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个大约五十岁的阿姨一起住在一间双人病房,妈妈反复说了许多遍“请多关照”,我也跟着不断地低头行礼。眼前的景物尽是一片萧条凄凉,我未来的生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住院生活
初次离家的生活开始了。
我和一个大约五十岁的阿姨一起住在一间双人病房,妈妈反复说了许多遍“请多关照”,我也跟着不断地低头行礼。眼前的景物尽是一片萧条凄凉,我未来的生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很担心,也很紧张。
傍晚,我和阿姨一起去散步,坐在樱花树下的长椅上,可以看见花与叶之间闪烁的光线。虽然我近视太深看不清楚,但这样反而能感觉到绿叶和白光交织出的一种“朦胧美”,以及那绿叶自然随风摇曳的“流动”。
医院的生活现在大概也习惯了,只是九点熄灯,四点半吃晚饭的规定,还是让我觉得有点规律得太夸张了。
就这样,时间飞快地流过,日子如流水般匆匆地消逝着。
肌电图(超痛)、心电图、X光、听力检查……每天都得做这么多检查,我就像迷路的孩子,被人领着在宽广的医院中东奔西走。
但是,我不想被丢在光线阴暗的走廊里,那样一来,就连心情也会跟着消沉起来。
“差不多要打特效针喽。”山本纩子医生(现在是藤田保健卫生大学神经内科的教授)说。
为了比较注射前后的效果,步行、上下台阶、触碰开关等动作,都要用十六厘米的照相机拍下来。
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不,应该是能变成什么样子呢?那样的我,能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呢?
或许,只能做这样的事情吧:
一、不活动身体也能做;
二、只须动脑;
三、收入要稳定。
太难了!
去哪里才能找到同时满足以上三个条件的工作呀?
好几位年轻的医生一起指挥我的身体动作。
“脚尖着地!”
“闭眼站立!”
“这个动作,做得到吗?”
……就连骨盆也有所谓的身体动作。
最后他们竟然还说了一句:“有趣吗?”
有趣吗?
什么意思……
讨厌,真受不了他们!我又不是木偶,真想大声喊出来:够了吧!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期待已久的星期天!
妈妈和妹妹来看我了,大家一起去屋顶收晾干的衣服。蓝色的天空很美,白云也漂亮得不可思议。微风夹杂着丝丝凉意,使我的心情很愉快。感觉终于又重返久违的人间了。
今天我得抽取脊髓液供医生诊断。头好痛,真的好痛。是打针的关系吗?
舅舅一家人来看我了。他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盯着我看。
“舅舅的工作注定成天风吹日晒的,昨夜回家太晚,今天起得又早,现在脸色看起来很吓人吧?”舅舅开玩笑似的说道。
真的是黑得令人同情,而且眼睛就像兔子一样,红红的。怎么看都像是刚刚哭过一样。
“亚也,加油哦!下次我带礼物来给你。你想要什么?”
我拜托舅舅:“我想要书,舅舅。莎冈的那本《日安,夏郁》,我从前就一直想看了。”
真好,能看到那本书了……
我今天前往位于地下室的物理治疗科。
PT.川端和今枝(PT.为理学疗法博士)出题测试我的基础学科。
我当时说的话非常愚蠢,比如:“国语和英文是自己最喜欢的科目,所以我有绝对的自信”、“我的成绩一直很不错”……
诸如此类的废话说了很多……
算了,没必要再重复了。我之所以会对成绩如此在意,是因为在我看来,如果我功课还不好,会不会变得一无是处了呢……
呵呵,而且我说自己聪明、功课好可不是凭空而论。这可是从家里到学校,大家都公认的事实。不信的话,看看成绩单上的分数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了。
听说学生时代的PT.川端很喜欢恶作剧,不过……即使这样,也比我好吧——至少他一直很健康。
而我这个年纪,为什么身体会变成这个样子……
想着想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到此为止吧,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不过把心里所想的东西写出来,心情好像也愉快了许多。
一直以来,我之所以拼命地念书,是因为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会。
如果挖空我脑中所有的知识,大概会只剩下这个残缺的身体而已,我不希望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在我身上。
好寂寞、好难受,这就是现实吗?我宁愿用聪明的头脑去换回一个健康的身体。
研究
测试:以手触碰面板上闪烁的星星。
注射前:R(右)12次,L(左)17次;
注射三分钟后:R(右)18次,L(左)22次;
注射五分钟后:R(右)18次,L(左)21次。
康复运动
(1)双手与膝盖着地
移动重心(如同画半圆);
双手与膝盖着地时复原时
曲膝旋转骨盆手撑地旋转骨盆抬高手臂
这时脚不能动,肩胛骨也不可往内转。
(2)反射运动
抬高腿时以手臂撑地,在跌倒时这种运动会很有帮助。
肩胛骨往内转,将重心置于后方。
(3)手部摆动运动
双手前后摆动,试着活动骨盆。
右手往前=右骨盆向后
右手往后=右骨盆向前
也就是说:正常人走路是迈左腿伸右手,迈右腿伸左手。
可是我的情况却总是迈左腿伸左手,迈右腿伸右手。
奇怪,我竟然会同手同脚。
(4)双手与膝盖着地的动作完成后,以膝盖起身。
(5)矫正动作
两手臂向后伸展,让医生的膝盖顶在背上,借此扳直脊椎。
(6)基本动作练习
伸右手迈左腿伸左手迈右腿
脚往前踏出。
这样最简单的走路姿势,可是对我而言却很困难。
(7)起立
事先听山本医生对我说过:“今天有个叫K子的孩子也要住院,他和亚也得的是同样的病哦。”
但是,我没想到竟然会在走廊碰上他。
男孩的年纪不大,顶多是小六或国一,他给我的感觉相当活泼开朗,很难想像看起来这么清爽的孩子,身体也会这样。
“希望打针会有效,你要快点好起来哦!”
我发自内心地声援他。
刚打完针,虽然头痛,而且心情也不好,但不知道是药物生效还是习惯了,疼痛的感觉已经比以往减轻了许多。
接下来是录音,大概是要测试喉咙、舌头等发声器官的运动神经吧?
山本医生说康复治疗很重要。虽然我一直很努力,激励自己加油,但还是感觉很辛苦。
妈妈,对不起。我又想哭了……
在烈日炎炎的屋顶上,医生用十六厘米的照相机帮我拍照片,身体感觉好难受。
PT.川端说我走路的姿势还是很像机器人。好伤心——听了他的话好伤心啊。
等到早上吃药的时候,PT.川端跟我聊起他小时侯的故事:
“我站在屋顶上朝下面小便,从背后用力攻击老师的后脑勺!”
真猛的恶作剧!
虽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事,但听着听着,自己也真想有机会试着做一些另类的事。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特技哦,我可以一把抓住停在树干上的蝉!
——不过,是因为我把蝉蜕下的壳当成蝉了,呵呵……
看来恶作剧还是男孩子的专利吧。
我发烧到三十九度二,不会就这样死掉吧?不,我绝不屈服!我好想念妈妈和家人……
可恶!关键时刻我总是这么没用?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脱离精神和肉体的不平衡呢?
这样下去,我简直害怕想像长大以后的未来。
今年,我才十六岁。
再打完几针,注射疗程就结束了,接下来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如果普通人终于熬到这里,肯定心情愉快直呼万岁,但我却不一样。刚开始注射疗程时,副作用很明显,常有恶心、头痛的症状,虽然医生说药物生效了,但对于期待变回从前活蹦乱跳的我而言,我并不觉得药物在我身上有什么效果。
现在除了学生手册之外,我身上又多出一本三级残障手册。我身体中支配运动神经的小脑细胞,似乎因为某种原因变得无法正常运作。据说这种病,一直到百年前才第一次被发现。
病魔为什么就选上了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不愿相信这是所谓命运的安排!
第二学期
妈妈嘱咐我说动作迟钝不要紧,笨手笨脚也无所谓,关键是正确的姿势,必须要全力以赴地做到。
虽然我想告诉她我一直都很认真。但实际上,我明白我的行动或许认真,可结果却……内心时常感到很沮丧。
开学典礼后,妈妈和老师谈过了。认为我经过住院治疗后病情虽然有些改善,但因为病症极难医治,要完全恢复很困难;而且,在日常生活及其他课外活动时,可能会给其他同学添麻烦。关于第二点,妈妈拜托老师多多关照我。接下来的时间,或许还会有其他新的状况发生,希望老师让我做的事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妈妈也要帮我做很多事,例如:将教科书分类,每天只带必要的上学;买一本活页笔记本,做好标记,如此一来我可以依照类别迅速查找想要的资料;将我现在的手提式书包,更换成背带式,以减轻身体负担;我上学正值交通尖峰期,为避免危险发生,让我从家门口搭乘计程车前往学校,放学后再视情况选择搭公车或是计程车……
妈妈对我说:“不用勉强自己哦。我会先和计程车公司说好,你也不需要付钱给他们。”
妈妈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真是个浪费钱,又会添麻烦的女儿。对不起,妈妈。我并不想让你这样费心啊……
不祥的十三号
我通常在学校的正门前搭公车回家。在旭桥下车后,步行走过人行道,再前往下一个公共汽车站转车。信号灯转绿时天空下起了小雨,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慷慨地跟我一起撑伞。
他的脚步很快……我感觉有些吃力,但对于这个好心人,我却无法开口。为了跟上他,我加快脚步——就在这个时候,我一个不小心,身体向前倾倒。
我摔倒了……
血从口中涌出,因为雨水而湿淋淋的柏油马路被我的血逐渐染红。一想到这样大量出血或许会就此死掉,我压抑不住恐惧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拐角处面包店的阿姨飞快跑过来扶起我,她把我带到店里,用毛巾帮我擦干净血污后,开车送我去了附近的医院。
医生依照我的学生手册打电话给学校,值班老师知道后连忙赶来。等到医生处理完毕后,老师又开车送我回了家。
一同撑伞的小朋友、面包店的阿姨、老师,谢谢你们……
我的嘴唇肿到无法见人,牙竟然折断了三颗。用手帕往伤口处轻轻一碰,竟然一下子又变红了……
天啊!再怎么说我也是女生,现在折断了门牙,变得这么丑,将来可怎么办呢?……
我觉得我的病比癌症还可恶!因为它,我年轻的美好憧憬全部被夺走了!
要是不得这种莫名其妙的怪病,现在的我早就可以谈恋爱,找个自己梦寐以求的帅气男朋友!
——我已经受够了!
池田理代子的漫画《亲亲天使心》里,病重的薰说:“因为我爱你!”所以她选择和心爱的人分手。可是我呢?我的青春就这样被剥夺!难道我连爱人或被爱的机会都没有吗?
梦中的我,可以自由活动、走路、奔跑,就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但是回到现实中的时候,这一切都在眼前消失了,抓也抓不住……
看到漫画里奈奈子即将离家出走的那一段,我想如果自己也有这种勇气就好了。
这样想是不是太没用了?恢复元气啊!亚也!
我昏睡了整整一天,脑子里想的全是摔倒时的情景。K子打来电话关心地问候我,我好高兴啊。不过好像还是得休息一段时间才能起来。
今早七点半起床,妹妹亚湖要去名古屋。她实在太可爱了,害我忍不住想亲她一下。
早起好处多多,比如唯一的一块奶油蛋糕就被我霸占了,哈哈!对不起哦,大家。鲜美的奶油滑进嘴后很快就融化了,好好吃哦!!尽管现在的我没有门牙,吃东西相对变得很不方便,只能囫囵吞枣般地一口塞进去,但仍然很美味啊。
明天开始要看牙医了,我想快点变回亚也原本的样子。一直摆在桌上的镜子,就先暂时收进抽屉里吧,现在的亚也不是我,不是爸爸妈妈和朋友们想看到的亚也啊!
我和妈妈一起看一本织毛衣的教学书,上面有一件类似小时侯妈妈曾经织给我的白色羊毛洋装的衣服。
“妈妈,你是照这个样式织的吗?”
“对,过年给你穿上以后,还替你绑头发,打扮得美美的在玄关拍过照喔!”
那些都是我健康时候的事,现在只要一说起“那时候……”灿烂的儿时往事,总是让我感到悲伤,谈话也无法再继续下去。
关于将来
今天和妈妈谈了很多有关将来的问题。
妈妈语重心长地说:“你和那些先天性眼睛、身体有残缺的人不同,以往健康的时候能做的事情,现在很难从你脑海中抹除。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从前能做的事现在却不能够做,这当然会给你带来比其他人更多的苦恼。但从现在开始,你要和你的精神比赛。在别人眼中像机器人在做的广播体操,对你而言却是锻炼,你是在和自己的精神比赛喔,亚也!所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为了不后悔,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相信一定有将来!妈妈知道亚也常常哭,看到那样的亚也,妈妈真的很不忍心。但是如果不面对现实,不实实在在地站在自己的立场去考虑问题,好好充实现在这段人生的话,未来的生活或许会再也无法继续了。实在是做不到的事,妈妈和弟弟妹妹都会尽全力去帮你,但你若是发牢骚,或者和弟弟妹妹吵架,妈妈还是会毫不留情地责备你。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亚也的身份都是姐姐,是一个和普通人毫无不同的孩子。你要振作起来,满怀着爱心和希望活下去。即使遭到别人的冷眼甚至是嘲笑,也要记得忍耐跟释怀,就把这些当作是训练吧。知爱和爱知,爱知县出生的亚也要像县的名字一样,在爱和理解中成长……”
听完妈妈的话,我对自己现在的病情冷静了许多。
妈妈说得对!我要鼓起勇气向前看,为将来做打算。
“我想当图书馆的管理员,这样我必须考上大学才行,甚至去考公务员……”
“如果出门工作有点困难。你可以找寻一些在家上班的工作。比如说学好英文,将来在家做翻译?”
“我还想写小说……不过,对于缺乏社会经验,没有什么社会阅历的人来说似乎有点困难。”
“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你先想想现在能做、应该做的事吧。要努力!加油!”
“嗯,我现在能做的,大概还是努力地念书。”
这——就是我和妈妈关于未来理想的对话。
朋友
我和朋友们一起去看夕阳,大大的太阳洒落着红色的光芒……
线香烟火虽然会啪嗒一声瞬间熄灭,但在那一刹那绽放的却是明亮的光彩。
好漂亮的颜色,是苹果色呢!
Y子大声赞叹:“真的好美喔……”
没错啊!在夕阳的映照下,连飞机划过的云朵看起来也红红的。
Y子真的是个不错的人。
但当我问Y子能不能去她家一起念书,她却果决地拒绝了我。
我原本以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的,哎……
可是换个角度站在Y子的立场想,如果她不拒绝而勉强答应,却又无法配合我的步调念书,结果一定会不愉快吧?
我知道,我还是欠缺自我控制的能力。如果我说,是因为身体的问题而影响自我控制的荷尔蒙,那么这种说法是在逃避吧?
可以将心里真正的想法诚实地表达出来,而且听者也能了然于胸,那一定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让我站在了平等的线上。
S子笑着说:“我现在变得很爱看书,都是受到亚也的影响喔。”
“那真是太好了。”
看来,我不只是给她们添麻烦……
想不到除此之外,我还是有点用处的。
“亚也上次大哭的时候,看起来超可爱的。”
“啊?真的吗?真奇怪呢——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哭的样子可爱。我曾经对着镜子哭过,怎么看都不觉得可爱啊。”
“就是因为没看过亚也那样的表情,所以才觉得可爱啊。”
“过分耶——”
我强调自己可爱的地方不在脸蛋,而是气质,两个人听后哈哈大笑。
有朋友真好,真想和她们永远在一起。
苦恼
“沙利窦迈”(译注:{Thalidomide}一九五八年,前西德开发的一种镇定剂。怀孕初期的女性服用后,会使胎儿罹患四肢畸形症等怪病。)的受害女性,顺利产下了健康的女儿。尿布紧紧包着小婴儿的小ρi股,她还一边喝着牛奶。这算值得高兴的事情吧?可我为什么还是会感觉不安和担心呢?
我感觉到右腿的阿基里斯腱变得又直又硬,心里很难过。
更换教室对我来说可是个大难题。无论是经过长长的走廊还是上楼梯,都需要有人扶我才过得去。而且不论怎么努力都注定会迟到,有时还会连累朋友一起迟到,真是抱歉啊。
还有,吃便当的时候也很痛苦。眼看着大家都可以五分钟搞定午餐,同样的时间我却只能吃一、两口。再加上之前还得吃药,一旦发觉来不及,我就把药丸全部放入口中,然后和水吞入肚子里。看看周围,如果还有人和我做伴,就拼命大口吃饭。可惜就算我如何努力,到现在最后一个吃完的人还是我。妈妈特地做的便当当然不能随便丢掉,但时间又不够用,很抱歉啊,妈妈。
每次回家想吃完剩下的便当时,妈妈都会说:“让小黑好好吃一餐吧,你晚上多吃点就可以了。”
好可惜喔……我的便当=亚也+小黑。
Y子和S子就像随扈一样和我形影不离,也帮了我许多忙。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是朋友嘛。”
她们总是这么对我说。
虽然说“朋友要互相帮忙”,但在我身上却是例外。如果没有她们无微不至的帮助,我根本无法适应学校的生活。
老师们总是鼓励我说:“要努力朝自己一个人就能走路的目标前进。”我明白这句话的用意,我会更加努力的。
我的未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也绝不能指望永远和朋友在一起。
要是一直抱着和朋友一起就没问题的这种乐观想法,我今后可能就永远没有自己走路的机会了……
好想独自去某一个地方啊……
想要努力去完成某一件事,想要像疯子一样地大吼,也想要用尽全身力量地狂笑……
想去好多地方。
图书馆、电影院、冷饮店……我喜欢坐在那些地方靠窗的位置喝着淡淡的柠檬茶!但是现在只靠自己,我哪儿也去不了。纵使再生气、再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把梦想寄托于哭泣。
我真是软弱!但是豪无办法。这两年我就像是被爱哭鬼附身一样,怎么做都无法摆脱它。
现在的我,已经学会不出声偷偷地啜泣了。可是稍微哭一会儿,我的鼻头就会红红的。哭对身体其实一点好处都没有,不但累、眼睛痛、鼻塞,还会影响食欲……
这段时间真的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并不是说谁对我不好,但谁又能知道自己背后发生了什么事呢?就像我的病一样?呜呜……
我的诊断
我得了躁郁症、泪腺故障症、恐男症、欲求不满症、丧失自信症……
我无法大声说话,腹肌也越来越无力,难道是肺活量减小的缘故?
我也不明白原因。我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或许是因为行动范围逐渐缩小,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只是单纯想做点什么事——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即便这样,大家也总是很亲切地对待爱胡思乱想的我,这样反而令我更痛苦。
下课去厕所的时候,Y子也跟过来帮助我,为此她陪我迟到了十分钟。
“抱歉,对不起。”我的心里内疚之余,更强的怒气也随之而来。
好气、好不甘心!为什么连这种事都无法自己完成!?
现在的我和残障有什么两样?!
耳朵听不到,只是不方便而已,而我呢?
我的未来要想过得更幸福,就必须拥有和普通人一样的生存技能!你才十六岁,亚也!还年轻呢,加油!
老师利用班会时间选出了干部和队员。全班四十五人,队员共四十四名。
如果把自己想成是多余的人只会让自己更难过,那就把自己的存在当作是默默守护的天使好了。
我还可以捡起掉在地上的垃圾,关窗户也没问题,想做就能做的事现在还有很多……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不行,我怎么可以这样就放弃呢?!但无论怎么努力,怎么给自己打气,看到一直朝着目标前进的老师、弟妹还有朋友,我就会更深地体会到自己的悲哀。
我独自去看了场马拉松越野赛,为了想要从中看到某些感动,获得某种力量,但结果反而弄得自己更加沮丧。因为“跑”这个动作对我而言已经成为哀愁的代名词,随着朋友渐渐离我远去,我不自由的身体本身就是活动最大的障碍。
体育课我在一旁观摩时,读了自己最喜欢的书。
草柳大藏所写的《小姐你好》的故事,感觉和自己的现状很相似。
而我眼下正在看个冈真史所著的《十二岁的我》,“唯一不能做的就是自杀”,书中这句话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我必须考虑如何生存下去,而不是胡思乱想“将来会变成怎样”——我终于觉悟到这一点。
好好想一下步行的方法,该往什么方向,该怎么走最适合自己、最合理的路线。即使是清洁打扫,也该考虑力所能及、最有效率的方法……这些都是我应该认真考虑的部分。
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怜。
但是,这么做起码还有一半的好处,如果不这么安慰自己,我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情。
身体逐渐变得更僵硬,是因为天气变冷带来的感觉吗?还是病情进一步恶化了?
走路的时候,即使前方有扶手,我也会因无法握紧而跌倒……马路对我来说已经成了危险的地方,每天上下学都需要妈妈开车接送。妈妈在上班途中先送我到学校门口,然后抱我下来,之后我扶着妈妈的肩膀走到鞋柜门口,然后趁我换穿球鞋(大家都穿室内布鞋)的空档,妈妈再帮我把书包和便当拿到位于二楼的教室。
这样一来,两手空空的我便可以手握扶手,慢慢地走进教室。
放学后,我就去学校对面的点心店等到六点。
“去里面的卧室等吧,你还可以写写作业或是看看书。”点心店的阿姨也很关心我。
今天同样是在换教室的时候摔倒了,这次右边的脸颊伤得很严重。
S子又帮了我的忙,但“谢谢”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对于朋友们,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空白的两个小时(在点心店等待的时间)
学校社团活动之后,有很多学生会来到点心店里,被他们看到虽然有些尴尬,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已经学会了忍耐。
在这恐怖的两个小时里,我必须强迫自己看着店里人进人出,还要硬逼着自己的耳朵听一些无谓的谈话。
唉……时间就这样浪费掉了。
坐公车去上学虽然也很无聊,但却能强烈地感觉到人与人之间温馨的气息,而且还能感受到街道两旁的白杨、店头摆设的水果散发出来的诱人气息……这个季节所特有的气息。真的不想忘记这样的气息啊……
然而,我的背影却留给了我更加无法忘却的记忆——
那时我正在路上,当然,旁边有朋友在搀扶。
突然,我强烈地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所以不由紧张地加快了脚步。
环顾四周的同时,我还莫名其妙地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就在这个时候,从背后传来了令我崩溃的话语——
“真可怜……那孩子是智障吗?”
看到我哽咽地哭个不停,妈妈以口代枪向我开火了:“只有婴儿才会啼哭不已!你这样算是高中生吗!”
妈妈的斥责让我更加伤心,抽噎到泣不成声了。
不想长大
给惠美——我的表妹
惠美,亚也为什么这么爱哭呢?为何不能像从前一样,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呢?我好想回到从前啊!
如果有一台时光机,我好想乘坐它回到从前。看看曾经能跑、能走、能和同伴们一起玩的我……可是,现在的我还是得面对现实。
难道非得回到现实不可吗?
我不再想长大成|人!
时间停下来吧!别再掉眼泪了!
唉,惠美,看来亚也的泪腺真的是坏了,已经止不住哭泣了……
现在是晚上九点。就算全世界的时钟都不转动了,时间也还是一直在前进,不是吗?
生命有限,时间却是无限。
真想让胡思乱想到此为止啊!
其实,我最喜欢走路了。
国一的时候,我曾经从视听中心走五公里左右的路回家。
沿途采撷盛开的花朵,边走边抬头仰望蓝色的天空,看白云飘过,烦恼忧愁好像都随风而逝了。所以比起骑脚踏车或开车,我还是最喜欢步行。
唉,如果还可以独自走路就好了……
有个朋友说:“一个人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是最坏的孩子。”
还有朋友说:“一个人享受孤独的时候,感觉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真的吗?换作是我一个人的时候……不,我讨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害怕只有一个人的时候!
我究竟是为什么而活呢?
我总是接受别人的帮助,自己却无法给予他人丝毫回馈。或许学习对我而言是生存的目的,然而除此之外,我已经找不出任何我还能够做的事了。
即使只有三公尺长的走廊,我现在也无法顺利通过。
人类难道无法依靠精神力量存活下去吗?!
仅凭上半身,难道就真的无法移动吗?!
我想变得和空气一样,让大家失去后才突然发现应该要珍惜,而且希望自己是个性温和、容易让人了解的人。
今天调整座位,我被调到最前排去了。
每次上课迟到时,我都会思考从哪里、怎么走才能最快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看来只有滑行这个办法了。
突然发现自己如果稍微疏忽照顾身体,就会很容易疲倦、打呵欠、鼻塞,心情都变得糟糕透了。
今天下午的点心是烧芋,真好吃啊!
虽然才两点半,但是已经快天黑了。
从家中可以望见稻荷山上的樱树,叶子在不知不觉间几乎全部凋零了。
这样想想,学校里的银杏树叶子应该也都变黄了吧?我现在只能靠扶着朋友的肩膀或是走廊的扶手行走,只要一抬头就会摔倒。
教学观摩日那天,还好家人都没有来参观,我一点不希望妈妈到学校来。这样正好,我非常不喜欢被人以差别待遇、从上打量到下的眼光说:“看,她是残障人士。”这样一来,我一定又会流下不甘心的眼泪。妈妈也会因此伤心吧。
谁又喜欢身体变成这种样子呢?晚饭的时候,一想到此,我的眼泪就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现在就变得如此不堪,或许往后有可能沦为废人吧?妈妈,对不起。总是让你失望。
理事会开会那天,我和妈妈两人一起被叫去谈话。如果我的数学再加点油,就可以晋升到升学班了!亚也!一定要加油!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月神露出半张脸,透过东边窗口向我微笑。
关掉电灯,这么静谧的气氛很适合祈祷吧?
和身体健康的同班同学一起相处,无论如何都无法抹除内心的羞辱感——
我真的觉得很痛苦。
但是有时转念一想,也许这种羞辱感也可以转化为学习的原动力吧?我必须这样想。
我喜欢东高(爱知县立丰桥东高中),喜欢这里的老师,也喜欢S子、Y子,都喜欢。
我也喜欢当我在点心店里等待妈妈时,给过我巧克力的学长!
其实这一切,我都喜欢。
决定
妈妈前往位于冈崎的养护学校参观。回来后和我聊了些那里的情况。我听完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哭了起来。
妹妹马上就要考试了,正在埋头努力念书,而我则在房里发起呆来。
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的全是关于养护学校的事情。
坦白说,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在东高毕业。
但养护学校对我而言,却宛如未知的世界。哥伦布或是达尔文,不也是怀抱四分希望和六分恐惧,前去寻找探索未知的世界吗?
如果我进入养护学校,也许我还拥有着某些希望,那里有健全的设施和完善的制度,还能交到很多同是残障人士的朋友。
也许在那里,我将找到属于我的将来的路,迎向属于我自己的明天。
但是,对于养护学校,我总觉得是那些逐渐丧失社会能力的人才去的地方,我不想承认自己是这样的。
我不想同东高的朋友们分离。没有了朋友们,我担心自己没办法适应学校的寄宿制生活。
对于世人的眼光,我想这不是我能承受的,或许,对我的家人都会带来某些影响。
而且,我从没放弃我做为一个女孩子的权利……
我如果去养护学校寄宿的话,尚且年幼的妹妹,还会记得我这个亚也姐姐吗?还有弟弟,就算是偶尔也好,他是否能想起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呢?
怎么感觉有点像自杀的遗言啊……
其实S同学因为家离学校太远,所以从高一就开始寄宿生活了。
理由虽然和我不同,然而寂寞的滋味却一样吧?
大大的苍蝇挥舞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来。
不可以杀死冬天的苍蝇。想到夏天来临时它们还会生下许多宝宝,我顿时感受到“生命”的神秘,因此没有杀它。不知道它会不会感谢我呢。
从窗户看向外面的新校舍。
心里感慨万分:啊,这就是东高呀!
抬头仰望天空,白色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
妈妈说:“虽然亚也不喜欢生病,而且身体也不方便,但可以做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但如果亚也变成连思考能力都没有的人,那就不可能感受得到生病后被朋友关心、照顾的温馨了。”
和S子在河畔向阳处,一边听着侯鸟的鸣叫声,一边闲聊。S子对我说:“我觉得亚也变了。你现在会说‘蓝色的天空好美’之类的话,你的心思变得更细腻了。”
“那你有没有能让你缓和情绪的人呢?”我问她。
“嗯……弟弟或妹妹吧,因为会让自己更有信心。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独处的时候心情最放松。”
S子选择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而亚也却是被迫告别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这个差异是如此之大啊……
生物部有个长着虎牙的三年级女生,绑着麻花辫,很喜欢老鼠。有一天我和她一起走到图书馆,而且是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一个人走完的!虽然慢一点……当然多亏她配合我的步调。
她的家里养了四十只老鼠,于是她便和我聊起最初养的那只。
“她的名字叫‘娜娜’,是一只雌鼠,因为得|乳癌死掉了。老鼠患病后,病况会变得和人一样,最后也会死去,我最讨厌动物死掉了。”
关于她,我一无所知。虽然向老师或学长打听就能够了解,但我还是想从她的话语中了解她,所以,并不会想去多做打听。
记得我和她还有过一次交谈。
她让我叫她小莎。
她的家里有爸爸、妈妈、妹妹和四十只老鼠……
她的专用庭院里有老鼠的墓,里面种着忘忧草。据说忘忧草法文直译是“白老鼠的耳朵”。小莎告诉我白老鼠的耳朵和忘忧草的叶子真的很像。
“俺(小莎虽然是女生,却用男生的口吻,很可爱啊)一听说有人死了,就感觉对方好像代替自己死去一样。你的脚不方便,所以俺必须代替你不方便的那部分,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打了我手心一下,继续说下去:“俺可是相信超能力的哦。站在虫子的立场来看,咱们人类就是超能力者;站在盲人的立场来看,视力完好的人不也都是超能力者吗?”
小莎说话很直率,我很喜欢!
只是,无论小莎还是亚也,明年都不会在东高了。
GC(英文文法、英文作文)课的时间,K同学因为考试成绩不好,哭着说:“好气哦。”
老师对此置之不理,斥责道:“不准哭!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就该好好努力!”
好可怕。我就算成绩考得再烂,也不希望被那样痛骂……想着想着,或许是受到小莎的影响,心里不禁代替她闷了起来。
和S子同学聊起运动后身体变暖的经验,我把我的感受告诉她。
“感觉身体就像包子一样热乎乎的。”
“不一定要足球或篮球,即使不碰球,只要跑步也可以啊。”
现在,想到自己说起这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脸上还挂着眉飞色舞的表情时,真是挺羞愧的。
在电视上看到了电影《流浪汉》,心里忽然感觉产生了共鸣。
我一直相信神的存在,所以一想到现在的阻碍是神的考验,我的心情就立刻轻松了起来。
这种心情无论如何也我要继续保持下去。加油,亚也!
马上就要过年了。
今年一整年承蒙许多人的照顾。
明年对我而言将是精神革命的一年,因为现在的亚也,还无法坦然接受自己是身体重度残障者这个事实。
真的很害怕、很痛苦……但是,事实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不是吗?!是不是应该要去养护学校呢……
一想起养护学校,心里就感觉很恐怖。
对于身为残疾人的我而言,那里或许是最合适的地方也说不定。
但是我还是想留在东高。
想和大家一起念书。
想学习各种知识,将来成为大人物。
周围没有健康同学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想象。
妈妈抽空跟我聊起关于养护学校的事。她说在那里,亚也即使花费再多时间,也可以去做力所能及的事。亚也所处的立场也可以从拜托他人帮助,转换成帮助他人……
我现在正处于人生中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而且,决定迫在眉睫。
革命
“我要去养护学校。”我最终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告诉自己:已经三个学期了,也该是和东高分别的时刻了。
说真的,这些日子还是有一些小小的不满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对N老师说,一直到今天,我依然很尊敬、信赖您。但是在目前这样的状况下,我们将要分别,划上句号,我的心里是怎么也不会好受的。
老师您不用拐弯抹角地对妈妈说:“亚也在更换教室所花的时间太长。”您可以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留在东高根本是个累赘,快点转去养护学校吧!”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生气。
但是请不要不停地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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