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我都在电影厂里泡着。唐雨范不好总是麻烦刘鑫照顾我，常常婉言谢绝她的好意，执意将我留在他身边，看他画画。一谈起他的老本行，他的眼睛就开始放光。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学生，欢快地给我讲解美术知识。只是他不太称职，讲得十分不系统，随心所欲，想到哪儿是哪儿，常常听得我云里雾里，不知灵魂又飘向了哪个世纪。

“康斯太勃尔，是一个特别热爱家园的英国人。他描绘的风景处处充满着回归田园梦想的魅力。”他边画边说，“我很喜欢他画的云。萌萌你看，画云就是要记下阳光的光与影给风景带来任何影响的迹象，从飞逝的阳光中撷取刹那间的一刻，再将刹那间的一刻化为永恒的实体……”

我打了个哈欠，又不敢给他看到，只好紧闭双­唇­，那哈欠便顺着耳朵眼冒了出去。

我宁愿跟着刘鑫去看人家拍电影啊。

他却依然滔滔不绝：“调和就是从一种颜­色­或­色­调，柔和地逐渐过渡到另一种颜­色­的过程。调和­色­有着和谐的美德，可与任何颜­色­共同存在。比如灰­色­调，能带给人和谐与细腻，你现在站到画架前，能找到这种美妙的感觉吗？……”

和刘鑫在一起感觉真的很好。我想我的“与众不同”应该修改一下，我不仅能吸引比我大很多的男­性­，也能吸引比我大很多的女­性­。刘鑫并不当我是小孩子，倒象是她的闺中挚友，什么东西都可以和我分享，该生我的气时一样生我的气。

她带我去看拍戏，还会怂恿导演给个有台词的小龙套让我试试，但此举遭来了唐雨范的强烈反对，他坚决不允许我在任何一部电影里露脸。于是，我只好扮作路人甲或商人乙，穿着古装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充当背景。

原以为跑龙套是件很简单的事，没想到真的做起来，却是那么艰难。副导给我们说戏，拿着大喇叭一遍一遍地强调，喊上一天，嗓子都哑掉了。可就这么一个镜头，却不停地NG。不是主演们表演不到位，就是群众演员笑场了。折腾了几天，人累得只想往床上倒。导演一喊停，大家连戏服都来不及脱，直接就躺地上了。看着这群歪歪倒倒的“古人”们，真有一种时光交错的感觉，人不禁都跟着恍惚起来。

我比其他的“群众”多了那么一点优越­性­——我不必排队去领取难以下咽的盒饭，刘鑫早在员工食堂把可口的饭菜打好了，就等着我去呢。

见到她，我不禁垂头丧气：“英雄，饶了我吧，再别送我去跑龙套了，兄弟我天生不是吃这口饭的人。”

她对唐雨范笑道：“看，你姑娘参加了几天古装戏的拍摄，说话都变得跟古人似的了。”

唐雨范只是跟着笑。

她又转向我：“那去学舞美吧，将来接你爸的班。”

我仍是摇头：“教过我的美术老师都认为我的画是桃符。”

“嗬！你还真能耐啊。”刘鑫打趣道，“明年过年的时候，把你的画送我两张，我贴在大门上，包管大鬼小鬼都不敢来。”

我扑哧一笑，随即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能把不喜欢的人也拦在门外就好罗。”

唐雨范的脸在微微抽搐。他很明白我口中那“不喜欢的人”指的正是肖晓梅。但他显然不愿意在刘鑫面前提及他的家务事。他夹了一块­鸡­腿放在我碗里，小声呵斥道：“吃饭！吃饭都塞不住你的嘴么。”

刘鑫是个很知趣的人，她立即打圆场道：“快吃快吃，你爸忙着呢。”

唐雨范这段时间的确很忙，一来就钻到里间的工作室去，一进去就是一整天，连给我上课的心思也没有了。不进工作室就是去开会，一开也可以开上一整天。这个时候，刘鑫也不能陪我了。我只能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不停地走来走去，打发着我的无聊与寂寞。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户，窗外被一片小树林挡住视野，留下的狭小天空，偶尔会飞过一群鸽子。会议室里不时传来激烈的讨论，又会不时陷入沉寂。我却能从那片隐约的争论中分辨出唐雨范的声音。他的声线很特别，温和而沉着。我常常想，如果他去做歌星，不一定会比陈百强逊­色­呢。

我慢慢知道刘鑫其实不是学艺术专业的，她也不怎么会画画。她的主要工作是联络。美工要管的事儿很多，服装，道具，化妆，都归他们这边统一协调。她便是跑腿协调的人，把唐雨范的立意交待给下面这些人。她做这事很在行，用唐雨范的话说，她的执行能力很强。

我不屑地撇撇嘴：“这有什么，等我长大了，我来做你的助理，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唐雨范呵呵笑：“等你长大了，我就该退休啦。”

刘鑫刚巧进来，没听到我们前面的内容，猛然听到唐雨范的这句话，娇嗔道：“怎么会！­干­嘛把你自己说得这么老？等你退休时，萌萌都该四十啦。”

四十岁，对十四岁的我来说，是那么遥远，遥远到我几乎无法想象那一天真的会来临。只是我料不到，也许我真的没有机会等到那一天的来临了。

刘鑫喜欢唐雨范。当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承认了。我笑：“你可真有个­性­，明知他是有­妇­之夫还喜欢他？还在他女儿面前承认这回事？”

她却不加丝毫掩饰，坦然道：“这有什么。大家都知道我喜欢他。厂里的女孩子没有不喜欢他的。”她这话不假。看看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有多少女人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就知道。

我却觉得她在淡化“喜欢”这个词的喜欢程度。

我问：“那他知道吗？”

“知道。”

“那他还和你一起工作？”

“工作嘛，两回事。再说，谁会愿意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天天面对面地工作？那真得要把人给愁死了。”刘鑫边说边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张纸，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唐雨范的素描肖像。刘鑫无不得意地说：“我自己画的。怎么样，象吗？”

我仔细看了看，画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不但神情相似，细节也很周到，连他腮边的一颗小痔都没忘添上。想着她就这么和唐雨范面对面坐着，深情款款地审视着他，又款款深情地在纸上勾勒出他的模样，那情形，该有多么温馨动人啊。唐雨范也会这般深情地同她对望吗？

我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说不来的失落，于是故意逗她道：“费这么大劲­干­嘛，直接拍张照片，还是带彩­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