致勃勃。“也有很多年没有出门应酬了!”
自从在小汤山住了那么一两个月,许夫人的精神显然就见了好,脸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红晕。她愿意出门走走,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议论了一番,就定了由许夫人带于翘等三个女孩儿家,男客就由大少爷、四少爷带着于宁、于泰,许凤佳要陪皇上去南苑打猎,因此倒没空跟着过去。
在清平苑又坐了一会,众人都四散而去,于翘拉着于平、于安,一边说笑话一边出了屋子,就连许凤佳都看着她的背影,笑道,“二妹难得这样开心。”
七娘子先不做声,走了几步,和众人拉开了距离,才叹道,“她也就是这一两年再开心开心了。嫁到扬州去后,下一次听到京戏,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许凤佳也沉默下来,半晌才慢慢地道,“人活一世,哪能处处快活?”
他又勾起了一抹坏笑,凑在七娘子耳边低声道,“就好比我,每日里就盼着晚上的那一时半会,可白日里的事情,也总要做去!”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左右张望,见无人留意,便把手塞到了许凤佳臂弯里,又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知道你急色,那,给你一点甜头,顶着先。”
才说完,自己就笑起来要抽回手,却被许凤佳一把夹住,“被我抓住了你还敢跑?”
两个人打打闹闹,笑着回了屋子,许凤佳暂时离开去了净房,七娘子在这边洗手卸妆,见是小黄浦来服侍自己,她就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小黄浦最近时常偷空就出去玩耍,对外只说是七娘子怜惜她年纪小,让她多玩几年。整个下午她又都偷跑回家去,和太夫人那里轮值回家休息的姐姐说话,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黄浦满脸怏怏,轻声和七娘子抱怨。“老太太临时又不放人回来,倒让我白跑了一趟,回来见到老妈妈,还挨了一顿说,说我四处乱跑……”
“这种事也不急于一天两天。”七娘子笑着安慰她,“等过年,你打听得你姐姐们什么时候回去,我也放你一天假,你回去和他们好好说话。”
两个人正在说话,那边立夏又进来说,“林山家妈妈和彭虎家妈妈在外头等着想见少夫人。”
七娘子吃过晚饭不理事的规矩,无形间已经传遍了许家,如今没有天大的事,就是主子们也都很少在晚饭后找七娘子有事,眼看近了晚饭,这两个妈妈还要进来找七娘子说话,肯定是有要紧的事。
七娘子看了看自鸣钟,就轻声吩咐立夏,“请到西三间来说话吧,若是说得迟了,你就请世子爷先吃饭。”
立夏点了点头,回身掩了门扉,不多时,便将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带进了屋内。
这两个妈妈神色间都有几分忐忑,见到七娘子,表情更是兴奋,上前鸡手鸭脚地给七娘子见过了礼,就开门见山。由彭虎家的领头道,“少夫人请恕罪,我等二人自作主张,想了一番上不得台盘的计策,两个人越说越是觉得有门路,只是时间紧迫,竟是连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只得过来叨扰少夫人您了。”
七娘子神色一动,“妈妈们不用着急,慢慢讲。”
两个妈妈对视了一眼,彭虎家的便道。“年后开春,少夫人在人事上要有一番变动。我和林山家的私底下蠡测,恐怕少夫人是想着将我等二人调换个位置了。”
见七娘子虽不做声,但面上有默可之意,彭虎家的便又道,“只是吴勋家的在账房做了也有多年,少夫人要是没有一点把柄,要将她调开,底下人肯定不会太服气。恐怕就是两个长辈,都会责怪少夫人行事有些莽撞。”
其实吴勋家的已经在平国公那里有了印象,调开她,七娘子固然会遇到一点阻力,但也决不会太大,但她却也并不做声,只是含笑点头。
林山家的便接入说明,“少夫人为成全我二人,已经是不惜糊涂了账,放过那可恨的贱妇。我和彭虎家的也不忍得少夫人再吃她的气,两个人一合计,便想到了一个办法:吴勋家的可以用假账来糊弄少夫人,我等几人,也可以用假账来为难她。”
她就压低了声音道,“少夫人也知道,我们手里的账和账房里的账,进出并不太一样,支领银子,却是以账房那一本账为准……”
七娘子已经明白了林山家的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了。
她也不禁在心底响亮地喝了一声彩:这个林山家的,还真是人才。
这两个妈妈历年来掌管的都是肥差,离任时的盘点,总是需要本人出一点血去弥补太显眼的亏空。
如今两个妈妈是想把这亏空转移到吴勋家的头上,譬如说,某年某月,厨房实买了一百斤白菜,用了五钱银子,吴勋家的写账时却写的是一两,而后发给厨房五钱,自己私留五钱。当时七娘子怀疑此二人和账房合作亏空,想到的就是这样的手段,只是如果在厨房有人应和,从采买时开始虚报,手段要更隐蔽得多。而如果是吴勋家的这样亏空,要揭破,只需要一本经得住盘查的底账,和一份能和底账对得住的原始票据,与许家常年来往几个商户的证词,便可以构陷吴勋家的入罪。
进了腊月,各处都在结账入档,明年开春又要人事换血,今年的账当然盘得仔细。两位妈妈既然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个计划,可以说是要让吴勋家的连个年都不能过好:过了腊八就要盘账,这时候告诉七娘子,当然是想选在腊八后对吴勋家的出手。
这一计,又阴损又毒辣,血口喷人,配合七娘子的高压,吴勋家的想必是难以自辩。到时候再随便派个人去她屋里,‘搜’出几张银票,吴勋全家都要倒霉。
就是七娘子想来,都不由得出了一滴冷汗:这多年的管家妈妈,说到算计真是一点都不输人。当时自己没有轻信五少夫人布下的伏笔,真是幸事。
她面现不置可否,沉吟了片刻。等到两个妈妈面上渐渐有了一丝不安,才慢慢地道。“可这账本……也不是说做,就做得出来的。”
两个妈妈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喜色,林山家的便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本账来。
247年礼
七娘子出来吃饭的时候,许凤佳已经等了半日,一见到她,就不耐烦地抱怨,“怎么闹了这样久才出来?差一点,我就要进去亲自逮人。”
“也是两个妈妈有要紧事,不然,又怎么会故意来触你的霉头。”七娘子笑盈盈地在桌边落座,主动为他夹了一筷子烩三丁,求饶道,“好啦,你是要唠叨我,还是要吃饭?”
许凤佳便静默下来,泄愤般地咬了一口馒头。七娘子露出一丝微笑,也秀气地吃了一口米饭。
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口味迥异,自从两人圆房和好,七娘子就悉心搜求,终于重金礼聘来了鲁派一位名厨为许凤佳做面点炖菜,她自己吃江南小菜,虽然同桌吃饭,却并不用互相迁就口味。倒是许凤佳吃了几个月的江南家常菜,也吃出了味道,时常还点几味小菜,要不是他一向勤于摔打身体,恐怕这几个月下来,腰围就要渐长了。
两个人吃过饭,七娘子叫过立夏若无其事地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便张罗着拿一本书来看,许凤佳自己也找了些话本小说翻阅,一边看,一边从书页上缘偷看七娘子的脸。
七娘子不禁好一阵好笑,“怎么,两个妈妈来找我说说话而已,也难得你猴急成这样。”
许凤佳就按下书本直起身来,扳着指头算。“明天我要陪皇上去南苑,一早就要出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晚饭后再回来,就又要拖到后天才能知道。你人现在又在眼前——”
他就期待地看着七娘子不说话。
此人虽然有时心计过人,但有时候也实在是孩子气得可以。
“规矩是少爷您定的,”七娘子不免也跟着有些得意洋洋起来。“您当时是怎么说我的?现在又是这个德性——你不羞,我都要替你羞了!”
许凤佳喷了喷鼻子,居然也真的忍住了没有在这件事上和七娘子葳蕤,他放下话本问七娘子,“下午钟先生来的时候,说你身体怎么样?”
七娘子一下倒巴不得许凤佳继续纠缠下去,她挪开眼不和许凤佳对视,嗫嚅道,“就说一切都好嘛。”
许先生的一双锐眼顿时盯上了七娘子,“你问了打拳的事没有?”
唉,这个人是从来不知道怜香惜玉,也不知道适当地放自己一马的。
七娘子翻了个白脸,没好气地道,“看我这样躲躲闪闪的,还用问吗?钟先生说,这几个月我的元气又稳固了几分,说这套拳,很可以继续往下打。”
许凤佳顿时纵声长笑。“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这一套拳肯定是有效验的!”
七娘子便抄起书本要丢他,“得意什么,不过是打一套拳嘛,学会了,正好用来揍你。”
“花拳绣腿,你尽管揍好了。”许凤佳嗤之以鼻,“就是用了全身的力,也不过给我挠痒痒。”
七娘子白他一眼,真的飞起一脚踢过去,却是在半空中就被许凤佳拿住了脚,挠起七娘子的脚心来。
两个人正在打闹,中元忽然又在西次间和西三间中间沟通的暗门外笑道,“少夫人,立夏让我传话进来,说是事情都办好了,该送的东西,也送到胡同里去了。”
七娘子顿时微微一笑,难得地将开心露在了脸上,她朗声道,“好,真是辛苦你们了,也回去歇着吧。”
许凤佳便给了她疑惑的一瞥,要问什么,又强忍住了没有问出口。七娘子想到他这样忍耐,无非也是为了保养自己,心下倒是一软,就凑在许凤佳耳边笑道,“其实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虽然只有好处,但我却没用多少心机,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也只是家务——”
就一长一短地将两个妈妈要算计吴勋家的,拉她一起下台的事,告诉了许凤佳。
许凤佳听得也是双眼大亮,他想要说什么,却又强咽了下去,只道,“知道了就行,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赶紧休息吧,还可以做一点事再睡。”
七娘子抿唇一笑,垂下头并不说话,只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当先向床边走去。
第二日一早起来,许夫人便带着于安等人,依次上车出门去了。七娘子自然要打点了众人出门,这才回明德堂去处理家事。又叫了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进来道,“各处的账也都要归总一下,做出收支大帐来,还有底账也要对一对,反正就是按着往年的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依照许家往年的规矩,女账房们虽然方便被奶奶太太们差遣,但算账的能力不会太强,到了年下事情又多,往往人手不敷使用,都是要往许家外账房借一两个管事来用的。蔡乐家的便请问七娘子,“今年借哪一个大账房进来办事呢?”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道,“管他哪一个,往年借的是谁就是谁好了,也要记得入档——雷咸清家的平时和外头的人接触得多,你随便说一个吧。”
雷咸清家的也不敢怠慢,寻思片刻,说了个人名出来。
七娘子平时对这几个外账房,也下过一番工夫,知道这位账房算是最公充严明之辈,平时刚正不阿,把账管得严严实实,家里人有外号叫活阎王的。心知雷咸清家的是度她意思,今年第一年上任,要紧一些,才好对家下人立威,因此便推举了这一位。
居上位者,总是要用些心术,不可能底下人随便一个奉承,就露了心意。七娘子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就算是定了这件事。想了想又吩咐吴勋家的,“还是要查得快一点,今年年短,家里事又多,早点盘完了,腾出人手来,还有别的事要做。”
吴勋家的自然是肃容答应,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一会,又有人来报,“杨阁老家送的年礼到了,还有送给少夫人的礼。”
到了腊月里,京城有给姑奶奶送吃送喝的礼俗,七娘子也没想到大太太今年居然记得给她送礼。等到遣散了众妈妈,她便回西次间笑问立夏,“太太今年难得想着,给我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立夏给她看时,却是些家常吃喝之物,最难得是还有白露娘家做的腌鱼,七姨娘亲自做的玫瑰腐|乳,虽然是小东西,但就显出了送礼人的心意。还有几件贴肉穿的小衣服,一并给四郎、五郎做的几双鞋,看针工花巧,却是京绣。
这一批礼物,论价值,比不上七娘子小指头上的一个约指,但透出的贴心与用心,却是再华贵的首饰都比不上的。七娘子怔怔地望着那一罐玫瑰腐|乳,半晌才笑道,“瑞云真是用心,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出来我爱吃这个的。”
有心无心,就在这样的细节里体现无遗,大太太和七娘子一起生活了有十多年,恐怕也不知道七娘子爱吃玫瑰腐|乳。
中元进来看到,也叹息道,“我们家的四少奶奶,也算是个体贴人儿了。只可惜太太难伺候……四少奶奶也日夜受她的搓摩。”
七娘子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沉吟着没有说话。
到了下午,二娘子又派人给杨家送了些吃用之物,多半是些自己田庄上做的好糖,还有些孩子们的玩物儿,又给七娘子送了一张名帖,带话说,“这是我们家少爷的启蒙恩师,因为少爷眼下要进家塾上学,正刚辞了馆在南城小住。我们夫人说,先生是极好的,也很和气,又并不会过分溺爱了学生。若是少夫人看得好,便以这张贴上门去请就是了。我们已经预先打过了招呼。”
四郎、五郎过了年,也就到了开蒙的年纪。七娘子已经是在外院预备了一个小小的院子,打算等过了正月十五,就安排孩子们去读书了。
赏过二娘子派来的妈妈,又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宫中来人:许太妃和六娘子一道赏了些宫点并细巧玩物,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七娘子所得的当然特别丰厚。
派出来传旨的太监又特别给七娘子请了安,掏出两个锦盒来送她。“这是宫中人的一点心意,请少夫人不要嫌弃。”
宫中内侍,素来是眼高于顶,即使看在许家的面子上,并不会特别来摆架子。但这位内侍对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客气了一点。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她站起身来谢过了这位太监,又笑着问,“两位娘娘在宫中都好吧?”
这位张内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都好,都好,您也知道,如今宁嫔娘娘在宫中,可是——”
他就竖了竖大拇指。
自从焦阁老十月里告老还乡,大老爷的声势一时大壮,尤其是六娘子又得宠起来,这几个月,虽然不说是频频侍寝,但皇上一个月内有那么一两次有兴致的时候,也多半是传唤六娘子进乾清宫去服侍。这一向声势就不同以往,更有太妃时常叫到身边说话,皇后频频抬举,虽然说位份上是还不如牛淑妃,但竟也隐隐有和她分庭抗礼的意思了。
七娘子会意地一笑,送走了张内侍,回身开了盒子看时,封锦是送了她一个小巧玲珑的玉摆件,又有一纸短笺,谢过她对封太太做的几件小衣服,一并传递封绫挂念,请七娘子有空出门的时候,到封家来做客。
连太监则是送了一副绣件——虽然没有明言,但只看手笔,七娘子就知道是九姨娘当年的作品。
这件一尺大小的斗方,绣的是百子千孙图,虽然有了年头,但色调璀璨用色大胆,用针有逸兴遄飞、潇洒飘逸之态,应当是九姨娘最得意的那一段时间所作。
七娘子凝视着这一副斗方,忽然间,往事全都涌了上来。
她出了西三间,走到明德堂西翼最里头的小屋前,亲自从腰间寻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
这一间屋子,和东翼的那间静室相仿,也陈列了一个小小的香案,香案上挂了九姨娘的小像,七娘子得了闲,也时常过来给九姨娘上香。
七娘子就站在香案前,一动不动地望着九姨娘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很多往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一点被埋藏进心底,虚假的平衡维持得太久,居然也会被一些人当真。
五娘子的死是如此,九姨娘的死,又何尝不是如此?
曾经她以为报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加害于九姨娘的人,似乎只有大太太一个。可是当线索开始分明,当年的恩怨间,牵扯进了如今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她,是不是也因此而却步了?
是不是也因此而害怕将当年往事重提,免得搅乱了自己的生活?
如果是连太监三番四次地辜负了九姨娘的想望,如果是黄绣娘将九姨娘出卖给了大太太,如果是封家已经去世的大舅,将九姨娘逼到了不得不为人做妾的地步,如果是大老爷将九哥抱到了大太太院子里,暗示她留子去母……那么加害于她的人,到底又都有谁呢,还是每一个人,都推动了她这一生的悲剧。
她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的口头禅。
“人这一生,也都是命。”
可即使是望着九姨娘的小像,她脑海中的声音也还清楚,但七娘子却愕然发现,她已经无法在心底清晰描绘,画出九姨娘的面容了。
她尚且如此,而九哥呢?
九姨娘存在于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会不会也将随着她的淡忘,而就此消逝?
而她这一生,是不是和她说得一样,“只要你和九哥儿能平安长大,我死也瞑目。”
她能瞑目吗?
七娘子的手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母爱,是她始终未能理解的一种情怀,前世她被弃置在孤儿院前,而后世她尽管短暂拥有,却依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九姨娘在那样的境地里,却依然不怨,依然殚精竭虑地为她铺路,而宁可她不要报仇。
曾经她过得很不快乐,对于生育,也根本没有一点想望,只要想到生育时可能遭受的危险,生产前后必须的多重防范,她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来能抱养一个庶子,好好待他,也就足够。
可现在,她渐渐地明白过来,生育后代的意义已经远大于可能遭受到的一切危险,她始终未能免俗,始终还是想要生育一个后代。
而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所作所为,居然是这样深远地影响到了她的一生……而她甚至已经太过疲惫,疲惫得无暇去想着报复。
她已经有太多的事要做,她要调理自己的身子,她要查明五娘子一案的谜团,她要坐稳主母的位置,将五少夫人打压到不能再威胁她的地步。她要做的事是这样的多,多到即使是七娘子,也已经身心俱疲。
七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闭上了眼睛,垂下头疲惫地将脸埋在了双手间。
半天,她才抬起头,无声地出了屋子。
事情,总是要一件一件地去做。不管什么事,她都能,她也都将得到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进了西次间,她叫过立夏低声吩咐。“年后两个先生南下的时候,你让她们带上我的一封信和一个口信,去余杭走一趟,和黄绣娘聊一聊。就说我绝没有追究当年往事的意思,先生的不容易,我能够体谅。只是身为子女,有些事也一定要弄得分明。先生如果想回京,千万别因为我在而有所顾虑。如果不想,也请一定给我一封信,说一说……当年的往事。”
248做主
第二日早上起来,七娘子本来要找于安说话,可惜小姑娘昨日里在权家看戏吹了冷风,回来竟闹了肚子。少不得又要请钟大夫过来把脉,一并由七娘子这里找一些止泻用的药膏、药丸等送去给于安备用。
好容易将家务都发落过了,许夫人又来人接她去说话,更兼许凤佳今日告病没有当值,闹着要听她讲一讲这几天府里的琐事,七娘子忙得焦头烂额,这边和管事妈妈们说了话,又冲进西三间里安顿许凤佳,“你闲着没事就去小书房里看看兵书呀,和爹说个话啊,再不然,出去和林家少爷应酬一下。娘那边找我有事,我恐怕是没那么快回来。”
许凤佳怏怏不乐,抱怨道,“难得今天想和你多说几句话……”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来过来,赏你一块糕甜甜你的嘴。”
她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到许凤佳跟前,待得许凤佳张开嘴,又调转回来自己吃了。于是在许先生的抱怨声中,带了两个丫头轻快地出了明德堂,进清平苑和许夫人说话。
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七娘子的确将家务管得有声有色,许夫人对她的态度也日趋和气。见到她进来,先把在炕前玩耍的四郎、五郎遣到了一边,才笑着对七娘子道,“我刚才仔细看了看,两个孩子举止都还不错,对着外人,也已经很有礼貌。年后等先生来了,倒也不会丢了许家的脸面——是你教得好。”
“还是娘挑的两个养娘教得多些。”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我平时也忙,就是吃饭的时候见一见两个孩子,偶然陪他们玩玩,衣食起居,还都是养娘们在管。”
许夫人沉吟了片刻,就和七娘子商量。“孩子毕竟也大了,养娘呢老跟在身边,难免养成骄纵的性子。再说,究竟你和凤佳才是爹娘,没得个孩子和养娘更亲的道理。我看等过了今年,就把两个养娘送回家养老吧,谷雨、春分上回送四郎五郎过来,我看她们带两个孩子,也带得很得法,就让她们在屋里照看着,也就是了。”
七娘子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不想许夫人自己主动提出来,倒是意外之喜,她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小七也有这样的想头,既然您也是这样想的,那回去就办,正好过了正月十五,给上几两银子打发了。孩子们开蒙新鲜,也就不要养娘了。”
许夫人点了点头,视线投往七娘子指间巡梭了一遍,却没有见到那枚金戒指,不由得就抬起眼来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自然会意,她含笑解释,“家里人都知道我得了这枚戒指也就够了,毕竟是贵重的东西,平时小七都收在盒子里,打量着等大年大节下的,再戴出来。”
就是自己当年得了这枚戒指,也是一上手,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刚到手的时候,更是时不时翻来覆去,欣赏它的模样。
也就只有七娘子,才能在得势之后依然这样低调,这样得体了。
许夫人想到就连太夫人这一阵子也都没有再兴事端,不由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娘是真的老了,很多时候,见识还不如你呢。”
没有等七娘子谦逊,她就道出了来意。“这一次我们去权家吃酒,权夫人问了我不少于平的事,看样子,倒是很想把于平说给权子殷做个续弦。”
七娘子不禁讶异地挑起了眉毛,“父亲……”
许夫人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和你公公说——这件事,我想先找你商量,若是不行,我就私下里回了权夫人。”
七娘子顿时会意过来。
于平毕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在这件事上,六房的立场和平国公府的立场,还并不太一致。
她低眉沉思了许久,才犹豫着问许夫人,“其实这件事,权子殷本人未必会答应呢?我听善久说,他去年下江南去,似乎就是为了这事和家里人闹得不开心。自从他元配过身之后,他似乎就没有续弦的意思。”
许夫人点头道,“话是这样说的,可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权夫人要给他续弦,他也没有办法。我想就是看在于平自己的份上,这门亲事应下来也不大好,你也知道于平,资质比于翘还要庸俗一些,我原本打量着随意给她配一个一般人家的庶子,也就算了。权家二少奶奶的位置,我怕她是坐不住的。”
权家也是多年世家,而且又和皇家牵连了亲戚,很多事只有比许家更复杂得多。而且权仲白身为次子,反而一枝独秀,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如果长子是个不省油的灯,两人之间势必矛盾重重。以于平的手段,坐在这个位置上,她的日子肯定也不会过得很如意。
七娘子不禁一下想到了于安。说起来,权仲白也的确一表人才,虽然心念亡妻,但平时行事也是光风霁月……
旋即,她又想起了于安的剖白。
“不要说于平,就是于安,我看也都吃力得很。”七娘子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当作主母养大的,很多事上,可能都少了手段与气魄……”
许夫人想到于安那个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也不禁摇着头叹了一口气。“于安也是实在胆小,不然我倒是宁愿抬举她的。”
她顿了顿,又道,“那么等年后去权家吃年酒的时候,你就找个机会,私底下回了权夫人。话说得好听一点,最好是不要让他们再和平国公提起这件事。”
许夫人是打算将这件事糊涂私了,谁也不让知道了。
七娘子心中大觉不妥,皱眉道,“现在四哥回来,很多事倒未必瞒得住——”
许夫人神色间多了一分阴沉,“这件事你听我的,国公知道了要怪罪下来,也有我挡在前头。”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放权,但许夫人显然还没有完全转换角色,这话里也已经带上了一丝不由分说,颐指气使的味道。
七娘子只好低眉应是,答应了下来。
见她答应得爽快,许夫人神色间大见缓和,又问她,“凤佳最近吃得香睡得好?听说你这一向跟着凤佳一起练拳,身子骨好多了?”
七娘子正一一回答,忽然见到老妈妈在屋外晃了晃身子,她心中一动,徐徐笑道,“外头可能有些事——”
许夫人也瞧见了老妈妈的身影,她一皱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连你都不敢走进来了?”
老妈妈这才进门来笑道,“您和少夫人说话,哪有我们进来Сhā嘴的份,可外头又有事找少夫人,她们就央了我进来传话。”
这才对七娘子招手道,“是账房那里有事,请您过去说话。”
七娘子心知肚明,是吴勋家的事发。她笑着站起身来,冲许夫人点了点头,道,“那媳妇就先告退了。”
许夫人也赶忙挥了挥手,“你忙,你忙。”
望着七娘子一边和老妈妈轻声对话,一边从容不迫地出了屋子,一时间,许夫人竟有了少许怅惘,半晌,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厉害了。里里外外,身上牵了多少条线,凤佳要是稍微势弱一点,只怕就是……
这天晚上,众人群聚小花厅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太夫人的神色就淡淡的,甚至对平国公,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要说她,就是五少夫人脸上,都罕见地有了一丝不自然,尽管许凤佳几兄弟谈笑风生,她也都没有露出笑容。那张国画一样的脸上,透着淡淡的波澜,就连说起话来,那股吊嗓子一样咿咿呀呀的婉转劲儿,都有少许褪色。
有这么两个重量级人物不开心,小花厅里的气氛当然很诡谲,几个不管事的少爷小姐,不过是左右看看,便也不在意。大少爷一家人还是老样子,眼观鼻鼻观心,两个人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倒是四少爷和四少夫人,又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四少夫人就不断地冲七娘子做眼色,似乎有询问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只做看不见,笑着和许凤佳一起唱双簧,许凤佳和五少爷说宫里的事,说得开心,又和四少爷谈麒麟班,和七少爷说开春了家塾里新请的塾师,虽然是给四郎、五郎开蒙的,但当年也是举人,文章上很多事,两个少爷又多了人请教。七娘子就笑盈盈地介绍这位塾师的身份来历,又说起过年请麒麟班来唱什么戏……尽量将气氛给圆得和乐融融,没有让场面上太下不去。
平国公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脸,问四少爷,“在官署怎么样?局面都打开了吧?”
四少爷这一次回来,果然是如愿调回京中供职,现在正在步军衙门中供职,虽然是平调,但胜在这职位不用上战场,倒是很合四少夫人的心意。如今上差也有五六天了,成天忙着和同僚们吃封印酒,倒是有几天没进来请安了。
两边这样一说话,场面就热闹起来,也就不显得太夫人的不悦过分显眼。太夫人看着这几个言笑晏晏的晚辈,心里却越发有些不舒服,她咳嗽了几声,轻声道,“老婆子今儿没什么精神,你们说着,我先进去歇一会。”
众人当下都起身送太夫人出门,平国公道,“也好,自从于潜进了衙门,我们还没有一起吃过饭。凤佳今晚陪着你四哥伺候我吃饭吧。”
他却是有意无意,漏掉了五少爷。
太夫人听在耳朵里,更越发像是吃了一个刚出锅的芝麻汤团,糊了一嗓子猪油,腻味得要死,偏偏嘴巴还烫得张不开。她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进了卧室靠在炕上,倚着大迎枕兀自盘算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进了屋,五少夫人细声细气地道,“祖母今儿心情不爽快,就是要喝雏菊百合茶,清心爽口——”
太夫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她睁开眼,不耐烦地拨开了递到跟前的茶碗,动作略微大了一点,就将热水溅到了五少夫人手上,烫得五少夫人一缩手,茶碗滑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五少夫人垂下头去,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几片碎瓷,低垂的眉眼上,一丝委屈都没有。太夫人看在眼里,又烦躁地叹了口气,倒是换了语气问,“烫伤了没有?”
五少夫人摇了摇头,抬起眼看了看太夫人,又别过眼去,轻声道,“于静他不懂事,让祖母您操心了。”
“唉!”太夫人也只能叹气了。“本来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也就这样遮掩过去了,偏偏你又露出马脚……闹得府里是风风雨雨的。要不是你六弟妹懂事,再往下一细查,我一张老脸,没了也就没了,你们两口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到了这个地步,太夫人还是想着五房的脸面。
可见得是真疼五少爷了。
五少夫人心中思绪无限,一转眼,又想到了七娘子的手段。
即使是她,也有些发冷起来。
杨善衡真是太精了!就是一开始那样讨厌她的太夫人,现在都管她叫起了‘你六弟妹’。
“偏偏这吴勋家的自己又不争气,私底下瞒着你还做了一本账!”太夫人兀自抱怨。“这件事揭出来,连我也不好保她!平国公刚才进来见我,我简直都要臊起来了,保你管家这五年来,张账房家的出事,吴勋家的出事,说起来,还不是你管家不力?”
“祖母……难道还真以为,吴勋家的眼有那么浅吗?”五少夫人扇了扇眼睫毛,缓缓开口。
太夫人的动作就是一顿。
她敲打着炕桌,深思了起来。
半晌,才又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一遍。”
“今天下午查账的时候,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两本账,都是底账和本账对不上,底账倒是帐实相符,本账却有虚报。查账的又是外账房的活阎王,当下就叫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过去详查,发觉几次不对,都是吴勋家的记账的时候,而且还都是在八月盘账之后,秋收银两进来,银钱活泛的时候虚报进出。”五少夫人的叙述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三个月下来,总计出入,有五百两之多。老妈妈做主,报准了六弟妹,进吴勋家的屋里,果然搜出了五百两一包的银子。府里人都说,原来七月里账上的风波,是吴勋家的诬陷张账房家的,并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因此才有了那样的传言,她是做贼的喊抓贼……”
“六弟妹说这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就派人出去报给了国公爷知道。国公爷听说了,很生气,说本来不至于要罚她太重,但因为她诬陷张账房家的,差一点让人家没了性命,因此也赏了她一碗哑药,让她回家住着,没事的时候绝不许出来。吴勋本人已经出去请罪了,连带她两个儿子全都跪在梦华轩,还没有起来呢。”
吴勋一家服侍许家人,前前后后也有五十多年了,说起来也不是没有脸面。杨善衡一个庶女出身的续弦,就算是世子夫人,要动吴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偏偏连天都帮她,平国公竟会气成那个样子,亲自发落了吴家,让吴家连埋怨杨善衡的借口都没有。
偏偏这样一来,又是在官面上坐实了自己的嫌疑,摆明了吴勋家的这样贪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当家主母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怎能这样大胆?当时烧那些账本也都有了解释:是杨善衡已经看出了不对,只是为了顾惜嫂子和府中老人的情面,因此网开一面……
好人全是她做,坏人有平国公帮她当。这样的算盘,打得难道还不够响亮?这样的手段,也实在是……
太夫人怔了半日,才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透了一口凉气,半晌才道,“这样说,是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做了假的底账来诬陷吴勋家的,可你们不是——”
五少夫人摇头苦笑道,“这两个妈妈已经主动请辞,当完这个月的差,就要换差事了。杨善衡说:瓜田李下,难免嫌疑。虽然清清白白,但也有些失察的罪过,就罚她们挪一挪窝。祖母还不明白吗?跟红顶白,人之常情,这两个妈妈,是早就见风转舵了!”
太夫人是真的没有话说了。
要把这两个妈妈拉下水,也就只能是说她们失察有罪,也该罚——可七娘子居然已经就罚了!
“此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缓缓道,“心机更是深沉,我还以为她真是想要稳稳过度,就这样算了。没想到她是要等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置,再来发难……唉,说来说去,总也是你自己手底下做得不清白!”
不知不觉间,她提起七娘子的口吻,又换了个调子,带出了一丝冷意。
五少夫人更是满心的苦涩,说都说不出来。
七娘子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一本假账,让她失去了阵中一员大将。
一时间,她倒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当时必定不暴露吴勋家的这一招暗棋。
可旋即又有些无奈:即使如此,想必以杨善衡的手段,也能够试探出谁有二心,谁是纯臣……
五少夫人缓缓地闭了闭眼,又咽了一口唾沫。
似乎要将一口的苦水,都吞下肚中去。
再开口时,却又是楚楚可怜。
“孙媳知错了。”她眨了眨眼,就眨出了盈睫的泪花。“可祖母——六弟妹她也实在是——”
太夫人望着五少夫人,缓缓摇了摇头,长叹了起来。
“祖母会为你们做主!”她的语气,更复杂了一些。“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要压她,已经不像当年压她姐姐一样,说压就压,那样容易了……”
249回忆
平国公对吴家的处理意见,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吴勋家的是内账房的大账房之一,吴勋本人却没有多少出息,只是仗着父亲的脸面,在二门上当个轻省的差事,事情一出,吴家全家上下托关系说人情,甚至将人情都走到了蔡乐家的那里。到底也只是免去了全家被灌哑药发卖的命运,吴勋家的被灌了药挑了手筋,远远地打发到许家在东三省的庄子里去做活了。吴家的余下几人也未能幸免于难,一律被打发着跟吴勋家的一道上路,一样是前一夜传了消息,第二天人都上路了,手段冷酷雷厉风行,一看就知道是平国公的手笔。
此事一出,人人自危:以吴勋家的在府中的脸面,平国公处置起来也是这样的不留情面。府内风气顿时为之一肃,连最爱嚼舌根的几个老婆子,都不敢说话,镇日里只是老老实实地做事,深恐得罪了世子夫人,她往平国公处一报,就是雷霆手段接踵而至,不要说差事,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的事。
经此一役,七娘子的话自然更有了分量,几个管事妈妈也都是人精,一两天后,陆续都回过味来,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对:八月份闹的那一出,消息是谁放出去的,众人心里也都有数。从府里的动作来看,主子们是不希望账本的问题被人发觉,而查账的两个管事妈妈,蔡乐家的现在还好端端地做着自己的账房大管事,吴勋家的被拿住了这么小小的一个错处,就这样严厉地被遣送到了东北苦寒之地去看管做活。张账房家的稍微闹了一闹,也是一碗哑药……
看似这都是平国公老人家的作为,可老爷平时是从来不管家里的事的,他怎么处置,还不是听世子夫人的说话?
世子夫人的虽然看着文文弱弱的,该狠的时候,却是决不会心慈手软。更可怕的是,此人的忍功也实在是一绝,吴勋家的当时不遂她的意,把消息放了出去,她是可以等到小半年之后再来发作,一发作就连累了一家人——这些管事妈妈们,哪一个背后没有一大家子?
偏偏这事情里牵扯的四个人,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非但无事,还被调走荣升了清平苑里的管事,说起来也是靠近国公夫人,又体面又轻省。平国公是一句话都不说:这样的手段,又怎么能不让人打从心底抖出来?
因此这十几天来,众人都小心当差,生怕被七娘子捉到一点错处,转过年来对景儿就是一顿狂风暴雨一般地发作。又知道七娘子心细如发,台面下的事,是再没有不晓得的,便格外殷勤起来,每做一件事,都要方方面面地设想清楚,才作出最有利于七娘子管家的决定。有个别一心要求上进的妈妈,更是不等七娘子吩咐,就自己私底下打听了格式,写了长长的述职报告并人事情况表上来,甚至还有送千言书进来表忠的。表现林林总总,惹人发噱。
七娘子虽然好笑,但这种事她也不会去澄清纠正,索性就借着这股东风,将过年时的诸事都爽快发落清楚。等到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时候,真是下人们行动和顺殷勤,肃静有礼,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遵循着一定的规矩。就连大少爷看在眼里,都不禁私底下对许凤佳夸,“六弟妹管家是真有一手,如今家下,也就缺这么一个人来杀一杀奴仆们的威风了。”
许凤佳回去学给七娘子听,又拧了拧她的鼻尖,笑道,“大哥从来不轻易许人的,全家上下,也就是夸了你这么一个管家主母,还不快受宠若惊一番?”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七娘子当然没有凑祭灶的热闹,正乘着吃晚饭前绣几针,给权瑞云做一个荷包当作回礼,她一边揉着自己酸疼的脖梗,一边笑道,“我懒得理你。”
顿了顿,她又问许凤佳,“说起来,大哥这个人,我总觉得少了几分人味。总是那么不说话,平时似乎也不知道有什么爱好,没有什么事,更是足不出户,就这样静静地打发着日子,也怪可怕的。”
一般的大户人家子弟,就算在功名上无望了,也总有几个爱好,或者是学票做个票友,或者是养鸽子,或者是捧戏子,或者甚至是买卖古玩,虽然唯独不许上青楼,也绝不许沾赌字的边,但也有人私底下偷偷地斗蛐蛐儿,以此打发时日,唯独大少爷真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爱好,似乎平生最大的得意,就是打理家里的生意,和大少夫人过着那平淡的日子。
“大哥从小就被生母养出了这么一副性子,也不知道崔姨娘是怎么教的,竟是八风吹不动的个性。你要问我,我也不晓得他到底爱好个什么。”许凤佳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不过历年来办事是从来不出纰漏,也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这样就行了呗,你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
或者是因为许凤佳自小就被许夫人护得风雨不透,到了懂事的年纪没有几年,又跟着平国公上了战场,平时说起来,他对几个哥哥的感情都并不大深。倒是和七少爷、八少爷还算得上交好。
七娘子心中不禁暗暗警惕:四郎、五郎要是养得太娇了,很可能也会如许凤佳一般,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如今天下太平,又哪里有战场去磨砺他们?
如若养得太纨绔,不要说到了地下,有没有面目见五娘子,现放着十年二十年后,家里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就笑着和许凤佳商量,“既然大哥大嫂都是这样省事的性子……说起来,三郎今年也才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一并二郎也还没有进私塾念书呢,我看呀,要不然就昂四郎、五郎跟着哥哥们一道开蒙,大家彼此做伴也是好的。”
许凤佳这才想起来。“噢,年后两个孩子要开蒙了——行啊,你做主就行了!”
提到四郎、五郎,就还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样子……
七娘子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亲自去绿天隐看于安。
小萃锦虽然不大,但也颇有几个幽雅的院落,于安和于平、于翘三人一起,分住了满是丝萝乔木的绿天隐,即使在冬日进去,这里也有一两株松柏,就给冰天雪地里添了一丝绿意。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进几个庶女的住处,她站在院子里望了望,倒是先见到于翘在后窗边上坐着,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透过玻璃窗看进去,也看不清是一本什么书,她看得极为用神,一边看,一边口中还张合不休,不知在念叨着什么。还是七娘子冲她挥了挥手,她才一下回过神来,冲七娘子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看书。
立夏倒是来过几次,为七娘子送东西给三个妹妹们。她将七娘子领进了后进东厢,于安已经是迎了出来,面上透了盈盈的笑意,“辛苦嫂嫂,我还没有去明德堂谢您,又劳烦您来看我。”
七娘子关切地道,“怎么样,已经好了吧?这种病最怕吹冷风了,万一久治不愈落下病根,以后难免尴尬的。你最好过几天也都别出门去。”
于安红了脸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嫂嫂。”又抱怨,“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当时就不大舒服。偏偏二姐和三姐拌嘴,负了气还跑没了。我顶着冷风寻了半日,没准就是那时候落了病。”
她实在是会顺着场面说话。七娘子抿唇一笑,“不要紧,这一点点小病,也比不过你能看着麒麟班的戏嘛。”
许家上上下下都是戏迷,且也都是尖耳朵,很有鉴赏力。于安一听就笑了,“也是,嫂嫂没去,真是憾事。麒麟班的崔子秀实在是唱得好,王宝钏他是唱绝了!”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分宾主坐下,于安亲自上了茶来请七娘子喝,又谦让,“没有什么好东西……”
“于安这是在埋怨我不送好茶给你喝了?”七娘子打趣了她几句,于安红了脸笑道,“嫂嫂惯会村我。”
两人就又说了几句闲话,于安给七娘子看了几张绣帕,都是她闲着无事做出来玩的,又道,“给两个小侄子做了两双虎头鞋,一会儿嫂嫂正好带过去,也不用过别人的眼。”
她行事小心谨慎至此,实在是让人怜惜——这是怕被大少夫人知道了,又觉得于安偏心。
七娘子叹笑道,“好,我知道你是疼两个小侄子的。”
她也无心和于安绕圈圈,见气氛已经炒热,就开门见山地道,“说起来这一次过来,还是有事想要问你。”
就没有一丝隐瞒地将钟先生的话说出来了,又轻声道,“钟先生年纪大了,和家里的人又不熟,只记得当时和你撞了个对脸。我想着,虽然现在也过了有两三年了。但你想一想,没准还能想起来当时身边的人都有谁——”
于安惊得刷白了脸,一下站起身来。“嫂嫂,我——我是真的没听清楚——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我一定——”
七娘子忙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你若是听清了,肯定会提醒夫人的。这件事我会向夫人解释,你不用担心。”
以于安的身份,她会有这样的担心,也在情理之中。得了七娘子再三保证,小姑娘才安心下来,咬着唇冥思苦想,半晌才苦闷地道,“实在是记不清了……两三年前的事,要不是嫂嫂这样说,连我当天什么时候去探望的前头嫂嫂,都已经快记不清了。”
七娘子也觉得让于安凭空记起两三年前的事,有些不合常理。她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便问于安,“还记得当时五姐出事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情绪?——你闭上眼,也别多想,就直接回答我。”
于安听话地闭上眼,寻思了片刻,便到,“我觉得很可惜,也很……很惊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弄鬼。”
“听说头一天进屋探望五姐的人都有嫌疑时,你是不是为自己担心了?”七娘子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于安的眉头顿时就收紧了,“是……我前一天也进屋探过嫂嫂。当时嫂嫂精神还好好的,我在屋外,听到了她和钟先生在说话,声调都透着高兴,我也为她开心……”
七娘子顿了顿,又道,“你没听清她们说的是什么,是不是因为当时有人在你身边说话?”
于安的眉头一下就舒展了开来。
“是,”她梦呓一样地道,“有人在我身边说话,是——似乎是一老一少,一个管事妈妈,在问……在问嫂嫂身边的丫鬟小松花!问她两个孩子吃奶吃得怎么样,哭得响亮不响亮。那个管事妈妈是——”
她又皱起眉,寻思了半日,才睁开眼,有一丝不确定地看向了七娘子,竟是已经急出了满眼的泪光。又使劲咬了咬唇,才道,“嫂嫂,于安可能真的记得不清楚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掠过了一丝兴奋之情,她勉强按捺住了这谜团将解的激动,轻轻地拍了拍于安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没有真凭实据,就凭几句说话,是入不了罪的。我要的只是名字,是不是,都不会牵连到你。”
于安这才松了口气,却仍是一脸难决,她望着七娘子,又闭了闭眼,才道,“如若不是嫂嫂——我、我是不会说的……如若不是嫂嫂这一向——于安真是……”
七娘子的胃口已经被吊到了天上,她努力匀净着自己的呼吸,只是耐心而和善地注视着于安,并没有说话。
她相信自己和于安的关系,还是值得这个小庶女冒一点险的。也正是因为她太过了解于安的心境,才能明白、体谅她现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于安说出的每一个名字,都冒着得罪这名字主人的风险。
于安脸上神色变幻,她注视着七娘子,又猛地扭过头去看向了窗外,深深吸了几口气,站起身来极速地踱着方步,终于一下停了脚步,回身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望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了一声轻若叹息的回答。
“是老妈妈……”
250感伤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老妈妈?
怎么会是老妈妈!
于安望着七娘子,一时也没有说话,她又再闭上眼,按着额头,看得出正在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境况,又寻思了半晌,她才肯定地道。“的确是老妈妈不会错,当时就是听着她和小松花道家常,我才没有听到钟先生和嫂嫂的说话。”
七娘子咬着下唇,尽量镇定下来,飞快地在脑中过了无数个可能性。
她松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这件事,肯定不是老妈妈!”
老妈妈要害五娘子,也决不会使用这样拙劣的手段。
只看许夫人多少次遣了老妈妈来给自己传话送东西,就知道老妈妈在清平苑里,只怕体面是比一般的少夫人还要高些。似她这样的身份,要害五娘子,也不必这样着急,更不必用混入药材这样明显的手段,不说别的,就是神仙难救这样的毒药,随便相机放一份,五娘子转过几天来也是必死无疑,且又能不露痕迹,事后要查,又该去哪里查去?何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再说,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梁妈妈,七娘子的立夏,她的荣辱和六房的脸面息息相关,她又有什么动机来害五娘子?
七娘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抱歉地对于安道,“虽然你不好吹风,但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还是要请五妹和我到明德堂里去站一站。”
于安面色肃然,起身道,“嫂嫂不必多说了,能为先头的善礼嫂嫂尽一点心力,也是于安报答她的恩情关心了……”
两姑嫂就都叫进丫鬟披上斗篷,在细雪中踱回了明德堂。
一进明德堂,七娘子就带着于安直进了当时五娘子的产房内。
这间屋子毕竟死过人,还是少年横死,并不吉利,自从五娘子去世后,一直尘封,甚至连摆设都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椅袱也好,被褥也好,都已经被人移走,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即使明德堂里烧有地暖,仍然蕴含了一丝阴冷的味道,很多物件上,也已经积了一层淡淡的薄灰……
于安一进屋就打了个寒颤,她凝视着五娘子曾经的绣床,面上现出了无数说不清的表情,半晌才慢慢道,“真是物是人非——”
到底年轻心热,话说到一半,已经滴下泪来。
七娘子不禁慨然随着于安叹了一口气,才问于安,“能想得起来,当时你站在哪里吗?你和钟先生打了照脸,想必是……”
于安就一边回忆着,一边来回踱步,最终似乎才确定了一个落脚处,她站在了靠着门口这一边板壁旁一个大柜子边上,轻声道,“小安是站在这里没有错的。”
不等七娘子继续问下去,她就面现思索,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转着方向。七娘子靠近了听时,却听到她轻声念叨,“少夫人还好?这一向药都有吃完吧?上回我打发人送的人参,你们用的时候可要仔细,那是东北的老山参,价比黄金……”
七娘子亦不禁骇然:没想到于安记忆力这样过人,连几年前的对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钟先生怎么还不出来,唉,你这小丫头,也不是我摆谱儿,听人说话,怎么头老往里间瞅,你是几辈子没见过大夫?好容易来一个就这样瞅,是有病没人给你看——”
于安一边喃喃,一边终于转向了一个方向,迷茫地道,“似乎声音就是从这儿来的。”
她就指向了门帘边上的一块小空地。
七娘子顿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难怪曾有人说,这世界上真正耳聪目明的人,百不足一。
于安当时要是能听到钟先生的说话,再留意到老妈妈话里的意思,说不定五娘子一案,早已经真相大白了。
她拍了拍于安的肩头,低声道,“你还没明白过来吗?听到钟先生说话的那个人,是小松花。”
于安再一思索,似乎终于将几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她呆呆地站着,面上现出了惊怖之色,半晌才道,“可小松花一家人——也——也都是母亲的陪嫁出身,和老妈妈是最要好的,要不然,她又怎么能进明德堂做活。老妈妈又怎么会用那么随意的语气,和她说话……”
别看于安平时安安静静的,对府中人事的了解还真不少。
七娘子心头才是一动,看了看于安,却又否决了自己的念头。
还是让于安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吧!有些事,不是她这个小庶女可以随意牵涉其中的。
她握住于安的手,轻声道,“好五妹,你已经做到我请你做的事——这件事,以后你就别再提了。就当它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吧。”
她已经知道于安的思绪在这方面上并不太敏捷,见于安面露不解,越发说破了。“这件事背后的人不管是谁,都实在太丧心病狂了。你一个没出门的小姑娘家,实在不好牵扯进来。”
“那六嫂你——”于安一听,反倒先翻过来担心七娘子。
七娘子略带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没有办法了,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清楚。你却不一样,许家只是你的娘家,终有一天,你是要出嫁的。”
于安面上一红,轻声道,“嫂嫂这是为我好……于安知道了,谢嫂嫂为我着想。”
七娘子就冲她微微一笑,“我们都是庶女,知道做庶女的苦,很应该互相照应。”
于安点了点头,又游目四顾,仔细地打量起了屋内的摆设,半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姨娘……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七娘子怔了怔,才听得于安续道,“没有生母的孩子,总是命苦些,不比二姐、三姐,都有生母照看,也是前些年,才陆续过身。我想着,前头六嫂恐怕也和姨娘一样,在地府里最放不下的,也就是阳世间的子女了……”
她又回过头,羞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于安想,若是前头嫂嫂地下有知,只怕,还是更希望四郎、五郎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希望嫂嫂能……”
她又咬了咬唇,并没有再说下去。
七娘子一时却是心潮汹涌,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五妹真是个善心人,”她叹了口气,见于安要开口谦逊,便抢着道,“懂得以己及人,就是有菩萨心肠了。”
于安腼腆地一笑,垂下眼看着脚尖,轻声道,“要不是嫂嫂也是个善心人,于安是不敢说这种话的。”
七娘子就又调开了眼神,看向门口透进的灯光:天色快黑了,东次间已经点了烛火。四郎和五郎的笑声,隐隐透了出来。
五娘子毕竟已经是个死人,她不可能再给孩子们提供自己的关爱,于安这样影影绰绰地提醒她,无非是希望她能够给四郎、五郎一些真心的母爱。而不是将两个人当作了自己的一种责任看待。
毕竟是自小没有生母,在这方面,实在是观察入微。又肯冒着触怒七娘子的风险,为四郎、五郎这两个现在还并不可能理解她所作所为的孩子说话。
七娘子一下就对于安多了几分好感。她虽然长得并不出色,甚至脑子也并不那么灵醒,但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只是很多事,总是知易行难……再说,看惯了大太太的尴尬,七娘子心里也总有个小小的疙瘩,挥之不去。
她振作起精神,招呼于安,“今晚或者就在我这里吃晚饭——”
于安却坚决宁可回绿天隐去,七娘子也没有办法,只得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吩咐上元和立夏好生陪于安回去,又握着她的手,望着于安的眼睛无言地点了点头,才倚在门边,看着于安的背影,在细雪中渐渐消融不见。
一回头,她就沉下脸来,吩咐中元,“让白露立刻进来见我!”
白露很快就进了西三间,给七娘子行了礼。
七娘子也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白露,“明德堂里里外外的人事,你心里是有底的吧?”
白露何等精明?见到七娘子神色有异,一下就端肃了脸色。“姑娘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七娘子就一边沉思着一边问,“小松花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这是去世五娘子屋里的杂使丫鬟。”白露丝毫未曾犹豫,“父母健在,还有一两个叔叔、阿姨,也在府里服侍,更老的祖辈则是在秦家做活,现在正在庄子里做活,不过也没有太沉重的活计。多半还是个名目……您也知道,原来明德堂的那一批人,除了谷雨春分,现在都还押在国公夫人的陪嫁庄子里,平时是一个生人都不让见的,彼此间也不许互相见面的。”
许夫人这样处置,当然是为了方便七娘子来查案。
七娘子舒了一口气,低沉地道,“你去不着痕迹地问一问,可以问老妈妈,这件事,不会有人比老妈妈更清楚,当时查案的时候,她肯定有份参加——问一问她在五姐出事的时候具体当的是什么差事,要小心一点,别露马脚。再盘一盘这丫头全家的底细,不用着急,务必要做得细致一些,有一点进展,就回来告诉我。还是那句话,千万低调。”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这丫头很可能就是明德堂里的内奸——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的动作……”
白露悚然而惊,忙跪了下来,“奴婢一定小心!”
七娘子点了点头,扶着额头,无数的思绪在脑中漩涡一样地打着转,她疲惫地道,“好,那你去忙吧。年前事多,也辛苦你了……”
又勉强宽慰了几句,将白露打发了出去,她就翻找出羽毛笔,在书册上奋笔疾书,写下了几千个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简体花字并英文交错的私家笔记,这才驻足又画了一份关系网,怔怔地沉思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又起了喧闹,谷雨的声音传进了屋子,“小祖宗,七姨正忙着呢!”
接着就是五郎的撒娇声,“我要,我要嘛!”
孩子在长大的时候,真是一天一个样,五郎这小半年来,长大得不是一星半点,现在说话,都已经很有条理了。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她匆匆将笔记合拢,塞到了柜子里,才扬声道,“谷雨进来。”
自有人为五郎开门,两个孩子顿时冲进了屋内——原来四郎也在,只是不言声地跟在了五郎后头。
“七姨。”五郎倒作出了一脸的怯生生,不好意思地看着七娘子,似乎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这样心虚,便又往前一扑,扑到了七娘子膝盖上,“我们想进那个房间看看。”
七娘子愕然抬起头来看向谷雨,谷雨一脸的无奈,轻声解释,“是两个孩子刚才看到您和五姑娘进了原来少夫人的屋子……”
她有了几分感伤,“一时好奇,就问了我和春分,我们也没想太多,就告诉孩子们,是原来少夫人住过的屋子。没想到四郎一听说,就要去看——”
接下来的事也就很清楚了,四郎怂恿五郎,五郎又很容易受他怂恿,于是一来二去的,就闹到了七娘子屋门前。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这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可能有些非分,正缩在谷雨身后,略带些忐忑不安地看向了七娘子。大大的眼眸里,闪烁着几许孩童的狡狯,又有几许执拗,一时间,竟和五娘子有了几分微妙的相似。
再低头看了看五郎。
五郎脸上的表情就要理直气壮得多了,又带着那股理所当然的天真与优越——他是要比四郎更像五娘子一些。
一时间,七娘子真是百感交集。
于安的话,大太太的话,就在她脑袋里绞成了两股分不开的线。
老半天,她才挤出笑来,和气地冲四郎招了招手,和声道,“来,四郎,到七姨怀里来。那间房呢,也不是不让你们进去看,只是那里很久没有住人,灰尘又大——要不是为了取一样忘记的东西,七姨也不会带着五姑姑进去。”再说,又死过人,地方不干净,也不适合让孩子们进去。
四郎就缓步移到了七娘子怀里,安静地听七娘子解释。
“等到四郎、五郎再长大一点,七姨亲自开门带你们进去看,好不好?”七娘子想来想去,也只能拙劣地将借口推到了以后上。
两个孩子眨巴着双眼,对视了一会儿,似乎在进行着什么无言的对话。五郎忽然又一扭头,问七娘子。“孙表哥说,七姨是我们的阿姨……阿姨……是……是娘的妹妹。七姨,我——我们的娘呢?”
谷雨面上一下就现出了少许伤心之色。
七娘子怔了一刻,才轻声道,“你们娘,去……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回来吗?”四郎终于再忍不住,跟着开口问,小小的脸上,已是再没有遮掩,写满了渴望。“孙表哥有娘,大家都有娘……就我和弟弟没有娘……”
话说到了最后,终于是带上了一点哭音。五郎却还是一脸的懵懂,似乎只知道怅然若失,而不明白四郎的问话,到底含了什么样的意义。
这孩子真是从小就聪明!现在才差一点四岁,就已经知道要类比周围人的家庭环境,来察觉出自己的缺失了!
七娘子咽了咽吐沫,一时间竟有了一丝无奈。
偏偏又还这样的小,恐怕也很难明白死亡的意义。只知道周围人都有,自己却没有……
她几乎是无助地闪了谷雨一眼,见谷雨已经是一脸热泪,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才将四郎抱得紧了一些,轻声道。“她不会回来了,她很爱你们,所以,所以让七姨来照看你们。你们虽然没有娘,但却有七姨——”
四郎忽地要甩开七娘子,“七姨,七姨还有孙表哥!七姨还有……还有四舅舅的孩子!”
七娘子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把明德堂管得太紧了一些。
看来,谷雨和春分必定是把两个养娘盯得很紧,所以也根本没有人教育过这两个孩子,继母和生母之间的分别。而四郎又已经足够聪明到明白了“七姨”并不像“娘”一样,有它的专属性。七娘子任何一个兄弟姐妹的孩子,都可以叫她七姨。
忽然间,她又觉得门口闪过了一个人影,抬起头一看,却是许凤佳。
他正抱着手靠在门边望着这一幕,面上的神色,终于多了几分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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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将两个孩子抱到了炕上站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站在炕上,都已经比七娘子高了。——真是吹气球一样,大得好快。
她尽量公平地将视线分配给四郎和五郎,她严肃地道,“寿哥、福哥都要听好,眼下,你们可能还不懂七姨的意思,可是这番话,你们不要忘记。等到长大了以后,自然会懂的。也不要告诉任何一个别人,好吗?”
四郎和五郎对视了一眼,均捣蒜样点头。
七娘子又抬头和许凤佳对视了一眼,迎着那火热的眼神,皱着眉轻轻一瞥,又转过头来,面对两个孩子,轻声道。“你们的娘亲已经死了,死的意思,就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但这并不是说,娘亲不喜爱你们,丢下你们不管。你们的娘亲非常爱你们两个,如果有一点点可能,她一定不会抛下你们不管。但是,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说,五郎不能不吃松子糖,四郎不能不睡饱四五个时辰。”
四郎听得很入神,五郎却噗嗤一声笑起来,看了看哥哥和七娘子的表情,才又静下来不说话,眨巴着大眼睛,听七娘子继续说。
“死也是一样的事,她不想死,可是却也没有办法改变。所以,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把你们交付给七姨照顾。所以,七姨也算是你们的娘,就好像养娘一样,因为养育你们,所以叫养娘。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叫七姨做娘。可是,娘始终只有一个,如果这个也是娘,那个也是娘,到底是哪个娘更大呢?”
四郎顿时神色一动,就要说话。
七娘子又按住了他的嘴巴,柔声说。“听七姨说完——你们要明白,虽然现在娘不在你们身边,但你们却不能忘记她,这世上没有谁比她更爱你们……如果连你们都不记得娘了,那么到了五十年之后,又还有谁会记得她呢?”
五郎忽然Сhā嘴道,“七姨记得!”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
“七姨到时候就老糊涂啦,什么都不记得了!”七娘子也不禁微微一笑,才认真地续道。“所以,你们不能叫七姨做娘。但是七姨会和娘一样照顾你们……和你们的爹一起,照顾四郎和五郎。”
她又横了许凤佳一眼,“虽然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爹和做娘,所以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我们会一起学着照顾四郎和五郎,好不好?”
许凤佳低沉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好。”
他走进了来,手放到两个孩子背上,拍了拍孩子们小小的背,又罕见地弯□子,将两个孩子抱进怀里,笑道,“谁要和爹一起玩积木?”
五郎顿时欢呼起来,笑着抱住许凤佳的脖子,四郎却挣扎着又回身来抱七娘子。七娘子摆了摆手,让许凤佳抱着五郎先走了。才看向四郎,低声道,“以后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来问七姨。好不好?你今天做得已经很对了,以后有什么话,不用憋在心底,还是要说出来,七姨才明白四郎在想什么呀?”
四郎便眨着眼,犹豫了半天,才问,“七姨……会不会……死……呢?”
没想到这孩子一下就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七娘子想了想,笑道,“不会,七姨和爹都不会死的。”
她笑着看见四郎的小肩膀明显地松弛了下来,这孩子难得地靠到了七娘子肩头,又玩弄起了自己的手指,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七娘子越看他越可爱,就忍不住在四郎脸上亲了一口。
四郎嘻嘻笑了起来,又想了半日,问七娘子,“那七姨以后,可不可以多亲四郎?”
他这一问,又带了一些小心翼翼,一些被尽力掩饰的盼望。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在孤儿院的日子。
前后两世,她本来已经很少想到那么多年以前的事。
直到四郎这样一问,她才恍然记起前尘,一下心头酸疼难忍,竟难得地有了一丝泪意。
她轻声道,“好,七姨以后时常亲你,亲弟弟。”
顿了顿,又主动道,“四郎是不是不想叫我七姨呢?想要一个自己的称呼,你和弟弟的叫法?”
四郎顿时又点头似捣蒜。
七娘子歪着头想了想,她又亲了四郎一口,才笑道,“那以后四郎叫我……嗯,叫我……”
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后如果有了孩子,总是要叫娘的。
到时候四郎、五郎心里,又会怎么想……
从前没有想到要生育的时候,觉得叫七姨,也没有太大的分别,如今自己想要生育了,就要开始担心未来的事。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轻声道,“那四郎就叫我七娘吧,我又是四郎的七姨,又是四郎的第二个娘,这样叫好听不好听啊?”
四郎念了几声七娘,他咯咯地笑起来,看着七娘子,似乎还有些不敢肯定。“除了我和弟弟……”
七娘子笑着摇头,“没有人会再这样叫啦。”
四郎顿时欢呼起来,又亲了七娘子几下,才扭动着身子。“积木……”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头的结一解,就惦记着玩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站起身亲自将四郎抱到了育婴室,和许凤佳一道陪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积木,才各自分开吃饭。
两个人并肩出了屋子,七娘子却没有回西三间,而是踱进了东静室,冲着五娘子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许凤佳也站在她身后,跟着她一道望着五娘子的小像,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还是第一次一起进东静室来缅怀五娘子,七娘子怔了半日,心中百感交集,她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我有点怕。”
“怕什么。”许凤佳就低沉地问。
七娘子闭了闭眼,又向前几步,掀起了画上的轻纱,凝视着画中人永恒的微笑。
“我怕我误导了两个孩子,让他们相信,自己还能从他们的娘那里得到一些别人得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五姐再也不可能给予的东西了。”
她停了停,又道,“我也怕我把两个孩子养坏了,我没有一点经验,我很怕犯了错,将来到了地下——如果有地下,我没办法向五姐交待。”
“我更怕……我怕我把孩子们养得很好,他们平安喜乐地过了一生。而却没有地下,五姐再没有办法知道……知道……”
她的声音抽紧了一些,“我也很怕我娘在地下会寒冷孤单,怕她对我很失望,因为我终究是没有把日子过得太好,也没能照顾到九哥。可我又怕——人生中的遗憾,真的太多太多。”
许凤佳忽然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又松开她朗声道,“怕什么怕,吃饭要紧。”
七娘子一下又含泪微笑了起来。“你就只想着吃饭!”
虽说还有很多事要在私底下布局,但毕竟到了年边,一家人最大的事也就是过年了。
到了腊月二十八,家下数百男女执事都按等次分列在梦华轩外头,由许凤佳和七娘子亲自念了花名册,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新衣赏钱,各院里也都私底下赏了劳累一年的下人们,七娘子又盯得紧,将乐山居、清平苑并明德堂等三处地方的下人们都召集起来,定下来各自给假一天回家休息,又排出了值班表来,免得新年拜年时有人躲懒等等。
到了除夕就更热闹了,今年人齐,平国公和太夫人的意思都是办得隆重一些,因此自腊月二十九开始,大厨房忙了一天,作出了上百样祭祖的吃食,除夕一早男女眷们进宫朝贺出来,便开了祠堂,数十人分男女昭穆排列,由平国公主祭,许凤佳献爵,四郎、五郎亦有份出面捧帛,由先祖开始逐次祭拜,平国公并喃喃低语,禀报一年大小事务。众人均神色肃穆,虽然天气寒冷,祠堂内又只有几个火盆,如此僵立半日,实在难熬,但众人竟不发一语,如此肃穆祭祀完毕。又簇拥着太夫人进了乐山居,次第向她行礼过了,这才又进了流觞馆,各执事们有不当班的便回家过除夕去,有差事的则全在内院伺候,个人多给了五钱银子,权作除夕夜加班的补偿。
这个规矩,倒是七娘子今年刚兴起来的,她恩威并施,手段如此厉害,又兼众人还在吴家一事余悸之中,因此是处处打点小心,上下和睦,是一点事都不敢闹得出来:都生怕闹出来被记到档里,难免又要吃七娘子的手段了。
除夕夜大排夜宴,场面就要比杨家更热闹得多了,杨家过年,到了七娘子出嫁前,已经只有四个主子,平时觉得清静,到了年边上顿时就有了冷清之感。倒不如二房三个儿子次第娶亲,一家人算起来也有十余个,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才觉得正在过年。如今七娘子嫁到许家来,到了团年饭上,许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通房们不算,也有二十二个主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就有了大家族的热闹气氛。
若是说平时聚在一起,还有些眉眼官司,与妯娌们说话的时候,更是要处处留神,年节中却不必如此:即使是平国公这样酷烈的性子,在大年下也是笑口常开,吉祥话不断,大秦人最重元月和气,就是五少夫人此时对着七娘子,也都是一脸的笑意,更打趣七娘子,“一会儿包饺子,六弟妹可要给我们露一手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七娘子包的几个饺子,毫不例外,不是糊皮就是露馅,是一个能吃的都没有。听五少夫人提起往事,众人都笑道,“说得是,今年包饺子的手艺可长进了吧?”
七娘子面色微红,嗫嚅道,“五嫂就会取笑我,人家毕竟是南边来的,哪里包过饺子。”
她何曾露出过这样的小儿女态,就连四郎、五郎都拍着手笑她,许凤佳更是捧腹大笑,兴致盎然地道,“没想到你也有出乖露丑的时候?”
说笑声中,众人吃过晚饭,并不散去,一边由众小厮放鞭炮烟火观看取乐,一边抬了几笸箩的饺子馅饺子皮来,众人都着手亲自包几个饺子,这是北方民俗,苏州一带则以包汤圆取代。就连许凤佳平国公等人,都拈起饺子皮来,往里头填馅。
七娘子在这种事上一向手笨,连着包了四个,都是奇形怪状,大少夫人见到,也难得失笑,她笑着道,“六弟妹,来,我带你包一个。”
就从小笸箩里取了一个银制百子千孙的小镙子,挖出一块馅来,将镙子填塞进去,又示意七娘子把饺子皮捏拢。“这样用大拇指一挤——”
没想到七娘子用力过度,一下竟挤破了整张皮,这一下连许夫人都连声大笑,太夫人更是捧腹,地下站着的婆子们也都笑道,“真真少夫人的手不是做活的手。”
如此嬉笑声中,连于安都带着四郎、五郎捏出了几个饺子,七娘子也被许凤佳拿起手来,半是引导,半是代她用力,包了两个饺子,这才算是应过了故事。自有人将饺子收去煮了,众人便说笑话取乐,又叫女先儿来说故事,请了两个杂耍上人来变魔术,让孩子们不至于太早入睡。
如此到了子时,饺子便呈上来,众人都到,“吃交子吃交子。”各自盛了几个来吃。
七娘子先目注谷雨春分,见两人小心谨慎,给四郎、五郎吃饺子之前,都要先拨弄一下馅料,生怕硌了两个孩子,或者是噎着呛着,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吃了一个烫口的饺子,便觉得牙床接触硬物,皱着眉头吐出来看时,果然见得一个梅花镙子,上头镌刻了两三个婴儿嬉戏图像,许凤佳凑过来看了一眼,道,“没想到今年是你第一个吃到。”
话尤未已,众人也都纷纷吃出吉祥物事,原来许家规矩,这吉祥饺子上都有暗记,人人有份决不走空,不过七娘子赶巧吃了第一个罢了。当下又发一笑,再给长上们行礼拜年,听外头鞭炮声渐渐停了,这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清晨,府内众人又全都起身,女眷们从太夫人起按品大妆,男丁有功名的几个,由平国公亲自带着,各自进宫朝贺皇上、太子、太后、皇后。因是元旦朝仪分外隆重,众人行过礼都不敢勾留,各自回府,家里人彼此拜年,回到府中,又有太妃、皇上、皇后并六娘子赏下的挥春,众人忙又设香案接赏,由两个太监将福字捧过平国公头顶,而后郑重张贴陈列,如此闹了一天,到晚上七娘子根本已经疲惫不堪,匆忙上床补眠。
她是当家少夫人,又不同于一般妯娌,只需要预备着初三回娘家的事,第二天起来,又要到孙家、秦家等处拜年,许夫人则亲自上杨家拜年去,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则在家接待来拜年的亲朋好友。如此再忙一天,初三日姑奶奶回娘家,七娘子终于得空,和许凤佳带着两个宝宝回杨家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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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这一次回娘家,自然是喜庆十足,初三日有女儿的人家,都不会接待外客,而是要好好伺候在夫家辛苦了一年的姑奶奶。因此连大老爷都没有在小书房里打发时光,而是和大太太一道,在正房等着两个女儿上门。
因为权瑞云也回娘家去了,孙立泉又已经下了广州,此时除了许凤佳并几个小辈之外,倒真的就只有杨家的原班人马,彼此见面先道过了喜。大老爷握着二娘子、七娘子的手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摸了摸三个外孙的头,便冲许凤佳点了点头,笑道,“凤佳跟我来。”
九哥也要拔脚跟去时,大老爷却道,“你上次见你姐姐,还是她生病的时候你去探她,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什么大事,连人伦都不顾了?你留在这里,陪你两个姐姐说话。”
大太太也笑道,“九哥不要说难得见两个姐姐,就是我这个当娘的,也就是每天晨昏时见他一眼,他又关进去读书了,今天难得出来松散,也不要这样绝情,娘都没有见你几眼,就又要躲到外头去。”
大太太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哥还能说什么?大老爷带着许凤佳出了外院,他便陪着两个姐姐坐在堂屋里和大太太长篇大套地说些闲话。只是虽然人就坐在这里,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是在别处了。
虽说两人都住在京里,但七娘子出嫁后反而没有和九哥见面的机会,这位官宦人家的少爷是一点娇骄之气都没有,自从去年落第,就一门心思地攻读圣贤书,竟有了几分拼命的意思——听大太太的口气,竟是连她这个做娘的都很少有机会和九哥说话。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易。
虽说九哥今年和七娘子一样,也是十九岁,但这位小少爷竟也如姐姐一样,是一点都不像十九岁。周身上下的气质,竟有了几分二十九岁的沉郁。
大太太一边抱着几个孙子,一边和二娘子闲话着京中几户亲近人家的升迁降黜,又说着秦家自从出孝之后,几兄弟都各有升迁,反而是秦大舅被放了外任,二舅进京在太仆寺供职,等到开春赴任,杨家少不得多加照拂迎来送往等家常琐事。七娘子在一边含笑附和了几句,一边拿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九哥,一时竟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九哥看着,实在是太不快乐了。
她半天才道,“九哥倒是有几分消瘦呢。”
她很少在大太太跟前这样明目张胆地关心九哥,大太太听了,倒很有几分不习惯,她看了看七娘子,吞了吞唾沫,才笑道,“是,九哥往年脸颊上都还是肉嘟嘟的,今年看来脸蛋就有些尖了。”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也笑道,“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七妹看九哥,就是一眼看出来不对了。”
这话要是让大太太说来,肯定是半含了不满,半含了酸味,但二娘子这么一说,却是平铺直叙,正大光明,好似九哥和七娘子的双生关系,并不是杨家的一个忌讳。
真不知道大太太这样的人,怎么生得出二娘子这样的女儿来!
七娘子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倒是九哥闪了大太太一眼,露出了一个笑,“二姐看我也看得准,上回到孙家去送礼,你们老太太见了我,还说我胖了,倒是二姐私底下叫我读书别读得太苦,说我眼神都读得有些浑浊了。”
这个笑虽然情真意切,但以七娘子的观察入微,到底是看出了这一笑下头的敷衍。
七娘子心中微微叹息,又忙站起身扳着九哥的脸,细看了看,才皱眉道,“二姐不说,我是真的没看出来,以后你晚上再别看得太晚了。”
她看了大太太和二娘子一眼,到底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九哥望着七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我知道的,七姐就放心好了。”
因九哥提到了孙太夫人,大太太不免问二娘子,“听说老太太今年越发不好……”
二娘子脸上顿时掠过了一线阴影,“今年冬天都很怕过不去呢,不过,开了春应该就好了。——偏偏立泉人又去了南洋,几个偏房弟弟口中可没有什么好话。”
孙家自己这一支,人丁倒是不多,皇后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外地供职,倒是先定国侯有几个兄弟都在京中居住,如今繁衍得人丁兴旺,也时常到定国侯府上走动。如今孙立泉在外,几兄弟也都不在京里。要是老太太千古,家里没个儿子,事情也实在是不好安排筹措。
大太太自己是没有伺候过公婆,但毕竟当过家的人,这些讲究忌讳也不至于不清楚,她脸色顿时一沉。“你仔细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世家大族,最重名声,有些事你们自己心里也要有数,该怎么堵一堵众人的口——”
二娘子却扫了七娘子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顿时会意:有些事,是可以和娘家说,却不好和许家的世子夫人说的。
她就乘机站起身来,笑着拉九哥,“你陪我到七姨娘那里去坐一坐,上回进宫,我看六姐还念叨着七姨娘,不知道她这一向可好不好呢。”
大太太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又扭头吩咐二娘子,“一会儿你也去七姨娘那里坐坐,以后在宁嫔面前也好回话。”
自从六娘子得宠,大太太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她的性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都不甚讶异。倒是九哥脸上现出了一点不快,但也很快就遮掩了过去,嬉笑着随七娘子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不急着去七姨娘那里了,她回首一望屋里,扯了扯九哥的衣袖,轻声道,“我到你屋里看看。”
九哥虽有几分讶异,脸上却更多地带出了喜悦。“好,难得七姐有兴致到寒舍去坐!”
两姐弟自从成|人之后,接触反而更少,尤其是权瑞云嫁进门之后,九哥一直忙于读书,七娘子都没有进过九哥的院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不稳重。”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点笑。
到底是血脉至亲,就算平时再没有联系,这一点熟稔,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九哥的小院子就在内院靠近二门处,布置得干净雅洁,虽然也有些贵重的摆设,但并不豪奢,只是处处都可以见到权瑞云的绣品,显见得这间屋子是女主人精心布置,下了心思的。
七娘子在屋内转了转,又进卧房相了一眼,问九哥,“你平时就在这里读书吗?”
“那倒不是。”九哥抱着手跟在七娘子身后,“书房倒是在二门外头了,七姐要看,我们就去看看。”
“不用了,又要叫人回避,闹出好大的动静。”七娘子摇了摇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我看,你平时也多半就睡在小书房,很少进来休息吧?”
一个家里有没有男人活动的痕迹,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自从许凤佳回京,虽然按照惯例,他在西翼还有一间屋子,放他自己的东西。但如今两夫妻日常都在西三间起居,西三间里渐渐地也就出现了他的朝服、常服,还有些心爱的小刀剑等物,而九哥的卧房里,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一件九哥的衣服都没有露在外面。
九哥先是一怔,紧接着,也就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略带了一丝自我辩解的意味,“七姐也知道,我这一向读书读得比较用心……”
他的话,就在七娘子的凝视里渐渐地弱了下去。
七娘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实在是百感交集。
九哥读书读得这么专心,只怕是权瑞云本人都觉得欣慰,虽然自己寂寞,但恐怕也决不会展现出来,打扰九哥的上进。在当时人的价值观里,像九哥这样的儿子、丈夫,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了。
可大老爷在多年前,岂不也是这样出色?九哥这就是一步步地拼命地要把自己变成下一个大老爷……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握住了九哥的手。
“你又何必这么拼命呢?”她低声道,“爹眼下才不到六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他还能干上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年。如若能在阁老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你就是有了进士功名,只怕在仕途上,也……”
大老爷都这样显赫了,九哥如果还年少有为,坐到了高位上,杨家岂不是太招人眼目了?大秦阁老,多得是不许儿子出仕,或者只许儿子为一闲职,到了孙辈,再来悉心培养,以图在自己过身十多年后,原本的喧嚣渐渐散尽之余,官场上后继有人,可以为家族撑起一把保护伞。像杨家这样和豪门大户联络有亲的士族,更是绝不会将所有的筹码都摆在官场上,尤其九哥是家中独子,他最大的任务,其实还是给杨家传宗接代。
这个道理,恐怕九哥也不会不懂。就算两年后他能中举,成就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进士,在仕途上,也不会有太多建树。
九哥就别开了脸。
他现在和七娘子已经并不十分相似,俊秀的脸上,只怕也就只是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清冷神韵,与七娘子在气质上有一丝呼应了。可和七娘子不一样,这张脸上,还残存着不少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任性,更有丝丝缕缕的阴郁,就像是一层薄雾,笼罩在了九哥身侧。
“可……”他低声说。“七姐,我说过。我会长大,我会保护你的……总有一天,我要你抬头挺胸,不必受任何一个人的冷待。”
七娘子一下怔住。
多少前尘往事,随着九哥的这句话,一下涌上了心头。
她只觉得眼眶罕见地一热,就有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九哥是自小就将这件事记挂在了心头!
其实又哪里是要为她撑腰呢,现在的七娘子,也早就脱离了九哥的保护范围。
这孩子从小心里就明白,什么事也都装在心里,时至今日念念不忘,还要努力上进,求的,却也不全是将自己笼罩在他的保护网之下吧。
这句话从出口开始,九哥心里想的,恐怕就是已经再没有办法为自己保护的生母……
而不论他如何上进,九姨娘也都是享不到九哥的福了。
她强忍着眼泪,紧了紧手中的掌握,坚定地道,“你能活着,你能活得开心,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就是对娘最好的安慰了,善久,你不需要更优秀,你已经很优秀,你不需要更好,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姐姐和娘都只想你开心,你——明白不明白?”
见九哥脸上浮现阴云,七娘子摇了摇头,抢着道,“而且,”她叹了口气。“而且在仕途上要取得进步,很多时候,人就不得不有所改变——我不想你变得和父亲一样,现在的善久,已经很好。”
提到大老爷,七娘子脸上不禁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不屑。
九哥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又颓然地止住了话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样多了。”他轻声说。“我是——我这样想长大,可是长大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是你,一直在护着我……我原来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一点能力……”
九哥的头,就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这一句话有无限的重量,足以将他的肩头压弯。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优秀,对九哥来说,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让这个少年肩上,久已有了他不该背负的重量。
正要措辞安慰九哥,她心头又是一动。
九哥方才那一番话,涵义无限,似乎更有言外之意,在话外盘旋。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大太太之间的那一段恩怨。
九哥自小跟在大太太身边长大,以他痴情的性子,连自己这个从来不敢过于亲近的双生姐姐,他都这样看重。更不要说大太太了,就算他当着自己的面,从来不肯表露,但想必对大太太也不可能没有亲情。
而九哥呢,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就有能力背着大太太做出种种布置,找到了三姨娘当年的盛装……他背后始终有一些棋子筹码,是七娘子所不知情,也没有过问的。
对生母的死,他也不可能没有追究的兴趣,而很多事一旦被摊到台面上来谈论,于九哥,那是怎么说就怎么错……
唉,这孩子也实在是太为难了,夹在中间,很多事,也真的难以两全。
七娘子立刻在心中下了决定:有些事,九哥是连个影子,都不必知道。
她轻声道,“谁说你没有能力呢?没有你,我又哪里能平安长大,哪来嫡女的出身。你不用再勉强自己了,善久,你做的已经足够多,足够好。”
九哥面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旋即面露深思。
“姐姐还是那句话。”七娘子又笑着拍了拍九哥的肩头。“你要是真喜欢读书,那你就只管去读。若你是为了加意进步,以便有一天能够护着姐姐——只要你能承续杨家的香火,就已经是在护着姐姐了。”
再没有一个人丁旺盛的娘家,更能震慑得住婆家的妯娌小叔们了——到了下一代就更是如此,四郎、五郎乃至七娘子未来的孩子有越多的表兄弟,在许家说话就越响亮。
话虽然是玩笑话,但七娘子的语气却是很诚恳的。
九哥眼中有了些好笑,自从落第以来,经年盘旋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抑郁之气,似乎渐渐地消散了开来,他笑了。“好,那你等着我,十年二十年,我总要生七八个孩子,为你撑腰。”
七娘子大笑起来。“七八个孩子,你是把瑞云当成什么了。”
提到权瑞云,她心里的那一股沉重,也已经悄然褪去。虽说她不好直接Сhā手两夫妻之间的事,但七娘子也始终不忍见得权瑞云渐渐蜕变成大太太一样的官夫人。
想当年大太太没有出嫁的时候,又何尝没有女儿家的想望?很多事,总是要一点一滴日积月累,才会铸就出如今的情景。
她又忍不住叮嘱九哥,“你一定记得,你要好好地待瑞云,你想想娘这一生,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太风流,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有意没有点出,这个娘,到底称呼的是九姨娘,还是大太太。
尽管这两个女人的一生,也的确都受累大老爷的风流良多。
九哥却也没有一点迷惑,他似乎已经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忽然问七娘子,“姐夫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尽最大努力待我好。”
九哥的眼神就暗淡了下来,他忽然叹息。“这世上很多事,真是恩怨难以分明,黑白之际,谁能说清。”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九哥一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253操心
从杨家出来,七娘子的脸上就带了几分心事。
她靠在车壁上,透过棉帘子的一线缝隙,望着窗外暗淡的天色,并没有向来时那样,和许凤佳指点着街景。
出了半日的神,才发觉许凤佳的眼神也正绕着自己打转,望过去时,只见许先生扬起一边眉毛,似乎正在询问自己,“出什么事了。”
七娘子就长长出了一口气,难得地主动将头靠到了许凤佳肩上,轻声道。“善久也实在是太用心读书了。”
“用心读书还不好?”许先生说话时候,是永远改不掉这一股似乎在抬杠的语气。“难道他要镇日里走马章台,做个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儿,你才开心?”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七娘子蹙起眉头,略带不满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只是觉得他未免把自己逼得太紧……”
九哥的心结,也不是七娘子几句话就能解得开的。以这孩子执拗的性子,只怕面上不说,私底下还是会拼命追赶身边人的脚步。
的确,比起许凤佳、封锦、权仲白等少年俊秀来说,九哥也的确是太沉默了一点。
又没有经过多少风霜雪雨,不知道这些少年俊秀背后,没有一个没有一段心酸的故事。很多时候,按部就班,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娘子想到九哥说话时的神态,心里就又是一沉。
她略带担忧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忍不住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把善久压得太死了?”
许凤佳神色一动,显然已经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自从七娘子进了正院那天起,毫无疑问,她就是两姐弟中拿主意的那个人,这些年来,九哥成长得也一直很顺利,不论是大太太还是七娘子,都没有拿家里的事去烦他。等到嫡子地位坐稳,更是只有读书博取功名一个任务,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大老爷虽然有意让他见识,但却始终不曾拉他入局。
不比七娘子,小小年纪,已经是深陷政治漩涡,和几个政治人物都各有渊源,不要说大老爷,就是许凤佳都曾经感慨过,遗憾她不是男人。
双胞胎姐姐这样优秀,是一种动力,无疑,却也更是一种压力。九哥一向自负聪明,但他身边的人,却无一不比他更聪明,更出色,还有一个精明到了极点的阁老爹——他的生活,其实也并不大容易。
许凤佳沉吟了片刻,忽然跳了话题。“你知道我第一次随军出征的时候,身边军衔最低的是几品将军?”
不等七娘子回话,他已经续道。“正五品的正千户,是桂家长子,说起来,论年纪就是比我大了五六岁,在我的年纪里,他已经从小兵积功升到了百户。当时桂家的几个少爷,身上都至少有十条以上的人命,兵法来得、武艺来得,就是为人处事,也都来得。哪管是他家的庶子,甚至比我还小一两岁,后来参军杀敌,也从不甘落人后。”
“我身边还有三哥、四哥,这两个人在我这样的年纪,也都被父亲带在身边,虽然说不上战功彪炳,但谁提到了许家这两个儿子,也都要竖起大拇指。四哥还好,三哥在战场上,直是天神一般人物,算得又准,把得又狠,就是父亲都极为看重推崇,隐隐有把三哥当作衣钵传人的意思。”
透过厚厚的棉帘子,日光射进车内,只余下一缕暗淡的光,许凤佳的脸上也似乎带了若有若无的惆怅,他露出一个苦笑,续道,“现在善久面临的境地,已经比我当年温和了不知几千几万倍……如果他连这样一点挑战,都无法承受,照我看,你也犯不着为他操心成这样了。”
许凤佳真是从不懂得温柔,不懂得甜言蜜语,矫饰安慰。
但他的这一番话,虽然残酷,却又透着一股难言的爽快,狠狠地切进了七娘子心底,让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我这辈子也就这一个弟弟,总是想让他再顺一点,再顺一点……”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底叹了口气。
九哥一辈子唯一无法弥补的遗憾,就是九姨娘,在九姨娘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小,这也就成了他这十多年来念兹在兹的遗憾。
七娘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九姨娘临终前让她照顾好九哥,她也就真的恨不得把九哥关在温室里,让他一辈子都别伤心难过,别遇到一点挫折。
可九哥终于是要长大的。
第一步,就是要认识到自己的缺憾与不足。
这一步,也绝非七娘子能够催促着他,能够帮着他迈出来的。
七娘子就抛开了思绪,和许凤佳商量,“过几天,也要到封家去拜拜年。”
因为封锦的敏感身份,以及他本人的强烈意愿,杨家是从来没有张扬过和封家之间的那点亲戚关系。七娘子和封家的来往,当然也一向是避人耳目,就是平国公夫妇,也是从不曾得到一点消息的。
不过私底下,七娘子已经将封家当作了自己的一门亲戚,逢年过节,也总想着上门走动走动。
许凤佳顿时皱起眉头,沉吟了半日,才道,“也好,那还是等过了元宵吧,过几天吃春酒,恐怕你也未必有空出去。”
七娘子现在已经是许家的当家主母了,很多场合,也的确离不开她。
“说起来,下个月就是五姐的三周年。”七娘子又想起来和许凤佳商量。“你四姨刚才几次和我透出来意思,希望三周年还是办得隆重一点。我想你在五姐去世的时候也没有来得及赶回来,这一次在大护国寺给五姐做七天法事,你或者也和官署里打一声招呼,跟着进去斋戒七日为她祈福,好不好?”
现在提到五娘子,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了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更多的还是一种淡淡的感伤。
他们的人生还在继续往前走,而五娘子的人生,却已经永远凝固在了褪色的回忆里。
许凤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正好二月里也没有多少事,我和皇上打声招呼,想必不成问题。”
他顿了顿,又问七娘子,“小松花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白露一向也在打听。”七娘子也不禁蹙起眉头。“这丫头全家都是母亲的陪嫁,她娘是母亲当年院子里一个小丫鬟,专管缝缝补补,虽然为人比较太过老实,但活计倒是不错的。当年由母亲做主,配给了庄子上的一个采买,后来辗转调进来做了个小小的外账房,也一辈子也都是老实巴交的,说不上太精明、太闹腾。”
总之,这就是最朴素的一家下人,朴素到连一点疑点都找不出来。
“因为没什么脸面,一家人也没有住在府里,而是在外头煤炭胡同里住着,小松花前头一个姐姐似乎就是这样和街坊邻居的哪一位互相看上了,嫁到外地去。除此之外,一家人也没有什么亲戚,平时也就是随大流和众人有人情往来,按部就班,谈不上过分孤僻。”七娘子仔仔细细地对许凤佳交待着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就是本人,我都叫来谷雨和春分回忆过了,都说是个极胆小的丫鬟,当着五姐的面,连一口气都不敢透。虽然不得宠,但也没有吃过五姐的排头。”
许凤佳都不由得拧起眉头。“别是于安记错了——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因为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于安才决不会胡说八道。”七娘子叹了口气。“算了,正好过几天去子绣表哥那里。说不得要假公济私一会,请子绣表哥帮着查一查了。小松花一家就是一个姐姐到现在还没有下落,她也没有进府服侍,出嫁后人就和婆家去外地投亲靠友了。白露向四周邻居打听了一周,都没有一个能说的出到底是去哪里的。我呢又不想太打草惊蛇……”
凭着于安的指认,七娘子只可以在私底下调查,要是大张旗鼓,不但可能会激起凶手的警觉,给她本人带来很大的危险。更大的可能,还是会让凶手预先斩断几条线索,玩弄手段,让事实的真相更难分辨。
许凤佳沉吟着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件事就由我来和封子绣说吧。”
七娘子想到封锦和五娘子的那些往事,忽然间又有点头疼,她瞟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问,“你是还吃表哥的醋呀——这件事你和表哥说,人家也未必睬你,还是我来说更妥当一些。”
许凤佳脸上就又有了些酸酸的表情,他哼地一声,没有说话,而是环着手靠向了车壁。
车内就响起了七娘子轻轻的笑声,和她低而柔婉的说话声。
等到回了府,两个人照例要先到两个长辈那里去请安,才结伴回明德堂去换了衣服,许凤佳又要到梦华轩去找平国公说话。许先生颇有几分郁闷,“两个老人家平时不好经常见面,只好底下人来传话了。”
现在朝野上下不平静,大老爷夺权正忙,和平国公当然走得很近,有些事也不方便在信里说,许凤佳这个半子兼外甥不出面传话,要来何用?七娘子忍不住笑,拍了拍许凤佳的手臂,一本正经地道,“还好还好,大舅那里,还用不着你来传话。”
许凤佳顿时做昏眩状,“三家跑,我还有自己的事,要不要活了?”
一边说,他一边出了屋子,七娘子摇头失笑,这才叫人来换衣服拆头发,众人顿时忙个不住。
因为今天七娘子回娘家,上元和中元照例是有假跟着一起回去的,立夏又被家里人接出去吃茶相女婿,都说定了过一夜再进来,明德堂里也显得有些冷清。端午拉了下元过来帮忙,两个人手又都不大巧,七娘子觉得头皮被扯得生疼,不禁捂着头道,“小黄浦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让她来帮我拆吧。”
下元面有愧色,陪了几句不是,便翻身出去,半日领着小黄浦进来了笑道,“正是才到她的下处,就见到她从外头赶进来了。”
小黄浦冻得一脸通红,又别有几分兴奋,一边往手心里呵着气,一边道,“可不是赶着初更前进来?如若不然,也进不来了。”
七娘子见她如此高兴,便抬高了眉毛从镜子里望着小黄浦,笑道,“你来了就有人给我拆头发啦,不然你两个姐姐也做不大来——下元回去伺候两个小祖宗吧,端午也玩你的去好了。大年大节的,你们也松散一会儿。”
两个丫鬟都知道七娘子的性子,让你去松散,就是真的让你去松散,俱都笑着丢开手出了屋子。小黄浦顿时就换上了一脸的兴奋,她凑到了七娘子耳边,低声道,“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儿回去,奴婢真的遇着四姐了。这么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倒也被奴婢套出来了——太夫人前段日子,的确是开了匣子,找了身边亲信的妈妈来说话,又喊了外头的几个管事进来说了几次话。乐山居里都暗暗地说,太夫人是要把几处产业兑成银子,好密密实实地收藏起来,不被人算计了去呢。”
七娘子神色顿时一动。
府里的女眷都不是省油的灯,除了没出嫁的几个庶女,对人事毫无自主权,院子里没有什么太瞒得住的消息之外。几处院子都被各自的主人把守得密不透风,七娘子就很有信心,有一些她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别人是怎么都得不到消息的——她在五少夫人眼皮子底下将两个账房偷渡进来住了那么几天,五少夫人可不就一无所觉?当然同理,慎思堂私底下在打什么主意,七娘子也只能推断,而无法从下人们口中收到什么风声。
小黄浦的这几句话,还真是她第一次确切地收到消息,肯定太夫人私底下是有变现的举动。
太夫人年纪这么大了,哪里有背着人用钱的地方,这笔钱,不是给五房,是给谁的?
“知不知道兑出了多少银子?”她又追问了一句,却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这种事,恐怕就不是小黄浦姐姐一个梳头丫鬟可以知道的了。
小黄浦脸上却顿时放出了光芒,“奴婢也没有想到,四姐居然还真打听到了!”
她又压低了几分心思。“那天也是赶巧,奴婢的四姐正在给太夫人梳头,外头就来了一个管事妈妈,看着风尘仆仆的,也没有人通报就进来了。太夫人的头发正编到要紧的地方,四姐抽不出手来,太夫人就说,‘你就直说吧,这丫头也听不懂’。那妈妈便告诉太夫人‘事情都办妥了’。”
“就在这时候,四姐觉得不妥当,就快快地将发髻编好,借口有事,退出了屋子,才合上门,就从门缝里听到了一句。‘十万两都兑成了宜春票号的票子,您点点——’少夫人您听,这不就是赶巧么?四姐也没有太当回事,听到我问,她就……”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眉宇间倒是多出了一点愧色。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随手拍了拍小黄浦的肩膀,“担心什么,傻丫头,还当我会敲锣打鼓地把这事到处说去?”
她却是早就已经琢磨了起来:整个许家内账,账面上的钱都没有十万两,太夫人兑出这十万两银子来,是想干什么?
她又问小黄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小黄浦略作踌躇,“大概是一年多以前听说的,今年秋后盘账的时候,四姐还听到嘀咕,说是太夫人嫁妆的进项少了些,对底下人的打赏,也没有那么丰厚了。”
一年前,时间倒是对得上的,但十万两银子的进出,可不是一本账能够遮掩得去的痕迹,没有买通蔡乐家的,是绝对做不到不为人知。而这么大的事,任何一个管事妈妈一旦察觉,也绝不敢捂着不告诉出来。
这十万两银子,是做什么用的呢?
太夫人到底知不知道五少夫人的盘算,还是,她也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七娘子不禁陷入沉思。
254体贴
小黄浦带回来的线索,一时间并没有改变七娘子的生活。毕竟正月里,身为国公府主母,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忙了一点。
自从出了正月初五,一家人的年算是过完了,七娘子就按着年前送来的帖子安排,带着家里的几个妯娌,一家一家地去吃春酒。
吃春酒的习俗,是贯穿了大秦的大江南北,自上而下,从达官显贵到百姓走卒,在整个正月里都要安排春酒,请了寻常来往得频密的人家吃酒,且因为如此往返而复,在元宵节之前,总要和人家重了日子相请,因此往往还要安排多日,这样才能将客人们的日子错开来相请,如许家这样讲究的人家,年年都是定例,初五到初九,是各处去吃人请的春酒,初十到十四则是许家自己开席相请。在年前自然就开贴相邀,也定下了赴宴的次序等等,过了春酒,就以七娘子为首,几个妯娌或者各自去亲戚家吃酒,或者和七娘子一道出门,偶然也有带几个没出阁的妹妹们出去的,种种热闹,自然是难以尽述。
到了初九一大早,于翘就进明德堂来找七娘子,央求她,“今儿我和嫂嫂一块去权家听戏,行不行?”
权家占地大,每每请客,是必定要叫麒麟班的堂会,这也是京城女眷们难得听到麒麟班唱戏的机会,于翘这个大戏迷又怎么会错过?再说,说起来权家和七娘子也算是联络有亲,于翘跟她去,倒也不算是越礼。
七娘子见小姑娘一脸的亮晶晶,心头又是一软,这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她点头笑道,“好,越发去问问你两个妹妹去不去。”
于翘就一翘嘴巴,“倒是都问过了,五妹呢肚子还没有好,不去,三妹还生我的气呢,也不去。”
她和于平吵架,居然也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了,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无奈,她笑着摆了摆手,道,“那你去问问祖母和母亲,若是她们都许了,嫂子就带你一块去。”
等到给太夫人、许夫人请了安,于翘居然也都取得了两个长辈的许可。四少夫人虽然也是戏迷,但奈何今天要和四少爷吃自己娘家亲戚办的春酒,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都有事,许夫人过年累着了,正在潜心休养,七娘子只好带着于翘,独个儿上了马车,往权家过去了。
这小半年来,虽然她已经出面代表许家在社交圈进行应酬,但几次请客,都有许夫人这个大戏迷带队,七娘子倒乐得躲懒,这还是第一次上权家做客。其实良国公府也就在明照坊豹房胡同尽头,和许家离得不远,车行一阵,便进了二门,自然有人前来导引,将七娘子和于翘带进了内厅,众人彼此相见寒暄,自然是热闹得很。
权家占地的确要比许家宽广得多,这一次宴客规模也不小,单单是女宾就分了三四处坐着,以七娘子的品次,自然是内堂上座,由权夫人亲自款待。两人见了面,倒是要比平时都多了几分和气,权夫人握着七娘子的手,问了许夫人、太夫人的好,才按着她的肩头笑道,“从前在江南见七娘子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如今都成了世子夫人啦!”
众人都笑起来,纷纷道,“我们这一群老梆子里,也见了下一代的身影了。”
七娘子环顾周围,果然见得今日出席的,泰半都是担正公侯府邸夫人名分的主妇,倒显得她一个世子夫人,有些势单力孤,看来权家虽然如今地位比不上当年那样显赫,但虎老威风在,又有权仲白装点门面,面子依然不小。
她忙代替许夫人致歉。“……母亲实在是身子支持不住,不然是一定亲自过来的——她也惦记着麒麟班的戏呢!”
京中的贵妇人,很少有不爱听戏的,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又议论着,“听说今儿个崔子秀嗓子不好,未必会扮起来……”
于翘一脸的关心,已是听得住了。七娘子推了推她,她才笑着向权夫人行了礼,一下就奔进后堂去,和她年纪相仿的那些个姑娘们说笑去了。
权夫人见七娘子行动得体,举止有礼,唇边不由见了笑,她正要开口说话时,门外又有人进来报信,道,“定国侯夫人到了!”
这一下就热闹了,众位贵妇人竞相起身,权夫人亲自带队迎了出去,不多时珠环翠绕,几个垂韶小鬟当先,一路将二娘子簇拥进了内堂,众位贵妇人都上前笑着招呼,“孙夫人来了!”
二娘子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却是难得地带了一脸的笑,她依各府门第逐一问候过了众人,最后才向七娘子笑道,“七妹你什么时候来的,倒比我早些。”一边说,一边就拉着七娘子,坐到了自己身边。
七娘子笑道,“我也就比二姐早一些。倒是四弟妹现在还不见人影,该打。”
众人顿时一通好笑,权夫人忙道,“瑞云是早到了,只是在外头应酬客人们,恐怕要到开席了才进来。”
又忙着吩咐下人们出去将权瑞云请进来,一边和众位贵妇人说笑,众人又都以二娘子马首是瞻,就连权夫人对说起来算是小辈的二娘子,都格外客气了几分,七娘子冷眼旁观,倒是在心中暗自点头:二娘子在外的威风,倒也算得上是一偿多年来的辛苦了。
不一会,权瑞云也赶了过来,自然少不得和二娘子、七娘子喁喁细语,作出姑嫂和睦的样子来,众人也都纷纷向权夫人夸奖。“都说这最难伺候的就是小姑子,瑞云倒是有福气的,几个姐姐性子都好,又肯照拂娘家,这辈子还有什么好操心?”
权夫人一脸是笑,她慈爱地望着瑞云,“这不就是瑞云的福气了?我这辈子就是对不起这孩子,硬生生拖到了十九岁才成亲——眼看着她过得好,我这个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一边说,一边下头戏台已是锣鼓齐喧,众人一边应着权夫人,一边也迫不及待地叫丫头们开了窗户,隔着水去看戏台上的唱作。
七娘子是不惯看戏的人,对京剧更是难以品味个中韵味,只觉得吵,她吃了几筷子青菜,权瑞云就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和她走到墙角,低声谢她,“七姐体恤我。”
七娘子很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懂瑞云的意思?”
权瑞云就望着七娘子笑了笑,“我也不是那么笨的……听丫头们说,初三七姐和善久在屋里说了一会话……善久这几天,待我好了很多。”
七娘子一下就很有些欣慰起来:那番话毕竟还是对九哥起到了一点效果。
“最近读书还是那样用功吗?”她就笑着问权瑞云。“倒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拿架子,不过九哥性子太执拗了,你也要相机劝一劝,让他别逼自己太紧——”
“读书倒还是用功的,不过也不大在书房睡了。”权瑞云脸上就跃起了淡淡的红晕。“善久和我说过一些话——全家上下,也就是姐姐说得出这么贴心的话了。”
七娘子倒没有想到,九哥偏偏在这件事上没瞒着权瑞云,她一下有些尴尬,旋即又明白了九哥的用意:九哥这是在为她示恩于权瑞云了。
总是和娘家主母的关系搞得好,将来很多事上,七娘子才更有底气。
九哥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自己这个双生姐姐,念兹在兹,只是要达到‘等我长大,我就能护着你’的结果。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心头一暖,却也又觉得肩上有些沉甸甸的,似乎多了一些难言的重量。
难得有机会和权瑞云说私话,她索性和二娘子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和权瑞云一起出了屋子,站在温暖的回廊里,低声问她,“听说太太时常给你些气受……”
权瑞云眼圈就是一红,又遮掩着笑道,“没有的事,娘就是年纪大了,脾气——有时候比较古怪。”
大太太的性子,七娘子如何不清楚?她为权瑞云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给她出主意,“现在家里能为你说话的,倒还不是九哥或者老爷,你平时多和七姨娘走动走动,她能为你在太太跟前说一句话,那比什么都管用得多。”
权瑞云低首沉思片刻,神色一动,渐渐有了了悟之色,又抬起头来谢七娘子,“真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气,从一过门,七姐就为我说话……”
她双眼盈盈,神色诚恳,这句话说得,似乎竟是发自肺腑。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心底很舒坦。
前后两世,她一直没有多少余力助人为乐,是以这样简单的快乐,对她来说,却十分难得。
她也真诚地笑了笑,“一家人,干嘛那么客气,还没有谢你给我准备了玫瑰腐|乳——那是我最爱吃的。”
两姑嫂相视一笑,似乎彼此之间,倒随着着一来一往,多了些说不出的默契和好感。
七娘子又问了几句九哥的琐事,才想起来嘱咐权瑞云,“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着带话:前些日子,有人想把我们家三姑娘于平说给你二哥,我和婆婆思来想去,都觉得于平的资质,配你二哥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权瑞云脸上顿时飘过了一缕阴云,她咬着唇,没有接七娘子的话,反倒是自言自语,“难怪二哥……”
忽然一下又回过神来,笑着点了点头。“好,一定把话带到。”
顿了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唉,也不瞒七姐,为了这续弦的事,二哥是和家里吵了多少次了——就是当年,都要办喜事了,又闹着退了亲……这一次还好你们也没有看上二哥,不然,说不定倒要弄得大家尴尬。”
这是权家的家事,七娘子也不好说什么,值得笑而不语。权瑞云很快也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对七娘子笑了笑,索性趴在七娘子耳边道,“说起来,二哥年前其实就回了京城,只是我们没有放消息罢了。这一向一直在宫中为牛淑妃和宁嫔扶脉开药,一出宫也无心应酬亲友,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神。所以宫外也没有几户人家知道,就是二姐,我看她的样子,皇后娘娘像是也没有对她说起。”
七娘子神色不禁一动。“牛淑妃——”
权瑞云很透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淑妃的胎怕是要保不住了——这件事七姐可不要随便告诉人去,毕竟还没有成真,也不好传开。”
牛淑妃的胎保不住,七娘子倒并不太惊讶,她点头道,“我知道分寸的。只是太后娘娘的一番苦心,倒是要白费了。”
权瑞云唇边隐隐带出了不屑,她淡淡地道,“太后娘娘的确是气得不轻,眼下宫中正热闹着呢,只是消息也没有到外头来。七姐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就是二姐那里也不要随意谈论,毕竟有些事,二姐也不好做。尤其是宁嫔这几天又被把出了喜脉……”
七娘子忽然就知道权家的脸面到底是怎么来的了:宫闱密事,外人一向是无由得知的,就算是许家、孙家这样的近臣,非经传唤不得随意入宫,一年和女眷们见几次面,就算要传消息,也必须大费周章。又哪里比得上权家,只要权仲白在京,皇家内部的消息,他们是要多少,有多少。
“怎么六姐有喜这么大的事——”她不禁也追问了一句。
似乎是因为找到了回报七娘子的办法,权瑞云微微一笑,倒有了几分挥洒自如。她亲昵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虽然时日还早,但二哥在脉息上最是出神入化的,一摸就能摸出个子午寅卯来,他说大约是有一个月了,算一算,也就是十一月的时候有的胎。只是这件事连皇后娘娘暂时似乎都还不知道。”
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权瑞云叮嘱七娘子勿将此事告诉二娘子,是有自己用意的。
七娘子心思才动,权瑞云就又压低了声音。“要知道,太子进了今冬,身子骨越发不好。二哥这一次回来把脉,竟把出了肾精亏损之兆——这可是才七岁的孩子!宫中这个年,过得是非常热闹。听说皇上气得不得了,太后娘娘本来还有几分高兴,转过年牛淑妃的胎就出事了……”
只是这几句话,就勾勒出了一个险之又险的宫斗局,七娘子毛骨悚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六姐这一胎,的确眼下是不好声张!”她斩钉截铁地道。
权瑞云点了点头,“好在二哥也是自己人。”她微微一笑,“得了宁嫔的叮嘱,也没有告诉别人,现在暂时,宁嫔还没有涉足于宫中的争斗之间。”
七娘子一下又感觉到了大老爷的高瞻远瞩:他会力排众议,和权家结亲,只怕是早着眼到了这一日。
“你告诉了老爷没有?”她压低了声音,提醒权瑞云。“很多事,你也要顾惜自己的娘家!”
权瑞云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几丝亲近。
权仲白能够接触宫闱密事,一方面是因为医术实在高明超群,各处都离不了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嘴从来都很紧。
他能够信任权瑞云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出去,权瑞云也可以信任七娘子不会将这些事情随意告诉他人,但却不能信任大老爷会不会相应调整自己的行动方针。
尤其大老爷现在又和焦阁老斗得精彩,很多事,他未必会顾惜到权瑞云、权仲白的立场……
“七姐的好意,瑞云能够体会得到。”权瑞云温暖地笑了。“这件事连九哥都不知道,只是想到上回进宫朝见,六姐问了几次七姐的好——”
七娘子马上明白了权瑞云的潜台词。
“我这里也有一些门路,可以给六姐送一点药材。”她低声又急促地道,“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今晚,你打发心腹妈妈过来把单子开给我。”
权瑞云会意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她才要说话,七娘子忽然转过头去,眯起了眼。
她们身处于一个小回廊之中,两边都是透明雪亮的玻璃窗子,却都紧闭着不留一点缝隙——也只有这样,才留得住长廊里的热气。权瑞云会把七娘子带到这里来说私话,自然是看中了这里又隐蔽,又安静,两边来人,都能一眼看到。
也正因为如此,七娘子就看到了于翘一边嬉笑着,一边从回廊外头的一堵高墙后头转了出来。
她脸上的欢容是如此的明亮,让七娘子一下就眯起了眼,留意到了不对。
她按住权瑞云的肩头,带着她闪了闪身子,避开了于翘的视线,这才低声问。
“墙后是什么地方?”
权瑞云久久没有回答,七娘子闪了她一眼,才见得她一脸的为难,她心头蓦地警钟长鸣,果然就听得瑞云道。
“是两进的大瓦房并一个仓库,以备堆积各色道具机关,还有暗门通到戏楼里——唱堂会的戏班子都在里头上妆……”
255鲁莽
吃春酒一向是只吃中午一顿,看过堂会,众人也就逐一告辞。回许府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于翘。
于翘的心情明显就要比来时好了不少,唇边一直挂着盈盈的笑,让这个清秀的少女,也有了一种别样的丰姿。
自从去年说了范家的亲事,于翘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七娘子在脑中搜求了半日,也就勉强想起几次她这样开心,却似乎都和麒麟班有关。
从前还以为是她生活得枯燥,也就只有偶然出门看戏,能够算得上是娱乐了。现在看来……恐怕,未必只是如此。
七娘子心里就急速地掂量起了处置的办法。
以后她当然是不会再带于翘出门吃春酒了,不过许家自己请吃的那几天,也已经说定了要请麒麟班来唱堂会,这时候临时抽板换人,面子上过不去,一时间也找不到顶缸的班子。
算一算也有四天,于翘要是闹出什么事来,许家的面子可就全被跌完了。
可想到于翘从高墙后踱出时,脸上带着的笑意,七娘子又觉得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被悄然拨动。
她就想到了五娘子提到封锦时的表情。
五娘子一生悲剧,可以说就始于七娘子给她的那一巴掌,否则她恐怕也未必会嫁到许家来。虽然会闹出什么不名誉的动静,甚至现在可能过得很悲凉,但毕竟还能留得命在。
自从那一次之后,七娘子就很害怕由自己来干涉别人的命运。尤其于翘和五娘子的处境还这般相似……
她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于翘一眼,掂量着她眼中的喜悦,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
于翘也察觉到了七娘子的视线,她好奇地看了回来,笑道,“嫂嫂,我脸上是有花?”
“是你今天特别漂亮。”七娘子就笑着夸了于翘一句。
于翘摸了摸脸,又有了几分这几个月来常见的抑郁,“漂亮?漂亮又有什么用!”
范家二少爷如果长得和哥哥很像,那也最多最多,只能称得上一个五官端正。
七娘子不禁对于翘露出了一个同情的笑,她拍了拍于翘的手,没有多说什么。
车内就安静了下来,两姑嫂不约而同,都掀起了棉帘子,透过玻璃窗望着热闹的正阳门大街,听着嘈杂的市声,与车轮单调的辚辚声。
半晌,于翘才梦呓一样地道,“嫂嫂,我今儿的确也特别开心……”
七娘子就讶异地投去了一瞥。
于翘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瞒嫂嫂说,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麒麟班的戏,他们班中的花旦崔子秀,更是长得极好看的。我就纳闷呢,这到底是妆上出来的,还是他真就长得这样好看。”
她左右一望,又凑到了七娘子耳边,低声道,“今儿在权家,我就偷偷地到他们上妆的地方,隔着后头的窗户看了一眼,我看到——我看到崔子秀在预备着上粉,素着一张脸——他是真好看!”
这样的行动,当然完全不符合大家闺秀的典范。七娘子讶异地挑起了一边眉毛,又有些好笑:真是从古到今,追星族的狂热是再不会褪色的。
旋即又放下心来:只是去看看,那还好,只是单相思,那还好。
“这种事你自己做了也就做了,怎么敢告诉我。”她故意逗于翘。“就不怕六嫂罚你?”
于翘果然又有些担惊受怕起来,她透着看了七娘子一眼,却是也看出了七娘子眉眼间的盈盈笑意。
“我知道六嫂和别人不一样的。”看得出,于翘是乍着胆子在试探七娘子,“我提起范家的亲事,别人都说我傻,说范家是难得的好亲,家境殷实,状元的弟弟,自己又肯上进……可只有六嫂,是有几分可怜我的。”
再没有当事人能够体会到各人态度中微妙的不同了,七娘子的这一点怜悯,于翘居然也体会得出来。
七娘子不由得就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肯定于翘的说法,却也没有否定于翘的认知,只是淡淡地道,“都是这个年纪过来的,也不会不懂得你们的心思。不过,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不庄重了,你要记住,你是许家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不但代表了自己的脸面,甚至还代表了于平、于安这一辈子的名声。你这个做姐姐的,有一点不慎,就要带累两个妹妹——于翘,我的这句话,你明白了?”
于翘看着七娘子,她咬住了下唇,慎重地点了点头。
“六嫂说得是,以后,我再不会这样鲁莽了。”
回到国公府,七娘子自然要到清平苑去报告一下于平的亲事。
要成就一门亲事,那是难的,不过要推却一门亲事,自然不能更简单,尤其是听权瑞云的口风,权仲白自己也不愿意续弦,这件事当然就再简单不过了。七娘子添添减减地将权瑞云的话改头换面,找了个体面的说法告诉了许夫人,许夫人已经满意地直点头,“这件事你办得很好,请你弟媳妇转达,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她又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问,“听说瑞云倒是个贤惠人,这一向提拔了好几个屋里人,可有这事没有?”
七娘子不禁一怔。
这还是许夫人第一次间接婉转地催促她子息的事。
权瑞云和七娘子是前后脚出嫁的,到现在,两个人的肚子也都没有消息。
催权瑞云,嫌弃权瑞云,就是在催七娘子,嫌弃七娘子。
这么简单的道理,每一个贵妇人都不会想不到。也所以七娘子上次回娘家,听到大太太数落权瑞云没有生育,七娘子才会动气:大太太这是还把她当成了任人揉搓的庶女,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也欠奉。
许夫人提到了权瑞云给丫头们开脸做通房的事,就是在婉转地催促七娘子,她也该考虑到生育的事了。
七娘子一下却很有些不快。
权瑞云是元配,生育压力当然也大。自己却是续弦,四郎、五郎要养育的时候,是她的责任,难道到了说着子嗣一事的时候,就不是她的筹码了?
她就笑着摇了摇头,“倒没有听说,瑞云也没有和我提起,想是母亲听错了。”
七娘子也还是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回了许夫人的话,甚至敢于指责她听错了。
许夫人不禁一眯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在她的目光中,七娘子泰然自若,并无一点不适,甚至还隐隐有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样子。
许夫人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媳妇太没有手腕,也让人操心,这太有手腕了,也实在是让人有些不是滋味。
忽然间,她又想到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凤佳才十八岁,要比现在更张扬得多,写回来的信里,口口声声。“我只娶杨棋!”
那股一往无前的势头,竟是差一点都要透过了纸面。
许夫人的目光就悠远了起来。
半晌,她才笑道,“我听错没听错,是不打紧的。多半是你祖母听错了才对,今早我去乐山居请安的时候,你祖母提起来这件事,直夸瑞云贤惠……”
她没有往下说,七娘子脸上已经露出了赧色,她不好意思地冲着许夫人一笑。“小七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也只有在抬举通房的事上,七娘子才会这样刺猬一样,一戳就扎人了。
说起来,也就是这一点冲动,让她还有了几分人味,不然,真是精明厉害得不像人了。
许夫人一时反而又有了几分宽慰,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笑道,“不要紧,你祖母也就是敲打你几句,真要拿你怎么样,现在,她也没有那个手段。”
七娘子又有太妃的赏识,又得宁嫔的欢心,外有正在上位成首辅的强势娘家,内有丈夫全心全意的宠爱和支持,太夫人就是拿身份压人,怕也压不矮她,敲打几句,她又怎么受不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没有谦虚,而是和许夫人提起了权仲白的事。
“钟先生说我这一向身子倒是好得多了,想着等权神医回京了,再请来开几副方子,这样将养着过一段时间,恐怕在生养上就更顺一些了。”
四郎、五郎已经四岁,七娘子将养个一年半载的,孩子再生出来,即使是个男丁,年纪差了五岁,对双胞胎的继承权,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威胁。
七娘子这是又表示了自己也有着急生育的心思,又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许夫人就欣慰地点了点头,“你办事,我放心!”
适逢佳节,许凤佳当然也不可能在家闲坐,这天他是随着平国公去拜访从前战场上的同袍,七娘子都吃了晚饭,他还没有到家。
等到晚饭后初更前,权瑞云果然打发人来给七娘子送了些吃的喝的。“都是姑奶奶今儿和我们少奶奶提到的吃食,少奶奶一回家就赶着收拾了给您送来。您要是愿意吃,只管打发人回去说一声,也就是了。”
来送东西的是权瑞云身边的心腹大丫环,她又笑盈盈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火蜡封口的信,递到了七娘子手上,“这是少奶奶送给您的几句私房话儿,请姑奶奶别笑话我们唠叨。”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叫立夏等人将她带下去领赏,又好生送回杨家,这才检察了火蜡封着的信封口,慎重拆开来看时,见里头却是权仲白那飘逸的字迹,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四个方子,又在背面叮嘱了忌口之物,留言注明:这些忌口的食物,有些是当时想起来和六娘子交待了的,有些则是后来琢磨出来的,因为不方便再进景仁宫给六娘子扶脉,因此也就没有告诉她,七娘子既然有门路送东西,那就请七娘子一并转达,成全医者顾虑。
认识一个医生,有时候真是有无数的好处。
七娘子心头不禁有些感慨,忙仔细地审阅了权仲白开出的保胎药方,归纳出了十余种药材的分量——倒也不是难得的东西:只是宫中人最忌讳私底下收藏药材,这些有保胎意味的药物,六娘子既不可能常备,也不可能派人向太医院讨要,因此也就只能私相授受,由娘家人送进宫给她了。
这样的人情,也亏得权瑞云舍得叫权仲白让给自己……不过,也是因为七娘子毕竟比任何人更得六娘子的亲近和信任,进宫的机会也要比杨家人更多几分,又不像二娘子,还有个皇后是小姑子。说起来,也的确是最理想的人选了。
只看这位弟媳妇一得知自己明里暗里扶了她一把,便立刻以这样的人情回报,就可以知道权瑞云虽然暂时被大太太揉搓,但决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要有个儿子傍身,九哥再得了功名,只怕以权家的身份地位,大太太也很难再压她多久了。
七娘子就对着药材单子沉默了片刻,在脑海中掂量着封锦和连太监的名字——这件事,找封锦帮忙,他也是转致连太监。毕竟在后宫中,也就只有连太监有这个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包药材,送到景仁宫了。他连贡品绣件都能淘换出来,送一包药材,也只是小意思。
不过,是托封锦还是托连太监,在人情上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七娘子不禁咬住了下唇。
如果可以,她真是不想动连太监这条人脉——毕竟连太监对她的愧疚怜爱,全出于移情。用九姨娘的悲惨,来为六娘子,为自己谋取利益,让她也很不是滋味。
可请封锦帮忙,又很有几分自欺欺人的意思:难道托封锦,就不是托连太监吗?
七娘子正在犹豫时,屋外又传来了几声响动,四郎、五郎的欢笑声渐近:两个孩子来请安了。
因为小世子年纪还小,用不着和二娘子一道出门应酬,七娘子索性接他来住了两天,和两个孩子玩耍,当然也投桃报李地将四郎、五郎送到定国侯府去住了两三天,今日下午才回的明德堂。七娘子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正在洗澡,想必现在是安顿下来,头发也擦干了,就来寻七娘子和许凤佳玩耍了。
果然,两个孩子一进门,先扑七娘子,五郎顿时就抱着七娘子的手臂,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在定国侯府的见闻,四郎一边游目四顾找许凤佳,一边心不在焉地纠正着五郎说话中的错漏。屋内顿时就充斥了两个孩子稚气的语调。
七娘子撑着手,一边听,一边为五郎撩开还带着湿意的浏海,笑道,“才洗了澡,又是一头的汗。”
五郎顿时就发急起来,埋怨七娘子,“七娘不听我说话!”
这个七字,他发得短而急促,粗粗听去,很容易就被忽略,似乎就是在喊七娘子为‘娘’。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四郎已经打了五郎一掌,“你说那么快,谁听得懂。”
两个孩子顿时又要打闹起来,七娘子和众丫鬟忙一拥而上,将两人分开了各自抱好训话,正是热闹的时候,许凤佳回来了。
“爹!”两个孩子又忘却了刚才的争端,都笑起来要到许凤佳身边去。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忽然下定决心,打算直接请连太监帮忙。
在新生命面前,很多事,也无须太计较。
她又将目光调向了许凤佳,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这位青年将军弯□子,揉了揉两个儿子的脑门。
这件事,该不该告诉他呢?
256回避
许凤佳看着心情似乎并不大好,吃晚饭的时候,一直很沉默。
两夫妻现在也没有太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晚饭桌上,难免也闲聊几句,尤其是许凤佳晚上照例要喝两杯酒,吃酒的时候,七娘子总会陪他说一说当天的趣事。少将军性情很爽朗,往往一席晚饭间,倒要大笑几次。
今儿个就不一样了,许凤佳脸上虽不说风雨欲来,却也有淡淡的阴霾,沉默地吃了几杯酒,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七娘子不免对他关心地挑起了一边眉毛,轻声问,“怎么,今儿在官署,有人给你气受了?”
许凤佳倒被她的话逗得笑起来。“就是有人给我气受,你又能如何?还能为我出头么?”
“小看我了?真要有人得罪了你,我自然也有办法给你出头。”七娘子故意逗许凤佳。“从六姐开始,我父亲、子绣表哥,还有连家的叔叔,二姐,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动一动手指,就能把他摁到地底去。世子爷别害羞,说,是谁给你气受了?我杨棋给你做主。”
这是全搬了纨绔恶少的台词,许凤佳不禁哈哈大笑,原本的一点抑郁,也跟着一扫而空。
他摆了摆手,“没有什么大事!”
神色又有些深思,“只是这几天,宫里的动静并不大对,我心里很有些纳闷。”
七娘子并没有发问,只是搁下筷子,专注地望着许凤佳,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很多时候,任何人都需要一个好的听众。
许凤佳果然就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和皇上少小相识。”
他这还是第一次和七娘子提到皇上。
“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处境并不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一呼百应。曾有一度,先帝的心思晦暗不明,先鲁王太过强势,太后和太妃又都不得先帝的喜欢,太子是外有强敌,内无强援,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的,有很多说不出的苦处。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当时我在内帏侍读,和他与其说是将来的君臣,倒不如说是同病相怜的兄弟朋友。”许凤佳眉宇间跃上了淡淡的怀念。“这一辈子,我的朋友并不太多,和他却的确称得上肝胆相照。有什么雄心壮志,他对我吐露,烦难疑虑,他也不会瞒着我。”
许凤佳一样也有几个强势的兄长,父亲也一样没有特别偏爱他,他还没有建功立业的时候,只怕压力和太子比,也只是在仿佛之间。
七娘子了解地点了点头,托着腮听许凤佳往下说。
“不瞒你说。”许凤佳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郁,又有些冷嘲。“我在这个家里安身立命最大的凭借,也就是我和皇上之间的这一份情谊了。也就是有这一份情谊在,爹在很多时候,才会放手让我去做,并不过问太多。”
以平国公酷厉的性子,要拿捏管教许凤佳,手段当然多得是,哪里能容得下许凤佳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去南洋就不去,要娶杨棋就要娶……
七娘子已经隐隐明白许凤佳的忧虑是什么了,她不动神色,听许凤佳续道。
“可是这些年来,皇上渐渐地越发像一个皇上了,两人之间,虽然兄弟情分仍在,但……很多事,他也不再向我吐露。这一阵子,看得出他心情很烦闷,举手投足之间,都带了暴戾之气。可我们一道游猎的时候,皇上是一个字也没有向我说。”
在封建社会,皇上的宠爱与信任,对一个人的命运有决定性的作用。即使许凤佳再脱俗,他也是名利场中人,尤其是国公位没有传承,四少爷论年资论能力论手腕,都对他有一定的威胁,在这时候,他会担忧失去皇上的宠信,也是人之常情。
“就我所知,这件事连封锦似乎都不知道子午寅卯,也就是连太监能为皇上分忧。”还没等七娘子说话,许凤佳就又皱起了眉头。“自从年前中秋后不久,封子绣似乎渐渐和皇上互相疏远,现在两人关系尴尬,我又有点担心——哎呀,都说过了,晚饭之后不谈公事,又和你说了这么多。”
他摆了摆手,神色又明朗起来。“吃饭吧,我也就是平白无故,有一些无谓的操心,说一说也就好了。大家也都是大人,我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皇上,他有事不告诉我,岂非是人之常情?”
话虽如此,他神色间,却还有一丝忧虑,挥之不去。
七娘子垂眸凝思了片刻,已经明白过来。
说来说去,这人还是因为有了一件事瞒着皇上,所以就有些惊弓之鸟的意思,皇上的举动一旦有异,恐怕他就有些担忧起来。
可许凤佳之所以添了这一块心病,泰半还是因为他不想再把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京城……
七娘子的心一下柔软得好似棉絮,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涌上心间,让她又很想微笑,又觉得鼻子发酸。
她抬起眼,按住了许凤佳的手。
“别担心。”她软软地说。“这件事的缘故——我告诉你知道。”
不想告诉许凤佳,只是因为他很可能会出于平国公府的利益考虑,在行为举止之间,透露出自己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端倪,从而让权仲白失去皇上的信任与欢心。
七娘子一生做事,只是凭一个谨慎,这件事说到底,即使许凤佳不知道,对他的利益也不会有任何损害,甚至只会有更多的好处。出于谨慎,保持缄默或许是最佳选择。
但世上到底有很多事,是凌驾于谨慎之上的。对七娘子来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名字。
许凤佳。
七娘子就添添减减地将权瑞云的话,告诉了许凤佳,又把药方给许凤佳过目。
“我想着,就请连世叔帮忙,二仙传道偷龙转凤,悄悄地将药材送到景仁宫去,六姐悄悄地打发心腹宫人煎来吃了。等到时间过去,局面稍微稳定一点,再把这件事挑到明面上来。这样对谁也都有好处。”她仔细地对许凤佳交代,“毕竟尤其是父亲这边,这一向争得和什么似的,要是被他知道了,难免就立刻要利用这件事来打击焦家,顾不得权家的立场。权家那边再一恼怒,亲家变成仇家,反而不美……”
这样可以说牵扯到整个朝局的大事,早已经吸引了许凤佳的全副心神,这位少年将军也顾不得自己立下的规矩,兀自凝思了半晌,才断然道,“这是最理想的办法!”
又反过来叮嘱七娘子,“这件事,也不要告诉太妃知道,唯有知道的人越少,将来事情挑明了,你六姐才越干净。”
这是从许家的角度出发,却也是老成之言。七娘子略作考虑,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又和许凤佳感慨,“本来是喜事,眼下宫中弄成这样,喜事,反而不是喜事了……”
太子虽然是孙家出身,说起来和许家也是沾亲带故,但这份亲戚关系,毕竟并不太紧密牢固,只是凭借着七娘子和二娘子的姐妹关系,借以联系。他的身体如何,本来不和许家相关,只是肾精亏损是个极不祥的预兆,往往在子息上就有妨碍。
一个子息不旺盛的太子,怎么能做帝国的继承人?
天家的一举一动,都可能造成朝局的动荡,尤其是东宫位,更牵扯到天下局势。在这个当口,牛淑妃的肚子又出了问题,到底是皇后本人的安排,还是她自己不够谨慎,也已经很难说清了:只怕就算是她自己不够谨慎,也要诬陷到皇后的安排上去了。
一个死胎,有时候甚至比一个活胎,更能动摇到皇后的地位。
许凤佳眉宇间已经是崇山叠峦,打了好几个结。他在纸上画了好几个圈,才低沉地道,“难怪皇上提到中宫,这一向的口气都并不是很好。再加上封子绣今年整个冬天都告病在家,不肯入宫和他说话……”
七娘子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封锦就是太高洁了,这样一个不染纤尘的人物,又怎么能容忍得了皇上宠爱后宫女子?
可一个帝国,又怎么能没有几个男丁作为继承人的后备力量?
总之情之一字,就是这么麻烦,一旦沾染,心就乱了,很多事,也不可能再跟着最理智的选择去走。
“等吃过春酒,我们就去封家拜访。”许凤佳目光闪动之间,已经作出安排。“封子绣也就是少一个下台阶而已,宫中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再闹脾气,就有些不识大体了。”
听许凤佳的意思,他是要亲自去劝封锦结束和皇上之间的冷战,出面安抚皇上的情绪,以期让宫中的乱象,不再越演越烈了。
“可这件事,你未必有一个合适的动机去做。”七娘子皱起眉。“没有合适的动机,皇上难免就要动了疑心。”
动了疑心,皇上对权仲白的宠信,就很可能不再。
许凤佳笑了。
他的笑,一向是很阳光,很爽朗的,几乎很少有此时此刻这样的老谋深算,七娘子一时间不禁一怔。
有时候真是会忘记,此人在爽快之余,是一点都不少心机,更是个可以算得上老练的政客。很多事,他根本无所顾忌,也不在乎是不是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否则,他为什么肯和封家来往?封锦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一直限制了他的交际,也就只有真正的政客,才会毫无思想顾忌地和他联手。而许凤佳,就正是一个这样的政客。
“你之所以去劝子绣表哥,也可以是因为,你对皇上的关心,超出了你的操守,宁可为人非议,你都会去劝说子绣表哥,让两人之间有了缓颊的空间。”七娘子不等许凤佳的回答,就缓缓说出了她的答案。
这一张感情牌,打得实在很无耻,也实在很妙。
许凤佳望着七娘子,他笑了。
“你就是少聪明一点,又会怎么样?嗯?杨棋,你就非得这么聪明?”
他的埋怨里,满满都是喜爱。
七娘子不由失笑。“我要是笨一点,你就要嫌我太笨了。换句话说,你又为什么非得这样聪明?就是笨一点,听凭我的安排,也不会怎么样嘛。”
一个聪明人,往往是寂寞的,即使被金钱与权势、美女环绕,也很可能寂寞得无处言说。大老爷无疑就是这样寂寞,然而七娘子觉得她很幸运,如今她似乎已经不再寂寞。
许凤佳的目光就温暖了起来,他忽然摸了摸七娘子的脸蛋。“这件事,你分明可以不告诉我,又为什么要说?”
七娘子红了脸,低下头没有做声。
她也用不着回答,她的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
许凤佳就又拍了拍她的脸,轻声地夸她。“好孩子,学的真快。”
七娘子忍不住就白了许凤佳一眼,“菜都凉了,还不快吃饭?再过几天就要办春酒了,还有得好忙呢,别的事,也得等吃完酒再说。”
许家的春酒当然办得也很热闹。
虽然平国公府占地没有权家阔大,但也并不小,七娘子和太夫人、平国公、许夫人三人商议了,排出了三天的酒,几个少夫人这几天也都没有出门喝酒,而是专心在家招待亲友。
大家大族,即使私底下有再多的波澜,当着外人的面,却是一点痕迹不露,即使是以太夫人和许夫人的旧怨,彼此间也都是和和气气的,你体贴我,我尊重你。七娘子等妯娌们更是有样学样,就连大少夫人都难得露出笑脸,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一道,在偏厅招呼客人们。七娘子则随两重婆婆在流觞馆里招待客人们吃酒听戏,又不时出门来张罗琐事,忙了足足一天,直到夜幕低垂,才回了明德堂休息。
进了明德堂,她又把小黄浦找来,问她,“让你今儿个跟在二姑娘身边……怎么没见到你人?”
小黄浦顿时脸色一苦,“奴婢的确是跟在二姑娘身边,和她的小丫头说话来着,可二姑娘说了一声要去净房,忽然间就不见了,我们满园子的找,也没有找到,还是后来立夏姐姐告诉我,说二姑娘人已经进了流觞馆,好好地坐在那呢。这才赶过去了。少夫人恐怕就是那一会儿没有看到我吧?”
七娘子心底不由得一突。
于翘该不会是按捺不住,又去偷看崔子秀了吧?
不过,也或许是她没有照顾到自己的丫鬟,兀自就进了流觞馆,也是难说的事。毕竟从来只有丫鬟照顾小姐,没有个小姐留心丫鬟的道理。
她也没有过分责怪小黄浦,只是淡淡地道,“没事,让你跟在二姑娘身边,只是怕二姑娘不懂事,闹出了什么笑话。毕竟是定了亲的人……这一天,二姑娘看着还好吧?”
小黄浦忙点头道,“二姑娘的举止一直很得体,心情也不错,从早上起,就和姐妹们说说笑笑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她这倒是误会七娘子,以为七娘子是担心于翘由于亲事的缘故,魂不守舍,失礼人前了。
七娘子也没有说破,随口又敷衍了几句,就把小黄浦打发了下去。
想了想,她把于安找来说话。
“这几天你辛苦一些,别离你二姐太远。”她叮嘱于安。“于翘是个任性的性子,这一向心情又不好,我怕当着客人们的面……”
于安是最胆小的人,七娘子才说到一半,她就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嫂嫂放心吧,我一定看好二姐!”
七娘子看着她笑了笑,想到于安的终身还无所着落,不禁又叹了口气。
257粉磨
接下来的两三天春酒,摆得都相当体面,里里外外办得都很热闹,家里也没有出多少乱子。就是于翘在于安的陪伴下,都相当安分守己,没有又玩失踪。
七娘子多少放下心来:于翘毕竟还算识趣,读得懂自己无言的警告。
无须担心于翘,到了最后一日春酒,七娘子居然也有空在太夫人、许夫人身边陪侍,招待着客人们一道看戏。
最后一天春酒,请的都是和许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大太太和权瑞云当然是婆媳都要赏光,秦家大舅合家已经上任,回京入部的二舅一家却也都来了,大太太和许夫人一道引着七娘子拜见了,二太太就夸七娘子,“大嫂写来的信里,也夸过七娘子,年纪小小,却是干练得很,这家务上手才几个月,看着倒像是当了几年的家一样。三妹真是好福气!”
当着众人的面,二太太要给七娘子做面子,许夫人当然配合,她一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样子来。“不是我当着四妹的面说客气话,小七实在是可人意儿,家里家外那么多的事,她是办得滴水不漏,偏偏又冲正平和,有了她当家,我不知省了多少心思!就是四郎、五郎,也都被小七教得很好,凤佳娶得到她,福气倒不在他本人身上,在我老婆子这里。否则,我哪有心思到外头去养病?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在家伺候婆婆——也是婆婆疼我,舍得放我出门去。”
太夫人呵呵笑,“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里里外外也操持了二十多年,还不让你躲躲懒?”
婆媳俩就相视一笑,显得分外的和睦。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一时间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张开口要说几句别有玄机的话时,七娘子却早已将她的神态收进了眼中,忙抢着道,“小七哪有舅母和婆婆夸得这样好?就是有一点点功劳,也多亏了在家时,娘和五姐教得好。就是四郎、五郎,也都没有怎么教,就已经很乖了。”
也就只有七娘子,还会时时刻刻地将五娘子挂在嘴边了。
大太太心底一酸,话就没有说出口,只是连连道,“是小七本来就好,不用我们教,也是好的。”
或许是因为七娘子提起了五娘子,众人也都静了下来,许家隔房的一位婶子笑道,“瞧呀,崔子秀上场了。”
场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就连太夫人都坐直了身子,拿了一副玻璃眼镜出来,从流觞馆的窗户外望了出去,眯着眼睛仔细地鉴赏起了崔子秀的丰姿。一边二太太低声和许夫人笑道,“这几年,麒麟班的这个崔子秀,真是红遍了京城。我看贵府的老祖宗,都像是极为喜爱。”
许夫人也低声笑答,“本来婆婆也不大觉得他好,是这几天看了几出戏,看出的好来。”
她还要再说什么,太夫人已经摆了摆手,两人便不再说话。七娘子来回看了看几个女眷,也收摄心神,运足了目力,去打量崔子秀这个人。
她不懂得看戏,对场上的戏文,当然也是似懂非懂,只隐约知道这唱的是《四郎探母》里《坐宫》一折,崔子秀串的当然是铁镜公主,这是生旦戏,旦角戏份吃重出彩,崔子秀一上场,唱腔亮而婉转,身段柔媚,真是有穿云裂石之声,天魔乱舞之态。众人看得都是如痴如醉,倒是七娘子对京剧本来没有兴趣,只是着力打量崔子秀的举手投足,却也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不同。
她心里有事,又悄悄地站起身出了主厅,借故到偏厅里,随便找了一个小丫头来问了些闲话,偷眼打量起了于翘。
这偏厅中坐着的都是跟着各家主母来做客的姑娘家们,个个也都是戏迷。此时见了这麒麟班的生旦,也都是如痴如醉,有些城府浅的,竟有随着两人的念白微微开口默诵的。于翘自然也不例外,她双眼放着喜悦的光,直盯着戏台不放,竟是连七娘子的打量都没有察觉出来,倒是于安发觉了七娘子的目光,偏转过头,和她相视一笑。
七娘子却倒更放下心来:只看厅内众少女的情态,就可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们恐怕也会争着去看看崔子秀的素颜。追星族一事古已有之,即使是最高贵的少女,也抵挡不住人性两个字。
她又有些自嘲:在大宅门里生活得久了,好像看什么,都要看出一点嫌疑来。
七娘子就转过身悄无声息地回了正厅,正好一出坐宫唱完了,众人都互相议论,“果然还是男班的戏经得住品味,尤其是崔子秀,在旦角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就是太夫人都嘱咐七娘子,“一会儿多赏那个旦角几两银子,也别让他觉得我们小气了。”
她这一发话,众人都有赏赐随着,来逗老人家高兴,也有赏金镙子的,也有赏十余两银子的,也有随手脱了下人手上镯子来赏的,也都是给许家做面子,太夫人自然大悦。七娘子安排出了一盘金珠赏到下头去,晚上回来就和许凤佳感慨,“当年琵琶女自述一曲红绡不知数,这崔子秀也不算差了,唱一出戏,光是赏钱就有近三百两,还不算赏下的金镯子。算起来,是平常人家半辈子的开销了。”
许凤佳也笑道,“这算什么,毕竟我们大家大族的,行事也有分寸,决不会过分奢靡,那一等商人户平时请他去唱。我听林家三哥说,光是给崔子秀一个人的脂粉钱就要五百两,别的另算,你当他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七娘子屈指一算,也不禁咋舌,想了想却也笑道,“全国也就是这么一个崔子秀了,京城里上千个戏子,要都和他这样,那也不能。就是我真的没有天分,看他是怎么都看不出个好来,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多人迷他!妆厚成那样,卸了妆长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迷他什么呢?一个大男人做出女人的情态来,要迷,也是你们男人来迷嘛,我是不知道女眷们迷他什么的。”
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期然就笑道,“你表哥……”
见七娘子眉立,他又转了口笑道,“你表哥说,让我们明天早点过去,在他家吃个中饭。明早请过安,和祖母、母亲打过招呼,我们就出府去。”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得许凤佳的潜台词?究竟像封锦这样,和皇上有暧昧关系,不管他本人如何,外人看来,总是一辈子洗不去的污点。以许凤佳的性子,让他去和光同尘,与封锦培养什么兄弟朋友间的情谊,虽不说绝办不到,但口头上一点便宜,他却是要占的。这位少年将军,毕竟还是有少年将军的傲气。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教训许凤佳,“我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亲表哥,最难得是全心全意地要帮我们,从前你看不起他,我不说什么。可现在你要用他,又还要在心底看不起他,许凤佳,你觉不觉得你很过分?”
许凤佳抿了抿嘴,淡淡地道,“我不喜欢他,却并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他。”
七娘子再细心一想,就不禁失笑。“干嘛,你还介意去年的事吗?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和表哥之间清清白白的,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见许凤佳别过头去不说话,她不禁更好笑,“喂,许凤佳,许凤佳?”
小夫妻打打闹闹,个中旖旎,自然不足为外人道,闹了半宿,第二日早上起来,自然又言归于好。两个人到太夫人那里坐了坐——难得平国公也在,许凤佳又是借口要到萧家去小聚,要把七娘子带出去一天。
如若是别家,太夫人说不定还不会放人,不过自从孝安皇后受封之后,林家三爷一下就成了朝野间的大红人,太夫人非但一口答应了下来,还当着众人的面嘱咐七娘子,“和林家三少奶奶,可以多亲近亲近。”
权贵之家,虽然也有自己的风骨,但趋炎附势,也是人之常情。太夫人这样说,众人都神色如常,四少夫人甚至和七娘子开玩笑,“恨不得我能代六弟妹去呢。”
七娘子弯了弯眼睛,避重就轻。“这也得看性子合得来合不来,或许人家看不上我们,我们也不必抢着去阿附,那就没意思了。”
太夫人连连应是,“那是当然,六孙媳这话说得有道理。我们家虽然只是中等人家,但也不是没有骨气的。”
自从七娘子接过家务,太夫人对七娘子的态度,就日趋软和,非但没有再绵里藏针,话里话外,竟是带出了几分真心的欣赏。像如今这样的对话,从前也就只有五少爷和五少夫人能有这样的待遇了。太夫人这话说出来,别人犹可,第一个于安就忍不住要去看五房,就是大少夫人,都不免好奇地瞥了五少爷一眼。
五少爷有了几分微微的不自然,他抬高了声调,夸张地和四少爷说起了外头的公事。——自从去年夏天,平国公亲自做主,发落了张账房一家,腊月里吴勋一家又跟着倒了霉,五少爷似乎就经常有几分微微的不自然。
倒是五少夫人静若止水,似乎并不以太夫人对六房的恩宠为异,她甚至抬起眼来,冲着七娘子善意地一笑,轻声道,“六弟妹真是天生当家的料,这不软不硬,不卑不亢的,才是我们这样人家行事的道理。”
七娘子瞳仁一缩,也跟着五少夫人笑了起来。“五嫂真是客气了……”
要不是太了解五少夫人,恐怕她都要以为,这位冷酷毒辣的人物,是已经被自己整得服服帖帖,不敢有一丝桀骜了。
她闪了平国公一眼,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个五少夫人,也实在真是她生平罕见的对手。这小半年来,她韬光隐晦,半点都没有和自己作对,什么时候,也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在平国公心底的印象分,恐怕是又挣回了不少。
和这样的人对垒,拼的就是一个忍字,谁要忍不住先出了招,恐怕就要落于下乘。而五少夫人上一次就吃亏在没有忍到家,这一次还会不会犯一样的错误,也很难说。
从许家出来,许凤佳带着七娘子到萧家打了个转,便告辞出来,由心腹小厮一两人并立夏跟随伺候,在四九城里东折西拐,很快就进了教场胡同尽头的小院子。
这一次,封锦依然是亲自出迎,不过态度就要随意得多了,对许凤佳也不再似第一次相见一样,客气中,含了三分的疏离。
“世子。”他的招呼带了一丝随意,“表妹。”
许凤佳当着七娘子的面,提起封锦没有多少好话,在场面上却要得体得多,他亲热地一把搀住了要行礼的封锦,笑道,“表哥客气了!”
又吩咐七娘子,“是我和杨氏要向表哥行礼才对。”
七娘子抿唇一笑,规规矩矩地向封锦行了礼。“表哥新年如意。”
经年不见,封锦的风姿,却还是一如既往,虽然形容有些清减,但那一股温润的气度,却是被岁月琢磨得更加柔和圆融。他仔细地端详了七娘子一会,才笑道,“表妹看着也很如意。”
又瞥了许凤佳一眼,打趣,“总是表妹夫今年人都在京里的缘故。”
许凤佳顿时纵声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拍了拍封锦的肩头,笑道,“表哥难得这样风趣,怎么样,今年冬天很少见到你,问了一圈,都说表哥是身子不好……”
就和封锦两个人当先勾肩搭背地进了屋子。
七娘子微微有些无奈,她摇了摇头,又自失笑:以许凤佳平时的倨傲,他能做到这样,也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就算还透了三分假,也不好再要求更多了。
封太太和封绫虽然不便出来迎接,但自然打发了丫鬟们出来引导,将七娘子接进屋中彼此见过。封太太就叫封绫帮她看看,“看看善衡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眼神空茫,看来是已经全盲,行动都要封绫并丫鬟们引导,才只是半百之年,头发却白了一大半。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也有些心酸,她笑着冲封绫摆了摆手,轻声道,“舅母请放心吧……世子爷对我很好,小七这一年来,身子骨也壮实得多了。”
封太太连连点头,“壮实就好,壮实就好。”
不禁又流露了几分感伤。“什么时候能生个大胖小子,抱来见过舅母,舅母也就……”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
封绫和七娘子目光相遇,两人都是欲言又止:封太太嘴上虽然不说,但心底似乎还很介意封锦到了这个年纪,还迟迟没有成亲。
可在这件事上,却没有人敢于催促封锦,七娘子自然不能去碰触这个禁忌,看封绫的表情,似乎也并没有代母亲催促兄长的意思。
七娘子赶快就转了话题。“去年我来访的时候,黄先生才离京不久,恐怕和舅母、表姐没有过多的联系。今年如果她没有回京,只怕也在别的地方安顿下来了,不知道有信到没有呢?”
这番话,果然是吸引了封太太的注意力。这位中年妇人顿时一偏头,关切地望向了七娘子。“善衡这么着急要找黄先生,是因为纤秀坊的事么?”
她提起来纤秀坊,七娘子倒有些汗颜:这一年来自己事情太多,忙得厉害,大太太给的分号又在江南,说起来,是真的没有怎么用心经营过这份嫁妆。
“那倒不是。”她瞥了封太太一眼,多少心事,千回百转,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是有一些当年的往事,想要问一问黄先生。只是我们送信的人到了余杭,却也是遍寻不遇,当地的人都说,黄先生并没有回乡,还反问我们,以为黄先生人还在京里呢。”
黄绣娘一个未嫁女子,不在京城,所有人自然都以为她回家去了,没想到余杭也没有她的踪迹,大秦又不比后世,要找一个人说简单是简单,说难也难。这么一个浮萍一样的女子,就是死在了半路上,恐怕都不会有人收尸,这下不要说封太太,就是封绫都大有关心之色。“或者可以请哥哥……”
“你哥哥手中固然有些权柄,但也不是我们闺阁中人可以当作私器随意指挥的!”封太太却一下变了脸色,厉声呵斥。
封绫顿时就低下头去,没有做声。封太太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疲惫地对七娘子道,“真是让善衡看笑话了……正是因为子绣手中权重,他的日子过得才战战兢兢的,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个妻室都不敢有……”
七娘子心中雪亮:封太太这是预先来堵她的口,使七娘子不好提出由封锦来追查黄绣娘下落的事。
看来,对于当年的往事,封太太心中也并不是没有秘密。甚至很有可能,黄绣娘的行踪,就是她帮忙遮掩。
她不动声色地附和了起来。“子绣表哥的确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258登场
封家人口单薄,一顿中饭也吃得很不热闹,男女宾还分了地方,七娘子和封太太、封绫在内堂吃,封锦却亲自在花园里招待许凤佳。
自从许凤佳回来,七娘子就很少单独吃饭,许凤佳出门的时候,也有四郎、五郎不时要进来骚扰,如今和封太太、封绫三人对坐,才觉得家里没有孩子,的确是少了些生气。
吃过午饭,封太太按例是要午睡的,封绫又忙着伺候老人家,七娘子就告辞出去,“在花园里散散步。”
便扶着立夏,在封家的小花园里走动了起来。
封家占地虽然大,但人口却要比许家少得多。不如小萃锦到了冬天,所有的回廊都有厚厚的棉帘子,再一关窗户,升起炉子,真是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暖意。往外张望出去,都可以看得到丫鬟们在小萃锦里说笑走动的身影。
七娘子扶着立夏,在小花园里散了散步,就觉得越走身上越冷。她正打算派人出去问一问许凤佳的所在,再请封锦进来,谈一谈六娘子的事,就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也就只有你了,吃饱了饭就出来瞎逛,这里是别人家呢!”
“你还不是一样?这里是别人家的内院呢,你闯进来做什么?”七娘子回过头来,笑着嗔了许凤佳一句,才上前将他领口折好,又皱眉道,“喝了多少酒?这一身的酒气!”
许凤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也没有喝多少,就是打了一壶酒在身上,所以你才闻见味儿了。”
他又低声在七娘子耳边交代。“我劝了一番,看着你表哥已经有心动的意思了,就差一点火候,一会儿你去说六姐的事时,再加一把劲,没准他也就跟着下台了。”
虽说许凤佳喝过一点封锦的干醋,但两夫妻还是很快就达成了默契:六娘子的事,还是得让七娘子自己和封锦说。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许凤佳顺着回廊拐进了净房,才笑着对立夏道,“走,我们回内堂去坐一坐吧——在这里站久了,真是从心底要冷出来。”
立夏也低声叹息道,“看着舅太太那个样子……奴婢也觉得,荣华富贵,也是无味得很。”
也就只有立夏和七娘子的关系,才能说出这种话来了。
七娘子想到多年前,封太太于困苦中时,身上犹带着的不屈斗志,又想到如今封家在权钱之下的万般寂寥,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慢慢地叹道,“的确,荣华富贵,是真比不过含饴弄孙。”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九姨娘,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密室花园,想起了宫中的连太监。
千古艰难寂寞,总有很多遗憾,是人力所无法弥补的。
等封太太睡下了,封绫就脱身出来招待七娘子,又和她说些家里的琐事。
虽然说两人见面次数不多,但对这个特立独行的表姐,七娘子却颇有好感,许家家事,不能说的,她当然绝口不提,却也有很多能说的趣事。七娘子便捡出来和封绫说了,又笑着提了几句四郎、五郎的起居琐事。
“家里有个孩子,就忙得个不得了了,更别说还有两个小少爷。”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封绫的脸色。“这一年来,我也没有什么心思绣东西,统共到了年尾,也就是做了几个肚兜,偏偏两个小孩子长得太快,年头量的尺寸,到了年尾,已经小得多了。”
封绫目光闪动,听得大为向往。“日后等善衡你生了孩子,一定时常抱到我们这里来给我看看。”
她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许寂寞。“平时除了照顾娘亲,打理家务,我也没有多少事做。”
七娘子就相机劝她,“虽说做人媳妇也有许多苦处,但是夫妻之乐、天伦之乐,也是不可或缺。你要是不想受做媳妇的苦,大可以坐产招夫……”
封绫面上也不是没有心动,她咬着下唇,沉吟了半日,才低声道。“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念头,尤其是哥哥……看着也不像是要娶亲的样子,封家的姓氏,也不能就此断绝。只是我们家情况太特殊了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是有这个念头,也不知道该怎样物色……”
七娘子想到封锦的敏感身份,一时也是无语,她所往来的人家,大部分非富即贵,就算小部分家境平凡,背后也无不有军政界庞大的力量作为靠山——否则又怎么有身份和她往来?封绫的婚事,就算是她想要出力,也是有心无力。
两人正是相对无言时,外头来报:封锦请七娘子到外头小书房去,有事要和她商量。
两人份属至亲,七娘子又已为人妇,不用同封绫一样,严谨地遵循男女之间的分际。她带着立夏出了内院,自有人前后引导,将七娘子簇拥进了小书房里。
封锦就正站在小书房外头的一座小小的暖房里,透过毛玻璃看过去,他似乎正弯着腰,侍弄着一株兰花。
当时虽然玻璃已经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能在书房外头,随手就建了一座玻璃暖房,这样的手笔,非大户人家,也没有这样的魄力。
七娘子进了暖房,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随手合上门,将立夏也留在了外头。
只看封锦懂得将见面的地方安排在玻璃暖房里,就知道此人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确不是侥幸。
尽管有两件事,是只有七娘子向封锦交待清楚,他才会出手帮忙,尽管许凤佳也并不太善妒,但两个人关在屋子里说话,始终有几分犯忌,许凤佳嘴上不说,心底未必不会在意。而在玻璃暖房里说话,一举一动,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丫鬟们就在外头守着,就有了几分光风霁月的味道。
封锦是连这样细微的地方,都能考虑、安排得如此妥当。叫人心头熨熨贴贴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见到七娘子进来,他就直起身来,拿过细布,擦拭着多少沾了泥土的双手。
“嗯,有了几丝红晕。”认真地审视过了七娘子,他才笑着点了点头。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暖。
尽管一年也见不到一两次,但每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总是能感觉得到封锦诚挚的关心。
“表哥却有几分消瘦了。”她也关怀地检视着封锦,诚恳地道。“是否这一向,并不太开心?”
如果说去年此时,封锦是一朵盛开的花,尽管寂寞,却依然盛放,那么此时此刻的封锦,却已经有了几分憔悴,就像是一尊蒙尘的瓷器,虽然美丽,但却寂寞得过了头。
封锦微微一笑。
“善衡这是明知故问。”他的态度意外的坦然。“虽然早有准备,但走到这一步,我又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没有等七娘子回话,他又问道,“听表妹夫说,你有两件事,想要私底下托我……他对你好吗?”
七娘子微红了脸,没有答话。
她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封锦已经欣然一笑。“今年看到你,你看来就开心得多了。”
见七娘子脸上的红晕,渐次深泽,他又悠然道,“有什么事,连表妹夫都不能代为开口,要亲自对我说起?我倒有了几分好奇——善衡你坐下说。”
这间花房其实并不太大,只有十余株兰花次第摆放,在深处里有一处石桌椅,上头还有文房四宝:看得出来,这里是封锦时常起居的地方。
七娘子就款款移步到桌边坐下,将小松花一事说了出来。“其实这件事毕竟牵扯到许家的家丑,升鸾心高气傲,虽然默许了我想表哥求助,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开口。”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这么小的事,也要来麻烦表哥,真是大材小用,不过……我也是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能求助于表哥……”
封锦已经在她对面落座,微蹙双眉,听得很用心。
要不是七娘子已经见惯了美人,更是与六娘子朝夕相处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当会为他这凝神静听的美色所迷。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关系却决不在小。”他干脆地答应了下来。“事关你五姐,子绣当然会尽心尽力。”
又反过来责怪七娘子,“人命关天,你很该早些打发人来和我说,又何必耽搁到今日。”
七娘子忙从怀里取出了几张纸。“此女街坊间都叫她大妞,姓肖,这是她娘家全家人的名字与履历——这些资料,也是我年前嘱咐人打听得来的,过年又忙,也就耽搁了……她的夫婿名叫邱十三,当时在煤炭胡同里凭了一户房子过来求生的,平时寡言少语,和周围的人来往不多,就是这个名字,也都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听出来的。来了没有多久,就看上了肖大妞,托人到肖家提亲后,很快就结了婚事,小夫妻一起南下去投靠亲友了。”
一边说,她一边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一点资料……也实在是为难表哥了。”
封锦却是神色莫测,接过七娘子手中的资料,翻看了半晌,才道,“邱十三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一些印象,不过也很难说。毕竟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再者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我回头查一查,一有消息,就给表妹夫送消息。”
七娘子不禁大喜,“多谢表哥。”
想到她的第二个请托,一时间又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低声问,“说起来,表哥在京城也没有多少亲戚,就算您不愿和杨家来往。可我与升鸾却都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
她含而不露,问的却是封锦是否打算将两人的亲戚关系化暗为明,让许家从此多一户亲友来往。
这个问题,牵扯到的弯弯绕绕,可就不仅仅是封锦的意愿了。
封锦当年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可以说是不惜前程,以探花的身份,不断强调他和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之间那暧昧的关系。固然是收到了吸引鲁王目光,为太子赢得布置空间的作用,但后患无穷,他自己也就终身无法洗脱与皇上的绯闻。尤其是当这绯闻还并不是空|茓来风的时候,他宁愿低调行事,当然有很多理由。
可如今他执掌燕云卫,和连太监关系又很紧密,说起来也算是大秦特务头子,等闲的御史,敢得罪他的也已经并不多了。封锦有官职在身,有进士出身,如果和宫廷划清界限,不再过从甚密,他脸皮一老,一点点绯闻,也不算什么。时日已久,大家也就这样忘记了。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还是要和皇上划清界限,从恋人关系,回归到君臣关系。七娘子相信,以封锦的能力,即使没有这一段情来维系皇上对他的恩宠,他也依然可以坐稳燕云卫的位置:不管怎么说,就算分了手,情分也还是在的。否则这小半年来,封锦坚决不肯进宫与皇上相见,如果皇上只是将他作为一般的娈宠看待,他也早就被整得找不到北了。
对这个九五之尊,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等闲视之。
可这一步,还是要看封锦本人到底愿意不愿意跨出来了。至少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宁愿继续低调行事,背负着佞幸的名声,也不愿意断绝和皇上的关系,甚至是将这份关系保持低调,从而洗白自己的名声。
可去年的这个时候,牛淑妃和六娘子,也都没有身孕……
这样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变幻,七娘子仅仅用一句话,就问了出来,却又问得巧,给封锦留下了回避的余地。
封锦目光闪动,玉一样皎然的容颜上,千般情绪,一闪即逝。
他忽然叹息,“像善衡这样兰心蕙质的女儿家,真是我生平仅见……有很多话,表哥也只能和你说了。”
“这一辈子,我封子绣也难免行差踏错,往回看的时候,后悔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可是这一生唯独一件事,我从不曾后悔做过。”封锦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或者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了一个情字上,也是难说的事。”
“为了他这个人,对不起天下,对不起亲人——也都要对不起了。这是我的一点任性,请善衡不要责怪表哥。”他的双眼弯了起来。“善衡会不会责怪表哥呢?”
这一刻的封锦,实在如中秋那一夜,龙船上的六娘子一眼,美到了极点。然而他的美,却要比六娘子的美更寂寞了一些,也是因为这寂寞,反而显得更动人。
七娘子摇了摇头,她真心实意地答,“只要表哥自己开心,小七又哪来的资格,对你评头论足?”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表哥既然做如是想,又何必回避皇上,不肯进宫呢?”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地提到了皇上这个称呼。
封锦眼中,便有狡黠一闪即逝。
“爱是真爱他,手段,却也不能没有。”他轻声说。“纵使他也是为了子嗣,出于无奈,我却不能让他以为,我与别人,可以兼得。”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
难怪封锦是从去年皇上临幸牛淑妃开始,便不肯再进宫与皇上相见。他并不是介意皇上为了子嗣,去亲近别人,而是不肯因此而将就,而毁却了自己的珍贵。
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愿意委曲求全了,又怎么能让人将你看高?
在这一刻,这个少年成名,权倾天下的特务头子,到底是在七娘子跟前露出了自己的一点心机。虽然只是这一点小事,但见微知著,他的心术,可想而知。
七娘子顿时就打消了为封绫开口,劝说封锦领养一个男孩的念头:似这样手段非凡,心机深沉的人物,自然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很多事,也不是自己可以妄加议论的。
她沉思了片刻,断然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如此,善衡也就不吝开口了。”
就毫无遮拦地将六娘子的好消息,告诉给了封锦知道。“这件事现在连皇上都并不知道,不过,能稳住这一胎,对表哥来说,终究也是有利的。”
以封锦的聪明,当然不会不知道皇上的继承人越多,他得回皇上全副心思的时间也就越早。
再说,皇上总是有一天要龙驭上宾的,如果这一天来得比封锦去世的那天更早——他多少也要为将来留下一线伏笔。稳住六娘子这一胎,于他是一拍几响,好处多多。
封锦果然眼神闪动,沉吟了半日,才道,“这件事,还是让我来安排,比让连世叔安排更妥帖一些。毕竟连世叔进进出出,在皇上身边的时间更多,很多事,他瞒着皇上,心里是有几分过意不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低声道,“就是由表哥告诉皇上,又如何呢?”
以封锦的身份,要知道六娘子有胎,倒并不是件难事。权仲白私底下告诉他,也不算是乱嚼舌根。他虽然因为自己的理由,不肯与皇上相见,但却并非因为妒忌,肯为六娘子暗地里保胎,皇上知道了,只有感动于他的宽容和牺牲。而如今后宫乱成了一锅粥,想必以皇上的心术,也不会将六娘子肚子里那个很可能是男丁的小胚胎拿来冒险,他不开口,六娘子还是可以保持低调,秘密养胎——又有了来自九五之尊明里暗里的照拂。
许凤佳出言劝说封锦,让他软化,这也是看在皇上的情面上:这个安排,几方都落了好处,都为皇上做了人情。就算皇上明知道是做作,姿态摆在哪里,他不领情也难。而能让九五之尊欠一个人情,这里头蕴含了多少好处,那也是不用说的。
封锦思忖了半晌,才点头吁了一口凉气。“善衡若是男子,子绣简直无立足地了。”
259提拔
过了正月,宫廷中反常的安静,由于太后身体不好,皇后的千秋节,众位诰命们也没有进宫请安。一时间众口纷纭,都道太后恐怕是要不好,宫中才一点都不敢张扬。
焦阁老本人在二月初终于上书乞骸骨,朝廷中也是热闹滚滚,平国公和许凤佳各有各忙,一个忙着和大老爷浓情蜜意,暗通款曲,一个忙着为皇上打点广州一带孙立泉的诸多要求,俨然成了下南洋一事的后勤大总管,反倒是内院里比较清闲。四少夫人一心一意,只是侍奉着四少爷,五少夫人也是反常的安静,见了七娘子,只有比一般人更加客气。
大少夫人更不必说了,二月里去广福观上了一次香,回头敏大奶奶又上门来找七娘子坐了坐,如此悠闲而不平静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三个妯娌,是一个都没有为七娘子添堵,再加上许夫人出正月就去小汤山继续静养,七娘子在府中要应酬的,也不过就是太夫人一人罢了。
因为于翘婚事将近,范家人已经派人上门提亲,要行问名之礼,这一阵子也有一些琐事,需要七娘子亲自决策过问,她的日子虽然安静,但却并不太悠闲。——还有林山家的、彭虎家的都挪了位置,空出来的两个肥缺,她自然要安Сhā自己的心腹进去,新人上任,就算有老人全心全意的扶持,总也要上上下下都打点精神,免得出了差错,又给五少夫人可乘之机。
这一日在西五间内,她将一旬内众人的报告都发还了回去,道,“上头红笔圈出来的部分,都是有疑问的,大家看了,今天下午来找我解释一下。还有几个妈妈有事没有记档的,自己记得住,下午也过来说一说,记不住就算了。”
这话虽然平平无奇,但众位管事妈妈,却是都听出了一身的冷汗:有事没有记档,是真忘了还好说,要是故意忘了,被这位主儿知道,别看她现在说得波澜不惊。到时候在私账上记一笔,到了年终来算总账的时候,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件一件地问了,那可是极下脸面的事。更别说问完了,没准就是雷霆手段在后头等着……因此忙都各自寻思,是不是漏了几件事没有上报,又被相关的几个别人报上去了。或者是几件亏心的事,被哪个对头打听去了,暗暗地告诉了少夫人。
七娘子又吩咐了几件琐事,“雷妈妈记得要和外头说明白,扬州天气热,我们不要太多的厚料子,倒是薄料子得多买一些,免得五姑娘到了当地,一大堆衣服是没办法穿的,那就不好了……”
“还有盛妈妈,我已经问南边的三姑太太写信,要了两个当地的妈妈过来,现在应该是已经到了。你让她们没事的时候,教一教丫鬟们听说扬州话:江南一带的方言,可不是初来乍到就听得懂的。”见雷咸清家的答应了下来,七娘子又想起来吩咐盛锦家的。“没事的时候,你也逗着两个妈妈说一说老家族内的事情。有上进的小丫鬟,自然会听去的。到时候挑陪嫁,你们心里也有个数。”
盛锦家的就忙奉承,“所以说这世子夫人安排得好了,真是不知道这心肝是怎么能生得这样巧。这手段,真难为世子夫人想得出来!”
于翘嫁到扬州以后,娘家远在京城,自然要依靠族内的几房亲戚,能从两个妈妈口中多了解一下许家族里的情况,到了当地,自然也方便打开局面。而能够看透这一点的小丫鬟,自然是心思灵动,跟在于翘身边,也算是多一个帮手。七娘子这一番安排,轻描淡写,却是没有一处不透着妥当,也难怪盛锦家的要这样奉承了。
众人也都跟着道,“世子夫人的安排,那是再没得说的!”
七娘子只是笑,她漫不经心地道,“哎呀,也就是大面子上敷衍得过去罢了。还得要诸位妈妈多帮衬些,我才不会出乖露丑呢……”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子,笑着打发了众位妈妈们下去。
众位妈妈们一散尽,立夏顿时带了中元、下元等人坐在桌边,开始将诸位妈妈的报告统一誊誉抄录出来。七娘子托腮看了一会,不禁笑道,“我这一当家,每年买纸都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钱,记得还是这么没所谓的东西,太过浪费,真是该打
“口说无凭,这也是难免的事嘛。”白露一边抄写一边笑着和七娘子唠家常。“白纸黑字,这就赖不掉了。难不成还有什么办法,是又赖不掉,又不废纸的?”
“怎么没有,这叫办公无纸化嘛。”七娘子接了一句,见众人面露不解,自己笑了半日才道,“逗你们玩呢,尽管写着吧——下元去取两个孩子的报告来我看一看。”
四郎、五郎自从过了正月十五,就已经开蒙上学。定国侯府的先生果然教学质量过硬,讲课很是有趣,甚至还画了不少图册,帮助孩子们认字,这两个孩子人又都很聪明,才一个月不到,已经认识了上百个字,百家姓也会背了。平时很爱上学,七娘子定了每隔五天休息一天,到了休息日里,还念着去找先生玩。
七娘子读了几页纸,见两个孩子离了养娘,也不过吵闹了几天,便不再惦记,而是转而和谷雨、春分关系越发密切,并且由于每天都要出门上学,生活有了重心,往常的淘气也就大为减少,不禁越发欣慰。到了半下午等孩子们和许凤佳都回来了,便安排道,“也把两个孩子带到乐山居里去,给曾祖母请安。”
四郎、五郎既然开蒙,七娘子就不像以前那样,把他们拘束在明德堂里,等闲不准外出走动。不但经常打发他们到至善堂去玩耍,也会偶然带着两个孩子,进乐山居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就算心底再看不上两个孩子,当着曾孙的面,总也是表现得比较和蔼。四郎、五郎都挺喜欢这个和和气气的曾祖母,听说要到乐山居去,一律欢呼起来。谷雨和春分忙一人抱了一个,一边低声哄着,一边又吓唬,“到了乐山居还这样闹腾,明儿告诉先生,打你们的ρi股!”
四郎、五郎最怕就是被先生训斥,一听这话,都安静下来。五郎脾气大,就扭动着身子要七娘子抱,“谷雨姨姨坏!”
七娘子笑着接过五郎,又瞟了许凤佳一眼,许凤佳摸了摸鼻子,上前抱过四郎:这孩子目光灼灼,已经是羡慕地盯着五郎有一会儿了。此时被许凤佳抱着,这才喜笑颜开,搂着许凤佳的脖子道,“爹,四郎背千字文给你听。”
四岁的孩子,已经会背千字文了!
七娘子心中不禁感慨得很,就和许凤佳商量,“课业的进度是不是快了点?或者和先生说一说,还是慢慢地教,不要累着了孩子们。”
许凤佳很不以为然,“多得是心急的人家,三岁就叫孩子们开蒙去,四岁的时候,已经要学千家诗了。权子殷四岁的时候,汤头歌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寿哥、福哥能不落后于同侪们,已经算是不错啦。”
七娘子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多说什么,又低声问他,“今天你进宫去,姑姑派人来看你了没有?”
六娘子吃了七娘子送进宫的保胎药,这个月头又请权仲白去扶平安脉。七娘子虽然没有进宫的借口,却也辗转托封锦带话,建议六娘子将这件事告诉了许太妃。
胎已经坐稳,又得了皇上的默许,要低调行事,许太妃自然不会不知趣地将这件事嚷嚷出来。而有许太妃的帮忙,两边要传递消息,就简单得多了。
“姑姑派人出来报了平安,说自己一切都好,要我们也安心度日,等待相见的机会。”许凤佳漫不经心地道,“老人家能够平安,见不见面,倒是无所谓的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七娘子自然除了点头,再没有二话,许凤佳便满意地道,“我也就是这样回她的……”
两夫妻一边说些闲话,一边进了乐山居,众人见到四郎、五郎,都笑道,“稀客稀客!”
太夫人更是欢喜,她半倾过身子,招呼道,“孩子们,到曾祖母身边来。”
四郎、五郎蹦蹦跳跳的,一下就从七娘子、许凤佳身上下来,奔到了太夫人身边,抱着太夫人的手笑道,“曾祖母!”
七娘子忙给谷雨春分使了眼色,令两人看顾孩子,自己和许凤佳行了礼,也就各自归座。不多时平国公进来,看到四郎、五郎也很喜欢,又亲手抱到了自己的腿上,笑着逗弄两个孩子,“千字文会背了没有?”
小孩子学会了一点东西,哪有不卖弄的?四郎当下就朗声道,“我会我会!”
就和五郎你争我抢地背了起来。
平国公不禁大悦,捻着胡须听完了,夸了两个孩子,又夸七娘子,“你带得好。”
就是大少夫人也含笑道,“别看四郎说话晚,是真聪明,我们三郎比他大一岁多呢,不如他聪明。”
三郎许和光乃是通房所出,虽然大少夫人看得好,但却也到底不是她亲生的。
七娘子见三郎有不豫之色,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才要把场面圆一圆,太夫人已经笑道,“说起来,我倒是想到,六孙媳进门也有一年了吧?怎么样,肚子有消息没有?”
这还是太夫人第一次明确地关心七娘子的子嗣问题。
众人就随着太夫人的这一句,全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一提,却是先飘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表情平静,正低头哄着女儿和贤喝茶,似乎对太夫人的问话并不太关心,神色间更是难觅半点得意,似乎太夫人的这一问,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人家本来已经渐渐对她有了几分欣赏,忽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高调地提起子嗣的事,不是五少夫人在背后弄鬼,难道是最近和她没有一点冲突的四少夫人?
也罢,如果她的手段就只是这样,那是最好。
七娘子又看了看许凤佳,见他低头吃茶不语,才似笑非笑地道,“倒是还没有。升鸾一心事业,平时也很忙碌,对几个通房都不很上心。一年了,肚子里都还没有消息……小七正想请祖母开恩,再赏我一个美人儿呢。”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不禁齐齐一怔。
从来都听说杨善衡最是善妒,雨露均沾四个字,似乎是从未听说。自从世子回了京城,就是正房独宠,两个姨娘不要说承恩,就是院门都等闲出不来。还打发了一个陪嫁丫头回去嫁人:这明里暗里一打听,也是有说不出的文章。
还以为这件事,必定是她的软肋,就算不如莫氏一样一戳就跳,也必定是软硬不吃,绝不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而以平国公的见识,这一点内宅妇人的小心思,又哪里瞒得过他的眼睛?
五少夫人更是多了一重心思:当年韩氏倒台,本来按序齿,应该是莫氏掌家,这要不是莫氏当年出手算计了通房,一尸两命,使得平国公从此对她多了看法,恐怕还轮不到自己当家……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女人善妒,致使家宅不宁。只要杨善衡一句话说不好,只怕平国公就会不快起来,自己再推波助澜煽风点火——
她忍不住抬起眼来,飞快地瞟了杨善衡一眼。
却恰恰对上了杨善衡的眼神,此女竟对她弯了弯眼,才又别开了头去。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很不是滋味,一时间,竟有了难得的惘然。
太夫人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软不软硬不硬的,满心的苦涩,真是说不出来。她看了平国公一眼,心中多少想法,逐一流过:去年才赏了一对美人,眼看着不见宠,再安排人进去。儿子看在眼里,恐怕也觉得自己的手,升得太长了些。
平国公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庶子了……
她就摆了摆手,大度地笑了笑,“我这屋里又哪有什么灵巧的丫头?就是有,也不舍得给你们——老婆子是要自己用的!”
众人顿时捧场地笑起来,太夫人待得笑声歇了,才道,“依我看,六孙媳就自己提拔一个吧,大户人家,院子里没有几个人,那也不好看。”
七娘子顿时满口答应,“我也久有这个念头了。”
她满面春风,竟是没有一点不快,又主动冲许凤佳笑道,“我平日里看着玉芳这丫头就好,世子爷要也觉得不错,今晚就给她开了脸吧?”
许凤佳翻了个白眼,才瓮声瓮气地道,“你说好,那就好吧。”
杨氏行事,真是光风霁月,有大家风范……
平国公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他开腔笑道,“你媳妇这样贤惠,管家也辛苦,世子要仔细些,可不要慢待了她,让她在家也不得安生。”
这是□。祼地提醒许凤佳,万万不能宠妾灭妻,给七娘子撑腰了。
五少夫人就像是吃了一片青橘子,顿时是一嘴的酸味,直往心里钻,她抿了抿唇,又瞥了七娘子一眼,这才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一回了屋子,就埋怨五少爷。“全家就是你,贪花好色……真是没出息!你看看人家六房!是抢着答应下来的,就怕老太太不给人!哪里和你一样,我不说,你自己私底下去求老太太赏人……”
五少爷振振有词。“那是人家六弟媳大度!你不多学着点——”
五少夫人气得一口气差一点就没喘上来,她白了五少爷一眼,“你还看不出来?杨善衡是把你六弟捏在了手心里!要他往东,他会舍得往西去么?”
更伤人的话在喉头打了个转,到底还是被她咽了下来。
五少夫人就背过了身子,“再说,不去向老太太要人,是怕老人家对你失望!年纪轻轻的,有了两房姨娘还不够?还要抬举第三个?你看看大哥、四哥,世子,有你这样荒唐吗?老人家养育你一场……你忍心让她不舒服?”
五少爷顿时矮了半截,他好声好气地给五少夫人赔不是,“你别生气,别生气嘛。六弟那不也是见色心动吗?六房这个玉芳我也看过两眼,人长得很漂亮。男人嘛,见了美人儿,哪里有不动心的,六弟妹那要是装出来的大度,恐怕也装不了几天……”
五少夫人满心的烦躁,恨不得一下全倾倒出来,倒在五少爷头上,她气哼哼地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五少爷。“和你说话,真不如对牛弹琴!”
过了几天,七娘子果然带了玉芳出来,给太夫人请安。“伺候过世子,也算是半个姨娘了,也让她在您跟前混个脸熟。”
玉芳这丫头虽然得了体面,但却是满脸说不出的幽怨和委屈,见了太夫人,更是和见了猫一样,赶忙跪在地上请安,声若蚊蚋,“奴婢见过太夫人。”
几个妯娌们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互相使了眼色,四少夫人张口要说什么,看了许凤佳一眼,又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却并没有说话。
太夫人也别有深意地望了许凤佳一眼,见许凤佳悠然自得,并无半点不对,她也跟着四少夫人,叹了一口气,这才意兴阑珊地道,“起来吧。”
玉芳却不敢就起来,而是转过头看了七娘子一眼。
她也把对七娘子的忌惮和恐惧,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七娘子眼中微光一闪,她又笑了,“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嘛。”
她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玉芳站到了自己后头,又转过身子,亲密地和许凤佳喁喁私语起来。
这一次请安之后,玉芳就再也没有在人前现身——七娘子改为不时带王姨娘出来走动。
王姨娘脸上虽然多了笑模样,但也还是胯窄眉紧,一脸的Chu女之态。
不过这一次,就连太夫人也都没有了追究的兴致。
260勇气
进了三月份,牛淑妃终于生产:虽说这一胎才只有七个月,但到底还是磕磕绊绊地将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个男婴。
皇上不好女色,后宫人口单薄,除了太子之外,已经多年没有添丁,如今皇次子诞生,朝野上下顿时是一片欢腾,而正在此时,锦上添花,宁嫔又被神医权仲白扶出了喜脉,朝廷上下接二连三传出了好消息,是一扫政局的动荡,顿时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入到了宫中。
都说七活八不活,皇次子虽然早产,身子骨较为孱弱,但在权仲白等人的悉心照顾之下,过了洗三依然很是健朗。皇家添丁,照例也有些仪式要进行铺排,七娘子等诰命自然不会被遗忘,好在三月已经初春,众人在坤宁宫外朝贺皇后的时候,也没有挨多少冻。
添丁虽然是喜事,但毕竟比不得新年大朝,非但许夫人没有回京,太夫人也不曾进来,就是几个妯娌都托故不来,倒便宜了七娘子轻省,从坤宁宫出来,她留二娘子陪皇后闲话,自己就跟着许太妃派出来的小太监,直进了仁寿宫。
六娘子也就正在仁寿宫里和许太妃吃茶,见到七娘子,她一下站起身来,亲热地叫,“七妹,快别行礼,到我身边来坐!说起来,也有小半年没见你了!”
就是许太妃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也都多了几分尊重和喜爱,“怎么样,今儿在慈宁宫前没有冻着吧?”
虽然进了三月,但北地天气冷,春天的风也透了硬,六娘子是得了皇后的旨意,这一次朝贺就没有露脸,而是在许太妃身边陪伴。
七娘子细细地审视着六娘子的神色,见她面色妩媚,虽然脸颊丰满了不少,但却更有少妇的风韵,看着容光焕发,神完气足,不由就放下了一半心来,笑道,“天气已经很暖了,没怎么冻着,倒是穿了大礼服,很有些燥热。”
许太妃二话不说,就吩咐人,“来取一套我家常穿的袄裙给世子夫人换了!”
又偏过头招呼七娘子,“今儿就在仁寿宫里吃了午饭再走吧。”
七娘子不免有些踌躇,“只怕还是要看慈寿宫那边——”
许太妃顿时和六娘子相视而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太后现在又哪有心思来管别宫的事呢。”还是六娘子为七娘子解惑。“再说,有肚子里这块肉做金字招牌,留七妹吃个饭罢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会在这时候说话的。”
宫中密事,外人无由得知,七娘子不禁神色一动,有了探寻的神色。“听说皇后娘娘和皇上闹得很不愉快……”
许太妃就和六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六娘子开口要说话时,许太妃又摆了摆手,“这样费心机的事,宁嫔你就别开口了,还是我老婆子来说吧。”
只看许太妃这么一个安排,就知道她对六娘子的喜爱,倒的确是有了几分真心。
本来宫中女子最是寂寞,就是少一个伴,六娘子的性子又那样天真可爱,会和许太妃投缘,虽然是意外之喜,却也是意料中事:很多事就是如此,一个善意的开端,往往就能牵扯出一连串善意的结果。
七娘子就洗耳恭听许太妃的叙述。
“自从牛淑妃有孕,我们宁嫔又暂时没有消息,宫中就断断续续,有了些动静。太子有好几次,不是被先生责骂,就是小病小痛,宫中的日子就不大太平了。”许太妃若有深意地一笑,七娘子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这样不甘寂寞了……”她喃喃地感慨。
“谁又说不是呢!”六娘子迫不及待地抢了一句,又在七娘子与许太妃的白眼中缩了回去,咕嘟着嘴,“好嘛、好嘛,小六不说话就是了。”
“牛淑妃的手段和皇后比,显然是要差了一着,皇后以不变应万变,很快,倒是皇上亲自开口训斥了牛淑妃。”许太妃眼底也不禁现出了一丝钦佩。“我早就说过,皇后出身世家,从小受到严格的教导,的确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皇上就算和她不亲近,心底到底还是很尊重皇后的。”
“不过,牛家人却并不这样看,尤其是牛淑妃,自从有了身孕,看太子爷眼里几乎都要出火……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胎也有些不稳了。”许太妃的话,意味深长,“如若手段得当,一件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而一件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宫中的日子,从此就热闹了起来。”
牛淑妃想栽赃陷害皇后,借此稳固自己的地位,可以说的确是将腹中的胎儿利用得淋漓尽致,达到了利益最大化。想来她的胎儿如果出事,得利者当然非皇后莫属,这两个重量级人物的龙争虎斗,也的确是可以将后宫搅得鸡犬不宁。
七娘子已经知道紧接着就是权仲白回归,扶出牛淑妃胎没有坐稳,太子有肾精亏损的征兆,新一轮腥风血雨又掀了起来,就在此时,六娘子怀了龙脉——她皱眉听着许太妃细细的叙述,半晌才问,“那么太子的肾精亏损之兆,到底是不是牛家人在背后弄鬼……”
许太妃面色顿时一沉,她轻声道,“这话,也就是对你说了,就是回家去,也不要透露出一星半点来。”
见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才续道,“安王和太子一向在一起读书,两个人年纪相近,太子有什么事,偶然也会透露出一两句给安王知道……听起来,这一位像是不知被谁给带坏了,小小年纪——今年才八岁呢,就学会了……”
她做了个手势,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就已经不禁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孩子这么小就学会自渎,且不说生育能力受影响,第一个发育就肯定跟不上,古代的医疗条件又不好,如果太子爷一直沉迷于此恐怕没有几年,身子骨就要彻底淘空了。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她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竟是一点都不知道?”
许太妃望了六娘子一眼,她笑了,“很多事,太子会和小玩伴说,却未必会告诉给母亲知道。皇后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说到现在两个字的时候,许太妃的咬字特别清楚。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恐怕太子爷的**会不会被皇后知道,还要看六娘子这一胎,是男还是女。
她心下一下就有了些不忍:那毕竟还是个孩子!
紧接着,又有了一丝隐隐的战栗,兴奋与担忧几乎是在瞬间,就已经涌上了心头。
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儿,六娘子这一胎要是男丁,眼看着两个哥哥身子骨都并不会太好,将来说不准,这太子的位置就要落到他头上。
到时候,有这么一个阁老外祖父,几个姑父也都是权倾一方的人物,杨家许家这一脉的声势,几乎是没有人可以匹敌的了——可往往世间事,总是盛极而衰,在烈火烹油的时候,伏下了将来致败的因由……
她扫了六娘子一眼,见六娘子对她微微摇头,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
许太妃虽然待她日益亲近,但仁寿宫到底不是说私话的地方。
“姑姑真乃神算。”七娘子就笑着夸许太妃。“考虑事情,要比我们年轻人更周到得多。”
许太妃顿时又现出了几份高兴,她笑了,“你们事情也多,很多事未必考虑得清楚。我们老辈当然要给你们掌着弦,免得你们走差了!”
两姐妹于是相视一笑,六娘子吴侬软语,“我们做小辈的,也都全仗着姑姑照拂呢!”
许太妃哈哈大笑。“你们这些杨家女,真是个顶个儿,全是好一朵解语花!”
不免又打趣七娘子,“你看看,你姐姐肚子都有消息了,善衡也要加把劲儿,到了明年,抱着小囡囡进宫给我请安,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七娘子摸了摸丹田,也只好跟着陪笑。“这种事,也是急不来的……”
在仁寿宫吃过饭,打发了许太妃午睡,六娘子就带着七娘子进了景仁宫说话。——景仁宫里的陈设,就已经要比去年富丽得多了。
六娘子在许太妃跟前,还是那样一派天真可爱娇柔无邪,当着宫人们的面,派头就大得多了。一进屋里,她就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打发众人,“都下去吧,没有别的事,就不要进来打扰了。”
七娘子在屋内屋外转了一圈,尤其是在六娘子的卧室里细细地看了,又出来袖着手,看六娘子摆架子,先笑嘻嘻地奚落,“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时候我们家六姐也成了二姐,真是指挥若定,有大将之风!”
开了一句玩笑,她才正容道,“现在你是双身子,又独个儿在宫里,很多事都要自己小心……尤其是这段时间,身边伺候的人,一定要慎之又慎,再小心也不会太过。六姐明白我的意思?”
六娘子也收敛了她脸上惯有的那一股天真欢容,她点了点头,“我知道轻重的,就是皇后、太妃,也都很关心景仁宫的饮食起居,还有连内侍背地里照拂,不论是谁想要害我……也都没有那么简单。”
七娘子心头不禁一暖:自从去年一晤,她和连太监就再也没有来往,更是并无只言片语,请托于他。越是这样,就越显得连太监对她,的确是真心实意。
她笑着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荷包,扯开了抽出一张黄纸,“正月里在广福观,给你求了个顺产平安符,多少是个心意——别嫌我的礼轻。”
“你我之间,还说这样的话。”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才露出了沉思之色。“太妃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许太妃真不愧是许家的女儿,什么事都是高屋建瓴,心思很大:六娘子才怀了身子,她就已经在为将来埋伏笔了。
七娘子也没有和六娘子装糊涂。“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如果父亲这时候在仕途上不大得意,太妃老人家的伏笔,的确是要赞一句老道。可现在父亲分明是百尺竿头,立刻就要更进一步……”
这种时候,杨家的女儿就最好别太高调了。
大老爷今年才五十岁,就算在首辅的位置上坐十年,也够他培植出无数党羽,杨家的力量已经很强,这时候再将手Сhā到继承权的斗争中,实在就太冒险了一些。生育一个藩王,是六娘子的幸运,生育一个太子,却可能是杨家的不幸。
六娘子神色顿暗,她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顿了顿,又强笑起来,“再说,娘娘虽然只是在用我,却也到底对我不差。”
看来,六娘子虽然进宫几年,但却还有一点良心,始终未泯。
七娘子就在心底悄悄地舒了一口气,毫无来由地感到了一丝欢欣。
她望着六娘子,真诚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是,有些事不得不做,就要做得到位一些……可有些事可以放人一马宽厚行事,我们也不能昧着良心。”
六娘子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肚子,才探过手来,捏住了七娘子的柔荑。
“就当是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了!”她神色间多了一丝满足。“只盼着生个男丁,平安长大就藩,别生个公主,身份再高贵,女儿家就是命苦……”
七娘子想到被埋葬在这社会中的千千万万个如花般的少女,一时间也不禁跟着六娘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件事,你要是不方便安排,就由我来向二姐打招呼吧。”过了一会,七娘子才低声道,“以二姐的手段,是一定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不让太妃老人家起一点疑心的。”
这边才和七娘子说了太子的**,那边皇后就有了动作,等于是逼着太妃来怀疑七娘子。这件事,也的确是要二娘子这样的能人,才能安排妥当。
六娘子又紧了紧握着七娘子的手,“就交给七妹了。”
她的话里又多了几分诚恳。“这孩子要是能平安降临在世上,我要谢的人,第一个就是你。”
七娘子不禁失笑。“按你这么说,要谢的人还多了!太妃娘娘,皇后娘娘,皇上,权神医……”
她信马由缰,随口道来,没想到六娘子却当了真,她摸着肚子,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个甜笑。“是是是,都要谢,都要谢!”
真是一脸的有子万事足,当年的捉狭,全都不知道退去了哪里。
七娘子看在眼里,又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从宫中退出来,她索性就直接拉二娘子一道,“我跟二姐回去看看小世子。”
一进定国侯府,七娘子便屏退了从人,将安王那里得来的情报,告诉了二娘子知道,又叮嘱二娘子。“太妃一心明哲保身,并不想再掺和进宫中的争斗。因此这件事,二姐处理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一点,最好做得真真的,别被太妃看出端倪,倒不好了。”
二娘子眼神闪烁,沉吟了半日,才断然道,“这件事,姐姐领你和六妹的情!”
以她的城府,又怎么看不出许太妃这反常的沉默中,可能包含的私心。
七娘子坦然地应下了这份人情,“大家姐妹,二姐不要和我客气。”
她就站起来告辞,“天气渐晚,下回再带四郎、五郎来看表哥……”
一边和二娘子客气了几句,一边进内堂抱了抱小世子,又亲了亲他的脸蛋,便出门上了马车。
等进了二门,天色已经近晚,七娘子下了轿子,一边和小黄浦说笑,“你今儿在马车里等我,可无聊呀?见到什么稀奇的景色没有,说给我听听?”一边和她一道进了明德堂。
才进明德堂,立夏和上元就迎了出来,两人都是一脸的凝重,上元脸上更是带起了一丝埋怨。
“还以为少夫人一两个时辰前就能到家……”
七娘子不禁有些纳罕,却仍笑道,“跟着二姐,去孙家坐了一会。哎哟,我真是腰板酸疼。”
就带着三个丫头进了西三间里,“快倒一杯茶来喝喝……”
立夏和上元却都没有动。
七娘子这才觉出了不对,她扫了两个丫鬟一眼,惊奇地道,“怎么,出什么事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立夏就和上元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心中不祥感越来越重,她正要追问时,立夏已经咽了口吐沫,轻声道,“回禀少夫人——二姑娘……从今儿下午起,就找不见人了。”
屋内一下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呆了一呆,才明白了立夏话里的意思,以她的镇定,一时竟也只觉得天旋地转,要不是两个丫头一把扶住,竟是险险就要跌坐在地。
261软肋
立夏和上元登时也有些着慌,几个丫鬟一拥而上,鸡手鸭脚地将七娘子扶到炕边上靠着,立夏为七娘子揉着胸口,眼底一下含起了泪花。“姑娘您别慌!什么事,有……有世子爷为您顶着呢!”
七娘子面色苍白,细细地喘息了片刻,才摆了摆手,无力地道,“我……我没事,就是一下岔了气,觉得心口有一些疼。”
她前前后后地想了半日,才又抬起头来,紧皱眉头追问了一句,“人是真的不见了?”
立夏神色黯然,“二姑娘带走了首饰匣子……还开了箱子,取了几件丫头们家常穿的衣服。”
这不是离家出走,那世间是再没有离家出走了!
七娘子只觉得心头纷乱如麻,无数的思绪一拥而上,几乎要将她击倒:于翘是怎么出去的?她是一个人出走?还是已经有人在外接应?如若找不回来,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真是任人揉搓!就算找回来了,以平国公的酷烈,于翘没了名节,下半辈子该怎么安排才好?可别人找回来了,又死在自己亲爹手上,以全许家的名声!
可若是找不回来了,事情闹大了,于平和于安怎么办?两个姑娘可都没有说亲,还有小一辈的和婉、和贤,许家名声坏了,这几个孩子该怎么办?
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清明,果断地衡量起了事情的轻重缓急。
这件事,倒未必会影响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还好还好,这门亲事,自己是从来没有多过嘴。
“二姑娘留了话没有?或者信呢?有没有看到?”她忽然发问。
“倒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连最亲近的丫头,都一点不知道消息。”立夏的声音中满是沉重。“是今儿快到请安时分,才发觉人已经不见了,又带走了东西。丫头们还有些侥幸,小萃锦里里外外地找遍了,也不知道二姑娘去了哪里。她们报了五姑娘不舒服,姑且遮掩过去了,便到明德堂来找您,偏巧您又……”
偏巧自己又去定国侯府小坐,硬生生地把最佳的时机给错了过去!
七娘子心下实在懊恼,她甩了甩头,蓦地站起身来,沉声道,“这件事——别声张!立夏到绿天隐去,把于翘的屋子搜一搜,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上元去把世子爷立刻找回来,就说我生病了,需要他陪在身边。你们谁也不许出去,下元陪我去梦华轩找父亲说话!”
她能够稳住,明德堂的丫鬟们也就都有了主心骨,虽然仍然是忧心忡忡,但面上到底还是维持了平静,顿时就里里外外地忙活了开来。七娘子对着镜子稍微拾掇了自己,又换了家常的衣服,便疾步出了明德堂,也不等人通传,直接出了二门。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平国公人也的确在梦华轩里,得了下人们的通报,他很快就在小书房里见了七娘子。
“怎么,是宫里——”平国公的脸色已经是有了三分沉肃。
七娘子面沉似水,她一下跪了下来,也不给平国公一点反应的时间,就将于翘失踪的事说了出来。
这件事的确非同小可,平国公一下就惊得弹起身来,神色大变。“杨氏,你——你这话当真!?”
“媳妇也再没有想到,于翘会做这样的举动。”七娘子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如今大错铸成,恐怕……”
平国公烦躁地来回踱了几个方步,忽然厉声问道,“消息传开了没有?”
“媳妇一经得知,就已经派了身边的心腹丫鬟去绿天隐控制局势,暂时依然是只有明德堂的几个人和绿天隐于翘的两三个贴身丫鬟知道此事。”七娘子的语调已经平静下来。“正是想来请父亲的示下,是否要将于翘报了病,送到小汤山去养病。”
到底是当家主母的料子,三言两语,已经拿出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
平国公神色稍霁,又来回踱了几步,才断然道,“那就这么办!这件事连你祖母也不要告诉,你下去吧,等凤佳回来,让他到梦华轩找我!发现什么线索也赶快报上来——我就不信了,她就是跑,能跑到哪里去?”
他的语气顿时又有了几分深思,“又是谁把她给拐跑的!”
一边寻思,一边冰冷地盯了七娘子一眼。
身为当家主母,在这个时候就是要承受上层的怒火,七娘子神色不变,从容起身不疾不徐地出了屋子,犹自听见平国公的呼喝声,“立刻去至善堂、慎思堂、慎独堂,让那几个孽子给我滚过来!”
他语调冷硬,可以听得出心情极坏。七娘子不禁微微有些颤抖,她很快摇了摇头,扶着下元进了明德堂,又捧着脑袋,沉思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上元也进了屋子,她关切地望着七娘子,低声道,“世子爷是去萧家吃酒了,奴婢已经打发小厮去送信,怕是一会就能到家。”
七娘子恍惚地点了点头,瞥了几个丫鬟们一眼,她忽然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一把抓住了上元的手。
“这件事,你对外也不要声张一丝一毫,就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严厉地扫了上元等几个丫头一眼。“否则,要保你们,势必会变得很难。不想落得和小柳江她们一样的下场,嘴巴就都给我闭紧一点!”
于翘这一跑,别的不说,绿天隐她屋里的丫鬟们,恐怕是要倒霉了。运气好一点也是一碗哑药,运气差一点,只怕……
几个丫鬟一下就都刷白了脸,忙不迭点头如捣蒜。七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放心吧!小柳江她们,我是真的没法管,我的人,我是不会由着别人来处置的。”
想到小柳江几人可能的命运,她不禁又掐起了拳头,恨恨地道,“她倒是痛快了,也不想想她这一跑,跑出了多大的麻烦!”
于翘这一跑,也的确跑出了不少麻烦。
当夜许凤佳等几兄弟都没有回屋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在乐山居里,几个人对着看了看,妯娌们的眼睛也都沤了进去。尤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眼底更是有两团大大的青黑,倒是四少夫人到底有几分事不关己,虽然着急,但神态却依旧从容。
到底没有儿女,体会不到当娘的多操的那一份心。
太夫人出来没有见到一个男丁,不由就有些诧异,“怎么,男人们都去哪里了?”
五少夫人强笑着遮掩,“是国公爷昨晚觉得儿子们最近太懒散,不禁大发脾气,叫出去操练了。我等到了半夜,五少爷也没有进来……”
她扫了几个少夫人一眼,抿着嘴笑了起来。“想必嫂嫂弟妹们,也都是一个心思。”
只看五少夫人随随便便就能找出这么漂亮的借口,就知道此人的心思有多深了。
七娘子也流露出了几分羞赧,“五嫂多心了,我这是——本来就没有睡好!”
她们两人联手,还有什么事是遮掩不过去的?太夫人顿时释怀,只是问得了孙子们都已经回房休息,便也不再着意。只是笑道,“知道你们都心疼相公,回去歇着吧,别在这儿干坐着了。”
这一句话出来,众人都齐刷刷地站起身出了屋子,倒叫老人家吓了一跳。七娘子回身一望,想要说什么来弥缝一下这个破绽,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随着五少夫人,疾步出了乐山居。
这几个妯娌,也就是四少夫人真的回了慎独堂去,大少夫人、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地进了绿天隐。
因为七娘子借口于翘爆发水痘,急着将于安、于平迁走,又留了两个健仆把守,不许人进去,此时绿天隐内倒是悄然无声,于翘住的屋子早已经是被翻了个底儿掉。五少夫人站在屋中皱眉四望,想了半日,又走到书架前翻了翻,忽地道,“这上头的书呢,都去了哪里?”
三妯娌忙四处翻找,却见得满屋子乱象中,并没有书本的痕迹:屋内除了书架上陈列的几本诗集,竟是再没有一本书了。
五少夫人眉头紧锁,忽地抬头问七娘子,“小柳江等人在哪里?”
自然有人将小柳江等人带进来,五少夫人就指着书架问,“我记得这书架上原来不止这么几本书的,原来的那些书册都去哪里了?”
小柳江顿时一个哆嗦,抖抖索索地道。“二姑娘大概今年正月里,忽然间把曲谱词谱们全都烧了,说是以后再也不看这些杂书,自那以后,也没有新采买书本进来补上……”
大少夫人都知道抢着问,“那些个曲谱词谱,都是谁的曲,谁的谱?”
还没有等小柳江答话,七娘子已经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是市面上的所有折子戏戏本,”小柳江的声音有细细的颤抖。“尤其是以……以……以麒麟班的几出戏,戏本词曲最多!”
五少夫人狠狠地跺了跺脚,气得脸色煞白。“真是不识好歹!”
她也顾不得招呼两个妯娌,一径向外走去,带起了一阵阴冷的风。
大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也追在五少夫人身后出了屋子,七娘子坠在后头,无力地冲小柳江并两个健仆挥了挥手,低声道,“把她带下去吧。”
小柳江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多了几分灰败,哽咽着求情一样地叫了一声,“少夫人!”就已经被两个如狼似虎的仆妇半拖半拽,拉出了屋子。
七娘子站在当地,环顾了屋内的摆设,又狠狠地闭上了眼。
她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于翘的声音。
“六嫂说得是,以后,我再不会这样鲁莽了。”
她倒是不鲁莽了,走脱得丝毫不留痕迹,连自己和张氏事前都没有看出一点端倪。
可是她怎么就不想想,这样一走了之,留下的是怎么样一个烂摊子?就不怕崔子秀其实人面兽心,是个负心汉,淫奔不才无所依靠,随身携带的一点浮财用完之后该如何度日?就不想想她这一走,身边的贴身丫鬟会有怎样的结局?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去年四月里,当许夫人和三姑太太议亲的时候,于翘脸上浮现出的那一丝阴郁、绝望与倔强。
她和五娘子毕竟有所不同,五娘子最终没有鼓起勇气,摆脱自己不情愿的命运,而于翘却……
可五娘子也绝非胆怯之辈,连她都不敢冒险,可见得这私奔一事是多么凶险。尤其是以平国公的性子,恐怕于翘被逮回来,命运也只会更惨。
她又自游目四顾,凝思了片刻,终于是废然而止,摇着头出了屋子,徒留满地锦绣,随着屋外吹来的暖风纷卷。
尽管五少夫人心细如发,由这一点点线索,推论出了于翘的心思,但许家巧立名目去麒麟班查问的时候,却是没有找到一点不对。
麒麟班也是天下大班,班员纪律严明,即使是崔子秀这样的名角,也是住在麒麟班凭下的屋宇中,自己名下是并无一点产业,万贯家私全都还是当时得赏时的样子,被好端端地封在箱子里,连名册都是对得上的。
当时许家春酒,进府唱戏的所有人等,也都好好地在麒麟班里,拉嗓子的拉嗓子,拾掇箱笼的拾掇箱笼,竟似乎是没有一点不对。五少爷不死心,派心腹小厮在麒麟班所在的胡同周围看了半个多月,也没有看出一点不对。
于翘,似乎是真的消失在了空气中。众人是连她怎么走出平国公府的,都摸不出一点头脑。只是推测出她多半是装扮成了丫头的模样,从二门夹角的巷子里偷偷地开了无人看守的一扇侧门,就这样溜出府中,无影无踪。
等到四月初皇次子满月的时候,平国公就把几房都叫到了梦华轩里,坐下来一起谈善后的事了。
“她敢跑,以后就别再回来!”众人一进屋,平国公就厉声下了定论,竟似乎是一点反对的空间都不愿留给众人。“从此后,就当是她死了!杨氏你安排一下,就说她没有熬过去,已经在小汤山咽了气。我们体体面面地将她发送了,送到城外落葬,这就是她的福气了!”
少年夭折,除非家中人特别宠爱,否则按例是不会进祖坟安葬的。平国公要把于翘安葬在城外,是要让她无法享受家里的香火,可以说是变相地将于翘逐出家门。以后她就是要回来,许家都可能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了。
几个男丁脸上顿时都浮现出了不忍之色,五少爷张开口想说什么,五少夫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也就闭上了口:以平国公的性子,会这样安排,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平国公扫了众人一眼,见众人都没有异议,面色稍霁,又沉声道,“她身边的几个丫鬟,也不能再留了。杨氏安排一下,先打发到庄子上去,就说是给于翘守坟的。过了风头再从容收拾,明白了?”
“小七自然会吩咐几人,告诉她们要是乱嚼舌根,只怕连家里人都要殃及。”七娘子不动声色地回答,顿了顿,又请平国公,“不过,依小七的愚见,动静也不要闹得太大……”
平国公神色才动,五少夫人就针锋相对。“这件事这样不名誉,怎么能不封口?依我看,除了绿天隐的那几个丫鬟,各房各屋里知道这件事的丫头们,也不能留!”
七娘子一时不禁大怒,她扭过头恶毒地瞪了五少夫人一眼,第一次将自己的不快,□。/祼地展现在了台前。
五少夫人这是明目张胆地借着机会,要来拔除七娘子手边的大将。
一转头,她却看见平国公面色端凝,沉吟不语,似乎是有些心动的意思。
五少夫人这一招,出得真是好,是直接地捉到了平国公的软肋!
七娘子心念电转之间,脑海中已经流过了几个主意,她断然下了决定,咬着牙猛地跪到了地上,哑声道,“上苍有好生之德,父亲,这件事家里也有二十多个人知道,小七身边明德堂的大丫鬟们,也都影影绰绰地捉摸到了一点。要是所有知道一点儿的心腹都要处理,家里体统何存?媳妇——又如何来当这个家?”
一面说,她一面求助地望了许凤佳一眼。
许凤佳也正森然望着五少夫人。
得了七娘子这一眼,他徐徐起身,踱到了平国公身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平国公一下就皱起眉头,视线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间来回打转,半晌都没有说话。
262冲突
平国公一下就皱起眉头,视线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间来回打转,半晌都没有说话,又过了半日,他才低沉地道,“那杨氏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七娘子想到立夏,想到上元,心中真是如刀割一样,有阵阵的疼痛。
她并不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穿越者,似乎应当尽量奋斗到这个社会的高层,来改变这社会人吃人的惨状。而七娘子一直知道她没有那样大的能耐和整个社会对抗,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在这个社会的逼迫之下,丝毫不做抵抗地将身边的亲朋好友交出去。
这几个丫鬟,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虽然谈友情毕竟太过嘲讽,但至少都存在着一份类似于亲情的真挚感情,尤其是立夏,两人一路相伴十三年来,早已经超越了主仆的身份,有了不可多得的情谊。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猛地一咬牙,朗声道,“别人小七不敢担保,立夏和上元这两个丫头,跟在我身边已经有十年以上,虽然不敢说情同姐妹,但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为小七办了多少事,如若她们会有疏忽,小七恐怕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想到五少夫人只是为了打击自己,就不惜以几十条生命陪葬,她心头又泛起了一股怒火,便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五少夫人一眼,若无其事地道,“再说,如果就为了这样一点点事,将身边的大丫环打发的打发,灭口的灭口,底下人又会怎么看待我们?久而久之,全府人心都散了,事情也就不好办了。五嫂打发小罗纹时,我就想劝告五嫂了,我们是名门世族,行事要更柔和一些才好,怎么小罗纹只是生了个小病,五嫂就要把她打发出去等死?”
五少夫人的脸一下就涨得血红血红的,她眼含热泪,扑通一声也跪到了地上,哀求地望着平国公,低声道,“是媳妇的不对,让世子夫人难做了,请公公责罚。”
七娘子挪回目光,轻轻地冷哼了一声,竟是分毫不让,罕见地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
大少爷正要说话,大少夫人垂下目光,拉了拉他的衣襟,两人顿时变作了两截木头,只是望着地面,颇有呆若木鸡的意思。
室内的气氛立刻冷了下来,平国公的视线在两个媳妇之间来回扫视,许凤佳和五少爷在各自妻子身边站着,却也是神色各异,五少爷先是一惊,再是一怔,紧接着回过味来,面上又有了几丝尴尬,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许凤佳却是大有深意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再看了看平国公,才嘿嘿地冷笑起来。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摆出当家主母、世子夫人的身份,来教训五少夫人。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话里的意思,却是阴毒得让五少夫人都不得不马上下跪请罪,为自己辩白。
就在去年九月、十月的时候,小罗纹生了急病,五少夫人请过医生也没有看好,不得已将她打发出去,没有多久,小罗纹就病死了。这件事,府内的有心人当然也是知道的。七娘子这句话,就是在赤。祼祼地提醒平国公,五少夫人视人命如草芥,只是因为张账房家的和小罗纹之间的那点关系,让小罗纹身上有了污点,便不惜辣手除掉小罗纹,免得她为自己带来麻烦。
小罗纹可也是五少夫人跟前很得重用的通房丫鬟!
再结合五少夫人今天的坚持,就难免让人觉得她实在是个残忍狠毒之辈,手段过于狠辣,没有大家风范了。
偏偏七娘子是每一句话都没有说错,明面上,不过是在指责五少夫人不该对身边的人这么没有情谊,一经生病,就撵出去等死。五少夫人就是想要为自己辩白,都没有一点话头,也只好示人以弱,以图得到平国公的怜惜,让平国公对七娘子的咄咄逼人,感到厌恶了。
平国公眼神连闪,心底一时想到七娘子在这半年来的出色表现,一时又想到了五少夫人的话——的确,只有死人才是最不会泄密的。
忽然间,他对这个进门后一直处处得体的世子夫人,感到了微微的失望:要当一个家,固然要菩萨心肠,但也要雷霆手段。会舍不得和身边丫鬟的情谊,将来在许家的关键时刻,她是不是也舍不下和娘家的关系?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再瞅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脸上一片坚决,神色竟隐隐有些阴霾,心中居然微微地打了个突。
看杨氏的样子,她是真的豁出去了,也要保住身边的这两个陪嫁大丫头……
唉,也罢,如果不是这多情的性子,杨家又怎么放心她嫁过来为姐姐带孩子?
平国公就低声呵斥,“好了,这像什么样子?一家子的兄弟妯娌,是要你们互相扶持的,不是要你们互相埋怨,闹得和斗鸡一样水火不容的。归根到底,这件事你们两个人也都有错,张氏你也是于翘的嫂嫂,我听说于翘时常找你说话,这样大的事,她事前会没有一点破绽露出来?总是你不细心,才没能察觉入微!”
“还有杨氏,你当家也有半年了,怎么家里的防卫,还这样的松弛?一个大活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二门去,还有什么东西是夹带不进来的?”
许凤佳一扬眉,居然跟着平国公一起埋怨七娘子,“早就叫你改一改家里的守卫,按我的部署做事,你却偏不,说什么萧规曹随,能少动就是少折腾……现在出了事,后悔也来不及了吧!”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更难看了。
萧规曹随,随的是谁的规矩?还不是她自己!
这个世子爷,是连一口气都不肯吞,一点委屈,都舍不得让自己的媳妇受?
她又禁不住瞟了五少爷一眼,见五少爷涨红了脸,吃吃艾艾的,心头就是一阵烦躁:家里个个都是人精,就是不言不语的老大两口子,到了关键时刻,也比谁都灵敏,懂得要装老实呆,不肯牵扯进两房的冲突之中。
就是这个五少爷,什么时候都不顶用,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比往常更不顶用!
五少夫人就索性用眼神制止了他要出口的话,自己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低声道,“六弟的意思,我也明白的,总之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对。请公公责罚!”
平国公的脸色倒真有几分黑沉了,他瞪了许凤佳一眼,才和蔼地扶起了五少夫人——却并不理会七娘子,道,“唉,说来说去,还是于翘自己不争气!”
竟就这样,轻轻地揭过了刚才的争端。
七娘子心底倒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刚才老人家明显是要各打五十大板,和了这一团稀泥。许凤佳这一句话,倒是顶得坏了。
这一次,自己赢了场面,倒是输了平国公的一部分好感。反而是五少夫人就势装了可怜,赢回了一点点感情分。
不过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使以平国公的身份,依然无法令七娘子战战兢兢,她见平国公不理会自己,便径自起身,轻声请示平国公,“于翘既然要报暴病,范家那头的婚事,该怎么说呢?”
平国公看她自己起来,心里本来要更不快,听了七娘子一句话,心里倒是一动,顿时就把这一时的意气,搁到了脑袋后头。
又扫了五少爷和五少夫人一眼,他暗暗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孩子们毕竟大了,很多事,也不能只凭自己的意思,如果张氏能问一问于翘的态度——既然她那样不愿意,这门亲事换于平和于安出嫁,对许家是丝毫无损,对于翘来说,也就不必作出今天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了。
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否有了靠山……
平国公一下收回了涌动的心潮,他低沉地道,“去把老四和老四媳妇叫过来,这桩婚事,还是要问一问他们的意思。如果于平惯常也是个爱俏的——”
七娘子顿时意味深长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国公这一次,是要考一考几个嫂子对本家妹妹的了解了。
于翘逃婚之前,对这门亲事肯定是表示过不满意的,以平国公的精细,如今回忆起来,又怎么看不出每一次提到婚事,于翘是从没有欢容?
这门亲事是先得了五房的首肯,才过到长辈那一层,五少夫人或者是并不在乎于翘的意愿,或者就是对于翘缺乏了解,不论是哪一样,至少都是她的失职。
平国公虽然厌憎七娘子的咄咄逼人,但却并不会忘记五少夫人也有不对:他如果会感情用事,也就不是那个战功彪炳的西征大元帅了。这一招率性随意,天马行空,却是要考四少夫人对于安的了解,是不是和五少夫人对于翘一样不足——于安毕竟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
五少夫人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对七娘子的那一眼,并没有过多的反应,而是望着自己的脚尖发起了呆。五少爷于是也陪她一起神游天外,两夫妻都是一脸的肃穆,似乎在这书房中发生的不是口角,而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七娘子也就收回思绪,思量着今晚之后,自己的行事方针又该作出怎样的调整变化,一并于平本人是否会答应这门亲事。
私心里,她倒是希望于平也看不上范家,俾可成全于安,让她一圆自己的桃花源之梦。
可一想到于翘下落未明,就连是不是和崔子秀私奔都不知道,七娘子又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淫奔不才,这样一个弱女子,如今又被家族抛弃,没有了一点靠山,身怀一笔不大不小的钱财……如果是和崔子秀在一起,还好,崔子秀至少自己有钱,不是只贪于翘的钱。可如果是被别人拐带了去,人家给她喝一杯药酒,有点良心的,卷走钱款了事,没良心的,就药哑了卖到窑子里去,或者往井里一抛……
在这样的时代里,淫奔女的一条人命,说没也就没了,又有谁会多嘴问上一句呢?
就算于翘没有事情,自己又设法保住了明德堂一群人的性命,但小柳江等人的命运,却也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了……自己能给立夏上元等人做担保,是因为她们的确跟随自己多年,七娘子有这个资格去担保她们的人品。而如果平国公允许七娘子做这个担保,那么一碗水端平,各院主子身边的这些心腹,也就都能被保下来。
可小柳江几个人的主子,却已经根本不在府内了,看平国公的意思,等待这几个丫鬟的,十有**也就是一碗药。只是这到底是哑药还是毒药,就真的说不清了。
就算本来是一碗哑药,恐怕在五少夫人的这几句话之后,平国公又遭到了自己的激烈反对,心情一个不爽之下,哑药都会变成毒药……
一思及此,七娘子对五少夫人,不禁又燃起了一丝恶感。
这一辈子她对付过很多个对手,很多时候是出于情势所迫,甚至是二太太,假如她肯及时收手不和两姐弟为难,七娘子也未必会多厌恶她。
唯独五少夫人此人,让她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厌憎,就好像一条冷血的毒蛇在身边盘旋时一样,让七娘子恨不得操起棒子,立刻就去打她的七寸。
她在心底告诫自己:什么事,都要徐徐图之,把厌恶表露在面上,是最愚蠢的行为。
如此重复再三,终于,她又在脸上露出了一丝云淡风轻的微笑。
这微笑透着胸有成竹——似乎人世间并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正在这样笑的七娘子。
四房两口子很快就进了梦华轩。
和屋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两口子脸上都带了掩不住的喜气,四少夫人更是无视平国公的脸色,把笑容挂在了唇边。
见到平国公,她也只是轻轻地福了福身,就站直了身子。
平国公心情本来就不大好,见到四少夫人这样轻浮,哪有不生气的,正要开口也数落她两句,四少爷已经抢着道,“爹,我刚从衙门里回来,就听说今儿莫氏身子不舒服,请了大夫来扶脉——”
他话才出口,平国公顿时就换了脸色,众人也都明白过来。
果然,四少爷接着就道,“大夫说,是莫氏有喜了!”
他一向不苟言笑,此时国字脸上不禁也眉飞色舞起来,似乎有不识眼色之嫌,众人却都并不介意,连大少爷和大少夫人都一下活了过来,围住了两夫妇,一口一个恭喜:以四少爷的年纪,这第一胎,已经算来得很晚的了。
见四少爷已经报喜,四少夫人更是笑逐颜开,握着四少爷的臂膀,冲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笑道,“年前你们四哥陪我去潭柘寺求子,当时得了一张符并几句指点,没想到如今算算日子,就是上香后没有一个月内有的。你们还不快拉着五少爷、六少爷去求了子再说?”
她显然并不知道之前屋内的情形,这几句话说出来,倒是把尴尬打散,七娘子和五少夫人是何等样人?都纷纷道,“好,借四嫂的好意头,我们也一定去参拜。”
平国公自然也就跟着下台,他捋着胡须,点头笑而不语,望着这一团热闹,半日才咳嗽了一声,“既然莫氏有了身子,这一向的忙碌,你就不要跟着掺和了,还是在慎独堂好生休养为上。”
这一句话,就把众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眼前的‘丧事’上。
四少爷顿时收敛了喜色,低声问了五少爷几句,四少夫人这边,自然也有人为她介绍情况。这两人听了,四少爷还没说什么,四少夫人就已经道,“于平从前说起这些事,倒是不大在乎长相,但是她一贯是看重诰命的人,恐怕……这件事,还是要问一问她本人的意思。”
她现在有胎儿护身,平国公自然不存考校敲打之意,何况四少夫人的回答中规中矩,也显得她和于平的确走得比较近:四少爷看着她的眼神,就亲昵了很多。
于是众人议定,于翘的丧事还是以简薄迅速为主,借口青年夭折不敢大办,只是在家中停灵七日便下葬,一应事由,便由七娘子主办,五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协办,四少夫人安心养胎不必出面。又说定先遣人向范家报丧,婚事之说,要等范家的意思,如若范家也有意娶于翘的妹妹为代替,那么再来问一问于平和于安的意思。
因还有向许夫人报信,和太夫人说明真相等杂务需要安排,等到事情终于安排妥当,已经是过了初更,平国公便催促众人回房,一群人出了梦华轩,便顿时四散。
四少爷和四少夫人走在最前头,四少夫人满面笑容,和四少爷喁喁细语,似乎并不以于翘之事为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关心自己房重点喜事。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就跟在他们之后,脚步迅速,好似后头有狗在追。
五少爷一脸的忐忑,看了看这两对夫妻的背影,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五少夫人却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她依然不紧不慢,和六房并肩而行。
她不着急,七娘子自然更不着急。这一对怪异的四人行,便一直走到了秘道尽头,七娘子才甜笑着关心五少夫人。“天黑路滑,五嫂慢些走,仔细叫小鬼儿拽了你的脚后跟!”
这是京城俗话,说人摔倒,是小鬼儿拽脚后跟玩。七娘子在这时候说出来,当然是意在言外。
五少夫人也就嫣然一笑,“六弟妹真是做主母的料子,关心我们哥哥嫂嫂,倒像是关心自己的弟弟妹妹,真是事必躬亲,你就放心吧,五嫂毕竟是你嫂嫂,这路该怎么走——”
她话还没有说完,七娘子已经一拉许凤佳,两人拐过弯不顾而去,竟似乎是没有听到五少夫人的回话。
即使是以五少夫人的修养,依然禁不住气得变了颜色。
她恨恨地望着七娘子的背影,忽然神色一动,又寻思了半日,这才微微一笑,转过身也挽住五少爷,同他一道在黑黝黝的秘道里漫步了起来。
五少爷就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脸色,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怎么我看你反而像是挺高兴的?”
五少夫人噗嗤一笑,却没有答他的话。
263心魔
既然已经定下了基调,要让于翘‘水痘去世’,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办,府里的上层们,心里也都是有数的。
就在第二天夜里,小汤山来人报信,内堂云板四响:于翘就在当天向晚时分,因为水痘发作高烧不退,在小汤山别庄咽了气。
“都说这第二次发作是最凶险的。”许夫人的眼圈就没有干过,眼看着要没了泪水,拿手绢揩揩,眼圈儿就又红了。“我想我是出过水痘的人,蚂蚁论坛首发就由我来看护是最好的了——免得这家里的老老小小,哪一个是没有得过的,万一传染上,岂不是更难办?没想到就去得这样快,早上去看还只是高热,到了傍晚就咽了气……”
来奔丧的族内人连忙就上前劝慰,“这就是命,没有过人已经是最好的了,眼看着府里的孩子们,还都没有发过豆子呢……”
以大秦的医疗条件,一个女儿家出痘夭折,简直是太正常不过,许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都没有养大不说,就是七娘子掌家这半年以来,亲朋好友家里也有过几次丧事,不是老人家去世,就是年幼的孩儿们夭折。有的年纪更小的,根本连亲朋好友都不会告诉,悄悄地下葬了也就是了,盖因没有养大,本来就是福薄之兆,死者家属是唯恐再大事张扬,损伤死者福气,使得灵魂来世都无法投胎,因此越是年纪小,丧事的规模也就越小——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因为当时幼儿夭折乃是司空见惯之事,如果当作一件事张扬起来,则年年月月都有白事,人情往来过于频密,实在是麻烦罢了。
以于翘的年纪,虽然说不上是孩童,但少年夭折是绝对算得上的。且太夫人又因为悲伤过度,‘病’了,许夫人身子骨也不好,四少夫人要养胎,也不能劳动。许家几个男丁,许凤佳又陪皇上出门去了,四少爷和五少爷都是有司职的人,因此于翘的丧事就办得很简略,蚂蚁论坛首发只是在家停灵七日,为她择了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便匆匆归葬城外,只是几个亲朋好友遣了家中的小辈来路祭,也就算是全了礼。
虽说办是办得简略了,但因为事发突然,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准备,七娘子和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也实在是忙活了一番,才收拾清楚了事情首尾——到底也是忙了近半个月。
因为五少夫人将小柳江三人锁在城外于翘坟前之后,便再没有就此事发言,七娘子也懒得和平国公再绕圈圈,索性直接出梦华轩,问平国公该如何处理。
她开门见山,倒使老人家很满意,只是负手沉吟了一阵子,就断然道,“这几个人是不能再留了!”
他会有这样的判断,是一点都不出七娘子的意料。这几个下人既然不可能在主子们身边服侍,当然是不管放到哪里,都不可能让平国公完全放心。偏偏小柳江平时又是识字的,即使下了哑药,也没办法完全隔绝她泄密的可能,再说,于翘的死,本来就有些疑点,药哑了放到庄子上去,反而透着心虚,对于平国公来说,自然是全灭了口更干净。
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对许家的名声会有怎样的影响,众人心里也都是明白的:淫奔不才,不但证明于翘本人品德极其低下,更说明许家对子女的教育有严重的缺失,一般守礼的大户人家,是绝不会和这样教导不慎的家庭结亲的。
要不是秦家现在威风不倒,杨家又是如此显赫,许夫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失去平国公的欢心,还是两说的事。好在七娘子入门未久,在这件事上顶多沾一个‘看管不严致使于翘成功脱逃’的罪名,就是这个罪名,蚂蚁论坛首发在那天晚上也被许凤佳拉扯到五少夫人身上囫囵了过去,平国公要将这件事怪罪到她头上,实在也是师出无名。
七娘子心潮一阵翻涌,见平国公说了这一句话,便颇有深意地望着自己,心下便有了些无奈:这位军中出身杀伐果决的老国公并不把人命太当一回事,她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几个丫鬟安排去送死。
这十多年来,她也就是因为和许凤佳在小院子里的偶遇,连累了那么两户人家,以及亲自建言,导致张账房全家一辈子都没有了声音……就是这两件事,七娘子偶尔想起来,也都觉得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张账房家她还可以稍微排解:人吃人,自己不狠辣一点,就要轮到自己被踩。可当年的那两个婆子一家,的确是平白无故,就因为自己的疏忽,许凤佳的不谨慎,以及董妈妈的托大……
偏偏平国公此时不说话,只怕是有逼她表态接过此事的意思,恐怕在他老人家心中,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来断送下人的性命,也关乎到她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就算是今日不答应,只怕有一天他老人家借题发挥,也决不会介意用几条人命,来锻炼一下自己。毕竟那一日晚上,对自己的软弱表现,平国公就已经展现了自己的不满。
这千般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七娘子已是一咬牙就下了决定。
“的确是不能再留了。”她不动声色地附和着平国公,“不过,于翘生病,没有请钟先生上门诊治,本来就已经很惹人疑窦……”
平国公的眼神顿时一凝。
他望了七娘子一眼,便沉默了下来。
虽然并无只言片语,但不满,却是不言而喻。
以七娘子的灵慧,怎么听不懂他的潜台词?这是装着听不懂,还要转移话题,为小柳江几个丫头婉转地求情。
钟先生如果不谨慎,又怎么能在众位达官贵人家中进退自如,多年来不招惹一点麻烦?于翘的白事,他是只送了礼,一句不该问的话都没有问。蚂蚁论坛首发小柳江几个丫鬟,就算是下了毒药一夜暴毙,或是搡到井里去,说是悲恸过度跳井自尽,或是逼她自缢触柱……难道还有谁会这么不识趣,因为两三个下人的死,和许家作对?
杨氏这是敞开口袋舀米汤——摆明了要装糊涂。一个当家主母,手软成这个样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平国公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决定。
他就盯着七娘子,意味深长地道,“这还好你婆婆是去了小汤山,不然看到你这样葳蕤软弱,只怕是今晚起,她又要睡不好觉了。”
七娘子却是平静逾恒,一点都没有因为平国公的不满而惊惶。
既然作出决定,当然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气。
“人命关天。”她也没有继续装糊涂的意思,而是淡淡地叙说着自己的理由。“在该狠的时候,的确不能手软,但能少一条人命,就是少一条人命——善衡妇人之仁,让父亲见笑了。”
平国公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他冷哼了一声,“妇人之仁,说的好,可不是妇人之仁?”
只是七娘子眼看并没有让步屈从的意思,平国公又到底只是公公,这番对话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平国公再看七娘子一眼,摇了摇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吩咐七娘子,“这几个人呢,还是不能留!”
这句话说出来,他其实已经是让了步:这几个人的死,毕竟不是由七娘子下的决定,而是要平国公抬出了大家长的身份,来压儿媳妇。
七娘子眼神一暗,却也没有再和平国公争辩下去。
说到底,许家做主的还是平国公,不是自己,在很多事上,即使是许凤佳都没有说话的余地。要不是平国公对他也算另眼相看,蚂蚁论坛首发孝道两个字再压下来,许凤佳根本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更别说自己这个外姓继室了。
归根到底,她也还是自私的,为了小柳江等人触怒平国公一次,也就是七娘子的极限了。
“小七知道该怎么办的。”她垂下眼,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父亲就放心吧。”
平国公终于稍微满意,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大家大族,很多时候,有些肮脏的事,你这个做主母的不做,谁做?总要有一个人脏了手,你不上,难道还要你婆婆这么大把年纪,再为家族操心?爹的这番话,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以平国公的身份和城府,肯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很看重七娘子了。
七娘子又何尝不懂得平国公的意思?像他这样军旅出身,在政坛中打滚的人物,一举一动牵扯到的都是天下政局,又怎么会把几条人命放在心上?
她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扯出一抹淡笑,敷衍平国公,“小七明白的,就是心里一时还有些不忍得。”
她肯变相认错,平国公自然也就不为己甚,他又叮嘱了七娘子几句,“务必要办得隐秘一点。”又想起来笑道,“范家的婚事,你也要上心一点,你四嫂现在一心养胎,蚂蚁论坛首发对于平恐怕就没有那么关心了。等有空你问问她,若是她不情愿,于安也不愿意,我看这件事,就算了也好的。”
范家的亲事,对许家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多一门不多少一门不少,平国公在于翘之后,就懂得照顾女儿们的情绪。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很不称职的父亲了——在大秦的社会风气里,他甚至已经有点太开明了。
就是因为他也并不是一个坏人,七娘子才会感到绝望:封建制度之灭绝人性处,错非浸淫其中十数年,断断是察觉不出的。
因为牛淑妃添丁,六娘子有喜的消息传出后不久,封锦的病也跟着痊愈——他这半年来虽然只是称病,但有些不要紧的公务也随之耽搁,这一向忙得脚不沾地。又有些广州的事,需要许凤佳在一边参赞商量,这一对关系有些尴尬的表亲,最近倒是时常聚在一起。许凤佳自从忙完了于翘的丧事,便日日里到燕云卫衙门去,蚂蚁论坛首发协助他们收集南边送来的南洋海图并诸国情报等等,往往要忙到向晚才回,七娘子进了明德堂时,便觉得屋内静悄悄的。
她就笑着向立夏说了一句,“平时两个孩子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他们去了学堂,就觉得屋内很安静了。”
立夏也勉强笑着回答,“不要紧,就快放堂了。现在四郎竟是比五郎还多话些——一会儿回来,想必您又要嫌吵得慌了。”
七娘子见她虽然笑着,但眼神情态,无不显示出一股深深的忧虑,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虽然自己已经含糊提起过,她们决不会受此事牵连。但立夏和上元谁都不笨,争执当晚,两人也都随侍在侧,对于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冲突,不可能毫无所觉。
“你们就放心吧。”她略带疲惫地保证,“这件事,从于翘起,也就止于于翘屋里,小柳江、小桂江、小融江三个丫头,平国公亲自发话,是再保不住的了。蚂蚁论坛首发你们呢,只要能小心说话,是不会有事的。”
立夏和上元对视了一眼,面上都现出了不忍之色。
杨家的斗争虽然残酷,但是最大的落败者二太太犯了那么大的罪过,也不过是被迫迁往西北,看管居住。一般的婆子丫鬟们,得罪了主子,有转卖的,有撵出去的,有送到庄子上做活的,却很少有失去性命的。
七娘子又怎么不明白她们没有出口的潜台词?
“到底是戎马世家,”她叹了口气,“这件事,就……立夏去办吧,配一副好药,能让她们在睡梦中去世,那是最好的了。”
这三个丫鬟还在于翘坟前为她守灵,并没有回府,乘着几个人还在外头,悄悄地办了,不再招惹上更多的麻烦,也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立夏先是一惊,她跳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可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又把话吞进了口中。
跟在七娘子手底下做事,并不是件苦差。再难的事,她也是自己面对,从不曾推卸责任,指望着谁来帮她一把。什么事,她都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再量力安排底下人去做。
可是此时此刻的七娘子,脸上却难得地现出了软弱,而那双水一样的明眸,也罕见地暗淡了下来,透着若有若无的惊惶。她几乎是恳求地望着立夏,就像是一个要溺死的人,望着身边的浮木。
立夏的心一下就酸软得都要化开了。
自己的性命,是七娘子保住的,可是七娘子为了保住当家主母的地位,俾可继续照拂底下人,又要做多少违心的事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沉地道,“这件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就权当国公爷直接交待给奴婢去办,和您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上元这才会过意来,她赶忙跪到七娘子身边,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您这辈子是再不会把人往死地里逼的,咱们底下人心里都明白,您也是无奈,您也是无奈……”
七娘子就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无数的面孔在她心里打着旋儿,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的快乐一点一点地吞吃了进去。
就算她不肯亲自建言,将三个丫鬟灭口,其实到了最后,还不是要由她来交待着,将她们送上绝路?
更可虑者,以平国公的城府,只怕自己想要私底下送走三人,也瞒不过他的耳目,若是如此轻举妄动,反而会把自己陷于不利之境。
五少夫人可还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她出错呢!
想到五少夫人,她心中所有的憎恶,似乎都找到了一个缺口,争先恐后地涌向了那张精致的脸。
要不是因为她,这三人的性命……本来或许是可以保得住的!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将沸腾的心情,缓缓地压了下去。
她半坐起身子,淡淡地道,“没有办法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立夏去办这件事吧,上元你往小萃锦里走一趟,把五姑娘请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再多眷恋,徒乱人意。现在还是要把能安排妥当的事,尽量安排好。
264妙手
于安很快就进了明德堂。
她和于平在于翘的‘丧事’出来后不久,就已经迁回了绿天隐居住。两个小姑娘虽然都没有出过水痘,但是却也都没有抱怨长辈们的这个决定。
不过这件事,对两个小姑娘的影响当然更加深远,无须任何人警告,于平和于安当着外人的面,都是一脸的伤痛,似乎对于翘的去世,是一点疑窦都不曾有。
七娘子目注于安进门,见她头上还别了一朵白绒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平国公的举动虽然过于绝情,但也的确是壮士断腕,否则这两个姑娘家的一辈子,就要毁在于翘手里了。
她将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全都推到了一边,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冲于安招了招手。“来,到我身边坐下。前几天给你二姐守灵,累坏了吧?”
于翘去世的时候,和范家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也就没有夫家,兄弟姐妹们按理是要轮班守灵的,不过几个嫂嫂都忙,哥哥们更忙,蚂蚁论坛首发倒是两个小姑娘和于宁、于泰自动自发,为于翘守过了头七。
于安就笑着摇了摇头,反过来关心七娘子,“我们还好,就是在灵前傻坐着。倒是六嫂,事出突然……忙得脸都尖了,只怕还是要请大夫来把一把平安脉才好。”
七娘子摸了摸脸,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忙成那样,还有心思顾得上脸?”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不禁都露出苦笑,于安又字斟句酌地问,“前儿招魂的时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二姐芳魂何处……有没有消息,地下有知,知道亲人们是这样悲恸,又会怎么想。”
这是在婉转地问七娘子,于翘到底有没有被找到了。
平国公虽然宣布于翘死亡,但也绝不可能就这样断绝了寻找于翘下落的希望,就是这一阵子,他麾下的亲兵们活动也比较频繁。——大家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于安就是猜,恐怕也能猜得出平国公不会就此死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很认真地回答于安,“不要说天下之大,一缕芳魂根本无处寻找,就算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怕也……你二姐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了。”
于安清秀的脸上,顿时就流露出了浓浓的感伤。
虽然于翘现在生死未卜,但对于许家人来说,她的确是已经‘死’了。最好最好的结局,她与心上人在某地安家落户,次后与姐妹们异地重逢,却也已经不会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二姐,二姐怎么就……”她吞咽了几下,才将喉中的梗塞给咽了下去,“唉,也好,与其被……被找到了,我倒宁愿不知道她的下落。”
七娘子心中一动。
于安心思也算细腻,虽然有时候少了一份机敏,但看人,到底还是准的。
对平国公,她的了解只会比自己更深入。
“你说,如果……如果你二姐的魂儿,被国公爷找着了——”她拖长了声调。
于安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惶,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苦笑着摇了摇头。“淫奔失贞,本来就已经难以见容于族中,更别说恐怕那一位的身份也并不大光彩,棒打鸳鸯,还是小事。只怕为全二姐的名节……”
她并指成刀,在喉间轻轻地拉了一拉。
七娘子一下想到了小柳江三人,她顿时不寒而栗,“以后这件事,再也别提了。”
于安也就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嫂嫂放心,于安知道轻重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内便沉默了下来。于安东张西望,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而又低下头来抚弄着裙边的香囊玉佩,倒是要比以往多了几分毛躁。
七娘子看在眼底,心情忽然又有了几分轻松。
不论于翘到底去了哪里,终归,她是追寻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尽管这做法极为不负责任,间接殃及三条人命,但这也是于翘自己的债。
谁又知道她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谁也都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冰冷,有很多丑恶,但终也有一些人,会用尽身边的一切资源,向着自己的理想努力。
“今儿个找你来说话,为的是什么,五妹心里也清楚吧?”她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轻松。
于安顿时就红了脸。
却也没有回避七娘子的打趣,而是声若蚊蚋,“猜,是猜到了一点……”
又咬着下唇,脚尖眦了眦地,轻声道,“不过,这件事,不是还得看范家的说法……”
“范家也就是等于翘的七七过了,才好意思提起这件事。”七娘子平静地道,“不论从哪个理上来说,我们肯和范家结亲,是他们的荣幸,于翘不幸夭折后,还肯再嫁一个女儿过去,这个面子不小。范家大爷前儿过来给于翘上香的时候,就已经私底下问过了父亲,说是按扬州惯例,这姐姐去世了,如有未说亲的妹妹,多的是代姐姐嫁过去的——”
于安脸上一片烧红,她垂下头轻声道,“可前头还有三姐……”
只看于安的说话,就知道她是千肯万肯,巴不得嫁进范家。
七娘子振奋起精神,握住于安的手,低声问,“我听四嫂说,于平倒不大看得上范家的门第,嫌二少爷只是个举人,你看她平时谈起来,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于安的脸几乎都要埋到腿里去了,好半日,才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三姐从前和二姐谈起来的时候,言下之意,也不大看得上范家。”
七娘子不禁露出微笑。
她就细细地嘱咐于安,“你三姐问你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做出想嫁的样子,却也不要把范家说得太难听,只需淡然处之。适当时候,我自然会为你进言,若有缘分,于平看不上范家,此事十有八九,终究还是可成的。”
于安点了点头,又问七娘子,“范家的那位二少爷,嫂嫂可知道他脾气如何……是不是……是不是……”
她反常地聒噪起来,缠着七娘子问了无数范家的问题,等到天色近晚,四郎、五郎从学堂回来,才依依不舍,起身告辞。
七娘子送走于安,回头就又被四郎、五郎纠缠上了,两个孩子最近写字稍微有了一些成就,一个个洋洋得意的,巴不得现场挥毫给七娘子看:“七娘七娘,我比弟弟写得好些!”
七娘子忙换上罩衫,陪两个孩子写了几个字:立刻又被甩了一身的墨。好容易等谷雨春分出来,把小祖宗们哄走了,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由着小黄浦等人给她脱了罩衫,安顿人去洗涤不提。
一时晚饭已是齐备,许凤佳也回了屋子在西三间里洗漱,七娘子又叫了下元过来,问她,“孩子们这个月长高了没有?沉些了么?”
自从孩子们出了周岁,七娘子就吩咐众人一个月给两个孩子量一次身高体重,以便记录成长情况。下元正在翻找答案,那边又有人来报信,“我们少夫人问世子夫人这里小厨房可有紫苏叶么,若有,便要一两束回去。说是从下午起胃里就不舒服,大夫说要吃掺了紫苏叶的几味菜是最好的。可巧平时我们是不吃紫苏的,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上哪里去寻!”
四少夫人为了坐稳这一胎,真是出尽了百般花样,七娘子目注端午,见端午会意出门,才笑道,“她去问了,有就有,没有打发人上街去买,再各处问一问,总是能找到的。”
她这一忙起来,心里倒是熨帖得多了,想到下午于安那又羞又喜的样子,唇边不禁又挂了淡淡的笑,百忙之中,还招呼许凤佳,“你去看看儿子们,也陪他们写写字!”
许凤佳扮了个鬼脸,“才洗过澡,又叫我去沾一身的墨?不去,不去。”
他踱到七娘子身边,伸了个懒腰,才懒洋洋地问,“怎么,都快吃完饭了,谁那么大胆,竟来找你?”
四少夫人手底下的那位妈妈就有了三分的不好意思,遮掩着笑道,“也是奴婢考虑得不周到,其实这事,问一问底下的姐姐们也就是了。”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才笑道,“话不是这样说,四嫂的胎当然是耽误不得的,妈妈到外头坐一坐喝喝茶,有了信儿,自然会打发人告诉你知道。”
等那妈妈下去了,她埋怨许凤佳,“真是明知故问,四嫂难得有胎,就让她折腾,能折腾多久?偏偏你还要赶着去挤兑人家,改明儿四哥见了你,又要不好意思了。”
许凤佳不以为意,“这府里也不是没有第四代了,大嫂怀了几个孩子,也没有她那样折腾。我说几句,她受不了,她黑天白夜地找你,你就受得了了?——脸都累尖了!正好,我听封子绣说,权子殷已经可以出宫去了,改明儿你和你弟媳妇说说,请他上门来扶个脉,也开几张平安方子给你吃。”
七娘子神色就是一动,“这么说……”
“病根找到了,神医再略施手段,太子眼看着身子骨倒是康健了不少。”许凤佳倒是收敛了神色,看不出喜怒,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是现在看着,康健了不少。”
现在看着四个字,许凤佳也咬得很重。
七娘子心头一震,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叹了一口气。
“算了,太子能保得住,对我们来说,那是最好。”她低声道,“对六姐来说,也是最好的。”
她一边说,立夏一边开门进来,转过身见到许凤佳,倒是吓了一跳。她不安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凑到七娘子耳边轻声道,“事情已经办好了……大约明天后天,就有结果了。”
七娘子一见立夏,心头就是一沉,听了这句话,更是有了片刻的恍惚,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思潮,胡乱点了点头,笑道,“办完了……就好。”
她见许凤佳皱着眉头打量自己,便转过身去,笑道,“让端午张罗紫苏叶的事,我们先吃饭吧!忙了一个下午,饿也饿死了。”
话虽如此,当晚七娘子却只是吃了几口饭,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来两三天,她都没怎么睡好,到了第四天下午,更是发起了低烧。请了钟大夫来开了两贴药,等到第二天,权仲白便上门为七娘子问诊了。
自从五娘子去世那天在明德堂匆匆一晤,七娘子就再也没有见过权仲白。屈指一算,她也有三四年未能瞻仰这位魏晋公子的风采了。只是此番难得相见,又在病中,只觉得头晕眼花,只是瞥了权仲白一眼,便又低下头咳嗽起来,一时倒顾不上说话。
因为许凤佳又进燕云卫办事,屋内只有立夏上元等人左右护卫,权仲白进得门来,左右扫了一眼,便冲七娘子微笑道,“世子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倒是多年没有变动了。”
他和立夏当然也是很久以前就已经互相见过的,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小人物,权仲白也能记在心里。
两人相见,气氛本来有几分尴尬: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情景实在不大愉快。但权仲白这一句话,倒是让七娘子也少了几分局促,她半坐起身,又轻咳了咳,才打趣权仲白,“都是见识过神医风采的,一个个紧着护卫在我身边,免得神医再责怪我时,无人为我挡着。”
因为七娘子已经出嫁,两人又算得上是姻亲,倒不必和没出嫁时一样需要小心谨慎。权仲白哈哈大笑,“世子夫人还是这样风趣!”
他年纪渐长,如今已经近了而立,少年时的青涩,渐渐地连最后一点影子都已经褪去,眉宇间更是有了少许风霜之意,只是这一笑间,当年那如水墨般肆意涂抹的风流之意,依然是尽展无余。
七娘子莞尔一笑,又和权仲白客气了几句,夸权瑞云,“真是个贤惠人儿,家里要不是有弟妹支撑着,我们也不能放心的。”
她望着权仲白弯了弯眼睛,又谢他,“还有六姐的事,也要谢过权先生妙手仁心!”
她说得含糊,权仲白也答得含糊,“都是分内事,当不得什么。”
提到宫中事,他眉宇间就带上了一点倦怠,“哎,烦心的事,我们不去说它。世子夫人这一向睡得好,吃得好?”
都是二十八岁的人了,这一点近乎粗鲁的直率,还是没有洗脱。
“吃得还好,睡……睡得不大好。”七娘子也没有隐瞒病情的意思。“就是这几天心里有事,就睡得不好,原本还是睡得很香甜的。”
权仲白扬了扬眉,瞟了七娘子一眼,倾身掀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沉吟着伸出两根手指,慢慢地搭到了七娘子的腕间。
和从前不同,这一次,他把得很仔细,长指紧紧地按着七娘子的脉关,闭着眼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松开手,轻声道,“少夫人的身子,要比从前好多了。”
这话一出,立夏、上元自然是笑逐颜开,就是七娘子心头都一下松快了不少。权仲白瞟了她一眼,又道,“以少夫人从前的身子,不要说生儿育女,就是能不能活过四十岁,都是两说的事……心情积郁,心事又多,长此以往,到了三十岁之后,体内生气渐弱,郁气结团,身子更弱。一步跟着一步,很多事都说不清的。现在我看少夫人眉宇之间倒是多了几分开朗,就是脉象都要比以往有力得多,不再若断若续,阴柔无力。”
他恭喜七娘子,“自我给少夫人把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想要夸奖少夫人,这几年来想必是用心保养了的。”
又瞟了墙边的佩剑一眼,笑得大有深意,“只看少将军为了少夫人一病,特地上杨家去找了妹妹千叮万嘱,便知道少夫人婚后想必是琴瑟和谐——这阳气采益充足,只要适度,少夫人的元气就会越来越壮实。”
就算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要在权仲白这一笑中红了脸不敢出声,一半是为了权仲白这一笑中的风姿,一半,却还是为了人并不在跟前的许凤佳。
权仲白话锋一转,又道,“不过……”
265胜负
“以少夫人的底子,终究还是不能太过操劳,很多事,少夫人就不要放在心里了。”权仲白闪了七娘子一眼,说得不动声色。“不过,毕竟人生在世,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权某的这番话,少夫人听过就算了,能不能做得到,也不要太挂怀。”
和当年理直气壮地指责七娘子心事过重时比起来,权仲白今日的这一番言语,可以说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七娘子想到她当年那样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是满肚子的心事,也不禁莞尔一笑,“权先生是越来越宽和了。”
权仲白眼底也射出了怀念的光——却似乎是透过七娘子的脸,看向了迢远的地方,他低声喃喃,“很多事,终究不是人力可以转移的。”
没有等七娘子回话,便又振奋了精神,沉吟着道,“以少夫人眼前的脉象,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已经需要慎用,免得过犹不及,反而造成虚火旺盛。我这里给少夫人开几个方子……以后还是以温补为主,最重要心里还是不能太过积郁,什么事,都要往宽里去想。”
七娘子见他已经起身,便忙道,“权先生请慢一步——”
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咬着唇又瞥了立夏等人一眼,好容易下了决心,才低声问,“三年前权先生给小七把脉的时候,曾经说过以我的身体,要生育,恐怕很难……不知道如今小七的情况,是不是可以、可以……”
权仲白神色一动,不禁细细审视七娘子的面容,又思索了半日,才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许真心的欢悦。“看来,少夫人的日子,过得真的不错。”
见七娘子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他又坐了下来,伸手按向七娘子的脉门,一边扶脉,一边轻声道,“当年我为少夫人扶脉后,说出的那一番话,即使是贵府太太,也都露出惊容。唯独少夫人却依然坦然自若,不以为意——如今入门不过两年,就已经为了子息患得患失,想来少夫人与世子爷必定是琴瑟和谐……好,好,少夫人能够打从心底高兴起来,就是最好的药了。”
七娘子没有想到自己当年的表现,权仲白原来已经尽收眼底,想到从前和他谈起许凤佳时,权仲白本人也曾经说过,他并不太喜欢许凤佳——当时的自己,却是满心满眼的赞同之意。
她脸上的红霞就又盛了几分,嗫嚅着谢权仲白,“多谢权先生医者之心,那样的小事,你还记在心上。”
“似少夫人这样的病人,能够好转甚至渐渐痊愈的,其实百中无一。”权仲白一边把脉,一边和七娘子闲聊,“不要说别的,就是贵府的五少夫人,也惯有心口疼的毛病。盖因内宅妇人,心事最多,久而久之,很少有不绵延成疾的。倒是少夫人一直注重保养,这些年来,心事似乎也有所减轻,是以病势就缓得多了。”
他犹豫了一下,“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少夫人的身子骨要完全调养得好,尚需时日。如若可以完全抛开心事,一心一意只是调养身子,大约一年半载,也就更容易有身。若不能,就看少夫人用心如何了,如若用心过度,身子终究带了孱弱,即使有身,恐怕也……”
七娘子眉宇一暗,“小七明白权先生的意思了。”
权仲白笑着挪开手,又宽慰七娘子,“不要紧,就算按照如今这个势头,再过上两三年,少夫人的身子骨也就更壮实了。这种事急也没有用,少夫人是聪明人,当可明白权某的意思。”
他为七娘子开了两张平安方,又笑着止住了七娘子送他出门的动作。“才从慎独堂出来,一会还要进慎思堂给五少夫人扶脉,就不劳少夫人相送了。”
像权仲白这样的名医难得出诊,阖府上下自然是有病的看病,没病的也想请他去开几张太平方子。太夫人和许夫人辈分高,小辈们是不敢抢的,四少夫人又仗着自己有喜,硬生生地截去了权仲白。因此权仲白虽然是许凤佳请来的,但反倒要第四个才到明德堂来。七娘子会意一笑,吩咐立夏,“为我好生送权先生出门。”
她目送着权仲白行云流水般的步态,面上始终保持了微笑,等到权仲白出了屋子,才垮下脸来,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七娘子今年也就是十九岁,生孩子,她倒不着急,不要说两三年,就是四五年,她都等得起。
只是这种事,倒不是她一个人不急,就能拖得住的。
权仲白的来访,倒是给七娘子添了不少工作——他这两三年来一次,给众人都开了新的补身方子,药材多少都有变换,一时间各屋的主子,多是打发人来问七娘子寻药材的,又有些家里没有储存,只好到药房去买。又有四少夫人是最金贵的一个人,权仲白不但给她开了日常的太平方,还开了几张安胎的方子,嘱咐四少夫人一有不对,就请钟先生来把脉,并酌情服用。四少夫人很是当一回事,才是第二天,就遣人往明德堂跑了几趟来催药材,七娘子只得吩咐雷咸清家的优先加紧采买了一大包药材进来,分送到各屋去,如此忙乱了两三天,才算是将府里的各路神仙都应酬过了。
因为天气转暖,许夫人又从小汤山回来小住,七娘子得了闲,自然也要到清平苑走走,相机与许夫人闲话片刻,这一日恰逢四郎、五郎不用上学,吃过早饭,她便亲自带了两个孩子,往小萃锦散步进去,打算让两个孩子和许夫人亲昵亲昵。
四郎、五郎自从上了这三个月的学,倒是个个都一脸小大人的样子,才在谷雨春分怀中安分待了一会,四郎就先扭动着身子,撒娇道,“我要自己走!”
七娘子不禁和谷雨春分相视而笑,“好,四郎自己走。”
五郎顿时也有样学样,扭着身子滑落在地,没有走几步,就和四郎互相追逐起来,在回廊里钻来钻去的,七娘子在后头轻喝道,“仔细摔着了,可不许哭!”
两个孩子对七娘子,倒是要比对谷雨春分更畏惧一些,听了她的话,都不敢再跑得太快,五郎转了转眼珠子,又扑到了七娘子身边,娇声道,“娘,要抱!”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悄然省略了称呼中的‘七’字。
七娘子看了看两个孩子,无奈地道,“你们太沉了,我抱不动……你看谷雨姨姨和春分姨姨,也只能抱着你们走几步路啦。”
四郎大为得意,“我是大孩子了,我不要娘抱。”五郎便又要去打他,“哥哥欺负人!”
一行人走得正是热闹处,拐角处忽然间就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笑,七娘子回头看时,却是五少夫人从后头赶了上来。
尽管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嫌隙,甚至还撕破过脸皮,但当着孩子和下人们的面,却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很客气,彼此行过了礼,五少夫人就笑着逗四郎、五郎,“两个大孩子,怎么不到慎思堂找贤姐姐玩去?”
五郎天真烂漫,笑着道,“贤姐姐娇滴滴的,动不动就要哭——”
四郎却拍了五郎一下,先给五少夫人行礼,“五伯母好!”
待得五少夫人笑着摸了摸四郎的脑袋,五郎这才如梦初醒,也规规矩矩地给五少夫人行礼,“五伯母好。”
这才叽叽喳喳地道,“上回与贤姐姐玩的时候,我们不小心把她的积木弄没了一个,贤姐姐哭了呢!我们怕贤姐姐恼了,这一向都不敢请她出来玩。”
五少夫人捂着嘴笑道,“和贤这丫头就是爱哭,不要紧,回头你们下了学,还是邀她进至善堂玩去,她也想你们了。”
虽说大人之间暗潮汹涌,但第四代的孩子们,倒没有一点派系的意识。因为至善堂的孩子们年纪大些,因此这几个月来,四郎、五郎下了学,往往就同堂哥们进至善堂去玩耍,和贤和和婉两个小女孩,也经常在一边掺和。几个孩子们之间很快就亲热了不少。就是七娘子同五少夫人,也都没有干涉的意思。
两拨人一起走了一路,四郎、五郎一长一短地问着五少夫人和贤的事,眼见着走到岔路口。七娘子才笑着问五少夫人,“五嫂这是上乐山居去?”
五少夫人笑盈盈地道,“是,六弟妹是去清平苑吧?”
两人目光相触,心下都是雪亮:两房各有靠山,也都各自把靠山的腿,抱得很紧。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又吩咐四郎、五郎,“还不向五伯母道别?”
四郎、五郎齐声道,“我们去清平苑了,五伯母再会。”
这两个小男孩生得和父母都有几分相似——说穿了,五娘子和许凤佳毕竟也是表兄妹,轮廓本来就隐隐有些像——打扮得又清爽齐整,更兼举止有礼,口齿灵便,就是五少夫人也不由得摸了摸他们的头,笑着夸七娘子,“六弟妹真是会带孩子,两个孩子都教养得很好!”
她一脸的亲热,又低声揶揄七娘子,“不过,你自己也要上心,眼看着过门都这几年了。就是六弟妹不急,我们做嫂子的,也都为你急呢。”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不解,她扇了扇睫毛,见四郎、五郎已经走远,才压低了声音,笑道,“五嫂就放心吧,您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说到没有儿子,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也的确是半斤八两,从各房的角度来说,六房至少还有两个男丁,五房却只有和贤一个女儿。五少夫人会以这一点来攻击自己,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
五少夫人眼底火光一闪,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那京戏一样的扭扭捏捏的声调,又荡了起来。“六弟妹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竟是爽快地道了歉。
七娘子心底越发是疑云满布:五少夫人可不是四少夫人,心底藏不住一点事,怎么今儿个表现得处处有异,就像是故意惹人疑窦?
她按捺下心头的疑惑,又笑着和五少夫人寒暄了几句,才独自赶上了前头的两个孩子,又笑着问四郎、五郎,“这是什么花呀?这是桃花,桃字会不会写呀?”
几个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清平苑时,许夫人正在院子里散步,见到两个金孙,自然是精神一振,笑着受了几人的礼,便要抱起四郎,却是弯腰作势了半晌,都没有能抱得动。七娘子又担心许夫人控着头久了头晕,便笑着道,“娘,还是让丫头们抱吧!”
“真是大了大了,从前一两岁的时候,虽然也胖嘟嘟的,但我抱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吃力。”许夫人顺势站起身来,按住七娘子的肩膀,和她感慨,“再过几年,说不准他们就都要娶亲了!”
七娘子哈哈大笑,“那也还要好些年了。”
她心中就有了一丝遗憾:眼看着许夫人的意思,是要尽早给两个孩子娶亲生子,以便承继香火——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至少也要二十岁上,再安排成亲,怎么说都会成熟一些,夫妻之间也能更加和睦。
只是四郎、五郎毕竟不是亲生,很多事,自己也不好说话……
两婆媳围绕着孩子们说了几句话,许夫人就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袖,先起身进了屋内。
“范家的亲事,你是怎么看的?”许夫人还是这样开门见山的脾气。“我听说于平自己也很看不上范家,现在国公爷也很烦恼,很怕又重演了于翘的事,那就太难堪了。”
虽说为怕许夫人担心,于翘失踪一事,众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知道。但她毕竟是于翘的嫡母,丧事总要主持,因此许夫人到底还是知道了于翘私奔的内情。此时提到她的名字,语气中就充满了冷嘲,七娘子听着,倒觉得有几分刺耳,只是想了想,又觉得以许夫人的性子,对于翘感到失望愤怒,实在是人之常情。
她一下又更明白了于安的意思:对于翘来说,只怕这一番出走,将来即使回来,父亲与母亲,也都不会再是她的严父与慈母了。
“我也是这几年来冷眼看着,觉得于平这丫头心不在小。”她压下了心底难言的一点怅惘,徐徐开口。“一心想要做诰命夫人,恐怕她就算是肯安安分分地嫁到范家去,心中有了怨气,和二少爷相处也不会太和睦。万一说走了嘴,把于翘的事泄露出来……”
许夫人神色顿时一动。
于平虽然不是什么大嘴巴,但性子也的确并不缜密谨慎。夫妻相处是几十年的事,如若她和范二少爷常常争吵,很可能激愤之下,会无意间将于翘不肯嫁给范二少爷,宁愿逃婚的事说出来。
“那照你看来,于安如何呢?”她就问七娘子,“这丫头平时在我身边倒是很乖巧,我冷眼看来,也是谨慎的性子,至少要比于平好一些。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所求也大……”
七娘子顿时精神一振。
她这一生来,是见惯了命运弄人,身边的人多是难以心想事成,总要委屈自己,去适应长辈的安排。似于安这样,有所求又能顺利实现的,似乎还是第一人。
她抿唇一笑,轻声道,“不瞒您说,我就是想到以于平的性子,只怕是不会满意范家,私底下就探了探于安的口风。小丫头是一心想要嫁一户简单殷实的人家,诰命也好,外貌也罢,都无所谓,最重要是人好,待她也好——”
许夫人脸上多了几分满意,她慢慢地道,“似于安这样,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顿了顿,又感慨,“也就是她,才能知道范家这门亲事的好了。”
只是许夫人这一句话,于安的事,倒有七八分可成了。
七娘子心情大好,又奉承着许夫人说了几句家常话,许夫人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她,“对了,五房一个通房近日有了胎,你五嫂说,想给她抬个姨娘,这件事,她和你说了没有?”
现在执掌家务的是明德堂,五房要抬姨娘,第一人事编制要有变动,第二怎么说也要赏赐一点东西,再说又是身怀六甲,官中也要作出各种安排。五少夫人当然要派人告诉七娘子一声,才方便自己动作。
不过,这也都是细枝末节。
七娘子望了许夫人一眼,却是看出了她这份平静底下隐藏着的一点不满。
大家都是媳妇,也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五少夫人就懂得抬举通房,七娘子呢?
她忽然间就明白了五少夫人今天的举动。
难怪她的心情好成那样,还主动关心自己的子嗣问题……这是要明目张胆地告诉七娘子,这一招,就是冲着她来的。
可要应这一招,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这种事又不能作假,睡了就是睡了,没睡就是没睡……
连许夫人和自己的关系,都禁不住要流露出一点心急。恐怕平国公和太夫人那里,自己的印象分又要跌了:这一次,五少夫人是不动一兵一将,就已经赢过了她。
266泄密
等到过了于翘的七七,于安和范家少爷的婚事,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定了下来。
四少夫人挺着肚子——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她的腰线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来明德堂找七娘子说话,一边吃茶一边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于平是个没福气的,不论我们怎么劝,口口声声都说,连二姐都不愿意,她自然是也不愿意的。”
她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话,她说得,七娘子却说不得,只好就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于平心气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就于平那个长相,难不成还能选进宫里去?就是还小,不知道这长相究竟不是要紧的,最要紧,还是人好!”
四少爷单说长相,也的确只是平平。
这一向四少夫人时常来找七娘子吃茶说话,两个人之间已经渐渐熟稔,不如一两年前那样生疏客套,七娘子看着四少夫人笑了笑,调侃她,“是,就和咱们家四哥一样,虽然长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进,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春风,却还知道要谦让一番,“说到这个疼屋里人,满府上下,谁敢和六弟比?别人我不知道,**日夜夜只是羡慕你驭夫有术!”
明德堂里虽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经过人事的女人,又怎么不能从这几个所谓通房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幽怨来?再加上这些贵妇人身边,是再少不了擅长观女之术的老妈妈,如此两相映证。这些通房们到底是真通房还是假通房,又有谁不明白?只是这话到底没有说破,因此四少夫人也只好绕着弯儿地来羡慕七娘子。
说到通房,她娇艳的脸上又掠过了几许阴霾,“唉,就是于潜不说话,婆婆又回小汤山去了,我看,没有两个月,屋子里还是得提拔几个新人。”
当时的大户人家,在主母怀孕期间,提拔几个新的通房,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是四少爷多年在外,唯一一个得宠的通房丫头,又已经流产死亡,余下几个不受宠的呢,也都过了二十五岁:一般通房姨娘们,过了二十五岁要再得宠,也就难了。就是许夫人不管事,四少爷自己不开口,太夫人看在亲戚情面上,纵容四少夫人,府里也总还有平国公这个长辈坐镇。四少夫人感受到的无形压力,是决不会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许凤佳约定,绝不许他和第二个女人牵扯不清,但对着四少夫人,却不可能把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说出口来。只好含含糊糊地劝四少夫人,“这样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给别人看的,也要挑一个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别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蜜罐里的人,哪里知道我的苦?”
她的话里,就多了几分苦涩。“现在我不提这件事,于潜也就装没事人儿。我要是提拔起来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里去。可话说到头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为了服侍他?我要说,又能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抚着肚子,脸上似忧非忧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爱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恼的样子来。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也不乏叹息。
许于潜对四少夫人也已经够好的了,只看四少夫人拖着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实在对四少夫人也并不差。就大秦来说,一个男人做到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妻子再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可是毕竟是齐眉举案意难平,四少夫人心里的担心,绝非无的放矢……不论是按大秦礼制还是社会风俗来说,妻子有孕,提拔屋里人来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场,要求四少爷不享用她们的服侍。
虽然心里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对四少爷终究还是爱多于恨。
唉,女人还不就是这样不争气,一旦自己没有自立的资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爱也罢恨也罢,还不是要和他过一辈子?
果然,四少夫人这么葳蕤了片刻,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开口。
“要不是五房装什么大度贤惠,”她恨恨地开了口,“咱们也不至于和今天这样没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里留了种,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做出个孟光的样子来!”
孟光有没有主动为梁鸿纳妾,那是史无明言的事,七娘子听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发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彻。”
进了四月,过了于翘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摆到了明面上来。不但公开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药,还特地问过了太夫人和平国公,给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许夫人又去小汤山小住,这件事,五少夫人还不能这样如意。顺顺当当地就把事情给摊到了平国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几房的少夫人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还大度地将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两个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逊色了。
这一招,本来是冲着七娘子一个人来的,不想却是也带累了四少夫人,是以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动的次数就多了不少,言谈之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见到七娘子回得这样云淡风轻,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发急了,“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公公的性子,只怕你还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讨厌……”
她顿了顿,又勉强地道,“越发说破了,这些年来府里的争斗,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件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却是已经心下雪亮。
平国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为太夫人一辈子没有生过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对庶子,对姨娘,总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许夫人娘家强势,御下手段强势,当年对姨娘们肯定也很强势。如果一切可以随着她的心意来,许凤佳就算不是行长,至少也是家里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国公生育了五个庶子……当年两夫妻之间,肯定没有少为这件事争吵。
有太夫人这个贤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许夫人这个善妒的例子在后,平国公对几个儿媳妇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话都不说,就让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显得面目丑陋起来。
她偏头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来。
“四嫂,这件事,你还是别急。”她低声安慰四少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护身符,该怎么办,你心里不会没数吧?”
七娘子说得虽然隐晦,却是已经一语点醒了四少夫人,她摸着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几分。
“六弟妹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个人似乎都亮了起来。“四嫂领你这个情!”
又不禁有了几分担心,“可钟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钟先生行医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钟先生是断断不会坏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亲热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高兴,太过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过来关心七娘子,“那你该怎么办呢?我看这一向,公公对你的态度,可是淡了不少,虽然还没有明着训斥你,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好听。”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紧,这样的暗箭,我受得惯了。”
她的表情里,似乎还带了隐隐的不屑。
四少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嘴,把要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就是这几年不能生,将来也——”
她的语调多了几分勉强的轻快,似乎这安慰,连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叫做这几年不能生?
这件事,可只有权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许凤佳,七娘子都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她一下变幻了姿势,显出了一脸的迷惑,“这几年不能生?这又是为什么?虽然世子这一向忙,我们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惊讶,“你不知道?”
她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听五房的小丫鬟说的,说是上回权先生来给五房扶脉的时候,无意间提到几句,说‘你和贵府的世子夫人是一个毛病,都是思虑过甚,不容易有胎,要将养几年,才方便怀孕’。似乎权先生又说了几句,说你这几年都要好生静养,不能太过劳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才遏制住了心头的恼怒,使得它不至于蔓延到了脸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权仲白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难怪,虽然有五房的喜讯,但平国公的脸也实在变得太快了些……这些天来,五少夫人恐怕是没有少分享这个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黄浦居然都茫然无知,被蒙在了鼓里。
“这是谁说的话!”七娘子故意恼怒地抬高了声调,“真是血口喷人,权先生说我思虑过甚,就是因为管家辛苦……没想到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私底下还要被人编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经有了七分恼恨,四少夫人忙就劝她,“傻丫头,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们少年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快加把劲,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总是无所谓的事。”
她又伤心起来。“倒是比我强些,这一胎要不是男孩儿,我也绷不住了,总是要给你四哥添几个房里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声道,“不要紧,只要四哥心里还是向着你,就比什么都强了。”
却是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说错了话。
如果心里向着四少夫人就够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许凤佳宠幸别的通房?这话也实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鸣钟,就站起身来,张罗着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咱们今儿早点过去,别让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卖弄她那个通房!”
因为广州一带事情随着孙立泉出海在即,渐渐少得多了,许凤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挥所做事,这一向倒是可以按时回来吃晚饭,七娘子就有了些犹豫,想要等许凤佳一道过去。
不过,看四少夫人已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软了起来。
四少爷就没有许凤佳那么顾家了,是一心扑在了差事上,又很积极于和同侪们打关系,听说这一向是经常三更半夜才回来……
在这个家里,四少夫人也实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爷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四少夫人,一边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会儿四郎、五郎要是回来,你带着谷雨春分,把他们送进乐山居来……世子爷要是回来了,也让他自个儿进乐山居就是了。”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虽然到得早,但今儿却还有人比她们到得更早。——平国公今天也进乐山居来,向太夫人问好。
见到这两个儿媳妇,太夫人是一脸和蔼的笑意,“来了?莫氏也实在太勤勉了,说了你还是安心养胎,老婆子这里,爱来就来,若是不舒服就别来了,偏偏还是每天过来,也不嫌折腾!”
这责怪里就含了几分亲昵:四少夫人毕竟是太夫人的娘家亲戚,尽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对四房却从来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脸的笑,她作势要给两个长辈请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亲亲热热地钻到了太夫人身侧,和她撒娇,“这一天不见老祖宗呀,我心里就想得慌,到了要请安的时候,在屋里转着转着,就觉得心里有件事,怎么都坐不安生,非得过来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话人人爱听,太夫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和蔼的笑,她将四少夫人搂在怀里,一长一短地问她每日里的饮食起居,两个人说得热闹,有意无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没有四少夫人那样好的待遇了,她规规矩矩地给太夫人、平国公请了安,便在下首枯坐:虽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说得热闹,但平国公却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趣,他正端坐椅上,手里握着一杯茶,也不知道出着哪一门的神。
好在没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带着成班孩子杀到:如今放了学,谷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个人去至善堂看着四郎、五郎,免得两个孩子玩得太开心,不愿意回明德堂吃晚饭。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又是直接从至善堂过乐山居,她连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边,掏出手帕揩掉了两人脸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来的?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没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扑去给太夫人请安,“曾祖母!”接着就是平国公,“祖父!”
平国公倒是难得地露了笑脸,抱着两个孩子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几兄弟也都下值进来,还有于宁于泰、于平于安也都到了,小花厅里顿时一片热闹,太夫人环视一周,才笑着道,“从前觉得小花厅已经够大了,今日看来,以后府内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够坐!”
开枝散叶人丁繁衍,这当然是喜事,平国公脸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着问于安,“怎么样,开始绣嫁妆了没有?”
厅内顿时就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说了一会话,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众人也就陆陆续续起身告辞,五少夫人又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库里可还有安胎万全神应汤的几味药材?我记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库里还是蛮多的。”
七娘子心中恼怒,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这倒是要问妈妈们了,我平时也不大去库房,五嫂若要,回头把药材写来,有就送来,没有,就让人买去。”
五少夫人就笑着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预备着,心里也安稳。”
她和五少爷相视一笑,便转身离去,七娘子拉了拉许凤佳,也回身要走时,平国公忽然道,“韩氏、莫氏、张氏、杨氏等等。”
几个媳妇们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边身子,甚至都出了门。
平国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闽越王前些日子,给我们家送了七八个侍女,这是王爷的好意,我们当然不能辞。不过,我年纪大了,你们几个兄弟又都还小,也没到放屋里人的时候。白养着也没有这个道理,索性你们个人领走,放在屋里使用。——一会儿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这件事,就让杨氏来安排吧。”
众人的眼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只觉得心底一股郁怒之气,猛地窜了起来,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话,忽然觉得许凤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纳通房,许凤佳的压力未必比自己小。
当面和平国公冲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着道,“父亲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扫五少夫人,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等到过了于翘的七七,于安和范家少爷的婚事,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定了下来。
四少夫人挺着肚子——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她的腰线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来明德堂找七娘子说话,一边吃茶一边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于平是个没福气的,不论我们怎么劝,口口声声都说,连二姐都不愿意,她自然是也不愿意的。”
她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话,她说得,七娘子却说不得,只好就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于平心气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就于平那个长相,难不成还能选进宫里去?就是还小,不知道这长相究竟不是要紧的,最要紧,还是人好!”
四少爷单说长相,也的确只是平平。
这一向四少夫人时常来找七娘子吃茶说话,两个人之间已经渐渐熟稔,不如一两年前那样生疏客套,七娘子看着四少夫人笑了笑,调侃她,“是,就和咱们家四哥一样,虽然长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进,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顿时满面春风,却还知道要谦让一番,“说到这个疼屋里人,满府上下,谁敢和六弟比?别人我不知道,**日夜夜只是羡慕你驭夫有术!”
明德堂里虽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经过人事的女人,又怎么不能从这几个所谓通房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幽怨来?再加上这些贵妇人身边,是再少不了擅长观女之术的老妈妈,如此两相映证。这些通房们到底是真通房还是假通房,又有谁不明白?只是这话到底没有说破,因此四少夫人也只好绕着弯儿地来羡慕七娘子。
说到通房,她娇艳的脸上又掠过了几许阴霾,“唉,就是于潜不说话,婆婆又回小汤山去了,我看,没有两个月,屋子里还是得提拔几个新人。”
当时的大户人家,在主母怀孕期间,提拔几个新的通房,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是四少爷多年在外,唯一一个得宠的通房丫头,又已经流产死亡,余下几个不受宠的呢,也都过了二十五岁:一般通房姨娘们,过了二十五岁要再得宠,也就难了。就是许夫人不管事,四少爷自己不开口,太夫人看在亲戚情面上,纵容四少夫人,府里也总还有平国公这个长辈坐镇。四少夫人感受到的无形压力,是决不会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许凤佳约定,绝不许他和第二个女人牵扯不清,但对着四少夫人,却不可能把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说出口来。只好含含糊糊地劝四少夫人,“这样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给别人看的,也要挑一个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别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蜜罐里的人,哪里知道我的苦?”
她的话里,就多了几分苦涩。“现在我不提这件事,于潜也就装没事人儿。我要是提拔起来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里去。可话说到头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为了服侍他?我要说,又能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抚着肚子,脸上似忧非忧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爱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恼的样子来。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中也不乏叹息。
许于潜对四少夫人也已经够好的了,只看四少夫人拖着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实在对四少夫人也并不差。就大秦来说,一个男人做到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妻子再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可是毕竟是齐眉举案意难平,四少夫人心里的担心,绝非无的放矢……不论是按大秦礼制还是社会风俗来说,妻子有孕,提拔屋里人来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场,要求四少爷不享用她们的服侍。
虽然心里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对四少爷终究还是爱多于恨。
唉,女人还不就是这样不争气,一旦自己没有自立的资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爱也罢恨也罢,还不是要和他过一辈子?
果然,四少夫人这么葳蕤了片刻,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开口。
“要不是五房装什么大度贤惠,”她恨恨地开了口,“咱们也不至于和今天这样没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里留了种,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做出个孟光的样子来!”
孟光有没有主动为梁鸿纳妾,那是史无明言的事,七娘子听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发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彻。”
进了四月,过了于翘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摆到了明面上来。不但公开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药,还特地问过了太夫人和平国公,给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许夫人又去小汤山小住,这件事,五少夫人还不能这样如意。顺顺当当地就把事情给摊到了平国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几房的少夫人都暂时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还大度地将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两个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逊色了。
这一招,本来是冲着七娘子一个人来的,不想却是也带累了四少夫人,是以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动的次数就多了不少,言谈之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见到七娘子回得这样云淡风轻,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发急了,“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公公的性子,只怕你还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讨厌……”
她顿了顿,又勉强地道,“越发说破了,这些年来府里的争斗,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件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过来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却是已经心下雪亮。
平国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为太夫人一辈子没有生过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对庶子,对姨娘,总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许夫人娘家强势,御下手段强势,当年对姨娘们肯定也很强势。如果一切可以随着她的心意来,许凤佳就算不是行长,至少也是家里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国公生育了五个庶子……当年两夫妻之间,肯定没有少为这件事争吵。
有太夫人这个贤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许夫人这个善妒的例子在后,平国公对几个儿媳妇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话都不说,就让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显得面目丑陋起来。
她偏头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来。
“四嫂,这件事,你还是别急。”她低声安慰四少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护身符,该怎么办,你心里不会没数吧?”
七娘子说得虽然隐晦,却是已经一语点醒了四少夫人,她摸着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几分。
“六弟妹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个人似乎都亮了起来。“四嫂领你这个情!”
又不禁有了几分担心,“可钟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钟先生行医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钟先生是断断不会坏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亲热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高兴,太过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过来关心七娘子,“那你该怎么办呢?我看这一向,公公对你的态度,可是淡了不少,虽然还没有明着训斥你,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好听。”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紧,这样的暗箭,我受得惯了。”
她的表情里,似乎还带了隐隐的不屑。
四少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嘴,把要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就是这几年不能生,将来也——”
她的语调多了几分勉强的轻快,似乎这安慰,连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叫做这几年不能生?
这件事,可只有权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许凤佳,七娘子都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她一下变幻了姿势,显出了一脸的迷惑,“这几年不能生?这又是为什么?虽然世子这一向忙,我们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惊讶,“你不知道?”
她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听五房的小丫鬟说的,说是上回权先生来给五房扶脉的时候,无意间提到几句,说‘你和贵府的世子夫人是一个毛病,都是思虑过甚,不容易有胎,要将养几年,才方便怀孕’。似乎权先生又说了几句,说你这几年都要好生静养,不能太过劳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才遏制住了心头的恼怒,使得它不至于蔓延到了脸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权仲白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难怪,虽然有五房的喜讯,但平国公的脸也实在变得太快了些……这些天来,五少夫人恐怕是没有少分享这个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黄浦居然都茫然无知,被蒙在了鼓里。
“这是谁说的话!”七娘子故意恼怒地抬高了声调,“真是血口喷人,权先生说我思虑过甚,就是因为管家辛苦……没想到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私底下还要被人编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经有了七分恼恨,四少夫人忙就劝她,“傻丫头,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们少年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快加把劲,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总是无所谓的事。”
她又伤心起来。“倒是比我强些,这一胎要不是男孩儿,我也绷不住了,总是要给你四哥添几个房里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声道,“不要紧,只要四哥心里还是向着你,就比什么都强了。”
却是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说错了话。
如果心里向着四少夫人就够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许凤佳宠幸别的通房?这话也实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鸣钟,就站起身来,张罗着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咱们今儿早点过去,别让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卖弄她那个通房!”
因为广州一带事情随着孙立泉出海在即,渐渐少得多了,许凤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挥所做事,这一向倒是可以按时回来吃晚饭,七娘子就有了些犹豫,想要等许凤佳一道过去。
不过,看四少夫人已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软了起来。
四少爷就没有许凤佳那么顾家了,是一心扑在了差事上,又很积极于和同侪们打关系,听说这一向是经常三更半夜才回来……
在这个家里,四少夫人也实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爷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四少夫人,一边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会儿四郎、五郎要是回来,你带着谷雨春分,把他们送进乐山居来……世子爷要是回来了,也让他自个儿进乐山居就是了。”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虽然到得早,但今儿却还有人比她们到得更早。——平国公今天也进乐山居来,向太夫人问好。
见到这两个儿媳妇,太夫人是一脸和蔼的笑意,“来了?莫氏也实在太勤勉了,说了你还是安心养胎,老婆子这里,爱来就来,若是不舒服就别来了,偏偏还是每天过来,也不嫌折腾!”
这责怪里就含了几分亲昵:四少夫人毕竟是太夫人的娘家亲戚,尽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对四房却从来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脸的笑,她作势要给两个长辈请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亲亲热热地钻到了太夫人身侧,和她撒娇,“这一天不见老祖宗呀,我心里就想得慌,到了要请安的时候,在屋里转着转着,就觉得心里有件事,怎么都坐不安生,非得过来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话人人爱听,太夫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和蔼的笑,她将四少夫人搂在怀里,一长一短地问她每日里的饮食起居,两个人说得热闹,有意无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没有四少夫人那样好的待遇了,她规规矩矩地给太夫人、平国公请了安,便在下首枯坐:虽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说得热闹,但平国公却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趣,他正端坐椅上,手里握着一杯茶,也不知道出着哪一门的神。
好在没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带着成班孩子杀到:如今放了学,谷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个人去至善堂看着四郎、五郎,免得两个孩子玩得太开心,不愿意回明德堂吃晚饭。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又是直接从至善堂过乐山居,她连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边,掏出手帕揩掉了两人脸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来的?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没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扑去给太夫人请安,“曾祖母!”接着就是平国公,“祖父!”
平国公倒是难得地露了笑脸,抱着两个孩子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几兄弟也都下值进来,还有于宁于泰、于平于安也都到了,小花厅里顿时一片热闹,太夫人环视一周,才笑着道,“从前觉得小花厅已经够大了,今日看来,以后府内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够坐!”
开枝散叶人丁繁衍,这当然是喜事,平国公脸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着问于安,“怎么样,开始绣嫁妆了没有?”
厅内顿时就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说了一会话,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众人也就陆陆续续起身告辞,五少夫人又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库里可还有安胎万全神应汤的几味药材?我记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库里还是蛮多的。”
七娘子心中恼怒,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这倒是要问妈妈们了,我平时也不大去库房,五嫂若要,回头把药材写来,有就送来,没有,就让人买去。”
五少夫人就笑着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预备着,心里也安稳。”
她和五少爷相视一笑,便转身离去,七娘子拉了拉许凤佳,也回身要走时,平国公忽然道,“韩氏、莫氏、张氏、杨氏等等。”
几个媳妇们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边身子,甚至都出了门。
平国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闽越王前些日子,给我们家送了七八个侍女,这是王爷的好意,我们当然不能辞。不过,我年纪大了,你们几个兄弟又都还小,也没到放屋里人的时候。白养着也没有这个道理,索性你们个人领走,放在屋里使用。——一会儿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这件事,就让杨氏来安排吧。”
众人的眼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只觉得心底一股郁怒之气,猛地窜了起来,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话,忽然觉得许凤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纳通房,许凤佳的压力未必比自己小。
当面和平国公冲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着道,“父亲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扫五少夫人,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267提醒
从乐山居出来,七娘子就笑着问,“谁被我牵着走?”
四郎、五郎都欢呼起来,争前恐后地去拉七娘子的手,许凤佳在一边抱着手笑道,“好哇,那谁要牵我的手?”
五郎因为离许凤佳比较近,因此一下就扑到了许凤佳腿边,咯咯笑道,“我要,我要。”
许凤佳人生得高,弯腰牵着孩子,其实并不太方便,他索性将五郎抱了起来,五郎就居高临下地笑四郎,“哥哥比我矮!”
四郎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不服气,他看了看七娘子,却没有吭声。
七娘子如此玲珑的一个人,又怎么不知道四郎的心思?她弯下腰来,吃力地将四郎抱起来,四郎顿时神气活现,“现在就比你高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中途又绕到流觞馆附近去看了一会儿桃花,等到进明德堂的时候,平国公已经遣人送了八个千娇百媚的侍女进来,一进门,七娘子就有目眩神迷之感,她怔了怔,才笑着问立夏,“怎么不带到屋里去,就这样在正屋里杵着,算什么事呢?”
立夏就笑着解释,“也是刚被送进来的,奴婢问了问,还都没有吃过晚饭呢,正想问少夫人,是领下去吃了晚饭再送进来,还是现在先挑选了,就便送到各屋里去,让各屋安排。”
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见许凤佳漫不经心,已经抱着五郎,牵着四郎转进了西翼,她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美色当前,要说完全不动心,那连她都不会相信。但许凤佳还真是一诺千金,这一年多以来,虽然也偶然会打量几个美婢,但在行动上,却是连七娘子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游目四顾,见这八名少女,不论是体态还是样貌,几乎都是尽善尽美,彼此之间各有千秋,也说不出是谁更美貌一些。就是蚂蚁神态,也都是一般的老实本分,如同鹌鹑一般。便随手指了两个面相最为圆润的美婢,道,“我们明德堂就留这两个伺候吧。你让刘妈妈和毛妈妈把这群人送到至善堂去,等大哥大嫂挑过了,再送到四哥论坛那里,最后剩下的两个就直接送给慎思堂了。就说其实都差不多,也不知道性子,因为先送来我们这里,就偏了我们先挑,若是五哥五嫂首发不喜欢,随时来换就是了。”
她这一番安排,倒是有些霸道:平国公送人到明德堂,是因为内院的事,现在是七娘子做主。但七娘子做主,却并不意味着六房可以先挑。立夏不禁换上忧色,望了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见七娘子不以为意,她就笑着转过身,冲那两个美婢招了招手,道,“我先打发你们去吃晚饭吧。——中元,你来。”
又带着剩下的六名婢女,出了屋子。中元也笑盈盈地跑上前来,将这两位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带了下去,一头走,一头笑着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到京城多久了?京城官话听得明白吗?”
中元性子又活泼,又最大方,是个自来熟。让她来套两个小姑娘的底,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七娘子微微一笑,也进了西三间,上元等人自然服侍她洗手换衣服,谷雨春分又把四郎、五郎带下去吃饭,等七娘子从净房出来,许凤佳也已经梳洗过了,盘坐在炕前,似笑非笑地拿着一封信,正在端详。
这封信虽然没有封口滴蜡,但却也没有被拆开过,信封口还是微微地粘合在一起,见到七娘子出来,许先生就笑着把信丢给她,“私相授受到这个地步,我还是生平仅见,居然要我这个做夫君的,来为你们传信。”
他这样一说,七娘子顿时知道是封锦的来信,她挑起眉毛,半带了疑惑。“以表哥的身份,和我私相授受倒是无妨的,私底下给你递信,万一被人知道了,岂不是于彼此都有碍?”
“那倒是不妨事的。”许凤佳微微冷笑。“我们俩现在也算是明面上有了一点交情:上头的那位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封子绣没有多少亲戚朋友,多一门外戚,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七娘子心头雪亮:自从牛淑妃生产,六娘子有孕,皇上又是几个月都没有召人侍寝,反而是封锦时常进宫,虽说不知道有没有留,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众人心里也都是有数的。
她一边拆信,一边道,“对了,刚才进来那两个小姑娘,你看怎么安排为好?”
许凤佳却伸手过来,拧了拧她的脸蛋,才道,“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没有意思?反正你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就是要我现在退掉,我也立刻就退。”
“我倒是想让你立刻退了。”七娘子似笑非笑,“不过,现在公公的脸色就那么难看,恐怕你再这样一退,婆婆又不在家,我在这个家里,竟是要无立足地。我打发她们去和毛姨娘住,你看好不好?”
许凤佳顿时沉下脸来。“父亲这么大把年纪了,难道竟还不自重身份,居然会给你气受?”
他公务忙碌,连日来都不在家中,七娘子也很少拿家里的事烦他,许凤佳有这一问,倒是并不稀奇。七娘子摇头笑道,“明面上,当然还是那样和气,不过私底下脸色难看一点,也就是了。”
许凤佳神色顿时阴霾了几分,恨恨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道,“能忍就忍吧,老头子年纪大了,脾气总是有几分古怪。”
只看以许凤佳的嫡子蚂蚁身份,还要到前线去用功劳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才能得封世子,就知道平国公与他决不会太过亲近。七娘子也无意再挑拨离间,使得两人论坛更加疏远,她微笑起来,“公公是心疼你被我钳制得厉害,给我一点气受,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也不能把你押到别人首发的床上去,一点气算什么,忍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来看,才看了几行字,就不禁挺直了脊背,面露惊容。
许凤佳本来还要再回几句话,见七娘子如此反常,顿时就没了声音。七娘子却也一下反应过来,将信纸送到了许凤佳跟前,低沉地道,“你自己看吧。对这个人,你有印象没有。”
许凤佳一扫信纸,先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再一凝眸细看,顿时也就露出了惊异。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四少夫人就在小萃锦里赶上了七娘子。
“公公真是好安排。”四少夫人一脸的气鼓鼓,“我们家那位,昨晚上才到手,立刻就收用了一个。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不贤惠,不肯给他纳通房……”
七娘子满心里都是事,提到通房两个字,才记起来昨晚平国公往各屋里送人的事,她不禁略带嘲讽地笑了,安慰四少夫人,“四嫂还是先养胎为上,别太动情绪,免得孩子在肚子里感觉到了,又不安生。”
几句话就说得四少夫人回嗔作喜,露出了笑脸,“说得是,还是先养胎为上!”
她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笑得心照不宣,又回过头来问七娘子,“六弟如何,有没有被那几个小妖精迷住?我身边的人说,就是扬州最好的瘦马,也比不上闽越王调教出来的美人儿……”
见七娘子神色淡定从容,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不知不觉,又是一脸的艳羡,“唉,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调。教的,六弟竟是如和尚一般,可以坐怀不乱?”
两妯娌正在闲话,身后脚步轻轻,回头看时,却是五少夫人也到了。
见到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就是一脸的不痛快,她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招呼,“是五弟妹呀,怎么,今早五弟没有进来,敢是昨晚得了——”
七娘子蹙了蹙眉,拉了拉四少夫人的手肘,低声道,“四嫂!”
大家大族,就是再有冲突,也不至于要到这份上。
四少夫人一把甩开七娘子的手,反而来了劲,加大了声量,“六弟妹,你不用拉我,我们家五弟妹是有名的贤惠人,怎么和我们似的,小肚鸡肠专会吃醋?她是巴不得五弟天天往别人床上爬!”
就是以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城府,亦不由得为四少夫人粗俗的言辞,微微露出了尴尬。
五少夫人当然不可能就这样低眉顺眼地被四少夫人明褒暗贬,她抬了抬眉毛,文雅地捂嘴笑了,“四嫂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唉,也是怨我,这么多年来,除了和贤之外,竟是没有给五房添个一儿半女的。眼看着五少爷也那样大了,不多添几个房里人,又怎么行呢?”
她的声调还是那样悠悠荡荡,捏着嗓子婉婉转转,似乎是一点都没有被四少夫人的言语触怒。
七娘子不禁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到词锋,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真是比都没得比。五少夫人的每一句话,还不都是指桑骂槐,笑四少夫人这么多年都没有生育?
四少夫人却也决不是省油的灯,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五弟妹,你话里的意思,四嫂很明白。这是嫌你四嫂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消息。”
她也学着五少夫人的样子,捂着嘴微微笑了。“不过你四哥这些年来镇守边关,我就如婆婆当年一般,在京城候着,夫妻分离,没有消息也是没奈何的事。五弟妹你这是村我,还是村婆婆呀?”
不等五少夫人回话,她又抢着道,“噢,我倒是忘了,就是祖母当年,也是三十岁上才有的姑姑,五弟妹你这话,倒是挺有意思的!”
五少夫人神色顿时一变。
妯娌之间有一点纷争,互相拌嘴,也是很正常的事,可这纷争里若是牵扯到长辈,那意味可就大不一样了。四少夫人生拉硬扯,硬是把自己和许夫人、太夫人联系起来,倒显得五少夫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来和丈夫长相厮守,也都没有儿女,还要来笑话征妇,就显得她又小气,又刻薄。
更可虑者,七娘子这个许夫人的嫡系,可就在一边听着呢。要是在许夫人跟前学了嘴,许夫人一生气——偏巧她如今身子骨又好些了——要为难一个儿媳妇,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不禁扫了七娘子一眼,心下倒是有了些后悔:没想到莫氏这样小肚鸡肠……
七娘子却也联想到了四少夫人对她吐露的往事。
一个怀孕的通房,也要使手段除去了她,不惜为此交换条件,诬陷大少夫人,将她看账的事传扬出来,使得五少夫人成功上位……
四少夫人平时虽然粗,但其实也是粗中有细,否则也当不上许家的四少夫人。场面上的事,她一向很注意敷衍,即使和五房有争宠之嫌,但从来也很少这样当着面去村五少夫人。
看来,四少夫人的逆鳞,也真的就只有屋里人这三个字了。
她就笑着打起了圆场,“好啦,开开玩笑的事,两个嫂嫂还越说越真了?眼看着就到点了,还是快进乐山居去吧。”
又扫了身边的几个下人一眼,轻声道,“今儿的事,要是传出去一个字……”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也都一下回过神来。
这么尴尬的事要是传出去了,真是谁都没有脸。
两边就都顺着七娘子的话往下说,一边互相赔罪,一边严厉地叮嘱自己的随从,“要是对人提起一个字——”
七娘子又明知故问,“说起来,今早怎么不见四哥、五哥?”
“今天朔望朝会,六弟妹忘了?”五少夫人就抢着接了话,“就是父亲也都一早起床出去了吧。怎么,六弟妹没有起来打发世子出门?”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睡得迟,今早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他起来了,却没有被吵醒。”
四少夫人笑了,“六弟真是疼六弟妹!”
没有多久,三个妯娌又是言笑晏晏、一团和气。
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过了安,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就先都出了屋子,太夫人又命七娘子留下来,和她商议于安的陪嫁。
“难得这孩子懂事。”太夫人很有几分感慨,“也不嫌弃范家二少爷的长相,倒是要比于翘、于平都来得更贴心一些。我想着,这陪嫁多算她一点,就把于翘没有来得及使的东西,都给了她吧?”
没想到于安得偿所愿之余,还得到了太夫人的好感,这倒是意外之喜。
七娘子从善如流,“于安是个省事的,就是母亲也念叨着,要多给她一些嫁妆,也免得让范家小瞧了去……既然祖母也是这个意思,小七回头就拟出单子来,送给祖母过目。”
太夫人嗯了一声,又道,“不过,于安到底是妹妹,于平还没有说亲,她就要出嫁,说出去也不好听。偏巧你四嫂最近又不好操心,少不得你多留心,这几个月,最好能为于平也物色一门婚事。还有于宁于泰,也都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你这个做世子夫人的,也不要放松。”
她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笑着问,“怎么样,那两个屋里人,世子还中意吧?”
说是为了于安的陪嫁,原来还是在这里等着呢。明里暗里,就是对准自己的这根软肋,戳个没完……
七娘子心头一阵烦恶,她淡淡地道,“看世子爷的样子,倒还是挺中意的。不过最近所里忙,他也没有心思想这些。”
太夫人也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不见喜怒,“那就好,你是个贤惠人,多余的话,祖母也不说了。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
七娘子扯了扯唇,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站起身告辞,“家里还有很多事……”
“你去,你去。”太夫人也笑了起来。“家里事多,你心思又重,也要善自保养,别坐下病了!”
只看这句话,就知道五少夫人到底还是把权仲白的话,吹到了太夫人的耳朵里。
七娘子就像是没有听懂太夫人的意思一样,徐徐地出了乐山居,带着上元一路漫步回了明德堂。
一进明德堂,她的脸色就变了,几乎是有几分生气地问,“人呢,带进府了没有?”
立夏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一共十八个人,全都带进来了,现在都锁在偏院里呢。”
七娘子面沉似水。“你去准备一下,早上的事情一完,我就进偏院去。”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再不闹腾闹腾,恐怕有人是真要忘了,我进许家来,也不是专为了给他们揉搓的!”
268对垒
自从过了新年,七娘子便陆陆续续,将平时冷眼看着没有能力,又或者是和五房走得太近的妈妈们,都换了差使。如今明德堂里进进出出的管事妈妈,无一不是陪了十二万分小心,办事战战兢兢不说,就是私底下也都不敢有一句不好听的话,唯恐被谁私底下记在了档案里,呈到七娘子跟前去,反而闹得大家难堪。
也正是因此,许家的家事,七娘子就处理得很顺了。这一向要不是四少夫人变着法子要这要那,五房也不稍停,她也就是每天早上拨出一个时辰左右来听众妈妈们的报告,再随时抽查呈上来的报告,一天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事。
因为有了这记档法,平时大小事务,需要的时候一查就清楚,就是人情往来等,也都是有旧例在先,甚至连缘由分寸都是清清楚楚记载在册,七娘子可以随时查阅:在人情上,就更少事情了。
今日四少夫人心绪不佳,估计是才回慎独堂,就闹起了不舒服,又派人到明德堂来,请七娘子派人去找钟大夫。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吩咐下人从速去请,又发落了几桩小事,于是众妈妈各归各位,各自忙碌。七娘子又叫老妈妈,“老妈妈留一留。”
如今老妈妈俨然已经是七娘子身边的重臣,许夫人到小汤山休养时,她按例只是跟去伺候几天,就要回来在七娘子身边听用:着实是清平苑一派中最得意的人物。听见七娘子叫她,她忙堆出了一脸的笑,待得人散尽了,便轻声问,“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七娘子冲立夏摆了摆头,立夏等人顿时会意,便鱼贯退出了屋子,又合上屋门。她这才低声道,“我昨儿已经吩咐下去,到母亲的陪嫁庄子里,把明德堂原来服侍的十五个下人,全都押到了偏院里关着。”
只是这一句话,已经使老妈妈悚然动容。
七娘子过门也有一年半,距离五娘子遇害,也已经三年多了。
三年之后,这一桩曾经闹得许家上下腥风血雨的血案,也终于要再见天日了。
她不禁有了些瑟缩,见七娘子面色淡然,又忍不住进言,“少夫人是否要再缓一段时间……不说别的,眼下国公爷、太夫人,都……”
“今儿这件事,明儿那件事。”七娘子容色平静。“居家过日子,琐事是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如果为了这样的事,缓下了脚步,恐怕有意无意,这种事永远不会消停。”
不等老妈妈回话,她便续道,“当年查案的时候,老妈妈想必是随侍在侧的。对这些下人们受审时的表现,心里还有印象吗?”
她这一问,倒是把老妈妈问懵了。七娘子见老妈妈眨着眼睛,一时答不上来,便又补充,“譬如说,谁更禁得住严刑拷打一些,谁又更软弱一些,一吃刑罚,就胡言乱语起来……”
老妈妈这才恍然大悟:七娘子这是要来摸一摸明德堂诸人的底细了。
她顿时换了神色,坐直了身子,挨个儿数了起来。“院子里洒扫的四个小丫鬟,分别叫……”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用鹅毛笔在大册子里做着笔记。等了半晌,老妈妈才说到了小松花。
“她全家都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说起来,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妈妈脸上多少有些心疼,“不过夫人也没有留情,上了夹板,又拉出去在碎瓷片上跪过。这丫头倒也很硬气,并不曾求饶,问什么,都说得很清楚,那两天她腹泻,只是出过两次差事,第一次是到清平苑去拿药,第二次是为去世的少夫人传话,让下头人预备上广福观去还神。然后就告假回下处休息了,别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又道,“少夫人也知道,多得是人受不过刑,或者是认了,或者是胡乱攀咬一个共事者,这十多个人里,也就只有她是不肯攀咬的。传出去,倒都说是家里教得好。”
这是在影影绰绰地为小松花求情兼开脱了,看来,老妈妈对肖家的不对,是一点察觉都没有。
也对,毕竟肖家手脚极为利落,就是自己,又何尝不是求助于封锦,才得到了那样一条宝贵的线索?
七娘子面上丝毫不露痕迹,她利落地记下了老妈妈所说的几个细节,又笑着问,“这样说,她倒算是难得的了。妈妈既然是看着她长大的,知不知道她家里人现在都在做什么?”
老妈妈回忆了片刻,才道,“那倒不大清楚,她父母虽然说不上太笨,但也绝不聪明,父亲似乎是在外院做个小小的管事,曾经在账房做过一段,因为帐上出了错,夫人觉得没有面子,就让他到马厩里管事去了。母亲一直在洗衣房里做个小头儿,也不是什么精明的人,似乎这一向,少夫人是连照面都没有打过。”
世家大族,家人不知凡百,要瞻仰七娘子的长相,还真得有几分脸面才行。七娘子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反倒是老妈妈想了半日,又道,“噢,她还有个姐姐,不过当时到了年纪进府的时候,因为当年人多,肖家又没有多少脸面,就没能进府服侍。在外住了几年,求了脸面放出去,似乎嫁了个外乡人,这些年来倒也很少回娘家来。”
七娘子这才真正满意:老妈妈若是没有提到这个肖大妞,或者也可以说是年老不记事,但终究还是多了几分嫌疑。眼下连肖大妞都说出来了,可见她的确也就知道这么多。
她没有再问,而是不动声色地示意老妈妈跳到了下一个人身上。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已经是密密麻麻地写了几张纸,七娘子这才端起茶碗笑道,“好,妈妈真是帮了大忙了。”
她露出送客之意,老妈妈自然也不敢多留,连忙起身道,“少夫人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老身就告辞了。”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了看七娘子,嘴唇翕动,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少夫人,家和万事兴,这件事,依老身的一点微末见识……恐怕,还是要办得慢一点。以国公爷的性子,恐怕在二姑娘的丧事上,已经对少夫人有了成见,又兼这通房的事……少夫人若是不小心行事,恐怕亲者痛,仇者快哩!”
老妈妈真不愧是许夫人身边的大拿,这一番话,是说到了七娘子的心坎里。
不过,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也足以见得老妈妈是并不看好七娘子能查出真凶,更认为现在还没到查出真凶的时候:五少夫人还没有被完全斗倒,眼看着,又得到了两个长辈的欢心……
七娘子就微笑道,“我明白妈妈的好意。”
她站起身来,轻松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册,“不过这件事,小七心里也已经有了一点底,妈妈就只管等着瞧吧。”
老妈妈不禁感到一股深深的疑惑,这疑惑中,又含了罕见的兴奋,她咽了咽吐沫,由衷地道。“以少夫人的手段,老身想,往后这段日子,府里的确是有热闹瞧了。”
送走老妈妈,七娘子片刻都未曾耽搁,便进了明德堂偏院。
平国公府的建筑很有北方特点,四平八稳互为对称,明德堂身为府中西翼建筑群的中心,不但主建筑占地阔大,就连偏院、边厢,都要比至善堂等建筑物更大一些。迄今还有两个偏院平时无人居住,只是堆放着七娘子和五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就随手捡了一个偏院,开了屋子将这十多个下人们锁在里头,又安排了两个凶神恶煞的老妈妈看守,她自己进了屋子,隔着窗户审视了众人几眼,便进了立夏等人一早布置好的审讯室。
这是她参考着脑中残留的一点印象,指导几个丫鬟布置出来的,屋内除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并一盏油灯之外别无他物,就是窗户,也都用黑纸糊死了,即使是白日走进去也必须点灯。
七娘子进去看了看,倒是十分满意,又让立夏和上元,“你们就在门口守着,我没有喊人,就别进来。”
便在椅子上坐了,又调整着灯光的方向,这才满意地拿出鹅毛笔,吩咐道,“带人进来吧——记得,把小松花安排在第七八个。”
立夏和上元自然随了吩咐行事,不多时,便带进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婆子。
七娘子调整了一下灯光,使得油灯的光芒,直打到了那婆子的面上,这才不冷不热地问,“你是江妈妈?”
“你在明德堂里,都是做什么的?”
如此盘问了一番,见那婆子答的和资料上记载的并无半点不同,又翻阅了一下手册,见其家人这两年来,举止也十分正常,便又合上册子,问她,“明德堂里的事,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那婆子只是摇头,又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低声央求道,“少夫人,奴婢实在没有多少好说的了。若是少夫人不信,请尽管逼供,奴婢也没有二话……”
她不顾自己带着的手铐脚镣,忽然一下趴到了地上,惨声请求,“只是奴婢的一儿一女,还请少夫人手下留情,不要牵连过去。奴婢来世做牛做马,都念您的恩情——”
七娘子不禁泛起了一阵恶心,只觉得头晕目眩,胃中翻搅,她扭过头去,淡淡地道,“如你的确无辜,非但你的儿女,连你都会无事——现在,出去吧。”
虽说她也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一应荣华富贵,都是靠压迫剥削下等阶层得来的享受。但再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目睹眼前的惨象,来得更加刺激。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又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扬声吩咐立夏。“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如此又审讯过了几人,七娘子一一与册子上的信息对照,也不禁佩服老妈妈:这些人的性格与反应,她是一点都没有记错。看来当时审讯,老妈妈的确也是下了心机的。
当然,既然反应相同,这些人的口供也就都没有太大的价值了。毕竟对于她们来说,当天一直到事发为止,都是极为普通平淡的一天,众人各司其职,是既没有任何反常之处,也没有任何可以留心的小破绽。
七娘子也不动声色,只是认真地记下了几人的供词,又耐心地审讯了几人,终于等到了她今日的主要目的。
小松花是第八个被带进屋中的。
这个小丫鬟生得很是清秀,虽然说不上漂亮,但至少长相端正,即使在乡下做了两三年的农活,她的气质也还是很干净,身上穿的戴的,虽然朴素,但也很得体。要比一些不大讲究的中年妈妈们更能上得了台面——这些人三年来一直被关在许夫人的陪嫁庄子里,自然称不上得意,有些妈妈们身上的衣服,也就比街上的游民要光鲜一点儿。
她自然也戴着手铐脚链,给七娘子行了礼之后,便跪在当地,垂着头等七娘子问话。七娘子居高临下,细细地打量了她许久,她也没有任何异动。
沉得住气,看着理智清醒……
七娘子不禁暗自皱起眉头,旋又释然:如果她靠不住,又怎么能胜任下毒的工作。
她就缓缓地问,“你叫什么。”
小松花动了动,轻声回答,“奴婢小松花,家里姓肖。”
只是回答了这一句,便不再有多余的反应。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道,“事发当天,你在做什么?”
“奴婢因为身上不好,有些腹泻,上午在下处休息,到了下午,才进屋里服侍。”小松花缓缓叙述。
又是没有多余的话。
七娘子对比了一下她的叙述,见老妈妈的回忆中也是这个资料,她点了点头,问,“那么事发前一天,你又做了什么事?”
小松花露出思索之色,她大胆地抬起头来,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运足目力望过去,这才发觉,在这一瞥中,这丫头到底是露出了几许深思。
“奴婢记不清了。”又过了一会,小松花才呐呐地道,“似乎就是在院子里打下手来着,因为去世的少夫人事情多,也为她跑了几次腿。”
“听她们说,你有为五姐去清平苑拿药。”七娘子紧盯着小松花,“是不是?”
小松花又偏头沉思了片刻,她低声承认,“是。”
“知道拿的是什么药吗?”七娘子拖慢了声音。
小松花却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倒是不大清楚。”
她又补充说明,“因为一些药,明德堂里是没有的,钟先生来开了方子,我们是现去从前少夫人的陪嫁里找,若是找到了不好,就现往清平苑里去寻。依稀记得那两三天里,就是奴婢,也已经往清平苑走了十多次拿药。大约在事发前一天,奴婢也走过两三次取药了。只记得一次是拿的党参,还有一次拿的是黄苓,余下一两次,就记得不大分明了。”
只听小松花的解释,七娘子真是丝毫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来:这小丫头非但镇定得不得了,一应回答,全都层次分明,轻重得当。是又描绘出了当时的情景,又巧妙地将自己开脱了出来。
她兴味地嗯了一声,又跳了话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松花显然怔了一怔,才迅速地答,“奴婢家里还有父母,和一个已经成亲的姐姐。父肖大龙……”
她又将家人介绍了一遍,说法和老妈妈的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是添了一些揣测用词,“因为一向和外人没有接触,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这个样子。”
“你姐姐什么时候出嫁的,嫁给了谁?”七娘子一边在册子上写字,一边就漫不经心地问。
小松花的回答来得也很迅速,“是街坊上来寻工的一个外乡人,因为见到姐姐,很是喜欢,便托了媒婆来。婚后不久便回乡去了,只知道姐夫姓邱,叫什么倒是不知道……当时已经进了府中服侍,和家里的来往也就少了很多。”
七娘子就抬起半边脸,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小松花。“叫什么倒不知道?你姐夫叫邱十三,你难道不知道吗?诨号老蚯蚓,在广州当百户的……你们家也难得有一门体面的亲戚,你不会忘得这么快吧?”
小松花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她偏着头想了想,又现出了疑惑之色,慢吞吞地道,“奴婢不大知道少夫人的意思……奴婢的姐夫是河北人,是不是有老蚯蚓这个诨号,奴婢也——”
七娘子眯起眼,往后靠到了椅背上,上下打量着小松花,半晌才笑道,“好,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我不用点手段,你也不会说实话了。”
269嫁妆
她也没有和小松花再废话下去。
当时闹成那个样子,小松花作为有资格接触到药材的丫鬟,老妈妈就是再喜欢她,肯定也不会徇私心软,独独跳过她一个人不去刑求。
而这丫头能熬得过事情刚发作时候的酷刑,现在经过三年,肖家该得的好处想必是也得了,小松花只怕就等着自己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只好把所有人一放了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耐受酷刑的决心只会更高,再说,这时候逼得紧了,她随口编一个主使者,自己再一当真,往下追查,把动静闹了大,若是最后没有个结果,只怕在平国公府里只会更举步维艰。
七娘子静静地坐了一会,在黑暗中打量着小松花平静的神色,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人才,五娘子不能收为己用,反而让她成为了自己致死的因由,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了。世子夫人的位置虽好,没有一点本事,恐怕还真的坐不住。
“立夏进来。”她扬声吩咐。
立夏应声而入,在七娘子身边恭敬地跪了下来,“少夫人有何吩咐?”
“你再带一盏灯进来。”七娘子缓缓道,“把她绑在椅子上,两盏灯对着脸照,绝不许灭,不许吃饭,一天只喝一碗底的水,一天不招,就一天不许睡觉。找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盯着她看,有闭眼就照脸抽一巴掌,晕倒了浇一桶水——但是要记住,别让她病了。”
她目注小松花,缓缓地道,“两个时辰让她进净房一次,除此之外,不管她怎么央求,谁也不许和她说一句话。等她肯招了,再过来禀报我。在这之前,要是她病了,自尽了……两个婆子也要跟着问罪。”
见小松花脸上似乎没有太多的恐惧,她便亲切地对这小丫头笑了笑,道,“我听说人十天不睡就会死,三天不睡就会疯,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证实过这一点。你是个有骨气的,多坚持几天,我等得起。”
这一次,小松花眼底方才闪过了一丝恐惧的光。
七娘子又冲立夏摆了摆头,立夏便低着头起身退出了屋子,没有多久,便将杭妈妈和小王妈妈带进了室内,三人顿时忙碌起来。七娘子站在屋角,又仔细地打量了小松花几眼,这才转过身大步地出了屋子。
一出门,一束明亮的阳光顿时洒到七娘子身上,她眯起眼,惬意地望了望碧蓝色的天空,又低声吩咐了上元几句,便先回了明德堂正屋里,在西三间自己炕前坐下沉思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脚步声响,却是许凤佳进了里间,他一边脱衣服,一边笑道,“怎么,是还没有进去,还是已经出来了?”
去陪嫁庄子上带人的事,就是许凤佳一手安排,七娘子的打算,他当然也心中有数。七娘子看了他一眼,跳下炕道,“杭妈妈和小王妈妈都到偏院去了,我服侍你换衣服吧。”
她的神色也已经回答了许凤佳的问题,世子爷神色一动,“怎么,那小丫头还不是个善茬?”
“她要真的被吓一吓,就什么都招了,这案子也绵延不了这样久。”七娘子疲惫地笑了笑,又道,“我就是觉得奇怪……”
“怎么?”许凤佳就靠到了炕前,他不无遗憾,“本来还想见识一下你审案的风采——你是奇怪什么?”
“自从于安说了小松花的事。”七娘子就分析给许凤佳听,“我早就吩咐小黄浦、白露甚至是几个妈妈,暗地里起了肖家的底。这家人全家都是秦家出身,这一向母亲对他们也并不太差,亲戚朋友,无不是母亲的陪嫁。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买得动他们,让他们一家上下,都甘心当别人的枪呢。”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秀眉微蹙,“就说那个邱十三,按照现在的线索,他本来是来这里找工的,后来在当地看上了肖大妞,于是两人结为夫妇,回河北老家去了。怎么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就进了军队,又积功升到了百户?”
一边说,七娘子一边翻出了封锦的信,又细看了起来,她屈指算了算,道,“按表哥这边说的,两年前你在广东的时候,他正好是旗长,虽说底下也就是五十人,但大小是个官,一个新兵蛋子,是怎么能升得这样快的?”
许凤佳不禁又摸了摸胸口,似乎要透过自己厚实的脊背,感受到后背上残留的伤疤。他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邱十三,自己背后也有人?”
七娘子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呀,你看表哥信里说的。他已经是列入了升迁的名单,资料是被表哥看过的,所以前几个月我对表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影影绰绰有这么个印象,却是一直想不起来,正好是月初广东那边回报过来,表哥才想起来这个邱智是有个外号叫做邱十三。这两年里,他是才升了百户,又要有小升迁了……没有银钱开路可怎么行?可邱家要是这样富庶,邱十三至于要娶肖大妞为妻吗?这里头的每一件事情,都很透着蹊跷。”
原来封锦当时信中写明,自己在年前审阅过一批即将被提拔的军官名单,又部署燕云卫对这些军官进行过基本的身家调查,当时就曾经接触过邱智的资料,隐约记得他有个外号叫做邱十三的。
只是他日理万机,读过的资料不知凡百,竟是到一两个月后,再调阅报告时无意间见到,这才想起来。正好广东那边的燕云卫已经有了回馈,说是广州能找到的邱十三有七八个,也附上了这七八个邱十三的基本情况。他再一检查,见唯一一个成婚的邱十三便是邱智,于是就将邱智在燕云卫留档的基本材料先送给许凤佳,自己又写信让广州那边的燕云卫分部,尽速调查邱智的底细。
也因此,七娘子手头的这一份资料,竟也并不完全,只是粗略地记载了邱智的家庭情况,说他有一个妻子肖大妞,尚未生育,还有两房小妾,为官不过不失,可以说得上是中庸之才。对于邱智本人的出身来历,私底下的金钱往来,家业情况等等,是一概欠奉。不过对邱智本人在军中的履历倒是记载得很清楚:他的确是参与过许凤佳当年的那一场南洋之战的。
小松花一家,姐妹相隔千里,却都影影绰绰地和六房的坏事有些关联。就算还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也足够让人疑心这邱智在南洋之战中扮演的角色了。可惜他为人并不出挑,许凤佳竟是连这个人的长相都不记得了,两夫妻看了信,他也是着急写信下广州去,要将这个邱智带到京城来审问一番。不过当时京广相隔千里,押解上京的事,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暂时这重重疑团,还是要着落在小松花一个人身上。
虽说昨晚两人已经定下了方针,但许凤佳依然有些兴奋,他在当地走了几步,又搓了搓手,忽然道,“不行,你只是不让她吃饭睡觉,这算什么?我看,还是得用刑——”
刑字话音未落,七娘子已经白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屈打成招这四个字,会被父亲忘记,所以要用这样的手段,提醒他老人家想起来?”
她略带烦躁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还不在于口供……以一家人的性命相逼,那丫头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许凤佳也嗯了一声,轻声道,“还是看能不能找到物证了。”
这件事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在于能不能找到足以说服平国公的物证。否则如若单凭口供就可以定罪,七娘子马上把小松花毒打一顿,逼迫她承认是太夫人指使,则什么麻烦都不会再有。只是经过三年之后,即使小松花会松口认罪,但能不能找到证据,实在还是两说的事。
七娘子努力振奋精神,淡淡地道,“凡走过,就不可能没有痕迹。且先看这丫头什么时候松口了。”
她寻思了片刻,又问,“升鸾,你知道这几房里,哪个嫂嫂的陪嫁最多?”
这件事按理倒是问老妈妈最好的,许凤佳摸了摸下巴,如实道,“这就不清楚了。反正四个嫂嫂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你们杨家陪一个女儿陪得多,倒是真的。毕竟这几个嫂嫂,家里兄弟也都是多的。”
他顿了顿,又道,“四哥常年在外,四嫂吃穿用度都是家里的,就算有什么花销,也多半是出门的时候打赏下人,这虽不算什么,但她出门次数多,经年累月,也是开销。恐怕这些年来,手里也存不了多少活钱。”
“至于大嫂嘛,她的陪嫁倒是其次,大哥管了这么多年家务,要说没有攒下私房,我是不信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大哥和大嫂从来都不Сhā手家里的事,就算是想和肖家打关系,只怕都……”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道,“这样看,你还是怀疑五嫂多一些喽?”
“我想来想去,”七娘子没有正面回答许凤佳的问题,而是又分析了起来。“母亲要说对不起肖家,也就是把肖大龙从外账房调开的那一次,算是对不起肖家了。在母亲,肖大龙既然无能胜任,调开他倒没有什么。不过在肖大龙,可能就此会对母亲心怀怨怼,这时候五嫂再给一点好处,他会向着五房,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房可也没有给他们肖家多少好处。”许凤佳很是不以为然,“除非你把肖大妞的婚事,算到五房头上。不过那也扯远了,当兵的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挣富贵,先不说五房和邱家可能八竿子打不着,就是打得着,这婚事也没有美到哪里去。”
七娘子嗯了一声,托腮道,“说得是,如果小松花不肯松口,就只能等表哥那边把邱家的底细送来了。你再拷打邱智一番,能问出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小松花始终不肯松口,你预备怎么办?”许凤佳倒是来了几分兴致,靠在炕边懒懒地问,“放了她?”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要是她姐夫不是邱智呢,这件事,多半我也就这么算了。不过既然这件事和你的伤有关,就不能这样简单地放过肖家了。”
她面上闪过了一丝煞气,旋即,又烦躁地叹了口气,“不过现在事情始终还没走到那一步,太毒辣的手段,我也不想多提。”
许凤佳就做撒娇状,“就说给我听听也不行?”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半真半假,“我怕你听了,从此越发要说我蛇蝎心肠了。”
她不等许凤佳回话,又道,“不过,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的,大不了,请于安出面帮我个忙,哪由得小松花不开口?你就等着瞧吧,最多不过两天,她肯定就撑不住了。不许睡觉,可比什么酷刑都来得更可怕。”
见许凤佳将信将疑的样子,七娘子又弹了弹他的鼻子,“要不然,你也试试看一天一夜不许睡觉,就知道厉害了!”
“我要是不睡,你陪我折腾?”许先生翻了个白眼,狞笑着要去拉窗帘,急得七娘子直道,“不要闹,我这里还有事要办呢!”
小夫妻打闹了片刻,七娘子到底坚持住没有被许凤佳得手,只是被他圈在怀里,两人在炕上靠着,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七娘子又旧事重提,问许凤佳,“那按你看,五房的底子,厚不厚呢?”
按照惯例,没有分家,各房都是不许留私房钱的,除了媳妇们的嫁妆外,男丁们的收入一律上缴,再由官中分配,当然这规矩也不可能贯彻得太彻底。几房中,四少爷打仗是肯定有外快的,大少爷管家也少不了灰色收入,五少爷也有太夫人贴补,要说都指着媳妇的陪嫁过日子,那也不是真话。
许凤佳就沉吟着道,“看五哥平时的花销,家里的这点月钱,肯定是不够的。不过,五嫂的陪嫁倒也不多……”
七娘子动了动,提醒他,“你是还没算那十五万两?”
她又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轻声道,“我始终是不明白,五嫂为什么要虚言矫饰,从老太太那里骗出十万两来。”
“你肯定那是骗?”许凤佳不以为然,“按老太太疼五哥的样子,不要说是十万两,找到好理由,二十万两都舍得给!她又何至于骗?”
“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了。”七娘子皱起眉,“这件事,老太太是肯定不知道的,否则以五嫂的性子,肯定会让老太太出面,叫我还几个管事妈妈们一个清白。去年那件事,也就没有那么容易摆平了。只是我就是不明白,有什么事,五嫂是不敢告诉老太太,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骗……难道老太太并不许她放高利贷?”
她一下坐起身来,双眉紧皱。“不对,这件事背后,肯定有文章在。我看,还是要请表哥——”
话尤未已,许凤佳已经打断了七娘子,他难得地显出了几许不快,“这件事毕竟是家丑,你当许家的名字和高利贷联系在一起,很好听吗?让你表哥来查,他是往上报呢,还是不往上报呢?”
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她无奈地吐了一口气。
这男人虽然也对五房有很大的意见,但毕竟还是个古人,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于他是根深蒂固。小松花怎么说都是下人,可事关五房,那就不一样了。
她就压下了和许凤佳争辩的冲动:很多事,不一定要有个谁赢谁输。
“升鸾。”七娘子细声细气地道,“若果可以,这件事我又怎么希望告诉给表哥知道呢?只是你心里不是不清楚,当年如果缘分对了,表哥和五姐之间,未必不会有一段故事……能为五姐尽一点心,表哥是决不会有二话的。”
提到五娘子,许凤佳总有三分的不自然:毕竟是因为他常年不在,没有善尽护卫之责,才让五娘子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再说,我总觉得五嫂的种种举动,都带着不对,五姐的事,说不定就和这十万两的下落有关。可这样的信息,却不是小松花或者邱家可以提供给我们的,要查,还是要从上而下。”她就轻声细语,缓缓为许凤佳分析。“就算家丑外扬,也要外扬一次了,我可不想你再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提防自己人的暗箭……四郎、五郎还这么小,我又是一介女流,没有你,我们娘三个可怎么办?”
或许是她难得的示弱,取悦了许凤佳,又或者是她丝丝入扣的分析,让少将军也察觉到了这件事的必要性。许凤佳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不情愿地让了步。“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反正你有什么事,也不知道求我,就知道找你的表哥。”
话里的酸味,顺风都能飘出十里。
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你傻呀,术业有专攻,难道我什么都指望着你,你就开心了?”
她翻过身,亲昵地将许凤佳压在身下,亲了亲他的鼻尖,低声道,“今晚,我……”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含上了笑意,他一边听,一边嗯嗯连声,应了下来。“好,这可是你说的!今晚你要是做不到,看我怎么罚你!”
不过到了当晚,七娘子却是险些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
才进初更,小松花就已经传话过来,喊了个招字。
270真凶
七娘子并没有马上进偏院提审小松花。
“你让她好好想想,如果她胆敢骗我,会是个什么结果。”她镇定地吩咐立夏,“到明儿早上我发落完家务之前,她还有七八个时辰,可以慢慢想,好好地想,等想明白了,再给她吃饭喝水,却不要让她睡觉,灯也别灭了。”
立夏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却又很快地摆出了她惯常的沉静表情,她点了点头,退出了屋子。
许凤佳看了七娘子一眼,放下了手中的七巧图,冲着谷雨点了点头。谷雨就上前抱两个孩子,“四郎、五郎也该睡了!”
五郎一嘟嘴,似乎很有些撒娇的意思,四郎看了看父母,却又冲五郎摇了摇头,自己当先冲出了屋子,笑道,“弟弟来追我!”
许凤佳和七娘子目送着两个孩子出了屋子,一时都没有出声,过了一会,许凤佳才慢慢地道,“四郎真是要比弟弟懂事得多。”
他也就是这几个月来,对两个孩子稍微上了点心,并不像以前一样,只是把亲近孩子,当作自己的任务。七娘子也跟着他叹了口气,“可惜,到底还是显露得晚了一些。若是早,两个孩子在排行上就更分明了。”
“也好。”许凤佳唇边就露出了一点笑,“未来的世子,总不能是个窝囊废,他要是连自己的双生弟弟都不能管束得心服口服,将来又怎么节制堂兄弟们?”
“就像是你,十三岁就上战场去?”七娘子很是不以为然,想了想,却又笑道,“不过,没有那么多庶出的哥哥,四郎就算要上战场,也可以晚一些再去。不必和你当年一样,那么着急。”
许凤佳笑了笑,倒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又问,“怎么,你现在不去偏院?我还当你刚才的吩咐,只是暂时让她缓下心防,你再这么出其不意……”
七娘子摆了摆手,胸有成竹,“小松花这样的性子,断断不可能连几个时辰都熬不过。尤其是这几天她们虽然被看管着,但也没有吃多少苦头,好歹吃得饱饭,睡得好觉。我算定她怎么也要坚持十二个时辰以上,才能感觉到这种办法难熬的地方。初更就投降?太假。”
“你的意思是……”许凤佳眯起眼,一字一句地道,“她竟是还想做一份假供,陷害他人了?”
“我可没有这样说。”七娘子叹了口气,又道,“只是她如果不能从心底明白我的厉害,要审她,总是不大顺手。你们男人们有杀威棒,她呢?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几棒子下去就打得稀烂,我还怎么审?再说,那也太残忍了。眼下的这办法,虽然她是难熬了一点,但并没有太大的遗害,她休息几天也就能缓过来了。”
许凤佳不禁失笑,“按她的罪过,迟早不是打就是卖,再不然也脱不了一个死字,怎么,你还想为她求情,要把她好好地放出去配人?”
“死不死,那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七娘子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反正在我手上,我不想把场面闹得太惨,你就说我是假慈悲好了,反正……”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也的确是假慈悲没有错。”
许凤佳便沉默了下来,半晌,他才轻轻地摸了摸七娘子的秀发。
“人生在世,很多事,总是不得不为。”这位少年将军的话声中,也出现了一点难得的怅惘,但旋即却又振奋了起来。“如果你不想,又或者觉得不方便……”
他眼中煞气一闪,断然道,“那就我来动手。”
七娘子心中不禁一暖,却又觉得讽刺:人家恋爱,总是风月无边,自己和许凤佳之间的情谊,却似乎要通过杀戮和血腥来得到证明。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不置可否,“真到了要上板子的那一天,就是你不愿意,我也一定会找你来的……”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去给太夫人问安的时候,太夫人就又问起了平国公赏赐下来的两个美人儿。
“怎么说也是闽越王送来的,虽然是下人,但待之也要客气一些。”太夫人是一脸的公允慈悲,“下处都安顿好了没有?是在明德堂的哪一处?”
因为四少夫人今早又闹了不舒服,四少爷和她都没有过来请安。七娘子游目四顾,见五少夫人唇畔含笑,似乎事不关己,正和五少爷一起,握着和贤的手低声说话。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又装木头,她心下有数了:太夫人特地挑今早说这番话,肯定是冲着她来的。
“倒是都安顿好了。”她笑着回答,“因为最近事多,住在哪里,我也没有过问,祖母要是想知道,问一问立夏就好了。”
她闪了许凤佳一眼,又作势要叫立夏,许凤佳忙道,“不用问了,我让她们住到毛姨娘那里去。”
太夫人就作出了疑惑的样子,“明德堂那么大的屋子,还住不下两个通房,要打发到偏院去住?”
她虽然问的是许凤佳,但眼睛看的却是七娘子,就连平国公都不禁转了眼神,望着七娘子捻须不语。
“噢。”许凤佳却还是一脸的大剌剌。“祖母也不是不知道,我平时最要静的了,明德堂西翼平时除了我和杨棋,丫鬟们都很少进来的。要她们住到东翼去么,那里又是四郎、五郎起居的地方,也不方便,倒不如直接住到偏院去,倒各自清静些。”
太夫人一下就没话说了。
就算明知道是七娘子的意思,可她能让许凤佳说出这一番话来,那就是她的本事。
她看了平国公一眼,见平国公也流露出了一点无奈,便笑道,“算了,你们小辈的事,我这个做祖母的也管不了啦。反正凤佳怎么舒服,就怎么安排,那是再不会有错的。”
平国公扫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面容沉静,似乎并不因为许凤佳的言谈而有所欣喜,更是在心底叹了好几口气。
大家大族,总不能只有一两个子嗣,如若杨氏可以生育,倒也不是不能等到她生出一个嫡子傍身,再安排别人侍寝。
可现在她自己不能生,又不让别人生,若是四郎、五郎出事,六房难道要过继一个孩子进来承嗣?
他的眼神,又飘到了许凤佳身上。
唉,算了,才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可以等。
“今年端午进宫朝贺,杨氏记得带一些长命缕进宫。”平国公就不疾不徐地发了话,“我们外戚不好和宫中女眷,有什么私底下的往还,但安王毕竟是太妃养子,逢年过节,这一点小心意是不能少的。”
七娘子顿时肃容应是,“小七明白。”
平国公的眼神在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之间来回扫视,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一次,张氏也进宫给太妃请个安,别老只有杨氏一个人进宫,倒显得你们不够殷勤。”
五少夫人受宠若惊,抬起头望了平国公一眼,又去看太夫人,见太夫人对她微笑点头,才忐忑不安地道,“是,张氏一定好生奉承太妃。”
大少夫人都不禁递给了七娘子一个担忧的眼神。
自从去年八月查账上出事,这还是平国公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重新提拔五房。
似这样的封建大家庭,家长的喜好几乎就是一切,如今平国公眼看着对五房又有些另眼相看,六房最大的靠山许夫人又在外地疗养,太夫人又是明摆着站在五房这一边,六房的日子,恐怕就要有些不好过了。
七娘子却根本并不当一回事,她安之若素,欣慰地看着五少夫人,似乎很为五少夫人的重新得宠而高兴,“今年进宫可就有伴儿了!”
倒是许凤佳略略露出了一点不服,只是这情绪,却也迅速地消散了开去,只是在眼角眉梢,留下了一点点余痕。
从乐山居出来,许凤佳又要去所里有事,七娘子打发四郎、五郎去家塾上学,又在西五间里将家里的琐事发配了一番。这才不紧不慢地进了偏院,论时序,和昨天审小松花的时间,恰好是隔了一天。
虽说古人审案,也有不许犯人睡觉的,但看管得再严实,在阴暗的牢房里,犯人要迷糊过去,也总能找得到机会。但昼夜不分,以大灯照射受审者的眼睛,这就让人没有办法休息,又偏偏还没有困到可以无视灯光迷糊过去的程度,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吊着,实在是极为难受。
果然,仅仅是隔了一天,小松花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不但脸盘浮肿,头发蓬乱,就是脸上的神色,也不禁带了三分的恍惚,三分的焦躁。见到七娘子进来,她都没有问安,只是木然地在椅子上变幻了一个姿势,似乎想要躲开直射着双眼的灯光。
七娘子也没有多和她废话,而是淡淡地道,“你不是说要招吗?那你就招了吧。”
小松花又抬起眼来,似乎在凝聚精神,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由得她去看。
归根到底,这审讯一事,就是两人之间的心理较量。她之所以对审讯小松花这样有信心,主要是因为两人的社会地位差别很大,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碾压过小松花的心防,都是迟早的事。
不过,现在没有一点物证,小松花要是胆敢撒谎,对七娘子来说,总是能带来很大的不便。
怎么将小松花的心防完全摧毁,也就成了她现在考虑的当务之急。
是以,她并没有回避小松花的眼神,而是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股傲慢的态度,似乎将一切已经尽收心底,对小松花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怎么在乎。
小松花又垂下眼去,这个精力耗弱的小丫鬟眼皮一阵颤动,她轻声道,“奴婢可否敢问少夫人,为什么就将奴婢列为了一等嫌疑,一定要施以这样的折磨,来逼得奴婢开口。”
前世七娘子虽然没有接触过审讯,但至少也看过几本相关的书,深知此时决不能被小松花所惑,将自己知道的线索告诉出来,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你猜呢。”
小松花咬紧了牙关,又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奴婢……是有在先少夫人的药材里,加了一点东西。”
这还是她第一次认下了这个罪名。
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她压抑着心头的紧张与兴奋,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小松花又抬起眼来,怯生生地撩了七娘子一眼,面无血色地道,“不过,这件事背后,当然是有人指使……此人……此人是大少夫人!”
七娘子瞳仁一缩,她咬住唇,一时没有说话,反倒是小松花似乎找到了勇气,断断续续地往下诉说了起来。
“那一天,奴婢去清平苑为少夫人取药,路上遇到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似乎是才从乐山居里出来。看到了奴婢,就住了脚,问了奴婢几句话。”
她又哽咽起来,双肩一抽一抽的,面上泪痕滑落,显得煞是可怜,“大少夫人身边带了两个丫鬟,她们三人将奴婢围住,大少夫人便问奴婢,想不想挣钱。”
“奴婢当时已经慌了,大少夫人又抽出了一沓银票,塞到奴婢手上,说,说这是给奴婢的辛苦钱。一边说,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边开了药包,往里头混进了一些东西。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正是着慌的时候,大少夫人又说:要是把这件事嚷出去,这就是奴婢血口喷人。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奴婢能做的事,只有乖乖听话,再把银票藏好,免得钱财露白,为人所知。”
小松花的声调有了几分破碎,她脸上现出了几许恐惧,“奴婢心头很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路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熬药的妈妈就劈手夺过了奴婢手上的药包,一边责怪奴婢走得慢了,一边将药材归档……奴婢就……就……”
比起一天前的镇定与冷静,小松花似乎已经换了一个人,她垂下头低泣起来,“就再也没有敢提起这件事……”
七娘子望着她的眼神,也渐渐冰冷了下来,她轻声道,“你的意思,是大嫂半路将你截下,给了你些银子,又将药包里混入了其他的药材。吩咐你不需要说出去,否则没有一点真凭实据,你们家人必定遭殃。于是你一时胆小,就这样顺从了大少夫人的安排,是不是?”
小松花就一边哽咽,一边点了点头,“是……奴婢该死,奴婢胆怯……可少夫人请明查,这一沓银票共一千两,奴婢也没有敢花,早就乘着夜色,抛到水里去了……”
“所以你的话,是一点凭据都没有了?”七娘子又问,“那你知道不知道,大少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小松花摇了摇头,低声道,“奴婢一个小丫头,怎么知道少夫人心里的想头。”
她顿了顿,又抽噎起来,“少夫人明察,奴婢该死,奴婢是该死,可……可奴婢也是被大少夫人胁迫……”
七娘子不耐烦地道,“哭什么!不许哭!”
她又托着腮,沉思了片刻,才问,“那你猜呢,大少夫人是为什么要这样来害人。”
小松花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搜索枯肠,寻找一个答案,片刻后,她才迟疑地道,“奴婢也不清楚……或者,或者是大少爷管家的事吧。先少夫人在我们跟前说了几次,外头的事,应该由管家来办,可能大少夫人就……”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问,“那么在事前,你和大少夫人熟悉吗?说过几次话?”
小松花又拼命摇起了头,“奴婢,奴婢记不得了。”
如若不是有绳索将她绑在了椅子上,她几乎要滑落在地,“似乎也没有做过特别的接触。”
“那大嫂为什么要把那两味药材放进药包,你知道为什么吗?”七娘子又盯着小松花问,“你明不明白为什么?”
小松花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她又摇了摇头。“奴婢不明白……”
七娘子反而放松了下来,她松弛地靠回椅上,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
疲劳审讯,毕竟是麻痹了小松花的思维,她还是露出了破绽。
她没有多说什么,便站起身来,出了屋子。
271博弈
“不要给她松绑,还是一样对着脸照着,只给一点水喝。”七娘子出了屋子,就低声吩咐杭妈妈,“还是一句话,她什么时候准备说实话了,什么时候再叫我过来。”
她顿了顿,又道,“你告诉她,这一次再说谎,倒霉的可就不止她一个人了。”
杭妈妈乍着胆子探头望了屋内一眼,一脸恭谨地领了七娘子的吩咐,进了审讯室,七娘子又嘱咐小王妈妈,“你和杭妈妈多辛苦一点,还是轮班看守,也别太累了。”
见小王妈妈面上闪过的一丝敬畏,她不禁自嘲地一笑:千般手段,到底比不过一点暴力,更能震慑人心。
她足足把小松花晾到了傍晚,才又进了偏院。
足足十七八个时辰没有得到休息,对这个小丫鬟的健康蚂蚁似乎已经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她的脸要比上午更肿了一些,眼神也要比上午受审时更加论坛涣散,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礼仪,当七娘子在她对面落座的时候,她甚至直勾勾地打量着七娘子,连首发礼貌两个字,似乎都忘了该怎么写了。
七娘子却要比上午更加放松得多了,她唇边甚至含了一丝轻松的笑意,在小松花对面坐下后,也不忙着开口,而是先翻了活页册,蚂蚁论坛首发自顾自地浏览起了小松花之前的笔录。
屋内足足静了一炷香时分,小松花才低沉地道,“少夫人又是凭什么判断我说谎。”
现在,她连奴婢这个自称都没有用了。
“好。”七娘子搁下了笔,淡淡地道,“想来,你心底恐怕还没有完全服气。——五姐真是看错了你,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本来也不该屈就于一个打杂的活计。”
小松花微微一怔,她勉力将眼神在七娘子的脸上聚焦,却又因为油灯的照射,不禁眯起了眼。
七娘子就随手吹灭了一盏油灯,又将另一盏油灯后头的白纸取了下来,使得光线不再直射小松花的眼睛。让她凝聚出一点理智,来听自己的话。
“从你进门开始,行为举止之间,就流露出了你的性子。你是个很聪明,也很沉着的丫头,认识你的人,也都说你并不蚂蚁轻浮,素来很沉得住气。”七娘子缓缓地道,“一个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如果心里没鬼,少说也要三四天以上,才会放弃希望,含冤认罪。才关你几个时辰,你就已经服软论坛,这一份供词里,必定有诈。”
她抽丝剥茧,款款道来,竟是将小松花的表现剖析得丝丝分明,小松花眼中顿时闪过了一丝惊异。
她到底精神耗弱,已经无法掩藏自己的表现,这一丝惊异,就被七娘子给收进了眼底。
“当然,我这里也没有多少真凭实据,可以指认你的罪过。”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小松花。“即使你心里很清楚,故世子夫人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你要是能稳得住,撑的过酷刑,只是不认,那我也拿你没有办法。老实说,蚂蚁论坛首发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坚持三天以上,才想着认罪的事。”
“可你才到初更就已经服软,这是为什么呢?这件事,就很惹人疑窦了。我手头唯一透露给你知道的线索,无非是我已经查出你姐夫是广州一带的蚂蚁军官。而这个线索,当时虽然没有炸出你的反应,但对你的社区触动却很大,在我出门之后,你寻思了一天,想必是已经作出了结论:如果你撑着不说,有这个疑点在先,我也肯定要起一起肖家论坛的底。”
七娘子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道,“对一个无辜的人来说,她肯定希望我来起肖家的底,来证明她自己的清白。可是肖家的底既然经不起我起,那么你受的折磨,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反正横竖都有鬼,怎么都查得出来,倒不如你先骗了我,让我去查蚂蚁论坛首发大少夫人,如此将水搅浑,那么肖家还可能有一线生机。小松花,你说是不是呢?”
小松花眼中已经难以遏制地流露出了绝望,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淡淡地道,“少夫人是主子,小松花是奴才,少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肯放下心防。
这丫头也的确是个人才。
七娘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能查到你头上,并非因为我是你的主子,只不过因为我比你要厉害得多。想骗我,凭你?是骗不过的。”
她放慢了声调,“现在,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说便罢了,不说,就由我来帮你说。”
见小松花脸上闪过犹豫,又咬住了下唇,面现沉思。七娘子心底倒是放松了下来。
此时此刻,小松花十多个时辰没有睡觉,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估计都到了崩溃的极限,她可能已经没有余力去衡量七娘子话中的真假,只能跟着她给的思路来走了。
“王不留行和番红花的消息,是你偷听到的,是不是。”她就紧着问了一句,紧盯着小松花,轻声问,“当时你在里间门口,要把一碗药送给少夫人,可是钟先生还在屋里,你就没有进去。正好老妈妈进来看到了你,就招手让你过去,问你少夫人蚂蚁论坛首发的起居。你一边敷衍她,一边听着钟先生对少夫人的说话,说‘像王不留行和番红花这样的药,少夫人吃了,下红难止是至少的,只怕闹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是连沾唇都决不能沾的……’”
随着她的叙述,小松花面上蓦地泛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惧,她抬起头惊愕地瞪着七娘子,张开口,双唇颤抖,却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冷冷地笑了。“这件事,你猜我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是……是五姑娘?”小松花几乎是脱口而出,却是话才出口,就露出了悔色。
“不错,正是五姑娘。”七娘子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想必你也清楚,如今府中管家的人,已经不再是五嫂了吧。你猜,蚂蚁论坛首发五姑娘一向和哪房走得更近?如果我需要她出面来指证你,她会不会答应呢?”
只要不是傻的,当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松花脸上绝望之色越浓,七娘子又帮她推理下去,“如果我肯止步于肖家,最高兴的人,当然是国公爷,凭着五姑娘的一句话,就可以定你的死罪。蚂蚁论坛首发到时候把你往杨家一交,你听说过阁老太太当年有多伤心,多气愤么?”
如果肖家被证明一手主导了五娘子的死亡,全家上下,肯定是要面临大太太的怒火,到时候,他们的遭遇可就不是家破人亡几个字能够形容得了的了。
“我也不会瞒你,就算你现在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或是被发卖,或是到庄子上去做苦力,也不可能有一个更好的结果了。”七娘子蚂蚁论坛首发也没有巧言令色的意思,她慢慢地道,“不过,你的聪明毕竟还是为你赢得了一个机会,只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你全家不死,这,我还是可以办得到的。你应当明白,一个人只要不死,总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这一次,她终于在小松花眼底看到了货真价实的心动。
七娘子见好就收,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呷着热茶,再度翻阅起了眼前的活页本。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松花低哑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我要喝水。”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要吃饭,我要好好睡一觉……”
七娘子抬起眼来,对准了她浮肿的双眼,露出一个同情的笑。
“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她说,“不过在这之前要做什么,你心底也很清楚。”
她扬声叫道,“来人。”
杭妈妈顿时进了屋子,七娘子冲小松花抬了抬下巴,低声道,“给她松绑。”
她发觉门口有一道阴影,便侧着身子看了看,这才发现原来许凤佳已经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小松花却是全然无暇他顾,她连许凤佳踱进屋内,站到七娘子身边,也根本顾不得搭理,只是狠狠地揉了揉脸,又活动了一下筋骨,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才疲惫地道。“王不留行和番红花蚂蚁可以导致出血的事,的确是我听到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头一点一点的,竟是已经睡去,好在过了一瞬,又自己惊醒过来,续道,“当时倒也不是故意要听,只是惦记着手里的药蚂蚁论坛首发还是要趁热喝,可以少夫人的脾气,未必肯安生喝下去。钟医生人在屋内,不好进去打扰不说,老妈妈又在一边聒噪,是以只得盼望屋内动静……希望钟先生快点说完,我可以进去送药。”
“就这样无意间听到了这几句话,倒是上了心了。刚好那天下午不该我当值,我又有些冬衣没有从家里取来,我就和谷雨姐姐说了一声,回家取冬衣。”
小松花目光有了几分呆滞,她又揉了揉眼睛,连话声都含糊起来。“到了家里,刚好母亲坐在门口,正在补衣服,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就将钟大夫的话告诉母亲,作为玩笑,没有想到母亲一听就认真蚂蚁起来。顿时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带了一小包药材,要我有机会的时候,加到杨五娘的药里,我问她是什么,她也不肯说,只是叮嘱我要十分小心,万万不可以被别人论坛发觉。又说,这件事做好了,我们家将来是受用无穷。”
“我心中抱着疑虑,一时间还不肯答应。”小松花又打了个呵欠,“就问母亲,这药是谁给的。母亲说,是府里的一位贵人,看不惯杨五娘蚂蚁论坛首发平时飞扬跋扈,所以要下一下她的威风。又说这包里的药,顶多是给杨五娘添一点毛病,断断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要我不用害怕。”
“我很小就进了府里当差,对家里的事,知道得也不清楚。娘这样说,我就将药包带进了府里。刚好第二天早上,我又去清平苑拿了一大包药材,上头写着是十全大补汤的若干配料。我就动了心,随手将药材包拆开,混进了一个小包去。一路也没有任何人看见,回到明德堂,熬药的妈妈劈手夺去,立刻就拆开使用。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我放进去的药,给一起煮了进去。没想到到了第二天下午,杨五娘喝了药,居然一下就不行了。我吓得够呛,想着要把药端走泼了。不想却被杨七娘喝住,非但如此,她还立刻请权家的医生尝药,权医生尝出了蚂蚁王不留行和番红花……当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小松花脸上又现出了一点恐惧,她几乎已经是在社区呓语。“我知道爹娘在夫人底下一直不得意,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巴个高枝儿,也和老妈妈一家一样,过着富贵的日子。但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大胆……”
“还好当时兵荒马乱,也没有人顾得上我们。全都在忙杨五娘的丧事,到了晚上,我偷偷地跑到外头去,想溜回家问一问爹。到底是谁在背后闹鬼,没想到娘反而蚂蚁和我撞了个正着。她问我这件事有没有被人看到,我说没有,当时我在回廊拐角的地方,本来就隐蔽,大冷天的,也没有一个人在回廊里乱逛。娘松了口气,又叮嘱我,叫我挺住,谁都不要告诉。我又问他们,到底是听了谁的吩咐,做这样大逆不道伤天害理的事。娘只说这是大人的事,叫我别管,又叫我什么都别说,任谁问了就只说不知道。等到这件事不了了之,再过个三五年,我们家就蚂蚁赎身出去,给我也买两三个丫鬟,让我过上小姐的日子。”
“到了第二天早上,夫人回过神来,我们就全被锁了起来,一个个地轮番拷打……”小松花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她一下清醒了许多,似乎是被回忆中的痛苦所惊醒。“我也挺住了,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又学着身边人的样子,一心求死,蚂蚁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又过了二十多天,也没有拷打出个结果来,夫人似乎死了心。我们被送到乡下去看管起来,倒也没有受太多的苦。爹娘时不时来看看我,虽然不能见面说话,但也可以给我送一点东西,就这样三年过去,事情好像已经都被忘了。没想到就在这时候……”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不用说了。
七娘子也没有顾得上许凤佳的反应,见小松花不再说话,她又追问,“你爹娘上头的那个人是谁,你一点都不知道?”
小松花摇了摇头,“不知道。”
也对,对上位者来说,小松花这样的小丫头也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她要是知道太多,岂不更是个麻烦?
“那么我问你姐夫的事之后,你为什么惊惶得立刻想出一篇谎言来骗我。”她厉声问,“你姐夫到底是什么来历!”
小松花静默下来,不再说话,七娘子又冷笑道,“不要以为你在这样迷糊的时候,还可以编出一套骗得过我的谎话!”
这最后一声厉喝,似乎终于是摧毁了小松花的心防,她叹了一口气,颓然道,“姐夫本人出身来历,似乎也有些隐衷,可到底是什么,家里人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又轻轻啜泣起来,“是我做的事,不干姐姐和姐夫什么。我不想为了这件事带累姐姐一家。爹娘是没有办法,自作自受,可是姐姐多年前就出嫁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问,“你不知道那人是谁,那情有可原,那你知道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亲朋好友,是关系又密切,平时又不大走动,你们家承受过他的照顾,但明面上却和他们并不太亲近的?”
小松花思索了片刻,她轻声道,“要说也就是吴勋家的,是姐姐的干妈,似乎姐姐很小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姐姐,就认了干亲。不过她是红人,蚂蚁又是账房,平时也很少上我们家来坐……”
272善变
七娘子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疲惫地吐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活页,递到了小松花跟前,“你自己看看,若是说得没错,就摁了手印吧。”
小松花却是看都不看,只是在衣上拭了拭手指,便要去咬,七娘子忙止住了她,又拿起印泥,让她摁过手印。这才一边收拾案头的东西,一边叫人进来,“带她下去洗澡吃饭,让她好好睡一觉,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竟是丝毫都没有休息,照旧是虚应故事地将余下的七八个人审过了一遍,这才示意下人们进来休息,自己带上书册,和许凤佳一起出了屋子。
许凤佳自从进屋之后,就是一片沉默,一直到此时和七娘子一道走出门来为止,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两夫妻站在屋外,望着暮色,一时竟是谁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劳累了一天,又兼用心过度,此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在檐下站了站,才勉强凝聚起力气,轻声催促许凤佳,“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了……”
许凤佳嗯了一声,却还是一脸的深思,直到随七娘子进了西三间,才摸着下巴,缓缓地问她,“你这个房间,布置得倒很有意思。把窗户糊上纸张,这是为了什么?”
男人就是男人,当此情景,如果是一个女儿家,只怕早就和七娘子议论起了五房的险恶用心,许凤佳想的却是七娘子把审讯室布置得很不错。
七娘子不禁啼笑皆非,“你现在又没有刑讯的需求,就算有,哪个刑房不是黑乎乎的,我这一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许凤佳却很认真,“还是算得了什么的,我看小松花到了后头,为了让她睡觉,真是巴不得什么都告诉你了。从前我是一点也没想到,不让一个人睡觉,原来是这样残酷的刑罚。”
他大有钦佩之色,火热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七娘子,半晌才感慨道,“唉,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当年西征,若有你在身边,也不知道能省我们多少事!”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道,“若我是男人,才不会这样费尽心机,在内宅中争斗……拿了杨家的钱到乡下买几亩地,每天逍遥浪荡,日子不知过得多么自在,哪里和今时今日一样,费尽了心思,和几个妯娌这样斗、斗、斗!连纳妾不纳妾,都还要受人的脸色。”
她平时提到许家家人,是绝没有一句不好,尤其当着许凤佳的面,更是从不抱怨平国公,此时难得口出恶言,许凤佳也不禁一怔,他摸了摸七娘子的头,小心翼翼地道,“怎么,是不是又发烧了?看你一脸的倦色——我看今晚就不要再谈这事了,先睡吧?”
七娘子话一出口,自己也感到后悔,见许凤佳又这样陪着小心,越发有些愧疚,她摇了摇头,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歉。“就是心头一时间很烦恶……”
顿了顿,又慢慢地走到许凤佳身边,将头靠到了他肩上。
许凤佳动了动手臂,顿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又上下抚摸着七娘子的背心,安慰她,“既然算定了是五房再没有错,接下来的事,你就交给我去办,你也别再操心了。钟先生不是说了,你这个病要少用心才将养得好……”
七娘子想到权仲白的话,一时间心头更是烦闷,她闷闷地道,“我还忘记告诉你——”
就将权仲白的话说出来给许凤佳听,又跺了跺脚,恼恨道,“真是讨死厌了,他也是,五嫂也是,公公也是,祖母也是,一家人好好的日子不过,我算计你你算计我的。我,我……害得我小孩都不能生!”
她一辈子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许凤佳不禁纵声大笑,亲昵地在她耳边道,“小时候你要是肯对我这样发一发娇嗔,我简直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见七娘子眉立,他忙又道,“现在也高兴,现在也是高兴的。”
又放低了声音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往后十多年间,爱生几个就生几个,就是不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天下男人,再没有不看重子嗣的,尤其是许凤佳的身份,即使已经有了四郎、五郎,他始终还有很大的生育压力。七娘子虽然心头一甜,但也忍不住闷闷地道,“撒谎,真的生不出,你又该着急了。”
许凤佳却摇了摇头。
他热得发烫的双眼,对准了七娘子的剪水双瞳,竟是有了罕见的严肃认真。
“孩子这种事,还是看缘分,求也求不来的。”许凤佳又收紧了怀抱,将七娘子抱紧了。“我问过权子殷,他说你气虚体弱,就算将来将养好了,生育时危险始终要更大一些。如若没有跨过这一关,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一生宁可就四郎、五郎两个,我也不愿你拿着命去拼……”
他一向是嘻嘻哈哈,言笑无忌,很少将心思显露到面上来。唯独只有几次动情时,才流露出心底的情绪,七娘子与他双目相对,一时间不禁怔住,只觉得这一年多以来的种种辛酸,在许凤佳的这一望里,居然也就这样渐渐地消解开了。想到他处处回护,为了当时一诺,不惜再三忤逆平国公,私底下更是罕见地开明,对自己和封锦的来往,虽然吃醋,却也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她的双唇就慢慢地扬了起来。
很多事,真是要细水长流,才能水滴石穿。
“话也不是这样去说的。”她软软地道,“以前并不觉得,倒是现在才明白过来,生孩子也不是为了传承香火。”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盯着许凤佳的领口轻声道,“若是嫁到别人家里,我也未必会动这个念头。”
以七娘子的性子,这句话,已经是难得的甜言蜜语。
许凤佳顿时连连啧声,“今儿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杨棋居然说了这种话——”
七娘子恼得接连捶打了他几下,想了想小松花的话,又不禁叹了口气,低沉地道。“就是忽然间觉得,这样机关算尽,什么事都要绕上七八个弯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够了。”
她抬起头来,略带些恳求地望着许凤佳,轻声道,“查了五姐的死之后,再过些年,等父亲……我们就分家吧。过一过简单的日子,乘我还能生,调养好身子,为你生个娃娃。这一世,我是再也不想算计了。”
许凤佳深深地注视着七娘子,半晌,才点头道,“好。把善礼的事查清楚之后,你这一世,便再无须这样操心。”
一如既往,这句话一点都不浪漫,却让七娘子感到无比安心。她一下纵身入怀,又紧紧地抱住许凤佳,在他怀中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孩童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便是四郎和五郎脆嫩的童声隔着门飘了过来,“爹娘吃过晚饭没有?”
两夫妻忙分了开来,七娘子一边整理鬓发,一边开了门,“四郎、五郎又吃过饭没有呢?”
四郎、五郎都道,“吃过了。”五郎更是眨巴着大眼,质问七娘子,“我们晚饭前过来,立夏阿姨说,爹和七娘都有事出去了——是做什么去了呀?”
七娘子不禁一笑,“自然是有事嘛,五郎连这件事都要管?”
就安顿着两个孩子在身边坐下,“既然来了,就罚你们陪爹吃饭。”
四郎含着一枚松子糖,含含糊糊地问七娘子,“娘不吃饭吗?”
七娘子笑道,“本来是不吃的,可要陪你们的爹,也只好吃一点了。”
许凤佳敲了七娘子脑门一下,才在两个孩子对面落座,威严地问,“今天先生都教了什么?”
偏偏他对孩子们越严厉,两个孩子却越爱粘着他,五郎就要爬到许凤佳腿上坐,一边舞动着手脚,一边娇声道,“先生教我们画了画,还、还教我们写了十个字——”
“还教我们背了一首诗!”四郎又抢着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五郎就合着急急地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嗯。”许凤佳点了点头,又道,“这首诗,你们回头也要能默写下来是最好的了。”
七娘子忙道,“别听他的,先生让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你们爹呀,就只会心血来潮,给你们添功课!”
许凤佳一瞪眼,还没有说话,四郎、五郎就笑着道,“还是娘最好了!”
西次间内,丫鬟们来往穿梭,摆着晚饭,又为西三间添了灯火。透过玻璃窗子,灯火融融处,依稀就传出了一家人此起彼伏的笑语声。
虽然两个人心里都藏得住事,不至于一出门就开始讨论小松花的口供,但七娘子到底没有别的消遣,全心全意,都在办五娘子的案子。等到吃过了晚饭,将两个孩子哄回了西翼去睡,各自梳洗过了,七娘子就和许凤佳商量。“你看,该不该将肖家老两口请来讯问一番呢?”
许凤佳倒也难得地没有提‘晚饭后不谈风月’的规定,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略作沉吟,便以征询的语气问七娘子,“我看还是别打草惊蛇了吧?”
从前只晓得说一不二,如今终于也会征询自己的意见了。七娘子抿唇笑了笑,自己又盘算了一会,才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本来把人拉上来盘查,就已经够打眼的了。五嫂最近这么不消停,只怕还是因为这件事,要是提审肖家两口子,我怕她着急起来……”
她并指成刀,在空中虚虚地划拉了一下,续道,“吴勋家的虽然被打发到了庄子上,但到底没有喝药,必要的时候,她的指证也是蛮好用的,我们不必因小失大,现在,还是要先找到五嫂这一番计策的证据。”
许凤佳想了想,又自叹息起来。“听说是她,我怎么连一点讶异都没有,就觉得果然是她……唉,此女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居然丧心病狂至此,作出了这样的事来。”
他毕竟是个男人,只是稍微叹息几句,就问七娘子,“这件事,你打算怎么查?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没有?”
竟然已经是隐隐有了唯七娘子马首是瞻的意思。
当今大秦,胸襟及得上许凤佳的世家子弟,恐怕也不太多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免得许凤佳又骄傲起来,她沉思了一会,就和许凤佳商量,“我始终放不下的,还是祖母那里不知去向的十万两银子。以五房的本事,赔本生意她肯定是不会做的,十万两银子,断断不会是蚀本蚀没了的。还有四嫂说的五万两银子,加起来也有十五万两现银,说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她的动机,并不难猜,我也已经有了一点想法。只是这十五万两银子究竟去了哪里,我是好奇得很。”
“高利贷那边,有没有消息?”许凤佳虽然并不赞成七娘子去找封锦起五少夫人的底,但既然送了信过去,反倒是问得比谁都积极。“按理说都是四九城里的事,怎么说,几天内也都该有了答案。”
“表哥公务繁忙,一时顾不到这里,也是有的。”七娘子不免为封锦辩解了几句,又续道,“我总觉得十五万两拿出去放高利贷,实在是太不稳当了,她恐怕也不敢……这十五万两,恐怕还是有别的去处。只是一时间也想不上来,十五万两本钱的生意,又是怎么能偷偷地做。又为什么不能和祖母说明白,非得要用骗的,去骗出那十万两来。”
两个人计议了一番,也都觉得奇怪。要知道十五万两虽然不多,却也绝对不少,就是开个银楼,也都够了。不过不管是什么生意,也都不是悄无声息可以做起来的。而如果是正当生意,五少夫人更没有必要瞒着太夫人。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线索太少,也都没个答案。许凤佳索性就不提此事,又若有所思地道,“你说,五哥对这些事,知道得又有多清楚呢?”
五少爷平时嘻嘻哈哈的,和许凤佳看着倒很亲热。七娘子也拿不准两人关系到底如何,正自寻思时,许凤佳又道,“按理说,五哥的性子和大哥一样,都没有多少争强好胜的心思,不像是三哥、四哥那样锐意进取。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宫中做个侍卫,也没有谋外放的意思……”
他的手又不禁放到了胸前,缓缓地摩挲了起来。
七娘子知道他肯定是又想到在广州的那一次遇险,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人也是会变的。尤其娶了五嫂之后,枕头风吹着……”
许凤佳的目光就悠远了起来,他慢慢地道,“唉,从小我受了先生的责罚,在太子爷那里受了气的时候,也就是五哥会听我诉诉苦了。”
他闭上眼,又收紧了拳头,半晌才轻声道。“只盼着兄弟阋墙之事,下一代,是再别有了。”
273数落
第二天一早起来,许凤佳便把这十多个下人又送回了许夫人的陪嫁庄子里,七娘子也不动声色,权当没有审问过小松花,对着几妯娌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就是当着五少夫人,也都没有露出一点不对。
因为本来和范家议定了是七月成亲,如今换了于安,范家的意思,还是想在年内把亲事办了。太夫人又希望在于安成亲之前,为于平物色一门亲事,免得乱了序齿。七娘子连日来都在忙碌于安的嫁妆,一并张罗着在四九城里物色合适的男丁。又有端午在即,家里也有些琐事需要处理,再加上四少夫人和四少爷一赌气,这胎儿就不消停。接下来的十多天,她是不忙不忙,每天也有一堆事要做,竟是十多天里,都没有腾出手来处理五娘子一案。
不过,或者也是因为如此,五少夫人看到七娘子时,态度倒要和气多了,就是太夫人都没有提起通房的事。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不是没有感慨。
私底下就和许凤佳感叹,“从前不知道的时候,只觉得我的确也做得不对,进门起就没有给祖母好脸色看,难怪老人家有了机会,就这样排挤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做得再好都没有用,老人家的心眼是一开始,就不知道偏去了哪里。”
眼下情势,是明摆着太夫人偏心五房,恐怕对五少夫人下毒一事,心中也不至于无数,只是采取默许态度。再加上那十万两银子,还有随着七娘子查案脚步而起伏的态度……要说太夫人完全是被五房蒙骗,恐怕许凤佳是自己都不相信。
不过,许凤佳可以说五少爷的不是,甚至是抱怨四少爷的强势,但平国公和太夫人的不对,他却是很少说起。毕竟大秦还是以孝治天下,很多事,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爷,也要受到社会规则的约束。七娘子见他并不搭话,神色有了几分尴尬,又转了话题笑道,“其实我还好奇得很,你说五嫂是一开始就有把五姐毒死的念头,还是只想让五姐身子骨并不太好,以便可以多掌权几年,从中获利呢?”
这个问题,许凤佳却也答不上来了,他反而问七娘子,“且不说王不留行很难分辨,番红花是有异香的。熬药的婆子怎么就那么心粗,也就跟着丢到了罐子里去煎着?”
“这倒是说不清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也不是个个熬药的妈妈,都能精通药理的,又要忠心又要能干,哪有这么多人给你用?熬药的胡妈妈早都不知道受了多少鞭,她是发了多少个毒誓,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下去茅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屋子。她的底,也早都被起了多少次了,全家人都是我们杨家过去的陪嫁,和府里人是泾渭分明……这要还能有什么不对,那以后是再也没有下人可以用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就是私底下告诉你,胡妈妈这个人,我是早就熟悉的。虽然在月来馆的时候就很有体面,但这个人忠心有余,能力却很不足,粗笨得很,会让她去熬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却也已经很明显了:五娘子的这个决定,本来就不够妥当。
许凤佳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他闷闷地道,“善礼其实一点都不笨,可为什么……”
“五姐那个性子,放纵自由,倒是带了一分侠气。”七娘子淡淡地道,“要做当家主母,就少了几分谨慎。我早猜到她必定是要吃上几次亏,才能醒悟过来的,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这一次跌倒,五娘子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只有院子里丫鬟们的说笑声,透过窗户隐隐传了进来,点缀了这沉重的寂寞。
过了半日,许凤佳才道,“对了,过了端午,我们去安富坊走一走吧。”
他半坐起身,盯着七娘子道,“今天封子绣给我送信,说是舅母这一向身子不大好,恐怕是有些不好的样子。封家在京城又没有多少亲人,请我们如果方便,就到安富坊去坐一坐,陪舅母说说话。”
他虽然还是很少称呼封锦为表哥,但说起封太太,倒是很客气。
七娘子忙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又屈指盘算,“端午正日不说了,要进宫朝贺的,说不得又要在宫里耽搁半日,出来就是几个孩子的生日,虽说小事,我不在家也不好的。对了,你要记得,大嫂说她娘家远房一个堂弟,和于平倒是年龄相近,最近进京来是要在国子监读书的。出身呢我问过了,父亲当年也做过四五品的大员,这个人自己也争气,去年考了举人,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就和许凤佳算了半日,才算得五月十日可以腾出空来,到封家走动。许凤佳又叮嘱七娘子,“到了宫里,记得先到皇后那里坐一坐,别心急火燎,就去景仁宫找你六姐……”
他又不由得失笑,“算了,说到人情世故,你比我行!”
到了四月底,于翘七七过了,难免家里又是一番的祭祀热闹,许夫人也特地从小汤山回来出席仪式,七娘子又免不得将为于平相看的人家告诉给许夫人知道。许夫人听了倒很满意,又和太夫人商议了,太夫人也无话可说,就由大少爷、四少爷寻机将韩家少爷带到家里来,给平国公过目了。平国公也甚觉妥帖,于是韩家又写信过来提亲等等,一直忙乱到了端午正日,一大早七娘子又起身换了正装,与五少夫人一起进去给太夫人、许夫人看过,两人一道进宫朝贺皇后。
大秦规矩,每逢佳节,内外命妇都要朝贺中宫。由于众藩王一律不在京中,这样的场合,自然以牛家、孙家等几家为尊,七娘子领着五少夫人进来,倒是想先找到权瑞云,同她说几句话,却不料周围看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权瑞云的身影。倒还是五少夫人眼尖,推了推七娘子,笑道,“你看你们家弟妹在孙夫人那里呢。”
七娘子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权瑞云果然和二娘子站在一处,正和牛夫人寒暄,她忙道,“五嫂,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
五少夫人笑着摇了摇手,“我这边也有些亲戚要说话的,六弟妹自个儿过去吧,一会散了记得找我一道过慈寿宫去请安是真的!”
孙家、杨家也都是七娘子的亲戚,和五少夫人的确是不沾边,七娘子客气了几句,也就和五少夫人约定了一会从坤宁宫出来了再互相等等。就和她分手,自己分开人群,近了二娘子同权瑞云。
以二娘子的身份,平时进宫,必定是命妇们包围的对象。倒是权瑞云虽然是阁老媳妇,但其实自己没有诰命,还是靠权仲白的面子,九哥未得功名,她已经有了诰命在身。平时进宫,除了七娘子有空和她说说话,二娘子往往无暇搭理,更不要说被命妇们围在中间奉承了。不过今时今日,她身边的热闹却也不逊色二娘子太多,竟大有一呼百应的意思。
看来,六娘子这一胎最直接的受益方,还是杨家。
见到七娘子过来,二娘子和权瑞云都绽放笑容,权瑞云更是亲热地上前搀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七姐才来,我刚才找你半天。”
二娘子更是把七娘子叫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瘦了!”
她们两大红人都对七娘子这样亲热,众人望着她的目光,自然也多了一分敬重,就有人笑道,“这是哪家的媳妇儿?我看着倒是眼生呢!”
众人自然又免不得是一番介绍寒暄,一时权夫人到了,又领着权瑞云走到一边窃窃私语,如此扰乱了一阵。内命妇们方才从坤宁宫里出来,七娘子抬眸望去时,却没有见到六娘子的身影。
“六妹两重身子,最近天气又热。”她还没有转头,二娘子就在她耳边解释,“娘娘就让她别出门晒着了。”
她又轻声哼道,“你看牛淑妃那得意洋洋的轻狂样子!”
七娘子游目望去,果然见得牛淑妃一脸的春风,当先从坤宁宫里出来,头扬得高高的,要不是还记着场合,面上没有带出跋扈,简直就要把坤宁宫当作她的地盘了。
她不禁在心底无声一笑:牛淑妃越得意,六娘子也就越安全。
“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才是坤宁宫里的主……”她细声细气地附和二娘子。
二娘子就要比七娘子多了三分愤慨,“生了个男孩儿就这样得意……”
她没有再说下去,便露出了悦目的笑,走到人群前头,带着排班站好的外命妇们,进了坤宁宫。
从坤宁宫里出来,众命妇们便次第退出紫禁城:许太妃派来的小宫人倒是已经等得久了,七娘子找到五少夫人,又安顿她,“我要随二姐进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五嫂也一同来?”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笑吟吟地体贴七娘子,“恐怕是我为了宁嫔的事吧?——我就不去了,倒是先进慈寿宫陪姑姑说话好些。”
七娘子本来也就是虚客气,她翻身出去,又随二娘子一道进了坤宁宫私下拜见皇后,对皇后嘘寒问暖了一番,三人这才坐下说话。
和上回见到皇后时相比,这位贵妇人显然要憔悴得多了。她虽然才只是望着三十岁的边,但鬓边居然已经有了一点白星,神色间那股坦然自若的风度,也渐渐地为严厉刻板取代:仅仅是半年时间,皇后的心境,似乎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不过,她对七娘子倒是要比从前更亲热得多了,“也有半年没见到善衡了,怎么样,这一向可还顺心?”
七娘子心知肚明:二娘子到底还是没有贪掉自己和六娘子的人情。她忙恭恭敬敬地回答皇后,“家里虽然忙,但日子也还平顺。”
皇后又问了七娘子几句,展现出了亲昵的态度,就笑着打发她,“知道你着急到慈寿宫说话——从慈寿宫出来,别忘了到景仁宫看看善莹,她这一向身子沉重,只是在自己宫里安坐养胎,正是少人说话的时候。你就多陪陪她,坐得晚一点也不妨事的。”
一般外命妇在宫中逗留,总是不敢太没有分寸,往往吃了午饭,也就告辞出去。皇后这就是特别给六娘子恩典,也给七娘子面子了。
七娘子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见二娘子给她使眼色,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小七就冒昧告退,先到慈寿宫去走走……”
皇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轻声道,“好,以后得空,也经常进来请安。”
她却再没有以前的城府——七娘子才站起身来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她低声而急促的抱怨,从身后追了过来。
“就是前儿晚上,皇上又到牛淑妃那里去看皇次子……”
她不禁不寒而栗,加快脚步出了坤宁宫。
慈寿宫里的气氛,就要比坤宁宫轻快得多了,七娘子进门时,恰好看到安王站在檐下,手里拿了个艾草做的小虎正在把玩,她连忙露出笑来,冲安王招了招手,问道,“小王爷在玩什么?”
安王顿时放下了手中的艾草,上前要给七娘子行礼,“六表嫂——”
他素来天真活泼,举动又和顺知礼,虽然见面不多,但却和七娘子很能说得上话,七娘子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长命缕,为安王系在了胳膊上,“这是六表嫂送你的,你两个表侄儿也都有呢。下回,让你六表哥把你接到宫外去,和你两个侄儿一道玩。”
安王顿时一喜,“六表嫂没有骗人吧?”
他在宫中,也就只有太子一个年纪相仿的小玩伴,两人身份辈分又都有差,毕竟不能两小无猜。七娘子只是提了几次要带安王认识四郎、五郎两个年纪相近的小伙伴,安王就已经上了心,几次见到七娘子,都嚷着问这件事。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道,“现在天气热,等进了秋,六表嫂问准了你母妃,就把你接出去。”
两人是站在檐下说话,安王还没有答话,里间就已经传出了许太妃的声气,“谁在外头?”
“母妃母妃。”安王就一溜烟地进了屋子,“六表嫂来了!”
七娘子忙跟在安王后头进了堂屋,给太妃行礼。“小七见过姑姑。”
许太妃见到七娘子,素来是一脸的笑,可今日虽有安王凑趣,笑意反而淡了几分,她点了点头,“还当你要先去景仁宫,再过这里呢。”
七娘子心中打了个突,她掂量着回道,“二姐拉着我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边就又寻思了起来:太妃该不会是把太子自渎一事消息走漏,算到了她头上吧?
不过,以六娘子的玲珑,安抚太妃,当不是什么难事,就算太妃有所怀疑,这么久过去,气早也应该消了。上回自己进宫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态度就还很热络……
她飘了五少夫人一眼,暂且把思绪排开,又道,“皇后娘娘又叮嘱了小七几句,问了些外头的事,这就耽搁得晚了些。让姑姑久等了!”
许太妃似乎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冷淡,她顿了顿,才换出笑脸来,亲热地道,“不要紧,我正好和你五嫂说说话!”
就打发五少夫人,“宁寿宫那边,刚才已经送牛夫人去牛淑妃那里了。我们也不要太招摇,你六弟妹一会儿也要去景仁宫的,我看你还是先回去为好。记得给你祖母带声好,就说我平安,只盼着她老人家也平安康健。”
五少夫人忙起身给太妃行礼道别,“祖母在家日日夜夜,也就是惦念着您了……”
许太妃很感慨,“荣华富贵又有何用,不能尽孝,终究是人生一大遗憾。”
就亲自起身,将五少夫人送出了慈寿宫,这才背转身来,打发安王,“乖孩子,出去玩去吧。”
一等安王出了宫,许太妃就放下脸来,数落七娘子,“真是个傻孩子!要不是你五嫂说起,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傻成这样!”
饶是以七娘子的淡定深沉,亦不由得要被许太妃的责骂,骂得怔了一怔。
274、帮助
许太妃看着七娘子脸上的迷茫,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叫七娘子,“坐到姑姑身边来!”
握了七娘子的手,细细地道,“你婆婆身子骨不好,和你又是亲戚,又不算亲戚,很多话,怕是也不方便点拨你。你母亲呢,说到底又不是亲生亲养的,就是她那个性子,自己也不能容人,非得拖到三十岁开外,才给你父亲开脸纳妾,你不要学她!”
她语气亲昵,虽然有责怪,但却到底是亲昵的责怪,七娘子听在耳中,倒是先松了一口气:许太妃到底还是没有和她生分。
旋即又有些生气:五少夫人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记给她找些麻烦,让她无暇去查五娘子的案子。那边才提审当年明德堂旧人,这边她就敢在许太妃之间影影绰绰地说自己的不是。
要不是自己已经从小松花口中逼问出了真相,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纳闷五少夫人这一向怎么这样沉不住气,频频出手,挑动自己和家中长辈的关系。
七娘子又忙收摄心神,听许太妃教育她,“大家大族,谁身边没有一两个通房?屋里干干净净,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尤其是你有了四郎、五郎两个子嗣,这是你亲外甥,又是襁褓间就到了你屋里,不算你亲儿子,算什么?”
“有了这两个亲儿子,你还看凤佳那样紧,不许他开枝散叶,这件事传到了外头,不要说别的,你公公第一个就要看你不好。”许太妃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的推心置腹。“就不说这能不能容人的事吧,只看你有了四郎、五郎,却还是当自己没有子嗣一样,非得要自己亲身生了一个,才肯让凤佳去别人屋里。这不是明摆着把两个孩子当成了外人?”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要不是许太妃提醒,她是真的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过问题。
许太妃望她一眼,她满意地笑了,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到底你年纪还轻,看事情,总是有所疏漏。要不是你五嫂对我提起,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在这样的小事上马失前蹄!”
她换了口吻,把责怪,换成了勉励。“你是个好孩子,别学外头那一等上不得台盘的妒妇,听姑姑的,回头给身边的几个贴心人开了脸。凤佳外头里头,也都有了面子,待你自然更好,决不会和你离心。好好把两个哥儿养大,越发说白了,庶子生得出生不出,还不是看你的意思?”
从许太妃的角度出发,这番话倒的确是出自好意的提点,七娘子心中百味杂陈,她轻声道,“要不是姑姑告诉我,小七还真不知道,这件事被外人看来,居然是这个样子……”
她一下揉起了眼睛,作出了一脸的委屈,心中却早已盘算了起来,不过一瞬间,就已经有了决议。
就又挨得许太妃紧了一些,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样子,“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是外人想得那样……姑姑看小七是不是那样不能容人的人呢?”
许太妃顿时动容,“哦?”
她一下又换了欢颜,“我就知道小七不是这样的人!姑姑又怎么会看错?只是……你五嫂说得,也都是实话吧?”
七娘子心头冷笑,面上也显出了一丝不以为然,“五嫂巴不得抓住我的每一个错处,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将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不和,摆到了许太妃面前。
以许太妃的精明,当然不会看不出两个少夫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而在七娘子强势崛起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接触五少夫人的机会。老人家顿时就犯起了沉吟,一时半会,都没有开口说话。
七娘子心知肚明:许太妃对许家,想的还是一碗水端平,尽管可能特别偏爱六房,但也绝不会站在六房这边,来讨伐其余几房。她又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才低声道,“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前头五姐去世的那件事了。”
“姑姑也知道,五姐的不幸,背后是有文章的。”七娘子端出了一脸的感伤,“可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父亲与母亲,自然犯不着这样做,祖母老人家,更是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说来说去,疑凶还是要着落在几个嫂嫂哥哥身上……”
虽然这个道理,也没有谁不明白,但像今天这样说得这么白,却也还是第一次。
许太妃不禁悚然动容,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见她不答,就越发说破了。“世子一直觉得,他为了许家在外拼命,家里却有人算计他的妻子。这件事,实在是让人心冷。这些年来,为了此事,背后也没有少生气。一面,是气凶手太过大胆,一面也是气此人不出,看着几个哥嫂,心中始终都有芥蒂……请姑姑恕凤佳心胸狭窄之罪!”
她一下要跪,却又立刻被许太妃扶住了,老人家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老泪纵横。“姑姑明白,姑姑明白!”
七娘子又徐徐道,“说来说去,此事到底还是因为嫡庶有别,凤佳他身为嫡子,年纪却小,哥哥们心里不服气,也是很自然的事。这嫡庶相争闹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凤佳说,在四郎立为世子之前,他也不想有庶子出生,免得让几个孩子之间,重演如今的尴尬……”
许太妃自己是嫡女,自然能体贴许凤佳的心思,平国公却是庶子出身,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让他更同情居长却不得正位的庶子们。是以这番话,对许太妃说得,对平国公却是说不得的。
许太妃果然已经是一脸的感动,握着七娘子的手,好半晌才道,“姑姑……姑姑没想到这一层……唉,你们小夫妻的日子,也过得很苦!”
“再说,”七娘子又垂下了头。“凤佳师从沧州武学名家,练就了一身的武艺。据他说,师父曾有吩咐,这一门工夫要想再精进,虽说无须断绝□,但也要少近女色。因此前前后后,家里原来就有的两个姨娘也好,我这里安排送去的丫头也好,他是都看不上眼。又说,我既然没有这样的要求,倒不必耽误她们的青春,你安排着放出去嫁给好人家,倒胜似在府里无所事事。”
她面上泛起红霞,轻声道,“就是我们之间,也都很少……”
这番话,更是说到了老人家心底,许太妃自己多年无宠,七娘子太受宠,她看不过去,太无宠,她却也是看不过去的,这一下恍然大悟,不禁就叹息道,“那也苦了你了。”
就又陪着她出主意,“既然内中有委曲如此,你倒是白白背了一个妒忌的名头,唉,偏偏这话,也不好和兄长直说……”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道,“这倒无妨,为人媳妇,受一点气,又算得了什么。姑姑不必为我担心——就是五嫂的事,我也没有怪她……”
她有意留了一个话尾,许太妃果然上钩,直问,“这又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将五少夫人账本上的问题,添添减减地说了出来,听得许太妃直瞪眼睛,半日才道,“你说得对,家和万事兴!一点银子,还是别计较了。”
她又不禁恨恨地道,“老五媳妇这也实在过分了,谁宠出来的胆子!三万两银子也敢吞?”
见七娘子但笑不语,这才想起来太夫人一贯偏爱五房,曾经在自己跟前,为五房讨过了几次面子,脸上不禁一红,于是低头吃茶,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不以为忤,又陪许太妃说了些家常,提起了接安王出宫玩耍的事,“表弟今年也挺大了,若是姑姑放心呢,择一天接出宫去玩……”
提到安王,太妃顿时一脸的柔软,“好,好,你们心里有这个表弟,姑姑还有什么说的?”
她又让安王过来谢七娘子,“等进了秋,让你出宫到六表嫂家里玩。”
安王顿时捂住嘴,一脸的不可置信,“母妃答应了?”
七娘子和许太妃笑着交换了一个眼色,许太妃又摸了摸安王的额头,嘱咐他,“别又玩得满头大汗的。”
待得送走了安王,才低声勉励七娘子,“虽说凤佳有那样的戒律,你自己也不能放松了,还是要乘年轻的时候多生几个,以后老了,也有人来服侍你!你看看姑姑,有了安王之后,日子都硬是开心了几分——”
七娘子倒是难得地起了一份焦躁。
随着年岁的递增,不但外界给的生育压力逐年增大,就是她自己,都感到生育的愿望,渐渐地膨胀了起来。
可眼前摆着有多少事要她操心……
她一下又收敛了乱糟糟的思绪,对许太妃绽开了笑容,“小七明白,这一向,也、也在用心努力……”
从慈寿宫出来,七娘子就赶着穿过中轴线,进了紫禁城东翼的景仁宫。
和上次来访时相比,今天的景仁宫就要热闹得多了,尽管六娘子人在殿中没有现身,但宫中里里外外,还是有不少丫鬟在来回走动,有的抱着西瓜,有的端着冰盘,见到七娘子,脸上都绽出笑来,轻声细语地招呼,“世子夫人到了。”
得宠不得宠,真是天差地别,从前来景仁宫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么颓唐冷清,见识到了今日的阵仗才晓得,原来宫中真正的红人,日子是这样过的。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和气地道,“诸位都辛苦了。”
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六娘子早已经迎了出来,笑着道,“七妹今儿来得晚了!我没等住,先吃了午饭,不要紧吧?”
她是孕妇,别说午饭,就是晚饭提前吃了,七娘子又怎么可能生气。她握住六娘子的手,细细地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嗯,还是一样漂亮!”
六娘子不在意地道,“也是长了一点斑了,权先生说这也没法避免,还安慰我,等到孩子落地就好了。我说我现在哪里还管这一点斑!先伺候好肚子里的小祖宗是正经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坐下,在阳光下,七娘子再细审六娘子的容颜,果然见得她娇嫩的脸颊上,多了一两粒斑点,却是不仔细也看不出来。
今次不同往日,两人才坐了下来,就有宫女过来进献点心,六娘子犹问七娘子,“在太妃那里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在我这里吃一口?”
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要吃你们这里的温吞饭,进几口点心也就够了,等出宫去,再找补一点吃的吧。”
紫禁城太大,又不是处处都可以生火做饭,一般妃嫔的膳食,也就是由御膳房送来,路途又那样遥远,等到菜肴送到的时候,菜肴多半已经过了火候。所以众命妇都视在宫中用饭为畏途,七娘子自然也不例外。
六娘子不禁流露出少许得意,“托肚子里这个的福,总算不用吃温吞饭了。”
她瞥了外头来来去去的丫鬟们一眼,压低了声音。“娘娘说,牛淑妃身怀六甲的时候,宫里也有小厨房专门给她做饭。景仁宫自然也不能少,是以才满三个月,就挑了两个好厨子送进来。”
看来,牛淑妃的存在对六娘子来说,竟是利大于弊。七娘子也会意地一笑,“娘娘最近待你如何?”
“牛淑妃生了皇次子之后,她对我就好得多了。”六娘子又叹了口气,“尤其是太子那件事,娘娘很领我的情。现如今呀,我才叫万事不愁,只管养胎呢!”
虽然论美貌来说,如今怀了孕,六娘子看着要憔悴多了,但此时此刻,她脸上流露出的心满意足,却是几年来七娘子从未得见的。
她也欣慰地笑了,“那就好,我早就说过,只要等,你的出头之日,总会有的!”
六娘子就望着七娘子,弯起了眼睛,又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捏了捏。
姐妹深情,不言而喻,尽在其中。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若是五姐还活着,四姐也没有守寡,眼下姐妹们又该有多开心呢?”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有些感伤,正在出神,又听得六娘子问,“从前我这里不能帮你什么,也一直没有问你,在许家你过得还顺心不顺心。”
她顿了顿,又低沉地道,“五姐的事,查出个头绪了没有?”
六娘子是有了一点本事,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给自己撑腰了。
七娘子心头不禁一暖。
她看了看六娘子的肚子,还没有说话,六娘子已经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要紧,我倒是不在意这个,这几个月来,宫中腥风血雨,再不堪的事,我也都听过的。”
她都这样说了,七娘子也就将五少夫人的事告诉了出来,又叮嘱六娘子,“这件事暂时还不要和二姐、母亲提起。毕竟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贸然行事,很可能造成几家间不必要的误会。”
六娘子听得目光连闪,她问七娘子,“这件事如果是张氏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七娘子不屑地道,“还不是为了那几两银子?”
她顿了顿,又叹道,“到底她手段也要比五姐老辣得多了,若不是为了银子,她不必用下药这样的手段,也能慢慢地将五姐玩残。说到底,还是怕五姐胡搅蛮缠,彻查到底,将她也扯进漩涡里,让她不得不将到口的银子,再吐出来罢了。”
杨家女儿,陪嫁都是极丰厚的,六娘子进宫后也从没有为银钱犯过愁,她一下缩紧了瞳仁,“就为了这几万两银子,闹得五姐……”
这位素来天真可爱,活泼娇憨的妃嫔面上,也难得地蒙上了一层煞气。
她又问,“那你现在除了那份口供之外,有没有把握到关键物证……”
“她也有些着慌了。”七娘子摇了摇头,“最近是不断给我找事,物证,还是要去找。”
六娘子点了点头,又沉吟了片刻,才断然道,“若是实在找不到,也不要紧!到时候,你就带她进我的景仁宫来。”
她面上又闪过了一丝杀意,一字一句地道,“五姐不是喝了她的药去世的么?我就要她把这碗毒药,一滴不剩地给我喝回去!”
275、转舵
从宫中回来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出神。一直到进了明德堂,她才把小黄浦找来说话。
“这一次进宫,已经和宁嫔提过了。”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碗中的桂花清露,望着那透明的胶质缓缓漾开,一边安顿,“等到宁嫔生产过后,她自然会安排将你要进宫去。不过,到时候少不得要把你的奴婢文书换到杨家,宁嫔也好名正言顺地开口要人。”
许家和六娘子虽然有亲,但是并不是六娘子的娘家,由许家送人进去,倒是太招人眼目了一些。七娘子会这样安排,显见得是把小黄浦进宫的事放在心上了,小丫鬟顿时喜不自胜,跪下来给七娘子磕头,“这辈子绝不忘记少夫人的大恩大德。”
七娘子勉强笑了笑,才低声道,“你别急,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要你去做呢。”
她望着小黄浦,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又问,“你二姐小嘉陵在乐山居里,似乎是很有体面?”
有了入宫这根大胡萝卜吊在眼前,小黄浦的态度自然有所不同。她试探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犹豫着道,“也的确有几分体面,毕竟二姐手艺灵巧,为人谨慎,虽然不算太夫人的心腹,但却也很受重用。”
七娘子又用指甲在桌上划拉了半晌,她慢慢地道,“好啊,那你说你二姐平时最希望,而太夫人又不能给她的,是什么事呢。”
小黄浦一下就没了声音。
七娘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自己笑了笑,“你就放心吧,这件事,不会太难办的,只是没有一个乐山居里的人,也不大好办是真的。”
她也不着急,又低着头,用指甲描摹起了杯盖上的纹路。
小黄浦静了老半天,才低声道,“二姐倒和我不一样,奴婢想着的是嫁到外头去。二姐想的却是在府内谋一个体面的差事,嫁一个体面的人家,也就是了。”
这本来也就是一个女儿家在这个年龄,最正当的需求。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疑惑,“太夫人竟不能给她这个?”
“老人家年纪大了,对身边服侍的人,看得就很紧,几次说过,要二姐服侍她到老了,去了,再放出去嫁人。”小黄浦眉宇间多了几分忧色。“说是自己年纪大了,到这个年纪,也实在不想身边再进生人。”
别看太夫人是做曾祖母的人了,今年满打满算,也才是七十刚出头,要是再活得久一点,活到九十岁去,小嘉陵自己都是三十多岁没有出嫁,要嫁人就难得多了。
太夫人虽然精明厉害,但到底还是老了,这样一来,又让小嘉陵如何不与她离心?
七娘子倒是精神一振,她吩咐小黄浦,“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就把小嘉陵带到明德堂来,我要和她好好聊一聊。”
小黄浦眼神深邃,却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办到。”
七娘子就打发小黄浦,“下去玩儿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小黄浦笑嘻嘻地,“我服侍少夫人换衣服,少夫人出宫累了,也休息一会吧?”
七娘子笑着摇摇头,“还要去乐山居和清平苑走走呢——不过,现在换一件衣服也是好的,天气热了,这样的大衣裳真是穿不住。”
就由小黄浦服侍着七娘子换了衣服,到两个长辈身边去问过好,太夫人少不得又一长一短地问了不少许太妃的事。七娘子顺便将接安王出来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倒是很满意,“难得你想得到,让安王和四郎、五郎甚至是于宁、于泰亲近亲近,也好的。”
许夫人那里就更没有多少问题了,七娘子打过招呼,又回去明德堂里,安排了一些琐事,到了当晚一家人坐下来一起吃饭,丰丰富富和和气气地过了端午,第二日许太妃又有赏赐下来,众妯娌们一人都是一领玉簟,一把宫扇,唯独七娘子又多得了一套头面。又有六娘子赏赐了一些宫中祛暑药并零碎小玩意过来,各家也都有节礼相送不提。
如此忙乱了三四天,七娘子这边事情也多,等到端午过了,许夫人动身去小汤山住,众妯娌自然又一起恭送她出了二门,这才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因为许凤佳要亲自送许夫人到小汤山去,难免又要过夜,七娘子倒是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自己起来,待要借机逃避打拳,又觉得打惯了一套拳,不活动活动筋骨,自己都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手舞足蹈地活动了一番,才进来洗漱过了,笑着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们上学去。等到半下午,小黄浦就带着她二姐进了明德堂,七娘子关着门和她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这才出来去给太夫人请安。
七娘子进屋时,就看到于平凑在太夫人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她略略皱了皱眉头,倒没有多管——等到人都散尽后,太夫人就留了七娘子下来说话。
“于平这丫头也实在是有几分不懂事。”太夫人似乎很有几分尴尬,“范家的婚事是她不情愿,现在却又看着于安的嫁妆眼热。偏偏她母亲又出门去了,也只好私底下和我叨咕着,想多要一点嫁妆。这件事,你们看着怎么办吧?”
许夫人常年在小汤山居住,虽然对她自己身体有益,但府中倒的确渐渐有了太夫人一家独大的感觉,于平有事不直接和许夫人开口,还要和太夫人来说,实在是很有几分不懂事。
七娘子皱起眉头,想了想,才勉强道,“虽说眼下是小七当家,但这个家里做主的,说到底还是祖母与父亲,这件事要怎么办,还是得看祖母、父亲和母亲的意思。”
她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像于平这样,亲事才定,就迫不及待地算计起了自己的陪嫁,就显得一点都不沉着了。一家人的情分,反倒似乎被她的算计,算计得薄了几分。
太夫人又何尝不懂得这个意思?她不禁叹了口气,“你公公是最讨厌子女们有这样的想法的,就是当年我们分家的时候,那也是公公允允的,除了公中祖传,只给世子的产业之外,其余是一律均分。你的几个叔叔们现在人虽然都在外地,但这些年来,走动也都很频繁,你公公一向是很着力于提拔携带弟弟们起来。”
本来按照当时的惯例,太夫人在世,几房也是不好分家的。不过许家却似乎是例外,太夫人和许夫人在这件事上,倒是罕见地结成了同盟,先老公爷一过世,就由太夫人主持着分了家。这件事,七娘子倒也有所耳闻,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太夫人续道。
“这件事,对于平来说倒是小事,她无非就是想要一点钱,以后到了夫家也好立足罢了。小姑娘家不懂事,凡事就只想着自己,要是闹到了你父亲那里。他反倒就要觉得兄弟姐妹之间情分淡薄,于平连个陪嫁都要自己操心了。我看,还是你敲打她几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太夫人真是难得有这么好打发的时候。七娘子本来还当她要把这个难题丢给自己,此时倒是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祖母是这个意思,那这件事还是不要往父亲那里报了。”
她顿了顿,“不过,四嫂毕竟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事,还是由四嫂来说,更显得名正言顺。祖母说怎么样?”
太夫人一下就没话说了。
七娘子也说了不上报了,也把整件事答应下来了,这时候再杀个回马枪,太夫人还能有什么话说?难道还不让四少夫人去敲打于平,非得要七娘子出面得罪人?
她一下就满心不是滋味:这人一不在乎钱,就难办得很了。就是按照大少夫人的性子,这时候为了回绝于平的请求,都免不得要坠入陷阱,出面去敲打于平。
这一敲打,就是做嫂嫂的不体恤妹妹,自己再在平国公前说几句话……最好是能说得平国公有几分生气,当众敲打了杨氏,她就又要消停一段日子了。
可杨氏是比玻璃球还滑,前头答应得好听,后头一个太极云手,又把事情推到了莫氏身上。
唉,莫氏那个直性子,恐怕还巴不得于平多得一点陪嫁呢?自己这边才让她去说于平,恐怕转眼她就要嚷到平国公那里去。到时候,就成了自己这个做祖母的擅作主张,Сhā手晚辈的事了。
和这个杨氏对垒,真是让人难受,就好像和一团棉花对打,你打她不打她,她都是那样轻飘飘软绵绵,是一点都不受力。她拂你一下,就是棉花里的利剑出鞘,一剑就让张氏到现在都还流着血。要不是在于翘的事上,失了平国公的欢心,现在五房想要挽回国公的欢心,真是谈何容易……
她的思绪又飘得远了,过了一会,才笑道,“对了,说起来,这一向我没有看到你们明德堂的毛姨娘来给我请安呢。她也是我屋子里出去的,有了空闲,也要过来走走,陪我说说话才好。”
通房这件事,真是自己最致命的软肋。
七娘子短短几天内被连戳了两次,心中真是有无限的感慨。
反正不管自己在别的地方多出色,提到通房这两个字,似乎所有优点就都已经黯然失色。只有妒妇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额头上。太夫人也好,五少夫人也罢,一旦找不到别的把柄,只要提一提这通房两个字,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的善妒上。
也罢,毕竟是自己的选择,一点代价又怎么承担不起?
“好。”她就弯着眼睛应了下来,又不无恶意地补了一句,“横竖她在家也没有什么事做,能在祖母身边侍奉,也是毛姨娘的福气。”
太夫人倒是被七娘子理直气壮的态度,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恹恹地挥了挥手,让七娘子告退。
七娘子临行前还要和太夫人确定,“于平的事,是祖母同四嫂说,还是小七出面……”
太夫人就没好气地道,“还是我老婆子来当这个恶人吧!”
见她一脸的官司,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转身就走。
她就试探地稍微放软了态度,柔声道,“祖母也不要太操心了,您可是阖府上下的老祖宗,若是觉得不好开口,就是小七去说,也是一样的。”
她难得让步,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倒也就势就把这件事,推给了七娘子,“好,既然世子夫人不怕烦难,就你去说,也是一样的。”
又叫起七娘子世子夫人,可见得老人家今天的确是又被七娘子气的不轻了。
不过,七娘子自从入门以来,倒是也很少在乎这忤逆不忤逆的事,更难得像现在这样,甚至还想着要安抚一下太夫人。
虽然她没有一点认错的表示,但仅仅是这一点服软,已经让太夫人心情上扬——却是越发又摆起了谱,反而显得更加生气,叫起了世子夫人。
这一点情绪上的微妙变化,错非七娘子这样心思细腻又在局中的人物,是绝体会不到的。她转了转眼珠子,又笑道,“好,祖母既然吩咐下来,就由小七去办好了。”
又和太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见太夫人爱搭不理的,七娘子就又问太夫人,“说起来,祖母也有几年没出门逛逛了,正好五月里,潭柘寺起了新的弥勒佛金身,就是小七都想着去参拜一番。祖母若有出门走走的意思……”
这就是货真价实在讨好太夫人了:以太夫人的身份,出门排场必定很大,麻烦当然也多,七娘子是肯定要忙上一阵的。这是七娘子表态,不惜自己忙碌,也要把太夫人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太夫人心下倒是有了些飘飘然,她沉思了一下,本待再做做样子,可是想到弥勒金身,到底还是有些没有掌住,便淡淡地道,“好,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去拜一拜,倒显得我们不够虔诚。”
七娘子脸上顿时现出了一股淡淡的喜悦,“那小七这就为祖母安排起来!”
太夫人双手合掌念了几声佛,才道,“总算你是懂得孝顺,祖母心里也就熨帖啦。”
她虽然话里有话,但听其意思,却似乎并不太生气,七娘子莞尔一笑,从善如流地道,“小七还有很多事不懂,现下母亲在小汤山,不指望祖母教我,指望谁呢。”
太夫人这才恍然大悟:此女这是见风转舵,有了两边修好的意思。
她也和气的笑了,“嗯,懂得这样想,祖母就放心多了。”
这一老一少于是相视一笑。
276规劝
于平的嫁妆一事,到底还是没能在府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七娘子才从乐山居出来,就进了慎独堂,正好四少爷也刚回来,两边见了礼,七娘子就开门见山,把于平嫌嫁妆少的事,告诉了四少爷夫妇。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们做哥哥嫂嫂的,对于平关心得不够。”七娘子一脸的自责,“也没有和于平把话说清楚,让小姑娘家家的要自己为嫁妆操心……”
不等四少夫人说什么,四少爷就是一脸的愧色,“六弟妹千万不要这样说,此事还是于平太不懂事!”
当时大秦的大家大族,是绝没有未出嫁的闺女来过问自己嫁妆的规矩,于平这个要求不但不体面,而且还很伤感情,隐隐就透了指责哥嫂父母偏心的意思,太夫人还是算疼她,所以才让七娘子不要告诉平国公,否则受罚事小,只怕于平以后在平国公眼里,印象就要大坏了。就连四房都要受牵连:毕竟于平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这管教不力的责任,多少还是要分到四少夫人头上的。
七娘子还没有来得及客气,四少夫人就赶着问,“那祖母的意思,这件事该怎么办?”
七娘子便添添减减地将太夫人的意思告诉了四少夫人,“四嫂私底下说她一顿就完了,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哥嫂自然要担待。这件事还是四嫂来说最合适的,不过于平既然开口,我想着,总还是要添几件大件的家具,不然孩子还真当我们偏心眼了……”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至少八成以上是六房所得,七娘子都这样大方了,四房还有什么话可说?自然是唯唯诺诺,连声答应下来。四少爷又谢七娘子,“还是六弟妹考虑得周到,于平不懂事,你四嫂也不懂事,平时让你操心了。”
当着弟妹的面,就说自己老婆不懂事,知道的说是客气,不知道的恐怕心里就要犯嘀咕了。七娘子不由扫了四少夫人一眼,见四少夫人一脸的甘之如饴,心中倒不禁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四少爷这样说,四少夫人才不会往心里去了。如若不然,以她跋扈的性子,不给对方一个难堪,这件事肯定不能算完。
她只做没有听到,就和四少夫人说起了到潭柘寺上香的事,“正好四嫂也去参拜一下,给孩子求个顺产平安符,一大家子再热闹热闹,岂不是两全其美?”
四少夫人是最信这个的,登时眉飞色舞,亲热地挽起七娘子的胳膊,“好,六弟妹真是能人,居然连祖母都说动了,她老人家是最有福气的,我央着老人家亲自为我求一道符来,可要比自己求的更效验。”
四少爷却有些不以为然,咳嗽了一声,就站起来和七娘子告别,“六弟妹你慢慢坐,我去外头找几本兵书。”
送走了四少爷,四少夫人就拉着七娘子说私话,“你院子里到底还是要安排几个人服侍,免得五房又挑拨离间,拿你说事。你看我,那两个丫头,我是当晚就全送到你四哥房里了,第二天起来,我就闹不舒服……你四哥心领神会,也就那天晚上的事,到现在都没有碰那两个小**一根手指头。”
四少夫人这样做,倒的确是又堵了家里人的嘴,又得了体面实惠,说起来只是贡献了四少爷一个晚上,这盘买卖,还是合算的。
七娘子心中千回百转,叹了口气,低声道,“唉,这里面很多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四嫂的好意,我明白的。不过总之祖母要看我不舒服,就是我做到十分,也能挑出十二分的刺来,除非我和五房一样,也变出一个有了身孕的通房来,不然啊,还是受着气为好。”
她很少对四少夫人这样坦白,四少夫人一时倒是听得怔怔的,半天才笑道,“还是你看得通透。”
她眉宇间也被七娘子感染上了一丝愁容,七娘子看在眼里,又要反过来安慰她,“四嫂又和我不一样,肚子里这么一面免死金牌,是到哪里都不会受多少委屈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又摸着肚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嗐,什么免死金牌不免死金牌,也就得意这么一时而已。等孩子落地,我和你还不是一样!”
她却已经居之不疑,把自己的地位,摆到了七娘子之上。
七娘子心中五味杂陈,又和四少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从慎独堂出来。
在回明德堂的路上,又恰好遥遥撞见五少夫人带着那怀孕的通房丫头,悠闲地拐进了通向小萃锦的胡同里。
即使是以七娘子的城府,在吃晚饭的时候,颜色也有了几分不好看。许凤佳几次逗她说话,她都只是闷闷地嗯上几声,就算是答过了。
许先生就算有千百个优点,这千百个优点中,也绝不包括耐心一项,见七娘子颜色不好,他也有几分生气,嘭地一声将饭碗顿到了桌上,“今儿个到底怎么了?我就是在小汤山歇了一晚上,回来你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他顿了顿,脸上飘起了少许邪气,又道,“难道是我昨儿——”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倒是被他气笑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愤愤地向许凤佳抱怨,“自从五房有人怀孕,现在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问到我脸上,‘凭什么你没有生育’,我就奇怪了,我生不生关她什么事,非得要上蹿下跳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贤惠,她肯提拔通房……”
她生平最难得抱怨,如今抱怨了五少夫人几句,自己也觉得没有滋味,就又住了嘴,叹息道,“偏偏她又占着理,她要拿捏我,我也只能让她拿捏着。谁叫我不争气,从小吃了毒奶,生不出孩子——”
她话才出口,就又戛然而止。
屋内一下就沉寂了下来,七娘子难得地露出了一脸的吃惊,她甚至就像是要把刚出口的话压回去一样,一把捂住嘴巴,扭过头去,不敢和许凤佳做任何目光接触。
许凤佳慢慢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到了桌上,他的声音很轻,“你再说一遍?”
虽然没有回头,七娘子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火热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四处巡梭,似乎要把自己看出一个洞来。
自从两个人把话说来,达成和解以来,许凤佳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灼人的眼神逼视过她。
七娘子就颓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太太毕竟是你四姨,知道了,你夹在中间也很难做。”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其实已经婉转地回答了许凤佳的疑问。
许凤佳一下就沉默下来,过了半天,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善久又知道不知道呢?”他忽然间像是老了十岁一样,肩膀简直都要塌下来。“难道他也——”
“善久并没有吃过九姨娘的奶,就被抱到正院。”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出来。“这件事,他也并不知情。”
她似乎想要弥补什么,又急急地道,“不过,也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生了,权先生说了,身体养好,无须用心,再过两三年,还是可以生育的。”
许凤佳原本紧皱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这是向我解释?”
自己将遗毒一事隐瞒着没有告诉许凤佳,到底是因为不想他夹在自己和大太太之间难做,还是因为害怕许凤佳知道了以后,以子嗣为借口,又要向外发展,这一点,是连七娘子自己都没有想透。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回视许凤佳,坦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到底,我也无须向你解释。就是太太那里,要不是当时权先生直言不讳,在她跟前说**后不容易有孕,恐怕我也没这个福分嫁进许家。”
许凤佳面上顿时浮上种种情绪,他盯着七娘子,这视线中似乎有愤怒,有怜惜,有痛惜,有担忧,还有说不清的种种怅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莫测的高深。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垂下头来,望着碗中的饭粒,又慢慢地道,“也是因为家里一向事多,我就没有想到这一头……”
话里到底还是带了几分自我辩解的意思。
“以你的手段,要告诉我,早就说了,拖到现在,无非还是不放心我。”许凤佳却一下就戳穿了她的借口。“想必你还是怕,怕我将子嗣,置于你这个人之上。杨棋,我对你来说,就这么没有信用?”
他的话里居然没有多少情绪,不论是伤心愤怒,还是怜悯心疼,都被刻意抹去,反而平静得有些过分怪异。
要欺瞒过此人,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不由微微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当时如果嫁到权家、桂家,只怕以权仲白和桂含春的性子,都不可能对她造成这样大的压力。
但反过来说,许凤佳若不是这样厉害,和一个凡夫俗子共度一生,那日子又该多无趣?
七娘子就抬起头来,诚恳地告诉许凤佳,“有恐怕是有,毕竟子嗣对你来说,是很大的压力。万一四郎、五郎出事,我又还没有生育……可也有一部分,是不想你夹在中间难做。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就是这样想的。”
虽然当时她已经对许凤佳说明自己不容易生育,专宠的结果,很可能是一生无出。但因为多思虑而难以生育,与因为遗毒难以生育,毕竟不是一回事,要往大了说,这样也有蓄意欺瞒的意思。
许凤佳眸色深浓了起来,他的话音低得就像是耳语,“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完全信我……”
“如果我只凭你的一个承诺,就完全信了你,那我的信任又该有多廉价?”七娘子认真地告诉许凤佳。“当时我也说得很清楚,你的承诺,换来的只是一个机会。余下所有,还要你自己来挣。”
她辩才无碍,许凤佳倒是一下回答不上来,又干瞪了一会眼珠子,才悻悻然道,“算了,你们女人小肚鸡肠的,弯弯绕绕特别多,我不和你计较。”
才调侃了一句,又低沉下了嗓音,轻声道,“那这件事,你是打算埋在心底,就这么过一辈子?”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问他,“你猜我会怎样做呢?”
许凤佳顿了顿,才勉强道,“连你五姐的事,你都不会放弃,更别提这样的事了……只是四姨毕竟是你嫡母,这件事闹得太大,你没有脸面,在家里立足就更难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让七娘子不要过分,七娘子望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话,又是有几分为我打算,几分出于私心呢?”
两夫妻居家过日子,总是有矛盾,这样把话摊开来说,反而比大家不说穿来得更好。
许凤佳好像吞了一个鸭蛋,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恨恨地望着七娘子,老半天才道,“杨棋,老天爷行行好,快拔了你的舌头去吧!”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轻松的笑。“去你的,没了舌头,你要欺负我,岂不就更方便了?”
两夫妻说说笑笑,倒没有再提此事,等到就寝之前,许凤佳才又旧话重提。
“我知道你的性子,什么事,都讲究个引而不发,伏脉千里。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一剑封喉。”在黑暗中,许凤佳的声音仿佛漂在七娘子耳朵边上,“不过你要记住,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族谱里你写在四姨名下,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成四姨的亲女儿,很多事,你也不能做得太招人眼目……”
许凤佳这话虽然有为大太太开脱的意思,但说得也的确都在道理上。七娘子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把话摊开了告诉许凤佳。“其实究竟九姨娘这一生的悲剧,到底应该怪谁,我心里也还没底。当年往事,实在太虚无缥缈,难以追溯,似乎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说法,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过错。”
她低声自问,“就算要报复,又该怎样报复,才是最好呢?又该报复谁才好呢?难道就只怪你四姨么?这件事,谁都有无奈,谁也都是情非得已。唉,人世间的恩恩怨怨,要总是黑白分明,能少却了多少麻烦?”
想到九哥,想到封锦、连太监,她又摇了摇头,自我勉励。“至少我已经很幸运,可以追查真相,不像九哥,一辈子都在亲母与养母之间,身处两难,连查明真相的勇气都不敢有。身为庶子,即使有了嫡子的名分,没有第二个兄弟来分产,这一条路,也还是比庶女更难走得多。”
许凤佳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睡吧!这世上又有谁没有自己的苦?明儿还要去安富坊做客,太晚睡,你脸上又要挂着两个大大的卧蚕了。”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才依在许凤佳怀中,沉沉睡去。
277梅花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七娘子进乐山居向太夫人报备自己要出门的消息,又说“要绕到潭柘寺去,亲自看看那儿清静不清静”,很快,就从太夫人口中得到了出门的许可许凤佳也没有去千户所,而是和七娘子一道上了马车,两个人只带了立夏同许凤佳一个心腹小厮小福全在车帮上坐着,两夫妻出了煤炭胡同,直往安富坊而去。
皇上既然已经默许了许凤佳和封锦之间的来往,一行人也就没有必要太低调,往常还要先到萧家打个转,今日是连这一道工序都省了,一行人绕过后海,一路慢慢地走着,许凤佳把竹帘高高撩起来,半开了车窗,向七娘子指点道,“这里再往里走,住的都是四九城的护军家眷,还有些外地来做生意的人,但不多,太监们有权有势,在此置办宅邸的也很多。不过新朝之后,因为连太监从来不搞这些,也就接二连三地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七娘子一年到头都幽居在家,难得出门几次,也要顾及体面,只敢从车窗缝里往外看,此时见到街景,眼睛怕不都要掉下来了,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要是被人看着了回去学嘴,祖母又要说我不尊重了。”
许凤佳满不在乎地道,“你看这一带,路面都要高到屋檐了,住家谁看得到你。骑马的比我们高,坐车的嘛,她们太尊重了,都是把帘子拉得好好的,更看不到你啦。”
他这一套歪理摆出来,倒让七娘子有了几分好笑,她到底还是拉下了半边竹帘——又怕被许凤佳笑话胆小,便拉了拉他,轻声道,“你听小福全和立夏在说什么。”
两个人果然就都安静下来,听小福全问立夏,“好姐姐,你们屋里的中元姑娘,今年几岁了?”
立夏的声音里就含了笑意,“她和少夫人是一个年纪。”
小福全似乎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咱们家少夫人是十七岁进门的,进门也两年多啦,中元姑娘今年怕不要有十九岁了!”
他好像大吃了一惊,“不好——这十九岁的姑娘,岂不是连婆家都说定了?”
七娘子忍不住笑得要伏到许凤佳腿上去,“你这个小厮倒真是有趣的很。”
许凤佳有些脸红,“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当年和我在西北的时候倒是很机灵的,进了京城,脑子反而越来越笨了。”
他就抬高了声音道,“福全胡说什么,少夫人屋里的丫头,也是你胡乱打探得的?”
他虽然对七娘子没有办法,时常任她揉搓,但对下人倒是很有威严,小福全吓得抖抖索索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少、少爷恕罪——福全该死,福全乱说!”
一边说,他一边打了自己几嘴巴似的,从车外传出了轻轻的脆响,七娘子吓了一跳,她埋怨地瞪了许凤佳一眼,“问问而已,我都没有说什么,你这么生气干嘛,害得人家还抽自己嘴巴。”
“这小子鬼得很。你当他是真抽了?”许凤佳翻了个白眼,又提高了声音问小福全,“小福全,你真抽自己嘴巴了?抽了几嘴巴,说给爷听听。”
小福全尚且没有答话,立夏的笑声已经为他回答了。“少夫人,这小子鬼着呢,我看和中元比不差,您可别被他蒙了。”
许凤佳自己爱好自由,七娘子也不大管束他,平时他经常派人回来说一声,中饭就不回来吃了。许家规矩又大,女眷不能轻易出二门,当然男眷也不好随便进二门来,因此小福全和七娘子不熟悉,但倒经常让守门的婆子进来,把明德堂的丫鬟叫出来带话。想必是这一来二去,就和明德堂的丫鬟熟稔了起来。连立夏的话里,都带了一点熟惯与疼爱。
七娘子心中一动,巴不得马上就要问立夏几句私话。她看了许凤佳一眼,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笑道,“真是仆似主人,你这么坏,你的跟班也跟着坏。”
许凤佳哈哈大笑,“那以后我也不敢说你的丫鬟一句了,不然,岂不是拐着弯儿骂你?”
两夫妻隔着车门和外头斗斗嘴,又指点一回街景,车轻马快,很快就进了安富坊。
封锦还是同以前一样在车马厅等候,见到两人下车,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迎上前徐徐道,“升鸾和表妹来了。”
几时不见,他和许凤佳已经到了互称表字的地步了?七娘子不禁有了些讶异,许凤佳却是春风满面,他在封锦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这么热的天,子绣你也在外头等着?来,快进去说话!”
封锦微微一笑,还是没有失去从容的态度,他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弯起眼睛笑了笑,称赞七娘子,“表妹脸上倒是多了几丝红晕,看着又康健了几分。”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便安排,“难得几次过来,娘身子骨不好,都没打得起精神来见升鸾……”
许凤佳忙道,“正要拜见舅母!”
此时此刻,他已经很自然地认下了封家这门亲戚,舅母两个字,就叫得很响亮了。封锦扫了他一眼,唇边笑意加深,又道,“还有上回封绫也没有来得及拜见表妹夫。干脆今次一并见过,我们再到外头来说话。”
许凤佳前几次过来,封锦是绝口不提要让封绫拜见表妹夫。今次会这样安排,足见也是真把许凤佳当成了亲戚。
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好奇,她故意扯着许凤佳坠后了几步,在他耳边悄声问道,“你和表哥在燕云卫里都做了什么,怎么这次相见,一脸的老熟人状……”
许凤佳先不答她,被七娘子在腰侧拧了一下,才无奈地低声回答,“你明知道我嗓门大……这也没什么!你表哥在朝中需要一个朋友,我在家外也需要一个朋友,说起来又是亲戚,我们不亲近,谁更亲近?”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原来以为他会和你父亲修好,没想到这一阵子,两边还是不远不近的,倒并不像是私底下有交情的样子。”
七娘子顿时就想到了封锦当年对她说过的那几句话。
看来无论如何,封锦还是跨不过当年的那个心结。
七娘子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想了想,却是什么话都没有出口。毕竟她身为大老爷的女儿,也总有很多话是不好开口的。
忽然间,她明白了许凤佳为什么再三强调大太太毕竟是她的嫡母。
就算是以封锦和她的关系,她都不可能附和封锦对杨家的任何一点意见,她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以杨家的给予,数典忘祖吃里扒外之辈,不管在哪里都会被人鄙视。也因此,即使亲如封锦,也无法在报复大太太一事上,给她任何支持。
除非她将九姨娘去世的真相告诉封锦,可到了那时候,九哥又要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亲母之死,他到底知情不知情。生恩养恩之间,他又该怎么选……
七娘子一边想一边走,脚步就慢了下来。
偶然一抬头,却看到许凤佳和封锦不约而同,也都在前方等她。这两个人一个挑着眉毛一脸的不耐烦,一个微微的笑,却都很有耐心地停下了脚步。
她一下就似乎把这些烦心事全丢到了一边,加快脚步赶上许凤佳,歉然一笑。“一时走神了,倒让表哥好等。”
封锦洒然一笑,又回身在前头领路,许凤佳就压低了声音数落她,“在表哥家里也这么失礼……”
两夫妻一边抬杠,一边进了屋子,封锦却是直接把许凤佳领到了封太太的卧房里,笑道,“娘,你听谁来了
封太太一双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了起来,即使是听到了脚步也并没有睁开。七娘子知道她恐怕已经全瞎,忙扯了扯许凤佳,响亮地招呼,“小七见过舅母。”
许凤佳跟着她跪下行过礼,也叫,“舅母康泰。”
封太太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她的声音比起两个年轻人来,就要微弱得多了,“安康,安康。”
七娘子虽然知道她有些病势,但因为封锦轻描淡写,语气也并不太急,就没有想得太重。但见了封太太,看她面若金纸,才觉得有些不对,不由得对封绫使了一个询问的眼色,乘着封太太和许凤佳寒暄,许凤佳问封太太的好。拉着封绫到一边低声问,“还以为舅母只是偶染时疾……”
封绫面色黯然,声音也放得很轻,“也请了权先生来看过,说是常年劳累,这一关要是过了,也就无碍了。若是过不了……”
她双眼泛红,有些说不下去,七娘子忙道,“一时有什么药材得不到的,遣人和我们说一声,家里别的不多,人参当归还是有的。”
话虽如此,但封家如今的富贵权势,根本不输许家,又哪里会有什么药材缺乏?只是再多的钱,也挽不回人命罢了。
封太太自己似乎也很看得开,“不要紧。”她和气地回答许凤佳,“现在家里这个样子,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手的,看不见东西,一天听听说书也好。个人有个人福气,个人有个人缘法,很多事,我也不操心,随缘就是了。”
封锦和封绫脸上都露出了一点愧色,封锦轻声道,“娘……”
却是话说了一半,又再没有了下文。
封太太没有搭理他,却握紧了许凤佳的手,道,“外甥女一生命苦,心地又是极好的。老身倚老卖老,就代她生母吩咐你,你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伤心难过……”
许凤佳沉声道,“甥婿明白的,必定不会亏待杨棋。”
他的话虽然简短,但却透了一股斩钉截铁的气息,封太太欣慰地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又抬起头茫然地转了转面孔,轻声道,“善衡,善衡呢?”
七娘子忙抢前几步,握住了封太太的手,柔声道,“舅妈,我在这里。”
封太太一下握紧了她,又扭头道,“你们都出去吧,封锦带世子出去坐坐,封绫也休息休息,别老在我老婆子身边服侍。”
她遣人下去,肯定是要和七娘子说私话,这用意倒是明显的,众人对视了几眼,封绫先起身道,“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表妹喊一声就是。”
许凤佳和封锦随即也退出了屋子,一并两个伺候着的小丫鬟,都在封绫的暗示下退了出去。七娘子坐在封太太身边,又等了一会,封太太才咳嗽了几声,黯然道,“没有想到,恐怕是见不到明年的桃花了。”
她语调虽然微弱,但咬字清晰,一点都不像是要下世的光景,只是面色实在难看,身上又瘦得厉害,七娘子要说什么安慰她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勉力道,“表哥辛苦了这些年,为的无非是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您这就撒手去了,他心底又怎么过意得去呢?还是挺过这一关,多享几年福……”
封太太嘿嘿笑了几声,轻声道,“还是外甥女会说话。唉,舅母也不想这样早就撒手人寰,可命不由人,没准下一刻就撒手,也是说不定的事。”
她顿了顿,似乎正在思考着如何措辞,过了一会,又问七娘子。“黄绣娘有消息了吗?”
七娘子摇头道,“黄先生似乎真的不知去向,我一直没有联系上她。”
她又不禁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或者这就是命吧。要是命中注定再找不到,也就是真的找不到了。”
封太太嘴角泛起笑容,她低声说,“不愧是虹娘的女儿,真是七窍玲珑,你这是给我搭话口儿呢。”
九姨娘闺名封虹,却是一向很少有人叫她虹娘,七娘子咋一听,差一点没有明白过来,她微微一笑,也没有否认,只道,“舅母要是不想说,不说也没有关系。过去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她在追查九姨娘当年往事的事,封太太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她可能由于自己的理由与隐衷,并不愿开口述说。七娘子或者曾经考虑过从她那里诈出真相,但到底还是没有忍心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太太使心眼。时至今日,封太太都到了病重的时候,她就更不会表示出自己的渴望,给封太太带来负担了。
“你是个好孩子。”封太太又收紧了手,她轻声道,“万一舅母没有熬过这一关,以后封绫的婚事,就交到你手上了。”
没有等七娘子答话,她就续道,“你也不要强她,若是她不想嫁,不嫁就是了,想嫁给谁,也随她的喜欢,家世门第,都不要管,只取一个两情相悦,那就最好不过。”
在当时的大秦,这样的想法可说是极度离经叛道,尤其是以封家这样刚刚跻身于上层社会的人家来说,封绫的婚事,绝对是最有力的筹码,就算封太太想不到这个,至少门当户对几个字,也是难以忘怀的。七娘子是真的没有想到她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讶异地瞪大了眼。
封太太咳嗽了几声,又道,“还有封锦……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还以为我不清楚,其实当娘的心里什么都明白。我不拦着他,只要他开心,就比什么都强。”
她又抬起头来,一把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可要是有一天,他不开心了,他有了喜欢的姑娘……我就把他的婚事交给你了,善衡你在宫里有人,许太妃也好,宁嫔也好,甚至和皇后,都拐弯抹角连着亲,还有世子爷,和……和他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你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这辈子舅母求过你们母女太多事,没想到到了老还要开口,这件事,是舅母最后一次求你……善衡你,你……”
她情绪激动,抓着七娘子的手,已经握得她隐隐生疼,七娘子害怕封太太情绪激动之下立刻撒手,忙道,“您就放心吧,这件事,小七一定为您办到。”
她犹豫了一下,又把话说明白了,“只要表哥有了别的爱人,不愿再和他一起,我一定帮表哥脱身。”
封太太总算放下心来,她握着七娘子的手慢慢地松了开来,又扭过头,冲着屋角洞开的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京城的风真硬啊……不像江南的风,就算在冬天也是软的,只可惜,这一生怕是再看不到香雪海的绿萼梅了……”
七娘子生怕封太太就此撒手,却是一点也不敢回头,她盯着封太太,柔声道,“不要紧,等您病好了,让表哥陪您下江南去,就在香雪海我们家的别墅里住,住上大半年都成……”
封太太笑了笑,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好,舅母借你的吉言。就是身子回不去,魂也一定回去。”
没有等七娘子答话,她又接着说,“当年虹娘也喜欢梅花,郑连继有没有告诉过你,有几年春天,他们曾经一起去香雪海看梅花?”
278故事
七娘子心中一动,她放低了声音,在封太太耳边道,“连世叔只是见过小七一次,我们也没有多说当年的事。”
封太太似乎放心了一些,又似乎多了几分惆怅,她挪动着身子,费力地寻找到了舒适的姿势,又轻声道,“他不愿说,也有他的道理。那些事在他来说,毕竟……唉,说起来,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郑家和封家是多年的亲戚,两家一向要好,郑连继从小就经常到封家来玩耍,你舅舅当时在私塾读书,考取了秀才功名,在当地也算是个人物。又有祖上的薄产傍身,你娘的手艺补贴家用,家里的日子虽然说不上奢靡,但也很富足。”
封太太的声音渐渐地响亮了起来,她似乎为从前那一段满是快乐的日子所感动,脸上甚至放出了光彩来。
“封家家传的凸绣法,从来都是传女不传男,传人代代坐产招夫,你娘就是跟着自己的姑姑学的手艺。当时她才十四五岁,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日里只是在家飞针走线,一个月往往也能攒下四五两银子,一家人的花销从这里出,还是很宽裕的。我和她哥哥也都待她很好,她哥哥亲口说,这份银子给家里一半,余下的一半,就让她自己攒着做嫁妆。”
“那时候在家的小姑娘,一年也难得出门几次,到了新春元月,相公许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甚至还让她在香雪海住一夜再回来,他要读书备考,多半是我陪虹娘去的。”
“虹娘虽然勤奋,但毕竟是个小姑娘,平时停了针线,脸上也会带出愁容,为终身大事出神。当时我还怀着封锦,相公心疼我,便给我买了一个小丫鬟来做活。我一下没了事做,就常常在虹娘屋里和她闲话。一年到头,她似乎只有在去香雪海赏梅花的时候,脸上的笑最灿烂。”
“还有,郑连继偶然来我们家拜访时,她也经常出去和他说几句话。相公一心读书,关在书房里总是不出来,对这些事,是一点都不知道。是一直到郑连继上门来提亲了,才明白原来两个人之间早有了情分。”
“当时我们家的几亩田地,一年也有几十两的出息。平时我们用得又省,虹娘一个月给家里的二、三两银子,已经足够花销,这些年来,家里也存了四五百两银子的家事。是预备给相公上京赶考时花用的盘缠,不过相公已经连着两次都没有考过举人,他的脾气越来越坏,甚至动了念头,想要捐一个贡生,直接到国子监去读书,以备会试。不过这份钱可不是我们家可以一下拿得出来的,这时候郑家上门提亲,相公就说,除非要一千两银子的聘礼,否则是决不会放虹娘出嫁的。并且还说定了,虹娘出嫁之后,针线上的所得,还是要分一半给娘家。要不然,就要郑连继入继封家,做封家的女婿。”
“郑连继家里就他一根独苗,入继封家,也就无法承继自己的香火,他又怎么会答应呢?相公想要的无非还是银子,一千四百两银子,已经足够上下打点,买出一个贡生的缺额来。可是这件事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虹娘也很生气,两兄妹吵了几次,虹娘口口声声,说这手艺是姑姑传给她的,和相公一点关系都没有。相公却说,这是家传绝技,虽然现在传给了虹娘,但归根到底,却还是封家的东西。准许虹娘将售卖所得的一半攒做私房,已经是对她的宽大,说虹娘不识好歹,不懂女子三从四德的道理,是个乡野泼妇。”
“两兄妹吵得这样厉害,我心里也很不好受,那时候封锦才刚出生。相公对我很好,我就乍着胆子去劝相公,说虹娘从小就有主意,和她吵得太厉害,将来她肯定和娘家离心。她要是罢手不做针线,对封家也是很大的损失,相公听了,才稍微气平。并不再和虹娘吵得过于难听。不过虹娘却越来越难受,经常针线做到一半,便流起了眼泪。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说这些年来她为封家陆陆续续也赚了有二百两银子,而爹娘留下的遗产中,也肯定有她的一份,就算按出嫁女的嫁妆来算,三百两银子是肯定有的。希望我能将这三百两给她,她凑足了五百两,给郑连继做了本钱,想必一年半载,这一千两嫁妆,终究还是有望的。”
封太太的眉头又渐渐紧皱,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知不觉间,又握紧了七娘子的手,她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说得对,如果说定不嫁坐产招夫,当时公婆留下的一千多两家事,肯定有一半是虹娘的。就是她要出嫁,我们也要给个三四百两的嫁妆,可是当年公婆去世时,虹娘还小,也就没有提到这方面的事。姑姑去世的时候倒是说过几句,唉,但毕竟不是正经爹娘,相公听了,也没有往心里去。”
“在家里的事上,我从来是不多说什么的,这次我知道,一旦和相公提起来。两兄妹肯定又要吵架,我想郑连继也是个爽快人,平时举手投足很有章法,他去做生意,不说别的,至少回本是有余的。便私底下做主,答应了虹娘,又帮她兑了五百两银票,和她一起送到了郑家。”
“没想到郑连继自己也有三百两的本钱,于是虹娘就把自己的二百两给了郑连继,又将三百两银票还给了我。私底下对我千恩万谢的,说我要比相公通情达理得多了。”封太太唇边又挂上了苦笑,她低声道,“郑连继当时很高兴,他说他一赚到钱就回来娶虹娘,甚至还私底下请托我人,让我为虹娘多说几句话,不要让她哥哥将她胡乱配了人。我心里想,恐怕就是有人来娶,相公都不会答应的。家里的几亩薄田,又如何比得过虹娘的手艺?”
“没想到郑连继一走就是半年多没有音信,相公又找到门路来买贡生,不但家里的积蓄都给了出去,还问虹娘要她的私房钱,说定算是借的,以后一定还她。虹娘拿不出来,也不愿意拿,兄妹俩又吵起来,相公追问到我这里,我……”封太太的声音忽然一顿,又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受不住打,便告诉了他。相公很生气,说虹娘是不识好歹,郑连继这个人绝非良配。两兄妹吵得不可开交,说了很多难听话。相公说要把虹娘卖到窑子里去,卖出二百两银子来,虹娘被他吵得烦恼起来,正好那时候布政使太太很喜欢虹娘的手艺,让她到府里说了几次话。虹娘便求了人,私自和布政使太太签了契纸,说定了在绣房做三年活,一年二百银子。回头把银子丢给相公,自己收拾包袱,就进了纤秀坊做工。”
当年的往事,就中居然有如此曲折,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她曾经以为是九姨娘私自挪用了封家的积蓄。可照这样看,倒分明是封大舅……
她的眉头一下就蹙紧了,听着封太太续道。“你大舅舅……唉,你大舅舅也是看不开,虽然这手艺是封家的,但到了虹娘身上,难道就不是虹娘自己的吗?他口口声声,只说这是封家的东西。虹娘根本没有这个身份给纤秀坊做工,更何况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擅欺长兄,罪同淫奔。不过纤秀坊背后靠山太硬,相公也不好说什么,就这样,虹娘第一年也根本没有回家。我们只知道她在纤秀坊里做得不错,到了年关,我给她做了几件衣服,托她的好友黄绣娘送进了纤秀坊里,没过多久,黄绣娘又送了五两银子出来,说是给封锦的压岁钱。我知道虹娘虽然口中说得很硬,心里还是有哥哥嫂嫂的。”
“那几年虽然虹娘做工辛苦,但家里的日子过得不错,相公打点好了关系,只等着岁贡时把他报上去,在国子监多读几年书,就可以参加会试。只是一个贡生要卖三千两,家里的那点银子还是不够,他又辗转问了虹娘,虹娘虽然没有完全答应下来,但也隐约答应了,会给家里五百两银子。她那几年在纤秀坊做得不错,太太很喜欢她,逢年过节,也都有赏赐下来。她的一副绣屏甚至还送进宫中去做了皇上的寿礼,苏州城第一名绣的名声,也就是那时候叫出来的。”
封太太的神色又暗淡了下来,她张开口,要说什么,又颓然止住了。
七娘子也已经知道,再往下,这个故事也就跟着变了调。她想要安慰封太太,让她不要再往下说,可是话到了口边,又再说不出来。
黄绣娘不知被封太太安排到了哪里,在这世上还知道当年往事的人,也就只有封太太了,她再不开口,只怕当年的事,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和她分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封太太到底还是又往下说。“唉,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当口,郑连继又回了苏州,虹娘的口风一下就变了。口口声声,这五百两银子是小夫妻以后立身的根本,是绝不肯吐出来给哥哥的。相公急得不得了,说虹娘傻,一个贡生的妹妹和一个秀才的妹妹,哪个身份嫁的人家地位高,岂不是一目了然?再说郑连继轻浮下流,决不是终身良配,虹娘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这门亲事就绝不能成。他就……他就……”
“他就找到当年米商一案的凶手,将郑连继回乡的消息,告诉了出去?”七娘子轻声为封太太把话说完了。
封太太紧闭的双眼中,流出了几滴眼泪,她几乎是带了几分哽咽,“这件事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拼着被打死,也一定会拦住相公的。可是相公什么事都背着我安排,等我知道的时候,郑连继已经立不住身,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唉,相公只是不懂,郑连继就算再不可靠,奈何虹娘钟情于他,这又有什么办法,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
她一下握紧了七娘子的手,又哑着嗓子低声道,“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是你大舅舅的错,和封锦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孩子,你,你别告诉郑连继这件事……”
七娘子垂下眼来,轻声道,“嗯,当年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小七不会说的。”
封太太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她黯然道,“以后的事,我是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贡生那里终于有了消息,你舅舅催那五百两银子,催得很紧。偏偏虹娘说,就是有银子也决不会给哥哥花,还说哥哥没有良心,不把妹妹当人。相公恼怒得不得了,就在这时候,又有人上门来求虹娘。说是家境清白富裕,看中了虹娘的人才,娶进去就是姨娘,光是聘礼就有四百两,人进了门还要再赏四百两的辛苦钱,你舅舅一听就动了心。我拼死拦着,说那家人背后指不定是什么势力,现在虹娘的绣工那样有名,纤秀坊也未必愿意放她走。可相公说,在家从父,父死从兄,把虹娘聘给谁,都随他高兴。大不了加倍地赔银子出来!还说,还说这户人家要比郑连继好得多,虹娘嫁进去了就知道他的苦心。我再四劝说,他才答应了到纤秀坊去和管事的说一说,没想到布政使太太很当一回事,立刻就叫他进去,问了很多那家人的事,也是一脸的不高兴……相公回来一告诉我,我就知道事情坏了,布政使太太是被我们得罪了。”
“果然,没有多久,杨家就说,愿意出八百两银子做聘礼,给虹娘脸面,进门就抬她做姨娘……又说将来买了贡生,进京之后,还可以写一封信,让秦家管家多照顾你舅舅一些。相公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收了银子把虹娘接回家来,给她预备了嫁妆,还把余下三百两银子给虹娘傍身,说自己其实不是贪钱,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虹娘再四自作主张,他也不和虹娘计较。这八百两银子就当是给虹娘的嫁妆了,叫虹娘别不懂事,以后就明白他的心思。嫁给郑连继一个杀人犯,哪里比得上做布政使家的姨娘,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唉,虹娘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日日里以泪洗面,相公恼了,便问到虹娘脸上,问她这些年来,在郑连继身上赔进了多少银子。说、说虹娘**愚笨,只会把银子白填出去,还坏了名声,现在连嫁给一般人家,都无人要娶,能给杨家做妾,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封太太叹了好几口气,又道,“那时候封锦已经有五六岁了,相公成天抱着他和虹娘吵架,说这凸绣法这几年来给纤秀坊赚了多少钱,又有没有一分落在封家身上。说虹娘吃里扒外,私自把家传绝技出卖换钱,杨家谋夺我们家的绝技……他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虹娘就不开口了,相公说她也是觉得心虚,毕竟凸绣法是真的在她手上,冠上了别家的名头……就这样,虹娘嫁进杨家后,再也没有给我们一点消息,就是她去西北之前,相公得了贡生的身份,请太太开恩,接她回来吃一天酒,她也不来。她在杨家红成那个样子,又把纤秀坊壮大成了五间分号,日进斗金,她哥哥说她是忘了本。唉,他们兄妹之间的恩怨,我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只是黄绣娘有来看我几次,她说虹娘虽然风风光光的,但却并不开心……”
“那以后没有多久,”封太太的语气更加低落。“你舅舅在上京之前,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得了绞肠痧,那年夏天居然就那样一病不起。为了这个贡生,将家底全都搜**净,好容易换来了这个头衔,却又落得个这样的结果。我们封家一下就露了败落,没了男丁掌事,几亩田地被人连占带夺,没有几年,生活越发难以支撑,我生封绫的时候落下了眼病,连绣活也做得不好。你表哥就只能上半天学,还是秀才看在当年同学的份上,不收他的束修……再往后的事,善衡你也就都知道了。”
七娘子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是,我已经知道了。”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封太太咳嗽了几声,她疲惫地开了口,“这件事到底是谁对谁错,你舅母已经不能分辨。我没有知识,一辈子只知道三从四德,可你舅舅口口声声只是杨家和虹娘对不起他,我又隐约觉得不是这样。可封锦自小听父亲这样说话,长大后也深信不疑,以为是杨家谋夺了封家应得的银子,这孩子自小长大不容易,一心很崇敬父亲。我又、我又不忍心……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应当告诉他,应当告诉他……”
七娘子柔声道,“您也是无奈,小七理会得。”
她为封太太掖了掖被角,犹豫了一下,又道,“娘生前对我提起封家的时候,语气很少带着怨憎,我想,她是没有怪您的。”
封太太一下就松弛了下来,她握紧了七娘子的手,连连追问,“你说的、你说的是真的?虹娘她不怨我?她不怨我?”
话一出口,她也明白了七娘子话中的意思:不怨封太太,但怨不怨封大舅,则是另一回事了。
她又自失地笑了,一边拍着七娘子的手,一边轻声道,“唉,我还记得我带着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看完回来,给相公带一枝绿萼梅,从巷子里走几十步路,推开门进去,相公已经站在门口,笑着说‘人还没进院子里,就闻到了梅花香’……”
封太太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化做了深浅不一的呼吸。
279纠葛
七娘子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封绫也已经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她清秀的脸盘上写满了疲惫,倒是让七娘子看了,心中有了几分不忍。
再没有比照顾一个病人更烦累的事了,即使封家如今再不缺服侍的人手,封绫的精神负担也依然相当大。
她就轻声嘱咐屋内的两名丫鬟,“舅母已经睡着了,你们都进去守着吧,免得老人家醒来了,身边没有人。”
又止住了封绫的贴身丫鬟要叫她的动作,低声道,“不要紧,我出去走走,让表姐睡吧!”
那丫鬟便把立夏从偏房带了出来,轻声道,“公子说,蚂蚁社区首发等世子夫人出来,便请您到外书房说话。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一边说,一边又带进了三四个垂髻小鬟进来,绕着封绫服侍开了,又是为她披衣服,又是来了人给封绫轻轻地打扇子。七娘子回望一眼,见这几个人行动有序,论气质,竟是不下一般人家的小姐,想到封太太这一世浮沉,亦不由得感慨万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立夏出了屋子,立夏便举起油纸伞来,给七娘子遮阳。一行人穿过花木扶疏的小园子,又出了二门,穿过了空无一人的青石秘道,拐进了外书房里。
外书房里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时过端午,正值盛夏蚂蚁,天气比较炎热。封太太是病人受不得凉,这才没有用冰,外书房内却是陈设了两座小冰山,几个侍女正在冰山论坛附近徐徐地摇着扇子,将清凉送进屋内。七娘子才进得屋子,就觉得一身暑意消散了十之八九,给封锦见过礼,她便在许凤佳身边首发坐了下来。
许凤佳和封锦之前显然在谈朝堂上的局势,见到七娘子进来,封锦只说了一句,“这件事能不能成,还是要看杨大人的意思。”便对七娘子绽开一笑,道,“老人家难免比较啰嗦,耽搁表妹这么久。”
这是他的客气,七娘子自然不能当真,两边忙客气了几句,封锦才道,“表妹托我办的两件事,封锦都已经查出了个究竟。也就都是这几天的事,前些日子比较忙碌,耽搁表妹行事了。”
他总是这样客气,连许凤佳都有点受不住,他笑着说,“子绣干嘛和我们这么客套,蚂蚁社区首发你忙,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能帮得上忙,已经是你的情分了。再客气,反而显得大家生疏。”
他这话倒是透了亲昵,封锦笑了笑,倒也没有回嘴,便说起了五少夫人的事,“京城里走黑的几户人家,其实燕云卫蚂蚁私底下都看得很紧,会放印子钱的,四九城里一共是十九个大庄,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是定了数的,一庄不倒,决不能再立新庄。这十九个大庄头或者依附大商家,或者干脆就投靠了论坛大家大族。虽然与表妹联络有亲的几户人家持身自重,不肯牵扯进来,但也有一些显贵私底下手脚不很干净,和这样的人家都有来往。要取得证据,难免就要得罪这庄头背后的人家,尤其是贵府的五少夫人找的这一庄,背后那户人家,身份又太贵重,若是一定要拿到账本——虽然也不是不能,但动作太大,难免过于张扬,恐怕失去了表妹夫妇首发托我的本意。”
封锦从来做事,一向是轻描淡写,背后做了多少工夫,他是不会告诉出来的。这一次难得将查明此事的过程说得这样详细,七娘子的心早就提了起来,她却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望着封锦,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封锦的目光在七娘子和许凤佳脸上略一巡梭,又收了回去,他望着手头的小笺,面上现出了沉吟之色,过了片刻,又徐徐道,“不过,虽然没有抄录出来,但封某到底也有几分薄面,还是翻阅过他们的账册。蚂蚁社区首发张少夫人历年来陆陆续续利滚利,从一开始的一万两银子,到后来又有几笔投入,等到承平二年秋天支取出去,收手不做的时候,本息合计,已经有五万两银子在庄头那里存着。”
即使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和许凤佳交换了几个眼神,封锦看在眼中,秀丽的眉头又微微蹙起,他接着道,“这四九城里,白道有白道的规矩,黑道有黑道的规矩,庄头虽然走的是印子钱这样阴损的路子,但却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物。五万两银子是丝毫没有留难,就为张少夫人支取去了。表哥也就只能打听到这里,至于那五万两银票,最终为张少夫人怎样花销,就没有打听得到了。”
他能提供出这些消息,已经令七娘子喜出望外,就连许凤佳都道,“表哥不要这样说,没有你的消息,我们到哪里去打听这种事?”
他又有了些遗憾,“可惜还是抄不出账本,这件事,也就是大家心里知道……”
话说到一半,被七娘子拉了拉袖子,却也就住口不说。
封锦笑了笑,又道,“不要紧,接下来这个消息,对你们来说或许会更好一些。”
他就把手底的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张,推到了许凤佳面前,笑道,“你们自己看吧。这条老蚯蚓,背后的身家可不在小。”
还没等许凤佳翻阅,七娘子已经抽出了一张五彩斑斓的契纸细细审视起来,蚂蚁社区首发一边看一边惊道,“表哥是怎么连原契纸都拿得到的?”
封锦漫不经意地道,“燕云卫把他的家抄了个底朝天,这东西又哪有找不到的道理。”
他又夸七娘子,“还是表妹当过家,这一抽就抽到了他最贵重的家当。要比升鸾的眼光毒得多了。”
许凤佳不以为忤,也凑过来细看七娘子手中之物,他的目光一下就凝结住了,老半天才低沉地道,“这条船连带上头的货物,该不会正好价值十五万两吧?”
封锦鼓了几下掌,才道,“虽没有十五万两,却也差不离了,少了整条船连货物一共二十万两银子,十四万两五千是老蚯蚓蚂蚁的本钱,余下五万两是另一个本地东家,这船就是他亲自督造的。还有五千两银子,说定了是算作论坛船老大等人的干股。这条船已经是得了名额,可以随孙侯爷的第一批军船一道出海。最早今年秋天,最迟明年春天,就要首发出海去了。不过这件事,当然还得看表妹夫的意思。”
以二娘子和七娘子的关系,就是这船主把关系打到了孙立泉身边最当红的副官身上,只要七娘子一句话,要扣他也是轻而易举,七娘子和许凤佳都明白封锦的潜台词。七娘子忙站起身来给封锦行礼,“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表哥才好了!”
封锦摆了摆手,拿许凤佳的话来堵她,“再客气,反而显得大家生疏。”
他又笑着向许凤佳道,“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审他的,所以也没让你再费事,直接把他一家锁进京了。现在诏狱里关着,升鸾什么时候方便,就写个条子过去提人。”
只看封锦都为许凤佳考虑到这个地步了,就能知道他对这件事的确是上心去办之外。蚂蚁社区首发甚至于对许凤佳当年受伤的内情,乃至许家内部的斗争,很可能都已经影影绰绰地猜出了大概。
许凤佳一咧嘴,大大咧咧地谢过了封锦,“那感情好,我明儿安排好地方,就来找表哥要人。”
到了这一声表哥,他才是叫得情真意切,叫出了一点真情。
七娘子也顾不得再和封锦客气,她早已经开始了紧张的思考。
封锦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又微微地一缩,他忽然向许凤佳低沉地道,“要是升鸾不介意的话,有一些事,封某想要私底下问问表妹。事关长辈……”
许凤佳也看了七娘子一眼,见她置若罔闻,眼中异彩连连,手指在几案上点来点去,一时有了喜色,一时又皱起眉头,不由失笑道,“杨棋又走神了。”
他轻轻在七娘子肩上拍了拍,“你和表哥在这里说话,我出去喝一碗茶。”也不问封锦到底有什么事要问七娘子,便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出了屋子。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封锦赔罪,“升鸾他举止粗鲁,得罪表哥了。”
封锦笑着摆了摆手,“少将军是个心胸宽大的人,善衡能和他一起,是你的福气。”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了一扇窗户,又举起手来遮着额头,看向了天边的烈日,这强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竟将他的肌肤点染得如同最美的白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无法逼视。
七娘子想到这命运弄人之处,让小小一个封家多年来起起伏伏,封锦也由富足人家子弟,蚂蚁社区首发变作贫寒少年,再一鱼跃龙门,如今身居高位,却似乎并没有比当年快乐多少,心中也是感慨,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表哥是想知道舅母对我说了什么?”
封锦背过身来,半边身子依然是靠着窗门——他这是又有意将自己和七娘子的共处,暴露在了窗外人的视线之下。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黄绣娘的踪迹吗?”他低沉地道,“其实她就住在京郊一个小村落里,去年年底,嫁给了当地一个鳏夫,嫁妆甚至还是娘亲手安排,这件事我也是近日里无意得到蛛丝马迹,循线追查下去,这才知道原来是娘的意思。善衡要是有话想问她,虽然不好去打扰她生活的平静,但子绣也可以代你转达。”
七娘子瞳仁一缩,几乎反射性地就想要答应下来,但是思之再三,这感激的话,到底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当年往事,可能从黄绣娘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个不同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又有多少意义呢?
九姨娘已经化为尘土,身为生活的失败者,她再也不会为自己说话。在她一生的故事中,黄绣娘也好,封大舅也罢,大太太、大老爷、连太监,甚至是封太太,都可能在她的悲剧中有过自己的错误,蚂蚁社区首发然而站在每一个人的角度上,他们似乎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恩恩怨怨,又怎么可能黑白分明。
即使是黄绣娘出卖了九姨娘,将她的凸绣法传给纤秀坊众人,又何尝不是因为九姨娘有撺掇大太太聘她为妾的念头。
而九姨娘为什么要这样撺掇大太太,却是因为她和娘家决裂,已经没有了一点依靠,要在深宅后院中找到自己的根基,再肮脏的事,只怕都会去做。
封大舅视凸绣法为封家私产,的确失之刻薄,但他不许九姨娘和连太监往来,却又有什么错呢。郑连继本来也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婚姻对象,身为九姨娘的长兄,他有这个身份来管教九姨娘的婚事……
想要在这么多年之后,去追寻恩与怨之间的分际,纵使已经追寻到了答案,又有何用?
难道她还要报复封太太,报复黄绣娘,报复连太监?
她又拿什么去报复大老爷,她有什么筹码能够报复到一个在宗法上占据了绝对权威的男人,而又不损伤到自己的生活?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毁掉他唯一看重的东西:子嗣。
大老爷唯一的子嗣,就是九哥。
如果上述人等,她一概不予报复,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报复大太太呢?她又该怎么报复,怎样报复,是把自己也变成凶手,来报复又一个凶手,还是……
七娘子就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她低声道,“表哥的好意,善衡心领了。不过,蚂蚁社区首发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已经知道,再去追问,也只能问得烦恼。这件事,我看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封锦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又轻轻地笑了。
“善衡这是意在言外。”
只听这一句话,七娘子就知道封锦的确有探问封太太与她那一番私话的意思。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
在这世上,有多少事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两个人之间不能把话摊开来说,从而酿成重重误会,甚至是多年心结。
“舅母说,她其实并不介意封家的香火。”她就低沉地道,“她只是希望表哥和表姐能够过得开心,与两情相悦的人在一起。”
她抬起眼来,望向了封锦,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能两情相悦,其余一切,舅母都并不计较。”
封锦顿时悚然动容。
这个玉一样精致的男人,他的美曾经是脆弱的,曾经是温润的,如今随着时日打磨,反而越见内敛,所有一切情绪,似乎都被一张闲适而礼貌的面具遮掩。
在这一瞬间的惊讶中,他似乎又成了当年那美到脆弱的少年,周身辐射而出了极致的张扬,在这一瞬,蚂蚁社区首发他让七娘子又想到了中秋那一晚的六娘子。他们都极致美丽,也都极致寂寞。
只是封锦眼中,终于也渐渐地浮上了一丝真诚的喜悦,他站起来问七娘子,“娘真是这样说的?”
七娘子扯起了一缕笑,她疲惫地道,“老人家一生风风雨雨,什么大风大浪不曾经过。表哥尽管放心,舅母比你们都看得更开。”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即使有一天,表哥移情别恋,转而恋上了别人。或者别人的脸会变,但表哥可以放心,善衡的脸色,是绝不会变的,到了那一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表哥请只管开口。”
封锦的喜悦,只是一闪而逝,他盯了七娘子一眼,又偏着头沉思片刻,才绽开笑容,礼貌地道,“善衡的话,表哥记在心里了。”
七娘子看在眼里,终究不免叹息。
要离开那一位九五之尊,又哪里那样容易。封锦如今富贵已极,手握滔天权利,身受真龙专宠,又有谁人可以如此果断,一声不爱,便将这一切放弃。
而如果真要放弃,自己的一个允诺,又岂能让封锦放心?虽说许家也是金字塔顶尖的人物,但要和皇上掰手腕,能量还是差了一点。
到了这一刻,他和皇上之间,只怕除了“他待我很好,我也待他很好”之外,不论封锦本人情愿不情愿,或者终于也多了一丝利益纠葛。
她站起身来,就要向封锦告辞时,封锦又问,“杨五小姐去世一事,是否和张少夫人有关?”
七娘子微露讶色,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坦然相告,“就眼下掌握到的情况而言,蚂蚁社区首发只怕和五嫂脱不了关系。不过要找到证据,恐怕尚需一番手脚。”
封锦点头道,“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表妹不要客气。”
他眼中又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光,“张家虽然也有些根基,但在子绣眼中,也还不算什么。”
七娘子只觉得打从脊背底下窜起了一股凉意,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好,善衡先谢过表哥了。”
280、参拜
从封家出来,许凤佳一路都没有说话,甚至还在车上,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起了封锦给出的资料。
七娘子却要镇定得多了,回到许家之后,甚至还去给太夫人问了个好,这才回到明德堂,问许凤佳,“表哥给的这些东西里,契约文书都是真品吧?”
当时的契约文书主要还是由手印来分辨真假,当然也就没有影印一说,只有拿到了真正的契约文书,才能指认邱智和五少夫人暗中勾结中饱私囊。这里面的道理,许凤佳也是明白的,他点了点头,道,“邱家所有的文书都在里面了。房契、地契、婚书、奴婢文书……都收在一起,封子绣是全给了我们,不过也就只是这一张船契有用。”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低头盘算了一会,才道,“船契你给我,和小松花的口供一道收好,我们现在也就只有这两样证据了。”
虽然说整件事似乎已经有了轮廓,但什么事也都得讲求一个证据,仅仅以船契为证,肯定还是扳不倒五少夫人。许凤佳将船契递给七娘子,紧接着就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了唯七娘子马首是瞻的意思。
七娘子在封家已经有了一点眉目,此时便分析给许凤佳知道,“其实这件事,如果父亲不认小松花的口供,光从船契来说,根本没办法定下府中任何一个人的罪名。少说也要找到邱智和五房的联系。”
她望了许凤佳一眼,许凤佳若无其事地道,“这件事当然是交给我办了。”
从前年纪还小,生活在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进入青年,身边来往的人,女辈有许太妃六娘子,男人们则是大老爷、许凤佳、封锦等人物,这些人出身高贵,权动天下,说到人命,口气真是轻描淡写。七娘子却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他们的淡然,她暗自皱起了眉头,又叹了口气,才吩咐许凤佳。
“你不要把受伤的事情扯进来,一码归一码。如果五房的事,能够得到父亲的承认,父亲也不是什么蠢材,对当年的事,肯定会有所联想。”她将整件事分析得条理分明。“主要还是审出他和国公府内的联系,还要叫他找出物证来证明这一点。唯有物证,是决不会屈打成招的。”
许凤佳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七娘子的要求。他又寻思了一会,忽然道,“按照现在的证据,其实多半还是祖母要比五房更可疑得多……”
七娘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低声道,“这就是五房厉害的地方了,很多事,她是卖了人家,还要人家帮她数钱!”
如果能证明邱智和国公府内有联系,这十五万两银子的船契,就成为了府内一房吃里扒外攒私房的证据,而十五万两银子的巨额财产,除了七娘子、许夫人这样自己陪嫁本来就多的女眷之外,也就只有在府中经营多年的太夫人有这份身家了。
偏偏太夫人变卖十万两银子的事,又肯定是经不起查的,这些证据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反而是太夫人最为可疑:私底下变卖了十万两银子的家产。曲曲折折地联系到邱智,置办了这一艘船……会在私底下做这种事的人,很可能也会通过五少夫人不断中饱私囊,她当然不希望许夫人的嫡系五娘子上台。倒是五少夫人,她为平国公所知的贪渎额度也就是三万两,自己的陪嫁又是有数的,平国公恐怕很难怀疑到她身上。
当然,太夫人本人会不会说明这十万两银子是为了给五少夫人填补亏空,那还是两说的事,但即使这样说明,由于贪污案先入为主,平国公恐怕是再想不到背后还有高利贷这样的曲折,只会相信五少夫人只是亏空了三万两,并且无力偿还。太夫人这下是跳进黄河也都洗不清了。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七娘子才是真正的明白了五少夫人的厉害。
不把自己的安排透给太夫人,是因为太夫人也不过是五少夫人手底的一枚棋子,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五少夫人想要让她知道的那么多。这个贵妇人长袖善舞,慎密阴毒,竟是将平国公府最具权威资格最老的女眷拿捏在了手心,让她东就东,让她西就西,隐隐约约,竟然还运筹帷幄,在千里之外为五房承爵的事就埋下了伏笔。要不是许凤佳身子骨强健结实,又有一点运气,一旦在广州殒命,再安排一点事故,说不定这世子之位,还真要落到五少爷身上!
这一连串阴谋之缜密、之复杂、之毒辣、之隐蔽,就是让她来安排,恐怕也都只能安排到这个地步了。
就算是自己手中握有高利贷的证据,想要将证据链串成一条逻辑线,恐怕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说听封锦的意思,高利贷庄头背后的黑手,居然连他都不愿意轻易得罪,少了这个关键性证据,要把真凶剥离出来,还真是有一点难度。
就是明知道五少夫人恐怕就是毒杀五娘子、暗杀许凤佳的主谋,但若苦无证据,自己也只能看着她春风得意了……
七娘子不禁一眯眼,就想到了六娘子做出的承诺。
难不成真要一贴毒药糊涂了事,让此女到地底和阎王爷解释去?
她又很快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让六娘子出手,只是下下之策,将来事发,平国公肯定会大发雷霆,六房在国公府里,只会更举步维艰。到时候五少夫人虽死,但在地府恐怕只会笑得更加开心。
还是先看看许凤佳能不能在邱智身上得到什么消息吧!
实在没有,说不得只好将肖家人拉过来严刑拷打,看看能不能撬开他们的嘴巴了。凡走过一定留下痕迹,五少夫人连番毒计,总不可能连一点破绽都没有留下来。
只要有一个破绽,七娘子就有信心将她从云端拉下,踩进泥里。
接下来的几天,七娘子都忙着安排太夫人上潭柘寺参拜的事。
像太夫人这样的一品诰命要出门,排场当然很大,更别说她一年也难得出门几次,这一次上香,竟似乎是皇妃出巡似的,七娘子先遣人到潭柘寺看过,定了太夫人上、用饭、小息的几处地方,又亲自安排了几桌上好的斋饭,从许家派了几个管事到香积厨里看着大师傅们做了几天饭,肯定潭柘寺处处干净,没有一点尘埃。又与亲朋好友们打了招呼互相送礼,这才将太夫人出行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当。
五月十三一大早,一家人都齐聚乐山居里——因为太夫人难得有兴致,也是因为国公府管得严难得出门,一家人都愿意去潭柘寺逛逛,就连四郎、五郎等孩子们,也都放了一天假,可以去寺里玩耍。因此乌鸦鸦一地是站满了人,平国公进来的时候,就向着太夫人笑道,“这真是儿孙满堂——凤佳怎么不见?”
七娘子忙起身道,“升鸾他最近衙门里事情多,今儿一大早就又进衙门去了。又说恐怕宫里会让他进去说话,今天一天恐怕都回不来。”
许凤佳如今也算是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此人自小和太子交好,身上是又有战功,又有政绩,又平过西北,又为开南洋做了不少工作,如今更是直接进了军中千户所,时不时还有伴驾游幸的殊荣。要不是他自己知道低调,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都是很可能的事——排着队和他套近乎的人,可以从西直门排到东直门去。因此今天众人都有空来陪太夫人上香的时候,就只有他没有空。
平国公毕竟是许凤佳的父亲,儿子有出息,他自然也是高兴的,捻须笑了一笑,反而主动为许凤佳向太夫人解释,“现在西北那一边,又要有事情了。凤佳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
太夫人笑得要比平国公更开心。“好,只要不是偷跑出去玩耍,忙一点就忙一点吧。”
众人一面说,一面往外徐徐行走,自有下人上前来各自服侍着上车上轿。太夫人自己坐了八抬大轿,余下几个孙辈的妯娌一人一车,七娘子带四郎、五郎坐在一起,于安、于平两姐妹一车,余下众男丁纷纷骑马扈从,徐徐从煤炭胡同出去,前头自然有清道家丁,将街上商贩行人哄散,如此缓缓走了半个时辰有多,已经出了京城,一行人便略微放开速度,又是一个时辰,便进了位于京郊西面的潭柘寺。
这是座千年古刹,就是当今皇后也有临幸参拜,接待王公贵族有丰富经验,因此尽管太夫人排场大,但潭柘寺接待得却很妥帖,众人都跟在太夫人身后依序参拜过了大雄宝殿,便四散了到各处去参拜随喜。最妙是占地广阔,不论男女宾都可以自由活动,女眷们不必禁闭在几个偏殿里,也可以在青山绿水中稍微走走。因此一等参拜过大雄宝殿,于平就拉着于安没了影儿,一并于宁于泰都过来央求七娘子,“六嫂,我们带着侄子们四处去走走好不好?”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见大少夫人微笑点头,便道,“既然大嫂说好,那你们就去吧,记得不要把孩子们往人太少的地方带。”
又吩咐谷雨、春分,“跟着点,别让四郎、五郎受惊了。也别让七少爷、八少爷太调皮。”
于宁便又问五少夫人,“五嫂,和贤跟不跟我们一道去?”
五少夫人望了和贤一眼,见小姑娘躲在自己身后不说话,便道,“我看还是……”
她话说了一半,七娘子已经留意到和贤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她不禁莞尔一笑,冲五少夫人使了个眼色,五少夫人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时,也就改了口笑道,“好呀,你们千万留神了,别让孩子们出事。”
既然如此,大房的和婉也就有份跟着出门,因为于宁于泰到底还小,几个做娘的都不放心,指派了一群养娘丫鬟们跟在后头,如此浩浩荡荡地一群人拉出大雄宝殿,屋内顿时就清静了下来。只有几个孙媳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再没有了别的话——她们可比不得未出嫁的娇客,不晓事的孩子,还是要在这里服侍太夫人的。
四少夫人眼珠一转,拉着太夫人踱到一边去窃窃私语,七娘子冲大少夫人笑了笑,自己便背着双手,鉴赏起了佛祖塑像背后的佛光雕塑。她站了一会,就听得太夫人笑道,“好啊,要老婆子给你求个顺产平安符?我说你这蹄子这一次怎么肯出来折腾,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好,好!给你求!”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将声音放得更大,“张氏屋里的那个通房叫什么名字?一样也是有身子的人,索性我给她也求一个!”
五少夫人顿时受宠若惊,“这就是祖母疼我了,唉,四嫂也不早说一句,如若不然,我就把廖氏人也带过来。偏今天我怕惊动了她,又没有带她出门……”
太夫人笑着道,“也是你贤德,要换了别人,没准嘴上夸我好,心底还怨我提拔你这个通房呢。”
七娘子背转身来,给太夫人让出了参拜的空间,就好像没有听到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的对话一般,只是含笑踱到了殿前,眺望起了城外众山风光。
身后脚步轻轻,却是四少夫人也踱到了她身边来,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还不去扶着老人家?那是给你求平安符呢!”
四少夫人脸色阴霾,她轻轻哼了一声,声若蚊蚋,“是给我求,还是给廖氏求?什么牌名上的人,就因为要抬举五房,也放到心尖尖上疼起来了……”
看来,太夫人这句话虽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四少夫人却也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七娘子就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和她计较什么,还是回去吧,免得一会儿又有人逮着你的不是,搬弄是非了。”
四少夫人嘟起了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回了太夫人身边,这边大少夫人就来邀七娘子,“我想到观音殿、龙王殿去上一炷香,六弟妹一起来?”
七娘子看了看太夫人,又觉得在这里听太夫人的冷言冷语,也甚无味,便笑着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大雄宝殿,一边拾级而上,往观音殿而去。
潭柘寺不愧是京都名刹,沿路风景,的确是有过人之处,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对大少夫人感慨道,“虽说城里也有好些香火旺盛的寺庙,但进京以来,的确是以此处最为清幽。大嫂从前来过这里没有?”
大少夫人游目四顾,听了七娘子的话,她漫不经心地道,“有,我和欧阳家的妹子,就是在这里……”
话说到一半,她又收住了笑道,“你看,观音殿到了。”
七娘子只做没有听到大少夫人的失言,笑着随大少夫人一起,款款进了金碧辉煌的观音殿。
281、敲定
潭柘寺虽好,但太夫人多年来是从不在外过夜的,只是吃过午饭,小憩片刻,也没有看戏,便派人将孩子们捉拿回来,又在潭柘寺内随喜了一番,便动身上车,一路慢慢地回了京城。
四郎、五郎难得到郊外玩耍,两个人都兴奋得小脸通红,一路缠着七娘子讲,“小叔叔带我们骑马来着,在林子里转了转,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再骑马?”
五郎又惦记着,“到了秋天,好多果子树都要结果呢,我们能来吃果子吗?”
“娘,娘,爹今儿怎么没来?大伯还和光哥哥、亮哥哥打了一小会马球,大伯说我们太小了,不带我们玩……”四郎若有所盼,“下回等爹来,让爹带我们打!”
五郎响亮地点头附和,“娘也来打!”
两个孩子一路闹得七娘子不能安歇,直到太夫人派人过来问,“两个小郎君什么事这么多话?”这才都安静下来,却还是压低了嗓门在七娘子耳边低声地说着自己的见闻,七娘子被烦了一路,只得道,“好,下回叫你们爹带你们来玩,就让他一个人带,烦死他!”
提到许凤佳,四郎又惦记起来,“爹最近好忙呀,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了。”
七娘子只好解释,“最近他回来得晚,出门得又早,你们睡着了他才回来,你们没有起来,爹就出门了。”
五郎稚气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思念,他嗫嚅着问七娘子,“要是今晚爹回来得还是很晚,娘就让他叫醒我们好不好?就说……就说我们想见爹!”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自己不是兄弟俩的亲娘,许凤佳又实在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父亲,还是因为孩子生命中最初的两年,一直在秦家长大,没有得到多少长辈的关心。两个孩子不但很懂事乖巧,在要求大人关爱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带了三分的胆怯。
七娘子心头一阵酸疼,将四郎五郎都搂在怀里,一人脸上亲了一口,轻声笑道,“当然好啦,要是爹不听话,娘就……嗯,娘就不许他吃饭!”
到底是亲儿子,七娘子话才出口,五郎就急急地道,“不要,娘坏嘛!做什么不许爹吃饭!”
还是四郎精明,“娘是说笑呢,傻福哥。”
一边说,一边又偷看七娘子的神色,似乎在肯定七娘子只是说笑,并没有虐待许凤佳的意思。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又露出了一点笑,“你们就等着瞧吧,到底娘是不是说笑,明儿就知道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依,和七娘子又夹缠了老半天,才掀起帘子,争前恐后地去看外头的夜景,等到进了家门再吃了一顿迟来的晚饭,早已经都是累得前言不搭后语,连澡都没有洗,就在谷雨和春分怀里睡了过去。
七娘子的精神当然要比两个孩子都好得多,她又进了乐山居问了太夫人已经安顿下来,这才回到明德堂里,洗过了澡,才叫人端了一碗甜粥来慢慢地喝。
过了初更,小黄浦进来见她,今天她正好身上不舒服,没有跟七娘子出门去。见到七娘子,她行过礼,又笑着问了几句潭柘寺的风光,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珊瑚纸,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七娘子面前的小炕桌上。
七娘子眼神一闪,她若有所思地按住了这一叠光滑挺括的宣纸,轻声道,“得手了?”
小黄浦的声音里也有微微的战栗,却说不出是因为兴奋,还是隐约的恐惧,她也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七娘子,“乐山居有个名次的大丫环,全都跟出了屋子,就是有脸面的老妈妈们,也都跟着蹭热闹去了。屋里就是二姐一个人可以进乐山居的门槛儿,其余全是在院子里扫地打水的小丫鬟,一切全不费事儿,我过去找二姐说话,两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二姐把东西搬出来,我们紧赶着抄了一份。又核对了一遍,一个数字都没有错,我塞在怀里,就又搭讪着出了屋子,从头到尾,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撞见:那些个摊不上跟着出门的人,全都不知去哪抹骨牌了,还有谁在院子里傻站着呢?”
七娘子打从心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先翻了翻这叠纸张,见果然是小黄浦娟秀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通篇。抄写了一年来的账务进出,其中某处某处变卖得多少银子,其中承平二年腊月里变卖所得的十万两银子,赫然是一条条都在上头,光光是这一次变卖的田产店铺,就已经占了一整页珊瑚纸。
七娘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打发小黄浦,“辛苦了,你下去歇着吧。告诉你二姐,我杨棋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只等眼前大事完了,我就着手安排她的事情。”
小黄浦当然不会不明白七娘子所说的大事是什么意思,她肃然给七娘子行了一礼,便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翻着眼前的账本,心中无数的思绪就好像浪花一样,打着旋儿转过来,又打着旋儿转出了心海。
要将太夫人拉下水,眼前的这些证据,的确已经够充足的了,而一旦只是将太夫人拉下水,五房为了自保,恐怕会全力栽赃,让太夫人百口莫辩,甚至是当场气死,都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了太夫人,五房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出多大的动静。但……让五少夫人就这样逍遥法外,七娘子却很不甘心。
可如果要将五少夫人的行径公诸于众,现在的这些证据,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了。太夫人就好像一座大山,将所有的线索都阻断到了自己身上,反而将藏身之后的五少夫人,保护得太好。
等到进了二更,许凤佳也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甩着手吩咐立夏,“快准备热水,今天出了几身的透汗,不洗个澡,人都要馊了!”
又过来看七娘子碗里只剩一半的甜粥,“我不看着你就不好好吃饭!一碗粥都喝不下去,这怎么行?等我洗澡出来收拾你!”
七娘子忙着为他脱去了外袍,又问,“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安排一些点心上来?”
一边说,一边就看到许凤佳外袍一角隐隐沾了血污,便扭过头去,叫过立夏来把衣服给她,道,“这件衣服怕是洗不净了,丢了吧。”
许凤佳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一边往净房走一边道,“下一碗面来就是了,今晚就想吃一口苏州的爆鳝面,别的倒没有胃口。”
七娘子被他一说,也勾起馋虫,感到饥饿,便吩咐立夏,“也给我下一碗黄鱼面来,若是黄鱼没有,就要一碗虾面,清清静静的,千万别放虾油。”
等到许凤佳出来,两碗面也送到了,两夫妻头碰头吃了大半碗面,七娘子才放下筷子告诉许凤佳,“祖母屋里的那东西,抄出来了。”
许凤佳顿时住了筷子,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道,“让我先吃完再说!”
几口将面条吞进了肚子里,一边拿过纸张翻阅起来,一边道,“巧,我这里今天也有好消息。”
七娘子不免一扬眉,半信半疑地道,“这才几天,邱智就已经招了?”
“用刑嘛,凭他多硬的汉子,四五天不睡觉,也就什么都说了。”许凤佳淡淡地道,又换出欢容来逗七娘子,“你猜他究竟和府里的谁有联系?”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许凤佳自己卖关子不成,悻悻然道,“打了四天才告诉我,他是吴勋老婆的远房表侄,什么事都是吴勋吩咐他做的,他也不知道上头的人到底是哪个。只知道这个人一直很大方,又肯提拔他,能耐也非常大,因此也就一直听凭吴勋的吩咐办事。”
“那你的伤势……”七娘子不禁拉长了声音。
“伤势他倒也说了,是上头那一位吩咐他做的,只是这种事口说无凭,我也没有让他写下来。”许凤佳的语气又淡了下来,“真要明白,在听到他的营生之后,父亲也就明白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道,“那按你的意思说,这个亲戚关系,是有证据可以证明的喽?”
许凤佳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真是千虑一失,你忘了么?他们是族内表亲,吴家也不是什么流民贫户,生老病死,那都是要上族谱的。”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又不禁埋怨自己,“哎呀,倒是忘记了吴勋家也是河北出身,不然早几个月,说不定就直接起了他的底,又那里要这样麻烦!”
她不禁精神大振,“有了这一层关系,事情有可为了。这件事,你打算交给谁去办?”
“廖千户已经在去河北的路上了。”许凤佳啜了一口茶,徐徐地道,“事情要是顺利,两三天也就能够回来。有了这个关键证据,事情倒是好办了。”
七娘子忽然失笑,“五嫂这一次,还是输在了她的高傲上。”
许凤佳不禁就抬起了一边眉毛,疑问地睇了她一眼。
“如果五嫂不是这样自信,自信她的计策决不会被我识破,又怎么会贸然将吴勋家的安排出来冲锋陷阵,平白折损了一枚大将不说,还让父亲心里对两人之间的联系深信不疑。”七娘子轻声为许凤佳分析,“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破绽,被我们拿到了她的痛脚。致使满盘皆输?为难我,是她走错的唯一一步棋,将来身败名裂,都要由这一步上来。”
她一下半坐起了身子,低声道,“这件事还是要告诉母亲一声,我看,你还是找一天到小汤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母亲,顺便再问一问她的意见。”
虽然许夫人现在已经退隐,但毕竟还是家中名正言顺的主母,这么大的事,七娘子就是要自作主张,都得先走个过场。
许凤佳的神色顿时柔和了下来,他几乎是激赏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按你说的办,等族谱回来,我立刻就去小汤山找母亲说话。”
他顿了顿,又问七娘子,“十万两的事,你也打算跟着捅出去么?”
七娘子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十万两包括海船的事,现在都没必要捅出来,徒然把局面搅乱。这件事我还是另有安排,在五姐之死上,祖母到底清不清白,只看这件事上她的反应,就可以知道一二。”
她又冷笑道,“这一向我受到乐山居的拿捏,还没有正经给祖母回过礼,这十五万两船契,你不要和我抢,我是很期待亲手送到祖母跟前,让她看看自己到底教出了多好的孙子,多好的孙媳妇!”
许凤佳一下怔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沉声道,“怎么,难道祖母私底下还在不断拿通房的事来敲打你?我还以为,我将态度表露得明白之后……”
“你就是还不明白了,在这个世上,男人不纳妾,那一定是做妻子的不贤惠。”七娘子叹了口气,又挥了挥手,轻声道,“这么不愉快的事,不谈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改日我再和于安说说话,最好是她能够站出来指认小松花,那整条线顿时完整起来,就是父亲要挑毛病,怕都没有那么容易挑出来。”
说到平国公,许凤佳神色再暗,他沉默了一会,才涩然道,“父亲还不至于偏心到那个地步,看到证据之后,就算还有息事宁人的心情,至少对五嫂,是决不会姑息的。”
五少爷身为平国公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他当然不可能受到太致命的打击,但五少夫人可就不一样了。
贪污公中钱财,毒害世子夫人,买凶杀害世子,每一件事拎出来,都足以让一个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即使五少夫人系出名门,身后娘家的力量,也十分雄厚,但这三件事加在一起,却足以使她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七娘子想到五娘子临终时的请托,又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五娘子身死三周年之后,她终于完成了对五娘子的承诺,杀害她的真凶,似乎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得到了自己的归宿。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完成对九姨娘的承诺,为九姨娘生育一个可爱的外孙,或者是外孙女?
七娘子的思绪就漾了开去,王不留行、番红花……一个个熟悉的药材名就像是小石子一样,在她的脑海中激起了阵阵的涟漪。
她忽然又烦躁地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许凤佳,“你说,为什么除了王不留行之外,还有一味番红花呢?”
282、巧遇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人都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应付过了昨晚没有被叫醒,今早十分愤怒的四郎、五郎,便一起去乐山居请安,在乐山居里,许凤佳甚至还亲密地和五少爷喁喁细语,说起了他们那个贵族子弟交际圈的琐事。
因为昨日里在潭柘寺毕竟是劳动着了,太夫人的精神头就不大好,对平国公说了几句话,便问五少夫人,“顺产平安符赏给她了?”
五少夫人忙笑盈盈地道,“廖氏得了平安符,喜得是直抹眼泪,说今早要来给老祖宗谢恩。我说早上过来,人来人往的,她还没有显怀,万一冲撞一下出一点事,反倒不大好,所以我就让她下午再过来陪老祖宗说话。”
太夫人还没有开口,平国公已经问道,“谁是廖氏?”
四少夫人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快,她抢着解释给平国公听,“是五弟的屋里人,最近有了双身子的那个。这一次出门,祖母是特地为她求了一个顺产平安符。”
如此抬举一个通房,实在是有些过分,平国公捻了捻胡须,倒是没有再说话,便转了话题问许凤佳,“这一向你都忙些什么,天天的不着家,前儿千户所里的姜千户来和我说话,我问了问,所里也没有什么大事么。”
许凤佳自然地道,“还不是那一位又兴起了好多念头……”
他话还没有说完,太夫人和平国公都忙道,“仔细说话,皇上的身份,也是你随意编排得的?”
顿时就都不再问了,平国公连廖氏的事都顾不上理会,又打发许凤佳,“忙你的去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淡上了一两分,许凤佳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是,四少爷也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六弟尽管开口就是了。”
“一家人嘛。”许凤佳笑着说,“四哥这话倒见外了。”
乐山居里的气氛顿时就更和睦了。
眼下案情进展到这个地步,任何安排,也都要等廖千户带回了族谱再做打算。许凤佳倒是还有事情可以去忙,七娘子却是除了家事以外,并没有多少可以操心的事。到了下午,她打发过毛姨娘进乐山居去给太夫人请安,就无所事事地盘坐在炕上,又找出了自己这些天来所得的口供等资料来看。
眼下她手中称得上是证据的资料其实也并不多,小松花本人画押按手印的口供是一份,供述自己受人指使在药材中混了两味异物的来龙去脉,一并连和吴勋一家的关系也都被记述下来。此外她姐夫邱智又有一份口供,供述自己和吴家的亲戚关系、与肖家的亲戚关系,并且这些年来一直从吴勋一家手中得到银子的事实也都供认无碍。只是许凤佳留了个心眼,做了两份口供,第一份是有那十五万两的船契包含在内的,另外一份却没有提到船契的事。
这十五万两的事要是往上报了,那就必定要把太夫人也牵扯进来,又要解释高利贷的事,而这整件事已经被五少夫人和七娘子联手搅得错综复杂迷雾重重,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明白的。七娘子沉思了半晌,到底还是将包含了船契的那份口供,与船契、账本一起密实收好,又再对着这两份轻飘飘的口供沉思了起来。
“为什么忽然间又有了一味番红花。”她又禁不住喃喃自语了起来。
当然,小松花的供述里也提到,她并没有在得到的小药包中发现番红花的踪迹,只有一些褐色的种子状物体。七娘子也早已经近距离接触过两味药材,知道按她的说法,那应当就是王不留行了。
但如果说给人下药,只能按照药材的原始性状,而并不能经过任何伪装的话,这世界上也就没有任何下药一说了。任何一个人在熬药之前对着单子分辨一下药材,就能让有问题的药材无所遁形。事实上单单只是七娘子知道的下药办法,就有将药材浸润过汁液,或者染色,或者熏蒸,尤其是番红花也是小物,经过染色改刀,很容易和王不留行混在一起,而王不留行的样子又实在是和太多药材相似,这样做也的确是更难分辨。
但问题还是存在:以五少夫人的性格,又为什么要在王不留行之外多加一味番红花呢。
她下药的动机,现在看当然是很明显了,五少夫人是决不会希望五娘子立刻大出血身亡的。顶多是希望五娘子下红难止,从此就添了病,最好是无力管家,自己就能多当一段时间的家,把挪用出去放高利贷的五万两银子,慢慢不着痕迹地做回账里。
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味王不留行或者番红花已经够了,阴毒一点就用番红花——番红花在大秦是以绝育药闻名遐迩,厚道一点就选用王不留行,毕竟王不留行名声没有那么坏。两味齐下,那是巴不得五娘子死了……
五少夫人是这样的人吗?她虽然可能很讨厌五娘子,但也决不会因为这个理由,去破坏自己的计划。像五少夫人那样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意气用事。毕竟五娘子虽然跋扈,但却实在并不是一个难以对付的敌人,她去世之后换了自己,五少夫人是接连吃了几个暗亏,这一切都是五娘子在世时绝不可能出现的境况。以五少夫人的聪明,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可如果说还有第二个人在暗地里洞悉了这一切,于一味药之外再加了一味药,她的能耐也就大得都有点邪门了。抛掉许夫人和平国公这对夫妻之外,也就是太夫人、四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可能做到。
但是大少夫人会在这样的事上用心吗?如果她想争,当年四少夫人诬陷她在家看账本的时候,她就要和四少夫人掐个头破血流了——七娘子很肯定,这也是当时五少夫人的计划之一,她正好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而四少夫人就更不要讲了,她一生最大的愿望,此时看来也就是和四少爷携手共渡,对管家的事,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对五娘子下手?即使四少爷对世子位有意,那也应该冲着许凤佳过去。
说实话,要不是查到了邱智这条线上,当年许凤佳海上遇袭的事,她还是怀疑四少爷更多一些的……
七娘子略带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又托着腮想了一会,才叫立夏进来,吩咐她,“昨儿他们送来的湖州粽子,你送几篓到阁老府上,顺便给太太送个信,就说五姐的事,终于有消息了。等到一切底定了,我会回娘家坐坐。”
想了一会,又笑道,“听起来,小福全似乎是和对中元有那么一二分好感,你看中元的意思如何呢?”
立夏顿时抿嘴笑了,“那还用说?要是她不爱搭理福全,福全又怎么敢当着您的面问她的事儿。”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七娘子也不禁露出笑意,她托腮叹道,“我本来还担心中元的性子,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的,难免耽误了终身,这样一来倒是最好。等今年秋天,就把你们都放出去配人吧,从今儿开始,你也可以留意一下有谁能接替你的位置了。”
立夏一下就红了眼,“奴婢舍不得少夫人……”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服侍我十多年还不够?往后的日子,你也要买几个人来服侍自己了!”
想到自己穿越这些年来,虽然步步惊心,一步都不敢走错,一件事也不敢做错,但也的确是锦衣玉食。身边十多个丫鬟围着绕着,只是为了她一人的眼色而活,心中又岂是没有感慨?她望了立夏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只是重复着,“往后,你也是被人服侍的人上人了。”
没有等立夏回话,七娘子又压低了声音问她,“给自己攒了多少嫁妆?这些年的月钱,别都是补贴了家里吧。”
立夏一下红了脸,她垂下头不安地拨弄着裙边的香囊,低吟道,“那倒没有,爹娘待我很好,我的月钱都让我自己存着,还说将来出嫁的时候,补贴我二百两做嫁妆。”
立夏这些年来跟着七娘子,银钱首饰当然是少不了的,按照这样一算,嫁妆足足近了千两,当时一个富裕乡绅嫁女儿,也就是这个数字了。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嘱咐她,“以后和屋里的姐妹们,也不要短了往来。等你们都成了妈妈们,我们在国公府里,才真的站稳脚跟。”
立夏会意地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时,屋外又传来了上元的声音,“少夫人,孙夫人送了新上的塘藕来,还给您带了几匹宫里赏下来的时新料子。”
七娘子忙命,“将人带进来说话。”
来的却是二娘子身边的心腹媳妇——当年也是她身边的丫鬟清明,她给七娘子见了礼,又笑着代二娘子问了几句七娘子的好,便道,“我们夫人说了,请世子夫人有空的时候,到定国侯府去坐坐。”
因为孙立泉南下广州,不知多久才得回来,定国侯府平时虽说不上闭门谢客,但一向也很低调,除了逢年过节命妇朝拜时,二娘子也已经有很久没有主动和七娘子联系了。七娘子立刻就上了心,“明日必去。”
等许凤佳回来,和他商量了一番,因为许凤佳要留在家里等廖千户的消息,第二日早上七娘子发落了家务,便派人和太夫人说了一声,套了车出去,从东直门大街出去,进了鸣玉坊里石碑胡同深处的定国侯府。
虽然上一次见面也就是端午朝贺的时候,但两姐妹见了面,还是握着手问过了众亲人的好,这才彼此落座了,说些生活上的琐事。
七娘子见二娘子眉宇间多了一点心事,便知道这一次是她有话要说,她也不着急,只是低头啜茶,并不说话,等着二娘子开口。
二娘子静默了一会,又笑道,“说起来,太子的事还没有谢谢你和六妹。”
七娘子不禁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她笑着说,“其实也都是应该的。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查出了子午寅卯没有呢?”
太子小小年纪肾精亏损的事,当然在后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这件事说到底和七娘子关系不大,只要太子能保得住性命,那就还是孙家的事。二娘子一向是个精明人,怎么忽然又提起了这事?
“这里面还是牛家人在作怪。”二娘子就轻轻地吁了一口长气,“曲曲折折收买了一个小太监,自从太子定鼎东宫,就变着法子地勾引他看各种淫词艳画……很多肮脏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带进宫来的。本身太子从小身子就不好,这孩子心事又重,肾精虚弱,被他这么一勾引,倒是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一来二去,就闹成这样,还好,事情不算太晚,权先生开了几贴药,现在已经是大有缓和了。”
她虽然是杨家女,但更是孙家妇,说到牛家,那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就要比七娘子更重得多。倒是七娘子是真的不痛不痒,只是陪着二娘子叹息了几句,才若无其事地问,“皇次子现在也有三个月了吧?”
“前几日办的百日,”二娘子又露出了淡淡的笑,“现在娘娘是根本不管皇次子的事,什么事都让牛淑妃自己张罗。就看她能得意到几时了。”
旋即又和七娘子感慨,“最好六妹这一胎是个男孩,宫里的局势,就要稳得多了。”
“太子名分早定,又是嫡长。二姐也不要太担心了。”七娘子吃了一口茶,劝了二娘子几句,也道,“最好六姐能生个男孩,安安分分长到十多岁就藩去了。那她这一生才有盼头呢。”
两个人虽然都希望六娘子这一胎是个男孩,但里头的意思,可是大相径庭。二娘子毕竟是孙家主妇,很多时候看问题,已经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
二娘子顿了顿,似乎才醒悟过来七娘子话里的味道,她一下有了几分不好意思,遮掩着道,“瞧我,扯了这半天闲篇,也没顾得上说正事……”
她又沉默了一会,才有几分为难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我一眼看错了。就是前儿我们去万寿寺上香的时候,在街边似乎看到了一个姑娘,生得很有几分像你们府里去世了的二姑娘……”
283、眉目
七娘子差一点没有拿稳手里的茶杯,怔了足足两三口气的工夫,才结结巴巴地道,“真,真有这事?”
她虽然做得不算明显,但二娘子毕竟和她姐妹过一场,又不是什么糊涂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异常?她扫了七娘子一眼,轻声道,“嗯,不过,我也没有看得很真。七妹也知道,你们府里这个二姑娘很少在人前走动,只怕亲戚们认得得也不多,要不是隔着窗子,和我迎面打了个照脸,我也是认不出来的。”
“她……”七娘子话开了个头,又觉得有些不妥,想了想才道,“那姑娘是做的民女打扮?”
二娘子吃了一口茶,沉吟着道,“穿着倒是也挺光鲜的,不过光着脸在街上走,也没有带冠。身后带了一个小小的丫鬟,从万寿寺出去,拐进驴肉胡同里就不见了。她倒是没看着我。”
四九城虽然不大,但许家的眼线也决不能遍布全城,驴肉胡同在京城东部,和许家所在的煤炭胡同隔了有一整个紫禁城,于翘要是一直居住在当地深居简出,没有被平国公发现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七娘子不禁皱起眉头来,半日才迟疑地道,“二姐,于翘死得突然,亲戚们本来就有些疑心……”
“我就是知道这一层,才没有上许家来说这件事。”二娘子的语气里满是同情,“你就放心吧,这件事到我这里,也就到我这里了。余下来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做人做到二娘子的份上,别人真是再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七娘子一脸的感激,应了下来。“还是二姐体恤我。”
她又忍不住问,“那姑娘看着气色还好吗?神态之间,可还开心?”
二娘子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笑模样不少,身边的小丫鬟看着也整洁,倒像是一般中下人家的闺女。”
七娘子长出了一口气,便不提此事,只是问二娘子,“姐夫有信回来没有?”
又告诉二娘子,“五姐的事,恐怕终于要有眉目了。”
二娘子神色一动,顿时迫不及待地追问,“到底是谁那么丧心病狂,做下了这样的滔天大案?有证据没有?”
到底这件事在许家还没有闹开来,七娘子也没有细说,只是添添减减地将五少夫人做的事,告诉了一些给二娘子,也已经是听得二娘子悚然动容,一脸掩不住的恨意。
“张家有这样的胆,落得个什么下场,也就怪不得别人了。”她清秀的脸庞上,蓦地就挂起了一层寒霜。“这张氏也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祸及娘家?”
七娘子实在是不想去探究五少夫人的心理,她淡淡地道,“只怕在她心中,也没有谁能捉得住她的马脚吧。要不是当年她一招走错,现在就是牵扯出了底下人,也很难顺着线把她跟着扯出来。”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二娘子叮嘱七娘子,“有什么事是我说的上话的,你就尽管告诉我,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有没有证据,那是另一回事。”
她说这话,明显是要以孙家、杨家的权势来压迫张家,七娘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想到若是许家获罪,自己和许凤佳也要被株连倒台,便又收拾了心情,肃容应下了。二娘子才又和七娘子商量。
“眼看着今年是爹的六十大寿,年逢花甲,大姐的意思是要好好庆祝一番,正好大姐夫丁忧期满,要进京活动起复。她打算陪着姐夫一起进京。正好你、我、六妹人都是在京里的,三妹夫那边她写信问过了,今年三妹夫倒未必能来,但三妹也有意进京贺寿。除了四妹之外,大家倒是可以齐聚京城,为爹操办操办。你看着如何?”
七娘子是在京城出嫁的闺女,还有什么话说?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二娘子打听,“二姐打算送什么贺礼?说起来,家里是什么都有,我也不知道送什么才体面了。”
二娘子就指点七娘子,“送一扇寿字山水格,我看就很不错,年过花甲可以称寿,爹屋里的陈设都要换的,这个山水格又巧又体面,外人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她又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笑道,“你也悠着点,别给大姐、三妹添太多麻烦。”
七娘子顿时心领神会:几姐妹各有际遇,虽然手上也都宽裕,但七娘子和二娘子是公侯人家的主母,出手和初娘子、三娘子等自然不同。她要是太奢靡了,两个姐姐就很不好办事,再说还有宫中的六娘子,眼下杨家身份最尊贵的倒要数她了,自己再把礼物规格往上抬,反而为难到她。
两姐妹说定了以后,二娘子又有些伤感,“唉,说起来今年还是人不够全,你二姐夫那时候已经在去南洋的路上,还有三妹夫,七八月正是秋汛,他是河道上的,也不好擅自走开。等父亲七十岁的时候,咱们再办得热闹一些。”
“四姐是真不来了?”七娘子也有些遗憾,“当年在百芳园的时候,彼此不亲近,现在出了门,有时候倒挺挂念的。其实说起来,四姐夫的事早就过了三年……”
二娘子摇了摇头,“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劝她到京城来,由父亲出面找一个清静的尼庵修行,别的不说,九哥在一边,也有照应。她回信说她这一生是要终老江南,给四妹夫守墓了,有四姨娘照看着,也没有什么人能欺负得了她。”
七娘子想到四姨娘的风采,也不禁微微一笑。二娘子又道,“上回在谁家吃酒见到娘,她还说预备把百芳园里的人都迁到老家去,想把园子出手,免得白费人照管着,一年也是事。我说这倒不必了,家里那么多人口,也要安排些事做,再说江南还有那些产业……娘说大姨娘、五姨娘这几年间相继去世,百芳园里就只剩下伯霞仲霞,十二姨娘日日里求着她接姐妹上京团聚,娘已经许了。这两人再一去,百芳园里就真的没有人住了。”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难得地露出了唏嘘之色。
七娘子想到百芳园内的景色,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唉,毕竟是从小长大的院子……脱手,还是有几分舍不得的。”
只是纵不脱手,大老爷退休后是肯定要回西北安度晚年的,几个女儿也都不在江南,九哥日后去向还未可知,在未来的十余年内,百芳园虽然还在,但恐怕也是门庭冷落,总是有下人们勤加打理,与当时园中处处红翠,莺声燕语的热闹比,已是换了天地。
二娘子眼中也射出了缅怀的光,她出了好一会神,低头道,“唉,出嫁这几年,有时候梦里也会回去看一看,可是现在想着,要再重临故地,又有了几分害怕。”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五妹坟上的青草,年年是谁在锄。”
五娘子身为世子夫人,自然是归葬许家位于扬州的祖坟内,这些年来即使祭祀不断,但家人远在京城,竟也无人亲自到她坟上去拜祭过。七娘子又沉默了许久,才道,“上回江南两个账房来信,说是在余杭办事时,顺道去探望四姐,四姐还说,她们去年到扬州做法会的时候,还到五姐坟前去拜过的。”
屋内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二娘子才用手帕揩了楷眼尾,低声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恐怕也有不少事要安排,我不多留你。”
七娘子心知二娘子所指的乃是于翘一事,她也就顺势起身告辞,“等五姐的事情出个结果,我再来二姐这里叨扰。”
二娘子紧紧握了握七娘子的手,又点了点头,却是欲语无言,只是亲自送七娘子出了屋子,目送她上了小轿。
七娘子一路却很多了些心事,沉思了许久,真是心潮起伏,等回了屋内,问知许凤佳下午被人叫出去了,更是坐立不安,一时间担心于翘,一时间担心族谱,竟是罕见地有了一丝心浮气躁。就连四郎、五郎放学回来,过来央求她,“娘陪我们一起拼七巧图,写字画画儿。”都被她借口身子不舒服给推了。
两个孩子倒是很懂事,见七娘子神色间隐隐带了烦躁,便不来啰嗦她,五郎切切寻求了一个‘日后陪你们玩一天’的许诺,便拉着四郎,“哥哥,我们去找大哥、二哥玩。”
等两个孩子都下去了,立夏才给七娘子换茶,一边道,“倒是少见您这样心烦……”
对着立夏,当然没什么好瞒的,可是七娘子只要一想到于翘的事一出,就让小柳江三人送了命,心里就有些膈应得慌,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倒没有什么,就是二姐又提到了五姐,想到五姐去世三年,心底到底有些感慨。”
又和立夏分享了一些姐妹们的近况,两人正说话时,许凤佳回来了。
这位少年将军一向是轻车简从,一般的小厮是决不带进明德堂内的,今天倒是难得地将小福全带进了屋子里,这小子进得屋来,便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倒让众人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许凤佳这才注意到了小福全的小动作,他敲了小福全的脑门一下,喝道,“鬼东西,倒是被你混进来了!还不滚出去?”
小福全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两本泛黄的书册放到桌上,又冲七娘子行了一礼,“明德堂是少夫人的地盘,少夫人要福全滚,福全就滚。少夫人没发话嘛——”
他看了许凤佳一眼,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和立夏已经被他逗得直笑,七娘子瞥了暗门一眼,笑道,“难得进来一次,让中元倒一碗茶给你吃吧。吃完了再滚也来得及的。”
许凤佳虚虚踹了小福全一脚,打发他,“滚到外头去吃你们的茶,少在爷跟前碍眼。”便又凑到了七娘子跟前,将两本族谱都掀到了某一页给七娘子看时,上头的确清清楚楚,写了某门某二女,一适吴门,一适邱门,又有另一本族谱上写明了邱智的母亲的姓氏出身。
七娘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按着族谱,目送着中元拎着小福全的耳朵出了门,才低声问许凤佳,“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小汤山?”
许凤佳眼神冷硬,盯着族谱沉吟了片刻,他断然道,“我是再等不下去了,今晚我就趁夜去小汤山,把娘请回来,这件事还是要她在才好和父亲说话。”
七娘子虽然觉得许凤佳有些着急,但这件事绵延三年之久,事到如今终于要有一个终局,就连她都不禁有了几分不耐,她点头道,“父亲那里你要找好借口……要是母亲心里不想把这件事揭露出来,难免又要葳蕤一段日子。要是你举止古怪,让五房起了疑心,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许凤佳沉声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说的。再说娘的性子我还摸不透?这件事她只有比你更气,又是五房……”
也是,许夫人只怕是比自己更恨五少夫人,有扳倒她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七娘子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便起身为许凤佳收拾行囊,叮嘱他道,“这会出城,到小汤山只怕也是入夜了,夜路小心点走,别惊了马受了凉,都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天色已经入暮,上元进来点起灯火,许凤佳看着窗外,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小福全这小子……算了,看在他要跟我跑夜路的份上,这一次我不罚他。”
七娘子顺着许凤佳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到小福全涎着脸和中元说话,中元平时最多话的人,反而爱理不理的,眼角眉梢却又透出了一点羞意——透过窗内灯火,这两人的情态简直是纤毫毕现。
她待要笑着说,“我看就是麒麟班的戏,都没有这两个人现在演的好看。”却又一下想到于翘,一时间不禁怔然无语。许凤佳看了她一眼,又皱眉道,“怎么看你脸上,有些心事?”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遮掩着道,“没有的事,我是想到后头还有那么多事要办……”
许凤佳又细细地审视了她几眼,方才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低声道,“这件事完了,也就没有多少事要你操心啦!”
他大步出了屋子,到门边又叫立夏过来,叮嘱她,“别让你主子又不吃饭,盯着她,吃完饭也不许操心,就和孩子们玩一玩,二更准时上床,知道了?”
立夏笑眉笑眼,“您就放心出门吧!”和上元一起将许凤佳推出门去,又返回身来问七娘子,“这两本书收在哪里?”
七娘子忙道,“我自己来吧!”一边起身到了桌边,将两册族谱亲自收到了她平时安放活页本的格子里,又锁好了。
立夏和上元、白露等身边近人,对五娘子一案心里也是影影绰绰有个数儿的,只是七娘子不说,她们也就不问,此时见七娘子自己收好。上元就笑着说,“少夫人也该吃晚饭了——您今儿可要多吃几碗,免得世子爷呀,还当他不在家,您连饭都吃不下了!”
七娘子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她轻声道,“来了来了。”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才将满腔心事放下,出了灯火荧荧的西三间。
284谁说
许夫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了平国公府。
即使七娘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对平国公府的其余人等,许夫人的回归实在是过于突然。太夫人就很有几分诧异,“还当你这一回是要住到中秋再回来了。”
经过长达半年的几乎全勤休养,许夫人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这位不过将近知天命之年的贵妇人面上不但有了血色,就连眼角眉间的纹路也都浅了一些,对太夫人的疑问,她只是笑着道,“还不是昨天忽然想起,父亲的八十冥寿要到了,虽说大哥不在京里,但也不好大剌剌地在小汤山呆着,假装充耳不闻。只好派人送信给凤佳,让他去接我过来了。”
到底是许夫人,这个借口找得又随意又得体,颇有天马行空的意思。即使以太夫人的老道都挑不出毛病,只是有一丝不满地道,“昨儿凤佳连夜出门,我还当有了什么大事,原来是秦氏你心血来潮。”
一边说,却是一边又笑起来,将场面遮掩得和乐融融,
七娘子不禁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平国公已经问许夫人,“就是你不回来,我也打算着人问你,大舅人不在京里,这八十冥寿还办不办。既然你回来了,我们明儿一起到秦家走走?”
许夫人笑道,“好,顺便把四郎、五郎也带过去,认一认二舅公。”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七娘子心领神会,等处置完家务,就抱着一个小匣子进了清平苑,“许久没有给母亲请安了。”
因为许凤佳毕竟还有公务,也不可能天天围着家里的一点事转,陪许夫人进了家门在乐山居说了一会话,就已经被许夫人打发到千户所里去了。
许夫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感慨,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第一句话却是问,“这件事,你娘知道吗?”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虽说知道了一点影子,但到底怎么回事,还要等先问过娘,才能往外告诉。”
这个儿媳妇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许夫人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了一点不快。
七娘子将这件事先向娘家透风,自然是为了给婆家施加无形的压力,迫使许夫人不能把这件事捂住。虽然说做法也无可非议,但到底让许夫人有了两三分不快。
七娘子却是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天高皇帝远,就是有这个好处,许夫人既然无法也不愿在通房的事上,给她提供自己的支持,让七娘子受尽了太夫人和五房的排暄,那么很多事上,她也就无须看许夫人的脸色了。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有时候就是这样微妙,许夫人自己当媳妇的时候,让婆婆吃了无数的暗亏,如今自己做了婆婆,一样遇到不卑不亢的七娘子,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只是她毕竟是老于世故之辈,只是沉默了片刻,自己就已经平复心情,转而道,“也罢,毕竟我人不在京城,很多事,你也没个商量的地方。”
竟是自己为七娘子找了下台阶,才又道,“凤佳昨晚空口白话的,说得我是一团糊涂,你再把事情仔仔细细地给我讲一遍吧。”
七娘子就借由物证,将自己怎么从钟先生口中得到了于安的线索,又从于安的回忆里找到了老妈妈和小松花,剔除老妈妈的嫌疑之后,全力盘查小松花的底细,经由封锦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小松花姐夫一家的职务。再严刑拷打小松花和邱智两人,取得了两份珍贵的口供,又得到了族谱这宝贵的线索,可以直接证明邱智与吴勋一家的联系。
她口齿便给,又有物证为凭,口供为证,说得有条有理,把个许夫人听得是面色数变,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慨然道,“去年八月的事,本来是件风波,这样看来,反倒是大好事了。你五嫂要是没想着难为你,也就不会将吴勋老婆显露在了日头底下,导致这一疏忽,便已经露出了马脚。”
她不愧是多年的当家主母,只是从七娘子的叙述中,就把握到了五少夫人致败的因由。七娘子却讶异地抬起了半边眉毛,望着许夫人,许夫人笑道,“昨晚凤佳将你接手家务后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我。”
她顿了顿,又称赞道,“你做得很好!”
也不等七娘子回话,就又道,“包括在这件事情上,你要求凤佳不说他的伤势和那十万两银子的事,都做得不错。平国公人并不笨,相反还很公正,该明白的事,他也不会装糊涂。”
七娘子就试探地问许夫人,“那么这件事,还是让母亲告诉父亲,会不会更……”
许夫人却毫不考虑地打断了她,“这件事,我看还是你亲口告诉平国公更妥当!”
七娘子一下就露出了惊异。
她请许凤佳将这件事告诉许夫人,多少还是有请许夫人出面对平国公阐明原委的意思。毕竟两人夫妻多年,很多话许夫人可以说得毫无顾忌,但她和许凤佳却是连提都不能提。
许夫人就深深地注视着七娘子,她轻声道,“听说因为于翘的事,这一向平国公对张氏又有了些喜欢,反而对你是越看越有些不对,这也不喜欢,那也看不顺眼,现在更是连通房,都打算越俎代庖地为你来管一管了?”
七娘子面露赧色,“父亲看不惯小七心慈手软,手里不愿意沾上人命……又觉得升鸾已经回京一年半了,六房还没有生育的消息……”
“还不是太夫人在他耳边吹的风?”许夫人冷冰冰地道,“五房自从有了和贤,多少年没有生育?更别说我们六房早已有了四郎、五郎两个承嗣子。你父亲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凤佳仗着世子身份排挤哥哥们,凤佳那天晚上挤兑张氏,做得很不好,我已经说过他了。”
正是因为那天晚上许凤佳一步都不肯让,在平国公跟前才更输得厉害,这个道理,七娘子不会不懂,她低头吃了一口茶,却没有说话。
当婆婆在数落自己儿子不是的时候,做媳妇的决不能跟着掺和,这个道理,她前世就已经很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多年来的往事,许夫人眼底闪过了一丝刻毒,她又淡淡地道,“越是这样,我就越要他知道,我们六房在国公府里有多么不易。几个哥哥对凤佳又有多大的威胁……哼,南海上的那一箭,是到了今天,才要射回始作俑者的心窝子里!这件事就由你这个当媳妇的对他说,对他才是最大的羞辱!也就只有这样的羞辱,才会让他记在心里!”
七娘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是,那小七就……”
“择日不如撞日,”许夫人面容刻板,“等凤佳回来了,你们就直接到梦华轩去,把证据摊开在他跟前,看看你公公怎么说!”
想来这么多年,许夫人心中也不是没有怨气。
比起大太太来,许夫人最聪明的一点,就是把怨气隐藏到了今天再来发作。
不觉间,七娘子的脊背上已经浮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她强行压抑着心头的兴奋,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小七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许夫人又对七娘子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她在七娘子的手背上拍了拍,“凤佳什么都和我说了……你很好,娶你进门,真是他的福气。”
两个人虽然有所矛盾,但只要有许凤佳在,又没有通房的矛盾,她们也就是永远的同盟。
七娘子扯着唇微微一笑,又问许夫人,“于安那边,要不要略微透出风声,免得父亲万一要当面对质……”
许夫人沉吟片刻,便果断地点了点头,“我看于安那里,就由你去说是最好的了。”
许凤佳满打满算,也要下午才能从所里回来。七娘子从清平苑里出来时,已经是午饭时分,她索性先回明德堂吃了一个午饭,再进了绿天隐。
于安才刚吃过午饭,正在檐下和小丫头学淮扬方言,一边听小丫头说话,一边笑道,“原来三姑妈家的那两个妈妈,说起话来,就好像九头鸟在叫一样,叽叽喳喳的。”
见到七娘子来了,她就跳起来招呼,“嫂嫂怎么这时候进来?”
这就是真正的有心人了,七娘子不禁暗自点头,她笑着道,“就是来和你说说话——你别着急,等进了六月,我本来也打算让你和那两个妈妈们学一学扬州的规矩。”
于安顿时红了脸,她挥挥手,挥退了那小丫头,将七娘子让进了屋里,才嗫嚅着道,“就是无聊起来,让她过来说说话罢了。要说学什么,可是没有的事。”
“你会懂得学,我这个做嫂嫂的心就放下一半了。”七娘子一点都没有取笑于安的意思,她认真地道,“别和于翘一样……”
想到于翘,就想到了昨天二娘子吐露的线索,七娘子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她叹了一口气,才截断了这个话题,低声道,“这次找你,其实是有一点事。”
就半含半露地将今晚平国公可能会找她去盘问事情来龙去脉的事,告诉了于安,“到时候你就说一说事情的经过就行了。指认的是谁,这你也不要管,就说你听了钟先生的话,回想起了这么一段,告诉了我,这事儿就完了。”
尽管这是盛夏,但于安的脸色还是一下刷白,她的双唇微微颤抖起来,“嫂嫂,难道——难道——”
七娘子面沉似水,她缓缓点头,“真凶怕是已经找到了。”
不过,这件事毕竟是许家的丑事,没有平国公的授意,她也不会贸贸然地将凶手告诉于安,这个道理,于安自己也是明白的,她咬着唇吞咽了几下,便慨然道,“好,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如果父亲询问我,于安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透过于安的玻璃,望向了跨院对面,原本是于翘居住的小堂屋。
这间小跨院一共三进,从于安这里望出去,正好看到于翘堂屋的后窗——透过玻璃,隐约还能看到堂屋里书架上的几本诗集,却是已经落满了灰尘,随着阳光的转动,隐约还能看到屋内的灰尘,也正缓缓地舞动着自己的节奏。
她的目光一下就幽怨了起来,好半天,才听到了于安的问话。
“……嫂嫂……”
七娘子一下就回过神来,她有了几分不好意思,“于安在说什么,我一时有些听不明白?”
于安轻声又重复了一遍,“看嫂嫂的神态,这一次来,心里好像还有一些别的事……”
在许家,这件事恐怕也就只能和许凤佳或者于安说一说了。
七娘子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用指甲刻画着玻璃上的窗花,低声道,“有一个朋友告诉我,她在驴肉胡同外面看到了一个姑娘,生得很像是你二姐……”
于安一下面色大变,她呆呆地看着七娘子,似乎还没有领会到七娘子话里的意思,过了一会,才都迟钝地道,“这、这么说,她还没有离开京城……”
七娘子瞥了于安一眼,心中顿时一动。
于安的表情中,似乎夹杂了一丝不该有的恐惧……
她心头一下涌起了无数的猜想,过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道,“你说,这件事我该不该告诉父亲呢?”
“嫂嫂!”于安一下按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似乎很快也察觉到了自己实在是过于激动,就立刻又抽回手来,咬着唇垂下头去不敢看七娘子。
七娘子心头一沉,她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当时害怕事情走漏风声,急匆匆地就将两个小姑娘迁出了绿天隐。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想到要盘问两姐妹,都觉得既然连贴身丫鬟都不知道一点线索,两姐妹就更不可能知道什么了。
如今看来,这个念头当然还是太想当然了。
她不动声色,只是望着于安不说话,眼神冰冷得好像腊月里的涧水。
以于安的聪明,又怎么会不明白七娘子的精细。
没过多久,她自己就坐不住了。
“二姐是……”于安吞吞吐吐,又看了七娘子一眼,求饶一样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于安猜得不错,二姐可能是和崔子秀……”
果然是崔子秀!
七娘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忽然抬起手来,轻声喝道,“我不想听!”
屋内一下就沉寂下来,于安望着脚尖,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七娘子才放下手,她认真地望着于安,一字一句地道,“于安,你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你二姐和崔子秀私底下有往来?”
于安面上一阵红白交错,她又点了点头,语调反而平静了下来。“也就是在去年,我们一道去权家看戏的时候,我寻找二姐,无意间发现她进了小跨院,我知道不应该,可还是悄悄地跟了过去……隔着窗子,我见到她在和崔子秀说话。”
她又有了一丝自我辩护的意味。“二姐她从来没有那样开心过,就连崔子秀看着她的眼神,都很温和。我以为,我以为这种事说出来,二姐必定遭到严厉的处置,从此只怕是要把我恨死了。我也没想到她会那样大胆……”
285错误
屋内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七娘子才慢慢地道,“于安,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
于安垂下头,她声若蚊蚋,“于安当时就应该告诉嫂嫂……”
“就是你当时不告诉我,后来在我让你看着你二姐的时候,你也应该和我说。”七娘子只觉得心若止水,一切悲喜忽然间都已经远去,她甚至已经不生于安的气。“就是那时候你没有说,在你二姐不见的当天,你也应该把整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于翘的任性与你的沉默,直接导致了小柳江三人的去世。她们三人的命不比你们的更轻贱多少,这件事,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或者到百年之后,你可以自己和她们解释。”
于安的脸越发是一片惨白,她一下跪了下来,声音都在发抖。“嫂嫂,是于安糊涂,于安没有想到……”
“要说于翘糊涂,我是信的。”七娘子深深地注视着于安,“你会糊涂吗?是嫂嫂糊涂才对,嫂嫂没有想到你这样想嫁进范家……你怕什么呢,当时就算找回于翘,她清白已坏,依然要找人代嫁……”
于安一下又不发抖了。
她非但没有再发抖,反而高高地抬起头来,和七娘子对视。
“于安做了错事。”她轻声说。“可到了那时候,再把二姐找回来,又还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让她在外头,和真心爱她,她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完这一辈子,再也别被找到。”
在这一刻,这个素来是腼腆谨慎,甚至有几分懦弱的小庶女忽然间爆发出的决绝,似乎甚至并不下于许凤佳这样的沙场猛将。
七娘子一时间倒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你还是太天真了。”
“不管嫂嫂信或不信。”于安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话,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倾诉着自己。“我也从没想到二姐会以私奔的办法,来作为这段婚事的了结。于安或者很希望嫁进范家,但绝不会通过怂恿二姐私奔的办法来达成自己的想望。否则二姐一旦被人找回后老实交代,于安又该如何自处?”
七娘子也不能不信于安的话:这个小庶女并不是笨人,她只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来在各种形势下都获取自己最大的利益。当时,她故意放了于翘一马,没有揭穿她和崔子秀私会的事。等到于翘私奔之后,她又果断地找上了自己,利用自己对她的好感和同情,以及所欠下的人情,为自己谋求了最好的前程。
如果情况调换过来,她会不会似于安这样,对于翘的心事保持耐人寻味的沉默呢?如果当时五娘子有勇气私奔,如果当时封锦回应了五娘子的感情……
七娘子很快又狠狠地扼杀了放飞的思绪。
很多时候,道德是禁不起这样严苛的拷问的,生活中所面临的选择题也永远都不是考试,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于安和于翘之间,与她和五娘子所面临的情况,也从来都不一样。
可七娘子依然不禁会想:如果九姨娘没有死,如果九姨娘没有生育九哥,是否她会是于安的形象,是否她就是如今的于安……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又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于翘的私奔究竟是对是错,是勇敢还是任性,又或者二者兼备?
她几乎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嫂嫂一点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七娘子睁开眼,她慢慢地道,“只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于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要为柳江、桂江、融江三人的去世,负上一定的责任。你要为你二姐的下落,担负上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淫奔不才,崔子秀如果是真心对待你二姐还好,如果他只是贪图新鲜,将来对你二姐不好,打她骂她,甚至将她卖进暗门,将她随意赠送他人,也没有人会为她说一句话。终其一生,她不会有机会和家人来往,即使是你见到她,也要假装不认识,她没有娘家,她的一生幸福全都系于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而这一切的发生,固然是因为她过分轻浮,无法担负上自己的责任,也是因为你没有尽姐妹的责任,没有及时提醒她可能发生的一切。”
于安面上闪过了一丝不安,她的唇已被咬得泛白,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七娘子。
“随着你对世事的了解越来越深,你会越来越明白你背上了怎样的枷锁。我希望你能够处理好这份重担,继续你的日子。”七娘子几乎是苦涩地道,“嫂嫂真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完美无瑕,人生在世,手心里永远不可能没有脏污。只是……只是很多事,你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你自己的心。”
“二姐不是小孩了。”于安忽然倔强地道,她几乎是不屈不挠地和七娘子做着搏斗。“凭什么她做的事,要我来担责,我就是不说,她也应该知道,一旦这样走出家门,她要面对什么……如果她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七娘子心头闪过了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她轻声道,“因为你是她姐妹……唉,总要到多年以后,你才会明白姐妹这两个字,其实已经代表很多。到时候,你又能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吗。”
想到五娘子的临终遗言,她心头一阵抽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二娘子的话。
“也不知道五妹坟上的青草,年年是谁在锄。”
五六年之后,于安心里会不会也记挂着于翘的生死呢?还是她根本和自己并不一样,一点都不在乎这所谓的姐妹之情?
她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出来,疲惫地道,“算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从今以后,大家就当做不知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到了夫家绝不要带出于翘的一句话。”
想了想,又不禁添了一句,“希望范家二少爷,能值得你的沉默!”
于安一扬头。
在这一瞬间,她面上流露出的倔强与不屈,简直和于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算他不值得。”她说。“我也会让他变得值得!”
七娘子一整个下午都很沉默,直到许凤佳回来,她才露出了笑脸,迎上前为他解下了外袍。
“今儿所里忙不忙?”她轻声问,“倒是辛苦你了,这几天连轴转,也没有怎么好生歇着。”
许凤佳却依旧是一脸的精神奕奕,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和娘谈得如何了?”
说到这件事,七娘子就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点着许凤佳的胸膛,颇为不满地问,“我问你,你怎么什么事都和你娘说,该不会连咱们的约定都说了出去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许凤佳吃惊地抬起眉毛,见七娘子大急,他才爽朗地笑了起来,“没有没有,我还没那么不着调。”
等两个人见过四郎、五郎,坐下来准备吃晚饭,他才轻声解释给七娘子听,“娘常年都不在家里,对你的为人难免不那么清楚,我说你的好话难道还不好?将来家里有事,她自然会支持你的。”
七娘子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依然有三分羞涩,她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道,“你等着,我也到九哥跟前夸你去,把你做的所有事都细细地告诉他,看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你,你肯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许凤佳不疾不徐地道,见七娘子眉立,他的笑声又大了起来,“吃饭,吃饭。”
七娘子自己心里有事,吃了半碗饭就吃不下去了,她见许凤佳吃得香甜,知道这几天也的确是累着他了,便拖到许凤佳放下筷子,才道,“娘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还是今晚就去和父亲挑明了……这件事,她希望由我来说。”
许凤佳吃惊地挑起了一边眉毛,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断然道,“这件事本来应该她说,既然娘无心开口,我们也别太过分。就由我来说吧!”
七娘子顿时松了一口气:许凤佳毕竟是个男儿,心胸是要比许夫人宽广得多了,也更懂得为自己分担压力。
她轻声道,“你说我说,其实也都一样,这件事我也是当事人,你也撇不下我。没有我在场,父亲要是打算从轻发落,又有谁来提醒他杨家、孙家和宫中宁嫔的威势呢。”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一旦自己不和许凤佳一道过梦华轩,将来事情传到许夫人耳朵里,自己和许夫人的关系恐怕就要微妙起来了。现在两人之间虽然偶有龃龉,但毕竟都还算得上融洽,将来一段时间内,她也不打算把关系打破,所以这一次虽然尴尬,但毕竟她还是要去的。
许凤佳也无话可说,两夫妻稍微商量了一下,便由七娘子捧着小匣子,许凤佳亲自提灯。两人一个侍女也没有带,便并肩出了屋子。
七娘子很少在夜间外出,纵有,也都是前呼后拥,一路灯火辉煌,此时和许凤佳并肩走在黑暗中,只有眼前一个灯笼的微光,不禁使她心中多添了一股淡淡的战栗。恍惚之间,她竟觉得五娘子或许就在这院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正望着她和许凤佳的身影,徐徐向着梦华轩而去。
她不禁就握紧了许凤佳的胳膊,将自己的身子,靠向了那让人安心的暖源。
平国公当然还没有睡,听到许凤佳小夫妻求见的消息,他很快就让两人进书房去。七娘子甚至还和一名美婢擦肩而过:这位小姑娘要比她还小了两三岁,见到许凤佳夫妻二人,她脸上蒙上一层诱人的红霞,一摆腰肢,就钻进了平国公惯常起居的西翼。
七娘子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她深吸了一口气,跟在许凤佳身后目不斜视地进了屋子,向平国公请安问好。
“这么晚进来——是昨儿孙家的夫人请你过去,有什么事?”平国公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七娘子身上。
不愧是当家人,这句话虽然是猜测,但也把实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七娘子只觉得额前顿时沁出了一滴冷汗,她没有答话,而是注目许凤佳,默默地向前一步,将小匣子放到了书桌上。
平国公的目光就跟着七娘子一起转向了许凤佳,许凤佳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平稳地道,“爹,善礼的死,儿子已经查出了大概。真凶是谁,只怕,还要您老人家来帮着一道查一查。”
平国公一下就站起身来,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眼睛也很快就钉死了七娘子,这犀利的目光,似乎都要将七娘子的脑袋穿透了,看穿她脑海中的每一个想法,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许凤佳的话,“善礼的死,你已经查出大概了?”
这句话,根本就是向着七娘子问的。
七娘子和许凤佳之间,到底谁才可能是查出五娘子之死真相的人,当然瞒不过平国公。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硬着头皮道,“是,也就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不过我们想法简单粗陋,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数,这又是人命关天的事,因此,还要请父亲来把把关。”
平国公瞳仁一缩,他喃喃自语,“怪道你们母亲今早忽然回来……快说,这个人是谁!”
不知不觉,他的态度越发凌厉,似乎有了率领千军,令出无不行的威风,这一喝,是喝得七娘子都吓了一跳。她又吸了一口气,才道,“请容儿媳一步一步地给您说明白。”
到了这个地步,再让许凤佳发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也就只有她对案情的熟悉程度,才经得起平国公的盘问。
七娘子咽了咽口水,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事情还要从去年说起,当时小七刚刚接过家务,费了一番心思,才稳住了家里老老少少不消停的妈妈们。心力损耗,晚上睡得很不舒服,因此便请来了钟先生把脉。因为五姐的忌辰快到了,钟先生无意间听到了底下人来回报,要给五姐准备法事的消息,便若有所思,小七看出端倪,详加询问之下,钟先生就告诉小七:当时他曾经和五姐有过一番对话,他提醒过五姐,以五姐的体质,在产褥期是决不能服用王不留行与番红花等通血药材,否则可能有性命之忧。但在话语出口之后,钟先生就觉得有些不妥,因为门没有关,这番话,可能被别人听去。他出屋子的时候,屋子里也果然有几个别人在,不过钟先生只认得五妹于安一人。”
平国公倒负双手,用心听着,并没有说一句话。
七娘子顿了顿,又道,“不过钟先生身份比较尊重,小七也没有让他写供述。因此这一段是只有说话,没有供词。父亲要查证,只能亲自找钟先生询问。”
她没有等平国公回话,“既然钟先生记得于安,小七接下来当然找到于安了解情况。于安还记得当时屋内有两个人,但因为本人没有听到钟先生和五姐的对话,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关键处。这一说明,顿时想起来,这两人是老妈妈和小松花。”
她又为平国公说明。“于安人就在家中,父亲要是愿意,随时都可以找她询问。”
“接下来,小七便找人盘查了老妈妈和小松花的底细。”七娘子是一步一步都把思路阐述得很清楚。“老妈妈底细清白,并且忠心不容置疑,她的嫌疑肯定是最小的。”
平国公也不禁微微点头,他沉声道,“说下去。”
“小松花一家的底细似乎也很清白,只有一个姐姐嫁到外地,没了音信。小七就拜托表哥封锦,帮忙找到了此女姐姐一家的下落。”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平国公的脸色,她徐徐地道,“此女姐夫邱智,是广州军中一名百户,当年升鸾第二次南下广州的时候,他有份在舰队中做事。”
以平国公的城府,亦要悚然动容,七娘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又道。
“于是兵分两路,凤佳一边着人捉拿百户上京,小七一边拷打小松花,这丫头禁不住刑,很快就全招了出来。这里是一份供词,父亲请看。”
她看了箱子,取出小松花的供词,恭敬地推到了平国公手边。
平国公顿时拿起来细看,随着阅读的进展,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过了一会全看完时,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了。
“与此同时,我们也取得了百户的供词,父亲请看。”七娘子又取出邱智的供词,放到平国公手边,等平国公看完后,她续道。“这两人的线索,都归结到了吴勋家身上。邱智供述他和吴勋老婆的姨甥关系,有两本族谱以兹证明,父亲请看族谱
见平国公面色阴晴不定,她又加了一句,“若是要盘查,这两人的祖籍供词上也都有写,父亲当可派出亲兵,乔装打扮前去探听。”
她每一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如何查证更是都已经为平国公设想好了,这条线,是逻辑明显,证据充足,直接指向了吴勋一家。
而经过去年的事,吴勋一家背后的人是谁,平国公还不清楚么?
平国公来回反复,又查看了几遍七娘子提供的证据,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额前也渐渐地现出了几条青筋,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道,“来人!把许于静这孽子,张氏这贱妇给我锁过来!”
286、摊牌
没有多久,府内众人就都被平国公叫到了书房里。非但五房一家,甚至连大少爷、四少爷一并七少爷、八少爷都被请了进来,除了四少夫人有身孕没有来之外,府内说得上话的主子们,已经齐聚于梦华轩内。
五少爷和五少夫人进屋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微微的不解,于宁看了看平国公的脸色,又担心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偏过头去和于泰窃窃私语了几句,两个人就安静下来,敬陪末座,学大少爷和大少夫人,都望住了脚尖并不说话。
许凤佳带着七娘子,一脸木然地在平国公下首落座,平国公高踞书案后头,又仔仔细细地将那两本泛黄的族谱翻阅了几遍,才抬起头来,森然环视众人一圈,他慢慢地道,“这一次将你们都叫进来,还是因为三年前的事,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悚然变色,大少夫人一下抬起头来,吃惊地扫了平国公一眼,又略带询问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面沉似水,对大少夫人摇了摇头,并没有搭理她的暗示。
就是大少爷都有些忍不住,他作势要站起身来,“爹,这么重大的事——母亲已经回了府,是不是要……”
他话音未落,许夫人已经跨进了门槛,众人顿时又起身给她问了安,又各自落了座。
平国公趁此机会,又逐一望过了家中的各位主子。
五少爷脸上的笑意,当然已经褪去了,他神色间隐约带了一丝忧虑,也有一点兴奋隐隐露出。五少夫人却是一脸的好奇,又有些隐隐的担忧,她看了看大少夫人,又看了看四少爷,似乎正在猜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平国公就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于静这一回,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一时间,他有了微微的后悔:早知道于静的本事,就不该给他找这样一个媳妇。张氏就是太有本事了,所以才根本无法被丈夫节制,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整个五房,都要被她牵连。
他又闪了许夫人一眼。
老妻面色肃穆,心底的所有想法,似乎都被那张笼罩着寒霜的面具给挡在了里头。就算以平国公对她的熟悉,也只能隐隐约约地读出她心中的一点得意,与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愤怒。
善礼毕竟是她的亲外甥女,从小看到大,她是很喜欢的……
再看看凤佳和杨氏,这一对小夫妻脸色沉肃,却真的是一点心思,都没有露出来给他看到。
家里闹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家门不幸,偏偏五房又是太夫人的心尖尖,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才能轻重得当,一时间就是平国公都不禁大感棘手。
杨氏可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可以随随便便,任他敲打揉捏,自己的处置,要是不能令她心服口服,回头到娘家那里一学,宫中状再一告,很多事可就说不清了……
平国公又望了于宁、于泰一眼,看着这两个孩子一脸的天真好奇,又不禁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淡淡地道,“这件事,还是让杨氏来说吧。”
七娘子望了平国公一眼,只得又站起身来,从钟先生开始说起,又说到了于安。
“五妹当时虽然在屋外等着,但很可能没有听到钟先生的说话,当然也就不会在意屋内到底都有谁还听了去。”七娘子淡淡地道,目光在屋内巡梭不定,飘到了五少夫人脸上,没等她有所反应,却又调转了视线。
平国公忽然问许夫人,“你把于安带来了吧?”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许夫人迟到是去带于安的,许夫人神色不变,点了点头,自然有人出门去将于安带进来。
小姑娘一脸的惊惶,进屋后给父母行过礼,便垂着头站在当地,只是听平国公问道,“三年前,在你六嫂去世前一天,于安你进过明德堂探她,是不是?”
于安点了点头,声若蚊蚋,“事发之后,于安也曾经再四回想,因此这件事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于安进了屋子……”
这小姑娘虽然一脸怯生生的,声音也不大,似乎将平国公畏惧到了十二万分,但音调却很稳定,叙述得也很清楚,将当天在堂屋里等候时,屋内的情景描述得很生动。
待她说完了,平国公便吩咐她,“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身为待嫁女儿,她和于平都没有资格参与家中秘事,于安顺从地转过身来,她意味不明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又好奇地看了看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似乎在这两人中寻找着可能的凶手,这才在老妈妈的带领下出了屋子。
平国公听着那两道轻轻的足音慢慢地去远了,他又抬起头来,环顾着众人。
大房两口子不用说了,两个人除了最开始的惊异之外,只是交换了几道眼色,便又是泥雕木塑一样,只是等一个结果。
四房更不要说了,四少爷根本是一脸的糊涂:当时明德堂内的事情,他根本也知道得并不详细。
五房两口子的表现却又不一样了。
五少夫人还是一脸的好奇兼紧张,似乎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丧心病狂,要是不知道的人,谁也不会将她和凶手联想到一起。五少爷眉宇间,却已经有了一缕淡淡的阴霾……
平国公又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氏也正在看着他,那双剪水双瞳中洋溢的似乎是淡淡的嘲讽——
平国公微微一怔,定睛望去时,却见杨氏冲自己偏了偏头,似乎在无声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继续往下叙述。
他微微吐出了一口气,冲杨氏威严地点了点头,听着她清脆的声音继续道。
“有了于安的这句话,嫌疑人自然就落到了老妈妈和小松花身上。这两个人的底细,我们分别采取手段,已经在暗中调查清楚。老妈妈身世清白,反倒是小松花有一个姐姐嫁到了广州,姐夫乃是军中百户,当时升鸾二度南下广州的时候,就在他麾下服役。”
她并没有看向任何一个特定的人,似乎只是冲着空气分析。但屋内的气氛,依然随着她这句话一下绷得更紧,空气中的那股紧绷,似乎都已经闪烁出了火花,只要一个轻轻的摩擦,就可以走火。
五少夫人心头顿时一颤。
忽然间,她知道什么都完了,自己已经全盘皆输。
怪道这一向杨氏是反常的安静,自己多次借着通房,在平国公跟前点出她的善妒霸道,发让她颜面尽失,杨氏都不以为忤,甚至连一点反击都不曾有。
原来她是将心力全都放在了这上头……
她飞快地闪了杨氏一眼,这个面目平庸气质圆滑的继室,却是一眼都不曾看向自己,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叙述,详详细细地讲述着自己是怎么拷打小松花,从而得到她的口供,招认了她是怎么受父母的唆使,在药包内混合了几味药材的事。
好像她根本没有答案,完全不知道小松花背后到底连的是那条线似的。
五少夫人不禁又在心底冷笑了起来。
高,手段真是高,自己是棋差一着,这一回,真是输得不能再输了。
要是没有去年的那件事,查到吴勋一家又如何,吴勋一家本来就是自己的暗线,明面上和谁都没有一点关系。偏偏自己太过大意,将杨善衡当作了她那个愚钝的姐姐,在布局时反复做作,做作得也太明显了一些。
也是实在低估了这个安安静静,从来没有一句话多余的小庶女,没想到她面子上看着和顺,私底下却是这样的精明狠辣,只是一个线头,硬是被她腾挪周转,提出了水面下的一串大葫芦。又还能不动声色,任凭自己握准了通房这根棍子,是直往她心底捅,她都能强忍着是一点都不理会,直到手握如山铁证,再来一招制胜……这个人,实在是太像刺客了,往往只是一剑,就已经定了乾坤。
她垂下眼,维持着那清白的表情,已经在心中极速地盘算了起来。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矢口不认,那是最愚蠢的应对办法。大家大族,什么事都讲究一个脸面,要闹到对自己动刑的地步,只怕张家和许家之间,也就不会有任何情面,而五少爷这个蠢材以后在家里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但这件事也不是一点生机都没有……
这是明摆着的事,国公夫人今早回来,到了晚上,公公就把所有人都叫进来听杨善衡唱《包公案》,看他的神色,这件事像是先过了国公夫人,才到国公这里,国公也是才知道,就将大家都叫进来对质。
这可不像是他老人家平时的做法。就是自己,为了稳妥,只怕也是要先收拢了物证,自己再重新调查一遍,直到确定铁证如山,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余地,才会把自己两夫妻给叫进来对质的。
这么急急忙忙的,恐怕就是为了给五房留下一线回旋的余地……
五少爷毕竟也是国公爷的亲生儿子,能保,国公爷还是会保的。
五少夫人又看了五少爷,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蠢材,只怕都还没有理解到国公爷的用意,已经坐以待毙,是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了。
像国公爷这样的人物,几乎是每件事背后都有自己的用意,今晚他反常的急躁,当然也有自己的用意了。
输就是输了,这一点,就算是有国公爷的帮助,也不可能再翻盘。杨善衡背后有杨家,有孙家,甚至还有宫中正受宠的宁嫔,她的娘家这样强势,又哪里是国公爷要捂可以捂得住的。
再说,国公爷只怕也没有帮助自己翻盘的心思,他希望自己做的,决不是砌词狡辩。
既然已经输了,任何遗憾、愧悔、恼恨,又有什么用?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将整件事的损失减到最小,最大程度地护住五房的利益!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浮起了无数个想法,她陷入了沉思。
七娘子的叙述也已经到了尾声,她将小松花的供词读了一遍之后,又拿起了邱智的供词,朗声读出。
“到了京城,在煤炭胡同住下,第二日阿姨来看望我。说有一门亲可以说与我知道,并谈到我为贵人办的几件小事,都很合贵人的心意。贵人有意打发我去广州继续扶植我发家。于是又惊又喜,立刻一口答应下来。”
她顿了顿,又念道,“此处问:你阿姨是谁?答:阿姨是府中管事吴勋之妻。”
这句话说出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在一瞬之间,有什么东西被哗然打破,又有一阵蜜蜂飞过,虽然最终依然只留下了沉默,但思想的嗡嗡声,却要比蜜蜂的鸣叫更吵。
七娘子并没有因此停顿,“此处问:有什么证据?答:两家族谱为凭。”
众人的眼神,顿时都调向了平国公面前那两本泛黄的书册,又全都聚合到了五房身上。
七娘子放下供词,坐回许凤佳身侧,也就目注五少夫人。
到了这时候,五少爷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脸上虚伪的风平浪静,已经被七娘子的言语打破,从他的脸色上,却是谁都可以轻易看出,这个平素里爽朗爱笑,也有一定城府的大少爷,在这时候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心虚、愧疚、错愕、恐惧……无数的情绪打着旋儿,在他脸上流了过去,最终,似乎只剩下了一片茫然,他似乎是求助一般地,将眼神调转向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脸上却是一片木然,一反之前的表演,她脸上的好奇和兴奋好像被洪水冲过一样,已经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只有那双黯淡的眼,似乎暗示了主人复杂的心情。她缓缓地注视着屋内诸人,平国公、许夫人、五少爷、四少爷、大少爷夫妇……最终,她的眼神掠过了许凤佳,和七娘子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间都没有任何反应。
七娘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到了五娘子、小罗纹、小柳江……
在感慨、遗憾、怅惘、悲伤过后,留下来的毕竟只是一丝丝胜利的喜悦:吴勋一家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铁板钉钉,这件事到了现在,终于没有翻案的可能,五房已经完了。
她对五少夫人弯了弯眼睛,露出了短暂的笑意,又很快双手合十,闭上眼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对五娘子作出自己的祷告。
五少夫人眼神顿暗。
她徐徐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场地中间,提起裙子,缓缓地跪了下来,将额头贴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这一切都是妾身自把自为。”她清脆地说。“丧心病狂大错铸成,如今竟无一语可以分辨,请父亲责罚。”
平国公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
287回护
屋内的紧绷气氛,似乎随着五少夫人的这一句话,一下就缓和了下来。大少夫人捂住胸口,轻轻地哎呀了一声,大少爷、四少爷面沉似水,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没有说话。
许夫人的脸色却很有些不好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还没有说话,五少爷已经跳了起来。
“父亲!”他一下跪到了平国公身边,给平国公磕了几个响头,“这件事我也——”
“你闭嘴!”五少夫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使劲推了五少爷一下,竟使得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没有跪稳,一下伏到了地上。“这么大的人了,没有一点本事,什么事都要我在你背后跟着操心。到了这个时候还来逞什么英雄?呸!许于静,你还以为你是戏台里的英雄?不干你的事,你就别来掺和!”
许夫人变换了一个姿势,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她望向七娘子,和许凤佳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紧接着就望向了平国公。
平国公脸上却浮起了一股怒意,他冷冰冰地道,“够了!许家的体面,你们是嫌还毁得不够?”
许于静慢慢地从地上又跪直了身体,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却也正鄙视而不屑地瞪着五少爷,两人目光相触,五少爷就像是第一眼才看到五少夫人一样,他的身躯竟有了明显的震动,停滞了一刻,才轻声道,“爹,我……”
却是话出口,又没了下文。
许夫人站起身来,环顾了众人一圈,她主动开口问,“张氏,你知道你认的是什么罪?”
五少夫人唇边露出了一缕傲然的笑意,“我知道得很清楚。”
平国公面色端凝,没有说话,许夫人又道,“你已经认了,是你买通肖家,指使小松花下药杀害善礼?”
五少夫人抬起头来,她望着许夫人,清清楚楚地道,“是,一切是我自把自为,买通吴勋家的,在背地里侵吞公款,为怕杨善礼查账,在她产后下了王不留行和番红花,指使邱智在船上动了手脚……这些所有事,提到没提到,都是我一手安排。”
许夫人忽然又不屑地望了五少爷一眼。
五少爷没有起身,他依然跪在五少夫人身边,但却一直低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在五少夫人提到邱智两个字的时候,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国公忽然Сhā入问,“那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这一问中,即使极力遮掩,到底也带了深深的困惑与不解。
五少夫人忽然笑了,她向七娘子递了一个眼色,这眼色中,甚至带了一丝戏谑,一丝心照不宣的调侃,她似乎在说:你看看,这样的蠢问题都有人问得出来。
七娘子静若止水,只是注视着五少夫人,并不发一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听见五少夫人说,“王莽篡汉、曹丕自立、赵匡胤黄袍加身时,又有人问过他们一句么?无非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这句话,五少夫人说得是掷地有声,甚至连书房梁间,都有了清脆的回声。即使是平国公和许夫人,都不禁为之怔然。
平国公看了看许夫人,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坐回了太师椅上,疲惫地搓了搓脸。
“夫人看,该怎么办吧?”似乎在这一瞬间,平国公周身所有的威势,所有的威严,全都已经消失不见,他只是一个疲惫的将老中年,甚至连朗声说话都办不到,这句问话,问得是气短意虚,个中的深深倦意,不言而喻。
许夫人目注五少夫人,神色奥妙,过了一会,她才慢慢地道,“孩子们都大了,这件事,也不能不问过他们的意思。我看,还是要一起坐下来,商量出一个办法。”
平国公勉力坐直了身子,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就吩咐大少爷,“让人把张氏看管起来,也不要对她太不客气……还是送回慎思堂去吧。”
他又扫了五少爷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个孽子就关到柴房里去,没有我的话,不许他出来!”
旋即又安排七娘子和大少夫人,“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这件事虽然是七娘子查出的真相,但毕竟是许家家事,平国公在这时候打发七娘子回屋,含义颇为深远。七娘子不禁抬了抬眉毛,正要说话,许凤佳忽然伸手过来,握了握她。
算了,有许凤佳和许夫人在,这个处理结果当然也不可能太敷衍。不论如何,五房身败名裂,已成定局,平国公就是想要一笔勾销,许夫人和许凤佳先且不说,自己这里还有无数的后备力量,已经是师出有名,可以向五房发难。
给平国公一个面子,也是好的。
七娘子就站起身来,向平国公和许夫人行礼道别,跟在大少夫人身后出了屋子。
经过五少夫人的时候,她垂下头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也正望着她。
她神态平静,竟似乎有隐隐的讥笑在眼中闪动,旋即,便被两个仆妇搀起来,赶在两个少夫人前头,推出了屋子。
从头到尾,五少夫人都表现得很顺从。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就在梦华轩前头站了一会,以便和五少夫人错开脚步。
今晚的对质虽然突然,但水到渠成,几乎是没有遇到一点阻碍,压在平国公府顶上足足三年的疑云,已经在一夜之间消散。但两个人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都不可能轻快得起来。
大少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在两人快要分手的时候,才轻声问七娘子,“六弟妹,你说……他们会怎么料理她?”
七娘子怔了怔。
大少夫人这句话,倒是问到了点子上,现在事情底定,该怎么处理五房,也就成了众人关心的焦点。尤其是五房背后还有太夫人撑腰……老人家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到了明天一大早,肯定会收到风声。不说别的,五少爷被关进柴房的事,就肯定瞒不过老人家。
“这就要看五嫂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了。”她含蓄地回答,“今晚爹的态度,大嫂不会读不懂吧?”
大少夫人顿时抿紧了唇,即使天气炎热,她依然不禁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平国公之所以要这样着急地将整件事的基调定下来,还不就是为了撇清五少爷,至少在明面上,给大家留下五少夫人自把自为的印象?他的着急,他的怒火,在在都暗示着他的打算,这个潜台词,许夫人读懂了,七娘子读懂了,五少夫人也读懂了,五少爷却没有读懂。
或者说,五少爷是读懂了,但却不愿意懂。
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只是个应声虫,纨绔得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到了这时候,反而有了一点担当,不愿意让妻子一个人把罪名全都承担下来……
大少夫人可能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块去,她又低低地吐了一口气,轻声道,“五弟妹一向就是个很心狠的人,这一次,不知道她能不能狠得下心来……唉,只是可惜了五弟与和贤。”
七娘子慢慢地应了一声,又道,“四郎、五郎的娘,在天上也可以瞑目了。”
直到被七娘子提起来,大少夫人似乎才想起了五娘子。
她一下有了几分尴尬,连声道,“那是,那是。”
顿了顿,似乎又有了些感慨,“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明儿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只怕是又要闹腾了。六弟妹还是早些休息吧!”
两妯娌就在长廊分开,各自由小丫鬟拎着灯笼护送着,回了住处。
或许是影影绰绰也感觉到了什么,立夏和上元等丫头们全都没有休息,反而聚合在西次间里,大家一道嗑瓜子说话,见到七娘子进来,便都起身服侍七娘子换衣服拆头发,又倒了热水,服侍七娘子洗了一个澡。
一直到泡进热气氤氲的木桶中,七娘子才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她闭上眼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底的疲惫都叹出口来,慢慢地又睁开眼,由着立夏捧起热水,浇到七娘子头顶,又捧起澡豆,让七娘子取用。
“五姐的事,终于有结果了。”七娘子一边搓洗着身子,一边轻声告诉立夏。
立夏正用皂荚水为七娘子洗头,听到七娘子这句话,她的动作不禁一顿。
七娘子就一长一短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立夏。
她多少带了一丝讽刺,“这件事明天起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你心里没个数也不行。”
即使是立夏一直以来,对整件事也不是没数,但听了来龙去脉,依然不禁咋舌感叹,又过了半晌,才轻声道,“五娘子沉冤得雪,这是喜事,从今儿起,您身上的担子,又少了一副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她轻声道,“是啊,三年,多少条人命……终于有一个结果了,眼看着,又是多少条人命要葬送进去。”
她顿了顿,又道,“明天我要回娘家走一趟——说不定什么时候能走,你让车夫随时等着,免得临时套车,又要耽搁。”
立夏会意地点了点头,净房内一时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问,“世子爷——”
“凤佳人还在梦华轩,几兄弟和父母一起,商量该怎么处置五房。”七娘子唇边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这一次,公公可是遇到难题了。”
且不说最近五房又有了起来的样子,五少夫人、太夫人卖力地唱着双簧,将五少夫人塑造成了一个极贤德的主母。转头一出这样的事,不要说太夫人,就是平国公脸上都很有些挂不住。就说要怎么处理五少爷,才能让六房心服,让许夫人满意,又不至于让太夫人过分伤心,也成了平国公眼前的大难题,而这个难题,当然是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帮他解决,即使有许夫人和几个儿子在一边,起到的作用也不过聊胜于无。
虽然是盛夏,但过了一会,水已渐温,七娘子冲洗干净头发,扶着立夏爬出浴桶,一起身时却不禁有些脚软,差一点没有站住,她就自嘲,“这件事解决后,我真是放心得连主心骨都要软了!”
立夏轻轻地笑了几声,又问,“那肖家——”
七娘子嗯了一声,“肖家,肖家的事,还是要着落到太太身上。”
她又有了些好笑,低声喃喃,“我答应过小松花,她们全家死罪可免。可是将来……说不定她们到宁愿自己死了好些。”
立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您也不过是个人罢了,又哪能处处周全呢?这件事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已经是您的功德了!”
七娘子想到即将被连累进来的无数无辜者,她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很好奇五嫂现在的心情。”她轻声说。“以她的聪明,又怎么想不到接下来等着五房和张家的,会是怎样的报复。”
没有等立夏回答,她又扭头望向了窗外,“而五嫂现在,又后悔了吗。”
透过纱窗,七娘子的视线到达了夏夜晴明的天幕,银河位于其中,好似一条银白色的绸带,正随着夜风写意地扭曲着。
不论悲欢离合,亘古至今,人们共望的都是同一轮圆月,同一条天河,天幕下的喜怒哀乐,百年之后,又有谁能在意?即使此时此刻,可以共此星河,但谁又能揣测得到,另一人心中的所思所想?
五少夫人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在信纸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从身边的印章盒中挑出了自己的私印,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在末尾落下了红痕。
她将信纸提起,又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痕,交给了一边泪痕满脸的小富春,轻声道,“等干了就折起来放好。”
小富春瞥了美人榻上沉睡未醒的小姑娘一眼,呜咽着只是不敢放声儿,她点了点头,抖着手接过信纸,将它压在了纸镇之下,和几张一色一样的小笺放在一处晾着。
五少夫人伸了个懒腰,掐着手算了算,知道无一遗漏,便起身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小富春如遭雷击,她一下挺直了身子,几乎是求救般地扫了和贤一眼,抽抽噎噎地道,“奴婢,奴婢叫醒贤姐儿……”
五少夫人的眼神也就跟着小富春一道,落到了和贤身上。
到了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不舍。
“不用了。”接下来,五少夫人却又扭过了脑袋,沉声道,“她还小,见过我的事,没准就会嚷出去。到时候面子上反而更下不来!你把她抱出去吧!”
没等小富春动作,她又紧着追问,“廖氏人呢?”
“早就睡了,院子里的动静,似乎是一点都不知道……”小富春小心翼翼地看着五少夫人,轻声道,“少夫人的意思是……”
“你告诉五少爷,他要还是个男人,廖氏肚子里这一胎,就不要留了!”五少夫人斩钉截铁地道,“连廖氏这个人也都不能再留,该怎么处置,他心里有数的。”
见小富春抖抖索索地应了是,五少夫人不禁又叹了口气。
“你跟我几年。”她放缓了语气,又翻找了一□边的杂物,抽出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随手打开,从里头抓了一把首饰出来,塞到小富春手里。“这点东西拿去防身,就算国公爷有什么处置,至少能走得痛快一点。”
小富春的眼泪顿时又下来了,她颤抖着手,接过五少夫人的赏赐,又扭曲着唇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奴婢……奴婢谢少夫人赏赐!”
一边说,一边跪倒在地,给五少夫人磕了几个响亮的头。
五少夫人又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她从砚台一侧,拿起了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小匕首,呛地一声拔刀出鞘,用大拇指拭了拭匕首的锋锐,又轻声道,“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不要忘记安排。”
小富春泪流满面,只是点头,“奴、奴婢决不辜负少夫人……”
五少夫人点了点头,又催促小富春,“还不把和贤抱出去!”
等到小富春抱着半梦半醒的和贤出了屋子,翻身合上门。她便站起身来,又留恋地来回踱了踱方步,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反手一刀,毫不犹豫地将利刃送进了心窝。
288早夭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许凤佳就被来送消息的立夏从床上推了起来。“……等到早上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血流了一地。”这位大丫环面色虽然苍白, 但声调还是很稳当的。“现在国公爷已经过去了,请世子爷也快些梳洗了过去。”她顿了顿,又道,“国公爷说,少夫人就不用进慎思堂了,不过一会儿也要叫您到清平苑里去说话的。”
七娘子先是一惊,随后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半坐起身轻声道,“知道了。”又问许凤佳,“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等到就睡过去了,倒是一点都没觉得。”
许凤佳的行动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一边穿衣一边道,“你睡着没多久我也进来了。昨晚什么都没说清楚,娘说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来谈更好。”他唇边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讽笑,低声道,“你看,现在来说,不是什么事都解决了?”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就又转过身大步进了净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预备热水,七娘子也就起身来在立夏的服侍下换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尽,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于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只有她的自尽,能够回避无数不好回避的难题,平国公昨晚将她送回慎思堂,还不就是为了尽量给她方便?只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饮刃自尽时,七娘子才有些许动容,“她也真狠得下心。”一边说,一边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对别人狠,对自己只怕是更狠了。”
这样不紧不慢地吃过饭,四郎、五郎就进了屋子,两个人都是愀然不乐,“娘,谷雨姨姨不让我们去上学!”
七娘子望着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毕竟是挪开了一点。她打从心底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今天家里有点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学,等一会娘也要进园子里去帮忙,你们呢,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就在屋里练字好吗?”
五郎还好,四郎紧跟着就道,“咱们能到至善堂去玩吗?或者去慎思堂找贤姐姐玩!”
七娘子毫无准备,被四郎这样一说,面上倒是一怔,有了些为难。四郎看到,面上就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么小,就知道什么叫做套话了。这技巧虽然粗糙,甚至于四郎根本不知道这叫做套话,但也能说明这孩子有多聪明,几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问话的技巧,又已经可以解读大人的脸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饭碗问四郎,“你是在哪里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脸无知的五郎,他略带骄傲地笑起来,抬着头道,“我在洗漱的时候,听见谁和谷雨姨姨说,慎思堂那边有这样的事,就别让孩子们上学了……娘,五叔五婶出什么事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五郎就抢着道,“多嘴!死小鬼问什么问,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这句话的声气倒一点也不像五郎的奶声奶气,更像是外头老妈妈们骂小丫头的语气,这时候说出来,真是恰到好处。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等清平苑来人,“请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说话。”这才吩咐两个孩子,“你们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添乱。”便带着两个丫头,进了小萃锦。
此时此刻,小萃锦内的人就又都换了一副表情,虽然说不上慌张,但人人脸上,也都多了几分沉重。七娘子才进了清平苑院子,就听到堂屋内传出了太夫人颤巍巍的声气。“这到底是怎么闹的,忽然一夜之间,于静就被关起来了?他就是做错了事,这么大的人,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国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这样搓摩儿子?”她语气是罕见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几步掀帘子进了屋。边见到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围绕着太夫人,两人都正劝太夫人,“您还是坐下说话。”
许夫人自己站在窗边,倒是没有上前,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高声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来,她双身子的人,禁不得这样折腾!”
太夫人站在许夫人对面,本来正是捶胸顿足,听到许夫人这句话,倒是被提醒过来,顿时放缓了动作,在两个少夫人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她瞪了许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见的凌厉,又没好气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两个都哑巴了?”
看来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爷被关的消息,情急之下,杀到许夫人这里来兴师问罪的了:许夫人一回来,五房就遭到沉重打击,太夫人这一招虽然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却的确走得很妙。
许夫人却又哪里会和太夫人计较这个?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叹了口气,沉重地道,“还是善衡来说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这个说明的任务还是要着落到自己头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人头上。心头又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疑问。看五少爷昨天的表现,下毒的事,他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至于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为,就很难说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了。毒害五娘子和箭伤许凤佳,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现代说法来说,这只能说是过失致死,毕竟五少夫人的动机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否则她大可以选用更隐蔽的毒药。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关系也很不睦,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气伤人,就动机本身来说,虽然大逆不道,但终究没有冒犯到平国公最深的底线。可如果邱智伤人的事得到证实,五房这就是蓄意谋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为这件事兹事体大,又没有直接的物证,七娘子和许凤佳才没有将它体现在案情里,免得扯来扯去,反而把水搅浑了。但平国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潜台词他是一定明白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国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犹豫地将一切罪名都认了下来,又强调自己是自把自为,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平国公信不信不说,七娘子却没有打算就这样让五少爷逃脱惩罚,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爷的性命,但这一巴掌,必须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抬不起头来,把四少爷心里可能存在的一点想法打掉,把许凤佳的世子位打得稳若泰山……
不过,她还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从头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虽然对六房不满,但却不像是对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则又怎么会由得五少爷躺在侍卫一职上玩乐?早就把他赶到北疆,让他建功立业去了。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蒙在鼓里,还是心里有数,只是采取了默许,甚至是怂恿的态度呢?
七娘子一边从头说起,一边就将眼神对准了太夫人。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听七娘子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是一变。她似乎没有料到五娘子的死在这时候又被摆上了台面,讶异之余,神色间也少却了不满,多了丝丝慎重,与一点点几乎不可见的忧心。她挺直脊背安静下来,仔细地听着七娘子的叙述。
七娘子这几天来,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这故事,根本是熟极而流,她说到了于安,说到了小松花,说到了邱智……最后,又说到了吴勋家的。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着反常的宁静,她似乎将一切都压在了心底,反倒让七娘子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出心虚,也看不出愤怒。只是在七娘子说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面认罪的时候,神色骤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昨晚回去之后,五嫂可能……”七娘子拖长了声音,见太夫人面上多出了一丝震惊,一丝了然,才续道,“今早起来,据说其已经饮刃自尽。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救不回来了。五哥昨晚被父亲下令关在柴房里,现在还没有被放出来。”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经交待完毕。依然密切地注视着太夫人的神色,想要看出这位狡诈而深沉的老人,此时此刻的情绪,到底如何。
太夫人紧紧地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才呼地鼓起腮帮子,出了一口气,一下翻起了眼皮 . “这件事,决不能有只言片语,流传在外!”老人家两眼精光四射,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地将整件事给定了下来。
许夫人不动声色,点头附和着道,“昨晚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要是闹大,大家没有面子,必须一定捂住。”
太夫人第二句话就问,“张家那边派人去送信了吗?”毕竟是公府多年的主母,虽然已经多年未曾管事,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提得起来。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在四少夫人身边坐下,听起了许夫人和太夫人的商议:在这样的场合,媳妇们还没有开口说话的份。
“兹事体大。”许夫人神色肃穆,“我想还是由我或者由老人家亲自向张家解释,来得更妥当一些。”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听说张氏身边留了一封信,信上非但认下所有罪名,更表明这饮刃一事是她畏罪自裁,与他人无关。还盖了自己的私印,又留了她的陪嫁丫鬟小富春来做一个证人,有她作证,张家人就是要闹,怕也闹不起来。”
太夫人神色端凝,又寻思了片刻,才断然道,“我看就让她和于翘一样,水痘去世吧?”一个家庭里因为一种传染性疾病,连续有人去世,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这还要先问过国公。”许夫人也没有别的话,只道,“要是国公爷没有二话,媳妇看这件事这么定也很好。”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停床、易箦、小殓的事,你心里要有个数。”七娘子心中自然早有准备,她点头轻声道,“只要那边一句话,这里就敲云板报丧。”
太夫人似乎一下就老了几岁,她颓然点了点头,便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那我回乐山居去,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众人也都有事,许夫人当前将太夫人送出了屋子。太夫人走到门口,又回望了许夫人一眼,这才摇了摇头,转身去得远了。
她一走,许夫人就吩咐几个媳妇,“国公爷其实已经带人开了柴房,让于静见张氏最后一面,这件事我刚才没有说,怕激动老人家伤心起来,也要去看。你们说话的时候也注意一点,别带出来被老人家知道。”
太夫人就是和许夫人再不和气,也是许夫人的婆婆,有些场面上的事,许夫人肯定是要做的。
几个媳妇都肃容应了是,大少夫人主动道,“母亲,这几天家里事多,四弟妹身上沉,就不要让她出面了,我和六弟妹轮流支应着,想来也能支撑过去的。”
许夫人的眼神在四少夫人身上停了停,也叹息道,“好,这一次毕竟是真的死人了。莫氏你这几天就别出慎独堂了,免得冲撞——我看,或者你回娘家住几天也好的。”
家里有个孕妇,禁忌就很多,不但四少夫人不方便,家里要办事也不方便,这一次还和于翘的死不一样,五少夫人货真价实是少年横死,四少夫人咬着唇看了看七娘子,略带征询地道,“虽说我不方便出面,但也还能帮着你们照看孩子……”
众人忙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四少夫人这才就坡下驴,“那我回头就收拾行李,一会儿让于潜送我回娘家去。”
许夫人又森然盯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娘家去,还是要小心说话。张氏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别人问起来,你要知道怎么答。”
“这自然是因为水痘传染,日久难愈,高烧没了的。”四少夫人自然地回答,情态上竟是看不出一点不对,许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打发三个妯娌,“那就都去忙吧。”
三人并肩出了门,大少夫人说一声,“要回去叫人把孩子们从学堂接回来。”便匆匆地先走一步,七娘子也预备回明德堂一趟召集人马,倒是和四少夫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四少夫人一直沉默到了岔道口,才轻声道,“真没想到,就是这一晚上!” 没等七娘子回话,她又轻轻地说,“满口里廖氏廖氏,有孕有孕,一脸春风得意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今天呢?”
话中虽然有一丝伤感,但仔细听起来,竟也有一丝藏不住的快意。
289报复
五少夫人的丧事就比于翘的丧事要隆重得多了。
纵使七娘子精明过人,当然也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件事的节奏居然会这样地快。可以说是兔起鹘落之间,在表面上就已经有了结果,她当天本来是打算回娘家走走,将五少夫人伏法的消息告诉大太太,当然在五少夫人去世的消息传出来之后,这个想头立刻就成了泡影。于是一天都忙着操办五少夫人的丧事,又各处派人出门报丧,再往张家报信,一路闹到深夜才安顿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大太太等人就陆陆续续上门吊丧了。
由于于翘算是少年夭折,又是急病去世,长辈们多半都没有上门吊唁。五少夫人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庶媳,又有了女儿,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成|人,大太太亲自上门,虽然隆重,但看在两家的交情上,也不能说过分殷勤。
七娘子忙里忙外,倒是没有来得及亲自拜见大太太,只是听说大太太在灵前祭拜了一番,便被许夫人请进了清平苑里说话,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也就辞去。
她再次见到大太太的时候,五少夫人头七已过,已经入了大殓,要往扬州送葬:由于四少爷和许凤佳都有职司,平国公就点了大少爷和五少爷一起结伴送五少夫人回祖坟安葬。又因为天气炎热,五少夫人又是发花去的,只是过了头七,众人便发送她上路,男丁骑马女眷乘车,浩浩荡荡地将五少夫人送进了码头边停泊的丧船。
古代的丧葬礼仪当然要比现代更烦琐得多,许夫人身子骨不好,应酬着来吊唁的各家亲友已经有些吃力。这七天内,大少爷、大少夫人、四少爷、许凤佳并七娘子,都忙得是脚不沾地,会同一众管家,好容易将五少夫人发送出去,都是累得够呛,好在诸事顺遂,并没有一点风波口舌,众人都当五少夫人是“照顾于翘时无意间染了痘子,自己不当回事,还以为是寻常癣疥,于是耽误治疗,高烧起了就没有再退,不过两三天人就这样去了”。
以当时的医疗条件,一个小小的伤风,只要是运气不好,都可能转成肺炎,再延绵成肺结核,遂成绝症。不要说水痘这样来势汹汹的疾病了,一次致死二人,说起来真是小意思。众人也纷劝说,“还是要到庙里做几场法事”,再加上许家众人神色如常,下人们又都被七娘子管束得严严实实,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缝住,张家来奔丧的几人,看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又自愧悔无地,惶惶不可终日,只顾着害怕去了,哪里还有胡说的意思。因此这丧事虽忙,却并不乱,不但众亲朋好友应酬得好,就是七娘子事后清点,花销的银子也都是处处严密合缝,无非是打了几个瓷器,又摔了些金银器皿等寻常损耗。
虽说当时规矩,没有过七七,家里都还算是热丧,但毕竟上有几重长辈,五少夫人出殡得又急,按俗礼,众人回程后也就摘了周身白物,虽不说处处欢声笑语穿红着绿,但也都是如常度日,只有和贤作为五少夫人的亲女儿,头上还戴着白花,这个孝,她是要带足三年。
等到五少夫人头七第二天过了,大太太请七娘子回家做客的口信,就送到了许家。
七娘子亦早料到有这一天,不要说她,甚至连太夫人许夫人都道,“是该回娘家去走走。”只是许凤佳当天陪皇上出城去了,四少爷早已经上值,她只得让于宁护送,套车回了阁老府。
这一年自从开春以来,府里就很不平静,于翘和五少夫人接连‘去世’,似乎使得于宁和于泰都成熟了不少,小伙子一脸的稚嫩,渐渐地也为稳重褪去。他将七娘子送到阁老府门口,便隔着窗子歉然道,“最近功课很紧,我又想着明年春天想下场试一试,说起来,真是一天的功课都耽搁不得。今晚就让善久大哥送六嫂回去好吗?”
这是摆明了要回避开来,方便一家人说私话,七娘子心中感慨,便从善如流,轻声道,“七弟有心了,快回去读书吧。”
两人说话间,九哥自然是早已经亲自接了出来,免不得众人又客气一番,于宁才挥马去得远了。七娘子进仪门换了轿子,又再进了二门下轿,和九哥一道并肩进了内堂时,大太太早已经扶着二娘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七娘子的肩膀拥她入怀,眼泪纷纷而落,没有多久,就已经打湿了七娘子的肩头。
“沉冤得雪、沉冤得雪!”纵使五娘子已经去世三年,大太太声音里的伤痛却依然新鲜。“我这心里真是,三年来就没有一刻是好过的,三年呀!”
二娘子红着眼唤了一声,“娘!”自己也有些掌不住,就是九哥,亦不由得红了眼圈,七娘子轻声道,“娘不好这样,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一面安慰,她一面轻轻地挣开了大太太,从她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大太太这一次请七娘子回来,自然不止是为了抱着她哭的,这一番发泄过情绪,她很快就迫不及待地擦干了眼泪,又问七娘子,“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仔仔细细地说给我听听。”
许夫人毕竟不是当事人,就算是说得再仔细,也没有七娘子这个女儿说得清楚,又可以反复盘问。七娘子只得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二娘子和九哥也都听得很入神。大太太听完了,又寻思了一番,才皱着眉头问,“你公公该不会打算顺水推舟,就将这件事这么算了吧?”
她的不满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七娘子低声道,“现在去扬州,就算是水涨船高的时候,来回也要两个月是至少的,我看等到八月人才回到京城,公公才会再提处置五哥的事。这件事,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
五少爷要送葬下扬州,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甚至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这一趟也还是要走的。大太太勉强满意,眉头却仍是深锁,又沉吟了一会,才恨恨地问七娘子,“张氏她是张家哪一房出身,爹娘现在都还在生么?还有什么兄弟没有?”
七娘子顿时无语,却也一点都不意外:大太太的迁怒,也早就在她意料之中了。
她望向二娘子,见二娘子神色自若,似乎并不以大太太的决定为异,便轻声将五少夫人的底细都交待了出来。“其实说起来,张家也算得上是名门世家了,她这一系共有……”
如果要将后世的政治体系,和大秦的政治体系做一个比较,则张家和杨家之间的地位差别,大约是现任总理与前部级高官之间的距离,虽说看似没有太大的差距,但只是一个现一个前,就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更别说这里还有一个国母亲嫂嫂坐镇,宫中正当红的妃嫔撑腰,杨家要整张家,那是说压就压,虽然还不到动辄便可让张家家破人亡的地步。但以大老爷的身份,这之后的二十多年内,只要杨家不倒,张家即使有子弟入仕,也绝不会有什么上佳的表现。
二十多年的压迫,仅仅是这一点,也已经足以让张家大为烦恼,更不要说墙倒众人推,大老爷自己不会做太过分的事,他的门生呢?只要有一个心切讨好座师的门生,愿意在私底下变着法子地为难张家,张家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而大老爷又怎么会放弃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机会,打压一个无足轻重,已经渐渐远离政治中心的家庭,来挽回自己在儿女心中的印象分?不要看眼下大太太询问七娘子,好像是才兴起这个主意,实则从五少夫人事败那天开始,整个结局,就已经全盘注定。张家人轻则渐露颓势,众则众叛亲离,想要把日子过得兴旺,已经是做梦。
尽管他们也是被五少夫人牵连……
七娘子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咽了下去。
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心怀天下,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人,很多时候,她不否认自己是自私的。
为了博取平国公的欢心,亲手断送三个没有任何过错,和自己也算熟悉的小丫鬟性命是一回事,为了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的张家人说情,又是另一回事。早在选择将五少夫人养成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手之时,他们就已经注定要为自己的选择背负上代价。
不公平,的确,可很多时候,人生的确就是这样不公平。
她就垂下头来,轻而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二娘子立刻留意到了七娘子的倦意,她关切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沉声道,“这件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以后在许家,你的日子就要好过得多了。这一阵子,你还是好好休息!”
七娘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大太太和九哥紧接着也都关心她,“还是要注意保养……”
大太太更是抱怨许凤佳,“几次回娘家都不跟来,他到底是真有那么忙,还是——”
话没有说完,就被二娘子瞪回了口中。
七娘子心中却微微一动。
卸磨杀驴,鸟尽弓藏,自己这边才查出了五少夫人,大太太就惦记起了自己和许凤佳的关系。
她就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轻声道,“他忙得很,尤其是最近五房的事出来,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事要查。这一次是真的来不了,倒不是故意慢待娘的。”
许凤佳现在不顾家,大太太自然更无所谓,又和七娘子说了几句话,便问,“四郎、五郎怎么没有来?”
“自从家里出事,今天还是第一天上课,两个孩子都很上进,不愿意无故缺课。”七娘子笑着解释,“我想现在都在京城,真相也已经大白,以后多的是出来玩的机会,就没有让孩子们过来。”
大太太想到四郎、五郎,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喜欢,她拍着七娘子的手,沉声道,“说实话,娘还以为你在许家日子过得太舒服,也已经忘了你五姐的事。几次想要催你,还是被你爹拦住,说你也不容易,私底下肯定有动作,只是事情没定,不好和我们说……”
七娘子想到大老爷说这话时会有的表情,不禁就有了一丝怔然,她这才想起来问,“怎么今日没有见到父亲和瑞云?”
“噢。”九哥脸上多了一丝红晕,他轻声道,“瑞云身上不好,恐怕是有消息了,又不知道真不真,刚好她二哥今天休息,就回娘家去找二哥摸一摸脉。父亲今天本来要进来见你的,结果刚才前头又有人进来见他,这就耽搁了。”
或许是因为五娘子之死水落石出,大太太的心情不错,提到权瑞云,她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我看是十有**,瑞云自己也懂得一点医术,却是怎么都拿不准,索性让她回去找神医来扶脉,这下可没有二话了吧!”
二娘子和七娘子忙都恭喜大太太和九哥,“若是真有了,那可是难得的好事!”
大家虽然都在京城,但似这样齐聚一堂的时间也并不多,彼此又商量了一番大老爷今年贺寿的事,二娘子就起身先告辞。“家里还有事,九哥先送我回去吧。”
大太太也拉着七娘子到一边说私话,“上回我到明德堂找你,你不在,一错眼我看到了当年给你的那丫头,叫玉芳的是不是?怎么还是个处。女的样子?行动间满是幽怨……傻孩子,你可别落人话柄,这该提拔的,还是得提拔。”
她的语气倒是真的推心置腹,表情里也没有一点可以琢磨的地方,以七娘子对她的了解,看得出大太太说这番话时,倒的确是真心的不错。她垂下眼,轻声敷衍,“这女孩子不是很听话,我敲打了几次都不服管,现在抬举的倒是老太太赏下来的毛姨娘——她要老实得多……”
大太太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她又握紧了七娘子的肩膀,教她,“你没有身孕之前,还是别断避子汤,免得将来庶子比嫡子大,虽然有四郎、五郎照顾,也是麻烦事儿……”
七娘子一一地应了,却是半点不露喜怒。
大太太又嘟囔了半日,忽然就静了下来,望着七娘子恬静的侧脸,心中无数滋味涌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七娘子扶了扶鬓边的银钗。
想当年五娘子出嫁的时候,是何等娇艳?那时候的七娘子,不过是含苞待放,一朵清秀的小花。
三四年之后,七娘子容颜之间,隐隐也蕴含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她依然说不上太惊艳,但看得出来,这朵花已经到了将要绽放的时刻,她的风姿渐渐展开,她的春天,已经快要来到。
“你现在看着,倒要比你五姐更老成一些了。”她轻声说,喉间不禁又有了难咽的肿块,“你五姐去世的时候,说起来比你现在还要再小一岁……那一年她才八岁,在百芳园里采花,给我挑了一朵最娇艳的绿萼梅,硬要给我Сhā在头上,那一刻,我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有一些伤痕,是一辈子历久弥新,即使五娘子的容颜已经模糊,这份伤痛也永远会为大太太铭记五内,没有片刻忘怀。
七娘子望着大太太,双眸似水。
似剪水,波光粼粼中,透出无限思绪,难以捉摸。
她开口说,“是,有些事,总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的声音也似水,似一股冷涩的冰泉。
290遗书
时日很快就像水一样流过了平国公府。
过了五少夫人的七七,丧事正式告一段落,夏天似乎也随之而去,才是六月底,京城就已经有了秋意。七娘子没有料到今年的夏天这样短,竟是在季节交感中,又犯了风寒,病病歪歪地支撑了几日,许夫人看不下去,便索性将家务接回去照料,让七娘子狠狠睡了几天才好。
许夫人自从五月里回来,如今住了一个多月,也都没有提去小汤山的事,家里人自然都有些纳罕,就是许凤佳私底下和七娘子提起来,都有些若有所思,“倒不是不想娘在家里住,不过小汤山在夏天那么舒服,这一向家里也没有多少事,她不去小汤山,难道还真是等五哥?”
七娘子经过这几天无思无虑地休息,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却没有接话的意思。
许夫人不回小汤山,当然还真就是为了等五少爷。
将五少爷打发到扬州送葬,不得不说的确是一招好棋,这一下荡开时间,就让平国公有了充足的空间来考虑该怎么安排五少爷,也让太夫人有了和平国公、许夫人谈条件讲情面的余地,再者,当时那图穷匕见的紧张气息一旦消弭,很多时候人心善忘,再要提起处置五少爷的时候,大家自然而然都会想到‘五少夫人少年自裁,虽然也是咎由自取,但下场也算是十分凄凉了,如果再对五少爷穷追不舍,总显得过分严苛了一点’。
平国公对家下人再酷烈,也总是五少爷的亲爹,现在五少夫人又将一切罪名归拢到了自己头上——这一招却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七娘子和许凤佳当然不会上钩,但平国公本人似乎已经心甘情愿地上了钩。既然如此,想要将五少爷逐出许家族内,也就不太可能了。
整个五月、六月,许家都还处在五少夫人离世后的震撼之中,非但有很多琐事要处理,礼仪要安排,也有很多人事上的变动,占据了七娘子的心力。再加上四少夫人的胎还真有些坐不稳,回到平国公府后又折腾个不休,索性还是住回了娘家,五房的廖氏又不知何故服毒自尽,连带着身上那个胎儿也一并去世:毕竟有许家的骨肉,虽然不是主子,但也要好生发丧。待到一切都处理好了,七娘子紧接着就病了,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许凤佳才有心思和七娘子议论,“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处置五哥。”
想要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已经并不可能,就是大家可以抹去之前的往事,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凡五少爷还要一点脸面,在京城也是自己都站不住脚了。将五少爷打发到外地,怎么打发,打发去哪里,这又是一门学问。
七娘子早就打定主意,关于许家人,她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尤其是平国公和许夫人两人,除非许凤佳自己说起他们的不好,否则她也决不会多说一个字,她只是含笑静听许凤佳自己分析推理了一遭,才提醒许凤佳,“我们手里是还握了邱智的另一份口供,你要是担心父亲心慈手软,要不要把这份口供拿出去,自己看着办。”
自己就算是再聪明,很多事也还是要许凤佳这个男人来做主。尤其是在和平国公的互动上,更是没有七娘子越俎代庖的道理。这份口供给不给平国公看,她并不打算多嘴,一切只看许凤佳的意思。
许凤佳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着,他一下就露了沉吟,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船上的事,现在毕竟都过去了,五嫂自己认下来了不说,一份口供没有物证,我就是再提又能如何。很多事父亲要明白,怎么都会明白,要装糊涂,怎么都明白不过来的。”
他能看得透这一层,足见对平国公的确心淡,七娘子也无意措辞来安慰他,只是淡淡地道,“你如今羽翼丰满,父亲难免要为其余几个儿子考虑,他对你,不算偏心了。”
许凤佳低眉沉吟了半日,他爽朗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低沉,与一丝丝货真价实的伤心。
“嘿嘿,不算偏心。”他轻声道,“的确……父亲对我,也不算偏心了。”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许凤佳又振作精神,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又问七娘子,“娘有提出分家的意思,她对你透过没有?这件事,你怎么看?”
七娘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了分家两个字,依然不禁有些吃惊。
父母在,不分家,京城的大家大族,就是有在父母高堂俱在时分家的,那也都是等到老人家老迈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又不放心分家均匀的问题,这才在生前分了产业,纵是如此,也多得是被人嘲笑家中兄弟不睦,连分家都不能让老人家放心的。最常见的,多半还是等男主人过世后,除了承嗣子外一律分家出去单过。有的家族更和睦些的,是要等到女主人过世了才提分家两个字。
像许家这样,平国公、许夫人都健在,并且都还年轻,而太夫人甚至也还活得好好的大家大族,要是现在就提分家,真是要被人议论得全家都化了!
“我看这事绝不可行。”她干脆利落地道,又软下声音来安慰许凤佳,“虽说五姐的死,还有些委屈似乎未尽,但眼下五房既去。我看四哥那个样子,被五房的遭遇震动得也不轻。大哥不说了,七弟、八弟都还小,就是不分家,也没有什么。”
许凤佳掉过眼来,沉吟着嗯了一声,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可不分家,你就永远都歇不下来,别说生育了,就是这身子,我看也好不起来。”
许夫人这几年来虽然远离权力中心,但毕竟是历练过的,分家这么荒谬的主意,怎么会出自她的脑袋。七娘子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还是许凤佳考虑到她……
她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有苦涩,有一丝甜蜜,到底也有了一点怅然:不分家,自己的确是要操心得多,这生育两个字,就越发更遥远了。
“有四郎、五郎在,只要祖母不是成天地敲打我。”她笑着说,“我的压力也不太大,至于家里的事,少了五房添乱,我也应付得过来的。难道为了这孩子两个字,我一辈子就成了废人?许凤佳,你小瞧我,看打!”
小夫妻闹了一会儿,七娘子又若有所思,“祖母这一个多月,也真是反常的安静。”
太夫人自从知道了五少夫人之死的真相后,的确非常消停,她是祖母长辈,用不着参与小辈的丧事,不过整个头七都在乐山居里吃素,为五少夫人祈福。过了头七,等五少夫人灵柩上路,便将和贤接到乐山居抚养,除此以外,府内的事是一句也不多说,对着七娘子没有笑脸也没有哭脸,当然更不会拿通房说事。这一个多月来,七娘子虽然忙,但心境倒居然比较愉快,就连权仲白来为她扶脉的时候,都很有些惊异,“少夫人这一向应该很忙,怎么元气倒是不见虚弱。”
提到太夫人,许凤佳眼神一沉,“五哥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她老人家怕是舍不得五哥跋涉得太远,我看,她迟早还是会向父亲开口的。”
如果只是向平国公开口,那倒还好,七娘子低声道,“我就怕她找到我们头上来……到时候你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事可就难办了。”
她又是一哂,“算了,就算我们答应,只怕你四姨那边也不会答应,你听说了么?五嫂的叔叔已经得了不是,怕是要丢官了。”
连五少夫人的家人,杨家、孙家都不会放过,五少爷又岂能托庇于平国公、太夫人麾下,就可以安然无事地在京城继续过他的纨绔日子?
“再说。”七娘子又眯起眼来,轻声道,“我总觉得当时五嫂的话,还有些不尽不实,那多出来的一味药……很不像是她的作风。”
许凤佳对于内宅心术,虽然说不上一窍不通,但也决不是专家,他瞪着眼想了一会,索性道,“这事我可不知道,你要是有疑惑,还不如和立夏商量。”
“立夏现在忙着照管小丫鬟们,要提拔一个上来接替她,和我商量?连搭理我的工夫都怕是没有。”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算了算了,五嫂这个人心思太深,我放弃自寻烦恼,总之她是全部认了,我也就当这件事是全完了。”
话虽如此,她到底不禁琢磨,太夫人肯定是不知道船契的事,对于高利贷,可能也是一无所知,或者自以为知之甚详,其实还是做了五少夫人的枪。那么这下毒和行刺的事,太夫人心里到底有数没有呢?而以五少爷的性子,下毒的事,他可能默许,但行刺……他又会不会赞成呢?
五少夫人当然不会因为丈夫的反对就将计划搁置,不过,以她的老谋深算,以及对五少爷的了解,只怕是根本不会让这一番冲突发生:她很可能的确在行刺上从头到尾一直把五少爷蒙在鼓里。
看五少爷那个痴呆相,蒙他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否则如果他赞成行刺,自己至少同时也会力求表现,不然许凤佳的死,只是白白便宜了四房。
自己会这样想,平国公当然也可能这样想……
那么,下毒的事,五少爷又到底知道不知道呢。这两味药中多出来的一味番红花,到底是五少夫人的心血来潮,还是依然有一个凶手,隐藏在后?
七娘子虽然仗着许夫人的垂青休息了几天,但她到底也不敢过分,又拖了两天,等到身体完全回复,便进了清平苑里谢过许夫人,“还是娘疼我。”一边重新又接过家务,做起事来。
许夫人只是为她维持平国公府内的各种日常运转,有一些琐事依然没有处理完毕。七娘子整理了几个卷宗,便发现五房还是有几个五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现在还在慎思堂里呆着,也不知道下落如何。这件事她不敢擅自做主,打听得平国公在梦华轩内,索性又托人出去问准了没有男客,自己出二门去,到梦华轩里和平国公商量。
“这几个人都是五嫂身边服侍的。”七娘子一边翻阅卷宗,一边请示平国公,“本来按理是可以打发到扬州去守墓三年。不过媳妇害怕几个人耐不住寂寞,半路跑了,或者回老家乱说,就没有这样安排。当时忙得也忘记了,就锁在慎思堂里,您看这怎么安排为好?”
平国公动了动嘴,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在牵扯到人命的时候,始终是心慈手软。
可现在她却也不是自己可以随意敲打的身份了……且不说身后影影绰绰的靠山们,只是五房的这件事,就是她手里永远的把柄,甚至自己要是处置得稍微不当,对景就是一个偏心,在这个时候,她就是要把这种事推给自己,也只好由得她推了。
“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七娘子一眼,“这几个人,还是要处理掉的。”
这些人是五少夫人身边的近人,五少夫人的很多事,她们心里可能都有一点数,即使什么都不知道,平国公也决不会放任一点五少夫人之死泄露的可能,如果连小柳江几人都难逃死字,小富春一干人等,又怎么可能例外呢?
或者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或者是这些人毕竟是慎思堂的嫡系,七娘子心中倒没有多少起伏,她平静地道,“既然如此,还是先送到城外去,动静也小一些。”
见平国公点头不语,七娘子便告退了出来,找立夏进来吩咐了几句话。
立夏也不是第一天做这样的事,更何况也早有了准备,便自行下去安排,到了晚上,又带了话回来,“小富春等人知道了,也都很平静,就是小富春说临走前想见您一面。”
七娘子才吃过晚饭,正在炕前读书,听到立夏这样一说,倒是有了几分讶异。
自从小罗纹去后,小富春就是五少夫人身边最受宠的大丫环了……
“那就现在把她带过来吧。”她放下手中的书册,不动声色地发了话。
立夏似乎也早就料到了七娘子的决定,没有多久,她就将小富春带进了西三间。
这个小丫鬟虽然已经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但却依然维持着平静,她打扮得很整洁,虽然比往常要清瘦了一些,但看着精神头倒是还好,见到七娘子,她恭恭敬敬地问了安,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五少夫人去世之前,曾经嘱咐奴婢相机将这封信交到少夫人手上。”小富春语气平静,“只是奴婢自从事发之后,一直被锁在慎思堂中,没有多少机会和少夫人身边的姐姐们打照面。眼看着明日就要去城外了,终于见到立夏姐姐,故此莽撞求见,请少夫人恕罪。”
说话还是这样有条有理……
七娘子心中顿时泛起了一股不忍,她几乎是逃避地扭过头去,玩味地捏了捏手中仅仅只是为滴蜡封口的白信封,轻声道,“这是她什么时候写的?”
见小富春沉默以对,心知这多半是五少夫人绝笔信中的一批了,她想了想,又问,“你们少夫人是只写了两封信?”
小富春微微一笑,自然地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七娘子顿时一眯眼。
五少夫人临死前会作出布局,也是人之常情,写了几封信,可以说就是作出了几份临终的布置。
知己知彼,她当然想要知道五少夫人到底做了多少布置……但小富春死到临头都不怕,又有什么能够吓得住她?
她不禁轻声夸奖小富春,“你这丫头倒是很有胆量!”
小富春又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这都是奴婢的命。”
看来,她的确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要从这样一个人口中撬出一个秘密,可以说是难比登天,对于小富春来说,从此后她要走的那条路上,也许已经没有主仆之分了。
七娘子便不再追问她,而是目注立夏,低声道,“问问她还有什么遗愿,能帮的,你就帮一把吧!”
小富春面上倒是闪过了一丝讶异,她目注七娘子,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只是站起身来,在立夏的带领下徐徐出了屋子。
到得门口,她又回过身来轻声道,“少夫人临走前一共只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娘家人看的,一封给了夫家人作为交待,还有一封,便正在您手上。”
没等七娘子反应过来,小富春便主动扭过头,越过立夏出了西三间。
七娘子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出了半日的神,才打开信封,抽出信纸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她的面色也随着信中的内容,渐渐越发凝重。
291遗策
五少夫人的这封信里没有多少废话,甚至连惯常的客套话都没有,完全就是一篇大白话式的留言书信。不需要一点文化底蕴或者任何心机,任何一个识字的人,几乎都可以读懂信中蕴含的意思,这一点倒是大出七娘子意料之外,也和五少夫人惯常的行事作风一点不符。
信中开门见山,已经提到了五房的安置问题。
“太夫人是一定会希望将五少爷留在京中,或者是京城附近的。”五少夫人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说透了太夫人的心思。“不论是为了六房好,还是为了五房好,五少爷都不应该再留在京里了,即使父亲心软,你也不要心软,天南海北,走得多远就有多远,再也不要回来。这样对大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她又毫无顾忌地谈到了邱智手上的船契,“这张纸现在不会有任何作用,但船契上写的虽然是邱智的名字,许家要接过来,也不成问题。当时已经说定了,是认契不认人,舰队很快就要出海,将来船只的收益,你要留着自己做私房也好,装贤惠做大度,归到公中也好,谁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十五万两的银子,五少夫人为了它兴出了多少风浪,如今说放就放,七娘子也不禁为她的爽快利落折服。
也是,她又想,即使是自己,恐怕也都没有五少夫人的胆量,敢于在一夜之间,饮刃自尽。
此人心思深沉,狠辣果决,她的才华如果能够发挥在恰当的领域,只怕成就是决不会小于许凤佳的。
“这一次撒手,唯独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和贤。但和贤的事,即使是托付给那个不成材的父亲,也不会有托付给你来得更有效果。如今我已经要提前退场,以后数十年内,平国公府里要数你的嗓子最亮。希望和贤可以留在京城,她年纪到了,也未必一定要依偎哪一房,给她两个养娘,也可以平安长大,到了十多岁的时候,说一门稳妥而简单的亲事,陪嫁不求多,但也不要比姐妹们更少。”五少夫人的口气,到了这时候才有了一丝嘲笑。“三月里在梦华轩的对话,我记得一直很清楚,六弟妹是打从心眼里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没有良心的人。而你既然自诩自己是个有良心的,当可知道父母的过错,与和贤并无一点干系,究竟有没有良心,日后十多年内,自然能够见到分晓。”
这个五少夫人,真是到死都不忘挤兑自己。
七娘子一边看,一边不禁冷笑起来。
即使五少夫人不说,她也不打算把和贤赶出京城,和五少爷一道就任。毕竟她母亲犯过事,跟在父亲身边,一般嫡女的底气她不具备,从小没有生母,续弦但凡刻薄一点,这小女孩的日子将会是一片愁云惨雾,太夫人眼看着是愿意将和贤留在身边,她又何必作梗?
五少夫人的激将法,用得也实在是有几分绝望了。
交待了和贤的事,五少夫人似乎感到自己的饵与钩都已经放出,接下来,她的措辞就更有些尖锐了。
“关于杨善礼的死,你心底一定有所疑惑。我平日里行事,从来都是谋定后动,”到这里,五少夫人的笔迹终于也有了一线凌乱。“将她害死,于五房是百害而无一利,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想必你心里也很好奇,太夫人和五少爷到底知道不知道下毒的事,高利贷、邱智在海上的所作所为,这两个人心中又有没有数。”
她立刻就解开了自己的设问题。
“人死灯灭,再留下这么多的遗憾,于事无补。我没有任何证据,只在你信或者不信。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手边正好有一包王不留行,于是我便吩咐小松花混入药包。但番红花却并不是我加的,番红花是绝育药,聪明若六弟妹,当可知道我正希望杨善礼可以多生多养。这一味番红花是谁加的,却是连我都并不知道。”
“当然,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想要知道。六弟妹肯定就不一样了,这个人到底是谁,等你查明清楚之后,可以给我上一炷香,让我也知道知道。”五少夫人的笔调中似乎竟出现了一丝笑意,七娘子甚至可以透过纸面,看到那若有若无的,仿若画中人一样的虚浮微笑,和那唱戏一样弯弯扭扭的语调。“不过,这件事在明面上已经有了一个结果,说不定六弟妹查起来会更费劲,也是难说的事。”
人都死了,还要在死前给七娘子出一个难题。将番红花的事认下来,使得五娘子之死,在明面上已经全部了结,七娘子这时候要是再翻起旧案,不但要招惹平国公的不快,而且还面临证据不足的窘境……
七娘子翻到信尾,果然发觉了这封信非但没有上下落款,而且连五少夫人的私印都没有。
要拿这封信作为证据,都不可能了。没有落款没有私印,只是笔迹相似,说服力实在太浅……
这个五少夫人,死都死得这样的不服气,死后,还要给七娘子留下一个难题。
七娘子唇边不禁又浮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也不知道是在笑五少夫人毕竟是五少夫人,还是在笑她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她又往下看。
“至于下药的事,老太太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心里是有数的。”五少夫人谈到太夫人的时候,态度反而是意外的冷漠。“老人家一辈子最怕的就是秦氏得势,先说达家,后来想说牛家,都是因为这一点。等到你们姐妹相继进门,她已经明白六弟绝不可能站在她这一边,很多事,从此也就都不一样了。不过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这件事上,她一点都没有沾手,我也没有丝毫证据……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这一辈子我自负聪明,从来没有服过任何一个人,唯独可以让我失败的人,也就只有你。可我要你知道,你之所以赢,不过是因为你有杨善礼作为晋身的台阶,你有番红花这个变数作为你的线索,你有世子夫人这个身份,你有你的娘家作为支持,如若只是我与你的较量,杨善衡,你信不信,我未必会输!”
信件至此,戛然而止,五少夫人甚至都没有留下落款,只是用半页空白,当作了她的结束语。
七娘子等到许凤佳回来,就把信拿给他看。
“五嫂说我胜之不武。”她眼角眉梢,带了隐隐的感慨,“其实她不知道,她之所以输,只是因为我虽然算计,但我心里是不喜欢算计的,我到底还是一个人。而到了五嫂那一步,她已经……”
许凤佳却没有七娘子的情怀,这封信,他是越看越生气。
“什么叫做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她胡说什么!”他似乎恨不得将信团起来丢到纸篓里去,“这下好了,当着祖母的面,以后该怎么说话?难道每一次看到她,都要在心里想着,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又是不是她在暗地里怂恿着五房来毒害善礼……”
七娘子唇边不禁浮起微笑,“五嫂就是希望你这样想……”
五少夫人的这一招,虽然没有算计到七娘子,但的确是把许凤佳拉下水了——她根本也不介意把自己的意图暴露出来,就是要给六房心里再Сhā一根刺,许凤佳也的确只能中计。
“不过。”没等许凤佳再抱怨,七娘子就淡淡地道,“说祖母默许甚至是怂恿,我也是相信五嫂的。”
太夫人一贯的表现,也的确就是如此,七娘子就是不想相信,这两年接触下来,也要相信了。
许凤佳一下就没了话,半晌才闷闷地道,“相信又能怎么办?没有真凭实据,你要怎么去处理她,再怎么说,她也是祖母!”
在古代,忠孝两个字都有压得死人的分量,许凤佳的话的确也很有道理,不要说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有真凭实据,七娘子又能拿太夫人怎么办?她是许家辈分最高硕果仅存的祖辈,就是平国公和许夫人,也都只能在暗地里驳回老人家的意思,真要和对五少夫人一样逼她自尽,那是天方夜谭。
“五嫂就是希望你这样想……”七娘子又笑了。“我现在才明白过来,当天她那样爽快地将所有罪名都认到了自己身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意。”
她拍了拍许凤佳的肩膀,淡淡地道,“既然不能拿老人家怎么办,这件事,我看你就忘了吧,反正主谋是五嫂不会有错。如今五嫂已经自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许凤佳满面的愤怒,还要再说些什么,他的神色忽然间又是一动,这一次,他久久都没有说话。
“这么说,你是打算不再追究从前的事了?”又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问七娘子。
七娘子面上现出了几许疲惫,她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许凤佳的问题,只是叫来立夏,轻声又吩咐了她几句话。
又过了几天,许夫人叫七娘子去清平苑说话。
七娘子一进清平苑就道歉,“这几天家里忙忙乱乱的,除了晨昏定省,都很少进清平苑来,怠慢母亲了。”
许夫人就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忙,没事,我也不来烦你,就是这一次找你来,其实也是有正事的。”
七娘子就冲许夫人扬起眉毛,静静地等着许夫人的下文。
许夫人喜欢开门见山的个性依然未改,没有一点铺垫,她就直接问七娘子,“五房那一位临死之前,是不是给你写了一封信?”
看来自己着白露放出的消息,已经是有了成效。
七娘子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她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娘也听说了?”
许夫人凝视七娘子片晌,见七娘子泰然自若,便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提醒七娘子,“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为府内众人所知,也是迟早的事……不过,看来你早已经有所准备了。”
七娘子轻声道,“这件事,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许夫人就又换了一个话题,问七娘子,“凤佳把分家的事告诉你了吧?”
她居然是没有继续盘问七娘子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大太太如果能够学到许夫人的皮毛,只怕和大老爷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是笑道,“是的,凤佳和我说了,小七倒是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这事的时机。先不说祖母健在,就是您们二老也都康健着呢,现在分家,岂不是让我们许家成了京城大户人家口中的笑话?”
许夫人眼底顿时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满意,她不动声色地道,“还是小七考虑得周详,不过这件事,我还是和你公公提了一下。”
见七娘子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许夫人又续道,“你公公当然也没有答应……不过前儿他告诉我,已经在云南那边,给你五哥找了一个职位。”
七娘子顿时恍然大悟。
姜是老的辣,许夫人虽然平时不大管事,到了关键时刻,却真是处处奇峰突出,尽显老辣。分家的荒谬提议,原来还是为了催五少爷的下落。说不定还有考校自己的意思,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急着将五房赶出去,甚至已不顾许家的面子。
六房有了许夫人这个老将坐镇,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不禁微微莞尔,起身冲许夫人行了一礼,“小七受教了。”
许夫人止不住只是笑,“唉,六房有你,娘真是放心多了。”
她又提点七娘子,“这件事云南那里还没有消息回来,所以还做不得十分准,当然……十分里也是有九分准了,等云南那里有了回信,你祖母说不准又有花招,你心里也要有数才行。”
七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抿唇一笑,“今时不同往日,祖母出招,小七接着就是了。”
今时今日,六房固然奈何不得太夫人,可要说受太夫人的气,那也是没有的事。
许夫人就望着七娘子,欣慰地擦了擦眼睛,“三年,这三年来,我是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时至今日,心里才得安乐。这件事能够有如今的结果,全亏小七。”
虽然许夫人一向很喜欢七娘子,但这也还是她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夸奖儿媳妇,她对七娘子有多满意,不言而喻。
七娘子也就跟着许夫人微笑起来,心中却不禁想到了五少夫人信上的那几句话。
的确,五少夫人在死后,依然也给她出了一个难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还要翻案,不要说平国公,恐怕就是许夫人,都不会支持。
292遗难
没过几天,七娘子就感觉到众兄嫂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点不大对劲了。
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这样与世无争之辈,都多望了七娘子几眼,四少爷看着七娘子的时候,脸上更是写满了文章,就是七少爷、八少爷见了七娘子,神色间也是挂满了问号……这还好是四少夫人不在,否则恐怕早就有人要挑头来问七娘子:五少夫人给你的信里,到底都写了什么。
人毕竟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五房的案子,背后还有许多文章可做。更有无数的疑云,没有得到解答,就在这时候又传出来五少夫人给七娘子留了一封信的消息,即使是以平国公的城府,恐怕都要忍不住来盘问七娘子。
老人家的确也没有忍住,状似无意问了许凤佳几次,许凤佳回来和七娘子说起,倒是很好笑。“我说五嫂就是请杨棋照顾和贤,不要让她跟着五哥去任上。爹听了也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
七娘子也不禁发噱,“父亲这么大把年纪,也会中此疑兵之计,可见只要是看准了人心,真是什么事做不到?”
她又不轻不重地戳了许凤佳一下,“就是以少将军的威风,何尝又不是中了五嫂的离间计,现在看见祖母,心里都有几分不舒服呢。”
许凤佳佯怒道,“好哇,连你也来说我?”
七娘子倒是有了几分认真,“若是连五嫂的计策你都受不住,将来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你又怎能守住本心?”
不过话虽如此,内宅心术,毕竟和朝堂上的斗争有很大的不一样,可以说是往人心最柔软的角度去戳,许凤佳又是个男人,七娘子见他有了当真的意思,就又措辞安慰,“不要紧,外战内行,内战外行,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要真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我才要为许家的将来担心呢。”
自从五房倒台,虽然还留下了不少尾巴,但小夫妻的生活却总是要比五娘子之死连眉目都没有,五房动作频频时更轻松得多了。尤其是最近太夫人反常的沉默,四少夫人又回了娘家,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更是极为省事……七娘子的日子好过了,许凤佳的日子也就跟着好过了不少。
小夫妻说说笑笑,七娘子见许凤佳似乎放开了前情,就和他说起了大老爷的生日。“父亲其实是最不爱过寿的,不过今年是花甲之年,怎么说都要大办。上回见到瑞云,据她说,现在已经有人来家里送礼了。正愁着到了正日,仓库恐怕未必够用呢。”
以大老爷如今的声势,这样的做派实在不算稀奇。许凤佳不禁哂笑,“偏偏这时候你弟媳妇又有了身孕,想必四姨只好重新出马,家里又要乱了。”
大太太不善理家,真是名声在外,七娘子抿唇一笑,“十二姨娘和七姨娘怎么也都帮得上忙的,还有王妈妈、梁妈妈……瑞云再帮着管一管,太太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地方。”
想到权瑞云都有了身孕,身边的相识里,也就是自己还没有消息,七娘子又不由得叹了口气,才振作精神,柔声和许凤佳商量,“我们呢又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又是外甥和外甥媳妇,两重亲戚,也要送两重的礼才好。我想送一个寿字山水格,你再和广州那边打个招呼,物色一个大而华丽的自鸣钟就好了。”
许凤佳除了称是,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他又沉思了片刻,才低沉地安慰七娘子。
“不要着急,权先生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就是现在勉强怀上,万一滑胎难产,岂不是更糟。反正有四郎、五郎,你生不生,我不在乎。这几年不生也好,免得……”
他又收住了话头,没有往下说。
大秦的男人能说出这句话来,七娘子还有什么好求的?她望着许凤佳笑了笑,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慢慢地将头靠到了许凤佳肩上,低声道,“你简直要把我宠坏了。”
许凤佳哈哈大笑,又破坏了这一刻的宁馨。“杨棋,你怎么这么可怜,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说我要把你宠坏了!”
进了七月,小萃锦上下里外,似乎都已经没有一点异样,似乎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除了两个主子因为水痘而青年早夭之外,便没有一点风波。
这一天在乐山居里,许夫人难得也来给太夫人请安,她就和太夫人商量,“也该把莫氏接回来了。”
四少奶奶在娘家也住了有两个月了——她的胎摸出来较晚,说起来是腊月里有的,现在也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子。虽说十月怀胎,但有些孩子性子着急,七八个月早产的,也不是没有见过。
在娘家养胎可以,在娘家生育,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太夫人看了四少爷一眼,见四少爷面色和煦,便笑道,“好啊,我也正想和你提这个事儿呢,又怕家里事多,世子夫人没工夫照顾莫氏一个孕妇。”
七娘子忙笑道,“这是哪里说来,家里现在没有多少事情,就是有,当然也要先以四嫂为重了。”
老中青三代领导人都发了话,四少爷也就跟着表态,“既然如此,我上朝之前就去莫家送个信儿,看着今晚能把莫氏搬迁进来就是最好的了。”
太夫人和许夫人不免都要问几句四少夫人的好:家里毕竟带了丧,四少爷是半子,亲家不讲究,但她们却不好频繁出外走动。只有四少爷隔天去看四少夫人,是雷打不动的。
“她好着呢。”四少爷笑了,“娘家几姐妹出嫁后,现在就是她一个人在京城,爹娘都巴不得她多住几天,这姑奶奶回娘家,还不都是一样。”
在座诸女,除了七娘子之外都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当然能享受得到姑奶奶回娘家的待遇,闻言全都会意一笑。太夫人就叹道,“可惜你们姑姑,进宫几十年来也没有回过娘家,就是想要宠她,都宠不到了!”
她这一说,平国公倒是向七娘子道,“听说皇上有意在十一月安排宁嫔回府省亲,为你父亲的大寿增光添彩,杨氏收到消息了没有?”
七娘子这一惊倒真是非同小可,“倒是没有听说!”
一边说,她一边就想到了元妃省亲后贾府的遭遇,面上不禁多添了几分忧色,“皇上殊恩如此,我们可真是有几分战战兢兢呢!这件事若成,可也太招人眼目了。”
几个长辈不禁交换了几个眼色,就是太夫人,都不由得露出欣赏之色:大家大族,最忌轻狂,像七娘子这样居安思危,步步谨慎之辈,才能掌好许家的舵。
几个小辈脸上的表情就又不一样了,于宁和于泰都是一脸的羡慕神往,就是于平看七娘子的眼神里,不由得都多了几分尊敬。“六嫂这话说得,要是宁嫔娘娘能够归省,这可是多大的荣耀!”
平国公顿时沉下脸来,给许夫人递了一个眼色,七娘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笑道,“六嫂胆小,还是于平说的对,若成了,的确是面上有光的大喜事。”
一样是公侯人家的庶女,杨善衡是要拿着西洋眼镜去找,都找不出一点瑕疵的水晶人儿,于平和她一比,真是要无地自容了。太夫人不禁叹了口气,有了几分心灰意冷,她挥手道,“好啦,说了这半天的话,也都乏了。”
众人顿时纷纷起身告辞,许凤佳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皱着眉招呼四少爷,“四哥,一道骑马出去?”
四少爷欣然应允,两兄弟便勾肩搭背去得远了。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拉着孩子们,也走得很快。许夫人冲于平于安使了一个眼色,将两个庶女也带走了去教育。太夫人冲七娘子笑道,“杨氏留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就站起身来,款款将七娘子带进了日常起居的后厅。
太夫人平时起居,并不在小花厅里,除了一个卧室之外,还用碧纱厨隔出了一个小小的花厅作为她日常起居饮食之所,七娘子虽然嫁进许家也有一年多了,说起来竟是还不曾进过后厅。此时进来,也无心东西张望,便笑着同和贤招呼,“和贤。”
和贤正趴在厅中一角和两个养娘玩积木,见到七娘子,她咧嘴一笑,“六婶!四弟、五弟来了没有?”
或许是年纪太小,也可能是和贤平时和五少夫人相处的时间毕竟不太多,这孩子并没有体会到多少失恃之痛,反倒是更在意自己两个养娘换作新人。不过闹腾了几个月,现在也已经安分得多了,在乐山居里住得很安稳,只是偶尔念叨着五少爷‘爹去扬州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娘子就提醒和贤,“和贤忘了?今儿是家学里半月小考的日子。”
和贤恍然大悟,“哎呀,六婶要是不说,我就忘了!回头被先生罚了,婉姐姐又要笑我。”
她便一偏头,埋怨起了两个养娘,“真是不长记性,我记不得,你们不会提醒我一声?”
小小年纪,已是有了人上人的气派,对养娘颐指气使,似乎非如此,不能证明自己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收回目光,在心底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她提醒自己,当年自己的处境,只有比现在的和贤更难。
太夫人就笑眯眯地打发和贤,“让小嘉陵服侍你换衣服上学去吧。”
因为偏爱五房的缘故,太夫人自小就疼爱和贤,现在孩子没了娘,自然只有更宠。和贤扑到太夫人身边娇声说了几句悄悄话,才牵着养娘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禁就叹了口气。“这孩子今年四五岁,又没了娘,我还以为她会懂事一些,没想到……”
她就摇着头和七娘子感慨,“还是要尽快为你五哥续弦,给家里找一个能管事的媳妇儿,才有人来教她。”
七娘子心中顿时一动,知道太夫人恐怕是要出口为五少爷说情了。
给五少爷在京城续弦,怎么都得等过了五少夫人的周年,五少爷的齐衰丧服完了再来说亲下聘,这一来就要拖到明年五月,紧接着再拖下去,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整件事可能也就不了了之。
她脸上顿时就带出了三分为难,“祖母,怎么说现在五哥都在丧中……”
太夫人顿时就红了眼圈,哽咽着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一边揩着眼睛,一边就流下泪来,“我是说明年等他出了孝……好孩子,我知道五房对不起你们,你们心胸宽大,也没有放在心上。你……你和凤佳说一说,或者由他出面向国公爷求个情,就别让你五哥去云南了吧!这件事上,他也是被张氏那个**蒙骗,他也是可怜啊!”
太夫人会找自己来说这件事,也并不出七娘子的意料。
以许凤佳的性子,只怕是一听到这句话,脸上就要泛起黑气了,也就是七娘子平时虽然行事多不合老夫人的心意,但面子上总是把大家都照顾得很好。听到太夫人这话,只怕未必是一语回绝,还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七娘子正欲打破太夫人的幻想:五少爷去云南的事,就算她肯出面求情,都不可能转圜,更别说她根本也无意出面求情了。
但看着太夫人苍老而悲恸的面容,她心底不由得就起了一丝迟疑。
现在只怕是太夫人心防最脆弱的时候了……
要向孙媳妇低头求情,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别说这个孙媳妇平时还是自己打压的对象,欠了这一次情,以后太夫人在自己跟前,真是平白无故都要矮了半分。
要做出这个选择,对太夫人来说肯定是很艰难的,她要将平时的傲气和威严都放到一边,将心中对五少爷的关心表现出来,才能这样情真意切地恳求自己。
也就是说,她现在的心理状态,恐怕也正是处于一个激动而且波动的阶段了。
七娘子未曾低估过这个饱经世故的老太太,只看五少夫人去世第二天她的表现,就可以知道太夫人的城府虽然可能不如许夫人,但也决不是个简单人物。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从太夫人那里骗出当年的事情真相,尤其是太夫人本人没有直接Сhā手过五娘子之死,可能只是在背后默许或者怂恿的时候,她的心并不虚,她可以自我安慰,贸然的试探,只会让太夫人有所警觉。
但在如今这样一种混乱的情绪里,只要自己的圈套设的好,或者也不是不能套出老太太的心底话。
她就作出了一点犹豫,站起身来,又坐了回去,轻声道,“可是五嫂的信里说得明明白白……”
这句话一出口,太夫人的眼仁一下就缩紧了,见七娘子露出后悔神色,住口不说,她立刻追问。“张氏给你的信里,都说了什么?”
七娘子看了太夫人一眼。
就连她都没有想到,太夫人这样容易就上了钩。
293、明悟
“五嫂说……”七娘子拖长了声音,看似正在斟酌着言语,心底却飞快地琢磨了起来。
要套话,当然也有很多种办法,但最适合现在情形的那一种,似乎反而是最简单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她索性放弃思索任何带有矫饰意味的语言,而是简简单单地将五少夫人的来信复述了出来。
“五嫂说,下药的事,五哥虽然没有Сhā手,但还是知道的。”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太夫人的神色,又缓缓道,“据说吴勋家之所以被收买,背后也有……也有祖母的影子。”
太夫人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慌张,她不自然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旋即又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张氏丧心病狂,临死前当然就像疯狗一样,逮着谁咬谁。这样的信你很应该当场就撕了!”
五少夫人在信里倒是没有提到吴勋一家的事,七娘子这样说,纯粹只是为了试探太夫人,对五少夫人的假指控,她到底是怎么个反应。——五少夫人放高利贷,肯定是通过吴勋一家来操办,包括这骗取的十万两银子,也是由吴家来安排,这样的心腹,当然是她自己收买,不可能和太夫人多亲近,否则五少夫人又怎么可能将瞒着太夫人的事,交给他们去办。
得到太夫人的反应,她心底多少有了数,顿了顿,又慢吞吞地道,“是吗?可祖母……五嫂信里还说,这下药的事,就是您也是知道的……”
这一次,太夫人的反应就要比听到之前的指控时更强烈了一些,她手中正把玩的两枚核桃忽然一滑,险些就要落到地上。
太夫人忙将它们放到了桌上,又抹了抹刀裁一样的鬓边,才露出了怒色,“张氏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七娘子再无怀疑,她本来就倾向于相信五少夫人信中所指,现在更是肯定无疑:太夫人即使是没有怂恿五少夫人下药,也绝对是事前默许,事后又帮着五少夫人擦了ρi股。
“可不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呀。”七娘子就一脸气愤地帮着太夫人数落起了五少夫人,“真是白费了祖母素日里的疼爱!”
太夫人面上闪过了一丝激动,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附和起了七娘子,“平时我的话,就当耳旁风……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以太夫人和五房的密切关系,七娘子肯这样给太夫人台阶下,帮着太夫人撇清,已经是很给太夫人面子了。
七娘子义愤填膺,接连数落着五少夫人的不是,见太夫人连连附和,她又拍了拍桌子,恨声道,“当时说好了只是王不留行,没想到她自己又多加了一味番红花——”
太夫人一时不察,脱口而出,“可不就是——”
话声刚落,她就死死地咬住了牙关,一脸讶异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脸上的愤怒早已经消失,她注视着太夫人,缓缓地道,“看来,五嫂信上说的,也并不假啊。”
乐山居后厅一下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太夫人几乎是在转瞬间就苍老了十年,她皱纹深刻的老脸上现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苦笑,只是那老寿星一样的喜气,却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她似乎从一个焦急而不失威严的长辈,一下就变做了一个狼狈而憔悴的民妇,面对七娘子逼人的目光,甚至有了些自惭形秽,有了些局促。
七娘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盯着太夫人,她亮而澄澈的双眼中,似乎诉说着无数无言的指责,又似乎只是在冷冷地藐视着太夫人,忽然间,这一对祖孙之间的关系好像倒转了过来,七娘子这个孙辈,反而成了两人间的主宰者。
太夫人忽然间就打从心底后悔了上来。
早知道,何必当初?
她注视着七娘子,又为那凛然所刺伤了似的,一下就狼狈地调开了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心情,给压到了心底。
“你的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得够了。”太夫人傲然道,“杨善衡你要明白,今日你能在许家横行霸道,不过是仗着你爹、你姐姐的威势。可你不能忘记,你究竟只是孙子媳妇,忤逆两个字,你还背不起!”
她高高地抬起头来,似乎要以此来压倒七娘子的心防,“于静的事,你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否则你以为,在后院里让我这个老祖宗不开心,你会过得很开心?”
到了这时候,太夫人终于也撕下了自己的面纱,她的话里已经带上了赤/祼祼的威胁。
七娘子垂下眼,笑了。
她轻声道,“那小七就只能等祖母出招,再试试看能否应付得了了?”
话里虽然没有多少轻蔑,但显然七娘子是根本没把太夫人的威胁放在心上,她甚至是以一种从容的态度,来面对太夫人的威胁。
再没有这样从容与坦然,更能让敌人难受的了。
太夫人现在就很难受,鼓足了全身的力气,这力气却似乎落了个空,一时间,她竟然被七娘子气得气血翻涌,罕见地动了真怒。
“你——你是要把我老婆子气死是不是——”她的声音甚至惊动了厅外的丫鬟们,顿时就有几个小鬟进来扶住太夫人,“您别动气!您快坐下——”
七娘子从头到尾,只是坐在原地不动,含笑旁观。
太夫人身边有了人,倒是一下有了底气,她注视着七娘子,又放缓了语调,甚至有些疲惫地道,“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别逼着祖母到国公爷跟前告状,大家没脸!”
到了最后,这话里到底还是露了凌厉。
“祖母。”七娘子就低下头轻声道,“做过就是做过,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五哥自己都未必不认,有些事,您又何必强求呢。”
虽然语调柔婉,和颜悦色,但话里竟是寸步不让,一点都不把太夫人的话放在心上!
太夫人气得面色灰白,“好!好!”
她猛地将桌上的盘碗扫落在地,狠声道,“在太妃跟前,你也要这样傲气才好!”
七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翘起唇角,低声道,“在五姐跟前,祖母也要维持这样的气势,才是好呢。”
说到词锋,天下比得过七娘子的人,只怕不多,太夫人这一下真是又气又怕,扶着头就要往后倒,众人紧着就是一通忙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又将太夫人扶到榻上躺下,见太夫人半死不活,呻吟连连,就有丫鬟壮着胆子呵斥七娘子,“少夫人多稳重的人,怎么就不想想,老太太多大的年纪,能经得住这样的气?”
七娘子脸上就又露出了悔意,她忙站起身来,“我这就派人去请权神医。”
这句话说出来,太夫人真是不好都要好了:权仲白是七娘子的亲戚,一手神脉是京城闻名的,太夫人有没有被气出病来,岂不是一摸就能摸到?
真是见招拆招,连一点儿破绽,都早就弥缝好了!
到时候平国公一问,太夫人并没有多少不妥,脉象健旺,不免就要过问两个人争吵的缘由,到时候杨善衡再将手中的信往外一送……
太夫人心中竟不知道是气还是笑,她乏力地呻吟了一声,又摆了摆手,低声道,“算了!没有什么!你们什么牌位上的人,都出去吧!”
七娘子又关切地为太夫人掖了掖衣领,“祖母真没事吧?”
太夫人就没好气地撑起身子,又横了七娘子一眼,“我没事!”
众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退出了屋子。屋内一下又静了下来,太夫人的呼吸声一时急促一时徐缓,又过了一会,终于匀净了下来。
“你要让于静去云南,就让他去云南吧。”
太夫人的声音中,已是多出了无数疲惫,她闭上眼,眼角有一滴浑浊的泪滑了下来。“我老了,府里的事,以后也管不了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都随你!”
如果是许夫人来说这句话,想必是会说得无比的欣慰,而这句话从太夫人口中露出,七娘子却只听到了深深的怨毒。
不过,她毕竟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太夫人这是明知事不可为,就立刻调适心情,退而求其次,从要保五少爷,退回到了自保中。
她本来就是府中的老祖宗,平国公平时对她也很尊重,只要太夫人肯不和七娘子为难,七娘子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为难得到她呢?
这一招见风使舵、看碟下菜,太夫人使来也的确是极老道的。即使这样做等于是在侧面服软,表示自己怕了七娘子的手段,与那无数引而未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证据,但她要龟缩起来,七娘子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本领,可以强行将龟壳敲裂。
七娘子却不骄不躁,她露出了一抹从容而自信的笑意,缓声道,“那杨棋就多谢祖母体谅——没有什么事,孙媳就告退了?”
太夫人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翻转过身子,索性不再搭理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站起身来,徐徐地出了屋子。
几乎是才一出乐山居,七娘子唇边就已经挂上了一抹冷笑。
太夫人毕竟是老了,情绪一激动,就没有回过味来,这一次,还是让她占据了先手。
不过,即使七娘子也倾向于相信五少夫人的绝笔信,在证实了五少夫人真的没有骗她之后,她还是不禁有几分吃惊。
七娘子吐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天色,便加快脚步,急急地回了明德堂。
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到了当天晚上,四少夫人回府了。
这一次回府,四少夫人的动静就并不太大,似乎知道府里刚刚经过事情,禁不住多少折腾,她只是打发人到明德堂要了两三样小玩意,就让七娘子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
不过第二天早上,因为太夫人身上不好,闭门谢客,许夫人又和大太太约了去潭柘寺上香,大家没了人请安,也就没有聚到一块,七娘子分派了家事,便让立夏在明德堂看家,自己进了慎独堂去看望四少夫人。
孕期进入第七个月,四少夫人的身形已经很笨重了,她正惬意地靠在炕边,翻阅着一本新出的小说话本,见到七娘子来了,也不过欠了欠身子,便笑道,“我就不起来了,六弟妹别怪我失礼。”
七娘子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那里会怪四嫂呢,我看着四嫂倒是丰润了不少!”
两妯娌又寒暄了一会,七娘子在四少夫人对面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四少夫人说了几件在娘家养胎的事。
话说得告一段落之后,两人不知怎么,又都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就是几个月的时间,还记得于翘事发,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不想今日里整个五房就已经……”
四少夫人也有些感慨,她抚着肚子慢慢地道,“可不是?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谁又能想得到,五房居然那样丧心病狂……”
她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不屑,一丝窃喜,“她就是太刻薄了!自己贤惠就贤惠,还天天那样显摆,看看今天,她自己的女儿孤零零的,也没个人照料!再贤惠,贤惠给谁看?”
即使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直有心结,但在人都已经去世的今天,提到五少夫人抬举通房,还这样愤愤不平……可见得四少夫人是真的很介意别人要来分她的宠爱。
七娘子托着腮笑了笑,眼神却不由得放远了开去。
她又想到了五娘子当着她面向大太太炫耀的话,“我就问她,我说四哥现在可都还没有子息呢,我这里两个美貌的丫头都没有开脸,不然……”
五少夫人说自己只放了一味王不留行,七娘子早已经半信半疑,经过太夫人那边的反面验证,她倒是真的相信,五少夫人的确是只用了一味药材,毕竟她还是希望五娘子病,而不是希望她死。
府里剩下的嫌疑人,也就只有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了,并且这一味番红花的目的,已经非常单纯:当事人可能并不知道番红花会导致五娘子大出血,只是取了它绝育的效果。
大少夫人当然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想要五娘子绝育,不过她性格低调柔婉,这些年接触下来,七娘子倒觉得她更像是谋定后动的性子,若有阴谋,也绝不会这样实现。而且七娘子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她要五娘子绝育,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四郎和五郎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
要五娘子死,她可能有理由,要五娘子绝育,则这个怀疑,似乎就有几分牵强了。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
此女性格激烈冲动,虽有算计,但却也是性情中人,看重四少爷的宠爱多于一切……五娘子的那句话,很可能是正正戳中了她的逆鳞。
不过还是那一句话:此事已经过去三年,即使是四少夫人下手,七娘子又要从哪里找出证据?即使找了出来,五少夫人已经认下所有罪名,平国公又怎么会高兴她旧事重提?
五少夫人死后出的这个难题,也真的并不容易来解。
七娘子就又对四少夫人亲切地笑了笑。
不过,五少夫人生前都还斗不过她,死后,那就更斗不过了。
她低声说,“四嫂听说没有,五嫂去世那一晚,是给我写了一封信的。”
294起伏
四少夫人的反应,当然也在七娘子的意料之中。
听说五少夫人给七娘子留了一封信,这个当时并不在家的青年贵妇脸色顿时一变,既有了几丝惊悚,又有了几分兴奋,还有丝丝缕缕的好奇,从眼角眉梢之间放射出来。
她就轻声问七娘子,“五弟妹给你写了什么?这件事,家里人都知道了吗?”
四少爷为了不让四少夫人过分操心,很可能也的确没有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四少夫人。作为一个头一次听闻此事的人来说,四少夫人的反应,可以说是相当的合理。
七娘子又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屋内无人,便压低了声音,“信里却是牵涉到了四嫂……所以家里人虽然都知道了,这一向,我却不敢把信拿出来。”
四少夫人顿时吊起了眼睛,立起了眉毛。“什么!”
她现出了十分的恼怒,拍了拍桌子,“这个张氏,死了也要算计我们四房。真是前世造孽,才有这样一个妯娌!”
不过这恼怒了,到底也有了一点心虚,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信里是不是提到了那个通房的事?”
家里的少奶奶要使手段去揉搓、去打发一个通房,其实是年轻贵妇们彼此间心知肚明的事,四少夫人当年爽快地将这件事告诉七娘子,只怕也是存了‘七娘子一定会理解自己’的心思,又因为这件事说到底是没有一点物证,才会口无遮拦地将张家口一事的细节,都告诉了七娘子。
但如果五少夫人的绝笔信里提到这件事,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口说无凭,落纸为证,五少夫人如果在信里说明了那味毒药的来源和表现,再点出几个经办此事的人名。那可是什么事都不一样了,只要私底下开棺验尸,两边一合,四房两夫妻之间,肯定就要生分开来。虽说四少夫人有孩子护身,但孩子落地后,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七娘子抿了抿唇,又望了四少夫人一眼,便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封信来。
见四少夫人有来接的意思,她却又一侧身,躲过了四少夫人的动作,笑眯眯地道,“还是我来读给四嫂听吧。”
四少夫人心知肚明:七娘子怕她接过来一看,若有什么不利于四房的言语,就顺势或者撕了,或者烧了……
她也就收回手,讪讪地一笑,“好,你读,你读,我倒要看看,张氏临死前还要把什么难听话,栽派到我头上来!”
七娘子清了清嗓子,便轻声道,“前头的一些客气话,就不说了,五嫂还是从和贤说起的。”
“和贤这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血,我是不能再照顾她了。”七娘子徐徐地道,“不过,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虽然未必会搓摩和贤,但未来的十多年里,也一定不会给她多少关怀,但祖母年事已高,还能不能活到和贤出嫁的日子,还很难说。我可以用一件事来交换你对和贤的照料。”
她顿了顿,又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四嫂,这可都是五嫂的话——我知道在府中几个兄弟里,也就是四哥的军功最高,这一向对六弟威胁最大,不过有了此事作为把柄。将来对景儿往外揭露,那四房也断断不会是你们六房的威胁了。曾经在几年前,我为四嫂办过一件上不得台盘的事……”
她就徐徐地将张家口一事的几个细节说了出来,四少夫人是越听脸色越沉:这都和她与七娘子说起来时候的细节,分毫无差,可见得五少夫人是没有蒙骗七娘子的意思,她真的想用四房的把柄,来交换和贤的平安。
“有了这件事,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婆婆,婆婆自然会为你们将此事闹大,于是四房颜面无存之余,四嫂更是恐怕就此失宠,四房从此内部不宁,四哥多半心灰意冷之下,也会申请外调,将四嫂留在京城。”七娘子一边读,一边看着四少夫人的脸色。
四少夫人眼中甚至已经隐隐放出了凶光,她面色阴沉,险恶地打量了七娘子一眼,目光又投向了屋内一角。
七娘子跟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时,却发觉那是堂屋多宝格的一面,上头似乎摆了一个黄铜青羊立像……四少夫人的眼神在上头略一盘旋,又转了开去,看向了另一侧的大花瓶……
这个人的性格,也真是够直接的了。
五少夫人当然没有把四少夫人的把柄,给她如实写下来,但这一番话里也没有多少虚假,许多细节,都是当时四少夫人对七娘子提到过的。这个故事要是这样被揭露开来,四房在府里没了脸面不说,只怕四少夫人和四少爷之间,从此是再也不会有此时的情浓了。
对于四少夫人来说,这个威胁,当然要比什么世子位没了指望,来得更严肃也更真实,而眼前的七娘子,也由意气相投的妯娌,一下就变成了危险的敌人。
面对敌人,她的反应居然是要找一个凶器……这个人的思维不但是一条直线,还很粗暴,带有强烈的原始色彩:你可能伤害到我,那么我就先来伤害你。
七娘子心中多少有了底,她又往下念。
“非但如此,还有一件事,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我也要在私底下告诉你,我这一生最憎为人背上黑锅做替罪羊,当时我没有害死杨善礼的心思,在她的药里,我混进去的只有王不留行。番红花一味,是——”
七娘子一下顿住了,她几乎要瞪大了眼睛,审视四少夫人的神色。
四少夫人面上,先有惊惶一闪即逝,随后又安心下来。她似乎想到了‘没有真凭实据’几个字,便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将话咬得很重。“张氏该不会又要无中生有,将整件事,栽派到我身上吧!”
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她轻声道,“五嫂是这样写的,那一天我从乐山居出来得早,想要先去明德堂探望过杨善礼,再回乐山居发落家务。没想到才走到门口,便远远地看见四嫂从熬药的小屋里闪身出来,她左右一望,见无人得见,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走远了,脸上还有一抹得意的笑。因为我站的远又躲得快,四嫂居然没有看到我,就这样走远了去……”
四少夫人的面色先是凝重,到后来又不禁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张氏,真是满口的胡言乱语!那天我是有去看望过六弟妹,可我是一个丫鬟都没带!哪来的贴身丫鬟!”
七娘子心头咯噔一响,再无怀疑。
要骗出一个人的实话,最好用也最朴素的办法,就是真中掺假,用自己已经知道的真相,配合故意捏造出的假细节,来骗出对方的纠正。
只看四少夫人在刚才那一番虚构的话中,不先纠正‘我没有去过熬药的小屋’、‘我没有左右张望’,而是要先纠正‘我没有带丫鬟’。就可以知道,四少夫人潜意识已经承认了,这两件事她都是做过的,当然没有纠正的必要。
而这些心理学上的细节,四少夫人本人恐怕都很难明白,她笑着这样说了一句,又露出了怒容,“张氏真是血口喷人,按照她这样说,我也可以写一句,我看到她从明德堂里出来,左右无人,熬药的胡妈妈又出小屋往净房跑过去。她便闪身而入,片刻后闪身出来,不想一切都被远处的我尽收眼底——这样互相栽派,很有意思吗?”
七娘子的眼色又深泽了一点。
熬药的胡妈妈的确是去过净房的,这一点她本人供述无误,不过,却没有在府里传开来。
四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胡妈妈去过净房的呢?就是听说过一点风声,她又是怎么在片刻之间,把这个细节编进了故事里,恰到好处地重现了这么一个情景?
四少夫人可不是思维敏捷心思细密之辈……
“就是。”她不动声色地附和四少夫人,“没有一点真凭实据的事,要血口喷人,简直也太简单了。”
四少夫人就仔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表情,见她面上的确也有些不以为然,她便放心地笑了,“听你这样说起来,我还以为你本人是信了的!我心里想,你未必会被五嫂骗到,让两房之间,再生嫌隙吧?”
七娘子微露笑意,她握住了四少夫人的手,又冲四少夫人眨了眨眼,“四嫂,就是要给你送人情,也要把人情送到你手上嘛。”
四少夫人一下恍然大悟,她笑了,“你呀,真是个鬼灵精。”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将手中的信三两下就扯烂了丢到纸篓里,又往上头浇了一杯茶水,这柔软的宣纸,顿时就絮成了一滩泥。
对四少夫人来说,自己会把这封信大大方方地念出来给她听,自然是已经打消了用这封信来为难四房的念头,否则她大可以私底下再向平国公告状,又何必把五少夫人留下来的把柄,送到当事人手上。
“嘿嘿。”七娘子似乎难得地有了一些不好意思,“就算是我想为难四嫂,这没有真凭实据的,就凭着一封信,能做什么?五嫂的算计,我可是看透了,她这是死了还要给我们两房之间添堵!”
四少夫人竟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七娘子所说的‘没有真凭实据,能做什么’,她爽朗地大笑起来,“就是,这没有真凭实据,你就是说了,爹娘又怎么会相信呢?张氏临终前这一招,却是把你给看得小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没有再接四少夫人的话,只是低下头来喝了一口茶。
只要留心,四少夫人话里,真是的确处处破绽。
不过,她这样放心,也的确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自己就是已经肯定番红花是她的手笔,也很难将这件事挑明了,给予她应有的惩罚。
想到这里,七娘子的眼睛又不禁眯了起来,忽然间,她感到和四少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和气,对自己也有好处。
至少她还能得到一点安全感,不必担心有谁会因为一点言语上的龃龉,就给自己下了绝育的药材。
从慎独堂回来,七娘子脸上就多了几分心事,回到明德堂,她就靠着窗户,思来想去,又翻开活页本,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许凤佳只要是当值,按例都是不回来吃午饭的,到了半下午,许夫人又找她去说话。
“听说肖家一家人,国公爷本来想悄悄处理掉的,你却说要将她们卖到东北去?”许夫人有了几分讶异,“国公爷倒有几分不解,又不知道是不是四妹的意思……”
七娘子忙道,“是太太说,与其一死了之,倒更宁愿肖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想着将她们下了药卖到东北去采矿……”
这虽然留了肖家一命,但也的确算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许夫人神色间不由有了几许唏嘘,又想了想,便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四妹要这样,那就这样办吧。”
又问了几句五少夫人院子里下人的处理情况,得知小富春等人都被送到城外别庄去了,打算等今年秋季放人出去婚配的时候,再行处置,免得太招人眼目。许夫人就满意地点了点头,夸七娘子,“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即使七娘子手上已经沾染了几条人命,说到这种事,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自然,她又转移了话题,和许夫人说起于平、于安的婚事。过了一会,许夫人自己问七娘子,“昨儿在乐山居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七娘子心知肚明:乐山居的事,到底还是传开了去。
太夫人要是不打着装病的主意,和自己私底下冲突,也就冲突了,后厅就彼此两人,这件事是断断传不到第三人耳朵里的。
可是她没有想透这一层,还想倚老卖老,逼迫七娘子就范,在整件事上,无形间就已经露了被动。
七娘子唇边逸出一缕淡淡的笑意,她非但没有回答许夫人,反而还问,“不知道爹是否已经得到了消息?”
许夫人顿时皱起眉来,仔细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
见七娘子神态淡定从容,她心底多少有数了,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地伸展了开来。
许夫人就不动声色地回答,“那就看你想不想国公爷知道了。”
七娘子的笑容也变大了,她轻声说,“这,当然还是想,国公爷不问,有很多话,小七也不好说嘛。”
295离场
平国公这一次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地快,仅仅是第二天下午,他就将七娘子和许凤佳叫进了梦华轩里。
七娘子也不是第一次进梦华轩说话了,给平国公行过礼,她就安之若素地在许凤佳下首坐下,看着似乎并不将平国公的黑脸放在心上,甚至有了几分泰然自若的意思。
平国公看着七娘子的表情,就不由得打从心底泛起了一点腻味。
大户人家,公公是很少和儿媳妇直接接触的,但凡有一点不满,和儿子透出几句,当儿子的还不如奉着圣旨,忙不迭地回去先捶了一顿老婆,再赶着过来给父亲赔罪:某氏行事无状冲撞了父亲,我已经处罚过了,请父亲不要往心里去。
可许家的情况,从很多方面来说,都和一般的家庭也不大一样。
先不说凤佳这孩子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从小身边也有一群自己的势力,到了现在更是羽翼丰满,没有自己这个父亲照料,恐怕也可以闯出一番天地。只是这个杨氏背后的娘家,就已经是庞大的力量,她自己又这样有能力……说起来,许家对杨家也不是没有亏欠……这种种特别的情况累加一起,再加上正经婆婆是旗帜鲜明地和六房站在一起,这府里的很多事,倒不像是平国公做主,而像是杨氏这个世子夫人在做主一样。就连凤佳、秦氏,似乎都只是她手中的一个傀儡,在家事上,是对她言听计从。
虽然一个合格的世子夫人,一个合格的未来国公夫人,也的确需要这样高超的手腕,但平国公今年也就是五十多岁,要比杨阁老还小几岁,虽然不算年轻,但也还远远没到老迈的年纪。
现在就这样厉害,等到自己老迈昏聩了,府里还不就成了她杨氏的世界,杨氏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可怎么行?
平国公又不由得瞥了许凤佳一眼。
自己的这个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杨家五娘的死,始终心怀愧疚,现在对这个七娘,又太迁就了一点,非但专宠,还是专听专信……男子汉大丈夫,这样惧内,也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因为这种种复杂而且微妙的考虑,虽然杨氏一向是做得无可挑剔,但平国公心底对她,总是有一点忌惮的意思。
只是要找到敲打她的借口,也并非那样容易。
子嗣和通房的事,有凤佳在前头给她顶着,按理应该最着急的秦氏,又只顾着含饴弄孙,似乎是一点都不在意杨氏在生育上的艰难。
管家上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和五房之间都走到那样剑拔弩张的地步了,平时对五房的供给和关怀,也是做得百般周到,一直到她拿出充分证据,将五房一击致死之前,自己都没有觉得一点不对……
这样的城府,这样的手段,现在却难得地和太夫人起了争执,让太夫人险些就要气出毛病来——这忤逆的把柄,可是轻而易举地就递到了平国公手上。使得难得握住一点错处的老人家,多少有了一丝沾沾自喜,更有了一点得意:杨氏你似乎也不是完人,一经犯错,这错处,竟然就这样严重。
可平国公毕竟依然是天下有数的战略大家,当年西征的主力统帅,在得意之余,心中也不禁有了一点不安。
以杨氏的作风,太夫人的要求就算再过分,她给个软钉子碰也就完了,是什么事,非得让两个人之间有了这样激烈的冲突,让杨氏都是分毫不让地,不肯给太夫人一个台阶来下?
这个要求,也一定是一个很要紧,并且对六房的利益存在严重冒犯的要求。
平国公虽然不喜欢七娘子,但也绝不想让府里再生事端,出现什么兄弟阋墙的事,让六房更加心淡,让硕果仅存的大房和四房,更加难以自处。
尤其是大少爷,这么多年来安安稳稳,却屡次被弟弟们牵累,这一次五房出事,从小松花的口供来看,竟是还想着要先去攀咬大房……
一想到大少爷当年的意气飞扬,与如今的小心翼翼,平国公心里就多了一份不忍。
听说杨氏昨天早上还进了慎独堂去找莫氏说话……
平国公心底就将对七娘子的不喜欢,给放到了一边。
“听说这几天,二门内很热闹。杨氏你是先进了乐山居,又进了慎独堂,到哪里,都引起了一番轰动。”他的话里虽然有淡淡的嘲讽,但却并没有多少火气。
许凤佳动了动,他刚要张口说话,平国公就指着他道,“我听说明德堂里的事,一直都是杨氏说了算数,既然如此,你今天在梦华轩里,也就不要多说什么了。”
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这一番话,敲打得分明还是七娘子,却臊得许凤佳满脸通红。
少年人也毕竟是少年人,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服气地道,“我是个男人,家里的事,当然是媳妇做主,我的心机不在外头使,难道还要在家里对着自己人来使?”
这句话却是又将以前的事,拉下水来说。尽管是正理,但依然过分忤逆,也依然戳到了平国公的痛处。
没有等平国公说话,七娘子就柔声道,“世子,对父亲说话,怎么能这样暴躁。”
许凤佳发出了一声冷哼,别过头去,竟是一点都不肯示弱。
这孩子就是这样倔强!
平国公看着七娘子脸上的为难,心底倒是有了一丝兴味,他面色冷漠,却是等着七娘子的下文。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直接转向了平国公,徐徐道,“其实有些事,小七也早就想和父亲私底下谈一谈,只是苦于无从开口……既然父亲已经知道了乐山居里的事,那么这一封信,也应该给父亲过目了。”
她一提到信字,平国公已经悚然动容,一下有了站起身来的冲动。
“你是说——”他字斟句酌,望住七娘子不放,已经将刚才那小小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七娘子神色微暗,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来,送到了平国公手上。
平国公接过信来,却是先犹豫了一下,又望了杨氏一眼,才将视线集中到了这素色信封上,似乎想要透过信封,看穿里头的内容。
一封信,毕竟是可以伪造的……
他还是抽出了信纸,凝神细看起来。
先看笔迹,平国公就暗自点头。
一个人写字时的心绪,当然会不由自主,流露在字里行间。这封信如果是后来伪造,那么笔锋之间的仓促、绝望等情绪,是怎么都仿不到这么肖似的。
他就把心先放下几分,开始仔细地审读起了这封信的内容。
却是越看脸色越青,还没有看完,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七娘子,“这十五万两的船契,什么意思?”
七娘子便注目许凤佳。
许凤佳倒也没有再和平国公怄气,他脸上挂上了沉重而肃穆的神色,从怀中取出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契纸,送到了平国公面前。
平国公捏着信纸的手,一时间都有了微微的颤抖。
张氏吞没公产,平国公心底是有数的。张家儿女最多,虽然家事总的说来,与韩家、莫家比也不差什么,但摊到张氏身上,她的嫁妆就少了一点。
平时府里当然要一碗水端平,各房也都有自己的脸面要做,张氏说来最不容易,再说许夫人移交过去的时候,账本也未必干净,三年三万两,多了一点,但也不是解释不清楚。再说,这三万两,许家也真的不看在眼里。就是杨家两姐妹的万贯家产,相较国公府的身家,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但为了贴补家用吞没公款,与有计划地吞没公款,在外私底下为五房置办家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还可以辩称是出于无奈,而后者却已经是赤。祼祼地吃里扒外了。
才放下船契,凤佳就又递了一叠宣纸上来,平国公稍加翻阅,瞳仁顿时缩得更紧:他当然是立刻就认出来了这些账目的来源。
七娘子望着平国公的神色,她微微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五少夫人有意,还是觉得这件事没必要说明,在这十五万两船契上,她是一点都没有提到太夫人三个字。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向很亲密,在七娘子查账的时候,甚至还为五少夫人说过几句话……这十五万两银子船契是去年写的,就是那段时间里,太夫人私底下变卖了自己的陪嫁凑了十万两……
这几件事,都是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而且也的确都是真事。七娘子所隐瞒下来的只是她的猜测:在这十万两银子的下落上,连太夫人都是为五少夫人所蒙骗。这十万两银子,是五少夫人骗出来的。
也只有五少夫人是骗出来的银子,她才不敢告诉太夫人自己又利用账本设局对付六房,才使得太夫人出面为五房说情,坐实了五房贪墨的名头。
也只有太夫人根本不知道这十万两银子已经下了广州,她才会绝口不问船契,甚至对邱智的生死漠不关心……
根据七娘子的猜测,五少夫人可能就是告诉太夫人,自己需要一些银子来周转亏空,将五娘子生产后可能出现的财政危机弥补过去——比如说,要从印子钱庄家那里支取出银子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就用这个借口,骗出了太夫人的私房。
当然,这些事,平国公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太夫人已经偏心到这个地步,不但坐视五房贪墨公中银两,在外置办私房产业,甚至还越过了平国公,将自己的嫁妆私底下变卖了去,给五房凑足银两来办这条船。
平国公虽然是庶子,但能够承爵,也是因为太夫人把他收为自己的养子。这份嫁妆按理来说,是应该由平国公继承的,孙辈所能得到的,只是数额有限的纪念品。可以说太夫人的做法,不但是伤了大家大族当门立户所不可或缺的潜规则,更是已经伤了和平国公之间的呣子情。
当平国公再往下看,看到五少夫人承认,太夫人对于下药的事心中有数时,他就更没有一点吃惊的情绪了。
连吞没公产的事,太夫人都积极帮忙,不过是下个药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五少夫人对太夫人的分析,自然也被平国公看在了眼里。五少夫人笔锋虽然锐利,用语虽然刻薄,但说得又何尝不是在情在理?甚至就因为是出于五少夫人之手,才更为可信。
为了和媳妇不和,就把这个家闹成这个样子,闹出了多大的风波……太夫人不是为老不尊,又是什么?
等到这一封信看完,平国公已经是没有一点脾气。
他沉思了半晌,却还是责怪起了七娘子。
“这件事的动静,你还是搞得太大了一点。”平国公的态度,已经不止是温和得一星半点,他徐徐地道,“毕竟有太妃在宫中挂念母亲,要是传到了宫里,你又该如何解释。”
七娘子唇边逸出一线苦笑,“父亲,即使这件事没有传到宫里,五嫂猝死,五哥远走,总也要向太妃解释……这封信,我准备带进宫中,给太妃看一看。”
平国公不由攥紧了信纸,又寻思了片刻,也跟着七娘子苦笑了起来。“好,我们不遮遮掩掩,是是非非,就由得太妃自己来判别吧。”
想到太夫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心中就像是吃了一整块肥肉,腻味得竟有些作呕的意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问,“那这一回,老人家又是为了什么事和你闹成这样?”
两次发问,平国公的用词已经有了明显的转变,由‘七娘子来闹’,变作了‘老人家在闹’。
七娘子平静地回答,“祖母希望五哥能在京城续弦,并且留在京城附近,不要远走云南。老人家想我来开口,向父亲、母亲求情。小七不从,一来一往,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她又解释给平国公知道,“本来这个船契,是想要在当时一并拿出的,因为牵扯到祖母,恐怕大家脸面上下不来,想着等到日后有了机会,再向父亲私底下解释……”
平国公摆了摆手,已是满心的苦涩。
这个家里,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杨氏这样把厉害摆在面上的人,和太夫人这样面上慈和,私底下兴风作浪的角色相比,已经是输了一筹。
家长的心,总是想要一碗水端平,觉得谁更弱势,就更照顾谁一些。
“你祖母知道船契的事已经暴露了吗?”他问,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这下药的事,你和她对质过没有?”
七娘子目光如水,她诚恳地回答,“船契的事尚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药的事倒是说了几句,祖母走了嘴,不过当时我们只有两人在后厅单独相处……也没有什么凭证。”
她今天进梦华轩来,是没有打算说假话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禁得起平国公的盘查、思考和审问。所以她的态度,也就分外的坦承直率。
平国公看在眼里,不禁就又沉吟了起来。
过了半晌,他轻声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先不要和任何一个人说。”
见七娘子和许凤佳都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平国公不由得一笑,“别忘了把船契带走,这账本,就先留下来吧。”
账本留下来,当然是要和太夫人对质的,毕竟七娘子只是按着格式抄出了一份,并没有偷走原件。不过这对质也只是表面功夫:七娘子如果傻到伪造这样重要的证据,也就不可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了。
许凤佳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讶异,“爹,这可是十五万两银子!”
平国公瞪了他一眼,“我说要给你了吗?”
他面上多了几分嫌恶,“只是嫌它放在这里,脏了我的桌子!”
许凤佳还要再说什么,七娘子已经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瘪着嘴上前将船契给拽到了袖子里。“给了我,我可就不往外吐了。”
平国公叫他拿走,当然也就是要给他的了,这点潜台词,谁都不至于听不出来,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对平国公行了一礼,便站起身来,拉着许凤佳要退出梦华轩。
人已经走到门口,平国公又咳嗽了一声。
七娘子回身望去,只见平国公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他问,“张氏信里关于下药的那件事,还有一个说法,杨氏你怎么看?”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一点凭据的事,就是信了能如何,不信又如何?倒不如不要去想,好好地过日子算了。”
这话,已经是说到了平国公的心坎里。
许家虽然威风,但没有真凭实据,要将任何一个少夫人问罪,也都要提防着媳妇娘家那边闹起来给自己女儿做主撑腰,到时候大家脸面上,实在就太难看了。
这件事虽然丑恶,但没有证据,也的确就只能这样算了。
他冲七娘子点了点头,语含深意。“你会这样想,爹就放心得多了。”
平国公还是第一次对七娘子这样亲和,甚至自称为爹。
七娘子微微一笑,便和许凤佳一道转身出了屋子。
许凤佳一出梦华轩就活跃起来,“说什么家里的事,都听媳妇儿的话……难不成从前家里的事不是娘在做主?一只手指指别人,四只手指指自己!”
七娘子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你少说两句成不成!从前也不见你这样——在父亲跟前,就和个孩子似的,脾气倔是倔得来!”
小夫妻一路打打闹闹互相埋怨,回了屋里,许凤佳就抽出船契给七娘子,“这个你收好吧。”
七娘子淡淡地道,“你拿着,以后给四郎和五郎好了。”
她顿了顿,又道,“要不是为了这十五万两银子,五姐也不会……”
许凤佳没有接口,却依然还是把船契塞到了七娘子手里,“就是要给四郎、五郎,也是你来收着。”
七娘子便不再推辞,打开自己的保险柜,将两件东西放了进去,又若有所思地道,“今天的乐山居里,可有热闹看了。”
许凤佳也似笑非笑,“只可惜我们没有福气,不能亲临现场。有很多事,也很难知道细节。”
七娘子只是笑,不说话。
等到第二天早上,小黄浦给她梳头的时候,就学给七娘子听,“哎哟哟,真是好一阵的热闹。国公爷进来了先问账本,又要问太夫人船契的事,太夫人先还说不知道,后来国公爷耐着性子一件一件地说给她听,把太夫人说得面如土色,怔了好半日,又晕死过去……国公爷这才叫人去请大夫……”
对一个人最大的打击,并不是让她在肉体上受到多大的折磨和苦楚,而是击毁她最为看重的精神支柱。
船契的事,太夫人可以不知道,五少爷却是一定会知道的,毕竟有很多事也需要他来出面。譬如十五万两巨额银票,那就肯定是要五少爷出面去兑。
五少夫人骗自己,太夫人可能还不觉得什么,可连五少爷都来骗自己……这一点,对太夫人的打击就很大了。
七娘子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缓缓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
经此一事,不论是太夫人还是五房,都已经提前退出了国公府的舞台。已经不可能,也没有心思再对六房的世子地位,造成任何冲击。
296福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七娘子终于迎来了她久已经想望,却又久已经睽违的宁静生活。
太夫人自从那天和平国公在乐山居里闹了不快,便‘病’了。虽说病势也并不沉重,老人家却借口静养,成日里闭门谢客,往常是一天也拉不下的晨昏定省,现在就换到了清平苑里。要不是和贤每天还在乐山居中进进出出的,乐山居是恨不得大门紧锁,连一个小辈都不放进屋里。
平国公和太夫人口角的事,当然也没有瞒过府内上下众人。一时间乐山居的丫头来来去去,脸上都多了几分小心,倒是许夫人脸上又添血色,对着谁,脸上也都多了笑模样。
这世上总是有了奸角,才显出忠臣,即使许夫人自己的手恐怕也并不干净,但太夫人受到这样严重的打击,对于她来说也依然是个利好消息。平国公往清平苑里走动的次数,就要显著地增多了。
少了太夫人添堵,府里说起来又还在丧事里,许凤佳等人按礼法来说,甚至还不应该和妻妾同床,生育压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大房素来懂事,四房最近是一心待产,又得了七娘子送出的人情,哪里会给她添麻烦。五少爷还没有从扬州回来,于平、于安也都专心地绣着自己的嫁衣。于宁、于泰是一心读书,平时都很少走出屋门,七娘子除了每天发落一些家下的琐事,最繁重的工作,也就是陪着四郎、五郎练字了。
自从嫁进许家,她的日子就过得惊涛骇浪步步惊心,上一次如此风平浪静,还是在五娘子出嫁以后,先皇去世之前那一段短短的日子。
权仲白八月上旬来给她扶平安脉的时候,就夸七娘子,“几个月不见,少夫人的脸色又好些了,似这样下去到了明年,想必身体就又上一层楼。”
许凤佳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霁,也不顾权仲白还在边上,就向七娘子夸耀,“你看你看,着你练拳,真是一步好棋,不过一年的时间,我看你脸上的血色也多了,就是平时行走之间,也不像从前那样弱不禁风的,好像出的气大了,就能把你给吹倒!”
七娘子还未白他,权仲白已经哈哈大笑,“升鸾你也实在风趣。”
两个男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俏皮话来,权仲白又收回手去,给七娘子写太平方。“最近又琢磨出了几个食补的方子,少夫人拿着,若是想吃就时常吃一吃,不爱吃也不要勉强自己。”
七娘子轻声谢过了权仲白,又压低了声音问,“说起来,六姐在宫中,也是承蒙先生照顾了……”
六娘子说来是去年腊月里有的身子,自从过了今年五月,就是一心养胎,如今进入八月,她随时可能生产,宫中更是严阵以待。今年中秋,皇后娘娘是亲自发话,就不大办了。众诰命也就是中秋当日进去朝拜中宫,就算是过了节。
“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权仲白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就是昨天进景仁宫去扶脉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胎动的迹象。宫中几个富有经验的接生妈妈,也都说骨盆渐开。快则今日,慢则明日,恐怕就有消息。不过,这到底是接生妈妈的活计,权某在这件事上,倒是真的帮不上忙了。”
权仲白年纪太轻,当然不可能在产科上有什么造诣。七娘子点头笑道,“也要多谢权先生一向照拂!”
权仲白毫不在意,他摆了摆手,兴致勃勃地道,“今年真是喜事多,瑞云的脉象也很健旺,这一向你弟弟很照顾她。就是我们见了,心底都很为她高兴。”
权仲白的直爽在很多时候,虽然是个缺点,但也有让人心里熨贴的时候。
七娘子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也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笑意。
六娘子的身孕对于杨家来说固然是大事,和许家却也有一定的关系。送走了权仲白,许凤佳就问七娘子,“六姐身边的接生妈妈,都还可靠吧?”
七娘子点了点头,“都是父亲亲自从江南寻访过来,不论出身还是手艺、为人,都是一等一的可靠,七月里刚刚送到宫里去。”
七月底才进宫,被人收买的可能性无疑更小。许凤佳不由感慨,“到底四姨夫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大老爷要是不厉害,怎么能坐得到大秦首辅的位置?七娘子不置可否,“六姐的事,还是家里自己操持,大家都放心。在这件事上,连二姐都没有开口,我们虽然关心,但也就是关心着就行了。”
她这话绝非无的放矢,许凤佳自然也听得懂七娘子的意思,他笑了,“六姐这一胎是男是女,只怕最关心的人,还是牛家。”
牛家和许家之间的矛盾,虽然已经没有当年那样尖锐,但毕竟两方龃龉已在,彼此间自然还是难免明争暗斗。尤其是许家和宁嫔的联系算得上十分紧密,牛淑妃又生了皇次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六娘子肚子里的孩子要是个男丁,只怕许家和牛家的关系又要冷淡下去,倒是杨家和牛家之间没有太妃与太后的恩怨,关系一向是算得上比较缓和的。
七娘子伸了个懒腰,惬意地道,“这一次是真不关我们的事了,就让他们披披挂挂,爱怎么唱戏,便怎么唱戏。我们呢,就在台下坐着嗑瓜子看戏足矣。”
许凤佳嘿嘿笑了几声,又若有所思,“说起来,四嫂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了吧?”
其时没有先进的孕检技术,即使是权仲白这样的神医,也不能精确地把怀孕的时间算准到某一周,四少夫人的胎要比六娘子晚一点,进了八月,也是随时可能生产,七娘子这边自然是预备了两三个管事妈妈,不过莫家也送来了七八个接生婆子。四少夫人怎么安排,七娘子就没有再过问了。
小夫妻说了几句话,许凤佳又拉七娘子,“你现在有空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潭柘寺住几天?两个孩子烦了我多久,嚷着要回去打马球!”
七娘子不禁发噱,她想了想,又有了几分遗憾,“四嫂现在大着肚子,我是去不了的了。不如你侍奉母亲过去好了。”
想到对大少夫人和敏大奶奶来说,似乎潭柘寺也有特别的意义,她又补了一句,“瑞云现在是不能去了,我娘家大嫂也是虔诚的人,你要是愿意拉大队去潭柘寺,我派人问问她,也沾个光一道去住两天上上香。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自己过去,也不大方便。”
家里的事,许凤佳自然是听她的安排,只是七娘子去不了,少将军也就兴致缺缺,“你不去,就要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
“自然有养娘来忙,谁敢指望你带孩子呀。”七娘子不禁发噱,又柔声解释给许凤佳听,“我毕竟是当家主母,四嫂要是生产,大嫂和我都不在,外人知道了多不好看?”
“那就让娘主持大局……”当儿子的顿时就把主意打到了许夫人身上。
“娘身子不好,最禁不得劳累,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发动起来是没日没夜的,半夜三更有了消息,她就是一晚上不好休息。”七娘子推了许凤佳一下,瞪眼道,“就是一两个月的事,你先带了儿子去,若好,下次我们单独再去!”
见她有了不耐之意,许凤佳反而高兴起来,他笑嘻嘻地道,“行,那我带你骑马!你会不会骑马?”
见七娘子摇头,他便更加兴奋,“西北长大的小姐们,就是大家大族,也很少有不会骑马的。你们杨家村里,我就见到过几个马骑得很好的小姑娘!我记得前儿你们族里还来了一个人见你,是不是桂家的少奶奶?”
“噢,你说的是她呀。嗯,我们小时候也在一块玩过几次。”七娘子想到桂家到底还是和西北杨家结了亲,倒不禁有了几分好笑。“我倒是不知道她会骑马。”
“她骑术不错!”许凤佳坐直了身子,挑剔地打量着七娘子身上的装束,“不过要骑马,可不能穿着你这样的衣服,胡服总是要搞几套的。我看你那应有尽有的嫁妆里,可未必会有胡服。”
七娘子的嫁妆的确可以说得上是极为奢华丰厚,当时南人常说,闺女的嫁妆是要‘一辈子的花销都从里出’,她自从出嫁以来,不论是衣料还是首饰家具,都还没有向外置办,只是家中长辈的赏赐,与自己的嫁妆,就已经很够使了。许凤佳说了几次,要打几套头面首饰给她,都为七娘子婉拒,“按我这个疏懒,就是一辈子都戴不完现有的那些。你再给我,也是放着生尘。”因此这一番话说出来,就有了几分酸味。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叫,“立夏!”
见立夏应声而入,她便懒洋洋地吩咐,“开了柜子,找两套骑马时穿的窄袖袍子,加厚的罗绮裤出来,给世子爷开开眼!”
“是。”立夏抿唇一笑,果然就当着许凤佳的面开了柜子,又吩咐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你留神看着,少夫人的嫁妆凡是不常用的,都收在屋子里这个大柜子中……”
见那小丫头眨巴着眼睛,又板起脸来,“你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也给一句话呀!”
这是从七娘子的陪嫁里提拔上来的小丫头,随了许家的规矩,就叫了小花溪。因七娘子已经排定,立夏第一个放出去之后,紧接着就是上元,中元本来要等到明年,但有了小福全的极力怂恿,索性也早放她出去。接下来是端午带头服侍一年,她和上元排定了明年出去,非但日期已经定了,七娘子连嫁妆一人赠与多少,都提早公示出来。
如此众人自然放心不说,底下人见到七娘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有如此体面身家,也都奋不顾身地往前巴结,想要填补立夏等三人空出的三个位置。七娘子便精挑细选,选了几个又伶俐又老实,相貌平平的小丫鬟,交给立夏、上元、中元等三人来带。这小花溪,便是立夏看了好,收在身边的衣钵弟子。
“奴婢听见了,”小花溪就赶着道,“是我眼睛小,姐姐没看着,我是睁着眼睛用心听呢!”
此言一出,就是许凤佳都哈哈大笑,屋内的气氛顿时就活跃起来。七娘子噗嗤一笑,才要说话,屋外又来人道,“四少夫人已经发动,这边请少夫人预备下一应物事。”
虽说色色齐备,但四房初产,到底是件大事,七娘子忙又吩咐立夏,“去找几个妈妈来,把该办的事办一办。”
等到七娘子去清平苑告诉许夫人的时候,才发觉大少夫人也在:看来,都是得到了四房发动的消息。于是尽量聚在一起,以便底下人传话。
要是在以往,大家肯定是往乐山居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才告诉许夫人,“已经使人到庙里去撒钱求顺产了,吉祥物事也都在预备,一时半会,就可以送到慎独堂去。凤佳已是亲自去官署找四哥报信。”
四少夫人发动得实在是早了一点,仓促之间可以做到这样,七娘子已经算是很会安排。许夫人点了点头,笑道,“咱们娘俩索性一起抹抹骨牌来等消息吧。莫氏是初产,年纪又大了,也没那么快。”
四少夫人说起来也就是二十三岁,哪里算是大龄产妇?七娘子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不露出来,便坐下来陪许夫人对骨牌儿。
等到吃过晚饭,四少夫人还没有消息,又因为四少爷已经回来在院子里等着,许夫人就打发七娘子和大少夫人,“都回去歇着吧,这妇人生产也是说不准的事,别莫氏没事,倒累垮了你们。”
两妯娌见许夫人有了倦色,对望了一眼,便也都起身告辞,并肩出了清平苑。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和大少夫人道,“凤佳和我下午还在说,打算带两个孩子到潭柘寺玩一玩。一并请母亲也去散散心,当时我怕四嫂没有生产,家里不好离人,现在看,八月下旬倒应该是有空的。我娘家大嫂欧阳氏也是极虔诚的,我想着请她一道过去上香。或者还有我娘家弟妹也一道过来,大嫂要不要一起也去走走?”
大少夫人眼神幽深,她闪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头去,等到两个人转过弯角,从侧门出了小萃锦,才抬起头轻声道,“那大嫂谢过六弟妹的好意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算不得什么,打墙也是动土,能去大家就一起去。”
两人又走了几步,已经站到了岔路口,大少夫人嘘了一口气,竟破天荒主动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又紧了紧,才低声道,“不论如何,大嫂领你的情……六弟妹,你是个极聪明,又极善心的人,以后有你的福报!”
以大少夫人的为人,会说出这种话来,已经是非常难得。
七娘子还没有来得及回来,大少夫人已经带着丫头们,拐过了秘道中的弯角。
转身又走了几步,立夏就在七娘子身边轻声感慨,“能如大少夫人一样懂得知足的人,府里其实也不多了。”
今儿个也巧,七娘子身边,就只带了立夏。
“大嫂和六姐一样,都是看得很透,也很知足的人。”七娘子透了一口长气,她轻声道,“虽然生活不易,但也总能找得到开心度日的办法。我只恨我不能和她们一样撂得开手。”
立夏微微一笑,抖开了手中的斗篷。“虽说是秋老虎,但这入了夜,也还是有几分凉意。咱们快回去吧——世子爷还在屋里等您呢!”
提到许凤佳,七娘子唇边不禁就浮上了一抹笑,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说来也巧,四少夫人第二天一大早生了个男孩之后,宫中六娘子也就在第三天晚上传来喜讯——
就是中秋前一天,皇三子平安落地,呣子均安。
297简单
虽然这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按理已不算太稀奇。但皇三子的出世,声势却是一点都不弱于今年春天皇次子出世。不但皇上龙心大悦,赏赐了杨家不少财物,就是皇后都频频加恩宁嫔,现在虽然官方还没有正式宣布,但宫中已经露了口风:顶多就是小皇子满月之后,这宁嫔,就要变成宁妃了。
宫中妃位,如今也就是牛淑妃一位,若是六娘子可以成功晋升,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和牛淑妃平起平坐,再考虑到她低微的出身,这件事对牛淑妃的打击,倒是要比谁都更大得多。二娘子到许家吃满月酒的时候,就特地绕到七娘子这一桌来告诉她,“听说淑妃这一向心情很差,又因为皇三子健壮活泼,才出生的孩子,已经赶得上次子的身量,是没有少发火。”
由于宫中规矩很大,六娘子生产时又刚好赶上四房的六郎洗三,七娘子要在家主持家务,是许夫人进宫朝贺,非但没能见到宁妃,连许太妃都没有见着。因此这一向七娘子也有三四个月没有进宫,对宫中的消息,知道得当然是不如二娘子详细。
听到牛淑妃的动静,她唇边就浮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娘娘这一口恶气,总算得出。”
皇后和牛淑妃之间无言的战争,最大的获益者倒是六娘子,因此在七娘子跟前,二娘子是不会讳言这一点的,她抿唇笑了,“也是娘娘心胸宽大,这才这么爽快地给了宁嫔妃位。”
顿了顿,又难掩喜色,“太子的身体,现在也越来越好了,自从娘娘在他的教育上多上了心,孩子现在懂事得多了!”
太子好,对于杨家来说也是个利好消息,七娘子忙道,“这是喜事,这样大家都好!”
姐妹们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抿唇笑了起来。四少夫人又过来笑道,“显见得孙夫人和我们六弟妹是姐妹了,两个人原来躲在这里说悄悄话,来,孙夫人,敬你一杯酒!”
在生产后,她虽然丰腴了不少,但面上艳光更盛,待人处事,也越发小心了。七娘子几次去探望她,都觉得慎独堂内的气象有了很大的改变: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五娘子的死触动,这一次四少夫人是把小药罐安置到了睡房屋角,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
和二娘子碰了一杯,四少夫人又翻身去了别桌,隔了几丈都还听得到她的笑声,“哎呀呀,生这个孩子真的是吃苦了,听说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七娘子就和二娘子对视了一眼,她就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四少夫人的背影。
“你家这个四嫂也是好的。”二娘子又沉吟着道,“一心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我看,以后她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五少夫人一去,大少夫人和她又形成默契,四少夫人其实和七娘子也没有多少利益冲突,至少,在四少爷有别的想法之前,两房之间也依然是和睦的。
七娘子想到这一点,她低声道,“二姐,一会你进明德堂来,我有话和你说。”
二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讶异,她看了七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六郎虽然是四房长子,但毕竟不是府内的第一个孙子,庆祝活动虽然隆重,但却并没有过分盛大。到了半下午,客人们就纷纷告辞,近晚时七娘子才将二娘子送出明德堂,叮嘱许凤佳,“好生送二姐回家。”
因为二娘子将小世子带来吃酒,又低头摸了摸小世子的脑袋,“和两个弟弟在一起,好玩吗?”
小世子难得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好玩!”
顿了顿,又补充道,“两个表弟都很听话,七姨下回让他们到我们家多住几天好吗?”
七娘子和二娘子对望一眼,都笑了,二娘子压了压眼角,低声道,“只要你听话读书,等进了腊月,我们把表弟接来住一旬,好不好?”
许凤佳因为二娘子在明德堂,一直回避在明德堂东翼和几个孩子玩耍,他似乎对小世子也很有几分喜欢,一把又把他抱起来,“还是你到姨爹这里来住一旬,陪两个弟弟!”
四郎、五郎也都跑出来送二娘子和表哥,四郎闻言便咯咯笑起来,“那我们先到二姨家住陪表哥,等我们回来,表哥再过来陪我们。”
表兄弟之间感情融洽,长辈们自然开心,二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等七娘子踱近了,才低声道,“这件事你别着急,我明天要进宫看望娘娘,到时候,会去景仁宫看看,什么事,你等我的信回来了再说。”
要说起来,二娘子和五娘子是一母所生,关系自然要比五娘子与七娘子近得多,五少夫人的事是没有办法,许家的面子不能冒犯得太过,可是四少夫人的事,七娘子却不能瞒着二娘子。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点头轻声道,“那我等二姐的消息。”
这件事毕竟只是猜测,七娘子告诉了二娘子,却没有告诉许凤佳。毕竟四少夫人对二娘子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对于许凤佳来说,却怎么都是她的四嫂。
二娘子又握了握七娘子的手,这才转身客气地对许凤佳笑笑,带着小世子上了轿。
许凤佳回屋的时候,面上就带着一点疑惑,他问七娘子,“你今儿和二姐都说了什么?我看二姐脸上的神色,倒像是很严肃。”
七娘子心头一紧。
如果按照从前,她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许凤佳,但在那一晚之后,她一直尽量和许凤佳分享心中的秘密。两夫妻之间的感情,也的确因此有了很大的提升。
可这件事,又适合不适合告诉许凤佳呢?
电光石火间,无数的思绪在七娘子脑中一转而过,她摇了摇头,老实地道,“有些事,你还是不大适合知道。”
许凤佳脸上顿时就掠过了一线阴影,他犹豫了一下,又问,“是四姨的事?”
七娘子知道他有所误会,也就将错就错,“总之是我们女人家之间的恩怨,你知道了,平白难做。”
关于当年的往事,许凤佳已经知道得不少了,甚至连九哥知道的都没有他一半多。以他的聪明,已经可以猜到九姨娘的死除了大太太之外,还有很多幕后的黑手,甚至于连太监和九姨娘那影影绰绰的联系,他心中未必也是无数的。
可是很多事,还蒙着一层窗户纸,总是比捅破了要来得好一些。
这一次,许凤佳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语,只是摸了摸七娘子的头顶心。
“你还是要注意保养自己,不要太花费心机。”
他虽然已经是个成熟的年轻人,但平时说话,京城纨绔习气不改,说起话来总有几分吊儿郎当。但这一句话,却被许凤佳说得很诚恳,带了几分衷心的惋惜与疼爱。
七娘子顿时觉得心头一暖,她听着许凤佳续道,“我想,即使是你生母在地下,也更愿意看到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他的话里,不期然就多了一丝忧虑。
七娘子却并不怪他。
许凤佳并不是圣人,也不是她的傀儡,他当然有自己的考虑和倾向,大太太对七娘子再差,也是许凤佳的亲姨。从小到大,她对许凤佳的好虽然不能说是别无目的,但至少这份情谊,还是培养起来了。
如果只是因为娶了自己,许凤佳就翻脸不认人,帮着自己去憎恨大太太,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也所以,说到这件事,许凤佳一直明示自己,他还是希望两边不要走到撕破脸的那一步。又若有若无地暗示七娘子,和娘家闹得太僵,对她自己来说,也没有太多的好处。
七娘子又何尝不懂许凤佳的意思?
该怎么处置大太太,该怎么处置大老爷,七娘子自己也都没有答案。
当年把九哥抱到大太太屋里的,毕竟还是大老爷,虽然他没有直接对九姨娘下手,但他把九姨娘最大的屏障送到大太太院子里时,其实已经是给九姨娘判了缓刑。只是报复大太太,而将大老爷轻轻放过,似乎有欺软怕硬的嫌疑。
而要怎么报复大老爷,却又不牵扯到九哥,七娘子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她已经将自己对大老爷的不屑,表示得明目张胆,但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屑,根本伤不到大老爷。而他唯一看重的东西,却也是七娘子所在意的九哥。
人生在世,往往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有能让每一个人满意的答案,也不是每一个选择,都有黑白对错。
可每一次当她想要让这件事过去,她就会想到五娘子。
五娘子是不幸的,然而也是幸运的,她的死牵动了很多人的心肠,他们为她的死伤心愤怒,愿为报复凶手不惜余力。
而九姨娘的死,却只有她和九哥两个人的哀悼,这份哀悼,却还要被生活的压力,给压在心底,身份尴尬如九哥,甚至永世也不能表露出来。
七娘子知道,就好像九姨娘是九哥的心结一样,生母无声无息的死,也是她久远以来难以忘怀的怒火。
大太太怎样对她,她其实并不介意,究竟她只是一个庶女,大太太不是她的亲妈,对她的好与坏,全凭自己高兴。
但她绝不能接受仅仅是因为利益上的冲突,就将一个人的健康乃至生命,残忍剥夺,她一生也不愿意出于自己的意志与希望,去这样剥夺另一个人的呼吸。
尽管这意味着要懦弱地逃避,不肯签发出、安排下处死的决定,但七娘子依然近乎天真地保存着这一份人性的残留,这一份前世的残留,似乎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资格指责大太太当年所作的决定,的确是犯了错。
否则大太太又犯了什么错?不过是除掉一个即将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姨娘……如果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一样,为了除掉眼中钉肉中刺,她愿意做利益上的交换,换得通房之死。那么她和大太太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她哪来的立场去指责大太太?
可是即使现在她有底气指责大太太,七娘子也知道,大太太是决不会感到羞愧的。
就好像四少夫人不会为了那个通房的死而良心不安,好像五少夫人是决不会认为自己除掉小罗纹有错可言。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社会,已经将这群贵妇人变成了嘴角染血的怪物,和她们谈罪恶感,倒不如对牛弹琴。甚至于这个社会也决不会认为她们有错,尽管都号称人命关天,但身处上位者,处死几条人命,难道不是最司空见惯的一回事?
或者对大太太最好的报复,只是以牙还牙,用神仙难救,让她也尝一尝缓慢死去的滋味……但神仙难救,终于也不是救不了的,有权仲白在,大太太到底还是能康复过来。再说,七娘子没办法把自己降到大太太的程度,去蓄意、恶意地危害另一个人的健康,这到底还是突破了她的底线。
对往事了解得越多,她似乎就越加迷茫,她似乎只能承认,在这人世间,自己到底还是有能力的极限。报复大老爷是一桩,找到九姨娘当年生活的真相,似乎是另一桩。
“我是心想事成得太久了。”七娘子就轻声对许凤佳感慨。“很多时候,我忘了我也只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有遗憾,就会有无助的时候。
许凤佳伸出手臂,轻轻地将七娘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你应该向前看了。”
是啊,对于许凤佳来说,五娘子的事已经成为往事。他还是想向前看,想要看到两个人在未来的无限可能……
七娘子的双眼不禁慢慢氤氲起来,她立刻就想到了四少夫人那幸福的笑。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要像四少夫人一样,被迫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和四少夫人一样心狠手辣,又或者慢慢地变成另一个大太太?
她就抬起眼来,深深地注视了许凤佳一眼,又垂下头,将额头抵在了许凤佳胸前。
“真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她轻声说,“我又无趣,又势利眼,又爱算计,又……”
许凤佳哈哈大笑,一下又打断了七娘子的惆怅。
他才说了一句,“你现在倒是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就忽然断了话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送到七娘子手上,“这是你表哥托我转交的,他说他也是替人转交。说是当年你的刺绣师傅知道你在找她,给你写了一封信来。今天我进屋的时候,你和二姐在一块儿,我就没有给你。”
七娘子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她几乎是一把抢过了许凤佳手中的信封,打开信纸,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
黄绣娘的字迹依然如当年一样娟秀,信也并不太长。
“见信如晤。听说善衡在寻找我的下落,已有几年,唯独一直未曾鼓起胆子,与善衡相见,听闻你最终放弃寻觅,心中宽慰之余,亦感到几句话不得不说。或者此言在你尚且未曾放弃寻我的时候,总是说不出口的。”
“我与你母相识已久,初识数年,可以说是惺惺相惜,后来因故翻脸,个中往事,想必你从封太太、杨太太等人口中,已经得到大概,此事为我生平憾事,并不愿多提,请善衡见谅。然而在你母亲生育你们儿女之后,我们已经尽释前嫌,你母亲前往西北之前,明知自己可能命不长久,曾经托付我在她死后,你回归苏州之后,暗中看顾你几分。我平生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将珠针绣与凸绣法传授给你,令你有谋生的本领。其实以善衡的本领,亦用不着我多加照顾。你母亲私底下告诉过我,你们可以回到苏州,个中有你很多努力。小小年纪,既有如此心机,令我感佩之余又怀畏惧,因此多年来尽量避免提及往事,害怕你意存报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善衡见谅。”
“我还记得刚见到封虹时,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迄今我也难以忘怀,她说人这一生,谁都是逆流而上,谁都有无尽的难处。她曾经为了她的难处逼迫过我,我也曾经为了我的难处逼迫过她,我们彼此间曾存有嫌隙。但话说到头,也都是为了求存二字。”
“当九哥被抱到正院之后,我去看望封虹,当时她刚被太太赏过一碗药,自以为自己生机已绝,我问她是否恨我,恨她狠心的哥哥,恨老爷,恨太太,她说自己心中竟没有恨,只有悔。她花费太多时间来爱郑连继,却用了太少的心力关心家人。和家人走到这一步,她很后悔。她更加后悔没有能脚踏实地,争权夺利追逐虚荣,想要谋夺二房太太的地位,以至于触怒大太太,落得如今的下场,不能看着一双儿女长大。她说人这一生最难知足二字,她没有做到。希望我不要蹈她后尘,总是追逐着看不到的东西。”
“善衡,这样说,虽然有自我开脱的嫌疑,但我也真心盼望你不要追逐着看不到的往事与遗憾,错失眼前。”
“经过十多年光阴,当年相处留在我心中的,竟只有这短暂的只言片语,似乎值得记述。如今转告给你,也算是了我心中一段往事。如今我已嫁为人妇,虽生活清苦,但谨记知足二字,日子过得也甚安稳。也盼善衡安好,珍重。”
七娘子放下信来,不知不觉,已是满面泪痕。
黄绣娘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九姨娘口气。
她告诫七娘子不要再追寻看不见的往事,可同时却将七娘子心心念念想要追寻的那一点,捧上台前。
追逐当年是非,无非只是想要找到九姨娘可能最为憎恨,最为厌恶的那个人。
将她推进生活深渊的众多推手中,她想,九姨娘总是会最恨某一个人,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剥夺了她最看重的东西,也或许是因为他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这个人,即将成为她报复的主要目标,即使要牺牲一些重要的人脉,令人眷恋的情谊,她也在所不惜。这或者将是她对自己作出的一个交待,毕竟要将所有人统统报复回去,七娘子也没有那样大的力量,那样大的魄力。
她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这答案,居然这样简单。
298因果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七娘子就显得精神不济,眼底还多了两块深深的青黑。进清平苑请安的时候,许夫人便格外看了她几眼,好奇地道,“倒是难得见到你没有睡好。”
七娘子连忙摸了摸眼皮,笑着道,“昨晚多喝了几杯,心跳得厉害,这就走了困,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许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昨晚你们父亲进来,说是想要将流觞馆翻修一下,小萃锦里还有些建筑也要修修补补,索性就一并大修起来。本来是因为莫氏在家不好动土,现在府里也没有谁有消息,就定在九月下旬动工。估计一个月也就可以完事了,正好今年天气不大冷,等到十月初完工了。大家都可以住到园子里来,彼此也热闹一些。”
七娘子虽然是当家主母,但这种事因为牵扯到外头的工匠,主要还是大少爷在管,她要管的还是各屋搬迁的琐碎事务,几乎是许夫人一开口,七娘子心里就有了个章程。见众人都没有异议,她就笑道,“既然如此,那母亲自然是搬回正院来住的了,于宁、于泰我看就委屈委屈,在外头客院里将就一下,于安和于平跟着母亲住在正院,这样大家省事,什么又都是现成的。”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众人当然也都不介意,许夫人眼珠子一转,扫了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一眼,见两个少夫人脸上都很自然,似乎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这举措后头的含义,她心中又有些满意,又有了些好笑。
再一看七娘子,七娘子却对着她盈盈而笑,弯了弯眼睛。
许夫人顿时放下心来:七娘子这是完全读懂了这一番安排背后的意思。
等到众人都散了,她就把七娘子留下来说话,“过几天进宫朝贺的时候,太妃是一定会过问最近家里发生的几件事。我想你祖母这一段时间,可能也向宫里递了一些话进去,太妃的脸色可能未必好看,不过,我们手里证据充足,也不怕什么。你将几样东西都带进去给太妃看看……太妃也是明理的人,该怎么办,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七娘子自然是笑着答应了下来,她又有了些疑惑,“还以为会等进宫和太妃打过招呼,再谈修葺小萃锦的事……”
修葺小萃锦,明面上是正常的家务活动,实际上太夫人从乐山居搬迁出来之后,能否再回到小萃锦的中心建筑物里居住,就是两说的事了。平国公会在这个时候提出修葺小萃锦,其实是令七娘子有几分疑惑的。
大秦宫禁森严,即使是太妃之尊,也不可能随意派人进出宫廷,递送消息。这件事又这么复杂,若不取得太妃的谅解,就将太夫人搬迁到他处居住,太妃知道了,对景儿给许家人一点难堪,传到外面去,话说得可就不好听了。
许夫人淡淡地道,“太妃身份再尊崇,也是出嫁了的女儿,我们许家,也不是除了太妃之外,就再没有显赫的亲戚。什么事都要顾忌着亲戚们的看法,平国公又哪里算得上是一家之主呢?”
平国公虽然雷厉风行,但这雷厉风行,从来也未曾带给过七娘子过多的好处,是以这一次她在惊喜之余,依然有许多猜疑。只是见许夫人如此淡定,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低眉道,“这件事是否还是由母亲亲自向太妃解说,来得更合适一些?”
“太妃和我虽然和睦,但我和你祖母之间多年来关系冷淡,这件事她心里也是有数的。”许夫人唇边又扯出了一缕讽刺的微笑,“那是个聪明人,只要我们在理字上能站得住脚,太妃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七娘子只得将心头最大的疑虑,端到了台面上,“可现在的证据,多半只能证明太夫人有背着家里变卖嫁妆……别的证据,还都是推断而来,恐怕起不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知母莫若女。”许夫人哼了一声,“你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妃心里有数。”
七娘子便只好将疑惑吞进了肚子里,对许夫人绽出了一个迟疑的笑,“既然如此,小七知道该怎么做事了。”
等到从清平苑里出来,七娘子就打发小花溪去慎独堂。“问问四嫂明儿要不要一道进宫请安,要是四嫂说不去,你就说我的话,还是去一去给太妃看一看,说一说六郎的事。没准太妃一高兴,也赏几件东西给六郎,让六郎沾一沾老人家的福气。”
小花溪眨巴着丹凤眼,一样一样记下来,又复述给七娘子听,“少夫人看奴婢这么传话行不行。”
就是上元刚到身边来的时候,也都没有小花溪这样谨慎。不过,她刚到七娘子身边近身服侍,这样的谨慎,反而更得七娘子的好感。她含笑拍了拍小花溪的肩头,道,“好,你就这样告诉四少夫人。”
等她人到了明德堂,小花溪就带着四少夫人的答话进来了,“四少夫人说,本来是不想去的,不过听了您的话,倒是真要进去给姑姑请安。”
七娘子会意地笑了笑,打发她下去,“去玩吧。”回头又叫立夏进来,“你去定国侯府送个信,就说四嫂已经答应明儿和我进宫请安。”
等到立夏出了屋子,七娘子就托着腮出起了神,又过了半晌,她才自失地一笑,又开了保险柜,将几项重要的证据取了出来,郑重地装进了小匣子里。
九月十三日一大早,七娘子就打扮起来,又会同四少夫人一道,去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难得地没有将她们拒之门外,而是开门让两个孙媳妇进了花厅。
仅仅是一两个月的门庭冷落,就已经让乐山居里现出了一种别样的气氛。
当七娘子第一次进乐山居面见太夫人的时候,乐山居是热闹的,是尊贵的,洋溢着大家族中心的稳重、威权与富贵,这气氛不但从家居摆设中辐射而出,还能从下人们的打扮上,表情里,从主子们的谈吐中,感染着每一个访客。但此时此刻,乐山居是冷清的、寥落的,尽管摆设没有丝毫的变动,尽管太夫人的装扮也还是那样庄严富丽,甚至她脸上慈和的笑都没有褪色,但在这一切后头,乐山居是颓唐的,是寂寞的。似乎连建筑物本身,都感觉到了主人难以避免的低沉,好像一尊已经多年没有修葺的佛像,在金漆之下,分明露出了腐朽的木头。
对七娘子和四少夫人进宫请安的目的,太夫人心里当然不可能没数。因此,对七娘子,“祖母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姑?”这样的询问,她只是勾起唇角,简单地打发了七娘子。
“就说我很好,盼着她也好。”
老人家的回答很简单,甚至连表情中都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一丝祈盼,说完这句话,她便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道,“还是去清平苑,问问你们的婆婆有什么话要带给太妃吧。”
七娘子眼神一闪,倒是有了一丝好奇。
太夫人的表现,着实是有几分不合常理。
如果说老人家已经背着家里人,向宫中递过了话——她当然也有这个能耐,现在的太夫人应该是得意的,她正等着七娘子进宫去,承受太妃狂风骤雨一般的怒火。可如果老人家还没有来得及往宫里递话,现在她也决不会这样淡然,毕竟谁能先在太妃跟前说的上话,谁也无疑就占据了先手。
老人家现在的表现,可以说是有一点将胜负置之度外的超然,往坏了说,反倒是多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颓唐。
不仅仅是七娘子,就连四少夫人都看出了一点不对。
“看来五弟的事,对老人家的打击还是很大的。”从乐山居里出来,四少夫人便低声向七娘子感慨。
五少爷去云南的事,当然也已经定了下来。送信的人到了扬州之后,五少爷索性连京城都没有回,就直接从扬州过云南去赴任。倒是累得平国公又打发了几个心腹家人过去,将关防官印等物给他送去,许凤佳问过七娘子,又向平国公提出,从官中给五少爷拨出了五万两银子,作为他在云南的安家费。
两兄弟下扬州去,到了八月里只有大少爷回来,对太夫人当然也是一个打击:五少爷这是连面对太夫人、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这一去,要再得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就是对和贤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四少夫人做了娘之后,似乎看哪个孩子都很可爱,对于五少爷的做法,就颇有微词,“这孩子才这么小,祖母年事已高……”
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收住了口。
七娘子态度坦然,由得四少夫人议论,她又笑着道,“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这一次进宫,四嫂打算给六郎求个什么?”
四少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能求个长命锁是最好的,我想着为孩子求一个太妃亲手绣的小荷包,也算是沾一沾姑奶的福气。”
两妯娌进了清平苑,给许夫人看过,许夫人还有几分诧异,“听说韩氏懒得进宫,还以为莫氏你也要在家带孩子,没想到这样有兴。”
七娘子这次进宫,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将家里的事解释给许太妃听。四少夫人要掺和进来当然也不是不行,只是和她的性格实在不大相符,许夫人一边说,一边就不由得向七娘子投来了一个询问的眼色。
四少夫人抢着笑道,“是想为六郎求些吉祥物事,也是很久没有进宫给姑姑请安了。”
她都这样说了,许夫人自然不会再问什么,正好大少夫人又笑着问她,“您说咱们是明儿动身去潭柘寺,还是索性再等几天……”
许夫人自从太夫人失势之后,就很热衷于到各处寺庙去布施,对大少夫人的提议,她当然是兴致勃勃。七娘子听在耳中,又望了大少夫人一眼。
她弯了弯唇,转身招呼四少夫人一道出了乐山居。
不论是皇子弥月还是册封妃嫔,都有一套自己的礼仪程序要走,这一次皇后将两件事安排在一天,固然是方便了外命妇们不用进宫两次,但也把这一次进宫的行程塞得很满。七娘子几乎没有多少空闲和家人闲话,便已经被繁琐的礼仪给累去了一身的精力。等到一切告一段落,领过赏赐下来的御宴,已是午后。她隔着人群看了看二娘子,见二娘子正在大太太身边,两人为一群贵妇诰命所簇拥,便索性不过去招呼,而是与四少夫人一起,跟着许太妃派出来接人的小太监进了慈寿宫。
册封宁妃,许太妃面上也有光辉,今儿她老人家非但是出席册封大典,给足了宁妃面子,甚至连御宴都露了个脸。只是比七娘子等人早退了半个时辰,此时见面,甚至还没有换下大礼服。见到七娘子两妯娌,她和气地笑了,“很久没见到莫氏了!就是善衡,也有四五个月没看着你的身影。”
之前家里有丧事,七娘子等人自然不方便进宫请安,两妯娌对视了一眼,四少夫人就上前抱住许太妃的胳膊撒娇,“这一次进宫来,是求姑姑的恩典,给我们家六郎赏一点吉祥物事,让六郎沾一沾您的福气!”
“我可不就是预备下来,等你进宫来讨呢?这东西要是我赏出来,倒不如你自己来讨更有效验。”许太妃一脸是笑,似乎对于许家这一向的风风雨雨,是一点都没有收到风声。“去,把那盘东西端出来。你自己挑几件带走。还有前儿她们送来的一些西洋首饰,你先挑一支,剩下的几支带回去,你自己选一支之外,于平、于安还有韩氏也都有份。”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冲着七娘子说的。
四少夫人立刻就一脸开心地跟着宫人们进内殿去挑首饰,将正殿的空间,留给了许太妃和七娘子。
许太妃立刻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低头沉吟起来,过了半晌,她才淡淡地问,“听说张氏自尽之前,留有一封信给你?”
七娘子一听这话,便知道许太妃对五房的倒台,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她不敢怠慢,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送到许太妃手上,一边轻声道,“姑姑这是……”
“你二姐这几次进宫,也会进慈寿宫坐坐。”许太妃面上看不出喜怒,打发了七娘子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凝神读起了五少夫人的绝笔信。
二娘子倒是未曾说过她曾经到慈寿宫来拜访。
七娘子心头顿时一暖:二娘子做事就是这样,不但到位,而且从不居功。
像许太妃这样在后宫中打滚的女人,不会不明白二娘子的来访代表什么意思,更不会不明白整个杨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代表了什么意思。
尽管大太太的为人颇多可议之处,但二娘子和六娘子总是能让七娘子感觉得到,出身杨家,其实也并不是太不幸的一件事。
七娘子也就安下心来,静静地凝视着许太妃,等着她必然的下文。
这封信当然也是五少夫人的亲笔信,信里提到的很多事,许太妃可能连影子都不知道,想必一会儿,还有很多事要向太妃解释。更别说那里头对太夫人尖锐的诽谤,想必是一定会触到许太妃的逆鳞的。
许太妃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五少夫人的信,她的反应,却出乎七娘子意料之外。
她闭上眼,满是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又将信纸推到了一边,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七娘子,“大哥没有过分生气吧?娘的日子,现在还好过吗?”
七娘子不禁一怔。
她寻思片刻,便决定如实相告,“自从事情出来,祖母已经称病很久了。我们去看她,老人家也都不让我们进去,有一点自闭于乐山居内的意思。这次进宫前倒是见了一面,小七问祖母有什么话要带给您的,祖母说,她很好,希望您也多保重。”
许太妃又低首沉吟了半日,才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她似乎是没有一点挣扎,就接受了太夫人的所作所为,“好,这件事能落得个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差了。”
如果许太妃不需要任何人的说服,已经接受了‘太夫人私底下变卖嫁妆,支持五少夫人吞没官中钱财,在外私自置办家产。默许甚至怂恿五少夫人给五娘子下药’这件事,那么平国公对太夫人的处理办法,她当然也说不出什么。可老人家做的这些事,毕竟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说到底也就是账本为凭,而这账本许太妃甚至都还没有看过,按照七娘子的想法,她至少是要费一番唇舌,来使得许太妃相信,许家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了太夫人。
没想到许太妃的态度居然这样耐人寻味……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很不对劲。
她小心翼翼地问许太妃,“是不是二姐对您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许太妃倒是被她的说法给吓了一跳。
“什么?”她吃惊地抬高了声调,旋即失笑,“傻孩子,没有的事!”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倒是多了几分亲热,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感慨着道,“姑姑今年四十多岁的人了,很多事,要比你们小辈看得更清楚。”
许太妃脸上,顿时又现出了丝丝缕缕的无奈与感伤,她字斟句酌,缓缓地道,“对你祖母的了解,也要比你们小辈更深……”
七娘子一下全明白了过来。
太夫人很可能是已经在私底下向许太妃求助过了,将自己的说法,向许太妃交过了底。
但许太妃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却要比太夫人想象中更深得多。又或者她对时势的判断,要比太夫人更精准得多,在这件事上,可能是还没有见到平国公这边的证据,就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连亲生女儿都不肯帮她,老人家心若槁木,也是很自然的事。
忽然间,她也感到一股无名的感慨,涌上了心头。
299逼人
许太妃最终也没有过问五少夫人之死的细节,而是和七娘子谈起了安王的学业。“这孩子从小就很聪明,现在似乎是开了窍,反而不爱读书,只是在杂学上有兴趣。这阵子嚷着要跟权仲白学医,我说你还是正经读几本圣贤书,他偏偏还去求他哥哥,说自己读书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倒不如跟着权仲白学医,和前朝的哪个藩王一样,编几本什么《救荒本草》、《保生余录》,就算是为世间做的功德了。”
七娘子抿唇道,“那是前朝的周定王,当时被称为药师佛下凡,在民间声望很高。看来安王年纪虽小,但却很有志向。”
似安王这样出身的藩王,当然一辈子和权力中心都靠不上边,如果能够学医有成,也不失为是一辈子的事业,免得和别的藩王一样无所事事,被养成一个废物。许太妃明着是数落安王,实则不知道有多么喜欢,听到七娘子这样一说,顿时面露笑意,“自从上回你说要接他出宫,他就不知道有多么惦念,今天是上学去了,等到回来要是知道你来过,只怕又要念叨着这件事了。”
七娘子忙道,“这一向家里事情也多,过几天一准叫升鸾进来接安王出去。”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也是事情多就给忘了,不然,正好把安王带到潭柘寺里玩。”
两人又说了几句琐事,许太妃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许家的风风雨雨一样,只是和七娘子说着安王的起居,“别看孩子年纪小,很懂得心疼人,前几天我犯了咳嗽,他巴巴地找了好些润肺的方子给我看,说,‘母妃你挑一个方子吃,都是极好吃的,一点不苦,您看,冰糖炖雪梨,这听起来就多滋润’……”
正说着,四少夫人从内殿出来,手里捧了一个盘子,她笑盈盈地将手中的水晶珠花送给七娘子看,“我挑了一朵,看着和蔷薇有些像,听姑姑身边人说,这个登册写的是西域乌金玫瑰,看着倒是挺新鲜的。”
七娘子一边折起信纸收进怀里,一边笑道,“哦,看着倒是和中原的手艺大不相同。”
她也挑了一朵,又将余下的三朵收起,“回去给大嫂和两个妹妹送去。”
许太妃笑道,“其实都是不值钱的,就是手工新鲜,你们戴着玩吧。皇后看了样子新巧,已经着人安排工匠们去学了,改明儿等玉的雕琢出来了,再赏给你们。”
四少夫人眉开眼笑,“每次进宫,都偏了姑姑的好东西。”
三个人又闲话了一番家常,七娘子就笑着拉四少夫人起身向许太妃告辞,“还要到景仁宫走一走,和宁妃说说话——”
许太妃会意地笑了,“今天景仁宫里一定很热闹,你见了宁妃,替我带句话,就说今天要是忙,就别过来请安了,免得过于劳累,才出月子,又坐下病来。”
只看许太妃肯这样给六娘子撑场面,就可知道两人关系融洽,七娘子点了点头,见四少夫人面上有了一丝犹豫,忙又道,“四嫂,你也要学着和宫里的贵人们应酬起来,怎么说也混个脸熟……将来四哥升官后,你进宫的次数只怕是要更多的。”
四少夫人想了想,也就笑道,“那我又要偏六弟妹了!”
两个人向许太妃行过礼,许太妃又从身边解下了一个明黄小荷包递给四少夫人,笑道,“这是我月初在佛前给六郎求的长命符,回去给孩子掖在枕头底下,就算是我这个姑奶奶没有白疼他了。”
四少夫人眼前一亮,再三谢过许太妃,这才亲热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一边和她咬着耳朵,一边出了屋子,“姑姑怎么说?没有冲你发火吧?我在屋里一边挑东西一边担惊受怕,就怕场面不可收拾,到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和……”
她的话里,到底是有了一点真挚的关心:这几个月来,和七娘子在通房问题上受到的压力,使得两人之间毕竟有了一点同仇敌忾的情感。四少夫人这一向对七娘子虽然说不上推心置腹,但也一向很友好。
七娘子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姑姑倒是没有说什么——毕竟有了安王,进宫又这么多年了,对娘家的事,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姑姑心里也有数的。”
这一番话其实已经将许太妃可能的想法点得很透,四少夫人沉默了片刻,又道,“收养安王,这是你为姑姑出的主意吧?这一招真是妙!”
要不是安王拉开了许太妃的注意力,让许太妃更加专注于经营自己的生活,今天这一关能不能这么容易度过,七娘子心底也没有底。她微微一笑,又催促着四少夫人加快脚步,“六姐想必已经等我们一会了——可不能让贵人等得太久。”
二娘子和六娘子也的确在景仁宫等了七娘子一行人一段时间了。
这两个青年贵妇一个是皇后的嫂嫂,多年来深受贵人信赖,皇后在宫中的很多作为,背后都有她的影子。一个是刚诞育皇子的后宫宠妃,又得到皇后的欢心,在后宫中隐隐有和牛淑妃争夺二号人物的势头,许家虽然势大,但毕竟太妃已经退出权力中心,面对二娘子和六娘子,四少夫人是一点都不敢怠慢,尽管六娘子笑语嫣然,她依然规规矩矩地行了参拜大礼,才起身致歉,“打扰娘娘姐妹相聚了。”
六娘子眸光流转,嫣然一笑,“许四嫂千万别这样说,其实说起来两家都是亲戚,还是四嫂很少进宫走动,见面的机会才并不多。”
居移气、养移体,六娘子这几年来居于人上,尤其是去年有身以来,更是宫内宫外,万千宠爱系于一身,渐渐地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雍容贵气,尤其是生育过后,气度越发宽和,当年那娇憨的小儿女态,已经渐渐消失。这一笑之间,竟然有了艳冠群芳的感觉。
再一看二娘子,虽然也是微笑示人,但眉宇之间威仪外露,虽不至于让人望而生畏,但被她的眼睛一看,四少夫人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一样,连后脑勺都泛起了一股凉意。
她又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倒是这几个姐妹中最中庸的一个了,论美丽她自然不如六娘子,说威严,和二娘子也有一段距离,她清秀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一抹心不在焉的笑意,此时更是犯起了沉思,直到收到四少夫人的眼色,才笑道,“四嫂也坐吧,六姐说得对,大家都是亲戚,也不用过于客气。”
四少夫人虽然粗,但粗中有细,她顿时留意到,虽然这三姐妹各有千秋,但七娘子说话的态度,却隐隐地露了吩咐:似乎她虽然是三姐妹里的老小,但却掌握了场面上的气氛。
真是个人中龙凤……不过一个庶女,现在也就是许家的世子夫人,头顶不知道有几重长辈管着,偏偏是走到哪里红到哪里。嫡姐也好、庶姐也好,都这样给她面子……
许家有这么一个世子夫人,就算六弟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只怕世子位的归属,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变化了。
忽然间,四少夫人萌生了一股去意,怂恿四少爷谋求外放的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又因为场合上的不方便而消失了。
“听说今年冬天,皇上有意安排妃嫔们陆续归宁省亲。”四少夫人就笑着恭喜宁妃,“如果此事当真,可是数十年没有的大荣耀。我们许家也要沾宁妃的光了。”
六娘子忙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其实皇上虽然有这个念头,但害怕我们归省,难免娘家又要惴惴不安,四处安排仪仗排场。这也是不小的开销,再说牛家一下就有两个后妃,要是陆续接待下来,怕不是要花干了他们家的银子?因此还在犹豫。”
二娘子也道,“若是孙家要接驾省亲,恐怕两三年的进项贴进去不说,未来两三年的进项还要进去。娘娘说我们不赶这个虚热闹,拿银子往水塘里扔还能听个响,因此这事我看十有八九还是成不了的。”
众人说了几句省亲的事,七娘子又向二娘子、六娘子谈起来,“说起来,在家里也就是四嫂和我最亲了,当时五嫂还在的时候,大嫂呢是个木头人,四不沾边。也就是四嫂和我一样,也都是被五嫂压得喘不过气来!”
四少夫人忙道,“嗐,还不是张氏自己倒行逆施,缺德的点子是一个接着一个!我和六弟妹也是同病相怜!”
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向了五少夫人的事。由于六娘子在出事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家人,因此很多事都问得比较仔细,而以她如今的身份,四少夫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表露在脸上,她不时为七娘子补充几句七娘子不方便说的话,两妯娌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五少夫人败露的前因后果,告诉给六娘子知道。
“说起来也是报应,谁能想得到当时钟先生说话的时候,外头还站了于安这心细的孩子!也是她心里挂念着嫂嫂,事发后自己想了很久,想要知道究竟谁有嫌疑。如果不然,一时半会也查不到小松花头上!”四少夫人帮着七娘子解释了几句,又笑道,“当然,要不是六弟妹见微知著,手段又那样高超,小松花能不能招,还是另一回事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都看着四少夫人笑,六娘子又问七娘子,“听说你们那五嫂去世之后,还是给你留了一封信的,这件事连太妃都惊动了。上回我去请安的时候,还听见她念叨着此事。这封信,七妹还留着吗?”
提到这封信,四少夫人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刚才她从慈寿宫后殿出来的时候,也看到七娘子收起了一封信……
七娘子微微一笑,就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来,送到六娘子手上,“早猜到六姐要看的了。”
纵使四少夫人也有些心机,见到此情此景,她的脸色依然不由得一沉,又掂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缓缓地松开了眉头,低眸沉思,并不再说话。
她的不快和恐慌,虽然经过刻意掩饰,但还是分明地从肢体语言上透露了出来。
二娘子和六娘子对视了一眼,六娘子拆开信来看了,也径自低头沉思。
殿内的气氛,一下就显得有几分肃穆沉重。
过了一会,六娘子便轻声道,“这个张氏,居心也实在是险恶了,她告诉你番红花不是她下在药里的,无非就是希望你心里营造出一个凶手,虽然下了药,但又没有丝毫凭据可以指证她,也并不知道是谁……这是要在七妹心里埋一根刺呢。”
四少夫人脸色一紧,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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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妃要是再往下看,可就要读到张氏指证自己,又将当年那通房的事告诉四少夫人的那一段了。
可恨自己当时处事还是粗疏了一点,只是听六弟妹说了说信里的内容,却并没有亲眼看到这封信是怎么写的!而杨氏心里实在也不知道是打着什么主意,分明已经当着自己的面毁掉了那封信,现在又不知道从那里变出了一封来……
忽然间,四少夫人感到了七娘子这一招的厉害:只要人人都知道她收到了五少夫人的一封信,这信里的内容,还不是她怎么说怎么算?只要她愿意,已经定性的案子就此翻案,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按理来说,以杨善衡的为人,不至于犯下这样大的错误,当着自己毁掉了信,转头又拿出一封来,不是明摆着当时在糊弄人呢?
七娘子似乎感觉到了四少夫人的不快,她歉意地望了四少夫人一眼,用眼神对她打了个招呼,又道,“五姐的事,毕竟也是我们姐妹大家都要操心的事,虽然是在我手上办出的结果,但此事的尾巴,也要几个姐姐都过了目才好。”
七娘子说得句句在理,四少夫人顿时有了些释然:宁妃和孙夫人,毕竟也都是杨五娘的姐姐。不管当时毁掉的信是真是假,宁妃要看信,六弟妹也是一定要有一封信给她看的。
七娘子又续道,“当时的情况,不论是婆婆还是我这里,得到的供词反正都是一样的。熬药的胡妈妈两位姐姐也都是认识的,那是五姐身边的老人,忠心和资历,我们有目共睹,由她来下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除非胡妈妈自己有所疏漏……”
这还是定下了一个基调:要把五少夫人提出的这件事,往无凭无据这四个字上去下定义。毕竟七娘子对自己强调最多的,也一直都是无凭无据这四个字。
四少夫人心底对七娘子的不满就又更小了一点:七娘子也不容易,她肯当着自己解释,也算得上光风霁月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面上神色都是一缓,六娘子缓缓地道,“如果是胡妈妈的性子,会有疏忽,也……”
七娘子就冲四少夫人使了个眼色。
四少夫人没有多想,她紧跟着七娘子的话头,不无自我分辨的意味。“虽说胡妈妈是去过净房的,也给了张氏兴风作浪的借口,但……”
她又觉得有些话不好往下说,于是就又看着七娘子,希望把话头踢回给她。这一眼里也到底还是不乏不快:七娘子当着她的面来说这件事,虽然是帮她开脱,但毕竟使四少夫人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五少夫人指证是她的话,就在信里写着,宁妃现在可能是没有看到,但过一会儿看到,自己就很有些尴尬了。
没有想到这一眼看过去,七娘子的态度却很古怪。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相当的平静,平静中,似乎还夹杂了微微的怜悯。
四少夫人顿时一怔。
还没有琢磨出七娘子的潜台词,二娘子就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桌上。
“胡妈妈去过净房这件事……许四嫂是怎么知道的?”
在六娘子看信之后,二娘子一直保持沉默,而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把四少夫人问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己……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是六弟妹告诉我,张氏她在信中污蔑我,乘着胡妈妈去净房的当口,进了小屋下了一味药!”四少夫人只好将当时自己和七娘子的对话给披露了出来。
忽然间,她感到脊背之下窜过了一股深深的战栗,不禁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见七娘子平静如水,只是回视着她,四少夫人的心顿时打着旋儿直往下沉,心头泛起明悟:今天这事,看来是有所预谋,很难善了了。
“咦,如果只是污蔑,许四嫂又怎么将它当作了真事来说呢?”宁妃徐徐地开口了。
这位容貌过人的得宠妃嫔,态度一直都很和气,即使是这个时候,她也像是对一个朋友,提出自己在一个故事中所不解的地方,语气中竟是没有一点烟火。
四少夫人还没有回答,七娘子倒是先开口了。
“六姐。”她秀眉微蹙。“五嫂信里的说法,还是不真切的,她指说四嫂进屋下药的时候,将身边的贴身丫鬟留在外头看守——可是四嫂告诉我……”
“对嘛!”四少夫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我去探望六弟妹的时候,可没有带什么丫鬟过去!”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又静了下来。
六娘子闭上眼,似乎正在思考,她秀丽的下颚明显地收紧了,似乎正竭力忍耐着什么。七娘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垂下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只有二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轻声道。
“许四嫂。指证你进屋下药,将贴身丫鬟留在外头把风。进屋下药你不否认,倒是把贴身丫头留在外面,你不肯认,这么说,前两样都是真的喽?”
四少夫人的呼吸声顿时一沉,她左右看了看众人的面色,脸上掠过了一丝惊惶,忽然站起身来,愤怒的指责,“好哇,你们姐妹是串通了要来一场三堂会审、屈打成招?真是血口喷人,我——”
六娘子骤然眉立,她蓦地站起身皱眉大喝,“大胆!景仁宫什么地方,一个外命妇也敢这样放肆?来人!赏她两个嘴巴!”
她本来和气的面目,在一瞬间已经蒙上了深深的煞气,四少夫人甚至被她吓了一跳,待要说什么时,早为两个健壮的宫人一左一右挟持住。又来了一个面目阴森的中年妈妈,带上皮手套不由分说,响亮地抽了四少夫人两下。
四少夫人这一辈子,还真没有被这样屈辱地对待过,她捂着脸跌坐在地,一时间又气又愧又有几分的怕,心头乱糟糟的,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二娘子又低沉的吩咐几个宫人,“都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的服侍了。”
伴随着轻巧而整齐的脚步声,她又转向四少夫人,一字一句地道,“许四嫂,再多夹缠不清的分析,所谓的证据,我也懒得一一说了。我可以告诉你,胡妈妈的确是承认,自己中途去过一次净房。她回忆出的具体时间,与你和张氏在明德堂的时间,恰好都是一段。不过口说依然无凭,再加上张氏已经身死,这件事没有任何一点凭据,我们三姐妹就希望你给一句准话,番红花到底是不是你下的,请你以令郎的长寿发誓,给我一个回答,是,不是?”
四少夫人深吸一口气,她待要说话时,二娘子又道,“你看着我!”
这个满是威严的青年贵妇,在这一刻似乎成了威严的天神,字字句句,都有无从抗辩的权威。四少夫人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对上了二娘子的眼神。
她为这眼神中纯粹的愤怒给吓了一跳,待要挪开眼时,却发觉宁妃和七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站起身来,这三张如花的俏脸上神色各异,但随着自己长时间的沉默,也都渐渐地多了一丝笃定——
四少夫人忽然回过神来。
她一下明白,自己已经完了。
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又怎么会在这时候保持了这么久的无言。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在为六娘子掌掴之后,又怎么会这样的软弱……
一个真正无辜的人,又怎么会在二娘子的眼神下,流露出了这么明显的心虚?
被掌掴之后,她到底还是乱了方寸,又被孙夫人这样一压,究竟是已经露出了破绽……
现在承认不承认,也没有任何差别:这三姐妹已经认定番红花就是她下的,说不说,又有什么不同?
四少夫人流露出了一丝阴沉,她低声道,“就是我,又有证据吗?口说无凭,没有物证,你们就是权势通天,能拿我怎么样?”
她不屈地挺直了身子,“难道你们还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非要伪造出物证来,证我下了药?”
到了这份上,四少夫人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余地,她阴森森地扫了宁妃一眼,“我们莫家虽然比不上杨氏一门显贵,但也不是那样好欺负的!”
300繁衍
殿内顿时一下又静了下来,二娘子深吸一口气,她望了七娘子一眼,正要说话。六娘子却又打断了她。
“没错。”她低声道,“我们没有证据,无法证明你对五姐下了番红花……”
她脸上又浮现出了一股天真的好奇,略微一偏头,带了些不解地问,“不过我倒想问问许四嫂,你又是为什么要这样来害五姐呢?”
四少夫人扭过头去,并不理会六娘子的问话,场面一时又僵硬起来。
眼看六娘子眼中掠过一丝煞气,七娘子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她低声道,“恐怕这件事还是从五姐的言谈中埋下的怨恨。五姐在生产后很关心四房的子嗣,就像是四嫂曾经关心过六房的子嗣一样,她说过几句玩笑话,要给四哥送两个通房……”
二娘子和六娘子看到四少夫人脸上骤然闪过的怨恨,顿时也都没了别的话:七娘子的这个猜测,虽不中,恐怕也不远了。
场面上一时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六娘子才喃喃道,“真是不可理喻!”
四少夫人这会倒是肯开口了。
她的态度几乎是有几分傲慢的。“我就是看不惯她的做派!从前没有孩子的时候,和我们一样做小伏低,受了通房,还不是要忍气吞声?有了孩子,态度就变了,好像她自己的相公是相公,别人的相公就不是相公。她不喜欢通房,我就喜欢?”
她抬高了声音,“连着戳我的痛处,说我几年无出……嘿嘿,我无出又如何?要她和我一样下不了蛋,又何尝是什么难事?杨善礼实在是得意忘形,不知所谓——”
“够了!”七娘子蓦地轻喝,她一下站起身来,歉然对二娘子和六娘子解释,“二姐、六姐,我有一点头晕……”
二娘子见七娘子面色煞白,忙道,“你快坐下休息。”
六娘子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扭头又吩咐,“给七妹拧个热手巾来,不要撒花露!”
她顿了顿,又慢慢地道,“把我预备的那碗药,也端过来。”
四少夫人顿时面色煞白,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毕竟是久居人上,自己拿捏别人,手段多得不得了,别人要拿捏她,总是要顾忌许家和莫家。四少夫人是从来也没有想到,别人要对付她,也是手段翻新……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和一个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很快就都送了上来,和它们一起上来的,还有两个面目死板的中年宫女。六娘子亲手展开手巾,给七娘子敷到了额前,这才转过身来问四少夫人,“许四嫂是要自己喝呢,还是别人喂你喝。”
四少夫人双唇紧闭,她几乎是求助地瞥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神色虚弱双唇紧闭,并不发话,又平添了一丝绝望,她正要说话,二娘子已经沉声道,“我来喂她喝!”
四少夫人顿时就被两个宫人给捏着肩膀提起来,塞到了太师椅中,二娘子端着碗,徐徐在她身边绣墩上落座,她舀起一勺药汁,甚至还贴心地吹了一吹,冲两个宫人一扭头,这两个妈妈顿时捏住四少夫人的下巴,只是轻轻用力,四少夫人便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巴。
二娘子便将药汁填了进去,两个宫人一拍下巴,又捏住四少夫人的鼻子,四少夫人反射性地吞咽了一下,这口药便滑下喉管。
她眼中终于凝聚出了货真价实的恐惧,也不知道是被药汁呛住,还是为自己的生命担心,几滴清泪,已是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六娘子站起身来,她倒背着双手,缓缓地道,“许四嫂不要怕,七妹是个善心人,她多次为你求情,说还是不要做得太过分,毕竟你也不想要五姐的性命,只是想让她尝尝番红花的味道。”
她又偏着头,露出了一抹娇憨的笑,“都说番红花的味道带了一点苦,非以麝香、水银、零陵香中和,才能带有一丝甜味。这是宫廷秘传的‘凉药’,听说只是一服,两三年间就绝不要想有身孕。两服三服一口气吃下去,运气好一点,能够活下来的,十年内要说生育两个字,也都是妄想。”
她的眼神又落到了四少夫人身上,六娘子亲切地问,“许四嫂,这碗药好喝吗?”
四少夫人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地盯着六娘子,从鼻中呜咽出了几个音节,却又被二娘子稳定的喂食节奏给打断了。
“十年后,许四嫂就三十多岁了。嗯,还好这一胎许四嫂生育了男孩,要不然十年间还是无出,恐怕四嫂就是再刚烈,也顶不住长上的压力了吧。”六娘子做恍然大悟,“噢,我忘了,许四嫂会下药嘛,谁要给许四哥纳新,您一帖药下去,也就万事大吉了。”
话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带出了一点阴烧的火气。
七娘子取下额前的手巾,坐直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刚才忽然袭上的头晕还没有完全消退,但她却并没有阻止六娘子,而是柔声道,“四嫂,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能够到这里为止,那是最好。我把话放在这里:报复两个字,你还是不要想了。你是有后的人了,以后还是想着多照顾照顾六郎吧。”
比起六娘子鞭子一样的冷言冷语,七娘子的这句话就好像一根钝针,虽然并不锋锐,但却一下戳到了六娘子所没有照顾到的软肋。
四少夫人挣扎的动作,一下就僵住了,又过了一会,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猛地闭上眼,骤然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有了孩子,还是一个男婴,四少夫人就要为六郎考虑,鱼死网破的事,她是再也做不出来了。
六娘子几乎是歉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她低声道,“七妹,我看此女留着也是麻烦,不如……”
这句话声音虽小,但四少夫人肯定是听得到的。六娘子当然也是要说给四少夫人听。
七娘子扫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算了,一报还一报。你们也不要为我担心,我应付得来。”
两妯娌进宫的时候是喜气洋洋,出宫的时候,自然却是另一番气氛。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是一车进的宫闱,自然也是一车出去。为了表示对二娘子的尊重,许家的车驾一直在前为二娘子开路,等到两边人马分道扬镳,各自回转之后,七娘子才轻声道,“四嫂,你怨我吗?”
四少夫人自从喝完了那碗药,一直一言不发,就是随着七娘子出宫时,也是一句言语没有,甚至拒绝向六娘子行礼。一路上她就好像一个塑像,脸上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就是七娘子,也都揣测不出她现在的心情。
听到七娘子的话,四少夫人颤动了一下,但却依然目视前方,置若罔闻。
七娘子柔声道,“四嫂心里肯定是有怨恨的,这一点,小七也明白。”
她没有等四少夫人的回应,就又接着往下说。“不过丑话我也撂在前头,第一,凭着六姐和二姐的意思,四嫂未必能安坐在此,生我的闷气。第二,我虽然心慈手软,但却也不想养虎为患,在后院留一个威胁。今年年前,四嫂还是和四哥商量一下,看着或者是到外地去吧。”
她的语气虽然软,但又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味道。四少夫人又颤动了一下,她依然没有回应。
“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七娘子自嘲地笑了笑,她也学着四少夫人,注视着前方颤动的车帘。“我知道对四嫂来说,死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怕还是六郎和四哥。六郎嘛,是你的亲儿子,只要我们六房的孩子好好的,我也不会为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但四嫂不要忘记,五嫂为了和贤,还给过我什么东西。有些事做过就是做过发要掩盖足迹,是掩盖不来的。”
这一次,四少夫人的脸色变了。
通房之死,与番红花毕竟不同,番红花没有真凭实据,通房之死却有。以四少爷的作风,一旦知道此事,夫妻间的情分,只怕荡然无存。
“你想我怎么办?”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嘶哑与苦涩。“你四哥现在京城干得热火朝天,难道我一句话,我们就能出京?”
“细节毕竟还是可以再商量的。”七娘子不以为忤,甚至还帮着四少夫人出主意。“现在六房在府里稳若泰山,兵部那边又没有太多事情,四哥的性子,恐怕还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眼看东北一带,女金人时隔百年再度蠢蠢欲动,四哥去东北也可以,回西北也可以,都可以操作嘛。”
她和气地道,“总归这件事尽量保持低调,对四嫂来说也是好的。不然公婆知道了这件事,再一仔细查问,四嫂你的城府,未必禁得起公公的逼问,当年通房的事,未必禁得起这样的盘查……”
七娘子这是赤/祼祼地在威胁四少夫人,不要打着告状的主意,把这事闹大,伤了自己的面子。
而通房之死,就是她手中握有的最佳筹码,万用万灵。
四少夫人唇边,又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
她一路都没有再说什么,七娘子也一路都保持了沉默。
等两人进了府,肯定还是要到乐山居、清平苑去向两个长辈报平安的。七娘子这一次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先进清平苑,四少夫人自然也只能跟在她身后。
两人进屋之前,七娘子就听到了身侧传来的一声深深的吸气。
一进屋,四少夫人脸上就露出了一抹笑,“给爹、娘请安了!今儿进宫,得了好大的脸面,姑姑赏了六郎……”
七娘子的心也顿时安到了实处:虽然不愿,但如果四少夫人不能接受自己的分析,非得要闹的鱼死网破,损伤到六房的利益。她也只能快刀斩乱麻,通知六娘子和二娘子,由她们斩草除根。
现在这样各安其份,已经是她可以找到的最好结果。
平国公和许夫人对四少夫人的叙述,当然微笑以对,两个老人家却是很有默契,一边听四少夫人说话,一边又冲七娘子投来了疑问的眼光。
七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道,“姑姑什么事都听说了,她说,家里的事,她就不多管了。只是惦记着安王想到家里来玩一玩,我已经答应太妃,过几天就让升鸾进宫,接安王出宫走走。”
太妃提到安王想和家里亲近,无异于表明并没有抱怨兄长,疏远许家的意思。平国公和许夫人脸色都是一宽,平国公又笑着打趣四少夫人,“莫氏怎么不说了?你姑姑还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四少夫人神色复杂地瞥了七娘子一眼,她又堆出了欢容,“还有姑姑亲自求的长命符、长命锁……”
等七娘子回了明德堂,已经是近了晚饭时分,宫中又传了赏赐出来:宁妃和许太妃都有赏赐,只是许太妃的赏赐是给家里全员的,宁妃的赏赐却指定给六房一房。
许太妃的赏赐从分量上来说,和以前几乎没有变化,七娘子的那一份,在小辈中依然独占鳌头。
来传赏的宫人又特地叮嘱七娘子,“宁妃娘娘说,您今儿说话的时候,露出了几分头晕,虽然当时没事,但也不要怠慢,还是请大夫来扶个脉,有事没事,都往宫里递个话,免得她在宫中担心记挂。”
因为这次赏赐,有一份是单独给六房的,因此许凤佳和七娘子两夫妻自然也要过清平苑接赏,许夫人和平国公不由得都看向七娘子,
许凤佳更是连声道,“还不快去请钟先生过来坐坐?”
许夫人更是很关心,“怎么平白就犯了头晕?你不要走动了,等钟先生来扶过脉,让人暖轿抬你回去。”
又一叠声吩咐人,“预备下暖轿!”
就是平国公都没有走,而是坐在一边数落许凤佳,“知道你媳妇身子弱,平时很多事你就要懂得体恤她……”
自从太夫人的事出来,七娘子在平国公心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一时间许凤佳倒是要往后靠了。他又有些不服气,“杨棋的身子,我一向照看得好着呢!”
几个人说了几句家常,平国公又问七娘子,“关于省亲的事,两个贵人有话没有?”
七娘子摇了摇头,轻声道,“看二姐的意思,皇后娘娘还是害怕过于奢侈靡费,这其实还是一心体恤杨家,我想二姐在背后应当是做了不少工夫的。”
平国公点头捋须,沉吟不语。还是许凤佳心直口快,一语道破,“主要也是四姨夫深知韬光隐晦之理。”
许夫人也很赞成许凤佳的看法,“四妹夫这些年来行事是越来越稳重了,真是越发有宰相气度。我看省亲之事不成,也还是好的。”
七娘子望了许夫人一眼,又看了看许凤佳,便低声道,“只是私底下听六姐说起来,也还是思念生母……”
这件事她会拿出来问许家人的意见,平国公心里很是受用,只是他是公公,这件事上不大好说话,只得望了许夫人一眼。许夫人顿时会意,她沉吟片刻,断然道,“给贵人生母请一个诰命,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件事还是你二姐开口,才最好说话。我看你还是不要掺和。”
二娘子毕竟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很多事她说更好,这个道理,七娘子还是懂得的。她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时,钟先生到了。
医生扶脉,大家总不好围着探看,平国公冲许凤佳点了点头,率先出了屋子,许凤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便站起身来跟在平国公身后踱了出去。屋内就只剩许夫人一个长辈陪着七娘子,气氛静谧之中,又不乏一线温馨。
钟先生扶了许久,摸过左手,又换了右手,甚至还请示许夫人,隔着手绢,轻轻地按了按七娘子的颈脉——他今年已经是古稀之上,男女大防,倒是不必太过在意了。
见他这样当一回事,七娘子和许夫人都不禁有了一线紧张,钟先生却是垂目只顾着出神,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个脉,老朽还摸得不大准,恐怕是喜……不过,日子还并不很久,所以捏得不大分明。如若不是,则是又添了新症,依老朽的意思,夫人不如请权大夫来也扶一扶,那就更有把握了。”
许夫人顿时坐直了身子,一叠声地道,“这就着人请去!先生你稍坐一会!”
就亲自站起身来出了屋子,也不知道找谁去吩咐什么了,到了屋门口,又回身吩咐七娘子,“善衡你就躺着别动!”
七娘子一手抚着小腹,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一天之内,实在有太多的消息,甚至让她有了些麻木……她半靠在榻上,注视着钟先生,轻声问,“先生,这——有几分准呢?”
到底话尾还是带上了一线颤音。
钟先生唇边露出一抹笑来,他低声道,“少夫人,十分里拿不准九分,老朽又怎么敢往外说呢。不过纵有,恐怕坐下也不到一个月,脉象若有似无,老朽年纪大了,精力散漫,权大夫精力旺盛,这脉他来扶,还是更准一点。”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在这一刻,七娘子忽然想到了很多已经逝去的往事,无数张面孔在她眼前飞舞,最终,她想起了九姨娘临终前时常念叨的一句话。
“只可惜是看不到你们姐弟生儿育女,繁衍血脉。”
现如今,她和九哥终于也都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了。
301重聚
钟先生这一脉把得还是很有水平的,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刚从宫中出值的权仲白便肯定了这个好消息:七娘子的确是有喜了。
“应该不是七月末,就是八月初,具体怎么算,还要问过少夫人的小日子。”这位年轻神医神态坦然,“最早是早不过七月末的。”
立夏早已经笑逐颜开,扳着手指算了算,迫不及待地道,“应该是八月初!少夫人在八月里的那一次小日子特别地短,我们心里也犯了嘀咕……”
产妇初怀,因为分泌物带着血色的关系,很可能会造成误判经期,这件事在古代倒也是医学常识。权仲白点了点头,又恭喜七娘子,“若是八月初,胎儿坐下一个月就可以摸出来,这说明少夫人体内生机还是很旺盛的!不过……少夫人也知道,你底子薄,滑胎、难产的危险,始终还是要较常人为高。这几个月,最好是什么心都别用,好生保养,将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再来操心家事。”
这个人还是老样子,也不顾场合,当着许夫人的面,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
七娘子略微感到无奈,但这就是权仲白的个性,再说,人家肯给你看病,是给你面子。很多事也不可能以对钟先生的标准来要求他。
她还没有开口,许夫人已是一叠声地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等权仲白一走,许夫人就和七娘子商议,又将家事收拢到了清平苑手里。
“这几个月我冷眼看着,你管家的手段的确是有一套。这个安排很好,管事人并不用操心太多,只要将你身边的心腹全盘挪过来,顶上坐着的人是谁,其实影响并不是很大。”许夫人分析得也很透彻,“我也不用操过多的心,有些琐事让你大嫂去办,也是好的。你就什么都别用心了,就只管好生养胎!头三个月,连你的姐妹们也都不要告诉。”
她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娘家那边说不说,你看着办。”
许夫人要体贴起来,真是可以体贴入微。
七娘子心知肚明,她对大太太和自己的微妙关系,不会没有感受。而在自己怀孕之后,和许夫人的关系更加紧密。许夫人在现阶段肯定是她的保护神,她点了点头,笑了,“太太那里,也还是满了三个月再说吧。”
顿了顿,她又和许夫人商量,“这几年来,我和升鸾看着四郎是个好的,的确要比弟弟聪明不少。娘看看,年前要不要摆一席酒,大家内部,把未来四郎世子的名分给定一定?”
许夫人眼里顿时就闪过了深深的欣慰。
花花轿子人抬人,七娘子真是深谙此道,只是这一个安排,无形间就将未来很多纷争,消弭于无形。
她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只道,“还要和凤佳、你公公商量。”
七娘子也就是表明一个态度,具体怎么操办,她是不可能多话的。见许夫人会意,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笑道,“嗯……娘说的对,还要和凤佳、公公商量。”
两人正说话间,许凤佳进了明德堂,这位年轻将领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屋子,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权子殷怎么说?”
虽说昨晚得了个模模糊糊的喜讯,但他一大早要进宫办事,这是早定下的行程,许凤佳也不是婆妈之辈,说去就去,只是这追问时的情急,到底还是显示出了他的关切。
没等许凤佳答话,许夫人已经笑道,“这又要当爹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唉,我不说你了,让你媳妇来数落你吧!”
她就站起身来出了屋子,将西三间留给了小两口。
老妈妈自始至终都跟在许夫人身边,见许夫人出了堂屋,又站住脚不动,她便疑惑地道,“夫人——”
许夫人摆了摆手,轻声道,“你瞧。”
老妈妈便顺着许夫人的眼神,望进了窗里。
透过拉开的窗帘,与晶莹剔透的玻璃窗,西三间里的情景,清晰地展现在了两人眼前:世子爷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世子夫人抿着唇微微的笑,这一对头碰头喁喁私语的小夫妻脸上写满了欢欣,写满了快乐,但旋即,伴着七娘子嘴唇的翕动,许凤佳脸上就又带上了忧色。
“恐怕是告诉他滑胎的事了……”许夫人喃喃自语。
老妈妈心中慨然,她低声道,“少夫人毕竟是伤于纤巧。”
许夫人也点了点头,“我倒是盼着这一胎可以安安稳稳的,生儿生女都好,一来,有个亲生的孩子傍身,她心里安稳,平国公那里也犯不着再信府中流言。二来,第一胎坐稳,往后的生育也就更容易了。”
第一胎没有坐稳会如何,她没有说,老妈妈也用不着问。
她还是听出了许夫人话里那情真意切的盼望,便只好措辞宽慰许夫人,“以少夫人的聪明,天下要是有她办不到的事——”
话说到一半,自己又觉得无味。
就算七娘子聪明绝世,当然也有很多办不到的事。比如说生孩子,那就只能是看天意了。
许夫人又摇了摇头,转过身同老妈妈一道,漫步出了院子。
“于宁、于泰的婚事,我打算等善衡生育之后,交给她一手操办。”走了一会,许夫人忽然又转了话题。
老妈妈不禁有了几分疑问,“您是说——”
许夫人淡淡地道,“我这一辈子,看儿媳实在是少了几分眼力,这一点就不如凤佳。第一眼就相中杨棋,始终是有他的道理在。”
这是在侧面地承认自己不如七娘子,老妈妈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只听许夫人续道,“凤佳前一阵子来找我,他说他是不打算纳妾了。他自己受够了哥哥们的气,善礼的死,其实也和府里的局势脱不了干系……妻妾相争兄弟不合,这就是家败的因由。有四郎、五郎一对儿子,对祖宗他也有所交代。善衡能生最好,不能生也没什么,反正他也铁了心,宁可不生,也不要庶子。”
许夫人顿了顿,又自嘲地道,“是啊,凤佳是把府里的事给看得透了。我知道他其实还是怨他爹的……唉,总之以前的事都不多提了。孩子既然下了决心,很多事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他还说他屋里的那五个通房、姨娘,他是碰都没有碰过,以后几年他打算陆续放出去嫁人,也不必无谓耽误别人的青春,我说都由得他。”
老妈妈不禁道,“世子夫人也实在是好福气。”
“好福气。”许夫人声音里多了一点苦涩,“嘿嘿,好福气,也是自己挣的。”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妒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佩服,一丝欣慰,又过了一会,才悠悠地道,“此后四十年内,府里就是她的天下了,娘家有她弟弟在,能出什么乱子?人生八十年,她是苦了前二十年,甜一个花甲。四妹要是能教得出小五,即使只及得上她五分手腕,今天的情景,又要换一换了。”
老妈妈想到五娘子,也不禁一阵叹息,又宽慰许夫人,“她好,您也是好的,往后四十年,您就只顾着含饴弄孙,再不用操心了。”
想到平国公已经问过自己,要不要改一改乐山居的隔断。许夫人唇角就不禁挂起了一抹笑。——乐山居身为小萃锦的中心,其象征意义,倒是要比实际意义更大得多。
“我不操心。”许夫人就慢慢地笑了,“但有人还是要操心的,恐怕这个好消息,到她那里也就变成了坏消息……”
老妈妈自然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您其实也不好管,横竖以少夫人的能耐,也不至于吃亏。”
许夫人思忖片刻,又点了点头,“她们母女间的恩怨,我们的确也不好多管。”
既然确定了已经有孕在身,接下来的两个月,七娘子的作息一下就变得很规律。
许凤佳问过权仲白,确定七娘子不适合再有剧烈运动,便不再准许七娘子甚至是多走动几步,每日里除了去正院给许夫人请安,便把七娘子锁在屋子里,自己更是一有时间就尽量和七娘子呆在一起,确定她按时起居,不多做操心。只是在七娘子再三要求之下,带许夫人、安王一众去潭柘寺走了走,便再不肯离开京城半步,连皇上的召唤,也都频频被他推却。
“我和他说,我同你不一样,家里人口少,不亲眼看着我是不放心的。”许凤佳同七娘子说起来,很是好笑。“他还说我婆婆妈妈,我是忍住了没有说——上个月封子绣忽然发高烧,他是半夜里派燕云卫,把权仲白从京郊拉出来……嗐,丈八烛台照不到自己!”
七娘子不禁轻笑,“也就是你敢和皇上这样说话了,你也不怕他罚你!”
“他哪里敢,罚我就是罚你,罚你就是下封子绣的面子……”许凤佳自己都笑了,“不过自从知道你有了身孕,他对我似乎也特别客气了一点。”
两个人就同时想到了五娘子,都有了一瞬间的静默。
许凤佳又和七娘子说起来大老爷大寿的事,“也就是这个月下旬了,现在你们家已经热闹得不得了,京城人都笑说,这是比皇上过生日还有排场。”
大老爷虽然很懂得韬光隐晦,但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心中不免一叹。又听许凤佳和她商量,“算来也有三个月了,我看还是我亲自去各府上都报报喜,也免得大家说你不够热情,好容易姐妹们相见,你却又懒懒的。”
自从七娘子怀孕,许凤佳倒是精细了不少:他唯恐七娘子用心太过,伤了身子,因此什么事都预先替她考虑。这一番安排就透了从前没有的细心,七娘子笑了,“好,你正好也和大姐夫厮见一番,还有三姐夫居然也快马赶来……你只怕是没有见过吧。”
她又若有所思,“虽然我没有和娘家打招呼,但按照权神医的性格,瑞云应该是知道了。就不知道她告诉太太没有。”
许凤佳撇了撇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等到年后摆酒的时候,四姨应该就放心得多了。”
因为十一月下旬是大老爷的生日,杨家人当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母族忙,摆酒就没有太大的意思。进了腊月又没有请客的道理,所以按照平国公的意思,这酒就拖到了明年二月五娘子忌日前后。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小心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打从心底出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在迎枕上,拿起了一本书。
“怀个孩子,倒是怀出特权来了。”她嬉笑着道,“就连四哥、四嫂离京,我都没有去送。”
也不知道四少夫人是怎么说服了四少爷,四房没有多久就求了平国公,调动回西北去了,这一次四少夫人要随军,七娘子当然是大力赞成。两夫妻十月底离开京城的时候,七娘子并没有送别,四少夫人也无只言片语相留。想必心中对她,毕竟还是有一线恨意在。四房一去,于平和于安的婚事有大少夫人帮着许夫人安顿,七娘子只管养胎,自然是心无旁骛,过了一段难得的安闲日子。也就是随着大老爷大寿临近,初娘子、三娘子到了京城,才有了必要的应酬。
“索性我打个招呼。”许凤佳还是在盘算着七娘子回娘家的事,“就让你在正日回去一次,其余时间就由我去!”
七娘子不免失笑,“也不至于那么弱不禁风吧?权先生不是还说,宝宝成长得很茁壮,过了三个月,就可以不必那么如履薄冰了吗?适当的走动,也是必要的。”
她虽然也很紧张生育的事,但却及不上许凤佳这样神经质:或者是因为这件事无法他自己来完成,所以他对七娘子的督促反而更加严厉。
“那也只准你出门两次,天气渐冷,万一下了雪,外头多滑,要出了什么事,谁说得清楚?”他沉吟片刻,断然下了决定,“好好说一说,大家也都是亲戚,能理解的。”
七娘子只好由得许凤佳去操持,“随你,随你!”
她又提醒许凤佳,“这一阵子你不要忘记多陪四郎、五郎。我这边养身子不能陪他们跑来跑去,孩子们就寂寞得多了。”
提到四郎五郎,许凤佳哎呀一声,“孩子们要下学了。”
说曹操、曹操到。四郎五郎应声而入,两个孩子都是一脸红彤彤直喷白气,一进屋先脱了大衣服,又去洗了手,这才依偎到许凤佳和七娘子子身边,“爹!娘!”
就要去摸索七娘子的肚子,“摸一摸小弟弟小妹妹!”
七娘子笑着握住了两个孩子的手,“冰着呢,想冻坏小弟弟、小妹妹,还是想冻坏娘呀?渥暖了再摸。”
自从有了孩子,她不再回避娘这个称谓,七娘那不伦不类的称呼,已成历史。两个孩子就嘻嘻哈哈地要将手伸到许凤佳脖子里。“爹给我们暖手。”
“荒唐。”许凤佳嗤之以鼻,“一人一脚,踹了你们才知道疼吗?”
话虽如此,他依然是将两个孩子抱到了怀里,又考问他们。“先生今天教什么了?都背熟了没有?”
两只小鸭子叽叽呱呱的,“教了好些生字,还有一段《千家诗》,我们都背熟了,先生赏了我们一人一个松子糖吃。”
“背给我听听。”许凤佳不置可否。“背会了,才准去玩。背不出来,就抄十遍。”
七娘子不禁失笑,“你看看,你们爹多坏呀!打他!”
屋内就响起了两大两小酣畅的笑声。
第二日,许凤佳进杨家、孙家报了喜,七娘子也写信向封锦报喜,又托二娘子给六娘子带了话,一时间她有喜的消息传开来,众人都上门来看望道喜。
初娘子是拉着大姑爷一起来的,两姐妹毕竟只见过几面,感情比较疏远,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初娘子又叫过四郎、五郎认了阿姨,便笑道,“你大姐夫这一次有希望进京来,以后就能常来常往了!”
初娘子这些年来虽然风韵依旧,但眉宇间到底是有了一点风霜,只有在提到女儿喜儿的时候是最高兴了。“今年十三岁,已经定亲了……在家绣嫁妆,这一次没有带上京来。以后等她和姑爷再来见识世面吧!”
又说,“家里也有两个屋里人有了身孕,这一向喜事是真多!”
蹉跎了这么久,总算是又有了消息,七娘子真是为初娘子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恭喜初娘子,“一举得男就是最好的了!”
初娘子比她大了九岁,现在已经摸到了三十岁的边,自己要生育,可能希望是不大了,但能有一个庶子,也比要过继来得强。
初娘子也还是一脸的喜兴,她笑吟吟地道,“就是,什么事也都是要慢慢等,急不得!”
三娘子就是另一种态度。
姐妹们当年虽然不大和睦,但时隔多年,七娘子早已经不把当时的龃龉放在心上。两姐妹厮见过了,就问三娘子,“这一向都没有收到你的信!”
“婆家规矩实在是大。”三娘子脸上就阴了下来,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家里的辛苦。“我又有钱,一进门就觉得家里人浑身都长了手,变着法向我要钱,从婆婆开始,嫂子、弟妹……”
以张家的门第,杨家如今的地位,其实已经可以支撑三娘子不受任何人的气,婆家人贪她的钱,更是要哄着她拍着她。三娘子自己也有儿子,听起来三姑爷对她也不错,其实日子说不上难过。要比初娘子这些年来受到的压力小很多。
但三娘子看着明显要比初娘子老一些,才二十四五岁的人,眼角就有了一点鱼尾纹。
七娘子看得暗暗心惊,不禁提醒自己:还是要学会知足。
两个姐姐都给了四郎、五郎丰厚的见面礼。
对于五娘子之死的真相,她们却并不太了解,言谈之间只是惋惜五娘子没福,三娘子甚至以为五娘子是产后不到一天内去世的,算是难产而亡。
随着生活圈子的分散,古代传递消息的不便,姐妹们所处社交圈子的不同,彼此间的距离也将越来越大。
权瑞云、二娘子、敏大奶奶上门的时候,气氛就要贴心得多了。
这三个人都给七娘子带了很多补身的药材,还有一些七娘子在娘家时就喜欢玩、喜欢穿的小玩意儿,却没有人送她吃的喝的。
敏大奶奶又格外握住七娘子的手谢她,“七妹真是菩萨转世!”
她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说,“家里又提拔了三四个通房,现在公公夸我贤惠,他也和我和和气气的,家里过得很舒服。”
七娘子看着心满意足的敏大奶奶,一时间真是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笑道,“大嫂比我贤惠得多了。”
这一次她怀孕,家里人好像说好了一样,上到太夫人下到大少夫人,没有一个人说起通房的事,好像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通房两个字一样。七娘子也乐得装糊涂,打算等到生育后再行盘问许凤佳,是否又背着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权瑞云私底下告诉七娘子,“娘倒是早就知道了你有身孕的事,还叫我过去,问我二哥是不是说了什么……”
她点到即止,“七姐要小心保重身体!”
她又摸了摸肚子,幸福地道,“等到孩子出生,要是一男一女,倒不如索性——”
七娘子忙截断了她的话头,“血缘实在是太近了!要是一男一女,就做亲兄妹姐弟一样养大,那是最好的!”
权瑞云哈哈大笑,“就是一说,善久和二哥也都说,实在是太近了,叫我别想着指腹为亲的事。”
她又说,“善久本来想来看姐姐,可惜家里实在是忙不开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他说正月里一定来看你。又吩咐我,问姐姐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开口就是了。”
“你们小夫妻日子过得好,就是我最大的要求。”七娘子握住权瑞云的手,轻声问,“善久对你好不好?”
权瑞云脸上的红霞已经回答一切。
二娘子来的时候,带了六娘子赏赐下来的一大堆名贵药材,还有自己送的,皇后赏的,太妃赏的,总之是恨不得装了两车。
“都让你好生养胎,等明年生产后再进宫请安。”二娘子也是一脸的欣慰,“六妹说,家里要是有人给你气受,就只管往宫里递个话。她为你做主!”
如今六娘子在宫中的地位,也的确是说得出这种话了。
七娘子免不得又和二娘子感慨一番,这才将她送走,又安分休息了几天,便与许凤佳双双出门,去杨家参加家人私底下为大老爷过寿的私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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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输赢
虽然大老爷的正寿日还是三天后了,但此时此刻,阁老府也要较之前热闹得多。府中处处可见张灯结彩,即使已经近了腊月,竟依然处处有鲜花盆栽摆放,七娘子在车轿里看出去,只见处处都整修一新,更是远远可以见到小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她下了轿子,见许凤佳赶上来扶她,便笑着问,“请了哪一班来唱戏啊?”
九哥早已经是满面春风地接了出来,和许凤佳一人一边扶住七娘子往里走,一边嘿嘿笑道,“是麒麟班,瑞云最喜欢听麒麟班的戏,我就偏私了。”
提到麒麟班,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才笑着甩开了两人的动作,“我是有个孩子,又不是残废了。你们这样是做什么,又不是在雪地里,走路会打滑。”
立夏和上元早已经一边一个,挽住了七娘子的胳膊。“世子爷、少爷,还是奴婢们服侍得经心!”
虽然七娘子并不在意,但在知道她有孕的消息后,立夏、上元等人一番商议,最后竟是坚持要留到七娘子生产后再出嫁,用立夏的话说,“这么多年了,姑娘再没有比这时候更要人看顾的,要把您这样交到别人手上,我们也不放心。”
她们这样说,自然是正中许凤佳的下怀,七娘子也觉得多一重保险更好,因此便留了原班人马服侍,小花溪等人依然跟在立夏身边学规矩,这一番时间缓得开,倒是更从容得多了。
大家说说笑笑,进了屋子时,已是一屋子的花团锦簇,不过放眼望去,还是七娘子两人到得最早,后头谷雨和春分又抱进了两个外孙。四郎、五郎在半空中就欢叫起来,“外祖父、外祖母!”
到底是隔辈亲,大老爷如此深沉的人,当着外孙也不禁是一脸的笑,大太太更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早将两个外孙抱进怀里。“想死外祖母了!”
许凤佳上前给大老爷、大太太行了礼,七娘子也欲跟随时,大老爷就又笑着摆了摆手,“你身子沉,这一次就不要动弹了。”
两父女自从决裂之后,彼此之间虽然不少联系来往,必要时更是毫不客气地借用对方的力量,但说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大老爷还好,面上是丝毫不动声色,七娘子却有些尴尬,她淡淡地笑了笑,点头道,“那小七谢过爹的体恤。”
“父女父女,爹不疼你,疼谁呢?”大老爷将四郎抱到怀里,难得地现出了一点感慨,“年纪越大,是越觉得功名利禄,没有多少意思,还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子孙满堂,那才是真的。”
大老爷这话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示情于七娘子,那是无法揣摩的事。不过这话一出,九哥和许凤佳自然是连声附和,权瑞云摸着肚子,和七娘子相视一笑,也是一脸的春风。大太太更是满面堆欢,握着七娘子的手蚂蚁社区首发,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这样的好消息,也要瞒足娘三个月?该打。”
这话虽然是责怪,但透了无限的亲昵,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权先生说我体弱,我更不敢张扬了,怕娘为我白悬着心……”
大家说了一会话,大太太就打发大老爷和许凤佳、九哥,“有你们在,媳妇和小七始终是无法安生,还是先到外头去说你们的国家大事,等一会孩子们都来了,大家再进来说话。”
七娘子犹可,权瑞云肚子大,又是媳妇,的确是比较局促。大老爷也就和儿子女婿自己找地儿享受天伦之乐,大太太又打发权瑞云回去休息,这才拉了拉七娘子,带她进了后堂。
“莫氏的事,你二姐还是和我说了。”一进屋,大太太就沉吟着屏退了一众人等,只留下梁妈妈、王妈妈两个心腹在侧服侍茶水。“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只是你还是手软了点。以后有机会,还是要把莫氏的那个孩子搞掉。”
她不禁有了几分咬牙切齿。“她不是最怕失宠吗?我就要她亲手把夫君往别人床上送!”
七娘子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大太太了,这一次见面,她的心境又有所不同。听到大太太这样说,不由得就皱起眉来,深深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双手护住了肚子,没有搭话。
大太太又径自咬牙切齿了一番,才告诉七娘子,“张家那边,我们也做了布置,虽不说全族败落,但那一房以后是不能再抬头做人了……”
又絮絮叨叨地问了七娘子四少夫人一事的来龙去脉,七娘子捡能说的说了几句,大太太似乎这才缓过劲来,她和气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低声道,“在许家,真是辛苦你了。”
又总还记得关怀七娘子,“手这么冷冰冰的?快喝一口茶暖暖身子。”
一边说,一边已是为七娘子倒了一杯茶,又从暖盒里端出几盘点心来,“一会吃饭的时候,你未必能吃多少,这一会要开始害喜了,还是随时要记得吃一点零嘴。”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拿起了沉口杯放在手中暖着。
“我还好,反正平时能吃的东西不多,常吃的味道都比较寡淡,似乎也没有害喜的危险……”
一边说,七娘子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茶水的蒸汽。
她又似乎是不经意地扫了梁妈妈一眼,又看了看大太太。
梁妈妈面上一片肃穆,似乎心情不好,又似乎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见到七娘子看过来,她抿了抿唇。
王妈妈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了,但也没有多少喜气,和今天的喜庆气氛,似乎并不匹配。
她又看了看大太太。
梁妈妈面上一片肃穆,似乎心情不好,又似乎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见到七娘子看过来,她抿了抿唇。
王妈妈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了,但也没有多少喜气,和今天的喜庆气氛,似乎并不匹配。
她又看了看大太太。
她已经实在是太了解大太太了。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的工作,就是揣摩这女人的喜怒,解读她的微表情,简直成了七娘子的本能。
大太太虽然还是那一脸菩萨一样的慈和,但唇角却分明带了一丝紧绷,她的眼神,也正若有若无地绕着自己的手打转。
这茶水虽然香,但似乎不是七娘子惯喝的口味,闻起来除了茶叶淡淡的苦香味之外,还有一点点带了腻味的甜。
七娘子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一点都不讶异。
自己就算在大太太心里有些地位,和五娘子比,和五娘子留下的外孙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只是实在觉得好笑,在这一瞬间,甚至有了纵声大笑的冲动。
大太太这四十多年来,一直坚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就随手将茶水浇到了地上,让泛着热气的液体,在青砖地上激起了一片水渍。
“你们都下去吧。”她不动声色地吩咐两个妈妈,“有些事,我要私底下和太太说。”
梁妈妈和王妈妈神色都是一变,她们看了看大太太的脸色,要说什么,见到七娘子的脸色,却又都闭上了口。梁妈妈为首,王妈妈紧随其后,慢慢地退出了里间。
大太太脸上就多了几分诧异,几分难堪,几分怒火。“小七,你这什么意思。”
七娘子撑起下巴,她兴味盎然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低声道,“不瞒太太说,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回报当年你的那一份‘神仙难救’。”
大太太的脸色顿时刷地一下,变做雪白。
小花厅也一下就陷入了逼人的寂静之中。
七娘子几乎是惬意地欣赏着大太太的脸色,欣赏着她难得一见的窘迫、慌张、心虚与惊讶,她轻声道,“是啊,小七从小就知道,九姨娘的死,是因为你的一味药。甚至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一味药通过奶水传入小七体内,这才使得我天生体寒,难以受孕。要不是权先生自我七八岁时起,就私底下给我开了方子,小七很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这一次,掠过大太太脸上的讶异,倒是多了几分真实:这位贵妇可能的确是没有想到,神仙难救的毒素,居然还会通过奶水传承给七娘子。
她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七娘子又一次截断了大太太的话头。
“关于九姨娘和您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也已经做过了一番了解。说实话,当年的事恩怨难分,除了下毒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之外,您打压九姨娘,其实并不算错。任何一个主母,在您的位置上,都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只是您不够心狠,又不够心软,再心狠一点,索性将毒药下全,九姨娘急病去世,或者和五姐一样,产后直接就弄一个大出血,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养出了我这个吃里扒外,身在正院,心系南偏院的小**.又不够心软,索性留了九姨娘一条命,给她一些体面,也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她这话听着很像是大太太的口气,但也因为如此,更是充满了讥诮。大太太脸上满布震惊,又有了一线无所适从,她要说话,又说不出什么。七娘子便兴味盎然地续道,“所以要不要报复您,怎么报复您,我一直都在考虑。甚至我也有过疑问,我和您真的有那样不同吗,换做我是您,会不会做一样的事呢?没有老爷的默许,您会这样做吗?是该怪您,怪老爷,还是怪封家的舅舅,甚至是怪九哥呢?”
“我想,最终我有答案了。”她凝视着大太太,几乎是充满优越感地凝视着这个周身珠翠,但鬓边已经露了白发的贵妇人。“对于一个失败者来说,我又有什么好报复的呢,生活已经完成了对您的报复。您一生最看重,无非是希望两个亲生女儿得到好的归宿,希望自己地位稳固,安享晚年。可却偏偏是你自己,一手造成了五姐的死,报复这报复那,你就没有想过问一声自己,为什么会把五姐养成这个样子?”
“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屑的微笑,“五姐之所以青年夭折,是因为她做错了两件事。”
大太太脸上顿时一动,这个泥雕木塑一样的贵妇人,似乎也情不自禁,为七娘子的分析所吸引。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双眸却锁住了七娘子的眼神。
“第一件事,她不应该在还没有上台的时候,就声称自己要查账起底,给五房难堪。”七娘子慢慢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五房下王不留行的用意是,是希望拖垮她的身体,让她没有管家的体力,自己多几分时间来周旋账目。这是歹毒,也是自保。”
“第二件事,她不应该在最大的靠山身体不好,祖母和婆婆不睦的时候,又和四嫂搞坏关系。一旦得意,便扬言要给四嫂送个通房,得罪了一心只有四哥的四嫂。”七娘子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四嫂下番红花纯粹只是为了报复,因为五姐讥笑她生不出孩子,她便也希望五姐这一辈子都别再生了。”
“身为五姐的妹妹,我的确为她的死感到伤心。但我只是她的姐妹,教养她的责任在父母,具体到我们一家,父亲忙于政事,心里只有九哥。你是五姐的母亲,你不教,谁来教?”七娘子低声道,“太太,是您亲手把五姐养成了这个性子,这个连位置都没有坐稳就四处树敌,在最艰难的时候还要平白得罪一个强敌,一旦得志便立刻撒野放泼,吃不了苦受不得罪,连得意都耐不住的性子。如果换作她是你的媳妇,她是你的妯娌,你会怎么对待她呢?”
大太太的脸色渐渐地涨红了,她张开口,颓然发出了一个‘你’字,又废然而止。似乎对于七娘子的指责,她甚至找不到一句话来回答。
“你恨张家,恨莫氏,都恨得起劲,恨太夫人也恨得刻骨铭心,可在我看来,您最该恨的是自己才对。对五姐的教育,你上心了吗?除了供给她丰沛的物质之外,你教养过她吗?在我们成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在摇摆不定,一边想着用九哥,一边想着防九哥,一边想着过继,一边想着立嫡。一边想着四姨娘,一边想着二太太,甚至对我这个小小的庶女,您也要又打又拉。您以为您将一切都握在手心,运筹帷幄,一切都在算中。”七娘子不屑地笑了。“是,您真厉害,我不知道往事,对您是一心的崇敬,九哥不记得生母,心里又和五姐更亲,虽然也有我这个姐姐,但毕竟不在一起长大,您是把他养服了。哇,您真厉害。”
“你——”大太太忍不住了,她一下站起身来,甚至有了寻觅重物的冲动。
七娘子又竖起一根食指,轻声道,“嘘,不要太大声,被九哥听见了,可怎么是好。”
这一句话,锋锐得就像是举世无匹的宝剑,一下就戳破了大太太的咽喉,叫大太太立刻哑了声音,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对一切心中有数,又可以拉得权仲白作证,下毒的事,只要愿意,立刻就可以对九哥翻出来。
自己的下半生还要指望九哥,指望权瑞云……甚至二娘子在夫家,也少不得弟弟的帮衬!
“就算您忙,您没有空照管五姐。”七娘子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您也该明白五姐的性子,是绝不适合嫁进许家的。您为什么又要冲着荣华富贵,冲着虚荣,把她嫁到了许家呢?不就是因为当年您是下嫁,所以憋足了一口气,要把两个女儿都嫁进高门里么?五姐对您说了多少次不嫁,她根本甚至不喜欢升鸾,您听了吗?你想过没有,在她备嫁的那一段日子,她、开、心、吗?”
大太太顿时如遭重击,一下捂住了胸口。
“我可以告诉您,五姐的意中人另有其人,只是她顾忌着你的心胸,不敢告诉母亲。只得委曲求全,和你当年一样不情不愿地进了许家。你对五姐的养育,到底是希望她好,还是希望自己开心蚂蚁社区首发?太太,您自己亲手把五姐的人生毁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去恨别人吗?”
七娘子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今天说太多话了。
她望着大太太,又有了一点不耐。
和这样的人,多说什么呢?难道要一点一点地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她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以至于有了今天的这个结局?如果她听得懂,又怎么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过去的种种,也懒得再逐一分说了。”她轻声道,“当年我出嫁的时候你给我送药材,我懒得拆穿你。到了现在,在我有了身孕的时候,你还以为一味加了料的茶水,可以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最好是让我一辈子无出,只能为五姐养孩子。最好是和通房斗得不亦乐乎,将庶子们扼杀于胎中,保证四郎、五郎平安继承家业?”
大太太脸上的神色又是一动,七娘子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又说中了。大太太真的就是这样打算的。
她真的是一下失笑起来。
“太太。”她轻声说。“就算我一直装傻充愣,你也要有自知之明,人笨成你这个样子不要紧,要紧的是还想着驾驭一个聪明人……您这心思,也实在是太变化多端了。我六岁就能为你分忧解难,十三年过去,我斗倒了许家四房、五房,连许家老太太都已经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您也想一想,您和我杨棋,那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吗?”
“从前大家还保持着和气,我也懒得多说什么。”她没有给大太太反应的时间,便徐徐地道,“从今天起,大家索性把话挑明。从前我奉承你,是因为我没有出嫁,九哥没有娶亲。你用我,防我,用九哥,防九哥,我忍了,因为我也要用您。您和我就算是彼此交易,我对您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计较您的凉薄。甚至连九姨娘的事,我都咬着牙忍了,我和您不同,我很珍惜我的生活,我很珍惜和凤佳之间的感情,甚至是和二姐之间的姐妹情。我想人这一生中,总是爱比恨多,我不能老想着报复,我要看看将来。”
七娘子顿了顿,她提高了声音。“可您也不能昏聩到这份上。太太,您还不懂吗?从今往后,只有你求我,没有我求你。你要求着我,求着我不把九姨娘的事情告诉九哥,求着我好好地看待四郎、五郎,不动他们的位置,在你后半生的每一天,你都要记住。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只要我一个不高兴,顷刻之间,就可以将它夺走。”
她的手又按上了自己的小腹,七娘子又压低了语调。“九哥最大的心结,就是不能好好地孝敬生母。虽然对养母也有情分,但九姨娘的事,依然是他无法挽回的遗憾。到了现在,您看得出他最看重的姐姐是谁了吧?”
“凤佳和我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对于我查出五姐之死的真相,他很感激。家里的事,他全听我的。瑞云和我姑嫂和睦,时常和我诉苦,说婆婆对她多有搓摩。父亲要用到封子绣的力量,和他保持友好的关系,他就必须要哄得我开开心心的,不和他闹别扭。婆婆开心我稳固六房地位,对我另眼相看,言听计从。”七娘子的声音越来越高,要不是还记得肚子里的孩子,她简直要一边笑,一边说。“您还有什么力量能够为难到我,您说一说。”
大太太无言以对。
她就像是出了龙宫的渔夫,才打开过玉盒,被盒中蕴藏的真相,熏得一下变成一个老妪。眼角眉梢之间猛地就多出了无限的心事,无限的重负,无限的震惊,与无限的茫然。对于七娘子的每一句话,她似乎都只能听而不能说,甚至连反击的力量,都已经不曾有。
“如果我的孩子出一点事。”七娘子轻声说,“不管是怀胎十月内,还是出生之后,他活着,四郎五郎没有事,他死了,自然有人陪他下葬。如果我平安康泰,那是最好。要是我也一起出事,就算我合了眼,也自然有人来带他们上路……我把话放在这里,信不信,太太自己衡量。”
现在大太太又可以说什么呢?
七娘子注视着这张苍老的、愧悔的无言面孔,她忽然间觉得自己一身轻松。
九姨娘在她心中留下的心结,似乎随着这一番话,已经被她解开。
“而你又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您吗?是什么让您的下半辈子,必须看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庶女脸色过日子吗?”七娘子轻声设问,又很快给了大太太答案。“是您对九姨娘下的毒药。若您只是冷遇她,只是逼迫她,我未必会怨你恨你,但你又为什么要给她下毒呢?我是她亲生女儿,我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我知道您也不得已,您也有您的难处,我本来也不想说出这些事情,甚至还会在明面上孝敬您,维持您的面子。——毕竟您名分上还是我的嫡母,无端端地撕破脸,我又能将您怎么样呢?
“可您是非得要故技重施,逼我把话挑明,好,那我告诉您。太太,您的下半辈子,是输在了一个死人手里。您以为她很卑微吗?不,她就是死了,都可以赢你。”七娘子偏过头,笑了。“她虽然死了,但她教出来的女儿,要比你教出来的女儿强很多。此后数十年,你看着我,就会想到你的失败,就会明白今天你的遗憾,是你自己一手造成。”
她一下收住了口,将满腹想要吐露的话语,全都关在了心底。
没必要把大太太点得太明白了,就让她保持糊涂,保持懵懂,保持着这不堪一击的愚蠢,对于七娘子来说,才最有利。
大太太也没有说话,她张开口,又很快闭上了嘴巴,似乎正在费力地消化着七娘子的说话。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中慢慢地,流露出了无限的苦涩。
只是这短短一席话工夫,大太太似乎就老了十分,她本来虽然带了憔悴,但神色间还是有贵妇们习惯的养尊处优,但在这一刻,她面上透出的表情,实在是复杂得、伧然得,难以言喻。
屋内又静了一会,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与轻轻的对话声,似乎是王妈妈和谁在门前说话。
七娘子就站起身来,提醒大太太,“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太太想明白了,就快点出来吧。”
她停止了脊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紧闭的门扉。
“你不会的。”大太太低哑的声音,忽然间传到了七娘子耳内。
她于是偏过头去,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也正注视着她,她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神态间的灰败、的落魄、的难堪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她轻声地、恳求地说,“你不会的,小七,你……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你不会让四郎、五郎……你……你会好好对他们……”
剩下的话,大太太居然哽咽。
七娘子勾起唇角。
她究竟会不会,大太太已经无须知道。
“那,你就得猜了。”她轻轻地笑起来。“你猜我会不会?你敢不敢试试我会不会?你想,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
只看大太太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不敢。
恐怕非但不敢,她还要想一想在余下的日子里,怎么修复和七娘子的关系,怎么保证七娘子会好好地对待两个继子,怎么确保七娘子和她的孩子安稳健康。她的余生将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正如七娘子所言,她的安富尊荣,只系于七娘子一人的心情。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和她在西北的事。
那天晚上,九姨娘需要跪下来求大太太的一个喽啰给她一条活路。
而在余下的整个人生中,大太太要跪在七娘子脚边,祈求她的怜悯,她的宽恕。
这已经是对大太太最好的报复。
她打开门出了屋子。
“二姐。”她招呼二娘子,“和娘说了几句莫氏的事……娘现在心情恐怕不大好,不希望人打扰。”
二娘子顿时皱起眉,“说了你现在双身子,让她别问你,添你心事——来,大姐、三妹都来了,六姐也派人出宫来送东西。我们先出去。”
“七妹原来躲在这里。”初娘子也寻了过来。
三娘子的招呼声从远处响起,九哥的笑声、权瑞云轻柔的说话声、许凤佳和四郎、五郎的斗嘴声、远处戏台方向的锣鼓声、鞭炮声……
七娘子就笑着和初娘子、二娘子一道,走进了一片锦绣之中。
303新生
承平五年元月,天气已是反常的和暖,长江以北河流居然纷纷开冻,朝野上下不禁都有了一丝兴奋:大秦主要还是以耕作为主,元月天气冷倒是不怕的,因为还没有Сhā秧。但北戎最怕就是早暖紧跟着倒春寒,将已经抽条的牧草全都冻死。今年气候的反常,对大秦是比较有利的。
也因为今年长江以北几条河道上冻的时间都很短,开冻得也早,才过了正月十五,京杭大运河上就已经有了不少船只来来往往。毕竟不论是什么时候,逐利追名者,也总是熙熙攘攘匆匆忙忙,决不会停下脚步的。
七娘子放下手中的书本,又望向了窗外的风景,紧了紧手中的暖炉:虽然逐渐接近江南,天气已经并不太冷,甚至有了一点阳春二月的暖意。但今年冬天她特别怕冷,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离不开暖炉。
她才一动,立夏就轻声道,“要不要关上窗户,免得吹了冷风?”
身边又有人说,“还想不想吐?想的话,叫权子殷再开一帖药给你吃。什么神医嘛,连晕船都不会治。”
言下之意,对权仲白居然还有很大的不满。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我没事啦。不要我一动,你就当我有事,我是活人,会喘气的。”
许凤佳哈哈大笑,和立夏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又安静下来,不再打扰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继续看向了舷窗外缓缓移动的山水。
会在身子沉重的时候跟着许凤佳南下广州,是连七娘子都没有预料得到的——过完了大老爷的大寿,许凤佳立刻就得到了自己的新任命,皇上将他任命为广州将军,开春后南下广州,准备收拢舰队,护卫广州一带海域,尤其是要驱逐走近几年在沿海一带比较活跃的南洋水盗。
由于大秦打过海战的人,估计除了孙立泉也就是许凤佳,这个任命的确推无可推。而军令如山,许凤佳也不可能等到七娘子生完孩子坐了月子,进了夏天再下广州。他又受到往事的刺激,决心将七娘子带在身边,决不重演故事。因此便一心要带七娘子到广州去生孩子。
这件事当然在京城许家激起了轩然大波,但由于许凤佳的态度出奇坚决,七娘子也更愿意到广州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不是在京城镇日于贵妇圈中打转。
少了四房、五房,于安于平又已经在年前年后发嫁,于宁和于泰的婚事倒不在眼前,府里这几年来已经没有过多的大事需要操劳,还有大少夫人从旁襄助。七娘子不必一定留在京城打理家务,许夫人最终态度还是软化,认可了许凤佳的决定。这也就促成了七娘子以怀孕五个月的身子登上河船,才过了正月初四,便顺流而下,往广州而去。
许凤佳本来是有意高薪将钟先生聘请上船,带到广州去做自己的私人医生——自然这接生婆子,七娘子似乎早预备好了——这样在船上有事也可以随时支应,不想权仲白恰好要到苏州一带去亲自验收一批上等的药材,顺便考察从西域移植过来的一批药材能否在苏州繁衍成活,已经向宫里请出了假来。因此两边正好一起上路,许凤佳还扬言,“要把你拐带到广州去,住到杨棋生育之后再放你走。”
权仲白是否有兴趣去广州看看,七娘子倒并不知道,她一路上其实也没有多少状况需要权仲白的照顾:或许是因为很重视保养,这一胎并没有给七娘子带来多少苦头,成长得也很健康,最近孩子已经会在七娘子肚子里上演全武行,愉快地翻来覆去了。
也就是前几天船行比较颠簸的时候,七娘子有了一点晕船的征兆,许凤佳顿时下令船队缓行,权仲白又从一仓的药材中选择调配,给七娘子配了一味平复胃气的方子。七娘子吃了之后已经没事,许凤佳却还是并不放心,和立夏一道紧紧地傍住七娘子左右,令她很是啼笑皆非。
“好了,我真的没事。”她又打发许凤佳,“眼看着就要到苏州了,你还是去看着两个孩子,码头一带船多,别让孩子们闹出事来。”
这一番南下,大太太曾经非常积极地希望七娘子将两个孩子留在京城。许夫人也有类似的意思,七娘子却都一一婉拒。一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小见识广阔,对两个孩子大有好处;二来,许夫人毕竟年纪大了,难免照看得不周到,很多时候也许过分宠溺,把四郎、五郎养坏了,七娘子将来也没法向自己交代;三来,孩子们亲不亲自己倒是无所谓的事,但和许凤佳之间的感情还是要亲近一点。免得将来和平国公、许凤佳一样,父子之间总是有一些说不出的心结,谈不上亲密无间。
至于大太太怎么想,七娘子就懒得去揣测了。许凤佳是亲爹,他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大太太能怎么说?她对四郎、五郎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两个孩子粘她未必比粘许凤佳来得少。大太太要把担心她谋害孩子的话说出去,自己就先不要做人了。
以她现在的处境,其实已经不必太在意外人的看法,只要能问心无愧便已经足够。因此七娘子这几个月来,对四郎、五郎反而越发随意,没有了以往的小心翼翼。她觉得这一胎之所以这么顺,也和她无所用心,有很大的关系。
许凤佳动弹了一下,懒洋洋地道,“我不去,立夏去把两个小捣蛋叫进来吧,一早上都在甲板上野,也不知道进来看看娘。”
立夏笑着出去,没有多久,就带回了两个一头是汗的小顽童。——四郎、五郎都要较同龄人高而且健壮,今年才五岁,甚至要比六岁、七岁的孩子还高大。
“娘!”两个孩子都冲到七娘子身边来,又冲到舱外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七娘子的肚子,五郎就指着许凤佳嘲笑,“爹真懒,太阳晒ρi股了,还在床上躺着。”
七娘子微微一笑,柔声道,“还不擦了汗换一件衣服?仔细一会吹了风着凉,又要打喷嚏。”
两个孩子于是又短暂离开,过了一会,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脸洁净地进来,四郎又问,“咱们在苏州能住几天呀?”
水路走到苏州,再往广州走路线就比较丰富了,很多人会选择海路,虽然慢一点,但是比较更平稳。许凤佳便决定在苏州停留几天整修一下,也让孩子们熟悉一下百芳园,一边安排海运船只在宁波等候,视七娘子的情况慢慢开过广州去。不过因为要赶上季风气候,所以在苏州也只能停留四五日而已。七娘子本来懒得折腾,但看四郎、五郎十分渴望,便也觉得在苏州停留几天也不错。
许凤佳漫不经心地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便道,“大概四五天总有的,爹可以带你们去小香雪看看梅花,不过娘就只能在百芳园里住着了。”
他又问七娘子,“这一次去住在哪里,定了没有?”
七娘子摇头道,“我想着百芳园里很久没有住人了,还是看看玩玩罢了,住还是住在专门的客院,那里经常有人居住,人气旺盛一些。”
百芳园也是门庭冷落许久,许凤佳自然没有太大异议。四郎、五郎又已经连珠炮发问,“苏州有什么好吃的?娘,我想吃酱排骨。”
“我想吃黄鱼面。”
“还有还有……”
随着四郎、五郎的吵闹,船身发生轻微的碰撞,立夏推门而入,笑道,“船行靠岸,请世子、夫人起身。”
难得到苏州来,七娘子是没办法上街不说,许凤佳洗去一身尘埃,就带着两个孩子去街上玩乐。七娘子倒是好整以暇,在余容苑里洗了澡,又睡了一会,才起身见了来请安的董妈妈,笑着问了几句乞巧的近况。
董妈妈对七娘子自然十分恭敬,“现在也有身子了,这一次想来请安,偏偏不大舒服,我就没让她过来……”
七娘子想到前情,也为乞巧高兴,“好,董妈妈要看到第三代啦。”
她在江南也是有产业的,两个账房也进来请安奉帐,还有纤秀坊的管事,田地上的管事……立夏和上元忙着对账,七娘子当然是无所事事。在余容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就有人上门请他们一行人去吃酒。
自从大老爷高升,江南总督一职常年虚悬,李家任满调离已久。倒是诸总兵一直在江南落地生根,还有许凤佳在太湖一带留下的老下属们也有留在当地的。权仲白有很多事要办,根本无暇应付,许凤佳向诸家解释过七娘子身子沉重不便应酬,余下人等一概婉言谢绝,只是陪七娘子在屋内休息,连七娘子让他出去走走,他都婉拒。
眼看天气和暖,七娘子就动了念头,带两个孩子进百芳园里游玩。这时刚进二月,因为天气暖和,不少花朵开放,园内直是莺飞燕舞,鸟语花香。四郎、五郎在京城的狭小园林里住惯了,一进来可不是眼花缭乱?当下就要去爬假山,七娘子忙喝住道,“先到月来馆,看看你们娘亲从前住的地方。”
于是就带着孩子们进了月来馆:因为五娘子之后,这里便再无人居住,是以除了一株大无花果树与一头老黄猫之外,并无可看之物。七娘子在门外粗略介绍一番,这里是去世了的娘从前起居的地方,那里是她的卧室……
因家具都搬到京城去收着了,月来馆余下的无非是几间空屋。四郎、五郎听得一脸无聊,五郎便去逗树下的老黄猫,老黄猫喵地一声,倒是过来蹭了蹭七娘子的鞋子。
七娘子望着它,倒是想起了往事,一时间,她的声音悠远了。“这是五姐养过的斑斓虎!不想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它倒是还在。”
果然,斑斓虎也认得谷雨、春分,对两个人也很是亲热了一番,才慢悠悠地跳上了无花果树。
两个丫头自然是一阵唏嘘,七娘子又屈指道,“算一算,五姐八岁的时候抱来养的,今年她冥寿也二十一了……十三岁了呢。”
四郎、五郎听说是五娘子养过的猫,倒是来了兴致,围绕斑斓虎大呼小叫起来,好在老猫脾气好,孩子动作也不大,两边倒是玩得起劲。七娘子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又别过身擦了擦眼睛。
许凤佳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放到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靠到他怀里,低声道,“以后要是爹娘那边想出手百芳园,我们就买下来吧。”
顿了顿,又道,“在各院子里都埋一块石碑,写着这里住过谁,又有什么际遇……这月来馆里,要写着因一株无花果树得名,曾经住过杨家的一位小娘子……再写一些孩子们想对五姐说的话。”
许凤佳低沉地道,“好。”
顿了顿,又道,“那再往里小香雪里面,就写一写你六姐的故事好了,一个庶女成为宫中贵妃,实在也有几分传奇。”
七娘子明知道许凤佳是在逗她开心,仍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招呼两个孩子,“到小香雪看看,梅花现在不知道谢了没有。”许凤佳便命人抬了小暖轿,七娘子上了轿,一行人慢慢地从万花流落一路绕到了小香雪。
七娘子就一路指点,“这里是及第居,你们舅舅从前就住在这里读书。那里是百雨金、聚八仙,百雨金里时常拜访牡丹,聚八仙是琼花。啊,溪客坊——看到荷叶了吗?从前你们三姨四姨就住在里面。”
“还有万花流落,我们在里头划船。七里香……噢,小香雪到了。”七娘子远远就闻见一段梅香,两个孩子更是早已经奔到了前头,都稀奇道,“这园子真大啊!比家里的小萃锦大多了!”
小香雪的院子自然是锁着的,七娘子下轿来,也只是看了看梅花,这一片梅树倒是都开过了,只有几树梅花未谢。孩子们又欢呼起来——发觉了梅林里的秋千。
五郎顿时就要荡,纵身上去,却又立刻跳了下来:这麻绳自从六娘子进京,也不知道几年没换,风吹雨打,早已经吃不住劲。五郎一跳上去,便有一边绽开,要不是他敏捷,险些就要跌倒。
众人赏玩一番,便又从西边绕出去,一路过了长青楼,七娘子又命人开了门,带孩子们进了南偏院走走。再从朱赢台拐过来,才带孩子们进了玉雨轩。董妈妈却是早开了玉雨轩的门,布置开来,让众人在里头歇息。
七娘子这一趟行动下来,也很有些累了。孩子们却并不疲倦,缠着七娘子听她说了几个玉雨轩里的小故事,便又呼啸而出,这一回是再拦不住,要去爬假山了。谷雨、春分于是匆匆而出,跟在后头大呼小叫,请小祖宗安生一点。七娘子稍微一打盹儿,再睁开时,立夏上元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见到许凤佳站在院子里,负手赏一株梨花。
今年天气暖,梨花开得早,此时已是一院白雪。七娘子玩心大起,蹑手蹑脚走到许凤佳身边,摘了一朵梨花,别到了他耳边。许凤佳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还以为你要睡着了,正想要不要叫你起来。”
七娘子笑道,“你在想什么?该不会又是怕我难产吧?”
此人虽然英雄了得,但却很怕生育二字,一经提到顿时是面色苍白,尤其权仲白说过她容易难产,随着肚子越大,许凤佳一想到这事,有时候甚至会愀然色变。七娘子自己虽然也怕,却不如他这样担心。
许凤佳便皱眉道,“这种事实在是难以预测……”
的确,当时生孩子就是脚跨生死门,一旦难产,很容易一尸两命。更别说坐月子期间会有的种种变化,尤其到底会不会难产,以现在医术来说也的确是无法完全预测得到,许凤佳会有此担心,并不稀奇。就是权瑞云腊月生产,有权仲白亲自坐镇,也很是吃了一番苦头,险险人就没有保住。这就把九哥和许凤佳的胆都要吓破了,这一次要不是九哥要下场科考,自己都恨不得要跟来广州。
倒是七娘子已经想通:她尽量按照后世习惯科学养胎,如今胎儿似乎也并不太大,这都要难产而亡,那就是老天收她。
“我从小到大,度过了多少难关。”她就笑着安慰许凤佳,“这最后一道难关,难道还过不去?你小瞧我么?”
许凤佳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七娘子又道,“再说,这最后一道难关前折损了,我也不会甘心,多半还是要再求一次机会,重来一次。我一世求存,就等着生完孩子之后,从此不再生存,开始生活。老天不会为难我的!”
或许是她的自信神态,也感染了许凤佳,少将军面色稍霁,又故态复萌,嘲笑七娘子。“你是求存?你锦衣玉食,你都要求存,西北那些边民们那就叫挣命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懒得理他,只是靠在许凤佳肩头笑道,“还记不记得你在这里问过我什么?”
曾经她很不快乐,生活对她来说,只是生存中必须遭受的苦难。曾经她想要放弃,用死亡来结束似乎永不会静止的厮杀与挣扎,曾经她想要逃避,想要用麻木的桃花源生活,用一个没有血肉的主母来要求自己,安于孤寂。
即使是现在,她的生命依然带着灰色,她没有享受到生活的乐趣,青春的滋味,就已经要为一场生产做准备,而这一仗,她也没有必胜把握。
即使熬过来,她的未来也依然充满遗憾充满未知,许家深陷政治中心,富贵要在险中求,将来杨家、孙家、牛家……无数的政治风暴引而不发,或许哪一个就是许家的葬身地。还有大太太、四少夫人,宫中的皇后、牛淑妃……都会是她、或者她亲人的敌人。
而且,她一直觉得她还没有开始了解许凤佳,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她一直太忙碌。或者两人依然并不太契合,度过了这一段同舟共济,同仇敌忾的日子,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他们会同床异梦,同室操戈……
但忽然间就在这一刻,许凤佳从身后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问,“杨棋,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语调充满笑意。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心里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暖流。她知道未来还有数十年时间,让她从容地学会爱一个人,让她和许凤佳之间慢慢地互相了解。
一切风雨已经过去,在未来,她将不仅仅只是生存,有一段生活,等她展开。
她笑着说,“许凤佳,我预备把下半辈子,都用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给手机党,新文书号1417276~完结了,大家冒泡吧!哈哈哈,庶女后记见下XD:生存结束,生活开始,本文也该完结了。来,让我在新鲜完结,存稿38章(炫耀)的情况下写一下庶女的后记,哈哈哈。
会开始写文其实还是满意外的,最开始因为爱看红楼,比较想写一个红楼同人,于是写,于是崩,一直崩到了完结,没有剧情大纲没有人设和故事线的结果就是我到后期根本不知道我在写什么,速度也超级慢。而且中间因为很多原因我写得断断续续的,到后期是烂尾完结。
然后期间我的兴趣还转移到别的领域,等到10年12月的时候我忽然间觉得我也可以写一本BG长篇小说,然后那段时间看了一些明朝相关的文章和资料,又觉得正德是个很有趣的人,于是我就非常自以为是地开了一个很宏大的篇章(自以为是),然后去写了……然后扑街了,不过这一次我学会了打人设,写大纲,以及写一点故事线。虽然到后来依然还是有一点写崩,以及速度写得很慢,觉得写得很艰涩。不过完结皇后后,我感到我开始懂得怎么说一个故事了。但是要说好一个真实历史朝代背景,以及和天下有关,需要历史人物出场的故事,还是太难了。要做太多的功课,以及受到很多的限制。所以在写完皇后之后我希望我可以写一个场面比较小的故事,自由度也希望能高一点,于是我就写了庶女。
庶女当然是到目前为止我最成功的一本小说,它的诞生有受到庶女攻略的影响,当时我看了这本书的前两三百章之后(大概看到了十一生产?),感到她的风格一方面很迷人,一方面又稍嫌平淡,虽然说是攻略但攻略的部分比较淡,所以我感到想说一个斗争的风格很强烈,矛盾激烈而又比较琐碎细致的故事。想要写一个比较会为了生活压低脊梁的女主角,所以这就出现了我笔下的小七。
小七的性格和我当然十分不相似,她比较苦逼而我比较二缺,大概她代表了我必须向生活低头的时候希望自己做到的理想型吧。她是一个非常现实而非常精明的人,虽然也善良,但更注重自保。而她所处的环境也只能让她别无选择地越走越深,事实上如果她是个真实的人,我想她是不会得到她的许凤佳,她可以拥有极度优越的物质条件,但她依然是非常寂寞的。我给她开的两个金手指从头到尾只有穿越与爱情,当然也是因为没有爱情线的话就太缺乏戏剧性了。我想全面认同小七的人不会太多,但在生活上有过挫折和无奈的朋友也许会更喜欢她一些,当然也许不会。另外很多读者朋友似乎觉得讨厌小七对我这个作者的打击会很大的,这个要纠正一下,我笔下所有的人物理论上来说都是我的小孩。小七不过是其中一个,你不喜欢她去喜欢别人我个人来说是无所谓的……而小七面对的困境和道德难题,实际上是体现了我个人的一点想法。我不大喜欢在宅斗文中还保持着全部清白的女主角,我想既然是争斗中的一方,那么她必定会有需要脏手的时候,而出色的权谋虽然会是她的一个技能,但在很多时候也会成为她的一种负累。她不可能一边算无遗策一边心地纯善,这样的人根本从现实中来说是不存在的。从这样的角度来说,小七不讨一些人的喜也是挺自然的事,我想角色的争议性也是真实性的一个表现。
这本书写作上得到了很大的收获,我学会了打很丰富的大纲,打小纲,写章节提要,画故事线、做人物图表。因为要写一篇长达144万字的文章还是需要一些细致的准备工作。当然也有失误,比如说我开始想百万字完结,一天五千一个月15W,多加更几次半年完结。但事实上我写爆了,写爆了50W字……连载了9个月,汗。最大的收获就是我开始学会说好一个故事,生存手册前期我试验了蛮多技巧,现在看来反响还是不错的。到后期我觉得庶女的行文节奏还是慢了点,但是为了维持一个统一的行文风格还是保持了一个节奏。我想下本书行文节奏会更快更紧凑一些,我希望大概六十万到七十万能完结,最多不要超过一百万字。
写庶女的另外一个收获是发现我更喜欢架空世界,这样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构建很多我想要的细节,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时间更多地花在写文上,所以庶女系列会有四篇文,庶女第一篇,嫡女、主母还有孤女三篇,都上了写作列表。当然,也可能随着情况的变化难产也不一定。我想写完这四本书后整个大秦世界会变得更加的丰满。对了,关于这一点要纠正一下,大秦不是大清,它本来是要叫大云的,但我第一次写的时候打错了后来就将错就错。就设定来说,这是一个接续了明朝的汉人王朝。不过当然,还有一些坏习惯是改不掉的,并不是每个戏份吃重的男角色都喜欢女主,这是我改不掉的坏毛病。我不大喜欢所有出彩的男人都喜欢女主的设定,太玛丽苏了,所以其实这本书的四个男角里只有许凤佳是真心喜欢小七,其余的三个男角色虽然生活轨迹和她有过短暂的交叉,但并没有无可救药地爱着她。我想这个坏毛病(如果是毛病的话),我是不会改的,不过续集里的感情纠葛会比这一本多一些。
废话这么多,让我谢谢我可爱的责编,在一直受到我骚扰的情况下没有掐死我。我的朋友桥夕和茂林修竹对我的支持,尤其是竹子她本身不看宅斗但老帮我看文,还有我的好朋友芒果,庶女的存稿大概在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了30章,最窘迫的时候是3章,在后期大部分时候是10-20章,12月4号存稿完结的时候达到了38章。大量的存稿保持了我在修改和添减细节时的从容,但也使我在很多时候迫切地需要一个读者的新鲜意见。小芒果从庶女存稿10章还没有发表的时候开始,已经为我阅读了存稿,并且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揪出了很多错别字和小虫子,八个月以来基本每一章都是先得到了她的认真评语再和大家见面。期间她出差……出国旅游……的时候我还会把稿子mail给她,她用手机来看完回复,所以说这本书能取得一点成就和金钱的话,其实和她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当然在大家看完这篇后记的时候她肯定是又已经为我看了新文存稿哈哈……
最后,要感谢一下一直支持本书的正版读者,说老实话,没有金钱激励,谁也不想一天到晚在电脑前码字,出去玩玩不好吗?我是个现实的人,是你们为我付出的金钱激励着我开动脑筋尽量将这本书写好,按时更新以便不辜负大家的等待。我希望我做的很好,虽然我知道我无法让所有人满意,但我想我还是至少做到了一点:按时更新。庶女连载到现在基本上是日更,偶尔两次没有更新也是因为**太抽,第二天都有双更补上。这一点是我对V文正版读者最基本的保证,谢谢你们愿意为了我花钱,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爱。在为我花钱之后还愿意为我留言,写长评的读者们,更加谢谢,虽然因为码字比较忙,到后期比较少回复评论,但每一个人的评论我都有看,是你们一直支持我走下去。千言万语感谢真是说不尽的,希望大家可以一直喜欢我说的故事,愿意为我花钱,我们能一起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最后的最后,关于下一本书,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把故事说得更加的完整而细腻,情节进行得更合理更精彩,爱情线的部分多一点,男主角不要老是打酱油,在考虑大纲的时候还是要把男主角那边多做一点戏份(擦冷汗)。我想我可以进步的空间依然还很大,我希望下一本书不会让大家失望,也希望大家能支持大秦系列,支持这四个其实关系还满紧密的故事XDD.在此附上新文连接,希望大家用收藏和留言砸晕《嫡女成长实录》!
PS 当然,小七和小许会是下本书的配角,事实上,许先生还是下本书初期比较吃重的角儿~一些在庶女里比较出彩的配角,在续集里也会有很精彩的表现。
再PS 忍不住说一声续集的男主角之一,他姓桂XD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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