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
第二日下午圣上宣召萧尚书的时候,萧未央还在书房大愁。
此番不同以往,他难得的愁的不是国事,他愁的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怪异事件。
昨日他丢失了一样难以启齿的事物。
在御花园与白王殿下对谈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在回到家的时候,他才大惊失色。
他掉了什么东西?
他当天想尽办法托人找了那几位在他入睡之时帮他看守的内侍太监,用尽一切方法询问在他沉睡之时是否有人进来,对他做了何事。
然而个个支支唔唔。
当然最后还是被萧未央软硬兼施逼了出来。
这一说,萧未央更是大惊失色。
他本来以为,他丢失的这样东西可能是被白王所得。
结果却听到在他入睡三个时辰左右,除了白王殿下,却有惠妃娘娘、当今圣上、锦月公主、绣妃娘娘均来看过他。
当今圣上会回来看他萧未央并不觉得奇怪。
白王殿下会睡在他身上,甜蜜蜜地要他叫他“白若水”,萧未央思前想后,只能归之为白王果然一如传闻中所言,喜怒无常。
可是那些嫔妃是怎么回事?
萧未央思前想后,只能认为他们可能是来看望白王殿下。因为当时白王殿下正睡在他身上。
可是他丢失一样极其难以启齿的东西。
这样东西不论是何人所拿,均是令萧未央觉得脸色发青。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正当萧未央冷汗直冒脸色发青坐立难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时候,圣上宣召他进殿。
萧未央连忙整朝服进殿。
紫金殿是朝后议事的地方。
萧未央在此处被皇上召见无数次,他对这个地方就如同家里一般熟悉。甚至,他待在这个地方和户部朝堂的时间可能还超过待在家里。
可是此次,他一进入殿中,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皇上仍然是原来的那个皇上。紫金殿仍然是原来的紫金殿。
萧未央却觉得浑身不对劲。
不论是他跪拜、应答之时,他都觉得这紫金殿中似乎有人在盯着他。
这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落在砧板上的肉。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又像是被做成了一块又香又美的红烧猪肉。
半个小时前。
紫金殿。
铜炉薰香,暖烟袅袅。
圣上正与白王对谈。
谈的便是最近的国事。
近日圣上已然开始照萧未央的方略执行新政,之前所有为藩王说话的朝中权贵个个大为震惊,虽然明着称赞“圣上英明”,然而阳奉阴违一词在这世上并非虚妄。
他们蠢蠢欲动。
每日早朝大小事务照常,然而其间空气中隐隐波动聪明谨慎如白王、皇上、萧未央等人,却如何不知。
眼看着这些人戴着虚伪的面具唱着戏演着剧,白王白若水冷笑。
他的脸上经常会出现这种表情,显得好像有些老奸巨滑。
虽然当今圣上经常想冷笑,可是他不是白王,他是一国之君,身为一国之君,有的动作有的表情就受到了限制,所以他想冷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却经常是深思的,这显得有些深不可测。
他很羡慕白若水。
想冷笑就冷笑,想嘲讽就嘲讽,想促狭就促狭,想鄙夷就鄙夷,就连穿衣服,他也可以穿自己想穿的。
而他这个天下之尊却只能穿固定的衣服。
他望着对面的这个男人。
他们刚才正在讨论该如何解决这些事。
新政条例发布下去,所有条例均由下面的官员执行,只要有这些人在阻隔,所有条例就不能确确实实地实施。
比如目前琼县加急上奏的的奏章里就提,圣下下令减税三成,而实际上他的县里百姓却形同增税三成。
琼县与临、瑞、三县隶属琼州,琼州府尹归倪王倪秋岩所辖,而倪秋岩又身兼五军都督。本朝税收本是按户计算,结果新政一下,倪秋岩却下令他所辖地区税收按人头计算,如此一来,每户本来收一,现在就成为原来的三倍、四倍甚至更多。
区区三成减税,又有多少变化。
倪秋岩照样敛财。
他不得不加紧,人生短暂,生死朝夕,他的儿子倪英庸庸碌碌,无为之辈,眼下也只是任一八品县丞,而这八品县丞也是他向皇上讨要来的,去年他的儿子断了冤案,不知为何被人告到上面,差点被押往刑部去了,他上下打点,堵住攸攸众口就是花了无数钱,他难以想象他死后,他的儿子将会如何。
他不得不加紧贪污。
倪秋岩觉得他老了。
他打算趁着这几年捞尽油水。
但是他错估了他的手下。
朝中官员,仍有清廉之人。
尤其新王当政,提拔上来无数新进官员,那些人,虽然可能才质平庸,然而一个个都志向远大,渴望有一番作为。
奏折层层上达,而无数奏折也被他用尽一切方法压下挡住,然而还是会有遗漏的。
眼下这封遗漏的奏折就躺在当今圣上景惘与白王白若水眼下。
“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白若水冷冷笑一声。
圣上景惘很想像他那样冷笑,那样看上去很舒服,很自在,然而他不能。一国之君怎么可以这样邪恶地笑?
所以他只能沉思。
他说一句念旧的话,以显他感恩之心,“倪家世代为国……”同样的,他也显示他仁爱百姓,恨恨加上一句,“……可是朕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再加上一句,“真是令朕痛心。”此句表明了态度。
此事不能不办。
“杀一儆百?”白若水摇摇扇子,“或者……”
他抬眼。
对上圣上的双眼。
两人眼中有默契在。
两人相视一笑。
白若水忽然转头,持扇一掩面,“讨厌啦。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景惘哭笑不得。
他的手正蘸了茶杯中的水,在案上写下第一笔,现在手停在那儿。
“这正是因为朕与皇弟经常心有灵犀啊。”他这个皇弟啊……真是令他想哭又想笑。
朝中上下只知白王白若水深得圣上恩宠,却不知白王实际上是与圣上有血缘牵连。
甚至有的以为圣上频繁召见白王,恩宠到了不正常的地步,认为白王以色媚主。
白家世代忠良,当今皇上景惘为正宫所出,白若水为西宫所出,因为现在的太后当时的皇后善妒,西宫嫔妃自身难保,更难提保留住自己骨肉,因此将儿子过继于当时的白将军。即后来的白若水父亲。
白家之所以在后来会被封王,也是因为白若水。
景惘不是没有想过让白王归正,可是白若水不同意。
再者,白若水身份归正,太后当年迫害宫中无数嫔妃的事情便总会被牵扯出来,于太后名义不利。
所以太后也不想。
所以太后默许白王受宠。
太后年迈,晚年信佛,只想消她一生罪孽,安享天年。
人性至此,在有生之时,杀戮贪婪,一旦安定,便又想起死后之事。
此时方得害怕惶恐。
所以有如此多的人会信佛。
从小信佛者少数,半途开始信奉神明的,都是前身罪恶太多,眼下如此悔意,剥离外壳,仅是一词:骇怕。
圣上景惘是属于从小行善之人。他仁慈,甚至仁慈到了先皇认为他不足以担当大任。于是当时的二皇子景凌蠢蠢欲动,杀气腾腾,所以他在景惘登基之时,也曾有兄弟残杀事情发生。他差点被逼至死境。
但凡人背水一战之时,便会拼死一博,破釜沉舟。
所以有“斩尽杀绝”这些话,也有“穷寇莫追”这种话。
所以结果是景惘赢了。
天意如此。
天意注定弑父且妄图杀兄夺位的二皇子景凌没有好下场。
景惘遭此一变,登基后却仍然仁爱宽厚,所有朝臣啧啧赞叹。
然而白若水却知道,他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小事仍然仁爱,大事上却无比谨慎小心。
然而在小事上会显得极为宠溺他也已经非常的足够了。
比如会将已经疲惫至极的萧尚书拉着下棋,令其撑不住后再将其留在御花园,然后过来通知他这个亲爱的皇弟。
白若水嫣然一笑,持扇挡在桌案正中,挡住二人所写内容,他也在另一边写下几个字。
扇面收回,桌案两端均是四个字。
请君入瓮。
两人再次相视而笑。
景惘对他的这个兄弟,其实是敬才大于爱惜之意。白若水不论是论才智论谋略,都高人一等,有很多大事,他甚至都需要与他的这位弟弟探讨,才能最后拿定主意。
可是有时候他的这位弟弟却总是令他哭笑不得。
就好比现在,白若水掩面羞怯叫起来,“讨厌啦,皇上这么相信为臣,就不怕为臣起不轨之心吗?”
景惘笑笑地看着他这位弟弟,宠溺的,一句话,三个字:“我信你。”
白若水敛起嬉笑之意,“谢圣上厚爱。”
闹虽闹,笑虽笑,大事上仍然是要严肃的。
他们在密谋。
请君入瓮是指放掉倪秋岩。
由白若水白王出面,将此奏章交于倪秋岩,详道此事被他白王压下。
倪秋岩将对白王感恩戴德。
同时圣上会将此事在宫中宣扬出去,白王力保倪王,白王虽然身受恩宠,然而他有兔死狐悲之意,或者说,白王认为他与那些人在同一条船上。
如此,本有反叛之意的人会聚拢过来。
而此时,圣上将与白王一起令人暗地在市井宫中传言中流传出白王的真实身份来。
有叛逆之心者,将会认为这是他们东山再起的一个契机。当今圣上恩宠新臣,新臣后来者居上,他们前浪将会死在沙滩上。如果他们念皇恩,他们就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那些人不念及皇恩,就会拥戴白王图谋造反。
届时便可一网打尽。
而此事,最重要的棋子便是白王白若水。如果他真有图谋造反之意,届时拥兵夺权,当今圣上可能引火自焚。
而最危险的棋子便也是白若水。如果当今圣上对他有一丝疑虑,即便是今日两人密谋,届时三人成虎,白若水若骑虎难下,圣上不想保他,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这两人现在却在嘻嘻哈哈。
他们已经谋定大事,他们在谈小事。
白若水笑眯眯,喝口茶,“如果是未央在的话,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呢……”
“可能会马上向朕进言严惩倪王。”景惘笑道。
“啊……好想看到他那种正义凛然的表情啊……”白若水笑眯眯地遐想一番,“如果他知道我们会想出这种方法来……他会怎么说?”
“会怒斥朕怎可以身试险。”景惘望定白若水。
“啧啧,我真妒忌你,未央就会想着你。”白若水叹气,“哎,如此一来,我就成了未央眼中的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了,他一见到我,就会想把我五花大绑起来吧……啊……五花大绑……”
圣上却放下心来。
妒忌、羡慕当今圣上这样的话,也唯有白若水能说出来。如若他闪躲不说,只会表明他心中有鬼,隐隐匿匿。而他会这样说,却正是表明他光明正大,完全没有私心。
景惘感叹。
身为天子,自称寡人,本就是孤独的。
天赐给他江山、百姓,天又可怜他一生孤独,赐给他如此一个好兄弟,又赐给他良臣。
二者于他,均是千金重。
可是他的好兄弟却盯上了他的好臣子。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啊,未央眼里就只会盯着我了。”白若水憧憬道,忽抬眼望定当今天子,“你信不信我能让你的萧爱卿眼里心里脑里全是我一人?”
“信。”当今天子微笑,“我信你有这个才能,不过,我想说,没那么容易。”
“噢?”白若水奇了,“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我不好容易把他累到能在御花园睡上三个时辰,你却只与他说了几句话。”当今天子大为叹息,“朕赐给你如此一个好机会,你却把它白白浪费掉。”
这根本不像是白王所作所为。
白若水却眯眯笑,“你怎知我只与他讲了这几句话?”
“朕的耳目不是虚报。”当今天子颇为自得。
“一来我舍不得未央如此劳累又被我捉弄。”白若水摸着鼻子想想那人儿倦及沉睡的模样,“二来,我看他入睡,虽没有与他谈上一句话,然而似与他谈上千言万语。”
“噢?你们已经如此默契?默契到能在梦中交谈?那为何我听闻萧爱卿一醒来见到是你白王殿下睡在他腿上,他慌乱逃走呢?朕还听人告知聪颖如白王殿下,居然也留不住他,被他三言两语逃脱,坐在地上叹息着:被他逃走了呢。”
白若水饶有兴味地抬头观察着他的皇兄脸上的表情,“皇上您是在嘲笑为臣?”
当今天子不动声色,“白王多想了。朕只是凭着这一点,认为朕的萧爱卿果然不是蠢笨之人。”
“虽然被他逃了,可是我得到了一件极好的东西噢。”白若水此时伸指正轻掂一块点心入嘴,伸出舌头舔指上的粉末,舔完后竟然咬住指尖狡黠地笑,他想起他弄到的那样东西,他笑得眼中都有些淫荡之色。
皇上大奇,“何物?”
“皇上只要知道是好东西就行了。”白若水舔着指头,像是想到什么美滋滋的东西一样。
望了望白若水的表情,皇上不由得摇头,“我还是觉得我不该帮你。萧爱卿同样是朕心头所爱,朕实在不忍心他落入你手。”
“就算皇上不帮我,他早晚也只会被我吞进肚中。”白若水啊呜一口吞下另一块点心,似乎那就是萧未央,咽下后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唇。
“……”当今天子望着他亲爱的兄弟这种狐狸一样的表情,不由得脊背泛起凉意,他想他若是萧未央,会有如何反应?正直如萧未央,不会想到有一个人早已经盯上他了吧?
“宣萧爱卿进殿。”天子景惘望了一眼白若水,“你是否回避?”
他的亲爱的弟弟一下子扑上来,“让我在屏风后偷看他吧!”
“……”圣上不由得叹息,“就是当面相见又有何妨?我真不懂你。”
“你不懂的是他。”白若水咬着手指恨恨,“你不知道他那张嘴有多无趣,一口一个白王殿下,讨厌得让我想把他的嘴堵起来。”一想到这儿,白若水眼中又流露出淫邪之气来,“用什么堵好呢……”
“……”当今天子摇摇头。
谈了一些国事,萧未央仍没有放松下来。
眼见得萧未央眼眸中的异色,当今天子望了一眼一侧的屏风,他叹口气。
连他也觉得屏风后面似乎有一匹狼,那狼垂涎的气息令他都感觉出来了,谨慎如萧未央,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
如果因为他的亲爱的弟弟而使得他的好臣子无心朝事,那可真不是一件好事情。
户部管辖国家财政,如果在这种地方有闪失的话……他真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于是当今天子决定谈私事。
谈他臣子的终身之事。
做人圣上的心里有点复杂。他觉得自己好像要嫁女儿。萧未央对于他来说,重要的就如同心头的肉。现在他却要谋害他。他心中百感交集。
“萧爱卿今年二十有三了吧。”屏风后的那匹狼才二十一岁呢,就已经这般贪婪了。哎,对比一下,他的萧爱卿真是清心寡欲啊。
可惜啊……吃草的总是要被吃肉的给吞掉……
“蒙殿下抬爱,下官已入朝七年了。”
“七年了啊……”皇上沉思着,“萧爱卿一直为国事操劳,至今还未娶妻吧。”
“……”为什么皇上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萧未央觉得怪异,“下官无心成家。”
“为何?”皇上大奇。“无心成家?”给屏风后的那匹狼占了便宜了,听到这么重要的话。
“……皇上莫笑,下官只是觉得还未遇到动心之人。”萧未央对于终身大事,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觉得,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可以没有国色天香,可以没有聪明能干,可是一定要是他喜欢的,能让他动心的。
“朕听闻……萧爱卿有断袖之癖?”天可怜见!他的这位好臣子何时出来这种传闻。这只是他乱讲的啊。哎,白若水啊白若水,朕帮你太多了。
“噢?下官不知。”萧未央却沉思起来。断袖之癖吗?他到了二十三岁,却仍然没有遇到动心的女子,难道会因为他是断袖之癖?他断然否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生万物,阴阳调合,此乃造化玄微之理,阴阳反覆,未成世界,此乃逆天之道,臣是不可能做此等逆天不伦之事的。”
……,……
萧未央走后,屏风后一下子停来咬牙切齿之声。
“天生万物,阴阳调合……废话!废话!”白若水恨恨,没想到让他听到这种话,“阴阳是什么东西!”
转出来时却见得他的皇上似乎心情极好,“朕的萧尚书果然是正直之人,禀性又纯朴贤良。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人啊。”
白若水咬牙,“好一个逆天不伦!饶是你萧未央再柳下惠、再满口逆天不伦,我也让你春心动荡心猿意马,我就不相信我不能迷得你晕头转向!”
当今天子叹息,“朕原以为你只是在戏弄萧未央,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如此执着。”
“我对他一见钟情!”白若水犹在咬着指甲恨恨,“像皇上您有后宫佳丽三千,每日流连的人,怎么会懂得我这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心情。我这种心情……我这种心情……”千年难有一回。
“噢?朕的萧爱卿何时成了你的弱水?”当今天子哈哈大笑,明显的极乐他的皇弟吃鳖,“朕不是说了,萧爱卿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如果你仅仅是想与他交好,还算可以,可是你却贪心地想与他成那种关系,朕认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是吗?”白若水抬头看圣上,“追查白王白若水图谋造反一案,皇上打算由何人负责?”
“还未决定。”
“我要萧未央!”白若水恨恨道,“我不要他每天打着算着你的一堆帐!我要他每日每夜想着我!就算是抓我——我也要他围着我团团转!我也要他追着我跑!”
“哈哈哈!”当今天子大笑,“朕就随了你又有何妨。朕看你如何兴风作浪,对我的萧爱卿为所欲为。怕只怕到最后,哈哈哈!”
户部尚书是最难做的官,白若水认为他的萧爱卿能稳坐这一官位这么长时间,会是做假的吗?
今日主子回来的时候似乎有些怒气冲冲。
主子蒙圣上恩召,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像今日一样。
屈吟有些不解。
他的主子一进门,在房内铺了白狐皮裘的椅上躺下,就阴沉着一张脸,那眼中神彩深不可测,屈吟知道他的主子一向喜怒无常,在想事情的时候尤其就是这样的一种表情。所以他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虽然他很想说话。
他的主子咬着手指想了很长时间,忽然转过头问他,“今天拿到什么东西?”
屈吟屈辱地将一个枕头递上来。
他的主子终于注意到他了。
今日他费尽千辛万苦,偷——得这个枕头,光天化日之下他一个大男人抱着这样一个大物体在街上急走,他自己都觉得异常羞耻。
虽然枕头当时被黑布蒙着,街上行人匆匆,也不会盯着他看,可是他就是觉得羞耻。
可是这是他的主子昨晚入睡之时突然想出的命令。
屈吟自跟了他的主子之时,就立下誓言:这一生,除非主子抛弃他,他决不离弃主子。主子就是让他切腹,他也不会去跳河。
可是他的主子现在却变得奇奇怪怪。
他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怎会如此轻率立下这等誓言。
他居然被主子驱使做这种事情。
可是为什么——
在经过如此大的屈辱之后,当他看到他的主子抱着枕头突然闪闪发亮的双眼,他觉得自己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也万死无悔?
他的主子一举一动,一个笑一个嗔,似乎都能轻易地催眠人一样。
“枕头啊……”白若水抓起枕头看了又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拥着枕头极其满意地将头埋进枕头里,屈吟在一旁全身僵硬。
主子又变得像前天那样了……
在看到白若水将自己床上的枕头丢出来,将萧未央的枕头安安稳稳地放置于他的锦缎软褥上的时候,屈吟只觉头阵阵发痛。
萧未央的枕头只是极其普通的,哪里比得上主子的光闪闪滑润润的外朝进贡的有养神清目之功效的雪缎枕。
更勿提那还是皇上赏赐的。
白王府就连地上一块砖,也是与皇宫一样。
有的官员见到了,会认为白王胆大包天,居然敢与皇上平起平坐,却不知那些全部都是皇上赏赐的。
但凡有赏赐,皇上均会留一份给白王。
就连夏天凉茶的冰,千里运来的时候,皇上也命人送一半至白王府上。
萧未央的枕头算什么东西!
怎比得上圣上的恩宠。
屈吟如此认为,他觉得他的主子一定是变态了。
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他的主子,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迷了心窍了。
白若水靠在枕头上,想起今日听到的话,又生起气来。
可恶!
他狠狠咒骂一声。
“退下吧。我要睡一觉。”白若水命令道。
屈吟退下时望了望天边,太阳还没转西,自己的主子居然就要睡觉?
他的主子果然是受了邪魔控制了。
而此时他的主子却在房内喃喃自语:女人吗?
你想要女人吗?这还不容易!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那天从御花园里弄得的事物放于枕畔。
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划过去。
未央……
你一定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对你如此痴迷吧……
在此时,看到了这一幕的门外的屈吟正在惊奇,他的主子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个萧未央有那么大的兴趣?兴趣大到……
将萧未央的亵裤置于枕边用手指划来划去?
这是——主子的雅癖?
他的主子,又是何时弄到当朝正三品官员户部尚书萧未央的贴身亵裤的?
主子出手,果然不同凡想啊……
屈吟不由得赞叹起来。
萧未央在做春梦。
下午的时候,他本来只是坐在书桌前看着一堆的公文,大到国家兵费,小到宫中采办的一颗珍珠。
他觉得有些累,抬起头看看窗外,窗外春光明媚,樱花飘落下来,他突然觉得倦意袭人。
他居然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他居然还做了春梦。
他梦见自己下身一丝不挂,被一个人肆意赏玩戏弄。
他梦见一只手在他的脚底轻挠,他不停地笑,不停地扭动身体,然而那个人的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腿,手指一个一个划过他的脚趾,又痒,又令人难耐。
那个人似乎在轻轻叹息。
未央……未央……
萧未央在梦中口干舌燥。
他梦见那只手摸上他的小腿,轻轻磨挲,若有若无地在他的小腿上划着圈。
他梦见那只手缓缓地滑上他的膝盖,由膝盖缓缓大腿,慢慢悠悠,令他莫名地就焦躁起来。
他看到那只手尊贵白皙,修长动人,那只手在他的腿上游移,从大腿摸上来——
他突然惊叫一声,喘气,急呼,于是他一下子就从梦中惊醒了。
“……”萧未央紧抿着唇望着自己的书桌。
他的身体激动不已。
他一向操劳,累得连梦也没有,可是今天下午却做这种梦。
难道是因为皇上向他提了那种事情?难道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是想要一具女子的身体伴在身边?
他想起梦中的情事,脸上不由得有些火辣。
哪家的女子,会如此的大胆?如此的挑逗?如此的煽情?
因为全身火热,他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喉头干涩,连忙喝了一口水,他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床褥。
他今天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枕头换了。
想必是原来的太旧了吧。
第三章
白王殿下行事,一贯动作迅速、直截了当。
计未定,白王白若水总是懒洋洋的,松松散散的,一边逗弄着猎物一边完善着自己的计谋,而一旦计谋层层铺开,他就会变得极为迫人。
甚至有些急切。
白王殿下约见萧未央于白王府栖霞亭。
白王殿下近日为何如此拢络他?
萧未央一路行来,揣测了无数种缘由。
其中不乏令人信服的,然而他都不能让自己信服。
不管从哪种角度看,白王都没有必要与自己示好。
他与白王,只是一面之缘,更谈不上深交。
因此,在接到白王的相邀赏柳的信之后,萧未央疑惑了老半天。
虽然疑惑,然而白王相邀,萧未央不可不去,一来他毫无理由可回绝,二来白王在朝中势大,犯不着为一些小事得罪白王白若水。
小事比如——上次御花园与白王殿下相见,白若水一口一个未央。
萧未央觉得:白王殿下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但凡权高位重者,总会有一些怪癖。
比如在他愁容满面的时候,偶尔抬起头来,发现圣上总是会以一种极其羡慕的目光望着他。
萧未央不知道发愁的表情有何值得人羡慕的。
所以他将此归于怪癖。圣上的怪癖。
白王也当然有怪癖。
这样一想,萧未央在赴宴途中,心情就放松了下来。
心情一放松,他就注意了身边景致。
那栖霞亭两侧均是垂柳,微风轻拂,说不出的娇娆风味。
待到近了,才看到栖霞亭内已然有一人在那儿。
那人并非正襟危坐,只是慵懒地半躺于一长椅上,衣饰长长地垂到地上,那长衣镶着金线绣的边。
“参见白王殿下。”萧未央行礼的时候,白若水手里正把玩着一柄小小的匕首。
“起来吧。”白若水淡淡道,一双眼睛抬起来似是慢悠悠地望了一眼萧未央。
萧未央的视线却集中的那柄匕首上。
匕首并没有镶金嵌玉,连手柄均是木料,看起来略嫌粗糙,而且匕首极小,看那手柄凹痕,似乎只是适合于小孩子使用。
萧未央记得那柄匕首。
那是他的。
曾经是他的。
有侍女过来倒酒。
美酒醇香。
琼浆玉液。
白若水慢慢地喝酒,懒洋洋地问话,萧未央也慢慢地喝酒,懒洋洋地回话,毕竟这春日暖风徐徐,很令人松懈。
萧未央在等待。
等着白王提起这柄匕首的事情。
然而白王殿下一直没有提起匕首,他只是懒洋洋地把玩着,萧未央只有把目光收回。
简单的寒暄过后,白若水只是懒洋洋问,“萧大人年过二十了吧。”
萧未央觉得当真有些奇怪。
为何这两日皇上、太后、白王均问起他的年龄。
今日在他接到白王的信之前,他正好去了一趟后宫,见过太后。
“下官二十有三了。”
萧未央可以预见接下来的问话是“可曾娶妻?”然后他回答“不曾。”圣上是如此问的,太后也是如此问的。
一般来说,问这种话的人,再接下来都会是说媒的。
一如他的恩师。
或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当朝宰相。
所以当时圣上问话时,萧未央是有些紧张的。
他怕圣上赐婚。
为人君者赐婚,一般都是一时兴趣,而对于臣子来说,却是毫无回绝余地,对于这种事情,萧未央是排斥的。
同样的,太后在之前召见他,问出这样的话来,萧未央也是警惕的。
他不排斥与女子见面会谈,却排斥未曾相处便被人定死。
万幸圣上与太后仅是问了他的年龄,太后又问了他的生辰八字,倒是没有提起其它事情。
萧未央松一口气。
而今日白王又提起,是何故?
萧未央正襟危坐。
“不曾娶妻。”白若水道。
“不曾。”萧未央注意到白王殿下的话是肯定的。而在回答的时候,萧未央脑中却在急转。
白王有女儿?没有。白王有姐妹?不曾听说过。
他暂时似乎是安全的。
然而保不定会出现什么远房亲戚表妹之类的,不是萧未央太过自负,他自知自己相貌清俊比不上白王,然而也是中人之上。
萧未央一生,到二十三岁,倾心于他的女子他见过不少。
可叹这其中竟没有他倾心的女子。
白若水唇边拂过一抹微笑,萧未央只觉那抹微笑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致在,略微地牵动了他一下,那种风致,像什么呢?
萧未央不觉有些出神。
这时有清风拂面,那柔和的感觉一如柳叶轻摇,是了,那种微笑,就如同清风中的柳叶,慷懒地悠悠摇动。
而在他出神之际,白若水已然略微倾身向前,“萧大人觉得本王如何?”
萧未央大惊。
他这一惊一抬头,就看到白王眉若柳叶目含秋水唇若施朱,那懒懒凝视他的眸光中,更是隐隐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情韵在,萧未央只觉心中微微一荡,然而他立刻心神一警,口中已道,“白王殿下人中龙凤,自然不同凡想。”
萧未央警觉那白王虽是刻意放了懒散姿态,然而那眸光中的霸意却是再掩藏也掩不掉的。
萧未央很会察颜观色。
他当然也很会感受每一个人的气息。
身处朝堂之间,朝中气流涌动,萧未央尤其能感觉得出。
辟如死气、衰气、好胜之气、目空一切的狂妄之气。
兔子之所以见鹿坦然喝水,见虎猖然逃跑,是因为察觉了后者的杀气。
萧未央察觉到了白王的霸气。
犀利的。
有掠夺之意的气息。
当然白王身上也有其它气息,比如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他刻意懒散的闲遐之气,然而这种种气息之中,萧未央独独为这种霸气而警觉。
因其被刻意掩藏。
萧未央在察觉到这种气息的不到一秒之内,他脑中就转过千百个问题,辟如白王殿下果然一如传闻之中深不可测、白王有野心,而且野心不小、白王可能在圣上面前韬光养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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