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摇头笑。「很久没有看过真实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真实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实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许会令我失望,你不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恺令,永恒的。」
「永恒的董恺令!?」她仰起头来笑。「不是太戏剧化了吗?你说得太好,你的人太好,有时不由得我不怀疑,你是来补偿我的。」
「补偿!?那是什么?」他意外。她呆怔一下,笑容也敛荆「你这样的人还需要补偿?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司烈再说。
「也许。也许是我贪心。贪心是所有女人的通玻」她说得敷衍。
「这些年来我不觉得你贪心。」
「是我掩藏得好,」她又笑了。「司烈,不许你窥探我的真面目。」
他摊开双手作一个放弃的模样。
「你就是你,还有什么真与假?」他说:「我永不试探你,我是最忠实的朋友。」
「我何其幸运。」悄令说。
「为什么不说我幸运呢?我真骄傲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己。」司烈说。
「希望——不令你失望。」
恺令搬进元朗故居避静之后,璞玉也离开香港,她为自己事业。
「他们要我去谈。」她坦然的站在司烈面前。「那简直是天大的吸引,不可抗拒的,是我的梦想。」
她脸上有难掩的向往和狂热。
「没有可能。什么事能令你离开香港两星期?他们要你制造什么?原子弹?」他不满。「阿尊总有好介绍。」
「阿尊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的才气,他肯定我能做。」她脸上发光。「鼓励我,这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制原子弹?」
「如果有陶土造成的原子弹,那制造者必然是我,」她有绝对自信。「阿尊只是介绍,你总对他有成见。」
「他把你带离我身边,越拉越远。」
「你不会介意的,」她笑。「有董恺令就行了,我这兄弟只待必要时出现就行。」
「到底去英国做什么?」
「一个中国音乐家在英国发明了一套乐器,中国乐器,他想用陶土来烧成。英国大学全力支持,他们找到我,认为我行。」
「用陶土制成全套中国乐器?」
「现在是想法,是设计,是一些图样,」她兴奋的。「等我去到,所有的一切变成事实,中国音乐家梦想成真。」
「璞玉——」
「我行。我一定行。那一套用陶土烧制成的鼓、锣、钟、钹及各种各样的中国乐器,必因我而面世。我有信心。」
「也不必去两星期。」他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感觉,让她离开就会永远失去她。他莫名的担心着。
「两星期只是初步的面谈,当要制作时,我可能停留英国一个长时间。」
「璞玉——」他叫起来。
「鼓励我,」璞玉捉住司烈的手,脸孔因激动而发红。「你的鼓励能令我做得更好,有一天你会为我而骄傲。」
「是。」他咽下心中所有不满及担心,他该鼓励她的,为什么不呢?留下她只是他自私,他那么习惯的依赖她。「这件工作你一定做得好,那批陶制乐器必因你而命名。」
「谢谢你,司烈。」她拥他一阵,翩然上机,带着满腔希望与理想。
突然间,司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留在他浅水湾的公寓中,他默默的沉思,看书打发时间。他知道该做些事的,他已经这么无所事事的混了起码半年,但他提不起兴趣,一点也不。
他检视一些照片,那是为董灵拍的。
董灵这个人曾经和他这么接近,而现在又离得这么远。人生真是奇妙,以为得到的却永远的失去。缘份更是奇妙,不是为你安排的,即使来到面前也会消失。
董灵。
看着照片上的她,他没有强烈的悲痛,她那样离去,他该痛不欲生,但他——真的,像对一个朋友,一件报纸上的新闻。
他曾悲痛过,那感觉短暂得很,来不及深刻体会已消失。
他不是无情的人,他知道。对董灵,或真是错误的。她只是恺令的替代品。
恺令。恺令。
想到这名字他莫名的心痛起来,痛楚中还夹着难以解说的甜蜜,就好像他们曾共同拥有过已消失的美好时光。然而,不曾拥有,是不是?恺令永远拒绝他的再进一步。
恺令。
迷迷糊糊他又沉入那深沉的梦中。
供桌,鲜花,水果,不清楚的照片,窗帘,屏风,门,白缎鞋,墨绿旗袍,纤细的手与足,冒热气的碗与银盘,叹息及那声「吃了吧」,突然间,他又看见那火车站,那条乡间的路,疏落的屋子与小店铺,路尽头的大屋。铁门、花园,被推开的门,耀眼的光芒和喧哗声。接着,接着一段长长的、幽暗的,似乎高不见顶的木楼梯,一级级的向上伸延,似乎要把他带到不可及的另一个洞天——司烈挣扎着醒来。
是,他是挣扎着醒来,他不要上那幽暗无尽头的木楼梯,不要,那似乎会带他到不可预测的境地。那洞天——那洞天——他竟深深的害怕,恐惧着,他不要去,他挣扎——
他挣扎着醒来。
他满身是汗,惊呆在那儿好久好久都不知所措,回不了神。
他的梦,他那先后两个梦竟然合而为一了,真的,合而为一。清清楚楚的,真真实实的,这么玄妙,这么无法想象,这样的难以相信。
他的两个梦是完全有关连的,根本上就是一个梦。
他心惊肉跳,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他,怎么会这样呢?是他真的精神分裂,神经失常?还是——真有启示?
抓起电话,他拨了璞玉的号码。那是他最熟悉、最自然、最下意识拨的号码,那边必然有他希望的人接听。
电话铃不停的响着,永远有回应的那端寂然无声。璞玉不在。
他惊觉,璞玉不在,她去了英国。
永远守在电话那端的璞玉不在。他失望的放下电话。
那不是普通的失望,那种深入心底、深入骨髓、深入生命的失望令他招架不住,完完全全招架不祝
他惶恐,他不安,他失措,像突然间掉到无边的大海,呼救无门。
璞玉不在。
他冲到厨房又冲回来,他想到酒,除了啤酒,滴酒不沾的他竟然有喝烈酒的冲动。他在屋子里转着,他要找一样东西,他要找一个凭藉,他要找一个人——这个人是璞玉,一直是她,但她不在,为她的事业前途而离去。
他有点像困兽,必须找一个门,一个出路。悄令避静,连电话都不听,何况这种事无法向她诉说。璞玉不在,他竟失去了方向。她她她——佳儿。
佳儿。
啊!司烈终于想起了她。
佳儿的电话号码在簿子找到,虽然陌生,他还是不犹豫的拨过去。他不理时间,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必须找一个人,而此时此地,似乎只有佳儿了。
佳儿正在办公室忙着。
「司烈,」她狂喜的扔下了所有工作。「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
「佳儿,我——我——」
「我终于等到这天,」她完全听不出他语气的不妥,只沉在自己的喜悦中。「你终于找我,司烈,即使最后的结果不是我,我也不会那么遗憾。」
「我——」他说不出话。
他又令佳儿误会,是不是?但此时他的确需要一个人,误会也无奈。
「你一个人吗?璞玉呢?」她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是一个电话,唉。「我快下班了,我可以跟你谈任何事,我有时间——」
司烈听见旁边有人讲话的声音,立刻被佳儿打发了,她是那样绝不犹豫。
「我想——迟些再谈,你一定忙——」
「不不,工作每天都在做,每天都做不完,有什么关系呢?」她义无反顾。「我们谈,你不要收线。」
「我只是——问候你。」叫他从何说起?他想找人分担梦中的惊悸?
「这个时候,啊哈,你还没天亮。」她说:「你也睡不着?」
「是是,我常常被梦境惊醒,」他说:「也没什么。璞玉去了英国,她有很重要的工作,与她前途有关,我不能阻止。」
「说说你自己,司烈。」佳儿打断他。
「我——很好,」他吸一口气。「很好。一个人很静,可以计划一下工作的事。我接到很多邀请工作的信,我可以考虑——」
「除了工作,你没有话讲?」
「我——嗯,恺令去避静,去了元朗故居,她忙完了画展与董灵的事。我一个人很静,真的很静——」
「可是觉得孤独?我可以回来陪你。」她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司烈着急。「我是说我可以安静工作。」
「我等你提出任何要求,我StandBy。」她是那样委屈求全。「Always。」
「不需要为我而委屈自己,我不值得。」他无法不这么说。
围绕追求佳儿的那些精英分子若见到她对司烈如此,怕不个个气得撞墙吐血而死才怪。
「我欠你的,一定是这样。」她固执得无可理喻。「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你真相信有上辈子?」
「我——」她呆怔一下。「上辈子欠了你的」只不过是被大家说惯了的话,没有经过深思。上辈子,在她的思想上是不成立的,她的学问、她的宗教信仰都没有这种说法。「大家都这么说,是不是?」
「你并不相信?」
「没有事实根据。当然,我也不能反对,科学上解释不了的事,或者只是我们未曾明白。我们这些人被训练得只信科学。」
「但是我的确被那些梦——」他说不下去。佳儿不是璞玉,她不会明白的。
「又是那些梦。」她叹息。「司烈,你是不是钻进牛角尖了?」
「但愿我是。」他深深吸一口气,突来的念头。他说:「再见,佳儿。我会再给你电话,现在我要去晨跑,我渴望流一身大汗再饱餐一顿。保重。」
也不理会佳儿会有什么反应,立刻收线。
他的确在天末亮之前冲进晨雾,努力的慢跑一小时,跑得混身是汗的冲进海滩道一家快餐店,忘我的大嚼一餐。
他回到公寓时晨光才初现,但他已累得不得了。半年没运动了,是不是?好像一切已在退化。他才三十岁呀。半年前攀山越岭大街小巷气不喘面不红,现在——他是不是真钻进牛角尖里面而不自觉?
牛角尖,他突然想起了死角两个字,心中莫名的又是一阵惊悸。
是惊悸。
自从董灵去世后他就有这种感觉,不,甚至她去世前已有。为什么呢?以前同样的梦并不觉得,甚至暗暗喜悦有这么奇特的梦。董灵带给他的惊悸。
为什么是董灵?因为命中注定她会死?是这原因吗?
他把所有窗帘拉开,让清晨的阳光一涌而入。他需要光亮,他要看清楚一切,他不愿让谜一样的梦境永远纠缠着他。
电话铃响,他敏感的扑过去接听。
「司烈吗?起床没有?」璞玉的声音。
他双手紧握电话,握得手指都发麻。听到璞玉爽朗愉快自信的声音,居然有感动得要流泪的冲动。
璞玉,她的电话来得及时。
「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你独自一人吗?」
「你——怎么了?」她很意外。「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不,璞玉,」他听见自己在喘息。「没有事,我很好,刚跑完步回来。」
「是吗?」她半信半疑。「司烈,你知道吗?他们决定用我,对我绝对信任,把所有工作交给我,由得我怎么做。司烈,你一定要为我庆祝,这肯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我会因它而名扬国际,将和你一样,司烈,你高不高兴?咦——你怎么不出声?」
「我在听。真的,很替你高兴。」他努力使自己声音兴奋。「我会为你而骄傲,这真是一件光荣的事——你开始了吗?」
「合约已拟好,一切不成问题,」她听不出他的勉强。「我会开始筹备,会全心投入,绝不让它有丝毫瑕疵。」
「几时开始工作?几时回来?」
「还没有定。刚开始会忙乱些,总是这样,」她在笑。他似乎看见她如阳光般的微笑。「一切上了轨道就好。」
「我说——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再问。
「不知道,工作第一。」
「但是——你会先回来一趟吗?」
「不一定。」璞玉情绪高昂。「这边的工作场地比我的好,我想先试做几个模型。嗯,想起来都兴奋,这是没有人做过,前所未有的作品,将由我独立制成。」
他沉默下来。
璞玉被狂热的工作情绪充满,她不再是以前关心体贴义无反顾对他的她,她甚至没听清楚他的话。
「司烈,司烈,怎么半天不说话?」她在那一边叫。「你那儿是艳阳天吧?香港真好。我不喜欢永远灰扑扑的伦敦,但它将使我扬名。」
「祝你成功。」
「只祝我成功?」她怪叫。「我一定要成功,一定会成功。虽然那批造型奇特的中国乐器制作难度极高,但我有绝对信心接受挑战。」
「你一定会成功。」他说。
停一停,她似在压抑情绪。
「你在香港好吗?可开始计划工作?」
「正在进行。」
「很好,很好。你早该工作了。」她说:「我听伦敦的人说,你拒绝了一个极有意义的工作邀请,是不是?」
「不。现在开始会像你一般努力工作,」他说:「总不能被你比下去。」
「我不和你比赛,你是最好的。」她由衷的。「你只是我的目标。」
他很想说目前他只是个困在梦死角的废人,又怕令璞玉不快。
「见到董恺令吗?」她突然问。
「没有。她去元朗故居避静。」
「在此地朋友家见到她早年的一幅画,」她说:「原来她也画人物的。」
「是吗?什么样的朋友?」
「他的父亲以前是董恺令的追求者之一,」璞玉笑。「世界真校」
「你那朋友认识恺令的亡夫吗?或者熟知他们的一切?」
「我没有问。为什么?」
「不不,只是随便问。好奇而已。」
「若再去朋友家,我替你的好奇去打听一下。」璞玉心情极好。
「你的电话号码,你的地址,」司烈突然想起。」决告诉我,伦敦的。」
「我暂住酒店。」她说了号码。「你很难找到我,很少留在酒店。」
「你还没开始工作,你去哪里?」
「阿尊也来了,」她怕然的笑。「他熟伦敦,他带我周围去玩。」
无法抑止的妒意全涌上来,司烈连话也讲不出来。阿尊也去了?
「他——陪你去?」他挣扎着说。
「不。他前天才来,」她还是笑。「他来欧洲办点事,顺便来看我。」
「顺便,我看他不怀好意。」
「你又来了。我的工作他是介绍人,我不能拒绝任何人来伦敦。」
「你会拒绝吗?」
「你又孩子气,阿尊不是敌人。」
「我——」心中赌气,莫名其妙的就说:「下午我或会去元朗。」
「不会打扰人家避静?」她问。
「悄令说我可以去,反正闷着。」
「那就去吧。见着董恺令说不定令你有灵感,工作的灵感。」她总是愉快的。
她从不介意他跟任何女人一起,甚至还鼓励她这个兄弟。
「如果明天有人敲你房门,开门见到是我,你会怎样?」他问得奇特。
「不可能。你不会为我长途跋涉,我不是董灵,不是董恺令,不是秦佳儿。我的事自己独立能办好,不必你帮忙,你不会来。」她说得很认真。
「如果是我呢?」
「长途电话费贵,别开玩笑,」她轻松的。「阿尊在敲门,我得出去。保重。」
司烈握着「嗡嗡」声的电话呆了一阵,璞玉也说「保重」,是不是就像他对佳儿说的?但——璞玉和佳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是不是?
莫名其妙的烦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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