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心事无从付瑶筝。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更无人处忆平生。
十七 阴谋
之后的几天里,兵道上哨兵身影络绎不绝,不断有各种消息传过来,西瞻和大苑在云中涉州展开了拉锯战,双方互有胜败。按次数来说是西瞻胜利的次数多,按结果来说就是大苑胜和的成果大,仅在洛川和陈平关这样要塞之地两战之后.就杀死了将近两万名敌军,加上玉门郡、镇川、桔谷、遐芦等地的战役,短短二十几天时间,西瞻军已经减员接近六万人了,而且死的不是辅兵、不是步兵、不是掠夺来本就作为炮灰使用的奴隶,而是最精锐的骑兵。
这是以往周毅夫抗敌二十年也没有取得过的战绩。按照习惯,西瞻军队是不会对着一个关口强攻的,他们行动来去如风,打败他们还可以做到,但是要让他们无处可逃,那可就难上加难。
所以整个中军都喜气洋洋,似乎有用不完的劲,一天行军六十里没有人感觉疲累,人人都恨不得快一点赶到战场。
西瞻军如同疯了一般四面攻打,也如同飞蛾一般四下丢下尸体。胜利来得太容易,青瞳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元修也是一样,所有的士兵都兴致勃勃, 只有两个主要人物,每次互相看看,眼神都是忧心忡忡。
他们这一队人中最聪明的应该是萧瑟,但是术业有专攻,萧瑟对于征战一窍不通。他只有敏锐的政治嗅觉,没有敏锐的军事嗅觉。
青瞳最初还有点指望他能出个主意,谁知叫他来中军帐几次,他都是沉默不语,似乎心事重重。据说相国白天也坐在车中没有出来过,青瞳也就不为难他了。他的车子比青瞳自己坐的那架还舒适些。他有残疾,行军一整天坐在车上不动,也是很累的,青瞳特地将暖和柔软的车辆让了给他,就让他好生休息一下吧。
就剩下她和元修每天在中军帐大眼瞪小眼看着不计其数的好消息。好消息人人喜欢,但是要过自己努力了之后的好消息,接受起来才心中有底。
两个忐忑不安的人仔仔细细查看连日来的军报,一个字也不放过,意图找出些阴谋的痕迹。但是投有,西瞻士兵实打实死了接近六万人,现在只剩十四万余。死的人越多,是阴谋的可能性越小。无论什么阴谋都要有人才能执行,二十万军队奈何不得大苑大军,舍了六万人命能怎么样?真的化成厉鬼来复仇?
突然,任平生轻轻咦了一声,指着军报上被元修画上痕迹的部分问:“怎么好像每逢大面积伤亡,死的都是西瞻部族属兵,不是西瞻本部的精兵?我怎么觉得忽颜这一手,这么像借刀杀人呢?”
元修一愣,“任大哥?你怎么知道死的是属兵还是精兵?”
“我当然知道,”任平生道,“这次去草原,各个部落衣着、标记、马匹烙印都完全不同,你看这里——”他指着军报上简易画出来的印记,道,“这块圆形中间是狐狸,是薛延陀部落的图腾。这个是没有腿的神鸟,是贺谷部落的标记。这个是好像一片雨点的实际上是狼牙,速离部传了几个首领,就加几颗狼牙。而西瞻本部的士兵是以鹰为标记的。你们看看,缴获的东西里面,鹰旗才有几面?最多死了一万人,都是其他山毛野兽……嚯!狐狸最多,薛延陀部这次惨了!恐怕死了两万人上下了。”
借刀杀人?为什么?任平生去杀这些西瞻部属有目的,忽颜想杀他们,为什么?
“我明白了!”青瞳和元修一起叫起来,又一起停下口。任平生沉默一下,叹道:“我也明白了!”
“真狠哪!”元修牙疼似的抽了一口气,“对仇人狠的人我见过,对自己也这么狠的,当真没有见过!”
他忽然兴奋起来,道:“好了,阴谋是阴谋,但没有针对我,这便行了。只不过事情没有忽颜想得那么便宜,这些部落番兵我要,他本部的精兵我也势在必得!
他存了消耗部属的心思,就必须要保存自己的实力,不会选在涉州和我军决战。既然如此,我们这二十万军队也没有必要赶去涉州助阵了,不如直接堵在云中,等他自投罗网。”
青瞳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狠下心肠,若是半年前,西瞻军没有侵入中原的时候,她还不会想要赶尽杀绝,她只想要这些侵略者离开大苑的土地,不要骚扰大苑的百姓!
但是现在,这些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就算把他们每个人都留下来,也不足以赔偿大苑失去的人命。并不是大苑人多,死了些就无所谓的!她若是不竭尽所能,给西瞻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如何对得起这半年来受苦受难的中原百姓?如何能让这些胡人下次挥鞭南下的时候,不停下来仔细思量一番?
阿苏勒,我关心你的安慰,可我不能爱屋及乌关心你的国家!因为两者对立的时候,我更爱自己的国家!换成是你,也必定会这么做!
“来得及吗?”她问.
元修迟疑片刻,道:“我们加紧行军,应该来得及。我想西瞻那些部落连着死了这么多人,未必就没有察觉,至少短时间内,忽颜不应该能指挥他们出死力进攻了。”
“好吧,传令——每天晚上少歇息一个时辰,中午少歇息一刻钟,每一队派几个熟悉行军的老兵带着,让教程加快一成。急速行军,绕过涉州!”
“急速行军,绕过涉州!”军令在苑军营地以号角的方式吹响。
第二天刚刚泛白,士兵们就在各级将领的催促下,快手快脚地收起营帐,在走惯了急行军的老兵带领下,不知不觉加快脚步,向北方一路疾行过去。
不出元修所料,之后几天,驿道上传来的消息多半是胶着状态,甚至苑军还接连在涉州吃了几个小亏,将云长郡周围的几个县乡丢了。因为元修下令是当受不住的时候及时迁移人口,所以百姓的伤亡并不多,但是士兵为了掩护撤退,伤亡却不小,财产损失更是没办法去计较了。
如果一切顺利,忽颜这二十万军队,就要全留在大苑境内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一切顺利的事情是很少的。就在元修松了一口气的那个夜里,又有一个重大的好消息被哨兵连夜送进去——继洛川大捷以后,大散关又一次留下足足一万七千敌军的性命!前前后后,西瞻二十万大军减员接近八万,已经只剩十二万人。
“大散关胜了?”元修跳起来,直冲到那探哨眼睛前面,喝问,“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之前!这封军报是快马加急,昼夜不停地送到的!”哨兵大声回答,自豪得很,“远佫礼将军身先士卒,以身诱敌,终于将敌军团团围住。远佫礼将军身中三箭仍不退却,终于取得了一场大胜!”他也是出自元家军的,远佫礼胜利,他同感光荣。
“他妈的!怎么胜得这么快?这才三天!三天!远佫礼这个王八蛋,该你拼命的时候不拼命,不该你舍命的时候你玩命,老子就不应该手软,你丢了陈平关就该将你掐死,不用留你现在留你现在去玩命!你他妈的怎么没真去死?”
看着自己家一向风度翩翩的大帅一边毫无顾忌地骂着脏话,一边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往身上套,那哨兵惊愕得长大了嘴,一时间无言以对。连日来都是坏消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他不顾元帅正在休息就上报,不就是为了让元帅大大高兴一番吗?
“你堵在我的床边做舍命?让开!速去报告陛下,再……再把相国也叫醒!”元修穿好衣服,静下心来,道,“你跟陛下说,我安排一番,随后就到!”
十八 拖延
等元修来到中帐,萧瑟已经来了。青瞳指了指椅子,道:“坐吧!”
“坐不住!”元修怒气冲冲地道,“这下忽颜高兴了,西瞻军已经不足十二万人,其中西瞻本部精兵却还有八万多,其余部落加起来只有三万,已经不足虑,他肯定已经拍ρi股走了!现在消息还没有传过来,我敢保证,明天再去看西瞻营地,一个孙子也没有了!”
“你这样来回跳,就能把西瞻人留住看你耍猴?”青瞳皱眉斥道,“坐不住也不要乱走,我看了头晕!”
元修站住不动,见另外两个都是坐在的,不方便说话,于是冲青瞳随便抱拳施礼,意思了一下,自己也气呼呼坐下了。
元修贵族出身,平时一直表现得像个懦将,指挥作战的时候也要带着三分潇洒,如果不是在青瞳面前实在轻松,也不会如此失态。
不过呢,从这里就能看出,元修虽说已经是侯爵了,却是暴发户。如果是大苑有几百年底蕴世家出来的子弟,养气功夫必定十分到家,别说当着人,便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自己照镜子也会心平气和,哪会像他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青瞳不在意这个,她自己出身皇家,但因自幼给王充容放纵着长大的,也同样没有这等养气功夫。
“元修,你派人说你要先去安排一番,你安排什么了?为什么把萧瑟也叫醒?”
“臣将军队重新整合一下,命精兵和骑兵在前,普通士兵和役夫殿后,如果陛下赞同,臣就连夜带着精兵先行,快快绕过涉州去拦住西瞻人。”
“且慢!”青瞳眉头皱了一下,伸手拦住元修,“役夫带着补给辎重,这么大规模的行军,没有役夫跟随,前行部队是很危险的。再好的精兵没有饭吃也会变得毫无战斗力,你还打什么仗?”
“这就请陛下留在军中指挥,粮饷接济事宜就麻烦相国了,你们随后赶到。我算了,我最多也就比大军快七天时间。精兵和骑兵可以随身尽量多带些干粮,支持七日无妨。之后你们就赶上来了,援军和补给就都有了,还怕什么。万一有困难,我还可能在沿途郡县调拨物资,这个也需要相国协调。”
青瞳心动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精兵能随身携带多少补给?这样不带辎重孤军深入,几天之内解决不了敌人你就大大危险了。”
元修道:“这一战定然是速战速决的!乎颜没有走我们预定埋伏的路线呢?若是他不急着回去,要再留在涉州深入战斗呢?随便什么事情都随随便便就可以拖上些时日。或许他拦不住你,但是精兵你都带走了,剩下的士兵和役夫我不保证不被他用什么办法拖住,那就不能及时给你们送补给。那我们这些精兵都将面临断粮的危险,恐怕就要断送了。”
元修眉头紧皱,道:“那也只是无功而返,谈不上断送。陛下,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了,此刻疾行突击的确困难重重,但死马当活马医吧,眼看着大鱼就要脱钩,不做最后一番努力,我始终不甘心。”
“没你想的那么容易。”青瞳道,“你我都知道,关中军人数虽众多,却都是各处征调而来,实战能力并不太强,这些精兵还是你依据新政调整部署之后训练得来,体质和作战能力过硬,心理可未必过硬。他们高高兴兴地去伏击,那是建立在对你极大的期望之上。等了多日还没有和敌人交手,士气想必低落。
“粮食都快吃完了,又加上士气低落的士兵,只要被兵行险招来一次伏击。他们看到敌人最先想到的,肯定是你这个主帅料政失误了!你别看我,这是事实。士兵的士气很大程度看你的本事。他们不会去想,路有那么多条,要绕到敌人面前去拦截,栏不着是很正常的事。要是士兵都有这份冷静,他们都能当将领了。你带着没有食物补给也没有士气的所谓精兵,遇到只有踩着你们尸体才能跑出生路的西瞻士兵,能是无功而返那么简单吗?”
元修越听越是沮丧,终于叹了一口气,心中承认她说的是事实,却道:“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我们出奇兵,有可能无功而返,有可能将他们顺利拦住,也有可能被他们吃掉!但是不出奇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让他们平安离去!西瞻人在我们大苑折腾这么久,我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如今好容易等到冬天,等到他们内部开始混乱,我忍了这多久才有这个机会?现在他们才伤了点皮毛就要走,我实在不甘心!让我去吧,哪怕是马革裹尸,我也死而无憾!”
“什么马革裹尸死而无憾?”青瞳怒道,“你是四十万大军的元帅,你真要马革裹尸了,不知道有多少将士要为你陪葬。”
“那怎么办?”元修道,“就让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青瞳叹道:“那也没办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个世界上的事,算起来还是不如意的多!”
元修思虑再三,终究是没有好办法,心中十分烦躁,嘟囔一声:“这回西瞻人全身而退,足可以解去聘原之危,有人要高兴了!”
青瞳瞳孔慢慢收缩,定定看着他,“元修,你怎么又来了。”她的声音没有特别下沉,脸色也没有特别阴沉,却让人觉得帐篷中的空气都一沉,顿时寒冷了不少。
元修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数下,心惊胆战,干笑,“臣是说,忽颜要高兴了,他能几时回去,肯定高兴的。”
青瞳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移眼神,淡淡地道:“我很乐意看见他不高兴,只要你有办法。没办法的时候,不要乱发脾气!”
“臣没有发脾气,真的,臣本来想说的就是忽颜会高兴了。”元修摆着手退后一步。
青瞳皱眉,“你还是别和任平生经常待在一起吧,光学会了他的无赖性子,又学不来他的光棍气魄,他开玩笑时可笑,你开玩笑时可气!元修,我念在与你相识与危难,再最后和你确定一次,绝对下不为例!西瞻这二十万军队,我和你一样,非常想把他们全都留下来!”
“元修。”一旁一直安静的萧瑟突然开口,“我不曾带过兵,但是看过许多兵事战役,奇兵虽然被人津津乐道,但那都是在没有办法的前提下,现在我们已经占据优势,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赞成陛下的意见,要走得稳稳当当,全军一起走!”
元修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全军一起走,来不及!我的相国大人,你说这个没用。”
“如果我有办法,让他来得及呢?”
青瞳和元修的气场同时破了,一起惊愕地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他们只当是胡说,可是萧瑟轻易不言,言必有中,他是从来不胡说的!
“相国?你真有办法?”元修这一声相国叫得毕恭毕敬。
“议和~”萧瑟淡淡道。
“议......议和?!”元修和青瞳互看一眼,“现在?这个时候?和西瞻人?”三个疑问一句比一句问的声音大。
“不错!”萧瑟沉声道,“我们已经可以确认,忽颜是知道聘原被围困之事。设想一下,聘原岌岌可危,其余部落的属兵也就罢了,为什么西瞻本部那十万精兵竟然稳如泰山?不争不抢、有条不紊地拦阻援军?要知道,西瞻那十万精兵都是聘原周围的禁军,他们的家小、资财都在聘原城中,得知聘原被围,别人不紧张,他们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聘原被围的消息,忽颜一定用严密手段封锁了,这才使得三军士气不倒。可是他要撤退,问题就来了。没有足够的诱惑,即便是忽颜也不能命令那些部落属兵白白送死,而我们在涉州损失是有限的。我想,所得财物。忽颜一定全数给了那些部落属兵。连番攻打抢掠,西瞻本部的士兵既然保存了实力,那就是没有多大的功绩,也就应该没有分到足够的财物,前面可以说是为了平衡,西瞻本部的士兵听从自己主子的话,甘心情愿当辅助角色,一定是忽颜对他们有更大的许诺。可是突然之间,忽颜丢下一切,要撤军,许诺给自己士兵的东西不能实现了,士兵怎么会不心生疑惑?
“自然,他可以用权威强势命令,他是皇帝,那是西瞻本部的士兵,对他的命令必然是无条件执行的。但是这么做必然会影响士兵的士气,士兵们一路走一路必定在想,这么急着赶回去,是为什么?忽颜如果不及时给他们个明确的解释,这时候若是将聘原消息传出来,哪怕添油加醋,直接说聘原已经失守,西瞻士兵难免也信了。
”忽颜此人乃是枭雄,不会看不出这样做的不利之处。所以,我猜,北褐入侵、聘原被围的消息,他过不了几天就会更三军讲明了。
“如果我是忽颜,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不知不觉甩下那三万多属兵不理,自己带上本部士兵疾行回国。出发之前,我会和他们说这是一次军事任务,但是走在路上,我便会对三军将士说,我们要回国了,因为我们的都城聘原,此刻正被北褐军队层层包围、尽力攻打。但是不用担心,振业王已经带着三万人,和城中的二皇子里应外合,将局势稳定住了。只要我们能及时赶回去,就一定能让北褐军队进不了聘原,就能保全他们每个人的亲人、财物。士兵们的父母妻儿都在聘原,他们必定会不顾一切往回赶。身处无法回头之境地,士气会比什么都振奋!谁拦在他面前,他们就会和谁拼命!所以元修,你若是真的带精兵拦截,即便侥幸叫你堵住了,几万人对上忽颜红了眼睛的八万多士兵,那也很可能给人添士气去了。只有全军压上,从容布置,才有胜利的希望。”
元修认真思考i,终究还是觉得他说的有理,可是,这和议和有什么关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相国,你刚刚说议和,还有什么比聘原对他更重要?你用什么条件,怕也不能吸引西瞻人为之停留吧?忽颜根本不会答应议和!”
“这就是选择时机的问题了。我们抢在忽颜将聘原消息宣布之前,忽颜是不会愿意,但是那些受了重大损失的部落,岂能不怦然心动?我军刚刚在大散关胜了一场,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败多胜少。短时间内,谁也不能说两军谁能最后获胜。京都和我们随时可能开战,这个消息是瞒不住的,早就该传进周围几个国家的耳朵里。那些草原部落也会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我们可以放出风来,说京都异动,我们急着回去争夺权势,没有余暇时间和他们僵持了。这个借口天衣无缝,由不得他们不信!”
“同样是因为短时间内胜负难料,所以我们议和,在条件上不愿意放得太轻松,也就情有可原。聘原是西瞻的都城,和这些部署没什么关系,他们又不心疼,哪怕这个时候忽悠对他们也说出聘原被围之事,他们也绝对舍不得马上可以白白到手的东西,他们会有各种办法劝说忽颜接受议和。他们会为了怕大苑知道他们很快就要撤军就不给他们好处,而严格隐瞒聘原的消息,他们会多长出一双眼睛似的帮我们监视着西瞻人的动静。一切只为了议和能够顺利进行,能让他们得到足够的好处。只要议和开始,哼,历史上你听过议和时商讨利益,有几天之内就能解决的吗?”
元修大喜,“对!以那些部落的贪婪之性,听到我们打算议和,必定舍不得走。我们可以派个使臣去,用大量财物刺激他们,一天拖成三天,三天拖成五天,等我们调兵北上布置好了,给他们重创!就算答应一座金山,他们找谁去兑现?”
“来得及吗?”青瞳问萧瑟。
“大散关是一天之前战败的,收拾残局也得一日半日。元修一直让人盯着西瞻的大营,至少到昨天为止,西瞻本部士兵和三万属兵是在一起扎营的。忽颜想甩了他们自己走,必定要骗他们,说自己率军给他们开路之类,那也要筹划个一日半日才像那么回事。所以我料想,聘原危机的消息他应该是几天之后在路上说,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使臣只要能在一夜之间赶到,明天中午之前出现在忽颜的营帐就绝对来得及。”
青瞳不禁看了看帐中的沙漏,此刻已经过子时了,到明日午时,只有是一个时辰。好在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是涉州边境,距离大散关百余里。快马一夜之间到达并非难事,若是有胭脂砚台那样的好马,更是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十九 密谋
西瞻营地扎在涉州高辰郡外围,月色笼罩下,像在帐篷顶上抹了一层黄油一般,一座座都发着幽黄油润的光。
中军大帐里面没有点起蜡烛,帐外站着十几个军官。人的脸色在月光下是惨淡的蓝白色,人的表情也是惊骇欲绝,如同一群没有投胎的鬼魂。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整个帐中一片死寂。
就在今天中午,他们才刚刚得到一个好消息,大苑竟然派来使臣求和了。这场仗实在打的太久了,即便是一向喜爱战争的西瞻人,也已经厌倦了。他们喜爱战争,是因为在草原,征战几乎是获得优越生活的唯一途径。而打到对方求和,则是征战的最好结果。
到了议和这一步,通常都是中原人没有别的办法了的时候,每一次他们都会做出很大的让步,这意味着不需要拼命就能获得足够的金钱、足够的物资、足够的美酒。
今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人人都喜气洋洋地睡下了。谁知睡到三更天,最香甜的时候,却被中军帐的亲兵粗鲁拍醒,命他们不许声张,一定是件十分秘密的大事。
“北褐入侵,聘原告急!”
这的确是大事了。八个字便将十几个军官全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当中坐着的不是皇帝,估计大家会上前扯着他的领子问,你做噩梦了吧?
忽颜静静地坐在帐中,他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慢慢扫过。这些穿着正规军装的人,都是西瞻本部的将领,从出兵以来,忽颜为了以示公平,军事会议都是召集全部部落代表一起开的,这样摒弃其他部落,暗中进行会议还是第一次,所以要做的这般严密。
大将何必住承受不了帐中压抑的气氛,终于开口说话了,“陛下,既然聘原危急,那白天您为什么一口就答应下来,同意和大苑议和?那个大苑使臣说话啰啰嗦嗦,他什么主也做不了,什么都要回去请示,咱们现在哪里有等他来来去去的时间?聘原若是有失,我们的家人、族人,岂不都......”
忽颜斜睨了他一眼,在月色下,他的眼睛是狼一样的幽绿色。何必住心中一寒,不敢再说了。
另一个叫福合格禄的幕僚上前施礼,道:“陛下,再多的金子也有地方要放,再多的牛马也要有地方养。如果我们的家都没有了,我们就是拿到再多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陛下不应该答应和大苑人议和,应该急速回去。”
“不答应?”忽颜冷笑一声,“今天帐中的情形大家也看到了,那些个俟斤,哪一个不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们的眼睛已经被黄金迷住了,我说了不答应议和,他们能同意吗?”
另一个叫辖下的将领上前一步道:“各位安静一下,末将觉得陛下的做法很对,眼下我们急着撤兵,大苑也急着撤兵,就看谁先沉不住气了。多拖大苑几天,就能拖得他们多拿出些东西来!就算现在回去,没有个一两个月也回不到聘原,就差这几天的功夫了吗?如果我们沉不住气,匆匆撤军,万一大苑看出便宜追上来打几仗,不但同样要耽搁时间,我们还什么也得不到!所以说,还是陛下深谋远虑。”
他笑容满面的望过去,却见忽颜阴沉着一张脸盯着他,辖下心中一惊,虽然不知道忽颜为何生气,但是明白自己这番马屁拍在马脚上了。
忽颜等了很久,见帐中再没有人说话了,才冷冷的道:“你们别再妄想了,大苑不会真的拿出一个铜钱,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拖住我们,哼哼,我今日出言试探,要了云中三个郡的土地和足以将大苑整个财政都压垮的钱财,那使臣居然没有当场反驳,说什么做不了主,要回去请示!他竟然是使臣,心中肯定有个大体的数目,面对这么离谱的条件,他不能做主同意,难道还不能做出反对么?我敢说,如果大苑真心想议和,他回去请示这两个条件,足以让大苑皇帝将他脑袋砍掉了。”
帐中几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今天白天忽颜说出条件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被这个数目吓呆了,只要有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那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庞大收获,尤其是看到大苑使臣面上故意露出为难之色,却迟迟疑疑说要回去请示,这些人都觉得大苑是真的急着退兵,这样的条件似乎也有答应的可能,即便不答应,或者只答应一半,三分之一,那也足以让所有人都血脉喷张,被说那些部落不舍得,便是他们,也很难舍得。
“陛下!”福合格禄迟疑道:“我听说中原有一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现在他们内部出了问题,皇位都叫人占了,没有心思再和我们北疆争夺,那也合情合理。别说三个郡的土地,昔日他们大混战的时候,不是曾经有一位皇帝不惜自称儿臣,将相当于大苑十六个郡的富饶土地都献出来了吗?十六个郡,目前大苑最大的州府也才下辖九个郡,那个皇帝也给了。”
“那个皇帝会给,这个皇帝肯定不会给!你们要等,等来的只能是她的屠刀。”忽颜冷笑一声,他曾被大苑这个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杯酒泼在脸上。这样的遭遇,一辈子只此一次!他对这个皇帝,还不了解吗?
“我敢说,一日之后,使臣重来,必定说个异常低的价格,等我们不满,和他争执,他再退一步,还要回去请示!如此三番两次,就让我们傻傻的等在这里。”
忽颜冷笑道:“不真的给我们东西,却又来议和,你们说,苑人除了想拖住我们,还能有什么目的?”
何必住问道:“为什么拖住我军?难道…….苑人也知道聘原的事情了?”
忽颜脸色沉重之极,缓缓道:“恐怕……是如此了。”
青羽来传信,是说了第一只黑鹰很久没有消息传来,恐怕是出了意外。但是算算日子,这个意外也是在西瞻境内出的,不应该会让苑军知道。忽颜再往坏处想,也想不到黑鹰居然刚好被苑军打了下来,只不过种种迹象表明,苑军即便不知道聘原之事,至少也明白西瞻国内是遇到事情了,明白他们要急着回去。
忽颜暗自叹了口气,他用那么多部落士兵舍命猛攻,自问没有露出一点要走的迹象,可是这一番苦心并没有瞒过大苑,他们还是察觉了。从萧图南居然将青瞳私自放走之后,忽颜就开始关注这个女子,他并没有敢对她掉以轻心,已经十分小心了,却还是没能顺利实现撤军计划。
尤其是最后这手议和,玩得简直阴险至极。现在近十三万士兵混在一起,原本忽颜明天就打算以部落属兵损失过大为借口,让他们留守。调自己本部三万人,让儿子萧定西带领佯攻下一个目标,随后再传来萧定西遇险的假消息,自己带着剩余五万人前去支援,只要将那个攻打目标设在半日路程以外,他们就可以无声无息的消失,留下的近四万属兵在十几万人的营地里,正好可以掩人耳目,替他们混淆苑军的视听。
如今议和得人来了,他要再打仗就没有借口。毫无理由地调兵出去,部落属兵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不对?若让他们知道自己前面的安排,不用苑军来打,西瞻大营中自己就会上演一场全武行,八万精兵对这不到四万属兵虽说有把握,但是只要有消息传回草原,他们回去的路上也就步步荆棘了。各个部落在大苑的士兵还有不到四万人,可是他们部落中的人口加在一起,却四百万也不止。以草原民族的剽悍,这四百万人即便都是女人孩子,要吃下这八万士兵也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陛陛….下,”何必住咬咬嘴唇,还是实在忍不住,终于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苑人都知道…..这,聘原被困的消息,您知道多久了?”
“一个月。”忽颜淡淡说道。
“什么?”何必住跳了起来,“一个月,您现在才说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这种口气对皇帝是不敬的,放低声音:“那我们选段时间,打那个陈平关赫连堡什么的,是为……”
“我知道你们都很疑惑,只不过你们别忘了,聘原是你们的家,更是我的家!最关心西瞻命运的人,是我!”他淡淡道,“记住这一点,萁他的事,我让定西给你们讲。”
说着,他就慢慢踱进中帐,走进夜色中。帐子里所有的将领都像中了魔咒一般,眼光锁着这个瘦弱、衰老,却不乏睿智和英勇的老人。他的身躯枯槁伶仃他的步履老态龙钟,可是帐中几员将领却都肃立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越是年纪大、有家族背景的将领越是明白,眼前这个看似迟暮的老人,到底有多么厉害。
西瞻建国有两百间,只有他才将疆土扩大了,而且是整整扩大了一倍。那么多部落臣服西瞻,却一直是各自为政,只有到了他这一任皇帝,才通过联合、打压、扶持、离间等等手段,让各个部落对国家的依赖越来越大,可以说直到现在,各个部落才正真意义上掌握在皇室的手中。
草原乃是物竞天择的地方,有多少狼群,就有多少狼王,他能被那么多狼王心甘情愿地臣服,岂是容易的事?
二十 追击
忽颜缓缓走出去,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凛冽刺骨,却很适合他现在这具越来越燥热难耐的身体。塞斯藏说,当他睡觉再也盖不住被子的时候,就是内脏再也抵不住阳气煎熬的时候。然而,他现在几乎连衣服也穿不住了。他知道,属于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但是他已经知足,内功真是歌很奇特的东西,硬生生为他增加了一年多的寿命,并且能让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时光,都维持足够的精力和尊严。否则,早几年他就应该缠绵病榻无法起身,而现在,他的坟墓上方,应该已经长满了青草。
离得远了,帐篷中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再走几步,就听不见了。忽颜不关心争吵的过程,结果只能是他想好的。就让儿子和这些将领说明一切吧,他们不管多惊讶或者不满,还是会执行命令,这次带来大苑的将领,都是很忠心的,这一点忽颜并不担忧。
忽颜看上去悠闲得很,还和远处一个毫不知情的哨兵温和地打了个招呼。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正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忽颜还是慢慢地向前走,唇边甚至露出一丝微笑。的确,这一次西瞻遇到了很大的危机,一方面是因为他遇上了歌同样不可小觑的对手;另一方面,却也是由于他扩张得太快,埋下了许多隐患的缘故。可以说,这些隐患现在不发作,迟早也要发作。
危机和机遇向来密不可分,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将隐患拔出去的机会。这个老人一边走,一边想,步履虽然沉重,但是一步一个脚印,扎实之极。
第二天一早,忽颜就“病了”,只剩下萧定西和部落俟斤们周旋。
忽颜病得并没有引起怀疑,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所有人都精神亢奋,一个七十多岁身体本来就有病的老人,高兴了喝点酒,多耗费些精神就生病了,这很正常。
看来忽颜病得还不轻,连第二天晚上,大苑的使臣赶回来,他都没能起得了床,还是萧定西和薛延陀部落的赴离共同接待的。
大苑使臣回来之后,倒是没有把价格压得很低,只是提出用一些十分笨重的原木、铁矿石等物代替部分钱财。草原钢铁稀缺,但是弓箭马刀又都十分需要铁,铁在草原的价格是中原的三倍以上。每个部落每年都要为铁付出大量代价,这个铁矿还真的让大部分俟斤都心动了。只可惜草原的冶炼技术也不够过硬,要不是大苑提供的是没有经过冶炼的铁矿原石,给他们也是炼废的多,这些俟斤几乎就答应了。
但是,数额这么庞大的铁矿大苑都舍得拿出来,再挤压一下,说不定他们就能拿出更多!人人的眼光都变得贪婪无比,条件越发提的苛刻。
大苑使臣果然不出忽颜所料,一句要请示,就将议和的日期又定在三日以后了。
就在西瞻人贪婪地等待之时,元修所率领的大部队已经悄悄绕过高辰郡,堵在高辰与上扬郡的必经之路上。
探哨和斥侯严密观察着西瞻大营的消息,源源不断将西瞻人的一举一动报告过来。忽颜此刻一定焦头烂额,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成功甩脱那些红了眼睛的属兵。萧定西还是在和使臣翻来覆去地谈着条件。营地里每天还是人影憧憧,大概是议和让他们放松了情绪,士兵走出帐篷往来穿梭于营地的还更多了。元修命斥候加倍小心,离得远远地盯着就成,避免和敌人碰面。
网子已经织好,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忽颜想出什么办法,终于甩掉累赘,急着撤军的途中,正好一头扎进苑军的包围。如果能在撤军之前,再和他们自己的部署死战一场就更理想了。
元修在这边设想得很美好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涉州偏北一户牧民在雪地上发现大军行进的痕迹。
那牧民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他给自己家牛羊喂完干草之后,剩余时间没事做,就骑着马赶到十里路之外的里正家,将发现大量马蹄印记的事情报告了当地的里正。里正报告给乡正,乡正报告给县令,县令报告给郡守,再由郡守报告给元修,都已经是两天过去了。
草原风大,一场风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见了。只能根据那牧民的形容,判断这一大片蹄印应该至少有四五万人才能留下。
元修惊出一身冷汗,一面立即派出大批探马撒向北方大面积寻找,一面不顾暴露危险,命斥候接近还在高辰郡的西瞻大营查探究竟。
一天之后,两队人马先后有了消息。找人的探马沿着那牧民指出的印记,在渍水下游找到西瞻大军的痕迹,河岸边扔着许多云梯和大车。忽颜利用这些他带来攻城的工具,当做渡桥,已经渡过渍水,向西北而去了。
巡营的斥候也同时发现,西瞻大营中,属于部属士兵那一侧毫无问题,属于西瞻本部的那一侧,则只有外围两圈营盘是有人住的,里面大面积都只是空帐篷而已。西瞻本部的一多半,近五万军队,便凭空消失了。
外面这三万多士兵每天走出来,给人营中很热闹的错觉,加上萧定西每天匆匆来去,忙得很。不管是西瞻的属兵,还是一直引颈期盼的苑军,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忽颜是什么时候走的!
算算时间,只有他第一次见到使臣的当天夜里就及时撤走,这才有可能在元修大军赶到之前脱身而去。元修,他拦截的位置倒没有错,只是时间不对,两天前忽颜便带兵从这里走出去了,他带着大军紧赶慢赶、小心翼翼地扎营苦等,都成了笑话了。
忽颜竟然走得如此果断,竟然弃接近一半的士兵不顾,竟然抛弃他自己的儿子不顾,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走了!
元修恨得牙齿发痒,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当真是一代枭雄。
“怎么办?”他问身边的萧瑟。
萧瑟眼睛眯成一线,咬着牙齿命令道:“追!”
元修心中一喜,他很想追,正怕萧瑟不同意。他假惺惺道:“相国之命,自当遵从,只不过,离那牧民发现痕迹,到渍水渡河,忽颜已经抢到了三天的先机。他麾下又全是骑兵,现在追击来得及吗?”
“来得及!”萧瑟沉声道,“忽颜为了悄悄撤退,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他的士兵不可能每个人带着两匹马替换行走,而我军马匹不少,抽出一部分精兵,让他们两马交替完全可以做到,速度顿时就会比他快了不少。且忽颜没有携带足够的帐篷之类,连日行军,必定困乏疲累,行走速度难免慢下来。最近几天就会又有一场大风雪,这里也是草原,雪地之中方向辨认不易,且这是大苑的土地,西瞻人总不会有苑军对地形更熟悉。除非老天帮忙,我不信他一点路也不走错!他们只需要在什么地方走错一段路,我们就一定能追上。”
元修大喜,这正是他心中所想。此去云中呼林关,还有八百多里路,现在急追,能追上的希望还是有的,不管追不追得上,总比站在这里白白气死要强。
“既然如此,请相国在此等候,我带兵追击!”
“不!”萧瑟摇头,“我要同去!”
元修吃了一惊,眼睛几乎要情不自禁溜问他的右腿,好在发觉此举大为不敬,强自忍住了。萧瑟却好似知道他的意思一般,淡淡道:“瘸子也一样可以骑马的,我骑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人慢,你可以试试看。”
元修干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只是陛下那边……”
“由我承担!”萧瑟道,“就说是我命令追击的。”
青瞳还在另一处高辰郡的南方埋伏,他们一南一北,本来是做包围网之用。现在请示她再追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每迟疑一刻钟,敌人的身影就会远去一点距离,这次不能及时拦住,今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元修霍然起身,喝到,“立即拔营,第二军、第四军战马给第一、三两军。只带粮草武器和必要的御寒物资,帐篷来不及就不要拆了,马上向渍水方向,渡河追敌!”
青瞳之前的确说过不可以追击,但是情况已经不同了,现在忽颜身边只有不足五万人,和近三十万人大不相同,这不光是人数上的差距,还是士气上的差别。能舍掉近一半的兵力,舍掉儿子,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剩余的士兵带回西瞻,既然这样,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实力!
当然,元修知道自己也有料错的可能,但是即便错了,自己抽调一半人手也有七万人。而且这是自己的地盘,只要拦住他们一时,援军就会源源不断赶来,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是利己不利敌。十三万人的时候不敢追,难道不到五万人还不敢去追吗?那他不如真的回家养老算了。
元修又叫过一个斥候,沉声道:“派人尽快向南边走,将这个消息报知陛下,就说相国命我追击,留在高辰郡那七万人,就请她继续袭击,避免萧定西带着剩下的人逃向北方,使我腹背受敌。”
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整座军营立即沸腾如潮。只见一个个士兵奔跑着整装,纷纷骑上战马,在探好路的斥候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营地,向渍水方向狂奔。
另一队没了马匹的士兵也没有休息,他们好生将营地整理好,跟着前军的痕迹步行压上。他们当然追不上敌人。不过前军如果追上敌人,必定要混战一番,他们随后赶上,便是一支强有力的援军,一样能起大作用的。
二十一 谋敌
收到元修报告的时候,青瞳也同样大吃一惊。西瞻人鬼魅一般的行军,她领教了多次,却仍旧毫无办法。这一次居然还在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时候,近三分之一的大军平白消失无踪。
她对于元修出击仍有些不放心,元修一心想把西瞻人全歼,这她是知道的,所以特地将萧瑟派过去压制他,以萧瑟的谨慎细致,她就放心多了。可是如今元修说萧瑟也同意追击,难道真的有那么大把握?
不管她放心不放心,现在要去拦截,也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好如元修所说,首先解决高辰郡敌营,免得敌人向北撤军,使元修腹背受敌了。
营地里还有七万军队,其中接近四万部落属兵都在这里。忽颜这等于是让她给他收拾残局。因为判断这个网子的北方应该远比南方承受压力大,所以她将十五万人给了元修,她手中现在只有五万人。近在咫尺的大散关洛川等地还可以调来五万士兵,一共十万人。
青瞳苦苦思索着,十万苑军堆上西瞻七万多士兵,看起来是苑军占据优势,但实际上西瞻军的战斗能力远不是苑军可以比得。现在没有关口可以凭借,要在草原上打突袭战和阵地战,苑军几乎没有胜算。
何况青瞳的要求还更高些,这一仗,她不但想打胜,还想以尽量小的代价打胜。忽颜此举明显是拿她当枪使,用她的军队替自己扫清障碍。可是她又能怎么样?放过属兵?笑话,这些部落属兵杀的人一样不少,如果只是因为他们也被算计了就放过他们,那西瞻聘原还被围攻了呢!同样怪可怜的,大宛还不如好心肠到底,将西瞻本部的士兵一并放回去吧。
好吧,青瞳心想,我就用最小的代价拿下你们吧。你拿我当枪使,我就给你当一回枪!可你不是也被迫留下三万多本部士兵吗?等打完了再看,我们谁划算!
她眉头渐渐舒展,“张峰岚,你立即通知各营副将到中帐来,我们今晚就出动!”
在一旁已经等待多时的张峰岚问到:“陛下,还没用发出调兵命令,今晚出动,大散关等处的守军恐怕无法及时赶到。”
“不必了!”青瞳道,“快马去通知元恪礼不用来了,我另有任务给他!”
张峰岚吃了一惊。“我们只有五万人,还是辅兵为主。”
青瞳轻轻一笑,“五千人都够了!”
萧千秋是西瞻本部一个统领,也算萧家皇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可是他并非依仗这点几乎没用人能证明的亲戚关系登上统领之位的,他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和草原人稍有的敏锐细致。
夜色笼罩了营地,萧千秋还带着一堆侍卫,严密守卫着兵马营外围,既要防备营地外的苑军,也要防备不远处的友军。他明白自己的任务有多么的重要,所以他一刻也没用松懈,夜深之后仍旧出来巡视一圈。
走过一处暗桩所在,他沉声道:“鹰飞。”
夜色中传来一声回答:“草长!”
萧千秋点点头,继续前行,路过又一处暗桩,他又低声道“鹰飞。”
"风起!"躲在阴影中得暗哨对出口令。萧千秋满意前行,一队队来回巡视的士兵固然是一道防线,这些躲在暗处不被注意的暗哨更是防不胜防的耳目,也是他布防的一个有效方法。
走到自己本部营长和属兵营长交接处的外围,他又低声道:“鹰飞。”
“日暮!”
“啊!”砰!
两声回答一前一后发出,萧千秋霍然转身,拔刀出鞘,喝问:“怎么了?”一挥手,身后士兵立即左右分开,做好了战斗状态。
暗处传来含着痛楚的声音,“我摔了一跤......好疼!”
萧千秋好气又好笑,白白吓了自己一跳。又听呻吟呼痛之声不绝,他皱眉道:“难道摔断了骨头?”带着一队士兵,向那暗哨所在走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雪亮的枪尖,噗的一声迎面刺来。萧千秋本能的挥刀一劈,那杆长枪却突然收回,黑暗中只一闪,枪尖已经从一尺远的地方重新毒蛇般噬出。枪尖已经带着噗的一声响,刺穿了他的咽喉。
临死的时候,萧千秋才想起,刚刚是先传出惊呼,之后才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如果是摔跤,应该先倒地后惊呼才对。
“敌袭!敲警报!”那一队士兵叫了起来,可是刚叫出两声,黑暗中迅速扑出无数条幽灵般的身影。这一队士兵最远一个跑出了七步,便和同伴一起,捂着咽喉小腹等要害,倒在地上。无数双脚来到身边,毫不停留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踩过去,丝毫不管这些人还没有死透,还在微微抽搐。
萧定西并没有睡着,听到自己军中左翼突然传出一阵兵器交击声,心中一凛,他和其余西瞻本部士兵一样,对苑军并不太在意。苑人在他看来只是一群弱小的种群,没有雄关地势弩机壕车等等利器帮助,是没有能力打野战的。两百年来无数次征战都证明了这一点,没见到苑军号称战斗力最强的西北军,在有天下第一雄关骁羁关的地利优势下,依然挡不住萧图南四万铁林军吗?
所以他听到斗争声,第一反应就是想:“难道赴离他们识破了父皇的安排?”
萧定西跳上一匹马,飞快向出发声音的左翼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喝:“左营人马各守本阵,放下兵刃,不得随意出击。”
左营人马,便是他们营地左边薛延陀部落的兵马。
薛延陀部落此刻比窦娥还冤,他们好端端地睡着觉,突然被一队人马冲进阵中,胡乱砍杀起来。薛延陀部都没有西瞻本部那些明桩暗哨,一直让这些人杀进中阵才堵住厮打起来,刚刚又占了上风的意思,突然听到萧定西跑过来命令他们“放下兵刃!”
他们放下兵刃,潜入的苑军可没那么听话,趁机挥刀猛砍。
夜深沉重,青瞳特地挑了一个要下雪前的阴天出动,天上连一点能照明的月色星光也没有,大风倒是凛冽无比,风声将突袭队行进的声音都掩盖了。那暗哨都没有发觉就送了命,萧定西一个人的声音又能穿出多远?最多靠近他身前十几步的人能听见,后面的人不明所以,见自己前面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纷纷拔刀冲上,转瞬间又混战成了一团。
苑军趁此机会边站边走,将薛延陀的士兵向营地另一侧,其余部落的营地引过去。
后军光听见兵刃相撞和喊叫惨呼的声音,只能判断出事前面的兄弟战事不利了。西瞻人彪悍,本就被夜色总突然杀来的队伍弄得莫名其妙,见自己人吃了亏,只管更加凶猛地扑杀,随着敌军的脚步,向其余部落的营地扑去。
等萧定西想到不能光靠嗓子、需要考金鼓传声的时候,薛延陀士兵已经有不少人杀进速离等部落的营地中了。
速离等小部落在忽颜的倡导下,学习了中原人先进的守卫方式,设置了拒马壕沟等障碍物,但是那都是设在营地外围的,与自己友军相隔的地方却只有几面拆在地上的小旗作为分隔。他们原本加在一起是三万人,但是在连番苦战之后,伤亡惨重,加上贺谷部的残兵也只有一万多人了,而且这一万多人还有三成都是伤兵。伤兵被安排在营地的中心位置保护起来,也就是现在最靠近战场的位置。
这些伤病听到打斗声音从内部响起,慌忙起身想点燃火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裂缝中火把不易点燃,刚刚点燃了几根,就看到地上几面小旗都被一脚一个,踩得扁扁的。
最前面的伤病是个队正,见冲到近前的人穿着杂七杂八的皮毛衣服,看着像部落属兵,但都不认识,刚问出一句:“你们是哪个部落……”只见头前冲来一个人用西瞻话答道:“贺谷部落。”
这个队正自己就是贺谷部落的,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刚想详细询问他是那个小队的,却见眼前银光一闪,一杆枪迎面搠来。这个伤病只来得及向左一低头,大枪透肩而过,痛得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随后无数人冲过来,只管极力前行,再也没有人打招呼,有阻碍道路的伤病便是一刀劈过。
这队人刚刚过去,后面紧跟着无数人挥舞着亮晃晃的兵刃,向伤病迎面扑来,气势汹汹,直如凶神恶煞!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伤兵声嘶力竭地喊,“快停下!示警!示警!有人冲营!”最后一句话却是对身后的伤兵喊的。
“是薛延陀人!”一个伤兵突然指着后面跟来不计其数的人叫道,“是薛延陀部落的人!那个人叫阿萨德,我认得他,他是薛延陀部落的弓队长!”
另一个也叫起来, “真的是薛延陀人,后面连着三个我都认识!” 他气急败坏地叫,“ 快向大汗求助,薛延陀部落反了,他们攻打自己的友军!”
一群瘸腿断手的伤兵跑得不快, 叫的声音缺真不小,还有一部分伤兵见到跑得不快,索性停下来和他们咆哮着厮杀,营地早就被惊动了,后面七成本来在外围守卫的士兵帐篷里一个个油灯点燃,从帐篷外部都能看出昏黄的颜色透出。西瞻人生性彪悍,这般夜里突然遇险,没有一个人想要退缩,反而个个目露凶光,纷纷穿好盔甲,抄起兵刃扑了出来。
最先一队人马已经跑到中营,他们纷纷闯进帐篷,踢翻油灯,摘下火把到处去引火。牛羊皮的帐篷不太容易引燃,他们折腾半天也并没有点燃多少。但是这样大风的天气,一旦点燃也就不太容易熄灭,刚好可以让愤怒的部落士兵看见薛延陀正无耻地对着自己伤兵出手。
杀红了眼睛的伤兵见到自己援军到了,立即大喊大叫:“薛延陀部落反了,直接冲击我军营帐,快快杀敌!”
刚刚起床,连眼眵还没擦干净的士兵哪里知道其中底细?见到自己兄弟们言之凿凿,亦有不相信的道理,当真是很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即变射箭的射箭,舞刀的舞刀,一个个猛扑上去。追过来的薛延陀士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贺谷等部落的士兵恶狠狠向他们扑过来,一刀一个,决不留情。他们岂肯坐以待毙?当下挺身就上,双方大打出手,混战在一起。
甚至还有更加有战斗主动性的士兵,高喊着:“冲进薛延陀部落,把它们都杀光!”直接向薛延陀的营地冲进去。薛延陀的大将赴离,在攻打陈平关的时候故意驱赶他们这些小部落上前送死,这一笔笔仇恨都记着呢!小部落天高皇帝远,更加对纪律规则这一类东西似懂非懂,有忽颜压着,他们还不敢怎么样,但是现在薛延陀既然反了,那就正是报仇的时候到了。这些士兵甚至直接将对薛延陀积累的仇恨喝骂出来,挥刀砍去。
薛延陀士兵仗着人多势大,一直就看不起其他部落,此刻被这些小部落的士兵冲杀进来,毫不留情地砍杀,顿时激起滔天怒气,不需要任何人指挥,他们也毫不犹豫地起身迎击起来。
二十二 破营
打了一段时间,草原民族过度凶猛彪悍的坏处显现出来了,随着一声声嘶喊响起,一股热血飞溅,理智渐渐被他们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一般情况下,他们冲锋、退兵,都只需要一个指令之后就能自动发挥,不像苑军那样需要十分严密的口令指挥。现在他们也是同样,只需要一个指令,有人说:“冲进薛延陀的部落,将他们杀光!”那就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将他们杀光,或者被杀光!
几万人的大混战,营地也提供不了这么大的战场,一时间不能上前的士兵听见自己人的叫喊,眼睛全红了,不知谁大声喊道:“薛延陀部落杀进中军了,保护陛下!”
无数人就叫喊着向西瞻本部营地方向杀了过去,根本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下,向他们发号施令的是什么人。
“示警!举矛!张弓!不得妄动!不得冒进!不得后退半步!”
西瞻本部营中各级别将领频频发出号令,相比草原属兵,他们正规得多,也严格得多。萧定西一声令下,鼓角随之响起,向全军传达着中军的号令,严密守卫着他们自己的营地。
“左前方有人冲过来了!”
“立即站住!口令!”前排的西瞻哨兵喝道。
属兵们哪里还管得了口令?直接冲了上来。
“嗤嗤嗤!”破空之声连连响起,西瞻守兵毫不留情地拉开了弓弦。
惨呼声中,一前排士兵沉重地扑倒在地,紧接着后边涌出更多的人。剑雨继续倾泻,那些士兵都不在准备拿盾牌抵挡一下,就这么红着眼睛,以血肉之躯迎着箭雨扑上前来。
“弃弓!拔刀!拦截!”西瞻士兵虽然为这种不要命的战法刺激,却没有乱了阵脚,依旧将阵地收的牢不可破。
然而不管有多少尸体倒地,后面仍旧有人毫无畏惧地冲上来。他们没有任何计谋,也不需要任何遮掩,他们就是一味地向前冲,一直想中军杀了过去。每前进一步,他们的人数都在锐减,可是鲜血飞出得越多,他们的战斗意志就越强。
便是在中原军中,一旦发生了营啸,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事情不在少数,何况这里的士兵都是草原上习惯了拼杀的饿狼?士兵们的脑子都被占以刺激的麻木了,草原民族骨子里的,只有奋战才能生存的天性支配了一切。
西瞻精兵的第一道防线,支持的时间不长,就被冲破了。
“列阵!御敌!”又一声呼喝再也中响起。
只见无数长枪、刀马形成钢铁荆棘。在这道荆棘之后,无数厚重的开山盾重重叠叠在一起,组成了一道坚固的城墙。后面的盾牌手霍然而起,踩在前面的盾牌手肩膀上,再竖起一面盾牌。巨大的开山盾接连而起,方阵铁墙霍然在高处几尺!
开山盾乃是护住战马的巨大盾牌,只有西瞻本部士兵才会携带这么笨重的防守器具。开山盾经过萧图男的改良,盾牌后加了一根可以支撑的木柄。一排排盾牌竖立之后,无数木柄立即支在地上,借助大地之力帮助他们抵抗冲击。
无数利刃,从盾牌的缝隙传出,等待着猎物到来。
刚做完这一切,人潮就涌过来了。片刻之后,盾牌城墙前的荆棘也被撕开了,无数个身子种种地撞在盾牌上,马刀将盾牌剁的切菜一般练练作响。与此同时,从盾牌缝隙也探出的许多刀马,贯穿了她们的身体。
西瞻士兵发出一声大吼,后军跟着涌了上来,用肩膀抵住前面的盾牌手,替他们加固铁墙。
一层,一层,又一层!无数人顶在盾牌组成的铁墙后,那铁墙震颤着晃动了一阵之后,这场没有理智的冲击终于被抵在盾牌手后面的一层层士兵紧紧顶住了。
人挤在一起停下来不能动,血脉渐渐归位,神智也渐渐清醒过来。不少人惊骇地发现自己正在冲击西瞻本部的军营,这是大逆不道之最!忽颜怎么会放过他们?皇帝在他们部落属兵心中是十分威严的,一想到忽颜,大部分人都流出了冷汗。
他们欲退无路,只得大声叫出来,宣布自己并无敌意。
便在这时,大地突然震动起来,黑暗中涌过一片律动着的洪流,那是无数匹矫健的西瞻战马!西瞻人每一个都是骑兵,他们的营地里有大量战马,而且西瞻人的战马不像苑军有一个专门的营区,而是就和马匹的主人一起歇息的。有一个小队,那一个小队的战马就集中在不远处,也有单独的营帐抵挡夜晚寒风。也就是说,整个大营中到处都有马匹营。
混战开始之后,马匹还算安静,可是人都去混战了,没有人再管理这些马匹,又有苑军夹在中间到处放火,马匹看到火光,终于炸了,在苑军的有意引导下,冲出西瞻阵营。
光靠人是冲不开盾牌的,但是靠着强大的马力,盾牌阵就渐渐不能抵挡了。只听咔嚓咔嚓木杆断裂声不绝于耳,一面面开山盾被推了下来,无数士兵被沉重的开山盾拍在下面成了一团血肉。
西瞻军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节节后退。草原人熟悉马匹的,如果只是一匹两匹,甚至百十匹马惊了,士兵们都有办法安抚,可是现在冲过来的,却有上万匹惊马!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他们退后,却尽力将这些战马向偏离中军的方向引导。可以预见,即便能让战马停下来,西瞻士兵这一次也将面临巨大的损失。
向偏营退却的西瞻士兵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向中军方向望去。
他们不可能不疑惑。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中间那无数个帐篷还和前几天一样安静?难道说还是为了避免打扰皇帝养病?可是为什么抵挡乱军的始终是他们这几个大人的人马?另外接近五万人半点忙也没有帮?
看看远处,大殿下仍然在,仍然和他们在一起,共同进行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士兵们尽管有疑惑,却也还是随着萧定西的号令战斗着。
他们偏离中军,也就给营地让开了一个边缘。不知什么时候,连日来沉默的中营之中,渐渐进去了许多身影。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从西瞻中营响起,“大汉死了!大汗死了!陛下!陛下被人杀死了!”
没头苍蝇一般的部落士兵和正在奋战的西瞻士兵同时大惊失色!萧定西大喝:“胡说!胡说!这是苑军的诡计!”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
是,这的确是苑军的诡计,可是他能将忽颜找回来,给大伙看看吗?
“大汗在哪里?”
“陛下在哪里?”
部落士兵和西瞻士兵在整个营地里远远近近地呼叫。
“中军说大汗死了!不会错,是他们自己说的!”部落属兵喊着,奔走相告。
“中营说陛下死了!”西瞻士兵也喊叫起来。
“陛下死了!陛下死了!”
喊声一出,整个营盘转瞬崩溃,溃退成了一股不可抵挡的洪流。人在前,马在后,互相挤压,互相踩踏,再分不清敌友,也分不出方向,人Сhā秧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惨叫声响彻天地。
苑军营地中,张峰岚快步进入帐中,道:“陛下,萧定西带着残兵向北撤走,是否现在燃起烽火通知元将军?”
“点燃烽火吧。”青瞳并没有丝毫迟疑,好似正在钻心般又痛又痒的并不是自己的手一样。
她的眼角在收缩,嘴角在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萧定西是他的大哥,她知道在所有的兄弟中,阿苏勒和这个大哥感情最好。
如果萧定西死在她手中,恐怕今生今世,他们两个人心中都会有一道坎了,但是她能为了两个人心中不产生芥蒂,便让士兵们不要追击,让西瞻剩下的士兵轻松逃脱吗?大苑百姓用血汗供奉了苑室一家两百年了,他们应该得到一个全心全意为他们设想的帝王,而不是一个把私心也作为考虑范畴的小女子。
二十三 放水
萧定西又气又急,但不敢回头,一路带着剩余的部队狂奔,只剩下万余的西瞻骑兵没有携带任何粮食补给,仓皇向北方逃出。一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来略微清点一下。这一清点顿时欲哭无泪,他身后西瞻本部、薛延陀人、贺谷人、小部落属兵,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够一万人!
纵观忽颜进军以来,和元修僵持几个月,损失不过千余士兵。镇川、桔谷、赫连堡、遐芦郡四战,加在一起不过五千人。
后面陈平、洛川、大散关等处战役,那是忽颜驱赶部落属兵送死,即便这样,每一战最多折损万余,可是这一次营乱,却让他仅剩不到一万士兵!而他甚至还没有见到敌人的兵马!
他又气又怒,但不敢回头,一路带着队伍向北狂奔。万余骑兵轰轰隆隆地踏雪而走,深夜中,总觉得身后有蹄声跟随。一路上不止一次,某个士兵叫着:“有人追来了!”然后就是一阵乱七八糟、争先恐后的狂奔。
西瞻残兵在寒风中奔驰了一夜,到天明时分,个个饥肠辘辘,马匹也口鼻不停地喷出热气,口鼻干燥。它们一个晚上不停狂奔,不吃草还凑合,不喝水可实在顶不住了,脚步越来越慢了起来。
可是急着出逃,粮食都没有带,谁会带着水?萧定西只好命人寻找水源。好在涉州府都在渍水下游,走出不远,就看见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
马儿闻到水汽,不用人催,自己便加快了速度向河边冲过去。马上的骑士也都渴得很了,来到河边,几乎是从马背上跌扑了下来,冲向水源。
雪下来已经半月有余,大河虽然还没有冰封,但是近岸处已经结了细小的冰碴,锋利如同无数薄薄的小刀子。渴急了的西瞻士兵一个个伸出粗糙的双手,将带着冰碴的河水捧起来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好些人手掌都被刺出无数芝麻小口,殷红的血迹渗出来,将手中河水染成了粉红色。
喝完了水,一个将领对萧定西喘着粗气道:“台吉!无论如何也得歇歇了,若是累垮了马,我们更加没办法走出去。”
萧定西勉强点点头,吩咐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万人顿时东倒西歪就那么躺在雪地上。
片刻之后,有几个人开始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随即喊叫肚子疼的人越来越多,连马匹也痛楚地嘶叫着。
不知谁大喊一声:“河水有毒!”
无数人立即慌张慌张地跳起来,叫着:“糟了!河水有毒!救命!救命!”
“快走!快走!敌人既然在河水里下毒,一定马上就要追来了!”
“我们回不了家了!”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至此,这一万残兵再也没有了队形,除了逃走,他们心中已经没了别的目标。不断地有一匹匹马倒在地上,跑着跑着,也不断有人捂着肚子从马背上扑通一声掉下来,剧烈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击垮了他们的意志。
“姆妈!姆妈!”甚至还有人哭喊着叫起了妈妈。
唉,你们入侵别人的土地,抢走了别人赖以生存的粮食财物,杀死别国的人,有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他们也有妈妈。
萧定西也被士兵保护着,被迫跟着跑出了一段路。跑出一段路后,他突然醒悟过来,河水并没有毒,这是流经整个云中三州的渍水啊。这么大一条河,如果要下毒,那得多少毒药?
士兵们肚子疼,是因为一个晚上太过剧烈地奔跑,又在内脏最热的时候,喝下大量接近冰点温度的水。只要大家停下来,烧点热水喝,或者好好揉揉肚子,肚子就不会再疼了。
可是此时此刻,谁会听从他的命令停下来?
大势已去!当面前出现一队整齐的苑军拦路时,萧定西完全明白了这句中原古语的含义。他木然看着身边已经为数不多的士兵。
士兵们还在极力挣扎,准备拼杀,但是他已经没有信心挣扎和拼杀了。
忽颜临走之前,再三和他吩咐,不能小看青瞳,可他却无法相信。青瞳他是见过的,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南苑来的女子不喜欢说话,人又很娇气,今天要暖玉,明天要珍珠裘,连吃饭的碗筷都要特地找大苑的匠人定做。
那是他心目中典型南苑女子的模样,谁知这个娇弱之人,领军作战居然这般狠毒!
一环扣一环,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一点余地。
此刻对面那整齐列阵的士兵催马转向两翼,形成个弧形。整体队形有如一把拉开的巨大弩机,蓄势待发,将所有西瞻的残兵都包围在大弩的射程之中。
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张黑中透红的铁弓,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泛着和架在弓弦上的铁箭一样的寒光。
这种弓是二十年来定远军中让西瞻人为之色变的神臂弓。
这队人马是定远军的神弩先机营。
领头的人一声令下,铁箭齐飞,天色为之一暗!
扑通扑通之声连绵不绝,马背上的人纷纷倒下。一轮齐射之后,又一轮乎箭搭在弓弦上。
“下马投降!”
苑军用西瞻话高声喊道。
“下马投降!”
闪着寒光的利刃瞄准了他们,苑军继续高喊!
在这样绝无幸免的境地下,这些残兵的目光忍不住瞄向萧定西。
萧定西端坐马上,一动不动,突然露出个奇怪的笑容,拔出刀来,喝道:“西瞻男儿,只战死,不投降!”
“杀!”他大喝着纵马冲上去。
弓箭队的队长冯羽瞄准了穿着华丽衣衫的萧定西,嗖的一箭射了出去。萧定西应声而落,掉在马下一动不动,长箭端端正正Сhā在他的心口上。
苑军欢呼起来,一片欢呼声中,只有射箭的冯羽吃惊地转过头,道:“老大?”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自己这一箭刚刚接触萧定西的身子,对方就自己掉下马来,那一箭看似正中要害,实际上只是皮外伤而已。萧定西双目紧闭,却是被另一个石子打晕的。
能将时间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刚刚好箭到人倒,让所有人都怀疑自己一箭射死了此人,除了任平生,还有谁能做到?
任平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转过身去了。冯羽心中疑惑,却也没再多言。最后的扫荡很快就完成了,不抵抗的做了俘虏,抵抗的直接射杀,结局毫无悬念。
见没什么事情了,冯羽对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步兵将领道:“云将军,战事顺利结束,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
那将领正是元恪礼,奉命埋伏于此的。他拱手道:“多谢任统领、冯队长配合作战,稍等一下,我再让人打扫一下战场。”
西瞻人仓皇而逃,基本没带什么值得收集的东西,地上的尸体也不用掩埋,用不了几天,就会便宜了冬天艰难觅食的野兽,真应了死无葬身之地的说法。俘虏也都已经看管好了,还有什么可打扫的?
冯羽奇怪地看着一队苑军手持钢刀走出来,在战场上来回逡巡起来,给每一具尸体补上一刀,确定其真正死亡。
这一招大大出乎冯羽意料,以往苑军没有这种习惯,大概元恪礼实在对西瞻人恨得厉害,才会生怕一人漏网。冯羽不禁心中紧张起来,因为他清楚得很,一地尸体中间,就有一个是活的。他忍不住望向任平生,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谁知任平生毫不在意,仍旧和元恪礼又说又笑。
冯羽在一旁一直看着,快要杀到萧定西身边,任平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眼看一个苑军钢刀已经举了起来,冯羽终于忍不住叫出来:“且慢!这个还有气息!”
那士兵摇头笑道:“冯队长开玩笑,这个心口中箭,怎么还能活着。”手在萧定西鼻端一探,居然真的有气,那士兵惊讶地站了起来。“这个还真的没死!”
另一个士兵奇道:“我听说胡人心脏是长在右边的,原来是真的!”
冯羽勉强咧咧嘴,却见任平生也转过来,好似好奇一般看着萧定西。冯羽心中暗想:“老大你真能装,不演戏可惜了!没有丝毫破绽!”
萧定西一看就是重要人物,既然没死,便给人拾回去一起做了俘虏。
冯羽猜任平生原本的意思一定是不理他,让他清醒了自行离去。如今众目睽睽,却没办法将他放了。
回去的路上,冯羽存了一肚子疑问,却始终没有机会单独问问任平生,只能忍着。
因为这场大大的胜仗,收拾善后工作也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所有的人都很忙,直到一整天过去。傍晚时分,冯羽才找到机会,走到任平生的营帐前。
冯羽伸手将任平生叫出来,领到离营地远些的地方,小声道:“老大,今天那个西瞻人台吉,你认识吗?”
“什么西瞻人台吉?”任平生回望他。
“你打下马的那个,今天我们堵截那些西瞻人的首领啊。”
“那不是你打下马的吗?”任平生反问。
冯羽有些傻眼了,没想到任平生和他玩起无赖了。
“有事没事?没事我回去睡觉了?”
“可是……这……我……”冯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说他故意放走敌人?通敌?他又知道自己老大肯定不会。
“老大,我们一起在西瞻草原上同生共死那么长时间,无论如何我也信得过你,此处除了你我别无他人,你只需和我说一句话,说什么都行,哪怕只说一句‘小冯,我不方便告诉你’,这件事我就再也不提了。”月色下,他双目灼灼,盯着任平生。
等了许久,任平生终于开口了,却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冯,你知道手心痒痒是什么滋味?”
“手心痒痒?”冯羽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就是痒痒呗?”
“手痒痒,会哭吗?”
“怎么会?”冯羽奇道,“手痒痒哭什么?除非心里有难受的事。”
任平生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冯羽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手痒痒和放了敌人有什么关系。他刚刚说只要任平生和他说话,说什么都行。可是他这么说的什么呀,至少得让他听懂吧?
“小冯。你知道吗?”任平生忽然话题一转。
“什么?”
“我一直盼着月亮掉下来,盼了很长时间了……”
“啊?”冯羽吃惊地看着他。
“现在月亮真的要掉下来了!”
冯羽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往天上看,一抬头反应过来自己纯粹脑子进水了,月亮怎么可能掉下来?
“现在月亮终于要掉下来了,我却突然舍不得,忍不住想托一把。你说,那么好看,掉下来多可惜……”
冯羽彻底呆了,老大,你这些太高深莫测了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了,兄弟。”任平生见他的样子,突然笑了,他揽住冯羽的肩膀,亲热地抱了一下,“你不是喜欢第四队队长李玉书的追风弓吗?老大明天和他打个赌,帮你赢过来!”
不要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不要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
不要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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