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走来三人,两名侍卫押着一名浑身脏乱的老者。那老者弓身走着,步履蹒跚,低着头,任凭侍卫的喝斥。
小云惊道:“好可怕!那人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怵目惊心呢。”
闻言,我不由得凝眸望去,但见那老者满脸皱纹,刀疤犹有血色,似要滴下血来,甚为惊悚。
这身形,这神态,这眉目,依稀在哪里见过……忽然,一抹熟悉的影子跃进脑海,是他?
是张德子。然而,他怎会在此?
自端木情的姑姑、皇太后薨了之后,他便消失于龙城,这会儿又突然出现,究竟怎么回事?
两名侍卫见过礼,押着老者继续前行,我蓦然喝道:“站住!”
三人停住,一名侍卫恭敬道:“郡主有何吩咐?”
我随意地问道:“此人犯了何罪?”
“此人擅闯皇宫,卑职正要将他交给冷统领处置。”
“冷统领职掌皇宫的禁卫,哪有闲工夫理会这个擅闯皇宫的老头。这样吧,你们把他押到那亭里,我来审问吧。”
“是。”两名侍卫自是不敢抗旨,将他押往附近的凉亭。
老者深埋着头,似乎害怕我认出来。小云会意,让两名侍卫退出亭外数丈。我静静地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张德子。”
闻言,老者全身僵硬,双手微抖,极为震惊的样子。须臾,他苍老的嗓音响起,抬脸望我:“郡主好眼力!郡主既已认出老奴,老奴任凭处置。”
我敛眸凝视他,无视他脸上的刀疤:“先皇与皇太后双双驾崩,你不知去向,过了这么久,你又突然出现于此,着实奇怪。不过,我深知每个人都有不为外人道的苦衷,我也不想知道。”
眼中的亮光倏然黯淡,张德子悲道:“老奴擅闯皇宫,确有苦衷。”
我长长一叹,仿似历经沧桑的老者:“宫中旧人多已不在了,你侍奉御前多年,甚得父皇信任……如今想来,大凌覆亡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龙城,不再是以往的皇宫,陌生,冷酷,无情。”
张德子劝慰道:“郡主莫多虑,郡主仍是天家贵眷,当今……圣上待郡主圣眷颇隆,该会为郡主寻得一门好姻缘。”
我摇摇头,凄然道:“嗯,是多虑了。张德子,今儿遇见你,也许是上天注定的呢。我能够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他猛地下跪:“谢郡主,老奴别无所求,只求在宫里有一个安身的地儿。”
**
所有的用心良苦终于开花结果!未雨绸缪自当心想事成——我终于成为流澈净的妃子。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凌朝遗老跟大敬皇帝力争的结果。
端木情,你贵为皇后,位及中宫,我亦位列四妃,这一仗,你没有赢。有朝一日,如今你所拥有的凤冠凤袍,我会夺过来,整个后宫,将是我凌璇的天下。
端木情,你等着!
第一夜,他在贵妃上官蓉儿的寝殿。
第二夜,他在贤妃西宁怀诗的寝殿。
册妃大典之后的第三夜,流澈净终于来到云岫宫。
他站立于寝殿的紫红绫纱帷幔处,黑底滚金团龙袍服,简冠巍峨,身姿傲挺,踏着一地的明光与满殿的旖旎。他一踏进寝殿,这旷寂而冷漠的寝殿,瞬间变得温暖而粲然生辉。然而,那眉宇英伟而愁锁,那面容坚毅而萧索,那目光晶亮而幽沉。
敛眸含笑,似泛春水,如横秋波,我笑着迎上前,微微欠身:“陛下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流澈净木然地点头,再无多余言语。
“臣妾命人备下点心,与陛下浅酌两杯,可好?”
“好。”他步入寝殿,神色寥落。
“酒菜立即备好,陛下稍等。”我示意小云快快奉上早已备好的精致小菜与宫廷佳酿,坐于他身侧,“陛下在云岫宫,只会觉得松快与温暖,所有烦心的事儿将会一扫而空。”
“哦?”流澈净侧眸望我,目光犀利逼人,“果真如此,淑妃当得一个‘淑’字,只怕淑妃心有别想。”
“陛下说笑了。从万千宠爱的锦平公主,至落架的凤凰,从洛都到扬州,又从扬州到洛都,从任人摆布的玩偶到乐平长公主,从乐平郡主到淑妃,短短数载,像是历经三生三世。如今,陛下是臣妾的天、臣妾的地,陛下龙颜欢悦,臣妾自是开心,陛下龙颜不悦,臣妾便要抚平陛下深锁的愁眉。”
“臣妾只求一个字:平。让自己平静,让云岫宫平静,让陛下的后宫平静无波。”我轻柔道,眼底眉梢皆是诚恳。
精致小碟的珍馐奉上桌,佳酿琥珀、醇香清冽。
流澈净斟酒自饮,一连三杯下腹,仿似饮水。
他仍是愁绪郁结,我晓得他的愁结所在——册后大典前夕,端木情才知晓册后大典之后即是册妃大典,在大典上昏厥倒地,经御医诊断,原来是怀有龙嗣。不过,双喜临门之际,也是她万念俱灰的时刻,所有的真相一齐浮出水面,她能否挺得过去,便要看她的心够不够坚硬。
心念转移间,流澈净已然数杯落腹。
我柔然浅笑:“听闻陛下千杯不醉,不知臣妾能否有幸见识到陛下的如海酒量?”
“朕从无醉过,也不让自己饮酒过甚。”语声淡漠。
“世人皆醉我独醒,陛下天纵英明,果真千古少有的圣贤明君。”他的冷,我毫不在意。
“圣贤明君?呵……”流澈净嗤的一笑,冷如秋凉夜风,“传言中,朕是窃国枭雄,朕窃了你的国,窃了大凌的天下,你不恨吗?”
“家国,天下,大凌,大敬,于臣妾来说,无关紧要。”我迎上他炯炯逼视的目光,淡漠得如同眼前是一片无垠的原野,“臣妾只是一介女流,只愿与夫君举案齐眉、琴瑟合鸣,别无所求。陛下问我恨不恨……”
“陛下要听真话吗?”我淡笑一问,他点点头,我娓娓道来,“大凌气数已尽,而陛下天命所归,励精图治,帝业稳固,皇图兴盛,天下万民莫不归心。古人云,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个道理,我懂,陛下顺应天意罢了。臣妾若要恨,要恨谁呢?恨得了一个,恨得了天下万民吗?”
“想不到淑妃如此明理豁达。”流澈净的眼底浮起微弱的笑意。
“这天下,究竟姓什么,臣妾并不在意,臣妾在意的是,谁是臣妾的夫君。”我晓得这一席话多少打消了他对我的戒备,凡事一步步来,我有足够的耐心赢得他的另眼相待。
流澈净淡然一笑,默默饮酒,显然不在意我的言辞。
我温柔地笑道:“或许,陛下心中只有皇后一人,臣妾自知比不上姐姐,只望陛下偶尔记起云岫宫、记起凌璇在此等候陛下,臣妾便知足了。”
他将酒杯递到我的手中:“与朕喝一杯。”
我一饮而尽:“陛下何时就寝?臣妾已铺好锦衾,倘若陛下不喜与人合衾,臣妾就在榻上歇一晚。”
流澈净幽黑的双眼精光微闪:“不必了,朕只是顺便过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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