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畏亵的碰触里,侵犯者们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不住喷发在自己身上,某种情念在他们异常兴奋的眼中熊熊燃烧着。身为男人的他知道那种感觉,但让他真正切身了解到那其中涵义的却是在那个人的眼里。
其中一个人笑了起来,低嗄的声音里有着淫秽的味道。
「果然是好悍的一匹马!不知道骑起来的滋味怎么样?」
他转头看向坐在藤椅上的男人,询问意味的目光。
男人两手优雅地交迭着,状甚悠闲地倚着背垫,一个美丽的女人趴伏在他膝间。望着床上的人,他轻轻敛眼,微微一笑。
「也无妨。」
一堆男人讨论着谁要先上,那急躁的声调在室内回荡着。
紧咬的下唇已渗出血丝,魁七瞪着床前的男人,那怨毒的眼中燃着前所未见的炽烈光芒。他从未这般恨过一个人。
伊藤手抚着女人的长发,那双冷冽的眸子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视线。
争论有了结果,两个男人露出狎亵的笑容爬上床。
止不住的战栗在全身扩散开来,魁七激烈地诅咒着自己的脆弱无力。
惊骇的瞬间,他瞥见伊藤笑了。微微的弧痕弯起,那张绝色的脸庞笑得万般满足,笑得异常畅意。
那一剎那,所有情绪的引爆点。
「XXXX全家!狗养的日本鬼,下烂的贱胚!伊藤泉一郎,你不得好死!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鼓胀发热的硬物抵在股间,碎裂的肌肉开始发痛。魁七不顾一切地嘶声厉喊着,眼底射出深沉的仇恨,他绝不原谅那个男人!
失去控制的狂骂不绝。那双原本带着谑意的眼眸则冰冷地瞇起,蒸腾的怒气隐约其中。
走向床边,伊藤暴戾地扯开趴覆抽动的部属,狠狠搧打底下那张谩骂的嘴。
擦破的嘴角鲜血直流,在满口鲜血下显得模糊的语音。但魁七依旧不停骂声,像是要将蓄积已久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他刻意在众人面前挑衅对方的极限。
伊藤脸上出现未曾有过的狰狞表情,直直地盯着那火热的眼瞳,他嘴边浮起一抹冷笑。
「来人。」
凌厉的破空之声,瞬间的乌光闪动,接着便是利落的皮开肉绽与火辣的锥心之痛,这一切的过程他异常熟悉。
从右颊上开始,长长的鞭痕一直延续到胁下,鲜血淋漓。
痛,他很痛,满是咬痕的嘴唇一片惨白,那急促的呼吸说明了他的不胜负荷。寒冷的气温让原本的痛楚更加扩大,早已冻僵的身体毫无招架之力。
手上的长鞭隐隐闪着噬血的光芒,从那不住颤动的眼睑中,伊藤再次证明了自己对男人的主宰与操控。
伊藤脸上露出意味胜利的微笑,两人相对的一瞬,看似屈服的魁七竟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是同样骄傲的笑容。
「XXXX这女人脸的日本鬼!」长鞭同时落下。
接着是不停的辱骂,与不停的抽打。伊藤打得越凶越厉害,他也骂得越不堪越低贱。所有的痛楚彷佛都可以在伊藤愤怒的脸上得到些微的弥补。
鞭起鞭落间,两人的对峙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逐渐模糊的血肉,开始暗哑的嘶声。那激烈的惨状让旁侧的女人们看不下眼,纷纷别过头去。
「大佐,您也累了,就让葛叶来伺候您吧。」
一个身穿淡紫和服的女人走了过来。
伊藤粗暴地推开她。
「拿盐水来。」看着眼前坚持不认输的男人,他沉声喝道。
人散的室内,一片死寂的漆黑。
沾满鲜血的床单上,毫无生气的男人身躯静静地躺着,一如被弃置的破烂玩偶。那涣散的眼半开半合着,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不是。
呼啸的风在窗外嘎然作响,雪下得很大,冰冷的气温就像利刃一样切割着祼露的皮肤。
他却彷佛浑然无觉。
沉重的身体逐渐麻痹,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正不断地离自己远去,包括当初让他痛到几乎气绝的伤口灼烧。
恍然间,脑中的晕眩慢慢地扩大,昏沉的虚感越来越强烈,所有的记忆开始退褪,一道道的情感之门逐次封闭,某种飘渺的东西似乎正从他的身体中抽离。
耳旁狂暴的风声突然变得轻柔无比,那种感觉,就像是母亲在哄着心爱的孩子入眠。男人缓缓阖上眼,虽然他没有母亲,也未曾被安稳地哄睡过。
柔软的闇黑大举向全身袭来,躯体中最深沉的睡意被唤起,遥远的彼方似乎有个声音正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
一抹安心的微笑浮现在男人僵紫的唇边。坠入温暖泥沼前的最后一刻里,残留在迷蒙意识中的是那终于解脱的欣喜。
「天津支店长井上先生、上海支店长山本先生,代表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与三井集团支那各分营所,电贺少爷荣升少将。」
「香月司令官,送来支那国宝琉璃壶一只,祝贺少爷高升。」
「筱田、早川、佐野等三位旅团长于今晚在水榭楼设庆宴祝贺,恭请少爷莅临。」
偌大的书房里,语声回荡。
冗长的禀报之后,堀内脸上露出笑容。
「正月就典的事项也已准备妥适,就等少爷后天启程。这次您归国受封,老爷与夫人亦是万分期待。」
相对于堀内喜悦的神色,窗旁的那人却是一径面无表情的冷淡。
敞开的扉扇间,纯白的雪片纷然下落,一阵风过,几许飘絮将男人的肩侧染素。
「…他的情况如何?」
短暂沉默过后,突然的问句。
「高烧不退。医生研判,可能拖不过这三天。」
没有对人称产生疑问,堀内应答迅速如流。
接着是一段异常漫长的默然。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交代下去,仔细地处理后事……」偷偷窥视着主人的脸色,堀内小心翼翼地说着。
「带他上船。」冰冷的嗓音打断了他。
「您、您说什么!?」听到那令他无法置信的答复的瞬间,堀内不觉失礼地惊叫出声。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冷冽的眼,看不出一丝情绪。
「少爷!这怎么可以,带他、带那低秽不堪的支那人…,请您一定要三思!」震惊的表情未褪,堀内慌急地劝说着,「这件事万万不可,您决不能……」
「我不能?」凌厉的湛光射出。
屈服在男人的气势之下,堀内垂首无言。
「后天我要看到他在船上。」不容任何辩驳的口吻。说完,那冷峻的视线转回身旁的窗口,「下去吧。」
背对的身影意味谈话已然结束,明白多说无益,带着为难的表情,堀内退出房间。
随着门扉的默默阖上,古质典雅的书室,又回归到清冷沉稳的空寂中。
悄然里,窗外的雪下依旧不停,那覆盖一片垠垠的白茫,不知为何竟显得凄楚异常。
漠淡的眼,静静地看着,久久未语。
追寻(6)
这天,正月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和煦的日光照射下,寒冷的低温一趋散逸,取而代之的是洒在身上的软热。把握这一刻,不甘寂寞的山鸟发出啾鸣,呼朋引伴来享受难见的日晒。一时间里,沉睡的大地亦在这堆小物的欢叫声中暂时苏醒,忘记身处的时令,在一瞬生息勃勃的美好中,贪恋得无以自拔。
而那正严肃行进中的井然队伍,也不由得受到这股愉悦的影响,难得地呈现出另面殊为的活泼气质。
从嵌点着黑色炼瓦的樱田门进入外城,一路前行,接着来到古雅幽致的二重桥。活绿的夏季间,倒映在水面上的优美桥弧,与河边青青垂挂的杨柳彼此呼应,堪称一大绝景,而冰封的今日,虽无流水与垂柳,但旁栽的高耸白松不落俗套,那带点沧桑的翠色只更加衬出桥景的端庄静雅。
桥端的那方,便是号称日本第一门的皇居正门,阔大的进处,沉色的门扉,那凛然的气势,欲吞山河,那高贵的傲姿,睥睨全国。森严的警备把守着,隐约里有威吓也有炫示的意味在。
队伍继续前进,越过拱形的铁桥与侧方的伏见橹,穿过中门与东庭,最终到了那座庞大建物的前方。
雄伟霸气的庄大建筑,那覆满琉璃瓦的造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偌大的宫殿里弥漫着一股尊贵气息,开阔的气魄,威严的表征,这里是全日本中心的所在,大和族权力的枢纽,这里是强大王者的处身,至高无上的天皇之居。
队伍全体深躬,获允之后,才跟着进入中庭,踏上宏伟的正殿。在一间纯为冷山桧木建造的宽堂里,他们的长行已然结束,剩下的是等待的欢悦。
观礼的人士一一到座,赫赫有名的脸孔不断出现,清一色的政商名流,在四缘镶嵌着精致金纹的木室里,彼此低声地交谈着。相对于此,等待着的人们则是默默无语,端正而肃静。
厚重的鼓声鸣响,被等待的人即将出现。屏息以候的众人。
特设的专座后,那御制的门扉缓缓打开,一个气势傲然的男子,跨着坚定的步伐迈入。
众人起身恭迎,那是他们伟明睿智的大君。
身穿那唯一的三军元帅服,上别着象征皇室的金菊御纹章,男子的眼睛锐利而有神。坐上同样木质的镶边高椅,他一瞥过低头的众人,轻咳几下后,出声示意免礼。
司仪开始朗诵颁礼。那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室内荡动着,形成奇异的回响。
被宣读到名字的人各自出列,快步奔前,接受这一生难得一次的殊荣。
看见那急躁难捱的态度,一些大老们不禁摇头。
司仪又报出了一个名字。
被宣唤的人从容起身,不慌不忙地迈步向前。
一身挺拔的军礼服,端肃而严整。黑得发亮的礼服上,繁复特殊的精绣图饰,金质的肩章与袖章在灯光下闪耀辉芒,随着步伐的前进,腰间系着的缟织饰带与配刀的刀绪不住晃动,恰与那张冷冽平滑的美貌成一强烈的对比。
长靴在木纹地板上发出微细但有力的清脆铿声。
众人一时噤语,不敢用力呼吸般地看着男人走过自己身旁。
端丽的脸庞,冰冷的气质,看似轻柔但实际上隐蓄强大杀伤力的身段,具有强烈倒错感的男人,那自成一格的风派,无人可及。
彷佛被感染而显得寂静的室内,男人那清冷的眼眸流转着,其中隐约流泄出的异样魔力蛊惑全场,仅仅的一瞬之间,他已完全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被男人无懈可击的风采所震慑,全室一片静默,所有的注意力彷似遭吸弛殆尽,直到佩勋完毕,大家才彷若惊醒般地回过神来。
男人回座,依旧的镇定自若。
百般挑剔的大老们纷纷点头微笑着,毫无瑕疵的男人再一次得到了众人的肯认与激赏。他的完美在大家眼中是屹立不摇的永境。
冗长的名单颂毕,奖勋已结,受封的人们成团体肃立,再次向中座的天皇宣誓忠心依凭的军人敕谕。
「军人应尽忠节,正礼仪,尚武勇,重信义,以质朴为本位……」
雄壮的喝声在木室内久久不绝。
典礼竟成,接下来便是恩赐的御宴,全体连同观礼人,一并移往连翠宴厅,接受豪华的款待。
追寻─第六章之2
冬天的夜晚总来得特别早。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白天时的好天气已不复见,冰冷的雪片正细细飘落。随着气候的遽变,街道上也显得一片冷清寂寥。
除了那个地方之外。
位在皇居外苑后方的东京会馆,此刻正显得热闹非凡。
气派大门前的接待处,布置得极为华丽。红缎金边的布幕垂挂着,负责接待的侍从均衣着光鲜。每一位客人的到来,必先获得众人恭敬至极的弯身。在朗诵过客人的名讳与头衔之后,一组由四位高级男女内将组成的侍导,将引领他至大宴客厅的入口。
穿过会馆大厅中白瓷的喷水池,走过悬挂各国名画的大理石长廊,来到放置着簇簇花团的宴客厅外,在那周围结绑着五色彩带的入口里,客人将再度被确认身分,一切无误之后,再由场内司仪以响亮的声音向其它贵宾报告他的到来。
一踏进铺着厚毯的入口,瞬间视野豁然开朗。极为宽敞的会场,十二根矗高的白色大理石柱撑起顶天的蓬盖,派度非凡,尊贵自显,令人不由得为之赞叹的观止大造。
灯火通明的宴厅,三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椭圆形的高顶垂下,那满缀的透明晶石,在蕊罩中光芒的照射下,摇摆着发出灿亮的炫彩,再加上雪白石柱上的弧形挂灯,整厅之间,一片明亮光灿。
配合举办的宴庆,厅内装点得极为富丽堂皇。放眼望去,窗沿平台上,锦花团簇,香气逼人,梦幻似的薄软白纱缀系一旁,更显高雅出众。
偌大的会场中央,是数道长得不可思议的长桌,光滑平顺的丝缎桌巾铺派着,那长长的流苏垂落地面。无以计数的法式佳肴陈列其上,繁复多变的菜色,精致细腻的口感,那道地而奢侈的法兰西式筵席,让人们感到有如处身异国般的满足。
受邀的宾客逐渐到来,身着白梅和服的女侍,以受过良好训练的优美姿态,忙碌但不失仪度地为他们送上甜酒。
群集的宾客们一边饮啜醇液,一边态度悠闲地彼此交谈着。纯粹性极高的专属聚宴里,清一色的男性们,可以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
在几位政商军界的大老陆续入场之后,宴会的重要时刻已至。
司仪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铺着红毯的小高台上,数字重量级的名流端立着,排列在他们之后,那姿态凛然的是午前才受过勋扬的获奖军官们。
台下一片肃静。司仪开始介绍台上的各位。
绍毕,恭请致词。
彼此互相谦让一番后,大老们各自发表演说,或慷慨激昂,或智性说理,或真情流露,或文质彬彬,在推崇受奖军官之余,也不忘发扬国家意志。
界线分明的领域中,后辈没有发言的权利,受奖军官们只向台上台下深深一鞠躬,以表达提拔的无限感激。
女侍送上敬杯的酒,大老们一举之间,全场呼应干杯,仪式已成。
制式的礼数过去,严肃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众人的脸上变得较为轻松,接着便是各成圈子的彼此暄问与交谈。台上的大老们自成无可打入的领域,受奖的军官们则被台下的人群包围。
虽号称全体庆功宴,但难免有人会受到冷落,从环绕的人群中,也隐约可以窥见军官的身分渊源与家世背景。
伊藤博邦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步下台阶,在众人簇嚷间,冷淡而优雅地应付蜂拥而来的祝贺。
一旁的三井俊介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他最疼爱的外甥,从没有一次让他们失望过。
两人周围的道贺声也持续不断,从友好的政党同僚、内阁阁员到敌方派系的人马,从自分的财团下属、商业客户到竞争对手的代表,不论那些恭维的背后是什么,他们都微笑地接受。依照致礼的程度,身后的幕僚们仔细地记下将来回敬的必要。
「…真是了不得的菁英哪!」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两位大老正朝他们走来,其中发话的是政界大老、第一政党政友会精神领袖的西园寺公望。
原地的两人垂首恭迎。
「公望兄真是太夸奖了,小孩子不成熟的地方还很多呢!」
浅笑着回答的是东京会馆主人、商界龙头三井财团现任会长的三井高慎,与谦虚的推辞相左,那向来冷硬的脸上却满是自得之色,引以为傲的目光望着远方那张遗传自其爱女的清丽脸庞,正不卑不亢地与陆军大臣交谈。
西园寺公望爽朗地一笑。
「高慎兄何须如此客气!这个小辈是我从小看大的,他是多优秀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今日的观礼,就连大君也都深受感动呢!」
三井高慎微笑着,想起筵席间大君的推崇备至。
西园寺公望转向一旁的伊藤博邦,轻拍他的肩膀。
「你有个好儿子!有你们在,后继可望,我想你父亲也可以安息了。」
「承蒙世伯过奖。关于继承父亲心愿,博邦岂敢妄言。且小犬年纪为轻,资历尚浅,还需多方磨练,望后恳请世伯加以点拨。」
伊藤博邦谦恭地回答。
「才二十四岁,年纪轻是事实,不过,擢升将官,颁一级战功勋,可就不能说是资历浅了!」挥挥手,西园寺公望哈哈地笑着,「实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高慎兄,我真是钦羡你有个如此优异的好孙子哪,不像我家那个不成材的劣物……」说着,他重重地叹气。
「哪里的话,长公子亦是帝大卒业的高材生,卓越的能力同侪之间少有可及,只不过……」三井高慎犹豫了下,似乎是在谨慎地选择述词,「…个性上是稍微好玩了些罢。」
「高慎兄不必安慰了,只光提到那个家伙我就心里有气!」西园寺公望面带悻然之色。
看向远方的人,他叹声似地笑着,「这次授奖里他是最年轻的吧,真是不简单哪,如此优异的能力,再加上出众的仪态,我看那一辈里是没人比得上他了!」他接着回过头来对三人笑道,「若不是早与森家的小姐有了婚约,老头子我就算挺着这把骨头,也要再生出个女儿来嫁给他!」
语毕众人皆笑。
笑谈了一会儿,几个商界大老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等待三井高慎。临去之前,他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尽力款待之后,即先行离开。
三人正絮谈中,远方一个高拔身影走过他们眼前。
「说起森家,其中森庆喜的二公子也是不可忽视的菁英派,据说他在陆军省内颇受重视,森氏似乎打算将他培养为将来的接班人。」看着男人的侧脸,三井俊介说着。
「那孩子我在私下见过几次,人品、能力感觉都还不错。至于公开的场合,倒也还没有真正接触过,不过听说是相当的能干。」伊藤博邦冷静地分析后辈。身为政友会的现任总裁,多年养成的敏锐眼光让他对无真见之事决不轻信。
「他的事迹我也颇有耳闻,」随着众人的视线,西园寺公望也看向远处那正在交谈的两人,「我在去年谒典时曾见过他一面,也的确是一流的优秀人才。」看着看着他不禁又叹气,「实在是高材辈出哪,那家伙再不振作起来的话,光凭着我这个入土一半的老头子,又能庇荫他到几时呢?」
虽得意一生,亦不免憾心之事,政坛大老的叹息声徘徊不去。
宴厅里,恭维的热潮逐渐消退,包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开,生理的饥饿淡化了吵杂不休的声音。
好不容易觅得一刻清闲,伊藤泉一郎靠在流穗长垂的餐桌旁,缓缓啜饮着手中那始终未及动一口的鸡尾酒。
那张俊美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滑的面容里看不出一丝心绪。身后石柱上的挂灯发出昏黄的晕光,与顶上大亮的耀芒相互交错,模糊的光影在他周遭创造出一个彷佛被切割开的独特空间,异样的张力正不断扩散着,那让人无法接近的强烈压迫感。
清脆的靴声回荡着,逐渐地接近。
那与自己质似的锋利气势,伊藤很熟悉。他抬首望向来者。
同样稳挺的军服,白亮的手套,一丝不茍的洁净装扮,绺长的发平整地往脑后梳齐,男人完美的身上没有任何一点缺陷,而极度洁癖的他也绝对无法容忍缺陷的存在。
那张被许多人夸具日本古典色的端整脸容上,一如往常,淡色的薄唇紧抿着,显示出主人刚毅坚定的性格,那双总是威凛有神的细长眼眸,现在正看着他。来人是森武司,他的帝大同窗。
两人一阵相对,隐然的暖意出现在向来刚硬的眼底,森微微扬起嘴角。
「泉,」顿了顿,「你回来了。」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对方致意。
「恭贺你升为将官。」
「谢谢。」
波澜不起的眼底轻轻瞬动了下。伊藤回应着他的敬酒。
一阵自然的沉默后,带着社交性质的淡然,那双冷机质的目光缓缓移向身旁的森。
「听说你前日升了省内官房的副官?」
森回看他,眼眸变得复杂许多。
「也不过还是个佐官罢了。」
「是吗?」
不是关心,也没有讶异,那清冽的声调,只是单纯的静然。
森不甘心地看着那张冷艳的脸上一片淡漠。
总是这样,总是被漠视的自己。大学时代开始,他们的关系一直处在似友似敌的状态中,随着竞争机会的不断到来,那样漠不在乎的表情自己也不断看见。每每如此的时刻,怨恨着他的存在,痛恶自己的不如人。长久下来,那再真实也不过的心情竟酝酿成难以愈合的伤口。
对方的冷淡,遍及一切事物,可是他不能忍受在那冽然的眼中,优秀的自己被与愚鲁的他人同等看待,那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侮辱。但两人之间无止尽的竞争里,在乎的人似乎永远只有自己。
隐藏起那令人痛恶的现实心结,森问起目前支那的战况。
如梦似幻的宴厅里,那遥远国度的战争似乎变得异常不真实。
边酌饮醇液,两人长谈着,在旁人眼中看来,是何等亲近的朋友,何等密实的谊情。
聊到一个段落,森看着漠然如昔的对方。
「桩姬很想念你,时刻都问着你的讯息。」他的妹妹,比在乎自己的生命还要在乎这个人。
听到未婚妻的音信,伊藤只敛了下眼,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
「如果你有空的话,出发前去看看她吧!」
他早已习惯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态度,但他的妹妹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了解那种全面性的自发冷漠。
「再说吧。」漠不关心的语调。
想劝说几句的森,正要发话的瞬间,大厅的某处突然传出一阵激烈的声音。厅内的众人一时停住,好奇地往声音的来源望去,一位大老正高声骂着。
「你这不成材的家伙!来干什么!?丢人现眼的吗?」
「真是蠢材!看你这副邋遢样,成何体统!」
被骂的年轻男子一脸莫可奈何样,还颇似无辜地搔搔头发。
这个动作却惹得大老更加气愤,破口大骂声不绝于耳,清楚地回荡在变得寂静的宴厅里。
「又是那个家伙!」
森皱起眉头,以看废物的眼光望着那个男人。
不久,气极的大老被身旁的众人簇拥到别的房间去,男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视于他人异样的眼光,朝着大厅的内侧走来。
随着男人的脚步越近,森脸上的嫌恶也跟着加深。
男人留着一头特异世俗的及肩长发,并随意地扎在身后,其中几绺还胡乱地落在胸前,在这正式非凡的场合里,他并没有穿大家习惯俗成的军礼服,而是穿着一身款式奇异的西服,那少了外套的吊带装,看起来有些狼狈。
特立独行的举止,总被视为大放厥词的言谈,我行我素的男人不知已让多少卫道之士骇然,纵然拥有雄厚的家族实力,但声名狼藉的他早已被社交界排拒于外。
再加上三年前那件不可告人的丑闻。
西园寺彻走到面前的瞬间,森的厌恶也到达了忍耐的顶点。
「泉,我先走了。」
刻意不看那个在他眼里比贱物还不如的男人,森向他的同侪轻轻点头。伊藤也礼貌地微一颔首。
正要走开的瞬间,那张讨厌的脸却围了上来。
「太没有礼貌了吧,学弟?要走也不跟学长打声招呼吗?」轻佻的笑容。
森怒目瞪他。
「哟?原来森家的家教是这样的?你引以为傲的礼节到哪里去了呢,学弟?」西园寺彻嘲讽似地扯起嘴角。
森的眼中射出火光,僵了会儿,他动作极为生硬地向对方微微鞠躬。
「学长,我有要事,想先离席。」
西园寺彻微笑地望着他僵硬的表情,感到尽兴之后,才轻哼了声。
离开的路上,森的眼中,充满了无比的愤怒。
「真是百玩不厌。」
看着那怒气冲冲的背影,西园寺彻对身旁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人笑道,后者却是依旧面无表情的淡然。
「啧,真是个不解意的家伙,笑也不笑!我可是排除万难才来看你的耶!」
伊藤抬眼看他,清冷的眸中平静无波。
「好好好,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兴趣!」
摇头嘟囔着,西园寺彻动作夸张地大声叹了口气。
「来,泉,祝你不断高升!而且每次都把那个做作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优雅地一转身,从桌上抄起酒杯,西园寺彻用力地敲击对方的杯缘,说完也不等对方响应,他自己就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
早已熟知对方的行径,伊藤只慢慢地饮着手里的酒。
不在乎别人投过来的诧蔑目光,西园寺彻大声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也不管伊藤的反应如何,说到开心时他就自己放怀大笑。
边啜着酒液,伊藤静静地听着对方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奇异见闻。
两人一动一静,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忽然,语声断了,默默饮酒的伊藤抬起头来,不意地发现对方那张脸庞居然就近在眼前。
「怎么了?」他淡淡地问着。
「我想问,你、在支那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
西园寺彻难得认真的表情,其中似乎隐隐挟着某种特异的意涵。
一阵默然后。
「有趣的事?」
缓缓地覆述一遍,伊藤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那残存的琥珀色液体在灯光下发出眩惑的亮芒,隐约中,映衬得那双清冽的眼眸更加魔魅。
「没有……一样也没有……」
遥望着光灿室内的某一定点,他低语着。
追寻─第六章之3
零时过后的午夜里,前所未有的大雪狂卷着。
长长的木造回廊中,一片漆然的墨色。
身着和服的男人无声地走着,在彷佛没有尽头、也找不出起点的甬廊中,那安静的背影不发出一点声息地移动着。
一径晦密的封闭里,五感顿失,耳轮也在寂滞空气下变得迟缓起来,厚板外的风雪声遥远得只剩下细小嗡鸣。
男人走着,在这曲回绕环、变幻多端的折廊中,那彷似融入无垠黑景的流畅身影,轻易地跨破所有视觉的魔障,一次复一次地,不断踏入一个又一个的连绵暗黑里。
无尽的沉色终于出现裂痕,些微弱光在远处的彼方轻轻闪动着。
数重隔间之后,是一极为隐密的内室。
相较于外处雪夜的冰寒,五尺见方的小室里却温暖异常。沸腾的热水不断端上以提高室温,几盆烧得正旺的暖炉在角落旁透出隐隐的红光。
浓浓的药味。室内弥漫着一股药物专有的刺鼻气味,强烈到几乎令人恶心欲呕的程度,其中还夹杂点淡淡的血腥味。
看起来有些凌乱的现场,急救用的工具四处散放着,一旁的医生座席还未及收起,似乎是不久前才离开的样子。
看到他后,两个正忙着清理的女侍即便恭敬地退下。
静极的室内,糊着和纸的小夜灯发出色泽柔和的晕光。
他缓缓走至灯旁。
灯侧一方,在厚重被褥下的是,正满脸痛苦地沉睡着的男人。
某种东西在追着他。
没有实像的物体,看不见也摸不着,只有如眼口的三道裂缝在空中飘浮着。那鬼魅一般的异物正如影随形地紧追在他身后。
黑暗中,裂缝玩耍似地嘻嚷着,并不断发出恶意的笑声来嘲弄被它们追赶的人。
不能被追上。他直觉地畏惧那可能的后果。
去除不掉的追索,毫无喘息余地的奔逃,逐渐力乏的自己。可是他绝不能放弃。
身后的压迫感不断升高,心中的惊恐也持续增殖。他不停地被自己的脚步绊倒。重复几遍的狼狈之后,最末在他挣扎着逃离时,一股异常冰冷的感觉突然袭上他的后背。
猛一回头,诡异刺眼的光芒,丑陋邪恶的笑容,那些尖细的长缝已汇集成巨大的裂口,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大嘴正紧逼在自己身后。
一瞬间里,他忍不住放声尖叫了起来。
凄厉的喊嚷尚未远歇之际,无尽的幽暗已将他完全吞没。
街角的大户人家正在施舍救济品。
烫口的米粥,热腾腾的肉包,在寒冷的冬天里,对四处乞讨的苦人们来说,这简直是作梦也会偷笑到醒的幸福。领到的人千恩万谢地磕过头后,马上便大口啃咬起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缩在远远的地上看着这副情景。那专注的视线在吃喝的人身上。在唇齿间上下落动的食物,用力吞咽的喉头,开始满足着饱胀的肚腹。目光随着那一群人不住移动,小孩脏污的指甲下意识地抓搔着身体。
眼睛转动的一瞬,他瞄到发放物品的大门口旁,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锦服男孩正看着自己,嘴角正嘲讽地哼笑着。他怒目回瞪,径发的自尊让他撇身就走,努力地忘记身后那散着热气的食物,努力忘记自己已经饿了快五天。
蜷紧簌簌发抖的身躯,小孩蹲在一个妓汝胡同的角落里。他生生地咬着牙,极力抑下腹中不住攀高的饥饿。自从几天前他打了那家的少爷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一顿餐。
跋扈的神情,傲慢地戳着他额头的指尖,那不留情地踢打自己的粗壮腿脚。少爷和同伙们得意地大声笑着。
「肮脏下贱的臭乞丐」
再也忍无可忍的爆发瞬间。他是乞丐,他是肮脏,但是他不下贱!
以一敌众,他伤痕累累地赢了,不过接下来的是成|人的世界,护主的家丁来了,他能在那狠命的殴打下逃脱真是一桩奇迹。
凄冷的风吹着,小孩把自己卷成猫似的小小一团。希望藉由呼出的微弱热息来温暖身体。阵阵白雾不住从闭缩肢体间飘散出来。他不断吞咽着口水,试图让自己空洞的腹肚好过一些,却适得其反,他觉得越来越饿了。
正痛苦挣扎间,一阵食物的气味隐约传来。他用力嗅了几下之后抬起头,不远处一个年老佣妇正在倾倒厨余。注意到小孩的目光,那脸容刻薄的老太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才慢吞吞地拎着锅子转回妓汝户的后门。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孩挨近那满倒在地上的杂烩。是嫖客们吃剩不要的菜肴,堆到都发馊了才倒出来。顾不得那阵阵散出的异味,小孩两手捞起那腻糊的杂食,胡乱地往嘴里塞。
大口吞咽的同时,他突然发现身旁站着两、三只野狗。同样瘦骨嶙峋的体态,同样饥肠辘辘的表情,那些泛着血丝的贪婪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他很饿,可是狗也很饿,他们都想活下去。
狗有尖牙,有利爪,凶悍得很。相较之下小孩则显得孤弱。
撕抓捏咬,推挤扯拉。小孩使劲踢着围攻的群犬,两只手狠力赶开逮到机会偷舔的狗儿,一张嘴更毫不客气地咬上那也正咬着自己的大黑狗。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搏斗才结束。
扬着一连串嗷叫的哀鸣,那些败者挟着尾巴逃远,留下处处身伤的小孩,在冰冷的街口,万分满足地趴舔着地面上的残羹。
小孩有了一个跟班,是个比他更小的小女孩。是捡回来的。
荒僻的小巷里,成群的蚊虫不断盘旋着。两眼暴睁、浑身开始黑紫的女人尸体旁,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趴伏哭泣着。
他是路过时看到的。这个时代里,如此稀松平常、没有人会留意的战乱一景。
一天、二天过去了,女孩还在巷子里哭喊着要妈妈,但声渐微弱。
最后一次他经过时,已无任何声响。
于是就在那不见星光、只有冷云密布的黯淡夜晚里,他把哭昏的小女孩给捡了回去。
看着女孩在自己辛苦地用四处搜罗来的布条铺成的窄小炕窝瑞安稳地睡着,而他却只能裹着几件破衣在一旁渡过发抖的寒夜时,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小女孩很安静,几乎不发一语。除了第一天醒来看见他时的惊愕哭闹外,她未曾给他惹过麻烦。那彷佛已经接受了命运般的认份。只有在幽深的夜晚里,他曾听到女孩低啜着想念母亲。
跟前跟后,他到哪儿去小女孩都紧跟不放。对着明明是陌生人的自己。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嘴里说不出的情绪,全都从那双时刻闪动着不安的眼眸中透露出来。
时间过去,慢慢地,女孩开始露出笑容。她和乞讨的众人逐渐熟络起来。每每一展颜,那小脸上的梨涡像绽放的花朵般灿烂,为这大家就专爱逗她开心。只是在众人哄闹下,那笑着的女孩,小小的手里仍紧紧握住他衣角一端。
小女孩姓戚,名字是个艰涩难懂的词句。起初众人还配合着谐音念,不过饶舌拗口,总是错误百出。后来不知是谁戏喊她白娃子,众人一看那透白的肤色想想也对,于是越来越多人跟着叫起,最后这竟成了公认的称呼,再没人记得她原本的名字。
一次的闲散时刻,两个小小的家伙难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着说着竟谈到了人死后的去处。在那极为认真的脸孔逼问下,压根不信那一套的他不自觉地脱口说出人死了就死了,什么也不会剩下。
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小女孩望着他,那被众人夸如星辰的眼眸凄楚地大睁着,颤抖的嘴唇像要反驳似地扭曲起来,却终究没有否认他的说辞。
气温继续低降,寒冷深冬的狰狞面目才正要显露出来。
白娃生病了,病得奄奄一息。
刚开始只是小小的咳嗽,慢慢演变成哮喘性的肺咳,深夜里,剧烈的嗽喘让她睡不着觉,而他也跟着一夜无眠。
已经不是生姜片就能解决的问题,望着那几度喘咳到无法呼吸的胀红小脸,他知道他必须赶快想出真正救本的办法。
但还能有什么法子?除了看大夫。可是他没有钱,乞丐哪来的钱。
那天很冷,风雪狂乱地刮吹着,一阵强过一阵,冰冷的大地惨白地僵死着,连乞丐都不愿出门讨食的糟烂天气。
比平常更为冷清的大街上,所有的店家都生意萧条,有的干脆就歇着门早休息去了,只有那莺莺燕燕的巢窟还是一样热闹。
他窝蹲在墙角,看着冷天中下半身依旧亢奋的男人们进进出出。候了许久,一个眼神昏沉、摆明是彻底享受了销魂夜的醉醺男人脚步蹒跚地走出来,那正是他要等的人。
悄悄挨近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他的手偷偷摸向对方腰间那鼓满着突出的囊包。
步伐笨重的男人,呆滞的眼神没有任何焦点,毫不费力地,他想要的东西轻易地手到擒来。
正在高兴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怒斥,是妓院里的龟公们。意图逃跑的他马上被追回,雨点般的拳头不客气地落下。痛殴过后,竖目对他撂下狠话的龟公,接着转过身向男人一脸谄媚地涎笑着。
他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痛得歪斜的脸上却隐约有丝得意,那手里紧紧抓着的是慌乱中从囊包里掏出的几块银元。
抱紧怀中的那包咳药,他小步快跑着,带着充实的欣喜与满足。再也不在乎自己不及说出来意就被赶出药铺,以及拿出银元时老板那怀疑又轻蔑的眼神。
刮动的风雪越来越大,那彷佛一不注意就会被吹跑的强大力量,他把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与风袭的对抗上。
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好了。看着远处高起的小坡,他不断给自己打气。翻过那处,他的「家」就在前方了。
竭尽全力爬上那石块堆成的乱坡,他停下来喘口气。瞇眼的剎那,他看到她正对他笑着。病厌厌的她就守在破祠堂的门前,望见他之后,一瞬间露出放松的安心笑容。
注视着那张笑脸,他心里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发那奶娃子的黏脾性,他又不是她娘,哪会就这么走的。
刚想着的瞬间,眼光未收的他才踏出一步,就是踏空的一步。
重心不稳地从高处摔下,他跌落在杂堆的砖头上。那紧抱怀中的包裹滚在一旁,里边的药块全散落开来。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脑后传来。
模糊的意识间,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幕,是浓热地流过眼睑的液体,和那张拔足奔来、惊慌失措的惨白脸孔。
不知过了多久,从晕昏的高热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炕窝里,那隐隐作疼的后脑一片灼烧。
红肿的眼睛在一旁看着自己,抽噎声不断。相对于哭得热肿的脸庞,那紧握着自己的手冷得像块冰。
小女孩痛哭着抱紧睁开眼睛的自己,凄切地哀求不要丢下她。
那个冰天雪地的夜里,无尽的痛楚间,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那个握着他的手不住哭泣的女孩。
他们只有彼此。
弥漫一际的哭声在他耳边持续地回荡着,突然间,那酸楚心涩的声音出现了微妙变化,仔细谛听,就像是杂入些奇怪杂音。
他努力地听着,彷佛那是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哭声不断地飘荡,辨明方向,他往泣音的来源走去。
一个蓄着长发的女人背影就在他面前大声地啜泣。
他正要走近的瞬间,女人回过头来,那极为熟悉的脸上有着他不习惯的凶狠表情。
凌厉似刀的目光,殷红带血的嘴唇,女人举起残缺的左手,咄咄向他逼近。
尖锐刺耳的哭声不断从那大张的血口中发出,他吓得频频退后。
后退的背脊碰到了某样东西,他回头一看,竟赫然发现那居然是具无头的躯体。被摘下的头颅环抱在怀中,滴血的眼眶,外吐的舌头,那阴森的颅部射出怨毒的眼光,万分惨切地对他叫嚷着还命来。
前后夹抄,他逃躲不了,震天的哭音把他死死地逼在角落里无法动弹。那两张面孔正往他脸上凑近,血丝滴答地直落在他颊上。
就在他的骇惧到达顶点的时候,那逐渐逼近的脸孔忽然消失了,凄厉已极的哭声也慢慢微弱下来。
但没有太多让他喘息的机会,哭声减弱的同时,其中那诡异的杂音也开始增辐。没多久,那尖锐的声音再度拔高,震得耳膜几乎爆破的,这次换成了笑声。
随着笑声的出现,黑暗中再度浮出了透着诡异光芒的裂缝,而且越来越多,它们彷佛拥有自我意志般地不断殖增,不一会儿,他周身就充满了道道裂缝。
笑着,那些裂缝正在不断地笑着,他现在才发现笑声其实就是它们发出的。
闪着冷冷的精光,裂缝们露出他熟稔异常的诡谲微笑,并不住向他靠近,然后张开那生满利牙的大嘴,开始啮咬他。
一口一口地,一吋一吋地,从肩侧,从背部,从腿胫,从任何地方,来吞灭他的一切。
他却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体被分食。颈子、头颚、脑部,一点一滴地,被吞蚀殆尽。
最后剩下他的意识,在空中闪躲着不断攻击的裂缝。
却依旧未得幸存。
被撕裂的瞬间,他听见一声极为悲切的惨鸣,隐约中听起来,那似乎是他自己的声音。
不自觉地握住对方那正不住抽搐的冰冷手指。
静静地注视那被困在恶梦中扭曲着五官、不断痛苦呻吟的男人,他只一径无语地沉默着。
室外纷飞的冷雪,没有停过。
追寻─第六章之4
昭和十三年一月,日本内阁总理大臣近卫发表对中国声明。二月,因应对华战争之扩大,日本帝国内阁开始酝酿改组。
如此的风声一出,朝野政党间便弥漫着一股议论的风潮。
偌大的议室里,一群男人正坐在宽广的桌边谈论此次可能的人事异动。
依照辈分与所司,各人顺序发言,阐明自己对改组所产生的政治势力变化,以及在社经运作上之变动的看法。
这是极为正式的政党会议,与会者皆年过四旬,并拥有相当的官僚经验。此时刻,所谓的主流与非主流,能力之间的差异,马上明白地彰显出来,没有实力的人毫无与论的资格,被替换也意味着政治生涯某种程度上的死亡,在这里的人都是菁英,他们也只能是菁英。
相对于众多与会者的丰富阅历,那坐在长桌最末端的男子,其格外年轻的脸容,就显得有些突兀。但即便如此,那隐隐中散发出来的精练气息仍与众人毫无二致。
伊藤泉一郎并不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聚会。
远在大学肄业时代,他就曾以见习的名义来参加例行议论,迫于背后的势力而容忍的党内干部们,那所有的不满与歧见,全在他的发言后径付云烟消散。
前方主座上的伊藤博邦,那铿然有力的声调正冷静地分析军部力量与改阁之间的影响。
静静地听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毫无任何表情,冷际的眼底,是一如往常的淡漠。
语声回荡的室内,不知为何,竟奇特地令人有股安心感。异样的心思于是开始蔓生。
男人终于醒了,就在几天前。
将近一月的昏迷,数度危急的弥留状态,他的清醒被医生们认为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当时他在男人身旁。
已经成为每日的例行,他总会去看一看他。怀着一种微妙的情绪,等着他生,或等着他死。
坐在寝边,看着男人昏睡不醒的脸孔,他忽然发觉到两人之间未曾如此安顺过。这般情境,似乎唯有一方失去意识时才可能发生。
想着的同时,室外传来器皿的破碎声,连二连三,竟是接续不断。那刺动心神的碎裂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他皱起眉头,却在分神的一瞬间,褥上男人眼睫开始轻轻颤动。
彷佛有些力不从心,那柔软的眼睑反复扇合着,重复几次之后,才缓缓地睁开。
还不能适应似地,刚张开的眼眸不断眨动着,没有焦点的目光在天花板上四处游移。
过了会儿,才发现身边的人,那双眼曈慢慢转动方向,散乱的视线开始望向他。
失神的表情,茫然的眉睫,彷如不认得他,那恍惚的眼神在他脸上迟钝地来回移动着。
两人的眼,就这样轻轻对上。
他注视着男人,男人也注视着他,一瞬交合的目光竟似难分难舍。
这样小小的动作彷佛也耗着男人极大气力。
没多久,那睁动的眼帘闪瞬了下,视线开始失去焦距,累惫的脸上逐渐失去意识,男人又再度沉回无人碰触得到的幽暗深境中。
他看着男人继续沉睡的脸庞,感觉心中那股微妙正奇异地扩散开来。
之后的数日,男人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竟可以维持到一个小时之久。
他来的时候,经常也就是男人醒着的时候。
睁着眼睛,男人并不常看他,就算看着他也是心不在焉,彷佛是透过他在看着身后遥远的彼方。但那恍然的目光最常着落的地方,还是顶上的屋板。
如同沉落在自己的世界中,男人大睁的眼中,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不是。彷佛若有所思的眸底却又经常是一片空白。
男人看着天花板,而他看着男人。那应该会产生违和感的视线交错,在谧密的隐室内,却意外地带着股令人感到温适的柔软气息。
一直持续到目前,那异样的平和感。
「泉一郎,关于最近陆军那些左派下士的动作一事,你的看法如何?」
突然的问句,一位熟稔父执辈的声音。
收回远放的目光,他看向在座的各位,远处的父亲脸上正带着微笑。
优雅地站起身来,礼貌性地颔首,那淡然的眼光蓦地一凛,瞬间在众人心中转动为凌迫的绝大重压。带着那让人们惊动的尊雅风采,从有着清冷美貌的男人口中,湛辟的看解开始逐一陈述。
屏息聆听的众人,频频点头的脸上再度出现当初被折服时的惊艳与赞叹。
连日的大雪已停,云蔽的天空,一片素色的苍白。
云是白云,形状优美,带着羽卷的边毛状。雪止的今时,云堆看起来柔软异常,不再如平常狂肆的凶形恶状。
但云层很厚,浓浓地堆积着,温暖的日射被阻隔在外,能照落下来的只剩那有些灰朴的白光。
躺在厚暖的锦被中,趁着射入的淡光,他呆呆地望着几重外和门大敞的院落。
在那浮着灰蒙白光的穹苍下的,是一座刻意布置过的和式庭园。
高耸的树围,游鱼的池塘,跨水的小桥,旁置的衬岩,园里的一步一印,一角一落,虽是特意营造出来的韵境,却丝毫嗅不出一点人工气息,它们彷佛是天生于此,本自浑然而成。
寒冷的冬际,这些致景则全埋没于皑皑白雪间。水冻桥封石冷清,就连多栽的树木也跟着瑟缩起来,只剩下远远一方的常青松木还见点些微绿意。
昨夜的雪下积聚极深,地面上的步道石已埋得看不见了,高挺的针松枝干上也堆雪处处,那满身的净白,猛地一看上去只活似个特大号的堆雪人。
他静静地看着,用那茫神不定的眼。
高烧后的倦怠感还未退去,有些昏沉沉的自己。
身体内部的某个深处在微微地发痛着。那并不是很强烈的感觉,但还是能察觉得到,就像是轻轻戳刺指尖的疼痛,虽然不遽重,却仍会感到些许的不舒服。
日夜持续的微痛感,身体对此的反应则是麻痹的晕然,两者习惯性参杂在一起,自己的感觉也不禁变得混沌起来,于是只要一晕他便觉得痛,或只要一痛他便眩得四方不分。
积深的雪在光线下反射出异样亮芒,晶莹的白灿一地,远远望去甚是美丽。
冬的寂静,凄盈的雪光,清冷的冻气,给人一种此境将永续不断的恒久感,那种生命瞬间竟成亘古的奇妙错觉。
黑瞳默默地看着外庭。凝止的一切,所有的息气彷佛都被冻结,冥冥中似乎只剩下晕然的自己,依旧存在着。
只是瞬间里,一阵风过。
是微微的拂风荡过,但身载过重的树枝业已承受不住,于是大堆的皑雪顺势滑落,一径倒倾于地面上,在无声的空间中,发出沉厚闷苦的轰声。
雷响般震耳的巨声飘荡着,遭不意侵扰的空间中,气闷的回音环绕不歇。他的心也跟着不住震荡,余波动漾不止。
就如同大雨前的引电一般,不多时,白蒙的天空转成深灰,凝滞的空气逐渐降温,大堆暗色的云朵开始聚集。
第一片雪花飘下时,重室外的和门被轻轻拉上。
凝视着紧闭的门扉好一会儿,魁七的眼,也跟着慢慢地阖起。
追寻(7)
极为漫长的沉眠中醒来,他缓缓睁眼。
好久……,他似乎已有好久不曾睡得如此安稳、如此深熟了。
充分的睡养后,神思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连身体中那困扰许久的昏痛感,也都消逝得不见踪影。
没有任何的不适,那彷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自己。
醒苏的视线转动着。他下意识地望向旁侧。
不在。身旁没有人。
总是跪坐在角落里看护的女人也不在。
室内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回荡着。温热的氤氲从暖炉飘出,空气中带着柴木特有的干燥味道。
暖炉的星火发出暗红,周围景象在眼底描出模糊的轮廓,封闭的空间里没有一丝声响。
静谧的时空持续着,直到他看到了那抹亮光。
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的微弱光丝,从纸门缘里隐约透入。那不言不语的光芒,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
亮点诱惑般地不住闪烁着。注视许久,某种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在胸口溢开的瞬间,男人缓缓撑起身体。
偌大的和室里,盏立的夜灯散发出暖橘色晕光。
光线向周围渲开,染得一片昏黄的纸壁上,有个人影正微微动着。面对庭院的和门被特意地敞开,幅度不小的视野间,白盈的落雪正纷飞而下。
披着深色的羽织外挂,伊藤独自酌饮着。灯芒交错着,在那绝美的脸上形成一形状不明的奇特阴影。
中庭里漆黑笼罩,带有深冬气息的风不断吹入。
啜着温过后的酒,感觉那冰冷气味拂过身旁,伊藤享受似闭上眼,这种几近全身冻结的寒冽总能让他的头脑异常清晰。
…男人已经两日没有醒来了,就这么沉沉地睡着。
没有恶化的迹象,或许是身体的自发治疗,面容苍老的名医说着。
的确,男人沉睡的脸容,不再有以往的痛苦辗转,只剩下那极为平静的安详感。
但对已看惯男人茫睁表情的他来说,那如死亡般的沉静睡容,却有种极为格格不入的错置感,就如同满心期待时突兀出现的瑕疵。
手里摇着玉质的酒杯,那透明液体在杯底不住荡漾。一边斜倚着熏色的扶垫,伊藤凝目扉外。
依旧深沉的院外,门前积满雪花的廊阶,静到连角落处暖炉燃烧声都清晰可闻的室内。只有吞噬的风雪不停。
任凭那冷冽的寒风包围,他假寐似地再次闭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奇异的念动在他胸口骚乱着。
不自觉地张开眼,落在眸底的,竟是那应该正沉睡着的男人。
一瞬目光相对。在门口蹒跚着脚步的男人显出犹豫的表情,似乎是几番自我挣扎后,凭着一股不认输的倔气,他慢慢地走进室内。
像是刻意避开他一样,男人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紧抿的嘴角含有股浓浓的警戒意味。
伊藤微笑地看着男人远远地坐在暖气所不及的庭门边。冷风中,只着薄薄单衣的身躯似乎在发着抖,但那双瞪着他的眼眸却是无比坚定。习惯了那乖乖躺在床上的呆茫病容,他差点都要忘了男人的个性有多倔强。
两人静静默对着,那只要几步就能跨越的短短距离间,却彷佛存在着无垠巨大的鸿沟藩界。
望着男人闪动敌意的眼瞳许久,伊藤脸上再度泛起微笑。
「要喝吗?」
他对男人扬起手中的酒瓶。
剎那间,男人眼眸惊讶地大睁。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向来不是如此发展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发问的人。
伊藤好玩地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戒备态度。
怀疑的眼在他脸上来回移动着,像要搜找出什么不对劲之处般地彻底,那惊弓之鸟的畏惧显露非常。
几番过后,男人似乎没有找到意想中的陷阱,脸上的不信任稍微减退了些。那双眼睛开始在他手里的酒瓶中打转。
灯光下,白釉的瓶身发出色泽柔和的光晕,看来诱惑无穷。
男人看着酒,又看看他的脸之后,终于轻轻地点头。
斟满一杯,他望向男人,男人也正望着他。
起身靠近的瞬间,男人却不住挪动着身躯后退,已经放松的眼底又出现紧绷的戒备神情。
伊藤不禁微微挑眉。
数经折腾,男人总算把放在两人中界的酒杯拿起,他又看了看对方一眼,接着迫不及待地,他一举杯灌下。
「这什么酒!简直淡的像水一样!」
魁七仰头喝干了那杯酒,一边咂着嘴巴,脸上出现奇怪的表情。那墨黑的眼眸指责似地瞪着对方。
没有讶异,也没有恼怒,彷佛还觉得有趣,伊藤轻轻瞬动双眼,其中淡淡笑意升起。
定定地注视着那开始变得有生气的男人,一会儿,伊藤起身走向和室一角的木橱。
一个顶盖红丝的小瓶被取了出来。接着伊藤向他走来。
或许是前次的经验让他放心,或许是对方刻意隐藏起那股压迫感,魁七没有像刚才那样频频退拒。他只看着他,看着伊藤慢慢靠近他。
接近的那一瞬间,他闻到股淡淡的香气。
隐约的冷香,是从那白皙指尖流泄出来的。清清的,冷冷的,那让人不禁轻颤的郁味直接沁入胸口,沿着血管在全身各处冰冷地滑动。彷佛具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一般,那冽然的香气,带着妖娆撩魅的姿态,轻轻挑弄着隐藏身体深处的丝弦。那无以抵抗的熏染,战栗着接受的自己。是月下兰的味道,只在夜间绽放的媚瓣,那越冷越馨的花朵……跟伊藤很像。
「怎么了?」
那张美丽的脸庞就近在身前,异艳的眼眸正望着自己,那低醇的嗓音在耳边轻语着。
「没什么!」
魁七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掀开瓶封,一阵浓烈的酒香随即扑鼻而来。
「这才叫个象样儿的酒!」
他开心地咧嘴笑了起来。
伊藤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笑脸。那真正悦然的开怀笑容。他第一次看到男人这样笑着。
魁七不客气地就着瓶口喝了起来,有些促急的态度,他不觉呛了下。
辣口的酒液,沿着咽喉一路下滑,那灼烧的热感直奔胃里,一瞬间暖和起来的身体。灌入的酒意不断蒸腾,变得慵懒的感觉,开始放松的全身。
依旧默然的室内,但柔软的气氛正逐渐升起。
一边啜着小杯中的醇液,伊藤微瞇起眼看着身前正大口饮酒的男人。
昏暗的光线下,男人因呛咳而微泛血色的苍白双颊,醺然将醉的眼眸,还有那鲜艳欲滴的嘴唇。离魅的目光流动着,由上而下地,一股不易察觉的抚摸正细细地滑过男人全身。
大剌剌叉坐着的对方,那微敞的襟口里,胸口肌肤若隐若现,单薄贴身的衣物底下,优美的曲线毕露无遗,细窄的腰身看起来诱人异常。
冥止间,院外的絮雪飘落在男人肩上,然后慢慢地融化消逝。
安静地注视着,他不禁想起男人那散着灼热高温的身躯。
放下手中的酒瓶,有些朦胧的脑中还想着自己不知多久已没喝到酒的魁七,脸上挂着醉蒙笑容,正要抬眼的瞬间里,一股泛着冷香的强大力量向他狂乱地袭来。
毫无预警地被压倒在榻迭的席垫上。
不欲的排拒、挣扎与抵抗,魁七极力地扭动着身体,交缠的两人在榻垫上不断翻滚着。混乱中,一个架高的小夜灯被踢翻了,滚落的酒瓶在远处发出碎裂的声音。
却是依旧的徒劳无功。病后的无力身躯,注定了被摆布的命运。
被迫承受着对方的重量,那被压制在头顶的双手仍在不服输地乱动着。还不适应如此激烈动作的魁七难受地喘息,满怀怨恨的眼神直直地瞪着那压在他身上的人。
轻轻地笑着,伊藤饶有趣味地看着男人不甘心的眼睛,那种彷佛是发现上当后的懊恼表情。
系在腰间的索带被轻轻地抽开,在那可恨至极的美艳微笑下。魁七咬住唇难堪地别过视线。
褪去单薄的和服,那下覆的躯体便彻底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一丝不挂的祼胸上,数道乌青的淤痕散乱地遍布着,筋起浮肿的手臂上满是扎得密集的针孔。是医生急救后留下的痕迹。
原本引病的鞭痕已开始褪成象牙色的痂疤,平滑的褐色肌肤上,只剩下那道从脸颊上延伸到胁边的大伤,还留有拇指宽粗的深黑肉皮。
黯淡的室内,伊藤仔细地看着男人匀净的祼身,彷佛想从其上找出那曾属于自己的印记般地专注。
冰凉的指尖开始缓缓移动,碰触的一瞬间,那寒透的触感,魁七不自主地抽动着身体。
从脸上的鞭疤开始,沿着颈边慢慢而下,润突的肩头,深陷的锁骨,彷似在触摸易碎品般,那抚弄的手指竟是异常地温柔。
顺着平滑的曲线,凉凉的触感轻轻点玩着胸前的突点,并在那晕开的|乳侧边不断打转着,极为细腻的抚摸,似乎是感觉不出恶意的单纯嬉耍。
一路径滑,冰冷的掌心停在腰间不动好一会儿,之后变得急躁的态度,逐渐加重的力道。手指执拗地抚摸着腰边的每一吋肌肤,平坦的腹部,突出的腰骨,被不停地来回触摸着。那不知为何如此执着的对方,不由得开始隐隐发疼的腹侧。固执的触抚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继续下落,在大腿上游移几次之后,那透凉的指尖倏地窜入两腿之间。股内传来冰冷的触感。
他不自觉地颤抖着垂下眼,苦涩地等待着磨难的来临。但那探动的手指只轻绕一下便即徐徐滑出。
他不可思议地抬眼,却不意地对上那双清冷的瞳眸。那奇妙的凝视。
「你瘦了。」
没有常见的嘲讽与谑色,低沉的嗓音里有着认真的意味,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艳丽脸庞中,一丝奇异的心绪在隐隐闪动着。
他不禁讶异地睁大双眼。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的唇已然落下。
拗然的亲吻,他没有逃开的空间。不算轻的力量,却带着对方少见的热度,那灼灼的高温在他唇上燃烧着,因烈酒而麻感的唇瓣,在那灵巧舌尖的挑弄下,再度变得火辣起来。
时轻时重的吮吸,不断变换角度的舌吻。每次嘴唇贴合的瞬间,他总有种奇特的感觉,那彷佛对方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的异样错觉。而在那柔软唇瓣离去的剎那,他自己的心却又好似被什么东西涨满着,只万盼地等待着被用力掏空的快感。
温热的吻动持续着,沿着手抚过的地方轻轻下滑,从被吮红的嘴角开始,呼吸颤动的喉间,微微凹落的锁骨,绵密而细致的痕印不断出现。滴雨般的碎吻在胸膛上点动着,持久的续落间,彷佛被那嘴唇的温度所融化一般,伤肿的瘀口溢出细微的涩痛。
缓缓地,微湿的嘴唇吻上胸前的凸点。
像是小孩子舔食似地,柔软的舌尖徐徐地吮着高起的突物,彷佛极尽爱抚似地,温和的齿间轻啮吸着圆润的尖点。那极为敏感的密处周围,被粗糙的舌侧不时地摩擦着。在对方口中挺立的泛红|乳首,传来一阵阵刺激的波浪,开始升高的体温,逐渐加快的心跳,身内不明的某处,一簇暗焰正狂乱地跳动着。
「嗯…嗯…」
不自觉地喘息着,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的瞬间,他不禁羞耻地涨红了脸。
趴伏在胸上的对方抬头,湿润的唇上还留着透明的丝液,那缕连的另一侧就在自己的|乳前。
男人望着他,那艳丽的眼,妖媚的表情,如此撩人的异魅正隐隐四射。
一阵不知哪来的悸乱蓦地涌上胸口,他不禁有些心虚地撇开视线。那弥漫在鼻间的异香似乎正发酵成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
剎那间,低垂的眼眸倏地大睁,带着极度愕然的无措,他望向对方。下肢的中央,冰冷的手指正不住地摸索着。
男性象征被自己以外的同性把玩着,如波涛般涌来的羞耻在心中漫开,他开始推拒着对方。但那拒绝的手却马上被牢牢压下。
挑逗着,撩拨着,弹性的圆球,柔软的茎身,还有覆盖在皮下的顶口,带有欲望的手指不断在这些敏感的地方来回抚摸着。开始升起的异感,变得酥麻的腰间,电波流窜的腹身,体内那股暗燃的火焰正逐渐壮大。
似乎是蓄意地,对方不断地刺激着那覆在重重茎皮下的易感点,持续地搓揉,重复地点压,那恰到适处的力道,时快时慢的交错速度,同样身为男性的对方深知分寸的拿捏。微妙的体感,正绵续不断地攀高中。
随着对方手中茎身的不住涨大,他脸颊上的泛潮也跟着不断地加深。
「住、呜…住手!」喘声的哀鸣。
生生地把出口的呻吟压成闷哼,他竭力抑下体内奔腾的欲望,但与自己的理智相驰而背地,抽乱的气息中却隐约透露出希冀解放的强烈渴念。
彷佛看透了他的内心,那淫靡的指尖更加狂肆地放动着。
忍耐的极限,悸动的顶点,再也承受不住地,他将白浊的液体爆发在对方掌心。一剎那的快感过后,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的瞬间,包围自己的只有无尽的羞愧与耻辱,还有对方那谑意的神色。
「这么寂寞的身体,是在等着我吗?」
吹气似的耳语。那轻轻敛动的眸底,一抹淡淡的笑意正扩散着。
羞愤的红晕浮上脸颊,连耳根子都忍不住发热起来,他恨恨地瞪着眼前的人。
冷艳的脸上,若意的微笑依旧。伊藤望着那双怒光闪动的倔强瞳眸,近乎着迷地。
喜欢男人那样的表情。
喘息连连着,虽愤恨但无助,只能在牢笼里挣扎嚎叫的野兽。那虚张声势的脸孔下隐藏的畏惧总让他感到无比兴奋。
紊乱呼息还未止缓的同时,脱力的下半身被大大地撑开,黏稠的Jing液被涂抹在密洞的四周。
无法抵抗,魁七只能用力地咬住微颤的嘴唇。对方挺进的瞬间里,不禁扭曲的脸孔,开始破碎的自己。
灼热的硬物动作缓慢地顶进,被迫开展的肢体,强制扩张的窄里,无尽的疼痛不断冒涌而出,虽然不似以往的霸力,但那撕裂的痛感依旧。
簌抖着弓起腰的他,满身都是被逼出的淋漓痛汗,但那在额角滑落的透明液体,却有着咸苦的涩味。
完全进入的霎时,伊藤满意地微笑起来。那紧紧包裹着自己的内膜,一如往常,柔软而炽热,久违的悸动再度在他体内复苏,那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比拟的充实感。
他抬眼,男人也正看着他。那与体内同样燃着热焰的眼睛狠瞪了一下之后,又闪着痛苦的神色低垂下去。正不住颤抖的眼睫上轻轻凝着晶莹水滴,乍看之下竟有股说不出的风艳。
开始律动的同时,他感觉男人的身体明显地痛缩了下。
一边摆扭着腰部,和下身那侵略性的动作不相符地,伊藤亲吻着男人的脸孔,从痉挛的眼睑,热肿的耳垂,到抽搐的嘴角,轻轻地,柔柔地,彷佛在呵护着心爱的物品一般,他几近贪婪地舔吮着男人脸上深色的伤疤。
欲动的夜晚,幕正拉开。
激烈的媾交过后,魁七疲累地趴伏在木织榻上,祼身上盖着宽大的羽织外挂。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暖和的外挂中飘散出一股清冷异香。
睁着乏力的眼,他静静地看着前方的身影。
雪止的室外,银白的月光如瀑流泄,映照在端坐在廊阶的男人身上,光影交错的瞬间,创造出一迷离若幻的景致。
他默默地看着对方的背影。
──为什么…带他来日本?
寂静中,似乎有个无声的问句正发出。
自己不能理解的疑惑,或许也是自己不愿理解的疑惑。冰冷的夜里,那说不出口的疑句,却毫无理由地,从遗忘的意识角落里被重新挖掘出来。
冷漠如昔的身影,背对的男人没有回答,总是这样,没有交流的彼此,注定冰冷地错开,永际的命运不会被更改。
一度火热起来的身体逐渐冷却,下肢传来阵阵抽疼,沉息在躯内深处的昏痛感也跟着泛动起来。
疲乏的眼缓缓阖上,在那股冷香的围绕下,他再次沉入幽深的自我世界中。
一际的穹天里,冷月高挂。
那阵阵寒冽的白光,挟着刀锋般的凌利,冰冷而利落地切割着黑夜的幕帷,在沉深大地中斩出一条银白月华。
清冷的光带中,庭院里景影交错,四处堆乱的盈雪漾着白皑,处处映射辉动。那淡淡的银色在闇夜里发出一股傲然的优雅气息。
全身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中,沉静坐着的伊藤,那浑然天成的冰冷气质表露无遗。
无垠的外界,寂静悄声。
──为什么要带男人回国?
彷佛有个声音在问着。
问着自己的奇异坚持,问着自己的无由固执。不断被重复的问题,不断被提出的质疑,已熟悉到不能再为的惑问,却不断地没有答案。那或许因为是自己不愿意说出的答案。
深庭的远处,几片絮动的雪花正轻轻飘落,错过众合时间的它们,看起来不禁带着几分的寂寥落寞。
平稳的呼息从身后微弱地传来,他默默谛听着那令人心安的异感。
此时此刻里,低贱肮脏的支那强盗,发泄性欲的次代替品,这些标刻在男人身上的印记,似乎都已经变得不重要。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只有男人的存在,只有那冒着热气的体温,倔倔生动的眼瞳,彷佛才是被在乎的一切真实。
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
在那莫名的、难以解释的执着里,伊藤慢慢地阖上眼。
侧际一方,若水流泻的月色漫生似围。带着欲言又止的自矜,那轻轻洒落一地的银碎袭纱,依旧如常,静静地漾出灿白的冷芒。
追寻─第七章之1
占地极广的浪沧居里,勃勃的生气正盎然意动着。那依稀可看出构建历史的和式宅邸前,是大片大片苍郁的林园。
披上一身鲜翠欲滴的外衣,高耸的树木们重新发出渴望生命的跃动气息,那充满绿意的昂扬活力,象征着更苏的大地里,崭新季年的写实一面。
近午时刻,一辆名贵的黑色汽车,慢慢驶进这座位在京都的绿满庄园。
玄关里众仆躬首,宽阔厅堂内,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走入。
一边走着,将脱下的外衣交给身后的堀内,伊藤正低声地吩咐着一些事项的同时,不意间,耳际却传来一阵熟悉的调侃嗓音。
「啧啧啧,我的大少爷,可总算等到你了啊!」
追寻(8)
望向声音来源的瞬间,伊藤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一个颀瘦身影出现在眼前,及肩的长发散乱地垂落着,那张俊秀的脸上有着惯见的轻佻笑容。他劈啪作响地拉着身上的吊带,等得无聊的手中,一只银质的怀表正不断地旋着。
带着一身痞雅的懒姿,西园寺彻,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正大剌剌地靠在质色古朴的梁柱上。
「泉,我说你啊……」
在对方碎念着的同时,那双眼眸却视若无睹地敛开,回首交代完堀内之后,他径自穿过那人身旁向更深的里廊走去。
似乎早对伊藤冷淡的动作习以为常,一点也不感觉到怪异或难堪的西园寺彻,提起脚旁的提包,带着那如水流般源源不绝的絮语,他也一径跟在伊藤身后走着。
「我说你可真是难找,好好的家里不住,跑来这么偏僻的别馆干嘛?」
「出去这么久,是到参本部去了吗?」
「喂,泉,难得看见客人来,你好歹也该说句欢迎的话吧?」
「你喔,实在是……,简直冷得像冰一样!真搞不懂有谁受得了你!」
一路上话语不断,西园寺彻的嘴巴似乎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刻。直到进入典雅的书室内,那唠叨不休的声音才稍稍缓和下来。
室内一隅,精巧的唐彩陶马,温润的羊脂玉雕,苍劲有力的书法轴卷,离开支那时军中长官送的琳琅贺礼,被漫意地挂满一壁。
那一瞬静止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西园寺彻缓缓走近堆乱的书室角落。
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望着优雅地坐在软椅中的伊藤。
「这就是你们的战利品?」变得低沉的眼神。
伊藤没有回答,依旧冷冽的眼眸只轻轻地瞬动。
「毫无止尽的掠夺,不分穷际的劫取,说什么为了大君而战,说什么为了大和的尊严而出兵,从现实的一切看来,攻城后恣意疯狂的军队,又和那一般路上拦人打劫的强盗有何不同呢?其实真正说起来,我们,也只不过是那披着灿烂外皮在欺骗世人罢了。」
「战争的本质,既不是光荣,也不是名誉,它就只是纯粹的暴力而已,只是为了满足人类残杀的欲望而已。为什么不能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为何非得用血腥来破坏现有的状态?救人是一个医生身负的职责与光荣,可是被救的人呢,不是继续上战场杀人,就是被杀……,我真不明白,这样的战争,这样的对抗,到底有什么意义?」
语重心长的口气。
「这些谈论,是以将校身分发表的?」
伊藤看着他,那敛动的眼中有着淡淡的讽意。
扁起嘴巴,西园寺彻对他拉长了脸。
「什么将校!?全是那个老头子搞的鬼好不好!当初要不是他卑鄙地逼我从军,要不是他硬把我塞到陆军医院里去,我现在早就逍遥地下乡去了,哪还在这里跟他苦苦地耗着!」
每次提起这个话题,西园寺彻总是一副气极的模样。
「对了,一讲到那老头子,我就忍不住满肚子的怨气!大概是受到你升职的刺激吧,他这阵子老找我的麻烦!」
「本来老头子的啰唆也不是一两天的了,可是最近他挑剔得特别厉害,东嫌西嫌的,不管我做什么他都看不过去!整天嘴里就只念着,要有个像泉一郎一样争气的孙子多好!」
「所以说,泉,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算是帮帮我吧,那尊唠叨的活化石你可以考虑一下吗?」
一连串的抱怨之后,居然是正经八百的送礼口吻。
「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伊藤冷淡地看着他,紧抿的嘴角里开始有着不耐的痕迹。
「……当然不是,不过你就笑一笑会怎样啊?」
收起那故作可怜的夸张表情,西园寺彻有些尴尬地扬了扬眉。一边从带来的提包中拿出个小包裹,他嘴里还不断地低声碎叨着。
目光从书几上的包裹移向对方的脸庞,伊藤无声地要求说明。
「是先生托我带来的西药,说是滋补血气用的……」
说着的同时,西园寺彻显露出异样的神色看着伊藤,他脸上的诡谲微笑正要扩大之际,却马上被打断。
「我知道了,」伊藤静静地收下包裹,「你可以走了。」
「嗄?」西园寺彻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眼中明显的送客之意,「泉,你也太绝情了吧,我好不容易结束出诊,巴巴地赶到你家,然后又奔波到这里来,绕了我多少路,花了我多少时间,你连一句感谢也没有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要撵我走?你也未免太过……」
伊藤冷冷地看着他耍宝似的言语。
「好吧,」清楚地知道对方那冷眸间的意示,西园寺彻识相地住嘴,他肩膀一耸,双手一摊,「那么,泉,这几日你有闲吗?樱季快到了,在回支那之前,一块儿去祇王园赏都踊舞?」
「再说吧。」
那一脸仍旧的淡漠。
「为什么?小祇可是每天苦苦地等着你,难得回来了,你就去看看她又如何?」西园寺彻不解地问。
伊藤不语。
「哼哼,真是个狠心的男人,我还以为你至少有点喜欢她的,没想到这么快……,果然!是有了新欢吧?」西园寺彻脸上露出暧昧微笑。
「啧啧,换女人像换衣服一样,说舍弃就舍弃,说不在乎就真的不在乎,在对待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就连冬山里的雪娘都比你温情。」
「不过,也真是奇怪吶,明明是这样绝情的男人,却有一堆女人前仆后继地抢着涌上来,跪着把自己的心捧出来任由践踏,即使成为这种单向爱情下的牺牲者也无所谓……,女人,真是不能理解的生物。」
「唉,结果现在又换了新人,这就是所谓喜新厌旧的通病啊,世界上的男人都一个样子。」
西园寺彻调侃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对方。
「嘿嘿,用不着再装了啦,从那给女人养身的药方我就知……」闪烁笑意的眼,话还没说完之际却被打断。
「是男人。」清澈的冷音。
「…嗄?」彷佛还在兴头上有点转不过来的大脑,西园寺彻疑惑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是从支那带回来的男人。」
笑谑的表情登时敛去,一瞬沉寂下来的气氛,西园寺彻惊愕至极地望着伊藤,后者那冽然的神色却依旧不变。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为什么要…?」
干涩的喉咙里,西园寺彻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不为什么。」
静静地回答着的伊藤,那冷际的眸中看不出任何思绪,彷若一如往常的镇定自若。
「泉,你不该这么做的。」
沉默许久之后,西园寺彻闷声说着,那向来嬉闹的脸上只一片凝重。
「不要为一时兴起而毁了自己,你并不是会喜欢男人的人,……你和我是不一样的……,自己的同类,我还看的出来。」
他半垂着眼说。
「更何况世伯他们又异常厌恶亚细亚人,自从你爷爷被刺杀之后……,这样的举动一定会让他们为难的。」
「如果只是玩玩的话,现在就放弃吧,如果、如果是认真的话……」
他犹豫了下,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凝视着表容冷漠的伊藤。
「你不可能会认真的。」
淡淡的哀伤,从那定然的语气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来人已去的书室,寂静一片。
彷如雕像般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端坐着,俊美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他凝想似地望向目光所不及的遥远前方。
开始被夜色晕染的室内,伊藤站起了身。
长长的甬廊之后,他来到了那个地方。
隐蔽的小室里,一片灯火通明。
似乎是刚服过药,还在收拾端盘的女侍,对他恭谨地行礼之后,随即迅速地退下。
他慢慢地走到寝具旁。
双目紧闭,颊上带着病态的潮红,男人正沉沉地睡着。
已是开始暖喣的时节,但火旺的暖炉仍未收起,在那不禁令人感到有些燥热的室内,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檀木特有的香味。
他在褥边坐下,目光望着男人。
微弱的呼息一径持续着,时而缓长,时而急促。有时男人会像喘不过气似地突然痉挛一下,但多数的时间,那紧闭的睡容都还算平稳详和。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那细弱的鼻音不断地荡绕着。
冽然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男人,许久的注视之后,低下头,他动作轻柔地吻着那干热的嘴唇。
舌尖舔舐的一瞬间,回传的苦涩药味微微地刺激着觉蕾。
一遍又一遍,带着执拗的意味,舌尖吮上了对方静置的柔软,挑舔着,吮吸着。伴随绵密的吮吻,几条无色的丝线从交接点上滑落出来。
彷佛被这持续的索吻所惊扰,那双沉睡的眼眸颤动了下,一会儿便缓缓张开。那浑浊的眼神没有任何凝焦,强烈的药性似乎让男人变得迟钝。不久后,那困乏的眼又无力地垂落。
他凝视着男人的一切,包括那彷佛没有看到他的眼。
亲吻继续着,可是男人没有再张开眼,他只软软地任由伊藤吻着。唯有在那轻轻蹙起的眉间,才能隐约地看出男人似乎感到不适。
望着对方仍然紧闭的眼,那不禁感到焦躁的心情。
于是开始加重的力道,瞬间狂乱起来的嘴唇,啃咬着,侵吞着,发狠似地用力啮着男人的舌头,温柔呵护一径转为残忍的虐待。
依然没有反应的男人,犹如昙花一现的眼眸没有再睁开。
越来越粗暴的动作,彷佛在害怕着失去、拚命要抓住什么的拗然指尖,带着碎裂意味的力量狠狠地扯开襟口,不断触抚那散着高温的躯体。不知为何而如此执着的伊藤,不放弃地用力抚弄着男人。
窄小的密室内,那濒近疯狂的身影里,隐约间,一抹难述的异样情绪正悄悄流逝于无形。
带着怅意的春,只轻轻飘荡着,在那距离心外极度遥远的地方。
追寻─第七章之2
滴答,滴答,水滴声轻轻地响起。
树梢上,石灯笼旁,积结的雪块已然散落,众多水滴汇聚成一条条小河,以着自身特有的频率缓慢下落。
古屋的沉檐上,那冰封许久的层层白霜,此刻也甘心自退于无形,一还屋瓦的沉朴本色。
在那不断滴着水的檐下,一扇纸门轻轻滑开的瞬间,一个中年女人无声地走了出来。
动作轻柔地将和门拉上,女人在门外重室的一角跪候着,等待主人的召唤。
一身墨蓝色的朴素和服,端正地候在纸门旁的女人,那张在众人眼中向来是不茍言笑的脸庞,一如往常,严肃而冷淡,沉静而漠然,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眸中所流露出的满怀心绪。
淡淡的天光被屋上遮檐挡落,有些阴暗的室内,只有小窗间交错的微弱亮芒在闪动着。
寂静中,门板的另一侧,隐约传来断续的嗽声。
不多时,一个端着药汤的侍女,在室内通往长廊的和门里出现,接着又是一个捧着水盆的小侍。女人以眼神示意她们在重室外候下。这一落曾经是专属赏景的回廊长室,过去数月以来,却成了众仆们来去的通道。
女人回过头,檐上融雪的水滴正巧滑落,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瞬间发出莹透的五彩光芒,甚是动人。
端整的身形不变,女人平视着眼前闪动的光芒,无声地叹了口气。
女人觉得很是为难。不,正确地说,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身为世代的家仆,从那遥远的时期开始,从数不清的某个祖辈开始,女人一家便在三井家内终其一生。曾祖父是三井家的管家,祖父与父亲也是,她的兄弟们也依旧跟随在三井现任家主的身旁,打理一切,尽应有的本分,至于女人,则负起了照护三井家掌上明珠的责任。
从小就随侍在小姐的身边,女人未曾少离,在小姐成了夫人之后依然不变。众人眼中,有着倾城之姿的小姐,那无以比容的优雅风貌,是她永远不变的骄傲。但真正令女人难忘的是,初次相见时,凝视院外的小姐回头的一瞬间,那双明眸中显露出的清冷气质,出尘得慑人心弦。
小姐出嫁的同时,女人也跟着陪侍到伊藤家,之后在此婚配生子。小姐的孩子出世之后,她也成了孩子的|乳母。一位小小姐,和一位小少爷,那备受两方家族珍爱的孩子。
带着强烈撼动人心的容貌与气质,新一代的主人除了是女人的骄傲外,更是有着她的深深疼宠,尤其是对少爷,那双完全传自小姐的俊丽眼眸,瞬间的神韵总让女人有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想到这里,女人不由得又暗暗叹息。
静谧的空间里,细碎的嗽声只不断,时有时无地,或强或弱地,在耳轮内形成一种奇异的回鸣。
忽然一阵风吹起,在那拂动之下,原本悬在檐边的水滴纷纷掉落,一时之际,淅哩声作,势如大雨倾盆。
随着那从窗外灌进来的暖风,先前有些沉闷的重室内,也随之充满了一股湿漉漉的气息。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院子里开始变得湿润的泥土。
再过不久,煦润的春天即将取代这肆威多时的寒冬,之后便是一片烂漫光灿的景致,也是浪沧居最美的时刻。
春季里,盛开满苑的樱花,近秋时,洒落遍地的红枫,这座近山的别馆,曾是小姐年轻时的最爱,现在则成了少爷的别居处。
在女人的印象中,这栋别邸从未曾让外人入住,即便是在小姐婚后,老爷来此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而在许多世家公子都利用家中别馆放纵之际,她的少爷,却从未让任何外人踏入此地,尽管是外传那个备受宠爱的祇园女子。
于是女人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那个从支那来的男人,究竟在少爷心中是占着何等的地位?
前些时日,她无意间瞥见少爷轻轻抚着那个昏睡不醒的男人。
在寝榻前,专心一致地凝视着,那温柔已极的碰触,彷佛是怜惜,彷佛在呵护,显露出一种未曾见过、几近柔情的神色。
女人简直不敢置信这是她从小看大的少爷,那样情绪不曾外露的少爷,那样即使是在家族间都显得漠然的少爷……,为何独对一个男宠如此看重?
掩不住忧虑,女人蹙着眉间。对如此丕变感到的不安,在私下询问随往支那的儿子之后更加扩大,她担忧着,但她更害怕,害怕胸口中某种说不出的预感,那种彷佛将失去什么的不祥感受!
…为什么…,她最钟爱的少主究竟是怎么了……。望着漾光的窗边,女人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愁思。
突然,之前一直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嗽声,毫无预料地在此刻激动起来,瞬间转成惊人的狂咳,那痛苦已极的喉音与喘息让门外候着的人也忍不住感到惊心。
「和津。」
门内传来早已听惯的醇冷嗓音。
「是,少爷。」
脸容倏地一整,守在外边的和津低声答应着。那迅速回复到原本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转过身,对在廊上等待多时的女侍一招手,数人便依序进入那隐蔽的小室。
变得冷清的廊室里,只有窗外滴答的水珠,犹如纷纷掉落的眼泪,依旧不停地下着。
追寻─第七章之3
日本的春天,唯有樱花最美。
山麓上,水涧旁,大小的街路边,漫长的河堤侧,从简朴平家的窄小院墙,庄严寺院的静持步道,以至气派势族的秀致庭园里,纷纷多有,处处是它,繁枝开散的樱树,正无所不在地扬展身形。
轻暖的季节里,茂盛的开樱,在枝干上微笑着。
放绽的樱朵,或大或小,有丰有纤,细弱的一重瓣惹人怜爱,硕盛的八重枝叫人惊艳。单妍在际前,覆瓣于身后,如此反重交错,这般多颜接络,赏之观之,怎能不使人眼花撩乱。
盛开的膜瓣,匀美的花色轻轻扩散着,细致而雅然地渲晕着身围,瞧那清雅的白,微熏的淡红,华丽的大绯色,若深若浅,带薄带重,染润的色泽各有落致,点秀的抹颜分胜擅场。
带着迎天际的萼朵,止定安凝着,垂着拂头脸的枝樱,招展摇动起。一瞥眼之间,每株风情止不尽,各花皆有韵致味。
春醒生动的大地,在这般妆点下,更添一番妩媚。
仔细地凝眼望去,轻轻的风掠瞬间,细细的花雨伏动洒落,一阵接一阵,一片顺一片,何等的娇柔,何等的雅致。那赏见樱树下的人影,也随之散发出一股异乎平常的治美。
娇艳的盛樱,在春的回响中,一一灿烂地微笑着。
宽敞的和室里,有着午后的悠闲。
门沿半卷的掩帘下,微泻的阳光正徐缓而入。
不似天外的狂张,那小小的方动里,轻暖的金色依然,偶尔些微的闪烁间,隐约地发出一股让人不禁怀旧的念情。
阔室里日光晒不到的一端,某个身影在明暗交错之间若隐若现。
半垂着眼帘,斜倚在软垫上的男人,远远望去彷佛睡着了一般。唯有从那紧捂着胸口的手和不时颤动的眼睫,才能看出他的神智仍然清醒。
魁七轻轻地喘息着,与四周舒适的氛围相左,高烧过后关节各处的酸疼,和那股仍在耳后低低烧着的热度,正在他体内不停骚动着。
持续轻微的热眩中,定定地盯着榻上晕光里不住摇动的几片枝影,魁七有些茫然。
依稀的记忆里,自己好像从没有害过这么久的病。
一路长来,给饿,给冻,让打,让揍,数数身上的疤,能经历的苦痛他什么没尝过,但却也不曾如此长久的病卧,因为很早以前他就了解到,像自己这样的人并没有生病的权利,真正的现实里,常处在死亡边缘上的人毫无任何选择,想要活下去,就是两条腿断了也得爬着走!
蓦然的一阵风来,轻轻的凉意吹荡着,那兀自强抑的嗽意被引了出来,只呛得他两颊涨红。
咳着的同时,室内的阳光也随之扩深到周旁。一瞥之间,彷佛打招呼似地,其里招展的枝影正在身边随风晃摆着。
沿着光域的拓展,阴暗的和室内也豁亮起来。
高雅的木室,底铺着素色的长条榻身,从远远的一端延伸至身后,给人一种永际的流畅感。屋缘的天壁上,绘着描金的苍腾古松与艳羽屏开的孔雀鸟,华丽中带有庄严。
室内四方边墙里,有三面是通口,一向着自己久躺的小室,一向着开阔的庭园,另外的一处则从未开启过,三面的和门扇上,有着配合季节交替的精致彩绣。
这似乎是特设来赏景的雅室。
壁侧的一方,区隔为数段空间的高垫上,摆着一极大的布幔屏风,只缀着几条流穗、白染素净的幅上,有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劲苍大字。那一旁的雅几上,放有几件艺臻的极品,绸布的垫上,羊脂玉雕的葫芦正细细地发出润泽莹光。
魁七安静地注视着,无数次出入富贵之家,凭着多年的盗贼经验,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些东西不是光有钱就可以得到的。
和壁中央的床之间里,摆放着一座漆墨纹金、极为显眼的巨大刀供。那本来应该奉着一把黑鞘赤绪、看来极为锋利武士刀的刀架上,现在却是一物也无的空荡,乍见之下不禁令人感到有些落寞。
自从前些日子他多看了几眼之后,那把刀的踪迹便再也不现。
正恍然间,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一个着深褐色和服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正拿着一瓶Сhā水的散枝樱花。是被派来看顾他的侍女之一。
眼神没有与他相接,女人把花瓶摆放在木几上之后,便径自开始擦拭起一旁的瓷器与雕饰。
魁七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整理室内的背影。
似乎是每日的例行,只要是他坐在木室的时刻里,就总会有一个女侍来擦着早已洁亮无比的摆设。
想也知道这些女人是怎么看待他的,魁七移开视线,就像那个叫和津的女人一样。总在寝旁瞪着他的女人,那张与堀内极近貌似的冷峻脸庞,就连目光中的嫌恶都一模一样。
轻轻地,又是一阵微风灌入,那带着清凉的春天气味瞬间涌进肺里。
他低垂下眼,用力地咬住嘴唇,生生忍住那股亟欲狂咳的冲动,发疼的喉间气喘似地不住抖震。死命抑下那一咳之后非断肠不能止息的嗽动,他强撑着不愿在人前示弱,那唯一仅存的尊严。
强忍得胸中作痛之际,涌上的药味在嘴里苦涩地散开。
室外的迎风,似无止歇地,那不停撩动的卷帘,一阖一开,瞬间的空隙里,可以窥见那庭园里四散的狂美花舞。
依着风拂,吹入的樱花瓣在室内不住飘荡着。那起先凌乱的纷飞,随着越入内里,风势越缓间,也跟着慢慢荡坠下来。
他木然地看着飘落身前的樱瓣。如此艳美的色泽,其中细微的脉络里似乎埋藏着一个令人无限遐思的空间。
无言地凝视身前的男人,那轻蹙的眼底,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在荡漾未止。
沉滞的室内,日光枝影轻轻颤动,不停的落瓣在榻上翻滚着,些微的眩晕里,彷佛淡淡的哀愁正展开。
定定地凝注许久,他抬眼望向春意正浓的门边,仅距数步的卷帘之外,那映得眼前一片光灿的阳光,正不住闪动。
晴得发亮的天空,从头顶上跨越而过,轻轻地划出一道消逝于远方的弧痕。
广阔的庭园里,放眼望去,从拂吹的池旁开始延伸,那满野的樱花正轻轻迎风展招着。
身后隐约传来女人焦急的呼喊,恍若未闻的魁七只一径走着。
斑木的桥旁,布满老苔的岩岩一侧,临水傍波的枝垂樱正不住飘落,那吹雪似的花瓣如此娇弱,令人怜爱难当。
豁然开朗的蹲石道内,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纯粹属性的昂首樱树。
挟着本身动人的妍姿,参差落错、若意多致的林子里,一条迷离如幽的赏径蜿蜒入内。
互相交杂着,多歧的散枝,正不住向外开阔而去,其下所形成的顶荫,细细地将洒落地面的阳光切割成金色的碎片。
一际遍望去,络满的樱花,在招展的枝头上绽出美丽的颜容。那喣和的枝身,娇柔柔地开盛着,闲雅而自在地,随风轻轻起伏摇曳。
彷佛要将生命的此刻留住,一朵朵淡红色的熏瓣,正恣情似意地大大盛放着,将奇艳无比的身姿,洋洋地展绽于春季一地。
如此赞叹的盛动瞬间,却也是竭落凋零之际。轻柔的风一过,一切都将消逝于无形。坠落的剎那,彷佛燃烧着己身的绝丽,似乎绽吐着最后的凄艳,死亡的一瞬间里也是樱花最美的时刻。
树上的花瓣不断地絮落,将那慢慢走着的人影沾染得一身一脸。
一排排的落樱,绵延无绝的小径,遥远的一端通向未知的何处。
幻境般的现实里,他恍若地走着。
幽深的林里,除了偶尔刮过的风之外,隐约中,似乎还有其它的声音在微动着。
依稀里,在树林间,在深地底,在周身的各处各方,那令人捉摸不定的音质,忽而响亮地大噪,如深寺的木鱼敲动,忽而隐细地微唱,如闺内的怨妇在望,隐隐约约地,却是绵连不断。
踩在满是樱花瓣的柔软泥土上,身处在周遭异样的氛围之中,被迷惑似地仰头高望着,屏息凝听的魁七。
入耳之际,那抚弄的音音回荡四周,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来源,令人不由得怀疑那或许是樱林本身的鸣吟。
那彷佛是召唤的声动持续不断,他不自禁地往更深处走进。
步走的遥侧,群绕的中央,一株异常高大的樱树正矗立着。
不同于旁生的小樱,那高耸的干身,直逼天际,那壮大的枝茎,网络不差,翻花满际,是株极为茂盛的山樱树。
他没有想太多,只是直觉地朝着那株年老的樱树而去。靠近的瞬间,一阵极强的风忽然掩面吹来。
那扰乱之际,颤摇的众樱不住狂落,一时如瀑下泻,深浅交错着,那纷然的花瓣掉满全身。
强风中,他瞇起眼伸手将肩上的绯色拨落,只是一瞬不经意的眼角旁,他看到了他。
就在那株古龄的山樱下,一身的白衣,那美丽的男人正伫立着。
彷佛在凝想,彷佛在神游,那抹清静雅然的身影,在樱花纷飞的树下独自默默。
一如初面时的淡然,那仰望树梢的男人,浑身散发出一股极其纯净的冰冷气质。冥冥静止间,彷若一切时空的目光都倾注在他身上。
那彷佛神圣不可侵的凛然侧面,似乎正发出一圈淡淡的晕光,那么的洁雅,那么的无瑕。在专一而独致的姿影下,那样的男人,更显现一股令人望之出神的美。
就在那连自然也屏息注目的悄寂中,他定定地注视着他。风拂的瞬间,男人低头,那清冽的眼轻轻对上他的。
空气彷佛也冻结的时刻里,两人互相凝望着,毫无表情的平静下,那深邃的眸底似乎都埋藏着一些不欲让对方知悉的心思。
漠然的彼此,他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如此清楚而明白的界线,他和他,是不一样的。
沉默的樱花林,沉默的春风,沉默的两人,这一切似乎将永远持续下去……。
就在风吹花落的瞬间,男人微微地笑了。眼帘轻敛之际,那唯美的笑意在唇边轻轻漾开。
一剎那的吸引,无法移动的目光。恍似呆然间,他只能看着他。一瞬间窄缩的天地中,只剩下他与他存在。
如梦似幻的花雨中,凄然艳落的樱瓣下,对方那异色的眉梢,撩魅似的眼角,那彷佛要蚀刻人心的绝美容姿。
下坠的樱花,不断地掉落在男人的身上,两者交映之间,浑散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治艳。
望着那彷似要掏尽一切、凄美到令人胸痛的笑容,等他发觉之时,自己已经站在男人面前。
近到在眸中看见彼此的距离,微笑的嘴唇,轻轻地靠了过来。
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奇异地,他没有拒绝,也没有逃开,那不知为何一点也不反抗的自己,就这样任由细致的吻动不住落下。
轻柔的吮舐,细腻的舔咬,那不停的吻弄间,开始发红的嘴角。
在那唇与唇的交迭里,对方彷佛在诉说着什么的眼神。或许是厌恶吧,或许是嫌弃吧,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眼乱间的错觉。那一点点异于往日的温柔瞳眸,竟如此奇特地令自己感到彷徨不安。
润湿的舌尖伸入口中,挑动着,交缠着,没有躲避余地的自己,彼此吞融的唾液在喉间发出湿黏的声音。
不住发热的嘴唇上,彷佛有千百颗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开始昏乱的脑中,那在逐渐蔓生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甚清楚,也没有说出的勇气,于是只能静静地沉没下去,在对方那用力环抱着自己的手中。
缓缓地,敞开的衣襟在肩上滑落,从颈侧开始,细碎的长吻不断持续着,一径绵延的绯樱在身上展绽。
柔软的唇吻下,微妙的感觉不断轻溢出来。
那若有似无的麻痒,浪拍似地打在半祼的身上,在一阵阵涌来的快感中,体内也随之烧起了一簇簇情yu的火焰。
细细呻吟着的抖动身躯,那不知何时,两只手已紧紧拥上对方的颈背。
胸前被舔咬时,那异样的刺激底下,他忍不住地闭上了眼,鼻间不断的喘息却隐隐泄漏出了那强忍的陶醉。
男人环抱的手徐缓下落,轻轻地抚摸着那腰下的结实肌肉,另一只手则滑入和服下摆的空隙里,细致地触摸着大腿的肌肤。
低喘的喉音,逐渐放松的全身,在不断给予的快感中变得变得迷蒙的大脑。彷若怜爱已极的抚弄持续了许久一段时间。
突然间,业已朦胧的意识却猛然一惊,那紧闭的眼倏地睁开,他开始扭动着挣扎。
那冰冷的指尖正窜入自己的身内。
「不、不要!……别在这种地方……」
「不要在这里?那别的地方就可以?」
微笑的耳边低语。
他恨恨地瞪向正灿烂笑着的男人,而对方也看着他。绽出更为艳丽的笑容,男人柔软的舌尖舔着他怒睁的眼睫。
「你知道你这个样子有多诱惑人吗?每次都让我好想要你……」
「你这混帐……!」颈间不禁涌起一阵躁热,他涨红着脸咬牙。
望着那炽眸中熊熊燃起的狂焰,男人嘴边泛起笑痕。
体内的手指开始徐徐地扰动,那不自然的扩张下,紧窄的内壁一瞬痉挛起来。不住扭曲的脸孔极力挣扎着,但那腰身上的手却牢牢地将他禁锢不放。
越来越多的指头不断Сhā入,并反复来回抽动着,无法动弹的他只疼得下半身频频发颤。
手指抽出的瞬间,他被用力推向粗大的樱树。未定的身形在枝干上才支稳的同时,一股大力从背后压来,下身的服摆被粗鲁地掀扯开来。
那祼露的密实臀瓣前,男人缓缓地覆了上去。
「……!」
他紧紧地咬住下唇,死命地忍住将逸出口的哀声。
那不属自体的硬物生生刺入,在躯内散出难以想象的高灼温度。
不停的痛喘间,隐约里,他可以感受得到下体的内壁中,一股巨大的夹迫感正不断传来。
「叫吧,让我听听你有多羞耻。」
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男人吮着那正阵阵颤抖的喉边。
努力地撑起被痛楚瓜分的意志,无法转身的强制里,他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那极为得意的侧面。
那样死忍着不吭气的他,似乎只更引起男人的征服欲。
耳侧不断被轻咬着,那湿热的舌尖在耳内舔弄着,撩起阵阵奇异不过的酥麻。
「我想听、你的声音……」
低醇的嗓音诱惑似地不住轻语着。
紧闭的嘴唇,在那冰冷的指尖摸向身体的中心时,发出不意的惊喘。
「住、住手…!呜…不要……」
「不要?其实是很想要吧?」
那美丽的脸庞在轻轻地笑着。
熟悉的搓揉下,那软垂茎身开始涨大。
「嗯嗯…不、嗯……」
哼唧的闷喘,开了闸的声音要停也停不下来。
同一时间里,男人轻轻地摆起腰身。
不停地抽Сhā,不停地顶入,灼烫的贯穿持续着,在男人的律动下,他不由自主地前后摆晃着身体。
奇异的撩落中,极欲爆发的前身,被急躁戳刺的后股,两股强烈体感相交混杂,那异样刺激在躯内不断激荡着发酵着,一时间里,他不禁激烈地目眩起来。
「呼、啊…嗯嗯……」
静谧的林中,轻声的细哼回荡不止。
一径的交合里,那异样狂乱的对方,究竟想在自己身上觅寻些什么呢?而那样满怀空虚的自己,即将没顶的时刻里,又是在等待着何人?
波涛中不停起伏动荡的他,在能量迸散的瞬间,虚脱的眼前只一片黑暗。
缤英纷坠的樱树下,一片安悄的平静。
激|情的媾交过后,软软地靠在对方怀中,魁七难受地喘息不止。
麻痹似的余韵逐渐远去之际,内部的疼痛便隐隐浮现出来。每一呼息间,那涨裂的烧灼感不断在体内散开。
迥异于他的痛苦表情,紧拥着那瘫力身躯的伊藤,带着满足的微笑,正轻轻地舔着汗湿的颈侧。
两人凌乱的衣衫,彼此拂热的气息,那彷佛同一跳动的心声。
宁静的午后,没有一丝声响的密林,清澈的天光在遥远彼方闪动着。那难得喣处的两人,不真切地恍似梦境一般。
突然间,一阵剧痛自身侧传来。
魁七疼得缩起身子,惊疑不解的眼神望向身后的伊藤。
如水漾的美眸也正看着他,那用力咬上脖颈的唇边带着血痕,正轻轻地微笑着。
「你知道吗?樱花之所以开得这么美,是因为底下埋了尸体……」
近到几乎没有空隙的距离间,伊藤定定地望着他,那张绝色的脸容上散发出一股几近可怖的执着神情。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把你杀了,就埋在这底下……」
叹息似的低语,竟有着无比认真的意味。
不觉瞪大了眼的魁七,只怔怔地注视着他。
柔软的春风从某个未知深处吹入,摇散的枝枒轻轻发出窸窣声。
彼此唇吻里,尝到了那腥涩的血味之际,无数的樱瓣,带着最后一刻的艳丽,在两人周旁,凄然地不住下落。
追寻(9)
茶室内,没有一丝声息。
四周里,刻有年轮印记的柱木,发散出沉稳的气息。在拥有亘古经历的老者前,所有后辈都应垂首恭让。
正中央壁上,一幅凛然达摩,虬眉炯眼,手捻菩提间,正观心自为。侧方的和门,特殊的描纸上,绘有泼墨山意,皴岳挑川,蕴韵多绵。
目光轻轻流泻的一边,是京都风的小坪庭。
朴古的石灯笼旁,丛聚的淡竹围生。同样细长的节身,有高有低,或写天,或衬地;一般圆润的竿直,或长或短,有睥睨,有恭谦。那稀疏的斑叶散垂着,乍见之下,枝与叶,身与心,青棕交错间,别有盎然致意。
在那细弱竹身底下的,是数朵漾着清白色泽的木绵花。挺傲的枝茎,高冽的柔瓣,淡雅的清香,被称为秀花的它们,那不失节度的清雅气质,那不迎俗好的纯净
身态,在繁络的盛花时节里,有着独树一格的幽静之美。
随心的砾沙顺伏着,几块刻意的迭石上,纹路清晰的吕宋水钵稳立着,那漆木的杓子斜置一侧,满盛的钵口上,几株青绿的浮萍正缘边而生。
简致而幽宁,和谐而静穆,纯朴中带有生命的复蕴,质雅里不失意深的身省,让人望之心止神凝的交融氛围。
和观止的庭景遥遥相对,沉谧的茶室内,那宋代瓷瓶中的单枝白秀,也静静地散出幽香。
瓶妍一侧,那相对而坐的,是两个面容极近相似的男女。
铁壶里的水发出烧腾的嘶声,在安静的室内清晰地回动着。
穿着白色和服的贵妇,以极其优雅的姿态执茶艺之道。
递出茶碗的瞬间,男子仪态谨恭地伏首。
贵妇仔细地注视着男子,那姿典而雅然的身段,那气贵而尊凛的魄态,其间隐约散发出的冰冷气质,令人在害惧畏退之余,却又不禁心生亲近仰沫之妄。
她微笑地看着他,那轻轻瞬动的眸底有着无比的骄傲。她的儿子,总是如此完美无瑕。
白色榻垫上,三井静子安穆地端坐着。
美丽潋艳的脸容,高雅沉稳的气质,无可挑剔的身姿里,可看出良好教养的仪度。依旧姣好的体态,在一身染绣和服衬托下,更显出其风华绝代的韵致。
此刻,那向来被誉为冰山美人的面颜上,正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而近在身前的男子,是那绝美微笑的唯一倾诉对象。
身着黑色高领的严整军服,男子沉静地跪坐着。那同样俊丽的容颜,在天生浑成的气度下,更加散发出一股超脱凡俗的冽美。
微微地笑着,三井静子专注地看着儿子泉一郎举宜合度地品饮玉露淡茶。从幼时起,泉一郎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孩子。
血脉的两个孩子,彷佛从母体本身彻底染出,那天生的性格都丝毫不漏地承传到自己的冷淡,但相对于女儿梓那类似贵家小姐的高高倔傲,泉一郎冰若的漠性更与自己近似。
许多次的一瞬之间,那总于雪夜里站在回廊间仰望天际的孩子,那小小的幼子散动出异样的气质,那双寒意峭料的眼眸,在雪落的瞬间里,塑形出一个无人能打入的透明阂膜,冰冷而锐利地将他与众人切划开来,那彷若被割裂的领域中,没有人能触摸到他的内心,没有人可以进入他的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人。
而如此漠然隔世的身影,却有着尘俗里罕见的清澈目光。在那眼底的注视下,光与影,明与暗,皆无所隐遁的空间,只能毫无保留地让一切被掏空殆尽。一剎那流泄的冷淡里,那不意间所散发出的纯净雅然,竟是如此奇异地撼动人心。那种纯粹又本质的冰冷,虽衍于母体而生,却在泉一郎身上得到无垠极致的升华。
他的淡泊,他的漠然,彷佛由内透外,清冷的末梢遍及一切事物。几乎没有起伏的情绪,甚至未曾波动的领域平衡,她,他的母亲,不曾看过他对任何事感趣,也未有遇见任何事使他着兴。那机冷的眼中,一件都没有过。
静如无人的室内,在那被视为常态的无言中,呣子会面一径持续下去。只有壶中的水,不断地发出滚沸的声音。
「切记,毋对不该劳神的下事费心。」
彷佛幻觉的沉默中,冰冷的女音,在室内回荡不已。
端雅的室内,木门被突兀地拉开。伊藤梓弯身走进窄狭的小门。
与这完全的和景有些格格不入地,那一身纯法式的礼服,边缘的蕾丝缀饰正轻轻晃动。
黑白分明的美眸中,有着纵横商场的精明干练。在母亲每日固定的艺花时间里,她来到这亲子专属的茶室内,要寻找的就只有一人。
微微眨动,看见端坐室内的独立身影之后,眼中那女强人的坚韧敛去,换上的是单纯长姊式的悦然。
「泉。」微笑的声音。
彷佛没有被进入的声息所扰动而依然沉静坐着的男子,片刻过后,才慢慢地回过头来。
相较于对方脸上明显的喜悦,那近似的容颜里仍是一片淡然。
似乎是习惯了弟弟的冷漠表情,梓的笑容不减,径自挨近他身旁,以平日难得一见的饶舌絮语着。
「听公公说,那天在会馆里,你的风姿可是惊动全场?」梓笑着说,嫁入母系的她,舅父即是侍奉的翁姑。
泉一郎轻轻地瞬动眼眸,未置一词。
彷佛是将许久未见的话语一股脑倾泄而出,梓不停地问着弟弟的军旅琐事。
平淡地回应着的泉一郎,简略的辞语间有着淡淡的不经心。
末了一际,梓微笑地看着泉一郎。
「临走之前,再让我看看你的茶艺吧。」
静静地待会,优雅起身的泉一郎,端正地跪坐在烧热的壶前。
梓看着他,专注地看着他,从添炭、温杯、匀粉到置茶,每个动作都严谨而雅致。
总是这样,如此完美的泉一郎,无可挑剔的泉一郎。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是那一脸冷淡却事事无瑕的弟弟的对手,放弃与之匹敌的机会,也代表自己某种程度和他断绝往来。只不过那样的说法也仅是在安慰自己的心情而已,因为早在她还没舍弃之前,泉一郎已经遥遥地升到了自己无从追赶的远方。
排除了自我挣扎的纠结,她开始以单纯的亲情看待泉一郎,那样的情绪便只剩下无止尽的赞叹与宠溺。只是每当一路走来,繁络的人群中,那独致一派的身影,吸引了多少眼光,凝聚了多少崇拜者,也就造成了多少的爱恨交加,那多少个从前的自己。
虽是如此,但那彷若毫不在乎的眼眸,其中的淡漠自为,拒绝着一切的络往交际。没有任何眷恋,也没有任何犹豫,彷佛在寻找什么的遥程中,他头也不回地前行着。
然而,那样冷淡而不留情地排拒他人,那样自我而专身一心的泉一郎,却带着一股强烈异质的凄然美感,让人忍不住疯狂地追寻着他的背影,就只为求他施舍般的回眸一瞥。
那几近濒乎魔性的冰冷气质,一旦陷落其间便再也无以自拔。
荻制的古朴茶碗,被以同等的优美身形承端起,轻轻地旋圈之后,那浓冽的抹香便扑鼻而来。
静静饮味的同时,看着端坐身前的手足,梓那正微微笑着的脸却在霎时间一怔住。
那双向来清冷的眼中,隐伏着某种不可测的绪思,竟带着股危险的寓意,彷佛是狂澜风雨的前兆。
是记忆中未曾所有的改变。
…为什么?身体里明明流着同样的血液,她却完全无法揣度他的绪路。那于是开始感到焦躁的心情。
「泉…你在想什么?」
不理解的问号几经挣扎后,浮现为沉郁的声句。
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泉一郎只静静地望着门外的坪庭。
风,不知何时,悄悄地钻了进来,带着暖春的息味,轻轻地骚动着静谧的室内。
随着微风,几片不知哪来的樱花瓣也跟着飘入室里,最后缓慢下落在黑亮的发丝上。
女人的眼眸,直直注视着那凄美的粉色,低垂之间,再也无语。
一阵阵浪袭似的腰疼里,魁七醒了过来。
好痛……,沙哑声音闷哼着的同时,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有些睡不足的意识里,那扰醒自己的痛感正不断发酵。
彷佛被狠狠地敲打过,脸颊,颈边,胸口,身躯的每一个末梢里,无处不酸疼,腰部以下的体侧更是痛到几近麻痹失感。
身旁和门的缝隙里,日光正发出刺眼的亮芒。魁七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那一瞬间牵动发出的尖锐刺痛,让他忍不住皱起额头。
祼臂的内缘肌肤上,布满了一连串红中带紫的咬痕,那多得不可胜数的深浅吻迹,在在显示着昨夜的狂乱情事。
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狠狠地全身发疼过了。干涩的喉间,不禁发出叹息似的破碎声音。
还想着的同时,他浑酸的眼光不经意地瞄到了一旁的男人。凌乱的寝被里,那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正沉睡着。
他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
有始的记忆中,伊藤从未在自己面前睡着过,即使是短暂的憩眠也不曾。那每一次发泄般的性茭过后,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离去,似乎已成为男人羞辱他的一种方式。
看着眼前那张难得的睡颜,在感到不适应的稀奇之余,他不禁又觉得一阵诡异难安起来。
只有和缓呼息不住起伏的室内,他静静地望着伊藤。
弥漫一片安详的睡意,那绝美的脸容上,完全不似平日的冰冷难近。轻闭的眼眸,卷翘的眉睫,润色的嘴唇呼吸似地微启着,看起来显得十分柔和。
没有了一般的嘲弄,没有了惯见的恶意,沉沉睡着的伊藤,那毫无防备的表情下,竟奇特地显出一股不合其质的柔软稚气。
他呆呆地看着那样的伊藤,无法想象他就是昨晚那个用力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正要入睡的时刻里,男人闯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和女人香味。
意识已一片迷蒙的他,在狂乱的袭吻下,被迫清醒过来。
粗鲁的抚弄,暴戾的啃咬,带着痛楚的痕迹不断落下,他的挣扎只换来狠戾的一巴掌。
一改近来难得的柔喣态度,彷佛回到从前的残酷眼神,伊藤毫不留情地蹂躏无法抵抗的自己。
那彷佛永无止境的抽Сhā,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身内迸散出灼热的液体。
不断在昏迷与醒来中反复着,每次的眼见,都是伊藤那暴乱的眼眸,其中不住闪动着一种他难以理解的执拗神情。
那样的夜晚,就在激乱的狂情中,逐渐远去。留在这里的,只剩下身旁安沉睡着的男人。
望着身旁那令人无法联想到任何暴力的清美睡容,他不禁默默。
浑然不觉视线而兀自沉眠的伊藤,只静静地躺在迭乱的被褥里。看着那几乎与被单划不出分际的白色肌肤,回想起两人迭合时那平滑而细致的触感,他情不自禁地脸红起来。
然而,虽有着容易令人错乱的白皙肤色,但在体格上,伊藤却是不折不扣的男人。
精壮的胸膛,挺拔的肩围,到窄而有力的腰身。衣外几乎看不出来的结实躯体,但在那贲起的肌肉下,一旦狂乱起来的力道,他不止一次地深刻体验过。
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在这里栽了个无法挽回的大跟头,种种不堪回首的过去在脑中掠过,魁七脸上不禁浮起苦涩的表情。
刻意略过那让自己尊严尽丧的胯间,他的视线又回到男人的脸上。还是依然的沉静,非常不可思议地,伊藤竟会在他的面前睡得如此之深沉。
凝定久然的眼,突然移到了男人的颈间。或许因为是不容易晒到日照的关系,那颔下的颈脖,和身上其它部位相较起来,显得更为皙透。
着迷地望着那白得几乎透明的颈间,许久,魁七伸出双手。
突起的喉结上,接触的一剎那,他清楚地感受到男人那异于常人的偏低体温,以及血管里的脉搏,随着起伏的呼吸,正规律地跳动着。
魁七不禁瞇起眼,平常强势的气焰,那不容情欺凌自己的男人,所系之一切的生命象征,却在他的手中显得如此卑微弱小。
他嘲讽似地扯起嘴角,不知道这张美丽的脸孔痛苦地扭曲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忽然怔住的瞬间,魁七眨着眼,缓缓看向自己缠绕在男人颈间的手指,一个他渴望不下千万遍的念头,彷佛炭红的火星在脑海里倏地炸开。
追寻(10)
就是这个男人,以羞辱自己为乐,就是这个男人,不停地折磨自己,就是这个男人,剥夺他的一切,让他连尊严也不剩地茍延残存着,就是这个男人,这个他无法原谅的男人……。
彷佛洪水开了闸,体内压抑许久的情绪此刻一并狂涌而出。
只要一下子,他就可以摆开男人给予的一切耻辱,只要一点时间,他就可以从无尽的身心痛苦中解脱,只要他稍微……。
就在那一瞬间,伊藤突然睁开了眼睛。
无法躲避的他,也不及退开,一径交合的目光,相视的彼此。
完全看不出是适才苏醒的清澈眼眸,只冰冷地仰对自己,眨也不眨地,彷佛是在确认什么,彷佛是在寻找什么。
一如呼吸也被迫忘却的凝视中,没有一丝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那样的两人,互相静默以对。
只是顷刻里的事。
不意的手一伸,扯落的力量一反转,眨眼间,他已落在男人身下。
酸麻的腰部瞬间发出一阵难忍的哀鸣,痛得抽气之际,那不住喘着的嘴唇已遭攻占。
昨夜的狂岚似乎再度燃起,激烈的吮弄下,肿伤处处的唇瓣更添许多咬痕。
一面噬吻着的同时,粗暴的力道扯开下肢,轻易地进入那还残留情迹的体内,带着一股残酷莫名的意味,男人毫不客气地前后抽动起来。
巨大肉块一进一出之间,被迫弓起身背的魁七,不禁难受地呻吟出声。
彷佛是被这样的叫喊所刺激,男人的动作越用力,摆动也更趋激烈。
「嗯、不要…呜、啊……」
喘息着拒绝,但那流泄而出的喉音,带来的却是更加意反的效果。
持续不断的剧烈挺动里,在连大脑都昏沉起来的麻感中,他只能在男人的摆弄下逐波飘浮。
「少爷……,失礼打扰,森二公子与小姐来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犹豫的女音在纸糊的和门外低低响起,是和津。
魁七惊醒似地回过神来,原本不自觉着呻哼的他,火烧般的羞愧登时燃满全身。一阵难当的耻乱下,他伸手捂紧还不断溢声的口唇。
依然律动的伊藤,却置若未闻似地,反而粗鲁地将他的手拉开,更加狠力地顶入腰身。
「住手……呜…呜、嗯嗯……」
连挣扎也办不到,纵使用力咬住嘴唇,那淫靡的声音却彷佛有着自我意志一般,仍不断从身体内部增溢而出。
窄小的室内,彼此肉体交合的畏亵濡声,自己荡乱不止的哀喘喉音,在毫无阻隔效果的纸门下,全都一丝不漏地落入别人耳中……。不堪的羞耻在身内一波波翻腾狂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晕了过去。
「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只不过在逐渐昏乱的意识中,他似乎听到男人的嗓音在耳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许久,魁七独自倚在长廊外。
偌大的庭苑里盛景不再,凋尽的樱枝间,阳光落下斑驳的金色阴影。
远离屋室的苑墙旁,他出神地仰望无云的晴空。
只要这样就好,努力忘却适才擦浴时女侍们的目光,什么也不去在乎地,什么也不去想地看着天空,让自己稍微喘一口气……。
远处间,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婉转而悦耳,一阵振羽声动间,彼侧的炼瓦长屋上,扑拍的身影哄闹而散。
在前方的长屋外,不意的眼,望见了离去的伊藤。
伫立在面向园侧的一方,那一身白衣的和服男子,似乎正在接待来客。背对着伊藤的,是一个同样清冽的身影,那侃侃而谈的手势在不住比画着。
两人的身侧,有着一个身穿鹅黄和服的女人,那纤细的背影看来似乎相当年轻。似乎正仔细听着谈话的她,系着白绢帕的及腰长发在微微晃动。
正呆然的同时,位在远方的伊藤似乎也看到了他。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伊藤却表情漠然地移开眼,视若无睹地向身旁的女人微笑。远远地望去,那笑容如此灿烂光动。
廊上的男人,读不出任何心绪的眸底,只默默地看着那样艳丽的展颜一会儿便即转开。
一阵微风缓缓拂落下来,意外地带着股令人指尖发冷的寒意。
苑内的白矮墙内,遍地散落的无数樱花瓣,在这股卷动的风中,带着无言的一切静悄悄地死去。
那一片落樱纷飞的春天,已然远去。
七月,在此一情势下,英国驻日大使威廉?克雷奇,与日本外相有田丰展开会谈。
巡逻军在池旁停了下来,一个蓄着八字胡的日本军官正在大声训话。
「要仔细地守着,只能进不能出,一个人也不许跑了,知道吗!」
「是!」荷枪的士兵齐声喝道。
「太小声我听不见!」
「是!队长!」扯着嗓子地嘶吼。
日本军官满意地笑着走了,临走之前,他朝着池里呸了口痰,恰不偏不倚地射中一朵盛开的粉莲。
旁边的日本士兵应和似地哄笑着,也跟着有样学样了起来。
远方晴朗的天空里忽然起了乌云,轰轰作响之际,斗大的雨滴落在荷叶上,像要洗去那污秽的痕迹一般,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黑夜的来临总会展现出城市另一种不同的风貌,在这里迎接你的,是带着狂野气息肆动起来的天津。
一排排街灯豁亮了起来,照得遍地通明,整座城市在交织的光网中显得迷离而撩人,远远看去,彷若黑夜里的一颗明珠。
大街上,汹涌的人潮竟比白日还多。人人脸上带着开怀的笑容,那彷佛松了口气的安心,全在不寻常的热络气氛中显露出来。
位在市区中央、落成尚未满一年的皇家大剧院,此刻也正是热闹滚滚。
特意封锁的道路上停满了外国的高级车,挑高的剧院大门彩上了金丝,伴随着迎客的红色长毯,装饰的花篮一路排到入厅处,穿着高叉旗袍的女侍亲自送上绣制的荷花香包,为了迎接到来的嘉宾,皇家剧院极力展现出它最美好的一面。
仿西方建筑的音乐厅里,座无虚席的盛会。表演尚未开始之际,嗡嗡的交谈声回荡着,仔细一看,在座的宾客皆是津区知名的外国人士。
突然转暗的灯光,语声止息的瞬间,缀着流苏的绒幕缓缓拉开。耀眼的反射下,就位的乐团似乎带着股强烈的张力。指挥家优雅地行礼之后,银色的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醉人的音符随即倾泻而出。
然而,原应喜乐无比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异样。交换的眼神,低传的耳语,彼此从容的伪装下,让宾客们不得不在意的是,此刻正守在大厅外那一列列的日本军队。
从剧院四周的马路开始,军用的吉普车不断地巡逻,主要建筑物的音乐厅旁,岗哨密集,不时可以看见卡其色制服的士兵。
通往二楼包厢的楼梯口,全副武装的精兵左右分立。楼上长廊的右侧,是一扇镶着精致雕饰的沉重木门。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里,那门后的人正低声交谈着。
「克里夫先生,我不得不认为,在这次的情况下,贵国所做出的选择是非常明智的。」
靠在椅背上,身穿日本军服的男子一边饮酒一边说着,那张年过半百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痕。
「副司令官先生,我必须要向您强调,伟大的大英帝国是从不让步的!我的国家向来只做合理的交易!」
透过一旁的翻译,天津租界的英国总领事约翰?克里夫僵硬地反驳,那双淡蓝色眼眸中有着明显的不悦。
日本支那派遣军(通称荣)的副总司令官?吉本贞一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
「说交易也罢,说让步也成,无论是用哪个名词,达成的协议都不会改变,就随你的高兴吧,不过,」他倾身向前,「克里夫先生,请你要牢牢地记住,大日本的实力是举世共睹的,攻下整个支那的日子就在眼前,英吉利若要Сhā手干预也是徒劳而已,更何况,我们的胜利将来对贵国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吉本又笑了起来,那双精明的眼睛却直盯着克里夫不放,「这点克里夫先生你不是最清楚的吗?在租界里我军一直都有信守承诺,也算是帮了你不少忙吧?」
「是的,你们的确是没有伤害我的任何同胞,我谨代表他们感谢您与副长先生的仁慈……」克里夫有些不安地抚着上翘的胡子。
「这不就对了吗?」
吉本脸上露出笑容,向仍迟疑的克里夫举杯,欢愉地一饮而尽。
「既然如此,就当是小小的回报吧,还希望克里夫先生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一边把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吉本似不经意地丢出一句话。
「…是什么?」似乎料定不是什么好事,克里夫警觉地回视对方。
「虽然现在已经撤军了,但是上次逮捕的支那犯人似乎背后另有主谋,希望能让我军继续在租界里搜索他们的余党。」
眼光越过身前斟酒的副官,吉本慢条斯理地说着。
「这恐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我的同胞们……」深深皱起眉头的声音。
「我保证绝不会侵扰到英吉利人。」
「非常抱歉,但你所说的我恐怕还是──!」正要摇头的克里夫,目光却突然一怔。
不知何时打开的门旁,两位正值荳蔻年华的艺妓走向他们面前,一鞠躬间,开叉的领口明显地露出白嫩的肌肤。
「伊藤副长让我们来伺候大人。」
右边的艺妓微笑地说着,嗓音甜美动人。相较起她的落落大方,另一位艺妓就害羞许多,水亮的眼睛眨啊眨地,那不经意流露出的羞涩,煞是妩媚动人。
艺妓前后地偎近克里夫身旁,娇艳的表情里,温柔的香气间,捧着的酒杯凑到嘴边。
「妳们……不、我……」
刚才那位坚决不退让的英国领事,这一会儿却忽然变得口齿不清起来。
暗笑着克里夫方寸大乱的模样,心想女人来得正是时候的吉本,带着笑容转向身侧的副官。
「伊藤他人呢?」
「副长已经到了,现在正在隔壁的包厢。」
刻意昏暗的空间里,角落的小灯正发出淡淡的柔光。半敞的帷幕间,悠扬的乐声轻轻流入,形成一种极为微妙的飘缈回音。
如此雅致的环境,只怕无论是谁也要敞开了心胸陶醉在美好的旋律中,除了那个男人之外。
封闭的包厢里,一个朦胧的身影正不安地蠢动着。
似乎强忍着什么的眼眸半闭着,男人那适合接吻的薄唇看起来有些发白,沿着额角不住滴下的冷汗则明显表现出他的不适。
和上半身整齐的衣着相反地,男人的长裤被扯落到脚边,在强迫固定的姿势跨坐下,动弹不得的男人进退维谷。一阵阵Сhā入的疼痛里,那光祼的下肢似乎正不停地发抖,大腿根部几乎已近痉挛起来。
望着这样的男人,他不禁微笑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笑意,男人恍惚的眼神瞬间集中起来,满是责难的目光狠狠地瞪向他。
看着男人挑衅般的神情,那弧状优美的唇角只轻轻地扬起。
就像是玩弄着一只充满戒心的野生动物,一步步地将其逼入绝境,他愉悦地享受着过程中的征服快感。一次又一次的对抗中,那双眼眸里怎样也掩藏不住的骇惧,是他拥有男人的最好证明。
对视之间,男人发梢的汗珠不停地滴落在衣上。
男人的身体,在汗湿的衣下一览无遗。魁梧的肩架,紧实的胸膛,富有弹性的肌肉,还有那病后细得像女人一样的腰身,虽然早已熟悉这具身躯,他仍着迷似地一一抚遍。
挣扎着想逃,男人不安地扭着身体。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反应,他加重力道压住那乱动的身躯,硬生生地迫使男人一口气坐到自己腿间,藉由紧密结合的部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最小。
突来的刺激下,男人难耐地倒抽了口气,那贴身的上衣里,凸出的胸尖随着急促的呼吸若隐若现,看起来格外撩人遐思。
隔着衣服吮吻胸前时,男人带着屈辱的表情撇开目光。
他微笑地看着这样的男人,感觉体内的情yu被更加强烈地挑起。抓紧男人的腰,他前后用力地摇动起来。
越来越激烈的摆动下,像怕叫出声似地,男人紧紧地咬住嘴唇,低垂的眼帘只不住颤动。那极力压抑的表情,乍看之下,却令人不禁有股彷佛女子初夜羞涩的错觉。
他望着这样的男人,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流。
触抚着背部的手缓缓下滑到尾椎一带,灵巧的指尖在那敏感周围揉捏着,他感到男人起了一阵细细的颤栗,彼此重合的部位也跟着紧缩起来。
随之攀升的欲望,不断上涌的冲动,那紧窒的热感在他体内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兴奋起来的身体不住吶喊着想要重温,在自己的支配之下那双倔强眼瞳盈满泪水的模样。
…这个男人是他的!从睁眼醒来的一瞬间开始,男人的命运就注定无法更改。以前拥有的过去,即将开始的未来,所有的一切,这个曾经死过的男人连生命都属于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之下,他猛地扳开那正微微颤抖的臀部,再一次将自己刻入灼热内部的最深处。
男人似痛楚已极地昂起身体,数道汗水沿着挺动的肌肉滑落而下。
攫住那在空中挥动着彷佛想求救的手,他在男人全身各处,深深地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魁……」
激烈解放的瞬间,像是要唤起什么似地,他轻轻叫着男人的名字。
「少爷,副总司令官请您过去。」
敲门声之后,伊藤泉一郎走出包厢,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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