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公公的脸突然涨红,好像随时会喷涌出什么似的。须臾,他说:“奴才——怎能惩罚主子?贺兰姑娘言重了。但是姑娘要明白,哪儿都有哪儿的规矩,今日不了了之不代表下次一样纵容。”四人还未明白公公的意思,妈妈急忙说:“还不快谢主子不罚?”
三人磕头道:“谢公公…谢公公……”
“贺兰姑娘请先行离开,我与她们有些话交代。”
“贺兰告退。” 她不放心地扫了一眼,出了屋子。
“你们三个起来。”伶人们已跪得浑身酸痛,“我从没有狠心重罚过你们,可知原因?”三人没有胆量抬眼,只是摇了摇头。
“你们虽然是伶人,但身份与她们不同。我一直要下人好好管教你们,只因有一天,我希望你们进宫服侍圣上,所以你们打不得骂不得。但你们心里要清楚,如果我要罚,自有办法!”
“公公息怒……”
“你们必定玩累了,下去歇着吧。”公公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们,她们心里一松,紧赶慢赶离了屋。
妈妈试探道:“主子……”
“今年秋日,我将带她们进宫。我要她们对我感恩戴德。懂么?”
“是,主子。”
诀别
诸姬回屋梳洗后,在榻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睡。赵公公寥寥数语在她耳边不停翻滚。在她心里,宫廷是个虚无的地方,无形无影,仅是“宫廷”而已。再回想起方才真切的长安大街,她的心口一阵郁闷,干脆起身下榻,披上纱衣,朝对门去了。
倪觞闻见叩门身,点灯后行至门口:“谁?”
“姐姐,是我。”门立即开了。诸姬钻进屋子径直坐上了榻,“姐姐,我睡不着,咱们一块儿睡吧?”
“嗯。”倪觞熄了灯,坐上榻睡到诸姬身旁。
有一阵子,二人一语不发,听着对方的呼吸声。诸姬终开口道:“以前我睡不着,你总会问我在想什么…”
“今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姐姐你怕么?”
“怕什么?进宫?为什么要怕?”
“我也不知道。宫廷里…有谁?”
“有皇上和武后,还有宫女、少监、娘娘、皇子、公主…”倪觞仍思考着,外面隐约的琵琶声传进屋子,嘈嘈切切,似曲又不成曲,“看来——龚筝也难眠了。”
须臾,又有人敲门,不等她们起身,门外人道:“丫头睡了吗?”
知道是妈妈,二人应道:“还没有,妈妈请进。”妈妈推开房门,身后跟着龚筝。
“听到琵琶声就知道你们几个不能入眠。”妈妈顺手点了一盏灯,屋里亮起幽暗的光,晃晃悠悠只可分个人形,“丫头们在想什么呢?”
诸姬有些迫不及待:“妈妈,公公为什么要把我们送进宫?我们去干什么呀?”
“这是伶人最好的出路。主子的专责是皇上的娱乐事项,因而通过他,你们可以很快现身于圣上身边。”妈妈转看诸姬,有些哭笑不得,“进宫做什么?当然是服侍圣上。就像过去我教你们的一样。”
龚筝问:“妈妈…早已明白公公的打算,所以十几年来对我们多加调教,特别照顾,是么?”
“其实你们几个被送来时,只有诸姬初露端倪,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后来我教你们识乐谱,配料酿酒,识字学礼后,你们两的聪慧方才浮现,这是上天赐的,其他伶人无论如何努力,较你们却总显得劣了一等。”
诸姬又问:“妈妈,听说您也进过宫,宫里都有什么?”
“大明宫里的人——与伶人馆的差不多,对外头的事不闻不问,各扫门前雪…宫里,也有姐妹,有情义,有自由,但那些都是假的。”
倪觞撇嘴道:“依妈妈这么说,我们岂不是无依无靠了?”
“你们三个与别人不同。你们是一体的,任何一人得宠,另两人就要助其固宠,这样的日子才能过得长久。”妈妈似乎话音未了,却被门外仆人打断了:“妈妈,有客前来。”
妈妈应道:“主子唤我?”
“回妈妈,主子让您带着三位伶人一同到前厅去。”
妈妈刚要起身,倪觞扶住她的手道:“妈妈,我们不必随行了吧?以往我们不用见客的,公公必是忘了。”
“不,你们各自更衣,稍作梳理。此刻来访的必是贵客,主子要给足客人面子,你们三个得出去露个脸。”
待三人梳妆齐整,妈妈领三人出屋,穿过长廊和后院,自偏门入了前厅。
妈妈带头至公公身后道:“主子,老奴将她们带来了。”环顾四周,伶人们都已齐整地候在边上,将屋子围了一圈。
刘公公对边上的仆人令道:“把长孙大人请进来。”
仆人应后退出门去,少顷,将大人带入,之后又跟入一青年。来人拱手道:“公公别来无恙啊?”
刘公公佯起笑容,像是整张皮都鼓了起来:“托长孙大人的福。大人请坐。”
“不必了,此地佳丽如云,老夫又如何坐得安生?”
“大人身后这位公子是——”
“犬子博荣。”长孙公子这才自父亲身后露出脸来。“公公安好。”
刘公公高声笑道:“大人的公子果真不凡!”
龚筝闻声抬起眼来,竟是那宴上的长孙博荣!心里一镇,此刻长孙也扫到了她,与她四目相望,并无他想,只觉一日之内邂逅两回,实在有缘。
公公又言:“不知大人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来此伶人馆的人,公公认为是何贵干呢?”
“呵…大人随意挑,除了那三个丫头。”他指向诸姬三人,她们立即向长孙大人浅行一礼。
“此三人中任何一人,请公公开价。”
“大人言重了,她们是我的义女,不卖。”
“公公的义女——说穿了还是伶人,公公如此看中,必因她们不同凡响,如此——才是老夫所求。”
“大人太高看她们了,只因她们自小伶俐讨人喜,老夫才收她们为义女,并无过人之处。大人还是另作它选罢。”
“公公执意不卖?”
“大人何苦难为老夫?”
长孙大人蹙起眉朝伶人们踱了两步,转向刘公公:“那公公开价最高的是哪位?”
“端儿。”妈妈遂将一伶人带到公公身后。
长孙大人见她眉目清秀,体态优雅,眼角的妩媚半掩半露。
妈妈说道:“端儿今年十八,知书达理,擅长舞艺——”
“——行了,公公请开价。”
“大人难得驾临我伶人馆,未能让大人挑得称心的伶人,老夫心里实在歉疚,这价嘛…大人决定便可。”
“那麽明日我会令博荣将银两送来。告辞了。”
“大人慢走。”
待长孙一行离开后,众伶人涌到端儿身旁恭喜她。
倪觞拉了拉龚筝的手耳语:“这下可好,那个长孙博荣知道你是伶人了。”
龚筝朝她浅笑:“本就是逢场作戏,以后便再不会相见了,他是否识破我等身份并不要紧,不是么?”
次日,长孙博荣来到伶人馆,刘公公回宫当差,故由妈妈招待。交了钱款后,长孙对妈妈说:“可否请龚筝姑娘出来与我一聚?”
“恕老奴多言,公子怎会认得她?”
“昨日女儿节,贺兰姑娘将三位带到宴上,我因欣赏龚筝姑娘才华,故而问了姑娘姓名。”
妈妈思量片刻,起身道:“老奴去唤她。”
少时,龚筝自后门现身,她略施脂粉的面容让长孙有些迟疑。“龚筝给公子问安。”
“姑娘多礼了,请坐。”龚筝坐下后,长孙又言,“原来…原来姑娘是伶人…”
“公子必然失望了吧。”她瞧了长孙一眼,“在宴上是我们骗了诸人。”
长孙豁然一笑:“姑娘太过言重了。身为刘公公的伶人,当然属大户出身,况且刘公公都对你另眼相待,可知姑娘的与众不同,平常大家闺秀根本难以媲美。”
“公子谬赞了。”
“我本苦恼不知你是哪门哪户的千金,日后难以再相逢——”
“——日后…我们不会再相逢了…”看着长孙询问的眼神,龚筝继续道,“我…我不久要离开伶人馆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可是刘公公不会把你卖给别人的,你又要如何离开这里?”
“是公公要送我们去的。所以…日后公子不必再来找我了。”龚筝起身施礼,“龚筝就此别过。”不等长孙反应,她已离开前厅。撩开后门的帘子,妈妈正候着,止甩给她一句:“了干净最好,免了日后牵挂。”
“我回屋了。”相遇,相识,之后诀别。也许其中掺杂了些许相思。不知他人如何,但伶人就会用她们的方式将这样的“意外”一把抹干净,不着痕迹。即使有泪,也不能让别人看见泪痕。
誓言
女儿节后的几日,贺兰都尽量闭门不出,似乎有些无所适从。近来至伶人馆的官人日渐增多,馆中伶人便随之稀少。每每客至,贺兰便躲在帷幔后,仔细辨别来者身份,有许多都曾来往府上,过去却从未料想这些“叔伯”竟暗自做出如此勾当。
此时在馆内最春风得意的便是端儿了,再过几日她便要被送去长孙府上,日后命运如何暂且不论,但也算恢复了半个自由身。这日,端儿正在房中收拾行装,闻见叩门声,开门一瞧是褒儿,便请她进屋,问了句:“何事?”又自顾转身收拾桌上碎物。
褒儿答:“我有一事求妹妹。”
“哼。”睨她一眼后,又言,“最近有事求我的人很多,我都记不得了,你有什么事?”
“我……想求你带我进宫。”
“进宫?我可没那能耐。”
“不…我可以当你的丫鬟,服侍你!只要你向妈妈买下我……”
“…你是伶人,怎当得丫鬟?你甘心么?”
“我…我甘心!”
端儿一记冷笑,随后坐下身道:“我可不稀罕个谎话连篇的下人,你走罢。”
“不!不!我…我的确心有不甘……可是——入宫的时日将至,我又迟迟等不到官人。我已年届二十,若今年再不中选…就要被卖入青楼了!”看着端儿波澜不惊的神色,褒儿跪在了她眼前,“好妹妹!我已等不了了!做宫女总比*好啊!妹妹…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姐姐一回吧!”
“今日我若救了你,日后叫你混进了宫,倒让皇上看中了,那姐姐要我如何是好呀?”端儿凑近褒儿的脸颊,欣赏她泪如雨下的模样。
“…日后——我必定忠于主子,绝不攀龙附凤!”
“还有呢?”
“不论他日主子是何处境,褒儿定不会背叛主子!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主子!”事到如今,那些本已岌岌可危的尊严和梦想,就狠心一并抛却了罢。
“姐姐,端儿知你心思细腻,心眼又多,不得不防你一招。如果姐姐坚持要跟我,必得答应我一件事。”
“褒儿必将尽力做到。”
“入宫之后,一旦有机会,我就找个少监与你对食,到时你绝不能拒绝,你可愿意?”
褒儿仰头怔怔盯着端儿,泪已刷尽了脂粉,留下一张残破的面容:“……我…愿意。”
“贺兰姐!你在做什么?”门外突然传来诸姬的叫声。
端儿一惊,快步至门口,转过头说:“你快起来!”随即拉开房门,见不远处贺兰立于池塘前向诸姬招手道:“你快来看这荷花!”端儿朝房里使了个眼色,示意褒儿不得外出,紧闭房门后,朝贺兰走去。“多日不见姑娘,可否安好?”
“劳端儿姑娘挂心了。”贺兰又拉起刚到身旁的诸姬,“你看,这满池荷花,可有些壮丽的味道?”
“嗯…”诸姬不知发生了何事,方才见贺兰时她还在端儿房门口,见诸姬问好,却一个劲摇头,又冒然跑至池塘边。
端儿一横心,干脆问个透:“姑娘方才在我屋子门口听着什么?”
贺兰装着没听见,接着对诸姬说:“你看这荷花,现在开得盛,开得满,不给别人丝毫的缝隙透气,可一到时节,凋零起来可快了!”
端儿自觉难堪,冷笑道:“哼哼…随你吧。孰盛孰谢,日后自会见分晓。”语毕便扬长而去。
“贺兰姐…你没事吧?怎么手上都是汗呀?”
贺兰这才松开诸姬的手。“…好可怕的女子……”
“姐姐在说端儿吗?”
“嗯…你与她一同长大,可知她性情如何?”
“虽说是一起长大,可是我与倪觞、龚筝姐并不与她同吃同住,也没有太多接触。不过我记得过年的时候,倪觞姐问过妈妈伶人中谁价钱最高,妈妈说是端儿。”
“妈妈可有解释?”
“她是端儿虽时常讨好别人,但心里却燃着阴火,迟早要露出来的。”
“这样的人——又怎可以做价值最高的伶人呢?”
——吱呀。
两人回头瞧见褒儿从端儿房中走出,瞥见她们,连忙低头走开了。
长孙提亲
时至八月,贺兰在几位伶人处学艺的时日越发吃紧。
每每倪觞收拾起酒器,就意味着今日之事已毕,贺兰可自行告退了。今日她却坐在原处,注视着倪觞不语。“姑娘有事?”
“姐姐你在伶人馆生活了诸多时日,可见过外嫁的伶人?”
“外嫁?伶人们从不走出伶人馆,又如何外嫁?”
贺兰这才想到自己的念头是何其愚昧,除去来客,伶人们连看一眼男子的机会都没有:“那么…龚筝姑娘若要与长孙公子——”
“——姑娘多虑了。龚筝深知自己的身份,更是个守己的人,别说成亲,她对那个长孙公子根本不会有丝毫心动。”
“姐姐说的是——不会还是不敢?”
“那你可得问她自己了。”倪觞露了个苦笑,“其实并无差别。龚筝她定会这么说的。”
贺兰点头,复又起身朝存放酒器的架子走去,极惆怅地欣赏着倪觞的收藏,好像是第一次走进这屋子似的。
倪觞直指一只盖作虎头形的酒器笑问:“你可知它叫什么?”
“觥。”贺兰笑起来,又言,“诗经有云‘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两人相视笑了一阵,倪觞说:“姑娘要走了?”
贺兰深深看了她一眼:“嗯……”
“何时?”
“明日。刘公公安排三位姑娘何时进宫?”
“公公从不会事前知会我们。倪觞——祝愿妹妹日后事事顺心,平步青云。”
“多谢姐姐。那…那贺兰告退了。”贺兰走至门口,又转身说,“姐姐…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么?”
“……以后…别再回伶人馆了。”
“嗯。”
倪觞定定看着被贺兰合上的房门,夕阳轻声透进来,一股惆怅涌上身来。倪觞并非天性独善其身,只是伶人馆里姐妹来了又去,实在无暇让落寞和哀伤摆在面前孤芳自赏。
辛酉时,仆人将三位伶人传入刘公公房中。三人进门:“公公安好。”
妈妈说道:“随我来。”五人一同走入刘公公的寝室。三人在伶人馆内长成,却从未入过刘公公的内室。屋内透着丝丝光亮,诸姬使劲瞪眼都无法看清其中摆设。妈妈上前将床榻向右移开,推开了墙上一扇密门,刘公公带头走入,众人尾随。
密室里燃着数盏纸灯,十分敞亮,四面围墙,南端供着一个牌位,却用黑布遮着碑位,故而不知所属何人。
“都跪下。”三人从命,刘公公又令,“此座牌位,为供奉本公公的一位故人。他是本公公的恩人,也是你等的恩人,是他最初设立了这伶人馆,专用于收养你们这些孤儿。武昭仪得后位不久,他就遭武后毒手,被处死街头……”
妈妈道:“快叩见恩公。”
三人一齐磕头道:“叩见恩公。”
刘公公继续阐述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本公公数年来始终难忘恩公嘱托,故将长成的伶人送进宫去。”刘公公转过身对三人说,“你等进宫后,尽快取得圣上恩宠,削弱武后在后宫的势力,并在日后极力规劝圣上,传位李氏后人。”
诸姬抬起头问:“皇上本就该传位李氏王子,难道还会有他人吗?”
“恩公临死前,预知武后野心,担心应验了当年‘女主武王,当有天下’的传言,但也因此丧命于武后手中。本公公决心完成恩公嘱托,力保李氏江山。”
三人深感公公深情厚意,应道:“谨记公公教导。”
“都起来吧…你们都是本公公眼见着长大的孩子,我虽不像你们的妈妈那般照料衣食,但也是尽心尽力为你们将来进宫打点准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你等日后尽享荣华时,切勿忘却今日我与你们在先人面前的嘱托!”
“是,公公。”
次日一早,贺兰府中的家丁驾车前来将她接离了伶人馆。
午时,诸姬等人收拾完毕后,来到前厅,等刘公公来接她们进宫。倪觞站在门口,凝望整个伶人馆,好像能将眼前一堵堵红墙看透似的。龚筝走到她身边,说:“姐姐不舍得是么?”
“唉……原本也没有什么好割舍不下的,可…昨晚听公公这么一说,我对这伶人馆倒有些情了。原来——一旦我们走出这伶人馆,就背负了李氏王朝的重责…”
“你可知那灵位所属何人?”
“当年反对皇后的大臣可多了,大多都已丧命,这哪里猜得到?”
“…既然公公不愿让我们知道他的身份,必是担心我们进宫后向他人泄密。”
倪觞笑说:“公公可不担心我们两,要泄密也是诸姬那丫头!”二人都被逗乐了,一同走回厅内。
这时,门外突然跑来一下人,急切地对妈妈禀报道:“妈妈…门外、门外来人了!”
“挡住客人,别让他们进门。就说伶人已去,请明年再来。”
“不、不是来买伶人的!是长孙大人!他带着数十家丁,抬着十几个箱子,排场可大了!”
妈妈一惊,待她行至馆门口,刘公公已下了马车,与长孙大人面面相觑。少时,刘公公将长孙大人请进了前厅。“今日已是入宫的时日,长孙大人若想再买伶人请明年再来。”
“公公误会了。老夫是来提亲的。”
此话惊起众人瞩目,妈妈忙上前道:“大人也许不知伶人馆的规矩,伶人——不外嫁。”
长孙大人抚了抚腰带,注视着刘公公:“老夫要向公公的义女提亲,公公曾对老夫说过,她们不是伶人,不卖的。”
“这……恐怕…老夫的义女配不上大人的公子。”
“长孙家虽是大户,但也不至于那么迂腐守旧。况且龚筝姑娘是公公的义女,是博荣高攀了才是。”
龚筝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眼望着长孙大人……博荣?提亲?入宫的冲击还未停息,她的人生却突然冒出另一种可能。
刘公公见情势不妙,只得尽力推脱:“这…大人言重了,小女无德无能,实在汗颜。况且她已被选中入宫——”
“——公公看看门外的聘礼。箱内装的都是真金白银,足够公公下半辈子享用。”见公公欲语,长孙大人止住了他,“老夫深知公公将她们栽培成才用心良多,但老夫料想——公公决不会就此停止将伶人送进后宫,这些银两能够栽培出几个如龚筝一样的伶人,相信刘公公比老夫心中有数。”
刘公公胀红了脸,思索须臾后道:“那日后小女就交由大人照顾了。”
“公公客气了。”长孙大人转向龚筝,“姑娘请随老夫回府上吧,咱们明日就操办成亲事宜。”
龚筝心中一颤,好像陡然置身于悬崖边缘,一时不知所措。她不曾想到,此生会离开刘公公的指示,外嫁到一个世代为官的豪门大户……沉默许久后,她对长孙大人说:“请大人先行上轿,容龚筝与众人辞别。”
待长孙大人离开,妈妈一把拉过龚筝的手,低语:“我叫清儿让你带去,就当陪嫁,若遇险境,叫她传书信来伶人馆。”
“是,妈妈。”
刘公公说:“龚筝,好生照顾自己,莫愁前路。”
“是,公公。”
龚筝就这么“嫁”出了伶人馆,临别却来不及与她的姐妹说上一言半语。
那日天清气爽,似乎是个让各人各奔前程的好日子。
初入长孙府
甲午时,龚筝坐上长孙府的马车,不远处,诸姬和倪觞登上刘公公的马车,三人透过车窗相望,诸姬喃喃自语道:“唉…分离的滋味真不好受。”
朝妈妈挥手告别后,两辆马车各自驾出伶人馆,一同向长安城的方向去了。
龚筝向外探去,作为盛唐国都,长安城的每个臣民似乎都以“长治久安”为荣。街边时不时走过一队巡查的戍卫。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晃过一个平凡的妇人,身着粗布,手提竹篮,默默地与马车擦肩而过。龚筝凝视着她,难道嫁作他人妇后,每一个女人都会变得如此平庸安逸么?那我这一身本事又要如何作罢?就此荒芜了么?
罢了。
想来长孙博荣也爱五音,以后只为他谱曲奏乐也算没有白费。只叹自己命运多舛。
“清儿,让你当个婢女,真是委屈了。”
清儿是个精致的伶人,善诗词,略懂书画,笑来双眼会弯成两道月牙般的细线。“…不委屈。今年我没有被官人买走,就又要再等一年,我看是卖不掉了。再过几年被卖去妓院可惨了。还不如找个可靠的主,当个陪嫁算了。”
“你不觉亏了这十几年的辛酸?”
“不亏,女人再有本事,还是要找个依靠,有依靠日子才过的下去呀。”
龚筝仔细看了眼清儿:“唔…要不——你也嫁了长孙公子,当妾室吧,你就不必服侍我了,日子也舒坦些。待我与他成亲后再跟他提,你可愿意?”
“姑娘向来清高,怎愿意与他人——”
“——出了伶人馆,我也只有你这么个可靠的姐妹,妈妈既然将你给了我,我就该为你找个好依靠啊。”
清儿不作声,止点着头移开了目光。
己未时,马车停在长孙府后门口,几个家丁涌上车,接过龚筝和清儿的行装,又有婢女将其引入门内,进入厢房后说道:“老爷吩咐,请姑娘先在这房间歇息,晚膳时分奴婢再来引路。如果姑娘饿了,奴婢去端些点心来。”她又对清儿说:“随从侍女的屋子就在边上。”
龚筝客气地笑道:“多谢姑娘。”
“奴婢名叫歆玉。”
龚筝取出一些碎银子,塞到歆玉手里。“这是小小心意,我初来乍道,对大户人家的规矩毫无所知,还请歆玉姑娘多加提点。”
“姑娘客气了…让歆玉帮姑娘收拾碎物吧。”
“哦…我与清儿自行收拾便可,姑娘尽管去忙自己的工夫。”清儿立即解开包袱,将衣物胭脂等取出。
歆玉又言:“那…奴婢替姑娘换壶热茶。”
龚筝应了声,也着手去帮清儿。歆玉跑了趟茶水房后,在门口看着二人将衣物和细软安置妥当后方才安心离开。
至乙酉时分,歆玉将龚筝带入长孙府大院后厅。厅内置一圆桌,长孙博荣指着身边的座位招呼龚筝:“姑娘请坐。”
“多谢公子。”
好像女儿节邂逅还是昨日,今日再见,你我又以“姑娘”、“公子”相称,丝毫没有尴尬或犹豫,他再次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叫我博荣便可。”龚筝莞尔一笑,看了眼桌旁几人,长孙指向一精瘦的老妇,说,“这位是我的母亲,她的边上是我爹的妾室吴氏。”龚筝一一行礼,只有吴氏朝她微微点头。
有下人禀报:“夫人,老爷说有公务耽误了,今夜不回府。”
吴氏抱怨道:“刚刚不是接了人到府上么,到门口了都不进…哼……”
长孙夫人说:“用膳罢。”
下人们按顺序将菜一道道摆上桌,直至撑满整张圆桌。长孙先夹了一筷子菜给龚筝,接着引来吴氏一顿嘲讽:“哟…还没过门呐就这么疼爱妻子啦?”龚筝觉着浑身不自在,偷瞧了眼长孙,他却一脸坦然,像是让自己吃饱才是此刻的重责大任似的。
这时,长孙夫人总算开口了:“什么妻子!哪来的妻子?”桌前众人顿然处于自己的难堪中难以自拔。
龚筝求救似的转眼看向歆玉,歆玉在长孙夫人身后示意她给夫人夹菜。龚筝低下眼,鼓足勇气夹了一筷蔬菜送到夫人碗里。夫人睨了她一眼,大力丢下碗筷,甩手就走。一群下人跟了出去。
龚筝感觉到所有人都毫不避讳注视着她,原本已足够显眼,现在倒成了长孙府里最突兀的笑话了。
博荣抚了抚她的背脊,说道:“我的母亲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姑娘别难过,她定是因为父亲不回来,心里憋屈,就冲你撒火呢,这与你无关。”
龚筝回想起在过去的十余年里,自己是伶人馆里最高傲及优雅的伶人,即使是最为苛刻的妈妈和刘公公,对她也算视作珍宝。而今刚跨过长孙府,就如此遭人唾弃,在难以置信间品尝尽了无地自容。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百事非
次日清晨,龚筝睡眼惺忪间起身下榻,见到一旁脚凳上摆放的琵琶,陡地回想起昨晚长孙公子来过房里,为长孙夫人的事向她致歉,又搬来一把琵琶,供她消磨时间,临走留下一句:“姑娘要是不爱摆弄琵琶,明日我再差人送筝来。”龚筝走时将她往日那些乐器都悉心收放妥当,等下批伶人好再用,反正到了宫里刘公公会再替她准备。谁知莫名地进了长孙府,反倒让她变得一无所有了。
“清儿!”无人应,龚筝提高了嗓音,“清儿!”
清儿披着晨衣,开门进屋说:“诶,主子什么事?”
“你刚起?”
“嗯……”
“你该尽快习惯伶人馆外的生活。”虽是姐妹,但主仆身份仍要明了。
“…是,我会的。以后我做的不好,姐姐尽管开口教训。”
龚筝心一软:“清儿,我自体谅你的苦楚,放宽心跟着我吧。”
门外来者叩门道:“龚筝姑娘,老爷有请。”
清儿回话:“知道了,姑娘梳洗后立即前去。”她随龚筝到镜前,替她理了个螺髻。画眉施粉,换上曳地长裙后,龚筝随下人前去。
入屋时,长孙大人正在耳房品茗。“龚筝给大人问安。”
“龚筝姑娘请坐。”
“不知大人找龚筝何事。”
“老夫听博荣说——姑娘精通五音,擅长弹奏筝,姑娘可还会使其它?”
“回大人,龚筝略懂些琴、瑟、琵琶、阮咸——”
“——姑娘太过自谦了,可还有其他?”
“谱曲。”
“除去音律呢?”
“…无他。”龚筝脱口而出的话让她自己一震,这些风花雪月尽是她人生的全部!说穿了,过去的十几年间,她只是在谱个小调弹个曲罢了。
“哦?只专一门之长,在宫里出人头地可谓难如登天呐,如此看来,刘公公也并不算得上是深谋远虑之人。”
话已至此,是为了身作伶人的尊严也好,为了护主也罢,龚筝反驳:“是大人有所不知。龚筝另有两个姐妹,她们也是公公的义女,一个美貌倾城,舞衫歌扇,另一个精通配料酿酒、宴席礼仪,更是千杯不醉。公公本打算将我们三人一同送入宫去,正因为公公知道扬长避短这个道理。大人认为——我们无法蒙得圣宠么?”
长孙大人愣了愣,说:“难道姑娘不知他刘公公是在利用你们几个丫头吗?”
“我们知道。伶人们本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是公公给了我们三顿温饱,教我们识字学礼,我们本就该知恩图报。况且,羸弱女子,如今却可为朝廷做些事,也不枉此生了。”
“朝廷?”长孙大人向龚筝探过身去,咄咄逼人。
龚筝自知说漏了嘴,无心恋战:“长孙大人,你将我买来,恐怕是另有打算吧?”
长孙大人笑了一阵,又言:“姑娘可愿意为老夫办事?”想来问得有些卑微,又加了一句:“ 伶人被买走后,不该为主子办事么?”
“……大人果然还是想把我送进宫里,既然如此——恕龚筝直言,我的主子是刘公公,要是进了宫,便易作圣上,其他人——恕难从命。况且大人是将龚筝娶来的,并非买来的,大人是我的公公,而非主子。”看着长孙大人变脸,龚筝好像将昨晚的怨气撒了个清爽,怎一痛快了得!
长孙大人心念一转,干脆逼她与博荣成亲,等她成了长孙家的人,这命就非从不可了!但那低贱的伶人又如何对得上长孙府这朱门?究竟要博荣的幸福和脸面还是长孙家未来的地位?可这丫头是非收拢不可,她可是利器一件……不如赌上一赌,也不枉送出去的那些银两。
龚筝瞧他沉默良久,又说:“大人还是将我还给伶人馆罢,公公定会将银两悉数奉还的——”
“——不不…那些是聘礼,如何能退还?姑娘稍安勿躁,老夫与夫人商榷后,再定个良辰吉日让你和博荣早日成亲。”
龚筝定了定:“……我……”
“姑娘请先行回房歇息罢,安心在府中生活,下人的安排有何缺失,直接叫博荣安排便可。”
龚筝行了个礼便退下了。长孙大人虽面子上温和,却老谋深算,与之打交道实在大伤元气。
回到屋内,龚筝发现房里随意摆放着两张琴桌。“这琴桌……”
清儿迎上前回话:“主子您快进来…你看,这是长孙公子刚才送来的,他今天清早去了伶人馆,买下了放在你房里的琴桌。”
“他可留话?”
“没有。”
龚筝隐约感到心中的负担不断加重——长孙博荣对他父亲的打算仍没有丝毫觉察,若让他知道了身边各人各有打算,情何以堪?
初入宫闱
倪觞和诸姬被送入内宫后,与各地选出的秀女们一同入住永安宫。宫里老太监说初入宫闱,不可擅自离开寝宫,直至圣上召见。各人心里自然明白,原本轮流侍寝的祖制早已断送在了武后手中。
于是这些精挑细选的佳丽只得被囚于有限的亭台楼阁间,寸步难移,虚掷青春。
才一夜,诸姬已心躁起来,实在忍不得了,只好问倪觞:“姐姐,你说我们怎么样才见得到皇上呀?”
“这可得看运气。”倪觞倒不怎么心急,刘公公该会设法打点,若他都寻不到门路,那姐妹两更是无可奈何了。
“唉……最近不顺心的事可真多!龚筝姐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万一她真嫁了那个长孙公子,她可进不了宫了…公公却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还有还有——今早我在长廊碰见端儿了!”
倪觞顿了顿,她几乎要忘了此人了:“嗯?”
“端儿!她现在可真嚣张!说是长孙大人早就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下一次满月之前她一定能侍寝!”
“嘘!”倪觞止住了她,“在宫里休得胡说!就你多嘴…傻瓜,宫里头侍过寝的女人不一定能得到封号,有了封号也不一定有权势,就算风光如当年的王皇后和萧淑妃,结果还不是死的死废的废?在这里有靠山的女子多如牛毛,端儿绝不是最有能耐的一个。”
“嗯…姐姐说得对。唉…要是龚筝姐在这儿就好了,她可以帮我们出主意,兴许有办法让我们早些见到皇上。”
“傻丫头,别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了。你刚才不是叫着肚子饿么?”
“是啊……我去端些水果来。”
贺兰与倪觞她们几乎同时入宫,但她与韩国夫人同居于掖庭中,翌日,前去拜见武后。
走进大明宫,那充斥浪漫色彩的华丽布局与雕饰细节逼得贺兰暗自许诺,终有一天,必要住进这大明宫来!
未央宫静得人心里空落落的,侍女们都像是石头刻出来的,纹丝不动。武后正俯于案上批阅奏折,她周围的空气像是结了块似的,叫人动弹不得。
“贺兰叩见皇后。”
武后未曾抬眼:“免了。”
“谢皇后。”
“你的母亲呢?”
“母亲——昨夜被召去太极宫侍寝,未归。”
“可知我召你入宫的意图?”
“求皇后明示。”
“要忠心,要诚实,要敏锐。”
“请武后记得,我贺兰氏也是武氏家族的一份子,我的家族赋予了我忠心、诚实以及敏锐。”
武后走笔至此猛然抬眼瞧着她。
“退下吧。”
“贺兰告退。”
武后朝身旁侍从女官召唤:“婉儿…”
“奴婢在。”
“你看这贺兰与她母亲相比,谁更貌美?”
婉儿适时芳龄十四,声音犹显稚嫩:“这…还是贺兰姑娘吧——毕竟她年轻许多。”
武后不作声,依婉儿经验,这就说明了一切。
须臾,武后又言:“我想瞧瞧那些个新人。”
“近日国事繁忙,皇后娘娘何必再为那些新人多费心力?反正年年如此,她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武后嘴角掠过笑意:“我就喜爱你这直来直往的性子。不过…我对民间的女子,仍存好奇之心。”
“依婉儿看,民间女子再土气,到了宫里也是一样的死板样子。要是亲眼目睹皇后娘娘的威严,更会缩得胆小如鼠!天下女子皆是如此。”
“婉儿的嘴——何时如此讨我喜了?……你可听说过伶人馆?”武后放下朱笔,抬眼看婉儿。
婉儿一愣,回话道:“伶人馆?……婉儿孤陋寡闻了,从未听说过。”
“哼…伶人馆,传闻是圣上身边的刘公公所设,养育了一批孤女,有老宫女教导她们琴棋书画各种技艺,待她们长成后,自有官员前去出高价买下伶人,再送进宫服侍圣上。”
“真有此事?这刘公公胆大包天!”
“他有何事不敢为?要论起来,他这也是为圣上充斥后宫,我这个皇后说不得半句不是。”
“婉儿认为,此事不可袖手旁观。”
“今年已有第二批伶人进宫,我倒想看她们何德何能进我大明宫之门。”武后所言,常会压迫旁人,甚至无法喘息,“婉儿,传令下去,五日后邀新人湖心泛舟,不得缺席。另邀韩国夫人和贺兰同往。”
拜堂成亲
十四日清晨,长孙府下人四处奔走,忙活起公子成亲事宜。老爷吩咐,不得铺张,只管在府邸内外贴上囍字,张起彩灯,下人都觉有些敷衍,但也够他们忙活几个时辰了。
龚筝早起时,清儿已候在房门外,伺候她梳洗上妆,再换上新制的嫁衣。清儿一边打理一边说:“看…这多合身,就是这绣鞋有些松……”龚筝却一语不发,对她而言,穿戴如何甚至何时成亲、与谁成亲都无足轻重。临走公公所言“莫愁前路”难道就指如此嫁个好人家么?长孙大人没有邀宾客前来,止在前几日发了请帖去伶人馆,就当知会了刘公公。
正午过后,清儿要替龚筝梳理发髻,闻见长孙公子叫门,便请他进屋。“公子请坐,奴婢给您另沏壶茶。”
龚筝自梳妆台走来:“公子有事?”
“嗯…我们……我们申时拜堂。”
“龚筝没主意,大人与公子安排便是。”龚筝坐下身,瞧公子正呆望着自己,又言,“公子…另有他事?”
“哦……”长孙回过神去,不知所云,“你我即将成亲,以后叫我博荣便可,不必拘谨。”你我之间,似乎弥漫着无止尽的尴尬与生疏,不知如何安放过往。
申时至,新人被领至没有宾客的喜堂,朝着天地及长孙夫妇,潦草拜了堂。庚申时,龚筝已被送入新房。说是新房,也就是将博荣房里的帘子、被褥换上红色的。
龚筝坐在榻上,直觉腰间酸痛不止,也不见屋里有下人走动,就随它去了。作为伶人,“婚嫁”的概念是极其含糊的,因为这世上并没有具体属于她们的成亲方式。要么被送进宫,要么被买去做妾,要么——被送去妓院。龚筝也曾想过自己出阁的情境,必是被少监抬去沐浴,然后再送到皇上的寝宫。往后的日子,也就这么过。这是再具体不过的婚典了。可现实似乎总与预期背道而驰。
既然命运要我坎坷,我自没有退避的道理。
至己酉时,长孙博荣进了屋,只见他满脸欢喜,蹒跚着到了榻前:“…父亲与我饮酒时说,他们知我对你倾慕已久,便随了我的心意!可碍于长孙家的脸面,不便邀请朝中亲友来喝喜宴,今天就这么简单办了!……姑娘可会不悦?”
“公子言重了,我觉得简简单单办了也挺好。”龚筝透过红头盖,隐约看到长孙晃晃悠悠坐到身旁,知他有些醉酒。
“夫人不嫌弃就好…父亲还说……以后还是要为我纳妾的,但无论纳谁,你都是正室,绝不会让你吃半点亏!”
龚筝知道这话只在兴头上,长孙夫人如此厌恶她,若想到将来要把长孙府里大小事务都交给她去打理,那是拼死都不会答应的。“长子娶妾是你们大户人家的规矩,我也无力否决,正室之事,日后再说罢…若你再娶一个大家闺秀,我又怎能不让位呢?我即无法自处,大夫人也不会愿意的——”
“——这可由不得别人!你是我的妻子!…将来……我只认你一个!”博荣一下将龚筝揽进怀里,抚着她背脊,“放心…出身并非大不了的事,以后见了亲朋,我会大大方方地说,我长孙博荣的正室妻子,过去是伶人馆里的头牌伶人!…她擅长五音,所有乐器,无一不通!更有甚者,她貌美如花,行事得体,贤惠淑德…娶她是我前世修来的!”
如此,龚筝已潸然泪下,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但仅仅只有一瞬。她推开长孙的手,轻声说道:“公子……我……我不能与你圆房…”
犹如晴天霹雳,长孙博荣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自己方才的豪言仍回荡在耳边:“…啊?…姑娘——怎么了?”
龚筝不敢直视长孙满是失望的双目,低下眼帘道:“…我不能与你洞房,不能与你做真正的夫妻……请公子谅解…公子可当即将我休了,赶出长孙府!”
“不!不……姑娘必有苦衷的,能告诉我吗?”
龚筝不免挣扎了片刻,可面对痴情人,又如何推辞?“我曾与你说过,刘公公要将我们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再无缘相逢了。他本打算…将我们送进宫的。”
“嗯…那你又为何会被讨来?”
“我们准备进宫的当日,长孙大人前来伶人馆要人,还带来了许多聘礼。公公不好推脱,便许我嫁到府上来了。”
博荣如释重负般泄了口气:“既然刘公公聘礼都收下了,我们也都拜了堂,你就是真正嫁给我了,就不必再执着于过去伶人馆的规矩了。”
“并非龚筝多虑。准备入宫前,我们曾在创建伶人馆的先人牌位前立下誓言,进宫后要尽快得到圣宠,削弱武后势力。”
“刘公公…竟然要反武后?”如此,长孙觉察出眼前爱妻的深藏不露,他们方才尘埃落定的婚姻,似乎掺进了一些有关政治的杂质。差矣,是政治将这场婚姻卷了进去。
“嗯…我并非抱着要进宫享乐的心意。可是…如今我将倪觞和诸姬抛下,自己安乐地与你成亲,日后我还有何脸面去见公公、妈妈,还有我情同手足的姐妹?我虔心立下的誓言又算什么呢?”
龚筝曾与长孙夫人说过,她们姐妹三人是一体的,缺一不可。如今被迫分开,倪觞与诸姬在宫中的生活想必要艰难许多,单是这样的念头,就足以拷打龚筝的良知。“那……姑娘如何打算呢?”长孙博荣亲手掐断了对日后美满生活的期许,任由龚筝罢。
“龚筝——请求公子,不如早些放手,让我回伶人馆去,为时未晚!”
“姑娘将逃离长孙府的念头忘了吧,父亲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的。”
“事已至此…龚筝请公子将情yu断了吧!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从你,公子又何必——”
“——你将我想得太可耻了!我虽钟情于你,但也绝不会死缠烂打不放手的!我若早知你肩负重任,必要阻拦父亲将你要来,今日也绝不会与你拜堂成亲的!”
龚筝叹自己太过心急,一时失了口:“公子恕罪…我、我一时心切。”
“姑娘不必自责了。听我说,父亲既已将你讨来,自然不肯放你回去。他的性情我是了解的,他执意要达成的事,从没有放弃的道理。我猜他不久后便会将你送进宫去,若今日你我洞房,你就不能进宫当婢女了,更不要说是后妃了…”
“我要是不做后妃,送进宫又有何用?”
“这…或许——歌妓还是可以的。父亲的打算我也只能猜到几分罢了。”
“听公子这么一说…我都不知该如何打算了。”
“现我已知缘由,不可强要了你,但在他人面前,我们必需说已圆了房,再看父亲的打算罢。”
“嗯……龚筝谢公子恩德。”龚筝起身跪在床榻旁。长孙立即将她扶起:“姑娘不必行大礼了…我——我并没有做什么。还有,以后还是要改口,免得他人疑心。”
两人商榷好了一切事宜,便准备要入睡了。像是早有了约定似的,两人并排躺着,谁也不碰着谁,各自在纠错不清的心事中睡去了。
湖上泛舟
新婚次日,下人们怕打扰了新人,便拿着洗漱盆等物候在门外,时而侧耳探向房门,直至龚筝将房门打开。
两人尚且着晨衣,见众仆入屋,不免尴尬对视,电光火石之间,又恢复了昨夜已商榷多时的默契。
“夫人,今日起该由你替我更衣了。”博荣支开了婢女,走至龚筝眼前。她便拎起衣袍,稍作打量,说道:“我尚未接触过这男子的衣裳,你教我罢。”
长孙博荣接过长袍,披上身,又抓起龚筝的手,教她仔细地束上腰带,又伸到里头扯平衬衣,龚筝怕触到了肌肤,手一缩,反被长孙抓得更紧了。
长孙大人、两位夫人坐在桌前,厅里下人已忙完了早膳,静候在旁。看大人已有些不耐烦,大夫人唤来一老仆人:“春妈,他们还在房里磨蹭?”
春妈妈答:“少夫人替公子更衣后,公子又为她画眉,花了许多工夫。”
“花了许多工夫”是真的,但不是为画眉,龚筝心想着与长孙携手走入侧门:“父亲、母亲…”再后博荣就带她坐下了。
吴氏拿捏着大夫人的脸色,佯笑道:“新婚两口子总要粘一会儿的,下回可别让老爷夫人等了,快用膳吧。”博荣又看长孙大人,慢慢拿起碗筷。众人静默片刻,长孙大人说:“姑娘既然成我为父,就该当自己是长孙家的人,以后这祖上传下的规矩必要守的,姑娘可答应?”
“这是当然的,今日是龚筝考虑不周,让大人久候,日后再也不会了。”龚筝虽未学过与长辈的相处之道,但若将君臣之礼搬出来,倒也是管用的。
长孙大人应了声,便开始用膳。大夫人始终不语,像是不干她的事似的,更不顾老爷的脸色了。
待到半个时辰后,二人一同回房,清儿将房门紧闭上,候在门外。
博荣转向龚筝,带着难掩的笑意:“看来我们演得可像!”
“何以见得?”
“我爹这话难道你不曾听出意味么?他如今是拿你当自家人了,说明他认了这门婚事。”
“可大夫人还是对我如初入府时的态度…”
“我看昨夜父亲必与她谈过,只是不奏效罢了,不如我去与她——”
“——不,这是我必得在这家中过的一关,还是我去吧。”
原说五日后的泛舟因阴雨又延迟了两日,这让新晋的秀女们越发紧张。进宫后的十余日中,她们深刻体会了武后的气焰,早已停止了蔓延,只是完全渗透到了皇宫的砖瓦、空气以及每个人的心里。而更让倪觞与诸姬不安的是,武后如此能耐,怕是天下也将无异于后宫。
泛舟之日,韩国夫人悉心打扮后来到贺兰的寝宫,她开门便道:“倒真可以见那些秀女了,我倒想打退堂鼓了。”
贺兰应:“是姨妈想看她们,母亲何必凑这份热闹?”
“可不是我先想见的,是你姨妈下了旨,我哪敢不从呀?”
“关于这种事,你总半推半就的,不可说主动,但也绝不算被迫。就如当初侍奉圣上,姨妈作了安排,你不也往上凑了么。想必——我进宫的事也是如此。”
“呵…你倒指责我了!人在宫里除了争又能如何?武后给了我机会,我若不领情,反倒叫她失望了。让她看扁了,我是千万个不愿意的。你既然人都到这儿了,也给我好胜些!否则有的苦头让你尝呢!”
“你都把我推上这路了,我哪有退缩的道理?”
丙辰时,所有秀女和宫仆都已候在湖边。
癸巳时,武后驾到湖畔。
“皇后娘娘!”众人下跪高喊。
武后走在前头,穿过两排秀女登上游船。身后太监叫:“登船!”韩国夫人也跟了上去,朝后头叫:“你们别太拘束,都上来吧。”随后贺兰领了头将秀女们往船上带。
武后坐到长桌前,犹未抬眼。太监叫:“秀女入座!”除了韩国夫人母女,无人动弹。武后道:“坐吧。”又言,“花容月貌又为何遮掩?都将脸抬起来。”
秀女们战战兢兢,抬起半张脸,有的已满面涨红,谁都不愿直视皇后。武后对身后人道:“婉儿啊,你瞧她们——如同见了当年的我。”
就在此时,端儿冲出一句:“皇后年轻时必是沉鱼落雁之姿!我等庸脂俗粉怎能媲美?”任谁都懂,此刻谁冲出去便是置身囹圄,是去是留由不得自己了。
见其他人不作声,武后又朝韩国夫人说道:“姐姐猜哪个将最得圣上宠爱?”
闻此话,倪觞边上的女子愣是一哆嗦,众人又将脸沉了下去。韩国夫人出人意料地顶了一句:“猜中了可有奖励?”
“我叫皇帝封你婕妤。”
“我可不要,我这‘韩国夫人’的封号可比婕妤瓷实。何况妹妹要我等上个五六年的,就为了这么个封号,我岂不亏?”
“你倒想赌大的。那贵妃如何?不过——若是猜不中,我就将你的‘韩国夫人’革去。”
“那我也愿意!我猜呐…贺兰最得宠!”话一出口,似乎落地有声,此刻,唯有风动。
武后的眼角拂过笑意:“哼…圣上的喜恶总是出其不意,我以为——猜不得。”
“伶人馆诸位可听说过?”武后的暗箭吓得诸姬一阵战栗。无人作声,她又说,“我以为伶人馆的名声在民间流传甚广,看来是夸大了。据他人言,伶人馆的姑娘各个身怀绝艺、天生丽质,我也很想见识见识。后来我又听人说——”她的话变得一字一顿,越发清晰,“伶人馆要反皇后?”其他人被说得不知所以然,诸姬和倪觞却愈来愈胆战心惊,像被泼了冰水,连关节都冻住了。
贺兰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呀?姨妈多虑了。”
无人理睬。
婉儿进了一步,说道:“皇后懿旨,凡是出入过伶人馆的秀女都出来,若隐瞒不报,则以欺君论处!”端儿偷向诸姬看去,见她不动弹,自也镇定了下来。
武后说:“我只想见识见识训练有素的姑娘。若真没有,就罢了。”之后她又与韩国夫人热络地聊了几句,撇下众人,先行下了船。
红颜不再 美人依旧
待到韩国夫人说散,秀女方才陆续下船,诸姬站起身道:“倪觞姐……”
“嘘!先行回去。”
诸姬感到身后有人一把拉住了自己,回头方知是贺兰:“啊?”
“韩国夫人召你入宫。”
“啊?我?”诸姬转看倪觞,“怎么办……”倪觞挡到诸姬身前:“贺兰,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原由,不过母亲绝不会对她不利的,你若不放心就随我一起来吧。”倪觞原本猜想贺兰已将两人伶人的身份告知韩国夫人,现已打消了这念头。
三人随秀女下船后,一同步入掖庭。
此时已近黄昏,掖庭的屋檐压得极低,宫殿间尽是黯哑哑的一片——这便是后宫所在。
三人走入韩国夫人的寝宫,她已等在门里。“韩国夫人。”
“都免礼了。”她扫过一眼,“这姑娘是?”
“回夫人的话,我叫倪觞,也是今年的秀女。我担心诸姬认不得回永安宫的路,便跟来了。”
“那…贺兰,你带她退到门外去吧。”
“是。”倪觞不安地触了记诸姬的手,低头退去了。
还不等诸姬琢磨,韩国夫人已发话:“姑娘,抬头看我。”怕这武后的姐姐也是个厉害的角色,连威吓新人的套路都是一样的。“我在船上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面善,现在看看…真是像极了!”
“像谁?”
“像——像我,像我年轻时候。”说起过往,韩国夫人露出了本不该出现在“武家人”脸上的无限明媚,“那双闪着灵光的明眸,挺直而又秀美的鼻子…还有你嘴角勾起的弧度…真是像极了!贺兰反倒长不出这神韵。”
诸姬朝她眨眨眼,不知真假。“夫人过奖了,我哪有那么漂亮。或许是我几分神似,叫夫人想起当年了。”但再仔细张望韩国夫人的五官,确是神似。
“我说像就是确切的了。哪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长相?只是如今一年一个模样,越显老态了……”韩国夫人又忽然惆怅了,诸姬也只得静立。
“你就是另一个我!”
诸姬又一惊:“啊?我?”
“真是天助我,让我今天看到了你!让你做另一个我,你可愿意?”
我是伶人。“夫人…夫人的意思,诸姬不明白。”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怀孕了。”
“啊?”
“不要告诉别人,后宫里任何人的龙种要想在武后手底下活命,就要倍加小心。”诸姬点了头,她又说,“在未来的几个月里,我无法侍寝,但又不甘心把好不容易占有的圣上拱手让人。所以,我要你替代我,成为另一个我。这样——圣上就不会把我忘了,也会更加宠爱我和我的龙子。”
那么我呢?几个月后你倒是圣宠在身,我又何去何从呢?
“我知道武后打压秀女极为彻底,你们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圣上龙颜,侍寝更是痴心妄想。但若有我的扶持,平步青云也未尝不可能。”
此话确实提醒了诸姬,现今她与倪觞正身处窘境,单凭一己之力显然无从脱困,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何不顺水推舟?“诸姬……诸姬叩谢夫人恩泽。”
“姑娘现在谢我还太早,要想避开武后耳目,你我还有许多工夫要做呢。我会想办法让你尽快见到皇上。”后来的话尽是那些嘘寒问暖之词,诸姬止应了几句便出了门。她走近时,倪觞正与贺兰说到关键:“姑娘可别把我们的身份告诉韩国夫人,否则迟早招来杀身之祸。”贺兰再三保证后二人才放心离开。
杨侍郎被捕
寒露之日,长孙家循例添置新衣。恰巧长孙大人带着博荣外出赴宴,府中只剩二位夫人与龚筝一同挑选绸缎。
吴氏一入大厅,先大致扫了一眼方桌上各大绸缎坊送来的料子,抱起一匹颇为老气的暗红色绸缎,凑到大夫人眼前说:“大姐你看!这颜色多好,真适合你。”
大夫人阴沉着脸:“老爷不在府上,你也不必再装了。什么适合我,什么不适合我,难道我自己不懂么?”被这么一呛,吴氏也不再多语。
龚筝就近拿起一匹碎花绸缎,往清儿手里放,只闻大夫人说:“姑娘难道不先替博荣选几匹么?”
“我还不知他的喜恶,只简单地为他挑了两匹,还是等他回来——”
“——你这是什么眼光?博荣怎么适合这颜色呢?”大夫人不由分说地抽走了摆在一旁的两匹布,丢到地上,“自博荣出生,他起居所用一切都是由我亲自打点挑选,他所拥有的只能是最好的。”
龚筝感觉到大夫人的目光狠狠划过自己的脸颊,那些憎恶又一次刺痛了她:“夫人想让龚筝知道,我不是最好的,所以配不上博荣吗?”
“哼。看来姑娘也开始有些许自知了。”
“看来是夫人弄错了。龚筝本无心进你长孙府,是长孙大人硬要将我娶来的。夫人若对我不满,大可以去问问长孙大人!”
“你嫁进长孙家才几天呐?敢如此大呼小叫、目无尊长?”
话已至此,龚筝尚无还口之辞,幸得歆玉在门口高喊:“老爷、少爷回府了!”。待老爷进门,大夫人已收敛了怒色,上前问道:“老爷不是前去户部侍郎府上赴宴么?为何这么快……”
“宴席刚开始,杨侍郎就被刑部的带走了。这世道…”遇到禁忌,大人突然转了语调,“倒是可怜他家夫人,一听圣旨,一下便厥过去了。也许是自知罪孽不轻了。”
“是谁下的旨?”
“还会有谁?武后。”该说的不该说的掺杂在长孙大人淡淡的苦笑里,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吴氏向老爷进了一步:“那…圣旨里可有说是因何罪?”
“详细的并没有说,大致是结党营私。”杨侍郎是吴氏的远房亲戚,她格外的关心也是自然。
“这杨家的事我们也帮不上手,就别再去操心了。”博荣拿起一匹金丝勾边的提花绸缎道,“夫人,这你可喜欢?喜欢便拿去做新衣。”
龚筝立即按下他的手说:“不用不用…我已选了几匹,今年过冬已绰绰有余。倒是你,我不知你喜好,幸亏你此时回来,还能替自己选上几匹。”
“我看这提花图案工整又多彩,极适合你,喜欢就留着,今年藏着,明年也能拿出来做衣。”博荣推开龚筝的手,将料子交到清儿手里,“我穿衣向来不讲究,前几年做的衣裳有的至今还未穿上身过,你就随便替我选几匹吧,我都喜欢。”这话已说明白了,其他人再Сhā嘴可实在是不识时务了。
选完了料子,博荣和龚筝同私会似的又躲回屋里,紧闭上房门。
“博荣,当着大夫人的面,你怎能这么对我说话呢?这岂不是…让她对我更加不满?”
“傻丫头…母亲方才那么大呼小叫的,父亲与我进大门时都已听到了。我看你眼下是无法讨得母亲喜欢了。倒不如干脆让她知道,我一心向着你,无论她如何抗拒,你早已经是我长孙家的媳妇了。”
龚筝翻眼瞧他,又捂嘴笑说:“你这话真有点‘最毒妇人心’的意味。不过也别做绝了,毕竟日后还要一起生活。”
“喔?你不打算进宫了吗?”
“唉……等了这些时日,也不见刘公公和长孙大人有所动静,我对将来也没了打算。”
“那夫人以后留在长孙府不也挺好?即使你不愿做我的夫人,闲时与我弹琴谱曲,日子或许比在宫里头逍遥呢。”
“公子别忘了,龚筝是伶人,伶人的一辈子可不能这么慵慵懒懒地过。”
伶人已除
回到永安宫后,诸姬将韩国夫人的话悉数告知倪觞。倪觞警示她,这或许是武后假借韩国夫人的试探,不能不防。
“那……我该如何是好?万一把姐姐也搭进去了,岂不枉死?”
“你不要心慌,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现在我们身陷被动,只能见招拆招了。”
“要是龚筝姐在就好了,她一定可以想出——”
“——早与你说过别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她已经嫁到了长孙府上,忘却了伶人的身份和使命,一心只为他人妇了!”
诸姬怔怔地盯着倪觞:“姐姐生气了……姐姐在生龚筝姐的气么?”
“……没有。我只是——气不过命。”此话一出,心里反倒觉得没个由头。这“命”究竟是人是物?是男是女?是全由天定还是自行安置?“死丫头!我被你说得没了方寸。要不…我们去找公公吧?”
“姐姐可是认真的?我们真的可以去找公公商量吗?”
倪觞一转脸,道:“笨丫头!当然不行。刘公公常年留守太极宫,你我身份卑微,如何堂而皇之地闯进皇上的寝宫?”
“那…那不如我独个去吧!我走动比较灵活,单独行动也方便。更何况…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我得自己想办法。”
“你可想错了。一来,这事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与你无关。二来,太极宫中九转十八弯,你可认得?你东碰西撞的要是被逮到怎么办?”
“我就说新进宫的路不熟嘛…哎呀——做大事总是要冒险的,姐姐就不必多操心了。”被诸姬这么一说,反是倪觞杞人忧天了。
不容多言,诸姬当晚戌时三刻自永安宫出发,一身黑衣闯进太极宫。诚如倪觞所言,太极宫极为庞大的阵势让诸姬迷迷糊糊转了半天才顿然发现自己已身处迷宫。
这该如何是好?
“姑娘……”
当诸姬被发现时,她已疲惫不堪,汗津津的脸上尽是焦躁不安。“啊?”惊恐转身后,发现身后一威武男子,身着官服,却与那俊朗的笑容格格不入。
当武攸绪见到诸姬回眸间楚楚动人的面容时,下意识躲开了她的目光。“…姑娘——是迷路了么?”
“…我……见过大人…”
“姑娘快免礼。”武攸绪见她一身黑衣却显得毫不起疑,关切道,“姑娘是哪个宫的?欲往何处?”
问到要害,诸姬一口结巴,显出几分稚嫩:“我、我…是刘公公手下的…宫女!我刚进宫,所、所以迷路……”
“哦,刘公公,是安排圣上游乐的那个?”
“…嗯。”
“我方才在宴上见过他,不如我替你带路吧?”
诸姬努力看了他一眼,想要看个透彻究竟是敌是友。研究不出个原由,便糊涂地随他去了。
“新进宫的,怎有资格到太极宫来当差呢?”
“我…进宫时塞了些银两给管事的太监,他做主的。”
“看你呆呆傻傻的,对这种事还挺机灵。”
“爹爹把我送进宫前教的,他说宫里头都这样。”
“嗯,还是你爹懂得宫里的规矩。——这倒也没成规矩,要是人人都给银子,也轮不到你来这。你在宫里还有亲戚么?”
“有…一个姐姐。”
“对了,你叫什么?”
“我……我叫褒儿。”诸姬随便选了个姐妹的名字,反正真正的褒儿确是跟着端儿进宫做了永安宫的婢女。
“这名字听来有些怪,是哪个管事的取的?你原本的名字呢?”
“这…是刘公公取的。他说古代有个美人就叫褒姒。我——我原本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啊…”提起进入伶人馆之前的那些过往,诸姬全无记忆,却徒留失落——空白的失落。
“你不是说你有爹有姐妹吗?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竟被他抓着了破绽!“我爹…他、他不识字,管我姐姐叫大丫头,管我叫小丫头,这…可能算作姓名?”
“哦…”武攸绪反有些歉意,“看来你也是苦人家出身。”他突然停下脚步说:“到了。你自己进去吧,我府上还有公务,先行离开了。”
“多谢大人了。”诸姬目送他离去,庆幸自己时运颇佳。
转身跨过门去,方行几步,霎时两个戍卫冲上前一把将她扣押在地。屋内有人令道:“把她带进来!”诸姬没了半分挣扎的余地,被拖进了屋里。
武攸绪继续朝太极宫的大门走去,身旁忽然晃出个人影,耳语道:“主子。”
“去禀告武后,伶人已除。”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解救诸姬
诸姬被拖进一间暗房,四周空气潮湿且阴冷,房顶上悬挂着两盏油灯,相互碰撞、摇晃……她的双手被两条冰冷的锁链紧紧缠绕,吊在木架上,只有脚尖可勉强触地。
这喝令的官爷着太监服,就姿态看,资历不会低于刘公公。“说!你是不是伶人?”
诸姬已无法控制颤抖的身体:“……我不是!”
“不是?那武大人为什么会押你来这?武大人说是你就是!不承认……”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根鞭子,交到戍卫手里,“那可只有吃点皮肉苦了!”戍卫上前,摞起衣袖,一鞭子抽在诸姬肩上,黑衣顿然被撕开一条口子,露出伤口,渐渐显出紫红色,好像一条沟蔓延开去。
上官婉儿接过少监的话,重回熏风殿内,武后仍在看奏折,她向一旁女官示意宫女们换班,又走近武后身旁,说道:“皇后娘娘,武攸绪大人来报,他已抓到了伶人,送司法办。”
“哼。他倒机灵。在哪抓的?”
“太极宫里。武大人碰巧遇上的,那姑娘在找刘公公,说是新来的婢女,叫褒儿。”
“——那姑娘说,她还有个姐姐也在宫里。不知是真是假。”见武后不应,婉儿又补充了一句。
“武攸绪如何识破?”
“那姑娘自称宫女,但身着黑衣,对太极宫一无所知,就让武大人疑心了。”
“哼哼——刘公公果然狡猾,让伶人以宫女身份混进来,他老奸巨猾,我也不见得会甘拜下风。去查清楚那个褒儿究竟何人,何时混进宫的。”
婉儿细看了眼武后的神色,冷漠而泰然。“奴婢遵命。”
收到线报,刘公公带着亲信立即赶到内务司。太极宫里无人不识刘公公,知他在圣上耳边说话举足轻重,且党羽甚多,自然人人敬畏,内务司的戍卫也不外如此。领班的连声招呼:“刘总管…刘总管…您来此有何要事啊?”
“掌事的呢?”
“回总管的话,邵公公还在里头审犯人呢,刚押来一个——”
“——还不开门?”刘公公的亲信喝道。戍卫们紧忙住口,哈腰推开红门,恭迎他们。
越过前院,刘公公的手下在前后厅内穿梭搜寻,须臾,在西院的暗房门口高喊:“主子!找到了!”
门内一少监听见循声而出,见刘公公匆忙走来,行礼道:“奴才叩见刘总管。”刘公公跨过他身旁,径直走入暗房。“邵总管。”公公佯笑,侧脸瞥过满身伤痕的诸姬。
“刘公公…擅闯内务司,可知重罪?”
“呵呵…你我同在太极宫当差多年,何必难为彼此?”
“这回——可是刘公公你难为我。”邵总管冷眼看诸姬,又言,“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你以为将皇后摆出来,就能吓退老夫吗?”
“为了巩固政权和地位,难免会有一些牺牲,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
宫女?看来诸姬刻意隐藏了身份。“不瞒邵总管,这宫女虽身份卑微,但是老夫收养多年的义女,我与她亲如家人,今日不可不救。”
“刘公公又何苦为了区区义女跟皇后娘娘明刀明抢地斗呢?皇后啊!你可得罪不起。”
“是否得罪皇后是我的事,今天你若不放了她,就是得罪了我,或许今天你就走不出太极宫的大门了。”
“哼哼,就算你能把她救出去,皇后也不会善罢干休的!”
“那与你无关。放?还是不放?”
“来人…解锁。”邵公公终归还是怕了刘公公在皇上耳边的毒舌,况且当下他放过这褒儿,并不代表武后会永远放过她,相反,还会激起武后更激烈的报复。
几许欢日几多愁
刘公公将诸姬接走后,详细问了来龙去脉,又交代了一切事宜,派亲信将她送回永安宫,传来可靠的御医替她疗伤,嘱咐她近日切莫外出,以免露出破绽。
诸姬在浑身剧烈的痛楚中强逼自己将公公的指示牢记于心,以致在梦中都恍惚听见刘公公的话音……“…幸得你机灵……唉——她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我吩咐过你们!…别再来太极宫……”
整整一宿半梦半醒,又无力睁开双眼,直至辰时……
诸姬猛然惊醒,腾地坐起身,身上伤口一绷紧,一阵剧痛涌来:“啊!”
“怎么了?伤口痛?”倪觞立即从桌上端来一碗汤药,双手却在颤抖,“我……我来喂你…”
“褒儿!”诸姬使劲推开倪觞,试图向门口跑去。倪觞被汤药烫着了手,不慎把药撒了一地:“站住!”
“褒儿!昨晚公公说她必死无疑啊!我要让她快离开这!”
“来不及了!”诸姬分明看见了倪觞眼中泪光在打转。难道……
倪觞烫红了的手一把抓起诸姬,推开半面窗,院中——一个面容猥琐的官员喝道:“把褒儿给我带走!”四五戍卫拥上前,当着众呆若木鸡的秀女,将哭喊冤枉不止的褒儿拖出了庭院,一路拖向不知名的去处。或者——无须再审、再判,直接行刑便可。
而诸姬,静默,落泪,无言以对。
寒露以后,长孙府上下开始弥漫起一股忧郁的气氛,下人们在房门之间默默地穿行、打扫,连呼吸声都淹没在了沉寂之中。每回用膳,长孙大人不再与博荣讨论政事,大夫人不再紧盯龚筝伺机而动,吴氏更像是一尊雕刻,木木地杵在一旁。只有长孙博荣,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时不时逗乐龚筝,叫她连装腔作势的架子都端不起来了。
其实博荣又何尝不会洞悉这一切呢?他曾有意窃听长孙大人与夫人在房中的谈话……“她留在府上早晚要出事的,早些送走罢!”
“宫里头的事还没有安排好,等他一办妥我立马就将她送去。夫人,别说是你,这两天我也心慌啊…”
“干脆将她放了,以后与我们长孙家就没了瓜葛,就算有人告密,要查也查不出些什么。”
“不可……她是我花重金要来的,花了好一番心思,怎能白费呢…况且那个端儿,纵然年轻貌美、诡计多端,别说武后,她恐怕连刘公公的另两个义女都斗不过!我长孙家需要的,是真正有用的伶人。”
博荣知道龚筝留在长孙府的时日不会太长久了,但他宁愿一人背负这样沉重的心事,即使它像一块铁,日复一日,越发厚实。
在危机感的重压下,博荣时常搁置公务,陪着龚筝弥补所有过去未曾经历过的生活。他们在长安大街上闲逛,他领龚筝到店里挑选胭脂,到坊间观看歌舞,向街边的乞丐施舍钱币。
龚筝回过头去看看乞丐,转而问道:“他就坐在那儿?”
“是啊。”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钱呢?”
“因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怎么了?”
“这并不公平,相对那些劳力工作和在战场人拼搏厮杀的人,他们的生活实在太安逸了。他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靠自己养活?”
“不是每个人都像伶人一样有一身本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同伶人一样地生存下去,而且多大数人都不可以。平民百姓更需要同情,需要怜悯,这样的需要是伶人无法理解的。我想…伶人馆可能更像官场,优胜劣汰,只为自己而活。”
龚筝的世界头一次变得如此纯净而无知。对于人世疾苦的无知,对于身世飘零的无知——对于宫中近况的无知。 txt小说上传分享
贺兰侍寝
诸姬毕竟稚嫩,一个喜讯便可将她心里的彷徨不安一把抹清。她轻盈地走着,料想即使沉闷如倪觞,也必能唤起她的期盼。
“倪觞姐,有个好消息……”诸姬推门而入,见倪觞手捧书信,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嗯?怎么了?”
“没什么…公公来信。”倪觞前去将房门关上,两人一同坐下后,她说:“公公说…龚筝很快会被送进宫,叫我们暂且稍安勿躁,安守本分。”
“龚筝姐要来了?那岂不是很好!倪觞姐……”诸姬又细看了眼倪觞,“你…不高兴么?为什么事?”
“没有。别胡说。”
“怎么没有?你看你的眉头…怎么了?龚筝姐终于能进宫了,难道你不为她高兴么?而且她来了,我们要接近皇上也会容易很多的。”
这些道理倪觞又怎会不懂呢?“我只是…在担心别的事,与你无关。对了,你刚进门时说的喜讯是什么?”
“倪觞姐不说为什么事不高兴,我也不要告诉你什么喜讯。”诸姬耍起性子,一板起脸便要朝门外走。倪觞无计,只好拉她坐下,迁就道:“行了行了…就算你要与我分担,也是徒劳。我们在宫里呆了这些时日,你也该明白了,宫里皇后爪牙密布,我们根本无计可施,另有武后明里暗里都在查找伶人,我们已处处受限,龚筝进宫又能如何?只是将她送入险境罢了。越发不值得了。”
诸姬沉默了下来,直至倪觞又问起喜讯,她答:“韩国夫人方才告诉我,今晚贺兰要侍寝了!”提起此事她又眉飞色舞起来,倪觞也朝她一笑,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喜讯,以贺兰与伶人的交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必然的。
甲戌时,贺兰坐上御辇,少顷,被抬入大明宫——这里一如既往的庄重肃然,只是过往曾被宠幸过的女人,她们的音容和香气仍默默流淌在宫殿间,与鬼魅同行。那一道背影,一次转身,走笔至此,一曲宫怨,一抹脂粉,撩动长袖,轻声吟唱,一世轮回。
萧淑妃呢?王皇后呢?韩国夫人呢?还有谁……武媚娘吗?到最后,走进大明宫的人,依旧碾过她们的青春,冷对千行清泪……
迎面走来太平公主及她的随从。她仰头深深望着贺兰:“…贺兰姐——为何此时来大明宫?”
“侍寝。”
“姐姐也要为武氏家族献身了吗?”
“你还小,别用这么刺耳的字眼。”仅是刹那间的对视,贺兰知道太平对她很失望。自幼相伴的姐妹,过了今夜,便要高喊“母妃”了,她怎能不失望?
终于到了皇上的寝宫门前,却有戍卫拦门,掌势太监问道:“敢问何事封门?”
“皇上头痛病又发作了,御医正在诊治,武后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公公请回吧。”
掌事太监听说是武后封门,也无计可施,退回御辇旁朝贺兰说:“皇上犯病了,武后不让人打扰。姑娘今夜还是先行回寝宫吧,辛苦姑娘了……”
不辛苦。坐了一路御辇,大礼都没行过一个,又怎会辛苦?贺兰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且怪我不自量力罢。
君问归期未有期
深秋时节,最难将息。长孙夫人毫无预兆地病倒又为长孙府添了不少麻烦。朝事琐碎,清早要上朝,长孙大人无计,只得将老太医请至府上诊断。太医把了脉,只说是郁气难解,开了些补气的方子。下人们不懂医理,只是立即抓了药来熬。
长孙夫人正昏昏欲睡,忽然想起府上仍有灭门的祸害,心里顿时火燎起来,如卧针毡,她朝塌旁仆人大叫:“快呀!把龚筝唤来!”
下人一惊,再瞧瞧大夫人似有回光返照的模样,一阵手忙脚乱的将龚筝引了进来。博荣随父上朝去了,龚筝本无准备,却无人庇佑,便不情不愿地挪到床榻跟前,施礼道:“母亲…”
长孙夫人转过头,空洞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龚筝,她的眼神似乎一无所有,又好像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怨恨与痛苦。她突然一把抓住龚筝的双肩,将自己苍白的脸颊凑到她的眼前。“滚!你怎么还在长孙府!快滚啊!”
“母亲……”龚筝大惊失色,努力挣脱她的双手,“…刘公公两日后会来接我进宫,我很快会离开长孙府——”
“——你这个妖孽!你会害死博荣的!…你要害死我全家才甘心吗?快滚啊!”大夫人又忽然痛哭了起来,可双手还死命地推搡着龚筝。
妖孽?龚筝忽然沉静下来……她终于看懂了大夫人几近疯狂的眼神。她也明白了近日家中数人异乎寻常的神色事出何因——户部杨侍郎在寒露之日被武后党派查抄全家,而他至今了无音讯,怕是凶多吉少。只因他在数月前曾前往伶人馆,买下一伶人并送入宫中。武后已洞察伶人的存在,长孙府被牵连是迟早的事。若长孙大人被发现曾买下一伶人充作秀女,府上另深藏一伶人伺机而动,满门抄斩亦是必然。
“夫人不必相逼…一切事宜,刘公公都已安排妥当,我很快会离开……”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早已料到你绝非池中物…你身怀绝艺,貌美如花,懂得奉承讨好,又能洞悉他人的心思。你是风华正茂的牡丹,就应该种在大明宫的牡丹园里…自始至终我都知道你是最好的,可博荣不需要这样的妻子!”大夫人又归于平静,絮絮叨叨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不该钟情于你…那注定是悲剧……可我这做母亲的,又能如何阻止呢…”
龚筝轻轻执起大夫人冰冷的手:“夫人,就当是我欠了博荣罢,龚筝发誓,会还他的。我会劝他娶个名门闺秀——”
“——答应我!如果长孙家因你而陷入困境,你必要全力相助!答应我!”
“龚筝答应你……若长孙家中任何人有难,我都尽我所能相助,绝不食言。”
“好孩子…我知你必能飞上枝头。”
龚筝劝大夫人躺下,替她盖好被褥,说了几句慰问嘱托的话,只当辞别。
两日后清晨,龚筝照常为博荣更衣洗漱。博荣心知她今日即将进宫,却只字未提。哀愁也好,相思也罢,在离别之时,深深隐藏,只当你仍在紫藤下等我回府,替我斟酒,为我奏曲,以慰我短暂却深切,于你视而不见的爱情。心头的苦楚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博荣戴上官帽,目光再次抚了一遍龚筝,将她的容貌深刻在心里,朝她一笑,转身离去。
“博荣!”龚筝唤。博荣停下脚步,却不敢转身相望。“答应我两件事……”
“夫人请说。”
“娶一个大家闺秀。好好安置清儿。”
“嗯。”
大限将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为他整理衣裳,最后一次听他道别,最后一次看着他的背影渐渐隐去。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能与何人说?
武后大喜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刘公公向龚筝交代了一番:“尽管长孙大人在你拜堂成亲时未有宴请宾客,但朝中上下尽知你已是长孙博荣的正室妻子。再要你作秀女入宫,为时已晚。幸亏你练得一手好琴艺,我已安排妥当,入宫后,你就去舞坊当个乐师。”
“公公为何此时才打算送龚筝进宫?”
“要不是杨侍郎的事情败露,长孙那个老奸巨猾的,绝不会按耐不住来求我把你送走。住在长孙府的这些日子,你可曾忘记你的使命?”
“当然没有。公公可知——倪觞和诸姬进展如何?”
“老夫万万没有料到,武后受封后,竟在短短几年内已将党羽坐大,如今宫中她的眼线多如牛毛,倪觞她们处处受制,寸步难行。”刘公公看了看龚筝的眼色,“老夫之所以将你扶为乐师,正因皇上好歌舞,常令舞坊在宴上献艺,况且皇后一心对付后宫,疏于对宫女、艺妓的防范,如此,你得蒙圣宠兴许会容易些。”
……自始至终我都知道你是最好的,可博荣不需要这样的妻子!……龚筝恍惚又听到长孙夫人低诉。“可是……我已嫁做他人妇,又如何能得到皇上的恩宠?”
公公笑而不语,一直将她领入掖庭中的舞坊。舞坊内有舞女百余,乐师数人,众人知龚筝乃刘公公引荐入宫,自然不敢亏待,早已妥善安排食宿。
除去舞坊中人,宫中并无其他人注意到龚筝此人,因为她入宫的这天,太医院传出消息,皇后身怀有孕。
此事如同晴天霹雳,可轰动的却是个空荡荡的后宫。武后已铲除萧淑妃与王皇后并将其贬为庶人,后宫再无圣宠在身的命妇,而那些新晋的秀女也已释尽了在皇后手中挣扎的力气,已无喜怒可言。只有一个并无资格再受册封的韩国夫人,还算对此事有所触动。她独身一人至大明宫中,向皇后贺喜。
“姐姐前来恭贺妹妹,又怀上了陛下的龙种。”韩国夫人走近正批阅政事的武后,深深行了一礼。武后停下笔,瞥眼看韩国夫人的腹部,浅笑道:“赐座。消息竟传得如此快。”
“皇后有孕是大喜,宫里已人人皆知了,我算是迟的呢。”韩国夫人说着接过婉儿递来的茶,轻抿了一口。
“我有孕是大喜,倘若你的贺兰有孕,岂不是狂喜了?”
提起贺兰之事,韩国夫人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妹妹多心了,我贺兰至今还未有机会侍寝呢。前几天——好不容易等到了皇上召见,却遭皇后封门。我那苦命的孩子,真不知道她被召进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早早地找个凡夫俗子嫁了算了!”
“姐姐的牢骚我算是听进去了。我知你多年不能得正式册封的心酸,也知你担心贺兰氏走你的旧路,受制于我。故而你处心积虑越过我的安排,让贺兰提前侍寝。做妹妹的,我不会责怪你爱女心切。但你自作主张——不见得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不过想让贺兰有个名正言顺的封号,免得日后被后宫其他妃子耻笑,有何不妥?”
“我说的是秀女诸姬。”武后在韩国夫人面前坐下,端起茶盏,同时欣赏着她脸上的错愕和慌张。韩国夫人紧握的双手渐渐发白,她反复思索此事因何败露,却始终没个头绪,正当她无言以对,武后又言,“你以为在自己寝宫与她会面就万无一失了?你以为御花园空旷无人就不会走漏风声?你是否记得——当年你进宫时我与你说过要忠心,要诚实,要敏锐?你令我失望透了,真是一无是处!”
韩国夫人毫无招架之力,霎时崩溃,扑倒在武后脚下:“妹妹——不!皇后娘娘!求你饶了我!我无心与你作对!我只想…只想找个替身,一个和我一样的女子!……让她…代替我——在皇上心里永远年轻!”
“她美么?”
“美……很美,比我年轻时还漂亮。我想她一定可以成为另一个我。但她绝不可能替代您!皇后娘娘!所以请您放心,也请您…给她一条生路……”
“婉儿,送韩国夫人。”
上官婉儿极其镇定地扶起韩国夫人,将她拖离武后眼前。如此跪倒在武后权势及阴谋下的人实在太多,婉儿早已看腻了,甚至恶心了。难道他们不知武后的秉性吗?她才不会有分毫触动。
擅闯禁苑 又见萧淑妃
韩国夫人心知事已败露,武后如何处置还是未知之数,但自己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她匆忙赶回寝宫,拖起贺兰便往外去,贺兰惊慌道:“怎么了母亲?这…去哪?”
“禁苑。”
“为何去那里?不行!武后不许宫人擅自进入禁苑的!”她愈加压低声音道,“被她知道了不得好死啊!”
韩国夫人不理睬,只对抬辇的奴才吩咐:“去掖庭。”
“母亲!刚才武后对你说什么了?我们去禁苑做什么呀!”
“小声点!你再这么叫整个后宫都知道我们擅闯禁苑了!你急什么,随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贺兰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只是韩国夫人自作主张起来和武后真是一个模样,多问也只是白费力气。奴才们将两人抬进掖庭之后便被退去了。韩国夫人领着贺兰穿进幽暗的甬巷,不久绕进一个荒凉的院子。贺兰左顾右盼,四周只见一所茅屋,她问道:“这是哪儿?”
“禁苑啊…快走。”韩国夫人带头走向茅屋。
“我们已经踏进禁苑了!我怎么没见着前门…怎么连匾额都没有?”
“这儿之所以称作禁苑,只是因为皇后娘娘将一些…一些人囚禁在这里,不许别人探望,时间久了,宫里头就这么叫了。”
“这里……囚禁了谁?”两人来到门前,韩国夫人敲门后,等了些时候方才见人开门。那女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散发霉味,双目却有犀利的神色若隐若现。她略有些惊呆地看着韩国夫人,无数往事在眼眸间流走。“你?”
“见过萧淑妃。”韩国夫人浅行一礼,回首道,“贺兰,怎么没规矩?”
贺兰甚是震惊,直瞪着眼前人:“我…萧…萧淑妃……”
“进来吧。”三人一同入屋,那间茅舍甚至比不上平常百姓的住所,四周墙面斑驳,摇摇欲坠,屋顶压得很低,似乎一个吹风雨打便会塌下来,屋内只有一方木桌和两只矮凳,角落堆着几捆稻草。“无处让二位落座。你们偷来何事?”
韩国夫人静看往昔手下败将,几度青春,红颜弹指,刹那芳华。“王皇后呢?”
萧淑妃答:“在里头,她不想见外人。”她低下头看着韩国夫人的肚子说:“总算给你怀上了?六七个月了吧。可是就算让你捡着个儿子又如何呢?你始终是宫里头见不得光的命妇,永无册封之日!”
“几年不见,即使卑贱如庶人,你嘴皮子依旧这么利索。我可不是来斗嘴的,我有事向姐姐请教。”
“那可算求我?”
“在过去的时日里,曾圣宠在身的,除了武媚娘——剩下的都在这屋子里头,如果说要学勾引皇上的本事,似乎——也只能求姐姐赐教了。”
萧淑妃隐隐地笑着,她绕过韩国夫人,走向贺兰:“这…就是你生的那个小丫头?”
“嗯,她姓贺兰。”
贺兰默默低头,她感觉到萧淑妃的目光正扯开她的宫服,扒开皮肤,直透内里。最后,她侧过脸道:“嗯…她的额头比不上武媚娘,长得太尖刻。不过……总算一副好皮囊。你要她去服侍圣上?”
“现在皇后对她设防,我只想知道,如何能让她私会圣上。”
“哼…”萧淑妃凑近韩国夫人,“我今时今日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多亏你推波助澜?现在竟然带着女儿找到我头上?你可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虽然你住在这偏远的禁苑里,但还算皇宫一角,宫里头的事你必定知道不少。我猜你早就听说了我已脱离媚娘的控制,我与她真是面和心不合了。她手握政权,我是争不过她,所以我要贺兰替我争回皇上的心!只当补偿媚娘害我失去的一切!”
“与她作对?你又何必呢。”
“看你口气轻飘飘的,但若有人替你报仇,我想你也乐意得很啊。”
“这丫头能做主让我回到过去么?”
“我以为…任何渺茫的机会姐姐都是不会错过的。”当女人对阵女人时,将心比心必有胜算。
乐师男伶
这日戊申时,皇上在前往晚宴的路上忽然身体抱恙,奴才即刻将他抬回熏风殿,招来御医诊治。
掖庭之中,舞坊掌事收到了消息,立刻前去舞班重新布置。一个不知情的乐师前去询问:“怎么又要换班子?”
掌事颇为焦急,但面对最得皇帝喜爱的乐师,也只得压下焦躁,小声答:“皇上突然犯病了!今天只有皇后来宴请群臣,皇后喜欢素雅安静一点的歌舞,献给皇上的那些会得罪她的!…”
“可是…龚筝还没练过这套曲子呢!她不能上场…”
“那可只有你能上了!可你‘恶疾缠身’呐!”掌事假作无计之色,朝那乐师挑了挑眉毛。
“我哪来什么恶疾,只是想逼你让龚筝在晚宴上表演罢了,既然现在她不行,我上场是理所当然的。”
“你小子!你可别想碰那个龚筝啊…”掌事耳语道,“她可是刘公公送来的!再加上她是长孙大人的儿媳妇!谁惹得起呀!”
“你怎么知道?”
“我与长孙府上的管家过去是同乡,一起来的京城。前两天喝酒时他一时兴起,与我说起长孙府上的是非…听说那个长孙大夫人极不喜欢那个龚筝姑娘,时常刁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一阵子长孙大人急着把龚筝送进宫,为了这件事大夫人还担心地病倒了呢!”
掌事说的糊涂,乐师反倒心里有了数:“行了…喋喋不休的,班子你都排好了?”
“哎呀!就让你耽误的!那就定你上场了,我去找舞班……”
正当武后盛宴招待大臣时,皇上在寝宫里被头痛病折腾得在榻上打滚,失控时狠狠地责骂了几个御医,皇上说不要吃药,也没人敢去引火烧身,奴才们围在龙塌边,无所适从。
……“我贵为淑妃这么多年,对皇上的脾气真是了如指掌。圣上本性仁厚,向来服软,就算是武媚娘也只能对皇上软磨硬泡,一举一动都表演的体贴入微。可见要俘获皇上的心——温柔细致便可。”萧淑妃说罢,韩国夫人却在心里讽刺她道理明白得透彻,但终究还是斗不过武媚娘。……
当然,前辈的话不可不听。韩国夫人突然来到寝室内,在龙塌边坐下,伸手去抚皇上的额头:“皇上……皇上!我来看您了…听说您不肯吃药——”
“——这帮没用的奴才!医不好朕还硬逼朕吃药!你快让他们端走!…端走!”
“皇上别急…这病是顽疾,得好好的调养,这药可一定得吃。皇后娘娘要是听到奴才们说皇上不肯吃药,她也得来劝你呀。皇上还是乖乖吃药吧。”皇上听到“皇后娘娘”此等字眼,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几声,又与韩国夫人敷衍了几句,她便撤下了所有奴才,只留了一个小太监侍奉。
这小太监,便是贺兰氏。
她甚是小心地端起药碗,却发现双手抖得厉害,她细嫩的声音一冲出口,皇上便有所察觉:“…皇、皇上……喝药……”
“你是谁?你不是太监?”
“我……圣上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贺兰氏…”
“我记得你!太平的好朋友,可是,你进宫来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皇上的偏妃!”
“哈哈!这孩子…哪有姑娘立志当皇帝的偏妃的?”
“圣上,请不要再拿我当做十年前太液池旁太平公主的玩伴,那一次的相遇只能是我童年一段精致的回忆。我现在是一个女人了!我有权利选择未来的夫婿,所以,我要求韩国夫人带我进宫,我要服侍皇上!”
听完这段露骨的表白后,皇上竟只是笑而不答。贺兰手中的药已凉了大半,皇上的病痛却也似乎去了大半。
晚宴散席后,众人回到舞坊。此时龚筝正在厅中照着琴谱练习新曲,忽闻身后脚步声,她回头看去,是一乐师。“姑娘还在苦练?”
“苦练谈不上,只是独坐也无趣。”
“姑娘技艺如此高超——不知嫁给长孙博荣之前是何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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