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睡觉，我一点也不适应。每次似乎就要入睡了，却总是会一个激灵又惊醒。在床上挣扎了整晚，直到天空泛白，我的意识才逐渐迷糊起来。

还没来得及做梦，我就被唐雨范拍醒。他已穿戴整齐，叫醒我后，他便静静地坐在客厅看电视。我只好强打­精­神起来。

肖晓梅果真女中豪杰，说到做到，昨夜一夜未归。

厨房里清锅冷灶的。我想，唐雨范对我这么冷漠，也许是因为他的家里一直就这么没有人情味儿。我原来的家不是这样的。不管多晚，我们都要等到一家人到齐才开饭。

我对他说：“我下点面给你吃吧。”

他说：“不必了，我们上外面吃，吃完就走。”

我心中感慨不已。要让他的家变得温暖起来，也不是这一朝一夕的事儿。

原以为他会带我去医院，没想到他带我上了长途汽车。他解释说，人老了，知道自己的事了，就一心想回到家乡去。我说，我明白，这叫叶落归根。他抿着嘴浅浅地笑。

汽车比火车更颠簸。想到昨天受的罪，我心里只发怵。他拎起一个塑料袋对我说：“别担心，我准备了晕车药，水，话梅，零食，面包，还有呕吐袋，万一你受不了要吐可以吐在呕吐袋里。”

我胃里一阵翻滚，打断他的话：“你不要提吐字，我现在就要吐了。”

他愣了愣神儿。我捂着肚子蹲下，脸­色­苍白。

他急忙拿出药来，说：“先吃药吧。”

他脸上终于有一丝表情了。他的眉微微蹙着，眼里流露着关切，紧张地望着我。但这表情只在一瞬间，便消失了。当我正眼回望他时，他便立即收起那虚伪的关切，恢复常态。

他并不喜欢我。我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或者是他通过正常途径得来的孩子，也许情况会有所改观。

事实已然无法改变。我仰头将药丸吞下。那么，我要不要改变？

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下车的时候，脚都坐麻了，差点没摔倒。他只当没看到，扶都不过来扶一下。

我只好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又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摩托车突突突地将我们带到一座农家大院门口，放下我们，又突突突地开走了。

大门是开着的。唐雨范带我进去，刚进门，就听到有人在大喊：“来啦！他们来啦！”

一大群人将我们团团围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们，窃窃私语着。

唐雨范不给他们时间品头论足，拉住我的袖子往里冲。屋子里黑黑的。虽然是大白天，可因为窗子太小，又没开灯，从外面亮堂的地方进来，只觉眼前突然一黑。唐雨范对着黑暗喊了一声：“大妈。”

有个女人应了一声，站起来，我这才看到她。

他接着说：“这就是萌萌。”

那女人向我走了过来。是位穿旗袍的老­妇­人。年纪比我外婆要大，约摸七十岁上下，看起来很严肃。但她的身材的确好，这把年纪，穿着旗袍依然有前有后，玲珑有致，让我看了都羡慕不已。

老­妇­人向我伸出手，一双瘦骨粼峋的手，对我说：“你好，萌萌，叫我­奶­­奶­吧。”

我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怯怯地对她喊了一声：“­奶­­奶­。”

她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说：“去看看你爷爷吧。他一直就惦记着你呢。”

我向那张床走去。床上睡着一位老人，早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就是我的爷爷。他的眼半睁不睁，嘴微张，有气无力地喘着，似乎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去。

我很害怕。我对自己说，这有什么，他是你的爷爷。可这想法不能给我任何一点安慰。黑洞洞的屋子已经够碜人的了，加上他的喘息，只会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迈着小步，磨磨蹭蹭地向前走过去。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竟一头栽倒在床上，径自扑向老人身上。

我吓得几近魂飞魄散，连喊的反应都消失了。

老人看到了我惊恐的双眼。他改变了他的呼吸声，挣扎着“哦，哦”了两声。

­奶­­奶­急忙对唐雨范说：“快去把你爸扶起来，他想仔细看看萌萌。”

唐雨范便上前将老人扶起，让他依偎在他怀里。老人的眼睛已经相当浑浊了。他看着我，很努力地握着我的手，想对我笑，想说什么，可是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没能做到这一点。最后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脑袋一歪。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被子里浸出来，润湿了我撑在床上的另一只手。

当我明白那是尿的时候，在场的人早已痛哭着围了上来。喊他什么的都有，吵得我晕头转向，无所适从。老人握着我的手，还是温热的。我茫然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

让我稍稍宽慰的是，我根本不用知所措。很快，上来一帮人，将我的手从他的手里硬生生拽开。其余的人被请出了这间屋子。我也在其余的人行列之中。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人给他*服，抹身，换衣服，换鞋。

没有人来关注我了。我呆呆地站在一边，手还保持着刚才握着他手的姿势，默默地流泪。我竟然还没有来得及叫他一声“爷爷”。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我回头，一个比我年纪稍大一点的男孩对我说：“跟我们出去吧。省得大人们嫌我们碍事。”

我四处寻找唐雨范，想跟他打声招呼。可现场过于混乱，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只好跟着这男孩走了出去。

一出门，还有另外两个比我年纪略小的胖胖的男孩儿在门口等着。我们四人一行默默无言，向不远处一片草垛走去。

待大家选好位置坐定，大一些的那个男孩先开口了：“我先做下自我介绍吧。我叫子健，是你大姑妈的孩子，他们两个是双胞胎，大的叫子康，小的叫子豪，是你二姑妈的孩子。”

我这才发现，那两个小胖子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子健接着说：“他们两个，一个爱打架，一个爱骂人。”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小胖子便怒斥道：“放屁！”

我裂开嘴呵呵笑起来。他们三个也跟着笑。我问：“你们姓什么？”

不知道是子康还是子豪应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