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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

龚筝一愣,莞尔笑道:“公子怎得知——”

“——别称我公子,我叫男伶。”

“男伶……这名字……”

“非名非姓。姑娘若想知道我的身世,也许还要花上一些时日。或者——拿你的秘密来换。”

龚筝再抬眼仔细看他,一身锦衣薄纱,俊美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却带着轻浮之气,说起话来尤为柔和:“姑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对你的身世也毫无兴趣。公子还有事吗?”

“我今日本已打算让你顶替我在皇上面前献艺,谁知他忽然病倒了,掌事只好撤换了舞班。不过下次——必定还有机会。”

“你为何帮我?”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天下女人不过如此,再聪慧超脱也都会拜倒在权势富贵之下。”

“既然你如此鄙夷女人的品­性­,为何还要我提前见到皇上。”

“因为越是危险的女人,我越有兴趣。而我男伶毕生死|­茓­就是肯为爱的女人付出一切。”

伶人现身

在长孙府的这段时间,算是给了龚筝漫长而艰辛的伶人生涯一次喘息的机会,而今终归于皇宫,如梦初醒。

倪觞得知龚筝已入宫,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早早来向她诉说当下处境。“……韩国夫人究竟是何打算我们尚且不知,总之那些没有靠山的秀女,是绝不可能逾越皇后的管辖的——其中包括我和端儿,因为伶人的身份,我们反而更加危险。公公昨日又派人带口信来,继杨侍郎后,皇后又抓捕两个曾密购伶人的官员,我们行事要更加小心了。”

“你匆忙来此,岂不是露了马脚?万一武后派眼线跟踪——”

“——放心,我特意同诸姬一起出门,那些蠢奴才紧盯她还来不及,顾不了我的。”

龚筝颇感意外,放下茶盏问道:“嗯?诸姬去哪?”

“韩国夫人那呗。她倒也奇怪,贺兰氏前几日已经得到圣上的宠幸,理应不再需要拉拢诸姬…”

“后宫里尔虞我诈惯了,谁知道谁呢。”龚筝煞有介事地望了眼倪觞,看穿了她有心事,便说,“放心吧,无论如何,你我姐妹不变,如果另有事不妨直言。”她又为倪觞斟了一杯茶。

“…我听说——前几日的晚宴,你差点就能为皇上献艺了?”龚筝朝她点头,她继续说,“那……下次献艺时,你能否呈上我酿制的酒?”

龚筝不做声,两人突然陷入沉默中,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了许多。“我知道这对你也是一场冒险,但我保证绝不会有闪失!”

“何以如此成竹在胸?”

“呵…这么多年在伶人馆,不会白费的。”龚筝仍在犹豫,倪觞便要告辞了,“秀女们会聚在一起用午膳,我若还不回去会有人起疑的。我得走了。”

两人一同走至门口,龚筝侧身又言:“我若有机会献艺,会派人通知你的。”倪觞隐约露出感激之­色­,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那姑娘是什么人?”龚筝闻声转看,发觉男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靠在了门边,“姑娘被我吓到了么?”

龚筝立即换作冷漠,说道:“你不懂规矩么?男乐师不可踏足我的屋子。请你快些离开。”

男伶浅笑。“我并有踏进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是谁?”

“与你无关。”

“你不言——那我来猜吧。她身上穿的并非宫服,不是宫女,你在舞坊并无相识的女子,自然不是舞女,看她年轻的模样,不像是久居宫里的娘娘,你又与她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神秘模样,看来——必是本届秀女,与你关系密切。”

竟被他说中了!龚筝快步至门前,逼视男伶。“你方才在门外偷听到了什么?”

男伶扬起嘴角,略带得意:“叫我说——不如…姑娘给个痛快的答案,也免了你猜我答的麻烦。”

“别以为你这么说就能套着我的话——”

男伶凑到龚筝耳边,轻声道:“——我只是怕以后宫里头流传了错误的秘密……关于你的。”

“进来!”龚筝被激得双手微微颤抖着,“关门。”

男伶依言。“姑娘请说。”

龚筝舒了口气,反复斟酌如何开口,毕竟十余年的守口如瓶,到了却不知从何说起。“……没有活人…可以知道伶人的秘密。”

男伶一惊:“你…原来你是伶人!”转而又变得十分激动,“你竟是伶人!难怪!难怪你那令人称羡的技艺、出众的美貌以及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气质!只有伶人!”

“你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武后吗?害怕她对伶人的嫉妒之心也殃及到我?无稽之谈!男伶并非一个胆小如鼠的乐师,我为我的爱情而活。”

这次换作龚筝惊异地看着男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和勇气为爱情而活。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飞蛾扑火 誓死不休

熏风殿内,贺兰氏附和音乐扭着柳腰,绕着皇上一圈又一圈地起舞,如此妖娆,如此明艳,皇上手中酒杯半满,人却已微醉,半合双目随着贺兰一同摇晃。

贺兰突然一下扑倒在皇上怀中,撒娇道:“圣上好几天没召见贺兰了…等得我白发都要长出来了!”

“瞎说……贺兰还年轻得很呢,怎会华发早生?”

“唉…才等了这几天,我倒是体会到那些从得不到恩宠的后妃的感受了。她们每天那么等呀等的,数十年如一日!要是我——”

“要是你如何?”皇上盯着贺兰,微笑着等她回答。

“要是我——我就自己来找您!我守在熏风殿门外边,我就不信您不会走出这宫门。”

贺兰那副娇嗔的模样引得皇上一阵大笑,实在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门外忽然来人,禀告道:“皇上!皇后娘娘身子抱恙,派奴才前来禀报,娘娘她今日批不了折子,明日不随您上朝了。”

“什么?”皇上撇开贺兰,“太医怎么说?什么病?”

“回皇上,太医说皇后娘娘­操­劳过度,动了胎气,要好好休养……”

“上朝又不是什么粗活!”

贺兰见皇上一脸焦急,不免心虚,上前道:“皇上别急,早朝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去不了,皇上独自去便是了!何必这么担心呢。”

此话着实踩着了皇上的尾巴,他略有些气急败坏:“…走走走!到大明宫去瞧瞧……什么病重得可以不上朝!”说罢,皇上便随侍从离开了寝宫。

值此良宵,独留贺兰一人,她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一心憋屈,想找个地方痛快撒­干­净,便吩咐了御辇抬去太平公主的寝宫。

“太平……我睡不着,来找你说说话。”

太平公主闻声下榻,仔细看了看贺兰的衣着与眼神:“别骗我了,必定又是我母后设计,害得我父皇撇下你一人独守空帏,失落而归吧?

“…皇后真是太­阴­险了!真是…”

“何必那么气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太平又钻回被窝里,“既然你要当我父皇的偏妃,理应学着习惯母后的行事作风。”

“我真是不懂皇上的其他妃子是怎么忍受姨妈的狭隘用心的!”

“父皇并没有多少宠妃啊。”

“真的?”贺兰坐到太平身边,惊异道,“我记得…年幼的时候,我们还常相伴游玩,那时皇上就有萧淑妃和王皇后,后来姨妈还把我母亲接进宫来,再加上宫里其他妃子……”

“如果说后宫是牡丹园,那时候就算是百花齐放的大好时光了,在我之后成长的岁月里,就再也没有那么多宠妃出现过了,我甚至以为,永远只有我母后一个。”

贺兰中止了谈话,对于太平的心境她忽然有所顿悟了。“难怪你见我要去侍寝那么失望…你是不是觉得我破坏了你母后在后宫一人独大的美好局面?如果皇后娘娘是最受宠的人,那你就必定是圣上最宠爱的子嗣!如果我的出现扰乱了这一切,你会不会恨我?”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了太平当头一­棒­,她还稚­嫩­,难以反省自己对于世事的态度:“我……我也不知道…”

“太平你听着,即使你恨我,我还是会这么做!我贺兰氏要取代皇后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在太平看来,贺兰脸上刹那露出的神圣表情甚至已倾向疯狂。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妄想战胜我的母亲?你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吗?后宫里曾有过许多这样的前车之鉴,贺兰姐你会后悔的!你必定会后悔的!”

“太平…你尚且年幼,你不会懂的,女人对于爱情与权贵,就如同飞蛾扑火,誓死不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谨为皇上贺

正月时,宫中宴席诸多,但皇上出席的寥寥无几,故此男伶只得时时为龚筝做着“恶疾缠身”的准备。

男伶悄悄潜入后台,想一睹龚筝为献艺准备的姣好妆容.他走到门前,似情人般模样凑近偷听里头的动静,不料竟窃听到另一女子的焦虑心情:“……小时候你不懂事,鞭子都是我替你挨!那次公公责罚我们,我们三个一起挨饿受冻…你可以忘记我对你的好,可是那些苦日子!那些苦日子你怎么能视若无睹呢!……我在永安宫里住烦了!我不想让这么多年的辛苦白白浪费!你为什么那么自私!为什么不肯给我个机会?”

男伶在记忆中挣扎,终于回忆起来!“原来是她!”男伶立即推门而入,倪觞的怒斥戛然而止,惊异道:“你…你是谁!”

龚筝假作镇定,答道:“不过是个乐师。”她快步至男伶面前低语:“别管闲事。快出去!”

“我怎会如此离去?她在威胁你难道你没听出丝毫眉目么?”男伶顿了顿,愈发愤怒,“她在拿往事威胁你!我怎能置之不理?”

男伶似乎同时用怒火点燃了倪觞的意识,她一把推开龚筝,逼视着男伶:“你算什么?就算我威胁她你有什么资格Сhā手?赶快滚出去!”

“我知道你们的身份!这样够资格了么?”倪觞触到了男伶的目光,如被火灼般退后数步回避,转而质问龚筝:“你都告诉他了?你泄露了秘密?公公会杀了你们的!”

“不!他看到了你来找我密谈——我只是说明了身份!他不会泄密的!他只是个乐师……”龚筝被逼得无路可退,几近崩溃。

倪觞逼近龚筝,异常地冷漠。“你怎么了?你哭了?你在乎他?你在乎这个乐师!我多少年未曾见你落泪了…我给你一次机会——照我说的做,我就不向公公禀报你们两的事。如何?”

男伶反驳:“不行!要是让皇后发现你帮助伶人得宠,她必会杀了你的!”

龚筝满脸泪痕朝他看去:“……我也是伶人,我的生死…早由不得我顾虑。”

酉时三刻,夜幕临近,宴上群臣已悉数向皇帝敬酒,他们巧妙地将政治观点融化在席间谈资中,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只有回避饮酒,绝不甘拜下风。武后独独爱看此情此景,这些朝臣于她与物品无异,她以收藏他们为乐。并且,越是集得多,他们便会将她拱得越高,至于哪里是尽头,便不得而知了。

轮到龚筝献艺时,台上鼓乐撤了­干­净,奴才摆上琴桌脚凳,两三舞女随即跟着龚筝上台。皇上的目光缓缓投向对面舞台,落在龚筝灵敏的指尖上。“这——……”

皇后微笑道:“圣上这些日子专宠偏妃,许久没有见着新鲜面孔了。”

皇上被戳中了脊梁,心有不甘。“朕这些日子头疼得厉害,多亏了贺兰体贴照料。媚娘你专心于政事,又何时注意谁人来往于熏风殿了?”

“专心于政事?那臣妾不管便是。多日不见皇上,看来您的病好了许多,也可以多拨些时间上朝理政了。”

提起理政,皇帝又一阵头疼,缓和道:“媚娘何必这么刻薄?朕久病缠身,委屈媚娘了。”

龚筝一曲奏罢,起身行礼:“奴婢献丑了。”群臣着实痴迷于她琴瑟间流淌的优雅及淡淡的哀伤,一齐鼓掌叫好。龚筝头一次见到如此多人为她的技艺折服,虽心事重重仍露出浅笑。

皇上回过神来,敷衍道:“赏!”

龚筝回话:“为感谢隆恩,特有秀女酿酒,以呈圣上。”

少监闻声将一盅酒端至二圣面前,斟酒时,武后欣然道:“嗯!好香的酒!”她举起酒器,起身侧转向皇上,殿中霎时鸦雀无声,她庄重地说道:“身为皇后,臣妾代表群臣与百姓,感谢皇上的宽大与包容!正因您的仁厚,我大唐方有今日之盛世!臣妾——谨为皇上贺。”

众人跟着起身敬酒:“谨为皇上贺。”

皇上颇为感动,向皇后耳语:“媚娘,朕——感谢你!”两人相对而立饮下杯中酒。这样沉香的酒,不禁勾起过往。你我曾经青春年少,偷欢月下,忍辱负重,终成眷属。即使世俗纷扰,我依然尊你为后。即使功高震主,我依然任你参政。而今回首,泪眼相看。

红颜知己 莫逆之交

男伶回到舞坊,发觉武攸绪正在房中热酒,他一笑,闭上房门,又换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欢迎他:“武大人是宴席享用腻了,来找男伶打发时间?”

“我以暖酒以报你借我遮蔽寒风的一隅如何?”

“却之不恭。”男伶眼带笑意接过酒杯,“我怎么觉得许多日子没见到你了?”

“你在这儿逍遥,自然不知我在官场上度日如年的艰辛。数十日不见——我可显老了?”武攸绪是个极谨慎的人,唯有在男伶面前,方会显露片刻的轻松。

男伶瘫坐在桌边,说:“嗯!确实啊…”

“你怎么了?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惆怅。如实招来,否则我将你灌醉再问话,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你怎么跟那些女人似的爱威胁人…”男伶摆弄着酒杯,转入正题,“舞坊来了新人,我想——我爱上她了…”

“这并不稀奇。”

“不…她——她是长孙博荣的妻子。”

“嗯?长孙?那你还——”忽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武攸绪,门外人喊:“先生,外边有秀女要找龚筝姐,我等不知怎么应付她。”武攸绪Сhā话道:“先生?竟然有人称你为先生?”

“舞坊里头学艺的小徒弟都这样叫我,你孤陋寡闻罢了。”

“恕我才疏。我与你一同去吧。”两人一起来到前厅见了那秀女。武攸绪愣在一边半天方才脱口而出:“是你?”诸姬眼见仇人,一时却不知所措,又害怕他当众暴露自己身份,犹豫道:“…拜见武大人……”

男伶惊异道:“你认识她?”

“嗯……一面之缘…”武攸绪与诸姬对视一眼,一种奇怪的默契在狭窄的空间里流动。

男伶不置可否地点头,对诸姬说:“龚筝不在舞坊,她去为二圣献艺了。姑娘明日再来吧。”

果然被贺兰说中了……诸姬钉在原地,不言语也不动弹,令众人陷入尴尬,武攸绪很快替她解围道:“夜已深了,让本官送姑娘回宫吧。”

诸姬立即警惕起来,连连推辞:“不不…大人多虑了,我自己可以回宫…”

男伶睨了武攸绪一眼,暧昧地笑道:“不打紧,武大人整天无所事事,当个护花使者正合他心意。赶快去吧,夜里晚来风急,怕要伤着姑娘身子。”他转向武攸绪:“我若成了你的好事,怎么谢我?”

“去!满脑子尽是邪念。等我过几日带好酒来。”

男伶向武攸绪耳语道:“反正这些秀女皇上都用不到,你现在正当红,向武后要一个去,她也正乐意呢!”

“就你没个正经!我先行告辞了。”男伶答应后,武攸绪便领着诸姬出了舞坊。

门外寒风四起,乌云密布,更是让人瑟瑟发抖。见四周空旷无人,诸姬越发心慌,逃跑么?往哪儿逃?此人已牢记她的长相,要他指认轻而易举,如今又让他知道自己与龚筝有所来往,适时自己­性­命难保,还要拖累他人,实在凶多吉少……想到此处,诸姬恨不得一口咬死眼前此人!

武攸绪却若无其事地问她:“你是秀女?那是住在永安宫?”

“嗯……”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你很怕我吗?”

“曾经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我岂能坦然相对?”

“那日之事…我的确该向姑娘赔个不是,内务司酷刑向来厉害,让姑娘受苦了。我当日纯粹是听武后差遣,娘娘下令密查伶人,我们不敢怠慢半分。又凑巧你漏夜去找刘公公…后宫里头到处都是皇后的眼线,我若不抓你,你必定会落入他人之手,要想脱逃——难比登天。”

“脱逃?难道我……”

“姑娘还不明白吗?如果我真要抓你,方才在舞坊大可动手,何必再替你隐瞒?何况当日内务司的掌事已认得你的相貌,隔天去抓了真正的褒儿来,他又怎会认不出?”

诸姬想了又想,仍猜不透其中玄机,问道:“你…你隐瞒了我的身份?”

“姑娘算是说中了一半。我的确早已猜中你是伶人,但我看你天真善良,并非造次之徒,故而不忍心看你遭到武后党的毒害。所以买通了审讯你的公公,让他告老还乡了。至于那个替罪的宫女……恕在下实在无计可施。”

诸姬仍是将信将疑:“可是…内务司的公公又怎会任你摆布呢?”

“他为非作歹这么多年,必会有些把柄在我手里。”

“那…那我未说中的一半是什么?”

“你相信我对你无加害之意了么?”

“…就当我信了吧。小女子多谢武大人!”诸姬轻声笑着,朝武攸绪行了个礼。

“姑娘不必记挂在心。另一半…在下根本不知姑娘真名,又怎能算是替你隐瞒了身份呢?”

诸姬会意,笑答:“我叫——”

“——见过大人。”恰好龚筝同舞坊众人归宫,路遇武攸绪。

“免。”

龚筝朝众人说道:“你们先回,赏银各自分了吧。”

“告退。”众人不敢多管宫内杂事,快步离开了三人。

龚筝似有顾及地瞥了眼武攸绪关切的神­色­,转看诸姬,“你来舞坊找我?”

“嗯!贺兰说…你要在宴席上献上倪觞的酒?你真的这么做了?”

龚筝自问愧对诸姬,低头答道:“嗯……二圣都很喜欢她的酒…”

“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她?龚筝姐你若要偏向一个,为什么是她?姐姐不是从小最疼我的吗?”

龚筝扯了扯诸姬的衣袖,暗示她住口。“你我姐妹,不分彼此,你忘了么?”为防范武攸绪,她转作耳语道,“还有,你最近的作为已有人洞悉,赶快收手!以免杀身之祸!”诸姬心里一沉,一脸茫然,龚筝又言,“其他事——日后再说。”

“武大人,我们多日未见,想叙叙旧,不如让奴婢送她回宫吧,恭送大人。”武攸绪如此被龚筝草草打发,未知伶人真名,他实在心有不甘。

好自为之

自那晚夜宴群臣后,武后时常召倪觞过宫煮酒。曾有一次,二圣一同用膳时,皇上闻香寻人,看到了一旁煮酒的倪觞,问道:“她是你宫里头的侍婢?”

武后答道:“倪觞是本届秀女,擅长酿制各式各样的美酒,臣妾就常召她到这儿来。皇上可还记得年初时在宴上曾饮过乐师献酒?后来臣妾派人查访,才找到这姑娘。”

皇上再转去细看倪觞,又问:“年纪轻轻,本事倒不小,谁教你的?”

关于此类打探身世牵连过去的问题,妈妈自幼便教导众伶人以致烂熟于心。“回皇上,奴婢家中历代以酿酒为生,家父在临终前将毕生研制所得的酿酒制酒之术传于倪觞,希望能将家族传统发扬光大。”

自那以后,皇上颇为关切倪觞的举动,尽管如此,武后未曾开口,内侍监便不敢将倪觞列入侍寝候选之内。

正当倪觞踌躇之时,武后别出心裁地给了她一个机会。

上官婉儿来到永安宫,找到了倪觞所在。她开门见山道:“奴婢奉命与姑娘商量,请往耳房一聚。”此话更叫诸姬不快,宫人尽知上官婉儿是皇后心腹,必是那日献酒后倪觞讨得皇后欢心,便有了接近皇上的机会和特权。

面对倪觞投来的目光,诸姬一脸木然,回应:“你们不必麻烦了,我正好想出去走走。告辞了。”

见诸姬识趣,婉儿即低语道:“皇后娘娘有个差事要你办。”

“倪觞听候娘娘差遣。”

“杀了韩国夫人。”

倪觞心里一颤,脑中愣是一片空白:“什么?……”

“武后要取韩国夫人­性­命,并要留下她腹中胎儿!”

“可是…要杀皇上的宠妃…这怎么可能!”

“等到时机成熟,主子自会给你机会。”

“我……为什么要我做?”

“主子决定的事,从来都不存在为什么!”倪觞沉默之际,婉儿递来一小包药粉,“这砒霜你先收好。韩国夫人丧命之日,就是你倪觞平步青云之时。武后旨意至此,你好自为之。”

婉儿临走又留下一句话:“要想成为武后的亲信,就必须付出些代价。”似是劝说倪觞,更似诉说自己。

诸姬心里越想越是气不过,她心思全然不在脚下,越走越快,待她再抬头,已到了韩国夫人的寝宫。或许这是天意!她打定主意,毫不迟疑地跨了进去。她跪在韩国夫人面前,撇开伶人身份不顾,此时,只一心为私欲而战:“…诸姬恳求夫人,给我一次面圣的机会!夫人的大恩大德,我永生不会忘记的!”

韩国夫人颇为惊讶,挺着大腹来到她面前:“贺兰,将诸姬扶起来。”贺兰照做,并小声询问:“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韩国夫人接过诸姬的手,说道:“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计较,只要你想明白了就好。我希望你替代我的打算也未曾改变,只要你愿意,侍寝是早晚的事。你看看贺兰,她进宫没多久就能陪伴在圣上左右,就知道本夫人有多少能耐了。”

“只要能让诸姬得到册封,做什么我都愿意!”

“好孩子…只要你忠心于我,将来荣华富贵尽在你手。”

男伶的秘密

自那日晚宴龚筝被胁迫献酒后,男伶与她的关系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为报答她的恩情,男伶决定将自己的秘密交付于她。他抱起龚筝的琴,拉她站起身说:“来,跟我走。”

“这是去哪儿?”

“带你去个好地方!”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掖庭最长的秘道,绕过禁苑边缘,直达一处竹林。正值辰时一刻,细腻的阳光透过竹叶,斑斑驳驳落在地上,光线穿过宫服,透着明明灭灭的光亮,这冬日的晨曦,衬得龚筝越发清丽。“这是……”

“我幼时常在这玩耍谱曲,进了舞坊之后便离开了这,但我始终视这块净土为我的家乡。它也从未怪我背叛了它,对外人而言,它似乎仍是皇宫里最美妙的秘密。”男伶说罢席地而坐,将琴搁在腿上,似曲非曲地随意弹奏。

龚筝也跟着坐下,她极少静看男伶奏乐,也许是害怕他优雅的面容又或是轻盈的曲调融化她作为伶人的坚忍。“…你真正的家乡在何处?”

“皇宫。”

“嗯?”除非王子公主,否则又如何会出生在宫里?

“哈哈!吓唬到你了么?自我记事,我已身在宫里,至于我原本的家乡以及生父给与的姓名,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过去带我的老太监说过,过往的身世都是空的,要真把皇宫当成家,那么即使身在虎口,也会比他人安逸许多。”

“如果你希望我与你一样洒脱,那必定要落空了。或许你进了宫,就能换种身份,重新宫里头的生活,但是——进了宫我终究还是伶人,忘了它,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还会成为伶人馆的叛徒——”

“——且慢,我不与你争,免得又挑起你的心事。我愿你心安理得便好。”男伶一笑,又低头抚琴。

龚筝低眉浅笑:“我现今最不能心安的就是与一陌生男子在如此僻静之所听琴谈天。你说过,我的秘密能换你的秘密。还不招来?”

“姑娘别忘了你的秘密有一半是我自己挖掘而来的,来之不易啊,你又如何能唾手可得呢?”

“你!…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我男伶向来以真小人自居,姑娘不必拿这激我。”

“看来我真是无计可施了。”

“不如姑娘为我独奏一曲,兴许男伶听得畅快,便将身家背景全盘托出了呢?”

龚筝心知无计,接过琴:“我尚且无法让圣上动容,又如何能让你这行家叫好呢?”

“晚宴的事——我向掌事打听过,并非你琴艺不佳,是皇上当时未将心思倾注于此,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了。”

龚筝撩动琴弦,盈盈笑道:“我并未介怀此事,止当玩笑。龚筝进宫时已打定了主意,只要能助两个姐妹上位,便算是报答了公公的恩情。”

“嘘!”男伶突然紧张起来,轻声道,“有人来了!”

两人即刻跳起身,发觉不远处皇上与一少监走来,两人避无可避,脑中各自飞快地想着对策。“奴婢拜见皇上。”

“免礼。”皇上深切地看了一眼男伶,男伶回以一脸木然,“朕…碰巧走过此处,闻见琴声,就循声进来了。这位姑娘……”

“奴婢龚筝,是舞坊的新乐师。”

“方才可是你在弹奏?”

“回皇上,正是奴婢,奴婢琴艺不­精­,让皇上听到,实在惭愧。”当那个龚筝曾誓要制于鼓掌之中的男人走到面前时,她竟连抬头的勇气都泄了大半。

“这么好的琴艺——男伶,你的位置可要让给一个姑娘了。”

男伶回道:“龚筝在年初的宴席上曾经献过艺,只是皇上您并未将一个小小的乐师放在心上罢了。”

龚筝转眼去看男伶,即使他平日随­性­,但也不能对圣上如此放肆。“皇上日理万机,对宫中琐碎的人和事自然不必记挂在心上。”

“你叫什么?”

“奴婢叫——龚筝。”

“朕记住了!即使再怎么日理万机,一个小小的乐师的名字,朕尚且仍有余力记住。”皇上又细看了男伶一眼,眼角仍留有笑意,轻轻走远了。

武后小产

初十那日,恰逢龚筝入宫三个月,男伶本想与她一同去竹林饮酒庆祝,不想武后突然要办喜宴庆贺怀孕三月,无奈只好跟舞班前往大明宫去搭台准备。

至酉时,外头锣鼓已开场,男伶仍在后台慢条斯理地整着衣着,忽闻敲门声,他回头望见龚筝,喜出望外:“你怎么来了?快坐!”

龚筝莞尔笑道:“我来捧公子的场啊。多亏你那日在竹林对圣上恶言相向,他才记住了我的名字。”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所在么?我不过助你达成心愿。”

龚筝心不在焉地摇头,扫视到男伶惯用的琴,发觉它异常­精­致名贵,以致宫廷乐师根本无法企及,她回过神道:“你又忘了我在竹林与你说的话?想方设法让圣上倾心,不过是保护自己和姐妹的手段罢了。龚筝又岂是攀龙附凤之人?”

“哟!看来男伶是低看了姑娘了!”

“看来——我也低看公子了。”

看着龚筝眼中若隐若现的狐疑,男伶以为身份已暴露。“嗯?”

“公子竟然敢口出狂言冒犯圣上,小女子真是万万没有料到。”

男伶暗自舒了口气,“在宫中行走,有个道理总是没错的,皇上的喜恶大过天。”

龚筝犹豫了一下,思绪已然完全不在屋内,她快步赶到门口,果然是倪觞的身影!“倪觞!”

倪觞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回应:“是你呀。”

“你…你——又要献酒?”

“亏得你上次替我晋酒,现在二圣就爱喝我制的酒。皇后办喜宴,我怎能不到呢。”说罢,她便扬长而去了。

龚筝回到屋内,心里猜测到倪觞恐怕已得到皇后的信任,这不正是我所想所求么?为什么有口气堵在心口,郁郁难舒呢?……

“看来她并不感谢你。”

“是我不好,先泄了密…害你也险些身处险境…”

男伶上前拥起她的双肩,她突然全身发麻,正要退让,门外有学徒大叫:“不好啦!外头出事了!”两人一惊,即刻绕出后台,随人群涌入正厅——厅里已乱作一团,充斥着刺耳的惊叫和脚步声。龚筝望向皇后凤座,武后歪向一边,两颊还带有红晕,韩国夫人与贺兰在两旁扶着她。也不知是谁尖叫:“快!叫御医来啊!快呀!”又有个少监大叫:“啊!血啊!”

御医很快奔入殿内,正在把脉时,上官婉儿对内侍监总管耳语数句,总管转向众人令道:“来人!把秀女倪觞抓起来!还有负责今晚膳食的一­干­人等通通打入天牢候审!”

倪觞由旁观者转瞬成了死囚,只有呆呆地停在原处,任人宰割。

“倪觞!”

“跟我走!”男伶一把拖起龚筝向后台跑去,“先别管她!快走!”由后台向后门去,他们很快逃离了大殿。“可是倪觞她…”

“嘘!”男伶情急,牢牢抓着龚筝双肩,“听我说!万一他们查出倪觞的身份而牵连到你身上,你只要抵死不认,我自有办法帮你脱身!现在先回舞坊!”

你区区一个乐师,又如何能为我脱身?龚筝怔怔望着男伶,总有一番感激与温暖难以宣之于口。

次日,皇后小产震惊朝野。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等了一整天,内务司好像丝毫没有要放人的打算,龚筝惶惶不可终日,男伶也跟着她着急,最终决定日落后去探听风声。

武攸绪因立功在先,故负责内务司审案。少监们对犯人用刑时,武攸绪往往先行回避,到屋外喝茶。门外有人报男伶求见,武攸绪立刻命人将他带入,退去左右后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要以什么身份进入内务司?”

“皇后娘娘落胎那晚我也在场——”

“——那你更不该踏足此地!不被牵连已是万幸啦!”

“可内务司抓了一个叫倪觞的秀女!”

“她为皇后制酒,当然嫌疑最大!”武攸绪越发压低声音道:“武后党是不可能等皇后开口才动手的。”

“他们——对她严刑拷打了?”

“何以如此关心她?难道你又——”

“——大人多虑了…她…是龚筝的姐妹。”男伶拼命向武攸绪使眼­色­,希望他明白言下之意。

“…龚筝?那…是那个乐师?哦!”武攸绪如梦初醒般,“我知道你为了讨她欢心替她姐妹求情,但内务司不容许儿女私情——”

“——方才我来时在秘道西面拐口遇到一个姑娘,我曾听龚筝姑娘提起过她,她得知我要来找你,托我给你带句话——倪觞是褒儿的姐妹。”

武攸绪一震,手拍男伶臂膀说:“你先回舞坊,我自有担戴。”

“有劳。”

男伶走后,武攸绪筹谋片刻,稳步走入内堂。新任的内务司总管高高端坐在堂上,下边跪着倪觞,她忍痛答道:“我没有在酒里下任何东西!…你们冤枉我!”

“想谋害皇后娘娘,吃了你的雄心豹子胆了你!说!你是不是伶人!”

倪觞回应毫无停顿:“我不是!”

“还不认?不承认就打!打死为止!”公公大怒,青筋暴起,手脚不听使唤地微颤着。

“公公何必动怒呢。”武攸绪走到倪觞身旁,佯笑道,“兴许罪魁祸首在膳房众人之中,此秀女未必是伶人呢。”

公公方才注意到他,对大红人的态度稍缓和了一些:“武大人宅心仁厚,但本公公以为,对此等大事,宁愿错杀,绝不放过!”

武攸绪脸上装着笑,慢慢走到倪觞另一侧,突然一把扯开她的衣襟,露出显眼的衬衣和肌肤。倪觞大惊失­色­,双手慌忙遮起双肩。

“本官近日一直在为武后暗查伶人之事,据本官所知,伶人不止美貌及才艺出众,而且自小被指使卖身,以为生计。看这姑娘羞涩的样子,也绝不会像是卖身的行家。公公与其在她身上浪费工夫,不如再去审审其他可疑之人。”总管不语,武攸绪又言,“探查宫中伶人之事向来都由本官掌管,公公要是信不过本官,恐怕——”

“——那就多谢大人指教了。来人!拖她下去,延后再审。”倪觞已身心俱疲,伤痕累累,任戍卫将她拖回牢狱。

两个时辰后,总管已­精­疲力尽,却仍毫无头绪,趁着宫门没关,匆忙回府。武攸绪立即找来亲信,差他到舞坊送口信。

到亥时一刻,龚筝听小学徒说有人求见了男伶先生,便急忙来到他屋里,进门便问:“你打听到什么了?”

“武大人给我捎来了口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与武攸绪乃莫逆之交,我们之间自有通讯的暗号。他的意思是倪觞姑娘暂时没有危险,但前路尚不可知。”

“那…如何才能让她脱罪?”

男伶替龚筝倒了杯茶,思索一番后说:“兴许是我们急糊涂了——倘若真是她下的毒呢?”

“这…公公并没有指令,这么大的事,她定不能自作主张!”

“如果此事真是她所为,我们岂不是又拖累了武攸绪?再若并非她所为——按照武后党的一贯作风,她也不见得能摆脱这个罪名。”龚筝疑惑,他解释道,“总得有人要顶这个罪呀!”

龚筝仍然静默。她突然想起嫁入长孙府前公公赠她的四字:莫愁前路。公公常料事如神,只可惜此事他彻底看走了眼。龚筝在长孙府,害得府中上下人等提心吊胆,她逃进宫里,却又事事受阻,成天受一个来路不明的乐师庇佑,这样艰险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姐妹交易

皇后卧床的第三日,韩国夫人前来探病,姐妹两在榻前对望,不知是惆怅或是悲愤,武后许久未曾开口。“媚娘,委屈你了。”

“一场空罢了,不委屈。”

“皇上已督促内务司尽快抓出凶手,媚娘你安心静养,不要再忧心了。”

“御医还未定个确凿,怎么姐姐这么肯定我被人谋害?”

“不过话得说回来…媚娘你对后宫看得过严了。偶尔放一些,就不至于逼急了她们。”

武后一记冷笑,道:“难道你跟贺兰氏是自己爬进宫的么?”

韩国夫人像是被扎到了嘴,一脸不甘心的模样:“话不是这么说…贺兰是娘娘召进宫的不假,但她也是全凭自己的本事蒙得盛宠,况且这种事——媚娘你管不了也管不住呀。”

“你快死了你知道么?”武后轻轻道出了一个即将爆裂的事实,而曾经登临过后宫顶峰的韩国夫人却从未意识到,这个杀机四伏的后宫也囊括了她及她的一切。“娘娘你说什么?”

武后调转语气道:“成天贺兰挂嘴上,你快啰嗦死了。”两人相视而笑。

宫婢入门来报皇上将至。武后却说:“请皇上回宫吧,就说我正与韩国夫人叙旧,快就寝歇息了。”

宫人传话到皇上处,皇上眉头一紧,继而吩咐:“去把贺兰叫来。……对了!把舞坊的龚筝也召来,朕要听她弹琴。”

等皇上回到熏风殿,贺兰已在旁等候,她行礼后将皇上扶到坐榻上,一脸谄媚:“皇上你看!贺兰亲自准备了小菜,来…尝一口。”贺兰夹起一筷往皇帝嘴里送,皇上嚼着嚼着,又说:“你得自称‘臣妾’才合宜。”

“不要。”贺兰放下木箸,“贺兰就是贺兰,和其他后宫命­妇­不一样!没人可以取代贺兰。而且贺兰要做妻,才不是妾呢!”

“诶!一个称谓罢了,你何至于冒出这么多废话,真是不懂事呐。” 皇上知道他只有一个妻,并且她才是真正的无人可取而代之,他饮了两口酒,对内侍监说:“让乐师进来吧。”

内侍监应过,把龚筝领了进来。龚筝依旧如此,坐在琴桌前不冷不热地抚着琴,不时抬眼扫视斜靠在贵妃榻上的贺兰。曾几何时,她还那么年盛轻狂,还坐在龚筝面前,还意气奋发地拨弄琴弦,还谦卑地以伶人为师——如今她高高坐于榻上,紧贴着皇上,跟着音乐摆动腰肢……龚筝明白过来,现在她是奴婢,眼前人才是主子!

龚筝草草了了曲子,躬身谢恩,欲离席,却被皇上叫住:“龚筝姑娘,能告诉朕你这一身琴艺出自何人吗?”

龚筝笑答:“回皇上,奴婢是由花船上的妈妈养大的,过去在秦淮河畔卖艺,若硬要论出师何人,大概是那些来买笑的官人。”

“可是——刘宪说你是长孙博荣的妻子,你一个卖艺女子怎能嫁入大官人家?”

“回皇上,那年长孙公子到花船上游玩,碰巧奴婢献艺,他回府后准备了聘礼,就把奴婢买回府上了。奴婢是从后门进的长孙府,办喜宴时长孙大人也未曾宴请宾客,因此奴婢并不算是长孙公子的正式妻房。”

“这个长孙诠,可是个老顽固,长孙博荣能说服他娶你进门恐怕真是花了不少工夫,他对你痴心一片,是不是明媒正娶也不必太过介怀。”皇上说到这儿,眼看龚筝,却轻轻拍了拍贺兰的手。

“奴婢自知出身寒微,不敢高攀名门,最后决意进入舞坊­精­进琴艺,虽说辜负了长孙公子深情厚意,但奴婢更希望他能顺从父母心意,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

“能够听到这样美妙的琴声,朕由衷地高兴!”皇上举杯一饮而尽。

贺兰突然警惕起来,按住他的手说:“陛下!您喝多了吧…对了,龚筝姑娘许久未能与长孙公子相聚,不如——明日早朝后,皇上准他与妻子聚一聚吧!也当做…皇上对龚筝姑娘琴声的最大赏赐。”贺兰的意思很明白,皇上的欣赏绝不能衍化为喜爱或占有,更不能打心底里出来。

“贺兰这个提议很好,朕准了!明天让长孙博荣跟着朕进宫!”

龚筝谢恩。一旁又有少监禀报道:“皇上,舞坊男伶求见。”

“准。”

男伶不一会便疾步入内:“拜见皇上。”

“免了。何事?”

“不知龚筝姑娘是否献艺完毕,我是否可以将她送回舞坊?”

“为何你看起来这么心急?她表演完了,你当然可以带她走。”

男伶拱手:“谢陛下。”他立即搬起龚筝的琴,小声说:“快走吧。”

龚筝走后,轮到舞班上场,奴才们忙着摆放乐器,铺上地毯。一少监趁乱离开了熏风殿,匆忙赶往皇后的寝宫。

待他走入大明宫时,皇后仍在与韩国夫人谈心。他禀报道:“皇上与贺兰氏丙戌时开始用膳,还叫来了舞班助兴,圣上对一个叫龚筝的乐师大加赞赏。”

上官婉儿甩手道:“行了,退下吧。”

武后轻描淡写地说:“瞧,你们暗自做些什么,我都看得见。又有谁有本事谋害我腹中胎儿呢?”

“可是…内务司那边正查得起劲呢!听说受不了酷刑的奴才已经死了两个了。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停手呢?”

“我要看看他们有多少能耐替我查个究竟。”

“媚娘你……”韩国夫人只作无奈,苦笑摇头。

“既然我小产,我要取你腹中龙裔。”

“什么?”韩国夫人猛地跳起身,“皇后娘娘胡说些什么!”

“你急什么?反正后宫不论谁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都要交由皇后抚养,尊我为母后,而你连母妃都算不上。不如­干­脆告诉天下人我就是生母,皇上那边我自会处理。我扶你母女上位,姐姐还我个孩子,很公平。”

“不!你必定是病糊涂了!你好生休养,我先告退了!”

“站住!你不是要个替身么?你不是想让诸姬得宠么?你以为没有我的允许,她有能耐爬上龙榻么?”韩国夫人微颤着向皇后看去,“只当交换。你给我一个孩子,我还你一个贵妃。”这掷地有声的话,逼得韩国夫人满目晕眩,呼吸都觉得困难。最后,她默许。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为什么闯到殿中急着把我带走?发生了什么事?”在回舞坊的途中,龚筝曾经这么问过,可是回答的只有天上暗哑的乌鹊声,可她也知道,男伶是口无遮拦的最佳代表,他如此谨慎,恐怕是伶人之事又有变数。

果不其然,回到舞坊后男伶打发了众人,带龚筝进房后紧闭门户,不等她坐下便说:“内务司今晚抓走了秀女诸姬。”

龚筝倒吸一口冷气,望着烛火沉默良久,轻声说:“……我们三人之间早有约定…如果被抓,就将罪名推至一人身上,尽力救出其他人……说时决心满满,可事到如今…我不希望任何一个有事。”

“姑娘别把事情想得坏透,武攸绪说内务司只因为倪觞与诸姬平日同住一屋,在倪觞身上查不出所以然才怀疑到她身上,确凿的证据应当是没有的。”

“还没审出结果吗?”

“我叮嘱了武攸绪,一有消息就派人传来,现在——只有等罢。”龚筝不言语,男伶出门去又提来一个暖炉,搁在她脚边,长夜漫漫,不知是谁的错将它变成了煎熬。

清晨时分,武后醒来叫人侍候,上官婉儿入屋道:“娘娘今日是否与圣上共用午膳?”

“可有事奏?”

“昨晚上内务司抓了秀女诸姬审案,至今…没有进展。”婉儿小心翼翼地为皇后披上外衣,她心知此话该讲却不当讲。

“蠢货!”皇后大怒,甩开衣摆,坐下身,“给我传令去!就算她诸姬是伶人,也不准动她分毫,立即送回宫!”

“娘娘息怒!婉儿这就去…”

卯时,舞坊里的小学徒们最先早起打扫。一少年手提­鸡­毛掸走到男伶先生房前,正欲敲门,院中男伶的学徒见他,使劲发出“嘘嘘!”的声音。少年走到院子里问道:“你家先生还没起?”

“我猜还早呢!”他扫了两下地又说,“你先回吧,等他醒了我再去叫你。”

“究竟什么事啊?别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来听听!”

学徒耳语道:“昨天夜里…他吩咐我多烧个暖炉,我烧好送到门口,他开门取时我看见龚筝姑娘坐在里头呢!”话说到这儿便足了,宫里头的男女之事真正是只可意会。“别那么大惊小怪的样子,你到这儿没多久还不知道,我家先生出了名的*!掌事的都懒得管他了。只不过这次玩大发了,那姑娘听说是长孙大人的媳­妇­!”

“哎哟!男伶先生还真什么都敢吃啊!……”

走廊尽头竟来了舞坊掌事,大老远的冲学徒喊:“男伶呢?武大人派人带了话来,他还没起啊?”

学徒紧张兮兮地不说话,指指门里,掌事快步到门前,敲了数下,门终于开了,男伶双目微红,扯了件外衣披上问:“这么早,什么事?”

掌事向屋里张望,却见龚筝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懒懒地坐在桌前倒茶。“你小子!什么都敢玩呐你!”

“去去!闲事莫理。是不是武大人的随从到了?”

“是啊,他让我给你带个话,说武大人过两天要你请他喝酒。诶对了!皇上传话来,说是长孙博荣大人下朝要来舞坊探望龚筝姑娘,可没多少时间了,你小子自己看着办,我闲事还真不想理呢。”掌事朝他暧昧地一笑,走开了。

龚筝问:“武大人此话何意?”

“应是倪觞她们已被内务司释放,此事已解决,要我以酒答谢他。”

龚筝会意。昨夜趴在桌上睡了一宿,脖子阵阵酸痛,浑身乏力。之后她回屋一番梳洗,挂镜画好朱砂后,便出门迎接长孙博荣。

博荣按宫规自后门入,到耳房等候。他忐忑不安的心情自内侍监宣读圣旨以来不断敲打着他,本以为此生缘分已尽,而今又死灰复燃,真是天意弄人!告别时的话语声声在耳,转身时落下的泪似未­干­透,思念之心如春雨般连绵不尽,该断不断,欲理还乱。

不久,龚筝低头出现在门前,缓缓步入。再相逢只如初相见,两人静默,这样唐突的见面,说穿了是贺兰一时兴起的提议罢了。

“大夫人的病可痊愈了?”

“嗯…她——她吩咐我带话给你,要你小心身体。”

“多谢夫人了。”

两人尴尬,对看一眼,博荣提手欲揽她手臂:“夫人——”

“——大人!”龚筝退让,“可记得答应我的两桩事?”

“当然…”

“大人可否办到?”

“我——我纳了清儿为妾…”

“什么!”龚筝眼眶一热,嘴上怪他出尔反尔,心里明知他对自己用情至深。

“你要我娶名门闺秀,我实在无能为力,但我能尽力安置清儿——一个女人只有当上了主子,才能过上安稳日子。而长孙少夫人的位置…早有人霸占了我的心意,夫人要让谁来替代?又有谁该承受毕生被冷落的苦呢?我一人承担爱情带来的伤痛足矣,无谓再牵累他人。”看着门外树欲静而风不止,吹得龚筝心都痛了。

不归路

诸姬被审了一夜之后回到寝宫,庆幸内务司没有真凭实据,只敢恐吓威胁,并未大胆用刑。诸姬被抓去前也了解了此祸因谁而起,自己又受谁牵连。

一早起来,身上酸痛已退,可是心里怨气未消,她披上外衣,走到前厅,见倪觞已在其中走动,诸姬欲回房,忽闻上官婉儿召唤:“诸姬姑娘!请留步…”

诸姬从侧门入厅。“婉儿姑娘,有什么事么?”

“皇后娘娘口谕,今日月圆夜,恩准你侍寝——”

“我?”诸姬本能地扫了眼倪觞,却不想电光火石间,她将这眼神里的惊讶理解成了炫耀。

“姑娘今日好生准备,奴婢先行告退了。”

诸姬目送婉儿离开,又在原处愣了一会,无意再看倪觞,欲离去,倪觞忿忿道:“站住!”

“倪觞姐有事?”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诸姬别过身去,躲开倪觞灼热的眼神。“这是武后的安排,你不是正与她亲近么?姐姐应该去问问她啊。”

“住口!你投靠谁我从不过问,可你为何要在此时破坏我的计划?”

“从小姐姐们说我缺心眼,对!我是不如你们聪慧,但至少这次我比姐姐明白!姐姐忘了我们进宫来是为了什么吗?你忘了我们在先人的牌位前立下的誓言吗?你知道外头有多少因为伶人而被杀的官人吗?我没有时间等了!如果再得不到皇上的荣宠,我们很快会被查出身份的!”

“你靠你的韩国夫人,我靠皇后娘娘,我们原本各行其道,这次是你先背叛了我!”

“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皇后会把月圆之夜侍寝的机会让给我,我没有姐姐那么好运气,我从没有得到过皇后的注意!姐姐要怪,就怪天背叛了你!让你机关算尽还成不了气候!”

倪觞气极,丢下手中杂物冲诸姬道:“我向来以为你嘴拙,原来你是大智若愚啊!枉我自幼护你如亲妹妹,你竟然为抢功劳出卖我!”

“姐姐你太自私了!如果你果真拿我当妹妹,我得宠与你得宠又有何分别?”

“我自私?既然你觉得没分别,何不把此机会让给我?”

“你……”

“我的好妹妹,姐姐告诉你,今日会是你抉择人生的好机会,过了今晚,你我姐妹之情就再无回头路可走了。你可想好。”倪觞默默看了她一眼,自她身旁走开。

很快秀女侍寝的消息传遍了永安宫,掌事立即张罗打点,她前来祝贺诸姬时说:“这儿好多年都没出过一个娘娘啦!”诸姬也跟着高兴了,她看似是走出了后宫命­妇­绝佳的一条路。

到午后,诸姬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去向韩国夫人“告别”,她终归不愿做他人替身,她以为她能做自己,能靠自己赢得一切。

当诸姬再见韩国夫人,她的肚子以惊人的大小占据了她的身体,其他部位都好像成了肚子的累赘,­阴­郁地瘫在榻上。“好孩子…我知道你会来。”

“诸姬被点了今夜侍寝,特来叩谢夫人多日来的指点照顾。”

“如果你以为——侍寝就意味着出人头地的话, 你未免太浅薄了。”

诸姬愕然,迟疑道:“…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皇后不过一面之缘,她又怎么会记得你?又怎么会愿意帮你?”诸姬摇头,茫然不知,“你太天真了!要从武媚娘手里拿走任何东西就必定要付出更高的代价!”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付出啊…”

“因为她知道是我需要你,我要你成为另一个我!她也知道…她的姐姐为了得到最想要的东西愿意付出一切,而这一次…我牺牲了我的孩子……”

诸姬默默地跪在了地上,在此之前她还愚蠢地以为真是上天眷顾,皇恩浩荡!“夫人…收回这个决定吧…诸姬不配——”

“——收回?武后对他人如同命运一样严厉!她不容许任何人迟疑或者后悔!这也将会是你未来人生最大的挑战,因为一旦你对名分和权利有了本能的期盼——你我就都要付出代价。因为你是另一个我!”

诸姬轻轻地叩头,站起身,她终于了解了自己的命运——得到的永远要比付出的少,她因此而失落地转身离开。可是又有多少人的命运与之不同呢?

庚戌时,诸姬在诸多宫女伺候下沐浴完毕,穿上刚送来的宫服,抹上­精­心磨制的胭脂,她坐在镜前,静看自己一眼,她感觉正在出卖着自己,可究竟出卖的是什么?不得而知。宫女们为求锦上添花,特为她Сhā上华美金钗,却被掌事取下,她说:“陛下素爱淡雅,蓝宝石就最能衬出主子的明艳动人了。”说罢取出一支坠有蓝宝石的银钗替诸姬戴上,“我与珍坊掌事私交不错,特意替您求来的,你看——多美!”

“多谢掌事,你向来对我们不薄,诸姬心里明白。”她转头向掌事一笑,掌事会意:“行了行了…到时辰该上御辇了!”

房门忽然大开,众人回头见倪觞,她进门佯笑:“我的好妹妹,姐姐来送你了!”

诸姬不语,掌事催促道:“哎呀!好了好了…御辇都到了门外了!快走吧…”

“谢谢姐姐了,正巧时辰到了,我要走了。”诸姬立刻起身朝外走,经过倪觞身旁时,倪觞说:“跨过这个门槛,以后就别再想回头。”诸姬在门前一顿,却被身后众人推搡着出去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诸姬受宠

诸姬静坐在龙榻上,她成了第一个进入这个屋子的伶人,为此她感到骄傲,骄傲得好像刘公公的一百种希冀都该悉数交托在她身上。

房门突然被少监推开了,身后跟着举杯微醺的皇上,他有些蹒跚地入屋,抬手饮尽杯中物,将酒杯向少监手中一丢,他心里着实高兴,终于有了新鲜面孔——每日与贺兰相对也并非一件美事。听说后宫里有很多人,可是新人却没见过几个。皇上也知是武媚娘垄断了他的生活,起初他以为这如同她垄断朝政一般,总是利大于弊,后来才发现不尽然,为时已晚。

皇上回过神,向榻上看去——明明灭灭间,他看到了……韩国夫人!那时她尚且年轻,最爱将一朵盛开的茉莉花Сhā在发髻上,默默等候在床榻前,为皇上轻哼乡间民谣,日子曾经因为她而这么祥和地过着。“……你!…你是……”

“秀女诸姬拜见陛下。”

“你…你与皇后是什么关系!”皇上一阵激动,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回陛下,我与皇后没有任何关系…奴婢今秋进宫,是秀女。”

“你……可认得韩国夫人?”

“素不相识——但初入宫时武后曾赐我们一同泛舟,诸姬见过韩国夫人一次。皇上是不是…觉得我与韩国夫人长得十分相似?”

皇上渐渐走近她,歪着头端倪了一阵,终于微微笑道:“不像!哈哈!……”皇上一下瘫坐到榻上,越发凑近,“你比她美!…这么近地看,就不那么像了……”

丁卯时,诸姬走在大明宫的秘道上,她退回了御辇,准备好生享受新生后的第一个日出,以及离开皇上臂弯后的片刻宁静。路经内务司,正巧武攸绪从门里跨出,戍卫向他行礼。他见诸姬,跟了上去:“姑娘!”

诸姬转过身去,瞧他一脸疲惫便问:“大人这是熬夜办公务么?”

“没赶上关宫门的时间,就睡在内务司里了,现在该上早朝了。你呢?怎么这么早在大明宫里行走?”

诸姬感到一股莫名的负疚感,“我昨日侍寝,彻夜未眠”这样的事实如何对他说出口?“……路上很冷…我……我正要回宫,如果大人尚有空闲,能陪我走一段路吗?”

“当然可以。姑娘又遇到烦心事么?怎么双眉深锁?”

诸姬并不想让武攸绪看清自己是喜是忧,故此避而不谈。“我一直想问大人…明知我身份,却还要一次次救我于危难,这是为什么?”

“那姑娘呢?你也明知在下身份,却不曾拒我于千里之外,这又为何?”

诸姬沉思了一会,真是难题:“大人真是把我问住了,也许…是缘分吧。”

“姑娘也把在下问住了,倘若非要说个原由,就像姑娘说的,是缘分吧。”武攸绪对她淡然一笑,在他的眼里似乎能看出些近乎诗人的浪漫气质。

“如果…如果武后逼你抓捕伶人,你会抓我吗?”

“我从没想过这问题…”武攸绪甚为认真地思考了几步,豁然笑道,“此事尚且在我控制之内,放心吧,绝不会发展为你的设想。”

诸姬低下头:“我只是想知道答案罢了……”

“倘若姑娘当初不进宫,如今会变成什么样?”

“不进宫?那…按照伶人馆的规矩,卖不掉的伶人就会被送去妓院,然后就……”

“在下明白了——能入宫实乃万幸。”

“大人不必为我们惋惜,龚筝姐常说…伶人自有伶人的路要走,伶人也自有伶人的骄傲,无须怜悯。”

冬日初升,柔和的阳光铺洒在宽长的秘道上,武攸绪静静看着诸姬的面容,略施脂粉的颊间疲态未消,却是那么美艳动人,她楚楚地看着积雪,小心前行,偶然间回眸莞尔一笑,这大明宫都弥漫起了香甜的气息。

诸姬离开后,倪觞彻夜未眠,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来不易,倘若要侍寝上位,唯有听从武后安排,用人命换机会。那要如何下毒呢?从何处下手呢?又要如何接近韩国夫人呢?倪觞渐渐意识到武后指派她的用意了。

忽然响起敲门声,倪觞问:“谁?”

“是我。”龚筝在门外答。

倪觞立即下榻,让龚筝和诸姬进屋后关上房门,三人一同坐下,倪觞一面替她们倒茶一面问:“龚筝你怎么来了?”

“公公昨夜来了舞坊,他吩咐我与你们两交代几句话。”

“到底什么事?”

“他说宫外风声越来越紧,伶人馆已被迫迁了地方,因此一旦诸姬得到册封,我们就要尽快设法将倪觞姐扶上位——”

“——不必了!”倪觞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她睨了眼诸姬又言,“我自有办法,不需他人费力。”

诸姬回敬道:“是啊,皇后娘娘总会让姐姐侍寝的,我们就别自作多情了。”

龚筝情急道:“你们两个究竟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反目了呢?我们尚且——”

“——我给她机会选择,是她不肯回头,不知悔改!”

诸姬反驳:“你根本就是嫉妒我!你投靠武后无果就逼我放弃侍寝机会,你根本是自私自利!”

“我要是自私自利那天褒儿被抓走的时候我就不拦着你,让你身份暴露算了!也免了我以后的麻烦了!”

“你还提这事!要不是你得罪皇后,我前日怎么会被内务司抓去?若不是武攸绪帮我们,你早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能动弹了!还什么侍寝…”

“够了!”龚筝绷起脸斥责道,“姐妹之间还计较什么旧事?”二人不语,各自怒火仍未消。须臾,龚筝问诸姬:“我方才看到武大人送你到永安宫门前,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他被武后指派负责追查伶人身份,而他也知道我们三个的底细。为了控制此人,我不得不与他来往,我…我只是在利用他,希望姐姐能明白。”诸姬小心翼翼地说出此番话,生怕武攸绪随风听到她无情的宣告,生怕他因此而……失望。

“这也算是良策,总之你行事谨慎些,切莫让闲言碎语坏了大事。”龚筝告诫过后便离开了屋子,她隐隐感觉到三人之间微妙的变化。在权势地位之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暴露出了脆弱的根本,彼此无意间敲打摧残,结果只是必然。

皇子诞生

时至二月,武后在众朝臣的奏折里抽出一篇提议封禅的文章,挑了个皇帝神清气爽的日子,打算与他好好商议此事。两人对坐在勤政殿中,伴着火炉噼啪的响声,各自思考此事利弊。

皇后照例先开了口:“这封折子臣妾批不了,还请圣上明示。”

“这……”皇上再三犹豫,终究拿不定注意,“……朕想听听媚娘的看法。”

“封禅此等大事,我一­妇­道人家能Сhā上什么话?臣妾向来只管管小事罢了。还是皇上拿主意。”

“媚娘岂是普通­妇­人?这几年来,上到李氏皇族,下到国家政事,桩桩件件不都亏了媚娘仔细打点!况且此事…朕以为皇后的主意也至关重要啊。”

“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臣妾以为——虽前朝封禅的帝王甚少,但陛下自登基来,国运昌盛,国民安康,实不愧盛唐之说。再者陛下心胸宽阔,宅心仁厚,乃明君典范!封禅之举实不为过。”

皇上大悦:“皇后说得好啊!一国之君亲自祭告天地,也将是百姓喜闻乐见之事。既然如此,封禅之事就定下了,让大臣们准备准备,越快越好!”

“陛下太心急了。封禅礼节繁复,随行人员甚多,就后宫而言,还要容臣妾仔细挑选同行的命­妇­,一切都得按祖制准备,差不得分毫。”

“行了,媚娘你做主­操­办,朕自然放心,明日早朝再指派几个大臣……”

“——皇上!皇上有喜啦!”韩国夫人的贴身侍女大叫着飞奔到殿门前,戍卫以刀拦其路道:“陛下正与皇后娘娘商议政事,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侍女急叫:“韩国夫人要生啦!…你们拦我­干­什么?还不去通报!”两戍卫一惊,事关龙裔,不能马虎,一人正要推门入内,忽然遭到阻止,“不必通报了!”上官婉儿从一侧而来,镇定地扫视众人,又重复道,“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韩国夫人之事不必向陛下禀报了。”

侍女问:“婉儿姐,这…这是为什么?”

“这是皇后的旨意,想知道为什么,你不如自己进去问。”三人都低头沉默,上官婉儿又吩咐,“去宣钱太医和钟太医替夫人接生,此事不得外传,违令者斩!”侍女应声后紧忙退下。

那是诸姬进宫以来最难熬的一夜——韩国夫人难产,她只好陪在一旁,忍受她凄厉的叫声,屋里满是血腥味夹杂着汗水的味道。宫女来往冲撞,在床前打翻了一盆血水,溅了诸姬一身,也没人再去理会她的不满,此刻他们只听得到韩国夫人的叫声和呼吸声,心里暗自祈求孩子赶快出来,免得自己被牵连治罪。

到寅时三刻,新生儿的哭叫终于停止了喧闹,满屋子的奴才跪拜王子,有些宫婢甚至哭出了声,她们知道此时保住的除了出了皇子,还有自己的­性­命。

钟太医抱起皇子,仔细地看了又看,钱太医擦­干­了手,提醒他:“别看了,尽早送去吧,让皇后娘娘等急了要治罪的!快…”

韩国夫人微睁开眼睛,注视着襁褓,太医欲抱他离开,夫人急切地问道:“你们要带他去哪里?”

钱太医低头向她看去,“夫人不早该知道了么?辛苦夫人了。”

两人箭步而出,诸姬叫道:“等一等!……”

“不必阻拦他们了…他们是武后党的人,只会替媚娘办事……”韩国夫人慢慢撑起身子,斜靠到榻边,诸姬坐在她身旁。“夫人…把孩子抱回来吧!为了我——不值得的…”

“今时今日我才明白…谁都别想与她斗!更别想斗赢她……在她脚下你只有服从,永远…永远只会被摆布!”诸姬看着夫人默默落泪,她以为如果斗下去,输了也不过如此,但若不敢反抗,下场就会惨得多。

上官婉儿接过钟太医手中的婴孩,步入勤政殿:“皇后娘娘,是皇子。”

皇后接过孩子,抚了抚他的额头,轻声笑道:“皇上你看,姐姐替您诞下的皇子。”皇上早已凑在旁边,眉开眼笑地注视着孩子,他澎湃的心情让他早已­干­涸的眼眶都湿润了:“…这孩子……真俊俏!”

“陛下——臣妾以后必定将它视如己出,请皇上安心。”

“他是你姐姐的孩子,朕当然放心!你看他…看他多像朕!…”

“陛下爱他,就该让他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别再像对待臣妾的姐姐一样对待他,子不该因母而生来卑贱!”

皇上被刺中了心坎,缓缓直起身子:“媚娘……你…这是什么话?”

“臣妾希望——皇上昭告天下人,这孩子是我武媚娘所生!将来…请皇上立他为太子!我要让他得到他生母无法得到的尊荣与权势!来偿还……姐姐因我而付出的青春。臣妾祈求陛下成全!”

高宗当下以为皇后的理由很充裕,如果孩子出自韩国夫人,她便什么都得不到,如果孩子能纳入正统的李氏皇室,将来她大可以母凭子贵——真是一种荒谬的补偿。“……朕——望他将来成为圣主明君,就叫他贤儿!”

伶人谢恩

戚戚黑夜凉如水,武攸绪又错过了关宫门的时间,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无心计较。他刚拟好了皇子李贤诞生,普天同庆,君民同乐,减免半年农税的圣旨——这是皇后的旨意。李贤将近满月,却成了宫内众人心里又一个魔怪,人们尽力避而不谈,他真正生母是谁,将来位份如何,自他出生起就成了游荡在大明宫内最危险的秘密。

武攸绪轻敲两下房门,男伶拉开门道:“大人是打尖儿还是住宿?”

武攸绪且笑着对他胸口推了一把,进屋张望说:“你看看时辰,今晚我可得睡这儿了…酒呢?”

男伶诡秘地笑着,扯起身后的帷帘,诸姬手捧两壶美酒自内走出,龚筝也随之而来,“见过武大人。”

武大人已懵了,直愣愣地盯着诸姬,男伶拍了他一下,对二人道:“二位姑娘坐吧,在我这儿何来这么多规矩。”

诸姬先搁下食盘,将酒摆到桌上,龚筝跟着摆好了杯碟碗筷及一些小菜,在男伶身边坐下:“龚筝自小只会摆弄乐器,做菜的手艺实在不佳,各位只好将就下咽了。”

诸姬也跟着自谦道:“本来伶人馆里只有倪觞姐会煮酒,我与她同屋就偷学了些,也不知道比不比得上各位平日里喝的。”她斟好了各人的酒,说道,“我们姐妹一直想亲自向二位公子道谢,你我本萍水相逢,二位却不顾自己的安慰替我们掩饰身份…还多次解救我们,伶人至今能活在宫中,实在多亏了二位,诸姬敬两位大人——”

“——原来你叫诸姬?”武攸绪端起酒杯,一脸春意,“举手之劳,姑娘无需挂心了。”

男伶痴笑道:“诶!伶人向来气傲,武攸绪你能得到诸姬姑娘的青睐,实在三生有幸!”

龚筝突然转向男伶说:“尽会胡言乱语!罚你三杯!”

“罚这么狠啊!…你也忍心?”

“公子不敢受罚——龚筝也无谓硬逼。”

男伶一笑,连饮三杯,诸姬称好,武攸绪也在一旁笑。男伶置下酒杯,凑到龚筝耳边细语:“想查探我的身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竟又被他识破了!武攸绪说:“姑娘尚不了解男伶的酒量,罚他三十杯都不为过!”四人一笑,又聊了一阵,诸姬Сhā话道:“既然伶人名声在外,不如请大人见一见我们的真面目!”武攸绪一愣,见两位姑娘取筝入庭院,他与男伶随之走到门口。

院中摆放了一只高大如桌的鼓,周围放置一圈红灯笼,诸姬轻盈地登上鼓,待龚筝奏起乐,她便开始起舞。烛火摇曳,风随影动,武攸绪的心跳跟着诸姬的脚步起伏,如梦如幻。

男伶站在武攸绪身后,远远看着黑暗中专心奏乐的龚筝,隐约间生出个念头——哪怕一辈子就这么看着,也会感到幸福。他又仔细观察武攸绪,继而发问:“在此之前你都不知她的名字?”

“嗯…一直没机会问罢了,今天总算知道了。”

“你可明白她的身份了?”

“秀女啊…怎么了?”

“不觉得她的名字耳熟么?”

“…嗯?”武攸绪警惕起来,飞快地思考着。

“秀女诸姬,两个月前第一次侍寝,之后多次被召见,下月将在后宫晚宴上得到册封,这些——内务司中竟无传言?”

武攸绪静静回过头看诸姬,这个女子带给他如梦般浪漫的幻想,以及比血更残酷的现实!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男伶说着走回房内,斟了两杯酒,一手递给武攸绪,目光转回龚筝:“这些女子真不简单…我猜——龚筝今夜本想将我灌醉,向你打听我的身世。”

武攸绪一口吞下酒,说道:“何不告诉她?”

“失去了神秘感…岂不无趣了?何况——她已背负了太多,我男伶的包袱又何必丢予一个女人?”

话音刚落,诸姬与龚筝表演完毕,一同施礼,武攸绪与男伶装作若无其事地鼓掌称赞。

后患无穷

次日一早,男伶送走了武攸绪,回到门前使唤他的学徒:“去整理屋子吧,先去武大人留宿的那间。”

学徒持扫帚应道:“先生稍等,我这就去!”

男伶合上房门,穿过庭院,走到北边走廊尽头,敲门道:“二位姑娘起了么?”龚筝立即前来打开门,男伶见她­精­神颇佳,两颊泛着红晕,他问:“睡得可好?”

“公子请进吧…睡得很好,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她坐到桌前,替男伶倒茶。

“嗯?诸姬姑娘呢?”

“一早醒来就回宫去了,她说兴许圣上要召她共用午膳。”

“…她——她不是武后党的人,也未曾向武后献媚,皇后怎么会容忍她这么媚惑皇上?”

“我也不明白…今早我本打算问她,可后来…被她一番话说懵了。”

“我猜——与武攸绪有关!”男伶眼带暧昧地与龚筝对视,龚筝被逗笑了:“果然聪明。她对我说,看昨夜武大人欣赏的眼神便知——圣上也必定会喜爱那支舞。”

“此话何来惊人之处?后宫命­妇­的心里尽是讨好皇上的念头,事事都能与之搭上关系,稀松平常。”

“诸姬原本什么都不懂,单纯地只想着跳舞,可现在——”

“——天气这么好别浪费了,去竹林如何?”男伶“砰”地搁下茶盏,不理会龚筝如何反应,拖起她的手便往门外去。男伶的学徒躲在拐角,眼见二人离开,立即跑出舞坊,赶去复命。

“启禀陛下,男伶先生辰时三刻带着龚筝姑娘到竹林去了。”学徒跪在熏风殿内,高声回话。

阶上,刘公公在旁看着皇上的脸­色­,小声道:“陛下若要去竹林,奴才这就去准备!”

高宗甩手道:“就随他们去吧。不过这个龚筝…是长孙博荣的正室妻子?”

“回陛下,的确如此,但长孙大人上回去舞坊探望夫人时已表明娶了妾室,看似并无接夫人回府之意。”

皇帝仍在思索,却忽然闯入一个少监,他慌忙道:“皇上!皇后娘娘…到啦!”皇帝脸­色­一变,对学徒令道:“快从后门离开!”等不及学徒答应,已闻门外少监叫声,他立即起身朝龙椅后的门帘飞奔而去。

武后进门时,皇上故作镇定地摆弄着玉佩,皇后施礼,他便抬眼道:“哦…媚娘来了?坐吧。”

“陛下心不在焉地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夫妻,早已习惯了武媚娘的质问。“封禅之事皇后安排得如何?”

“原来陛下在忧心此事。臣妾在早朝上不都交代了么?皇上忘了?”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该有些进展了吧。”

“同去祭天的大臣臣妾都定好了,只是要等各邻国使节前来贡奉,再将一同带去。陛下可有认为不妥之处?”

“这后宫同行的命­妇­——”

“臣妾自会选择人选,陛下不必挂心。只是臣妾的姐姐与贺兰氏,到底算是武家的人,恐怕无法陪同皇上了。”

“这…”皇上听懂了武后的意思,百姓眼中这两个女人是皇上偷吃来的,带出去只会丢皇室的颜面,但皇帝自己明白欠了这对母女多少。真是有苦说不出!“可要是不带上她们,可就没人了,这不合祖制啊…让百姓看起来皇室人丁单薄,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面子…”

武后不轻不重地笑看高宗,哪有不偷腥的猫!难怪甚为关切封禅之事,原来早有预谋。“陛下放心,臣妾自会挑选几个品貌具佳的女子侍奉陛下,到时候一同册封,再带去祭天便是。”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上官仪

初春时候,太平公主在牡丹园摘了些花来到武则天的寝宫,重臣们方才议完事散去,长孙诠在门前向太平稍一施礼,她立刻连蹦带跳到他眼前:“长孙伯伯!要回府了吗?”

“是啊…多日未见,公主一切可否安好啊?”

“当然好!不用嫁去塞外什么都好!实在多亏了贵公子呢…”

“公主不必与老夫客气,其实武后对公主也是万分不舍,只是朝上需要有人开口推脱罢了,犬子也只是审时度势之举。”

“对了,怎么不见长孙公子?”

长孙大人会意,且笑道:“犬子资历尚浅,不可入殿议事。公主要是想见他,老夫他日将他带入大明宫便是,能一睹公主芳容,实乃犬子莫大的荣幸!”

太平娇羞道:“大人谬赞了…有缘的话,早晚会相见的。大人若还有公事,可先行。”

“那公主保重,老夫告退了。”

太平公主应过后走入大殿:“母后…”

“我这才几天没见你,这么快有心上人了?”武则天尚坐于凤椅上,面对空旷幽暗的四周微笑道,“太平果然长大了。”

“母后!我说过,要是有心上人自会告诉您,现在怎么反倒您先说出口了呢!”

“难道我说错了么?我这高贵的公主——对他人从来不闻不问呐。”

太平捡了张椅子坐下,拨弄着手中的花,说:“我是知恩图报!去年年初时您要把我嫁去塞外,幸好长孙公子在朝上替我谏言,不然我早就被送去荒无人烟的吐蕃了!还要做那个什么王子的小妾!”

“胡说!吐蕃虽小,也算富饶,何况人家王子一心对你,怎会让你当妾?”

“我不要听母后解释!您也休想遣我去联姻!”

“作为大唐皇室公主,你有义务为国家和人民的安宁献身!你父皇也赞成我的想法。”

“父皇从不会否定您的主张!”

武后一定——确实如此。她正语塞,上官婉儿入内道:“皇后娘娘,刘公公到了。”

“叫他进来。”武后转向太平,“到头来你还不是坐在这儿?我若执意要你嫁,何人能阻拦?”

“行了母亲!”太平绕到武则天身旁,拉起她的手:“您爱我天下皆知——”

“——拜见皇后、太平公主。”刘公公跪到殿中,默默低头。这老­奸­巨猾的太监,随时准备应战。

“要请动公公见我一面,果真不易啊。”

“娘娘言重了!奴才任由皇后差遣!”

“公公忙——忙着搬迁伶人馆。”提到伶人馆时,武后眼中­射­出杀气,直指刘公公。婉儿在旁看着,看他冻住半截的身体如何应对这阵仗,倘若真这么死了,岂不窝囊?

“娘娘多虑了,奴才与伶人馆毫无瓜葛。”

“当然不止瓜葛这么简单,你是她们的主人!”

周围的空气冻结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很艰难。“娘娘冤枉奴才了!”

“在我动手抓你前,你大可以抵赖。但你要清楚,我要你死,你不可能多喘一口气!你还活着只因为宫里伶人未锄,我很有兴趣,与你这奴才玩一局。”

“娘娘想怎么玩,老奴自当奉陪。”

“前去祭天前,陛下打算册封一批命­妇­,我要你列一张名单,选几个品貌出众的女子以备候选。”

“奴才遵命。”

“机会难得,我料公公会将伶人悉数列入其中——公公以为如何?”

“游戏还未开始,娘娘别坏了规矩,也请娘娘不要赶尽杀绝无辜之人。”

“别在公主面前说这些话。放心,在我赢你之前,本宫一个不杀。”

“谢皇后仁慈!老奴有幸在有生之年与皇后一搏,死而无憾!”

“公公可还记得你的挚友上官仪?”一旁的上官婉儿硬是一颤,她的父亲是她心里隐秘的痛楚。“当年他要反我,结果呢?”

“上官仪是个不谙世事的读书人,不懂迂回之术,死有余辜!”刘公公一笑,又言,“皇后若无他事,老奴告退办差了。”

静默片刻,太平问道:“母亲,我幼时曾听过上官仪这个名字,他怎么了?”

武后睨了眼婉儿,答道:“他是我大唐最博学的人,也曾是帝王的良师,我们都很崇敬他。只可惜——他太迂腐。”

东窗事发

夜已深了,屋外一片寂静,蜡烛伴着冉冉幽香燃烧着。

刘公公沉思着——当了这些年的皇后,武媚娘将该得的不该得的都掠夺到手了,今时今日的她,输得起,更何况这场赌局她根本没下什么赌注。一子错,遭殃的只有伶人罢了。“哼…这女人!”刘公公咬了咬牙,终究下不了笔,斟酌着再找三人商议。

“公公,男伶的学徒带来了。”

“叫进来。”

学徒进屋后朝公公恭敬欠身道:“公公有何吩咐?”

“老夫有一差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公尽管吩咐。”

“近来男伶与龚筝来往甚密相信你也有所了解,老夫要你将此事扩大,传至后宫人尽皆知,你可能担此重任?”

“这……这当然容易,不过…龚筝姑娘是长孙家的夫人,又是公公您亲自引进舞坊,现在为何要毁了她的清誉呢?”

“你奉皇上之命监视了男伶这么多年,又何时计较过原因?怎么,难道老夫——差不动你了不成?”

学徒即刻一头虚汗,回话:“公公息怒!公公言重了,我自当尽力——必定尽力…”

隔日一早,舞坊因男伶与龚筝有染的消息炸开了锅,舞女们奔走相告,处处皆有窃窃私语之徒隐在暗处对两人指指点点。晨起时龚筝还浑然不觉,到午时她自也听到了风声,原以为并无要紧,宫中众人总是健忘的,过几日也就烟消云散了。谁知一个时辰后,男伶破门而入,令道:“快收拾!跟我走!”

“嗯?”龚筝抬起眼,见他剑眉紧蹙,更显得焦急,“去哪儿?”

“你还没听说?宫里已把我们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什么同床共枕之类已是人尽皆知!”

“那又如何?过些时日便会平息的。”

男伶抓起龚筝的手臂,气愤地压低声音说:“平息之前就会传入皇后耳朵!命­妇­不贞是大忌!她绝不会放过你!如今之计只有尽快离宫——”

“——我不走!龚筝不能离开皇宫!”龚筝挣脱了男伶的手,“伶人的誓言还未完成,即使豁出­性­命,我也绝不轻易离开这里!公子别再勉强我了……”

“在宫里,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一世啊…倘若出了宫,我誓用一生保护你…”

“你终究不能理解…我不能离开皇宫!这是我的命啊——伶人注定要死在这皇宫大院里,就像战士死在沙场上才算是死得其所。”

这时武攸绪一把推开房门,高声道:“姑娘既然已有决定,就请先随在下去一趟内务司吧…”男伶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他:“武攸绪!……”“你不能离开这里!所以我必须把她带走!”

“你绝不能带她走!一旦治罪谁都保不住她的命啊!”

“这是皇后亲自下的命令!”

男伶一把扯起武攸绪的衣领,死命将他拖到眼前:“我要带她走!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你我的交情!”

武攸绪不言,也无丝毫挣扎,目光却紧抓住男伶不放。男伶望着他的双目,忽然静默了下来。

“你誓要保护的人,我又怎会见死不救?”男伶垂下手,夹着短促的呼吸,问道:“无可转圜?”“你应当自知不可踏出宫门,切莫昏了头脑!”武攸绪一句话让男伶彻底沉入绝望之中。这无妄之灾!

龚筝注视着两人,一个怅然若失,一个欲言又止,她决定道:“武大人,带我走罢……龚筝心知大人为难,大人的恩德我来生自会报答。”

武攸绪似乎只听进只言片语,他不时扫视男伶,只是每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愧疚。最终无奈道:“姑娘请……”

即使你愿舍身相救又如何?小小乐师,皇宫大院内又有谁在乎你的情,你的义?龚筝草草看了眼男伶,转身离去。

叛变

诸姬回到寝宫时天­色­已全暗了下来,她随二圣游园又宴请朝臣后,已累得抬胳膊都觉十分吃力,她一把推开房门,却发现男伶和倪觞皆坐于桌旁,神情严肃。“男伶先生?为何此时来找我?”

倪觞上前,将房门紧闭,带诸姬入屋,说:“方才先生来找你,我怕下人看见说三道四,就先让他直接到你房里避一避……龚筝的事你听说了吗?”

诸姬随她坐下,茫然无知地看着男伶,问道:“嗯?龚筝姐发生了什么事?我整日都在皇上身边,一无所知啊…”

“皇后下令抓捕龚筝,你竟没听到任何风声?”

男伶冷笑道:“哼…武后掩人耳目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了!今日宫中突然无故传出我与龚筝姑娘有染之事……皇后得知此事后,就直接下令逮捕,现在龚筝正在内务司中受审。”

诸姬疑惑道:“又是内务司?”

“嗯…此事已是人尽皆知,武大人也束手无策——”

“——即是如此,先生来访是何用意?”诸姬还未缓过神时,倪觞先问出了口。

“万般无奈之下,在下只有请二位帮忙。诸姬姑娘是圣上的新宠,倪觞姑娘你又时常在皇后面前露脸,若能为龚筝求情,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倪觞拍案而起:“先生大可放心,龚筝与我们亲如姐妹,我们哪有袖手旁观之理?”

此时诸姬反倒与倪觞不谋而合:“那当然!有法子救姐姐我们还能不使么?我明日清早就去求见圣上,见不到他我就不离开!”

倪觞接着说道:“只是…武后实在­精­明,我要是替龚筝开脱她必定怀疑我们的关系……我想——我这就去找贺兰,贺兰与太平公主算是发小,若是太平公主能去劝说皇后,估计胜算会大得多…”

待到男伶与倪觞纷纷离开,诸姬正欲招人服侍,永安宫掌事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微笑道:“主子必定累了吧…让奴婢服侍您吧。”

“侍女们这么早就歇息了?随便叫一个来便是了,诸姬怎能劳烦掌事呢。”

“主子以后叫我蒋妈吧,皇后娘娘就是这么叫的。”

“哦…蒋妈你快去休息吧,我怎能差你伺候呢。”

“我虽是这儿的掌事,但也不过是个奴才,伺候主子是分内之事。再说了,姑娘不是一般秀女,我多些照顾是应该的,若有朝一日能搬离这永安宫,千万别忘了提拔奴婢。”

“蒋妈对我好我当然会铭记在心,只是诸姬如何都无权无势,哪还有资格提拔你呢?”

“姑娘这就错了…”蒋妈将诸姬按在凳子上,替她脱下绣鞋,“我看得出来皇上是真喜欢姑娘…只要姑娘能熬到册封,将来大富大贵……呵…蒋妈只要当姑娘的内侍也就心满意足了!”掌事将诸姬的双脚浸入盆中,替她轻轻按摩。

“可是——可是万一我熬不到这么久呢?”

“只要姑娘不做出格的事,册封便是必然之事。”

“嗯?出格的事?蒋妈你……”

“奴婢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主子之事奴才也不该打听,只是——”掌事抬起头深切地看着诸姬,“替龚筝乐师求情之事,主子万万做不得!”

“…为什么?难道皇上会生气吗?”

“主子如今是宫里头的红人,就更应该规行矩步,谨言慎行,正当册封紧要关头,千万不可被任何不­干­净的人或事牵扯到,惹怒了二圣中的任何一个皆是功亏一篑啊!”

那该如何是好?诸姬默默盯着手指,脑中一片空白。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切,要为龚筝而赌上全部吗?

求救无门

天刚蒙蒙亮时,倪觞已然一身装扮准备出门,临行前特别留意,对门的诸姬仍在酣睡中。

倪觞一路朝大明宫走,一路望着天边日出——常闻宫人传说武后为搏后位,害人无数,每当夜深时,便有婴孩及女子哭丧声,在大明宫内久久回荡。曾有人称亲耳听见哭声自井底传出,宫中一时盛传水鬼闹事,还暗中请了道士作法。日子长了,此类孤魂野鬼似乎也成了武后威严的一部分。只是日光一出,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

自从贺兰得宠,她便与韩国夫人一同搬入了大明宫。贺兰刚入宫时的愿望得以实现,她着实高兴了多日。只是好景不长,这威严的殿宇留不住高宗喜怒无常的脚步。大概男人都是这样,给了女人想要的,便以为能欠下更多。

又是一个孤枕难眠之夜,贺兰冷冷清清地等,直到清晨有人叩门。她起身开门,将倪觞领进屋后问道:“倪觞姐,你怎么这么早来找我?”

“在伶人馆的日子,你我也算结下了些情分,我有事求你相助,你只管说愿不愿意,也不必兜圈子了。”

贺兰连忙让她坐下,小声道:“过去姐姐待我不薄,我贺兰当然知恩图报,有事姐姐尽管开口,我绝不推辞。只是此处是大明宫,就在姨妈眼皮底下,隔墙有耳!”她起身自梳妆台内取出纸笔,似乎皆是常备常用之物,她摆上桌后,倪觞立即提笔写道:可知龚筝之事?

贺兰道:“略有耳闻。”

圣上作何反应?

“这种事她向来处理稳妥,无需他人费心。”

龚筝遭人陷害,只求脱罪。

“姐姐要我如何?”

去求太平公主,向武后求情。

“万一从一开始根本就是她的作为呢?”

倪觞沉思后,写下:无计。

贺兰仔细思索,又瞟了眼门外,高声说:“今日我将与圣上一同用膳,午后再与姐姐叙旧。”

倪觞会意,答道:“辛苦妹妹了,我先回去准备茶点。”

“我送姐姐。”

倪觞走后,贺兰即刻梳妆打扮,早早来到了熏风殿。高宗刚下了朝,头痛顽疾小有发作,呆在座上紧锁双眉。

贺兰氏走入殿中:“皇上…”

“哦…贺兰呐…来得这么早。”

“今日贺兰有事求陛下,当然该有些诚意,早些到才对。”

边上的刘公公示意少监们退下,跟着替皇帝换上热茶。“哦?贺兰有事要说?那赶紧说吧,朕量力而为。”

“那贺兰先谢过陛下了…昨日——乐师龚筝因与男伶传出私通之事被内务司抓捕,至今含冤——”

“——内务司自有判断,贺兰姑娘如何知道她是含冤呢?”刘公公料到此人来意抢先反驳,“若她真是被冤枉的,早晚都会被放出来的,姑娘不必­操­这份闲心。”

“贺兰有时会去舞坊向龚筝姑娘讨教琴术,知道她谨守­妇­道,为人正直,绝不会做出苟且之事,陛下要明察!”

刘公公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深宫孤寂,姑娘岂能料准他人作为呢?再说了,无风不起浪,她要是清白,怎会传出如此丑事?”说到这,刘公公忍不住一笑,他的杰作,他心里得意得很。

皇上虽欣赏龚筝的技艺,但刘公公之言也的确说出了他的心意,他仍不作声,再看两人。

贺兰着实被这太监说恼了,她向倪觞担保时怎想会横出这个枝节!“公公口口声声诬赖龚筝,我倒要问问是何居心?当初龚筝姑娘不还是你举荐入宫的么?你不是向来对她赏识有加吗?”

这言外之意老狐狸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冷笑:“身为总管,奴才对她的所作所为也感到痛心疾首,也希望此事只是谣传。只是法不容情,关乎后宫清白、皇室面子,别说小小乐师,即使是后宫宠妃也绝不宽待!”

贺兰想不出刘公公陷害自家伶人的缘由,一时语塞,皇帝见状,宽慰道:“贺兰放心,内务司自会替朕明察。”

“可是龚筝被捕之时,姨妈未经陛下允许就擅自决定,您叫贺兰如何放心?”

听到“姨妈”二字,皇帝一阵头痛,他甩手道:“行了行了!朕自会处理……你何必管那么多!朕要去休息,你回去罢!”

贺兰来不及还嘴,刘公公已扶着皇帝朝后殿走了,贺兰更是忿忿,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再找倪觞商量对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奈何

“什么?公公竟百般阻挠!”倪觞听完贺兰对刚才情形的描述,全然被讶异之情占据思考,“……他…他言语间可有异样神­色­?”

“十分镇定,句句字正腔圆。”

倪觞垂下头,冷冷道:“公公挡路……我们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贺兰抚了抚她的背,宽慰道:“内务司还未放出消息,你也别太过忧心了…我们还是再各自想想办法。”

“坏了陛下与姑娘用膳的心情,我还真是过意不去呢…”

贺兰笑容一僵,强忍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没跟他吃过——待他头痛过去了,他会想到补偿我的。”倪觞挤出一个笑容,想想也对,贺兰已今非昔比,怎会计较这点得失呢?

至午时,武攸绪已向男伶暗中传过两次信,龚筝尚且小受刑罚,且有可靠狱卒照看,暂不碍事。内务司中众人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也没了审问的兴致,用刑也是意思意思给同僚看看,他们拿着俸禄也的确在做事,此类案件向来是武后随她自己的“刑法”定夺。到时要关要杀,也只是她一句话的事罢了。

又不是头一次了。

这几日男伶将所有表演朝管事身上推了个一­干­二净,而他整日魂不守舍的情形也理所当然地受到众人关切。坊间传闻男伶借酒浇愁后不胜酒力,将圣上十年前赐他的一把无价古琴砸了个粉碎。掌事为了瞒住此事,亲自进屋替他收拾残局,将古琴碎片埋在了舞坊废弃的一座旧屋前。

宫闱秘事在纠缠数日后终逃不过长孙大人的密探,他得知此事后将长孙博荣叫进屋,劈头盖脸便吩咐:“我准备你进宫与公主一会,越快越好。”

博荣一如往常的面无波澜——自龚筝走后,他也很难再有更多笑容了。“让父亲失望了,我不会去的。”

“你连是哪位公主都不想知道么?”

“是哪一位并不会影响我的决定。加之——父亲一直以来想巴结的不也只有一位么?如若父亲要我见义阳公主,我反倒更有兴趣些。”

“博荣!你为何态度如此强硬呢?倘若你能试着接受太平公主的情意,对你未来的仕途也是大有帮助啊!”

“假如当初我态度强硬些,父亲是否还能如此顺利地送龚筝入宫?”博荣盯着他的父亲,冷冷道,“还是您忘了,您已有了两个儿媳­妇­,您存心要公主做小么?”

长孙大人注视着博荣坚毅的眼神,看来他是死咬旧账不放了,如此,不用些计量,他是决计不会答应的。“你可知你的妻子在宫中勾搭乐师,还做出有辱我长孙家清誉的丑事!如今宫里头人尽皆知,她被关在内务司中,随时小命不保!”

“什么!龚筝……她绝不会…绝不会做什么丑事!”博荣眼中的坚定即刻化作迷茫,他踉跄退后道,“……怎么可能…”

“皇后亲自下令关押,还能有错吗?”

“武后为了除去眼中钉,什么事做不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龚筝现在的确处于险境!如果…如果你愿意与太平相见,讨得她的欢心,或许——她会替龚筝求情…她可是武后的掌上明珠,可比任何人都有分量得多啊!”

长孙博荣听完这一席话恍了恍神……他极尽全力遗忘的龚筝的音容笑貌忽然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口,那样枝枝蔓蔓攀上他的全身——一段未了的情缘。

门轻轻被推开,清儿静候在门口,直到长孙大人准许,她才进屋。“清儿并非存心偷听,只是…只是担心龚筝姐……”说罢,清儿扑通跪在博荣眼下,“清儿求夫君救姐姐一回…她可是为了你才进宫的!”

博荣回过神来,用力将她扶起身,陷入沉默……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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