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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萌芽

母亲及其他亲戚,都纷纷劝过大舅妈。事实上,就纪辉辍学这件事,亲戚中没有一个人赞同,然而大舅妈似乎是铁了心,再加上大舅舅身体不好,急需培养「接班人」, 这毕竟是他们的家事,再反对也没用。纪辉的辍学,已成事实。

顾流年痛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要一碰上纪辉的事,他总能一再尝到束手无策的苦涩,那 不在他能力范围内、再努力也无法扭转颓势的挫败感。他从小听话懂事、学业优异,­性­格不骄不躁,小小年纪,便是众人眼中完美的范本,无数的奖状与赞誉收到手软。可这些喜悦与成就感再优越,一想到纪辉,便瞬间化为乌有。 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纪辉不会因此 多一份快乐。所以他必须长大,快点长大,尽早给他一个能够挡风遮雨的地方。

顾流年一直是这么想的。很好,很单纯,却也很自以为是。

和门卫老大爷打个招呼后,顾流年驾轻就熟地骑入「兴达塑料厂」,然后把脚踏车往车库里一放,就朝工作车间走去。三台塑料切割机发出震天的轰鸣,扑面而来的机油味,有股刺鼻的味道。几台正在工作的机床,不断喷出四溅的火星……在充满了噪音和机油味的环境中,纪辉那抹消瘦的背影,是如此不起眼。

顾流年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后者扭过头,看到是他,顿时咧开嘴角,「阿年,你来了?」

顾流年偏了偏头,示意两人外面说话。两人肩并肩走到厂房外,顾流年发觉,一段时间没见,纪辉的身材也挑高了不少,只比自己略矮半个头。但是他不长­肉­,所以显得特别纤瘦,有点像豆芽菜,脸­色­也不是很好,营养不良的样子。

「给……」顾流年从裤袋中掏出一包巧克力,丢给他。自从以前给过他一次后,纪辉就喜欢上了巧克力,可又没有多余的零用钱买。虽然他现在厂里帮忙,可大舅妈名义上支付的「工资」却微薄得可怜,甚至没发到他手上,就因支持家里经济之名而「充公」了。因此,每回顾流年来看他时,多少会给他带几包零食。

「谢了。」纪辉果然一下子眉开眼笑,迫不及待拆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你的脸脏脏的……」顾流年指着他右颊上很大一团黑­色­油污,同时注意到他灰蓝的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油渍与污点。做线切割,想保持­干­净很难,只是自己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无忧无虑地学习,纪辉却在这种恶劣环境下苦­干­,强烈的反差,让顾流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纪辉却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耸耸肩,「我都习惯了,一不注意就会弄脏的。来,我给你尝样东西……」他拉着顾流年的手,躲到厂房右角落的公厕后,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着什么……

「你藏着什么宝贝啊?」

「这可是好东西。」纪辉笑嘻嘻地掏出一盒烟,晃了晃,抽出一支,又掏出打火机,动作娴熟地点上……然后,他眯起薄薄的单眼皮,深深吸了一大口,享受着香烟直通入肺腑的感觉……

「来一根?」吐了一口烟,他微翘嘴角,露出一丝流气,和整天游荡在校门口的失业青年一模一样。

一把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顾流年劈手夺过纪辉指尖的烟,狠狠按在墙上掐灭。然后抢过他的烟盒,冲入厕所,拆开全部丢了进去,用水冲得一乾二净。整个动作迅雷不及掩耳,等他做完后,纪辉才反映过来……

「你疯了,你在­干­什么啊!」纪辉对着抽水马桶跳脚,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臭阿年,看你做的好事!你不知道我偷偷攒了一个月,才好不容易凑足钱买的。现在连一根都没抽完,就被你用水冲光了。」

「香烟不是好东西,以后不要再碰。每年都有这么多人死于肺癌,你还没成年就开始抽,不想活了吗?」顾流年毫不妥协地回瞪他。

「你这小子懂什么,这是老子唯一的消遣!」纪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厕所坚硬的砖墙上吼道:「累了一天,难道老子就不能有些消遣?抽着它,能让我忘掉一切!我可不像你们,只要坐在教室里像鹦鹉学舌那样,跟着老师念念英文背背国文就可以打发时间。我的一天长着呢,不找点东西来消遣,你让我怎么打发?」

「你从谁那里学会抽烟的?」顾流年痛心地看着他,背部被他这么狠力一推,撞到墙上,有些生疼。他可以推开,却没有动。

眼前的纪辉,让人感觉陌生。纪辉的五官很普通,平平无奇,然而超越年龄的经历,却让他显出同辈没有的沧桑感。虽然他自小就是郁郁寡欢的孩子,但随着年龄增长,眉宇间的­阴­沉越来越重,。言谈举止,都透出小混混那种吊儿郎当的感觉,满口老子老子,儿时记忆中的单纯憨实,早已不翼而飞。他变了,在与他不同的成|人世界中,变得颓废世故,甚至还学会了抽烟。

「我那些工友,他们人人都会抽。」纪辉不以为意地说。

「可他们都在社会上混了不知道几年,而你本来该是高中生……」看到纪辉忽变的脸­色­,顾流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为顾及纪辉的自尊,他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过这类话题,这是第一次,不小心触及了禁区。

纪辉自嘲一笑,眼眸却流露出少见的哀伤,「什么狗屁高中生,老子早辍学不念了。」

「阿辉……」对方自暴自弃的样子,令顾流年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

「­干­嘛?勒死我了……」

臂弯中瘦弱的身躯,一如儿时那晚,在他怀里轻轻颤抖,有点惊惶,有点难堪,又有点不好意思。大概很少与人亲密接触吧,纪辉的表情十分别扭,可即使如此,他也只是轻声嘟囔,没有伸手推开。也许只要是人,都想要那么一点温暖。

心,怦然而动。在那一刻,觉得只有自己才能守护他。只有自己可以,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对不起。」顾流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再抽了,把烟戒掉,好不好?」

「烦死了!你怎么老像唐僧一样,在我头顶飞来飞去,飞去飞来,没完没了的……」纪辉捶了他的胸口一下,难看的神­色­稍稍缓和。

「我是为你好。」顾流年无奈地看着他。

「别,你可是我表弟,不是我老爸,我有一个已经够了。阿年,你也只是个高中生吧,说话别总像老头子那样老气横秋。」纪辉连忙举手投降,露出吃不消的表情。

顾流年叹口气,「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对今后的打算、计划什么的,难道你想就这样一直做线切割?」也许现在讨论这个话题为时过早,也过于沉重,可是顾流年就是忍不住。对方身上浓重的灰暗,已经到了几乎看不到什么亮­色­的程度。也许纪辉自己能安于现状,可对顾流年而言,却是无法忍受的随波逐流。

「­干­嘛,你该不会指望我成为诺贝尔奖得主,然后光宗耀祖啊?」这么说着,纪辉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真是一个笑话。可顾流年没有笑,还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成绩不好,并不代表一切。纪辉有他自己的优点,比如他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国中美术课的静物素描,就经常得到老师称赞,甚至还被刊登到校刊上。而他光是把一个苹果完整地画出来,就已经很吃力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与弱项,学业只是评价个人能力的标准之一,并非全部。他真的难以理解,为什么大家要对纪辉如此苛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顾流年解释到。

「阿年,想太多,小心会长白头发喔,那就不帅了。」纪辉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是我,早就什么都不想,接受现实比较轻松。」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我是你,而你是我。」顾流年低声道,很诚恳。

纪辉怔了怔,见他不像在开玩笑,才「噗」地笑出来,「你啊,真是个老好人。你要是真的成为我,只怕到时候连哭都来不及。」说着,纪辉松轻轻推开他,替他抚平揉皱的衣服,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眼神有些复杂,「阿年,我这么说你别介意,但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恨你的。」

「为什么?」「恨」这个字,很轻易就击中了顾流年。

「别介意啊,我不是指那种恨……」纪辉连忙解释,「你是我表弟,又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的恨是指……哎呀我也说不太清楚……」

纪辉粗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抬头道:「其实我也曾做过无数次美梦,梦中变成你,有像舅舅舅妈那么通情达理的父母,从小就生长在一个温暖有爱的家庭……可每次醒来,反差却这么强烈,那时候,我就有种非常痛恨自己、甚至连带痛恨起周遭所有人的感觉。我知道这样想不好,会越来越消极,所以我尽量不去想。可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我想为什么我不是你,究竟为什么?我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对?还是我前世罪孽太深,说不定害别人家破人亡,或是杀了人,所以才有今天的报应?」

「阿辉……」顾流年从未想到,一向单纯沉默、逆来顺受的纪辉,竟在心里隐藏着这么深的负面黑洞。他不是没在思考,而是刻意回避思考。既然残酷的现状无法改变,那么,多余的想法就只会伤害原本岌岌可危的心灵,倒不如暂时蒙蔽双目,也好让自己轻松一点。

「所以,阿年,你不要对我太好喔,否则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恨你。」

这是玩笑,还是预警?看到纪辉随之流露的笑容后,顾流年也情不自禁地傻傻笑了。那时真的太年轻,完全没有先见之明。不但没有,还坐井观天,在自我世界中,抬头只看得到对方的眼眸,且能就此满足欣喜,任凭整颗心都装满了对方。

那时的顾流年,还为自己触及到纪辉的灵魂深处而暗暗欢喜。因为他确信,刚才这些话,纪辉绝不会对别人透露。他是那么寡言木讷、不善于表达,而他,对他而言,应该是特别的吧,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就止不住雀跃的心情。实在是太年轻了,无论对爱,还是恨这种感情,都知之甚少,不,是知之太少、太少!

「好好努力吧,优等生。不考上一流大学,不要回来见我!」最后,纪辉笑着朝他挥手,抛下命令式的鼓励。顾流年还给他一个明朗笑容,骑着单车飞般离去。

进入高三后,顾流年就像连轴转的陀螺,一刻不停,准备大学联考。那时学校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哪容分心考虑别的事情?他去塑料厂探访纪辉的次数,一次次减少。只要他不来,纪辉也不会主动找他。这并不意外,他一向是冷淡而不懂交际的人。两人的联系少得可怜,偶尔听到的近况,都是来自父母口中。

顾流年本来就天资聪颖,再加上埋首苦读的勤奋,毫不意外在联考中拿了最高分,进入一流名牌大学——B大的法律系,前途一片光明。顾流年报到那一天,父亲亲自开车将他送去学校,同行的还有母亲,当然纪辉没来,他还要工作。

没有多久,顾流年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和另外三位室友相处得十分融洽。虽然来自不同地方,但大家都没有丝毫隔膜,三言两语,很快热络起来。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后,大学生活变得十分平静。顾流年双修法律与经济,课程安排得比别人紧密一倍。除学习外,他还参加了篮球及摄影社等社团的活动,周六周日还要兼职当家教,可谓马不停蹄。但他按部就班、调配得度,竟然丝毫不显忙乱,在学业上依然名列前茅,法律论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在全班展示,高度自我约束力与才华令人叹服。

端正英挺的外貌、一米八五的身高及谦和温文的­性­格,让顾流年很快成为B大远近驰名的「校草」,追求者络绎不绝。现在的女孩不比以前,一个比一个主动。然而,在热情似火的攻势中,顾流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最漂亮傲慢的校花的主动追求,都以淡淡一句「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打发了,不知碎了多少颗芳心。

顾流年倒并不认为自己如室友们所说,是位「郎心似铁」的人,他只是没时间浪费在恋爱上,也没这个心思。他只想尽可能吸引专业知识,多多打工赚钱,然后早日毕业开创自己的事业。等他站稳脚跟了,马上把纪辉接过来,给他一方可自由发展的天地。而不是一味窝在昏暗的车间,满身油污地打磨枯燥的塑料模具。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从小的目标。

他想要看到对方开心而单纯的笑靥,想像儿时那样,无忧无虑地和对方打闹嬉戏。纪辉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人,大舅妈就别提了;即使是大舅舅,也一心扑在事业上,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感受;纪明生活在宠溺与优越感中,更不会在意自己亲生哥哥的痛苦。所以,能解救纪辉的,只有他一个人!那天,在空荡厂房外,目送自己远去的寂寥身影,一直残留在他脑海,挥之不散。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就恨不得以光速计量,他能瞬间飞越成熟,替对方撑起一片天。

B市是个大都市,市中心的商业街上,有一家­精­美别致的巧克力专卖店,专营来自瑞士、比利时的知名巧克力。顾流年经常光顾,买的都是纪辉喜欢的纯黑巧克力。虽然纪辉喜欢吃巧克力,却不喜欢口感过甜的,因此顾流年每次都挑同一种品牌,久而久之,店员都认识他了。

「先生,又给您女朋友买巧克力啊。」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店员,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英俊高大的年轻男子,内心既羡慕又嫉妒,做这人的女友真幸福啊!

顾流年怔了怔,「不是给我的女友……」

「现在不是,应该很快就是了吧?」店员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您这么诚心,她一定会被感动的……」

顾流年不再分辩,微微一笑,付钱。去邮局给纪辉寄完快递后,顾流年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给纪辉打电话。接通后,听到不少尖锐的噪音。抬手看表,正指向六点整,厂里一般五点就下班了,顾流年猜想纪辉依旧在加班。听父母说,大舅舅的塑料厂最近生意不错,为赶订单,经常需要加班加点。

虽然纪辉是名义上的「小开」,但大舅舅对他和普通工人一视同仁,甚至还比别人更严厉,以树立正确的「榜样」。顾流年知道,纪辉在厂里的日子不好过,但不知他习惯了被指使的劳作生活还是别的原因,从未听他有一句怨言。

「还在加班?」对话声清晰起来,顾流年猜他走出了车间。

「嗯,今天可能要忙到晚上十点。」纪辉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疲累。

「这么晚?生意这么忙啊。」鬼流年微微皱眉。

「是啊,年底都是旺季,从月初就开始加班加点了,活还是做不完。」

「你要注意休息啊,不要把身体累垮了。对了,我今天给你寄了五包黑巧克力,明天应该就能收到吧。」

「真的?太好了。」纪辉发出欣喜的声音,顾流年眼前顿时浮现他开怀的笑脸,­唇­角也不由微微上扬。

「谢谢你,阿年。」

「谢什么,谁叫我们是兄弟。」

此后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天马行空,从纪辉的工友背着他女友劈腿的三八事件,一直到顾流年大学的闹鬼传说,聊了差不多有大半个小时,顾流年才恋恋不舍地和他说再见。几乎每天晚上,顾流年都要和纪辉聊一会儿,才能安心去睡。一开始室友们都以为他和女友煲电话粥,后来亲耳听到是男人的声音,这才相信,顾流年真的打给自己的表哥。可就算是表兄弟,好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因此,一看顾流年和他的表哥聊上,大家都纷纷取笑他交了个「男朋友」。

第一次听到「男朋友」这个词,顾流年不知为何,竟怦然心动。

对于感情,他其实一直是迟钝而未开化的。即使已成了不折不扣的男子汉,正处于最青春美好的年龄,他却仍未意识到,对纪辉如此在乎的心情,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底很大一部分,都预留着给纪辉的「专属席位」。因为有对方的影子在,所以对别的诱惑,他根本没有兴趣,更不会像别人那样,一上大学就忙着周旋在异­性­之间,不停谈恋爱,还美其名曰「体验生活」。他只是执守着这片席位,像一头不知放弃为何物的倔毛驴。

日子平静无波,一天天过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大一下半学期,顾流年听到了来自纪辉的坏消息。

他出事故了!听到消息那一刻,顾流年正在上司法课。当下不顾老师同学,连假都来不及请,猛地冲了出去,直奔火车站。气喘吁吁赶到时,纪辉一脸苍白地躺在急症室病床上。他的整只右手被厚厚的纱布包住,仍渗出鲜红的血痕,可见流血之多。

纪辉左手的小拇指,在­操­作时因动作不当,被模具切割机的锋利刀片整个削下。幸亏电源掐断及时,没有把整只手也切下来,但他的小拇指却再也接不回去。虽然小拇指不算特别重要,少了它似乎并无大碍,但毕竟是与生俱来的身体器官之一,纪辉心里一定不好受吧。顾流年的胸口隐隐抽痛,走到病床前,轻轻摸了摸纪辉乱蓬蓬的头发。他原本就是个不修边幅的人,现在更邋遢了。

纪辉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到是他,眼中流露出诧异,「阿年,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念书吗?」

「听爸妈讲起你的情况,我就赶过来了。」顾流年坐到他床边,低头看着他,「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还好啦,只是少根指头而已,又不会死。你的脸­色­­干­嘛这么难看,我还没翘辫子呢。」纪辉笑了起来,­干­枯的笑声仿佛树枝捅入顾流年心里。

「跟我一起去念书!」

「咦?」突然听到如此强硬的命令,纪辉不由睁大了眼睛。

「我去和大舅舅大舅妈谈。」顾流年握紧拳头,愤然道:「大家都在好好念书,为什么你要遭受这些?我绝对不允许!」

「­干­嘛啦,打抱不平啊?」纪辉眯起眼睛笑了,「阿年,都是大学生了,还这么热血。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好好念你的书。知道吗,这世上,是有命运一说的。不要逆天而行,你也没这个能力。」

——不要逆天而行,你也没这个能力。

淡淡一句话,再次深深刺痛顾流年的心。的确,他没这个能力,至少现在还没有。既不能将纪辉解救出目前的痛苦,也无法将他马上带走,让他生活在自己的庇护下。他只是个仰仗父母、尚无法完全独立的学生,除了想让对方快乐的强烈愿望,他,一无所有。心里顿时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年,谢谢你来看我。你回去吧……」手背传来冰凉的触感,纪辉失血的无­色­­唇­瓣,看上去是那么令人心痛。顾流年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脸颊,没有动弹一下。纪辉低垂眼睑,静静看着他,眸光淡然……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在医院里守了纪辉一夜后,第二天早上,看到前来送饭的大舅妈和纪明两人,顾流年压抑心头已久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拉着大舅妈到医院的走廊上,顾流年劈头就质问,为什么同是自己的亲骨血,却如此差别对待?大舅妈当然予以否认,并把一切都归罪于工人的­操­作失误,但脸上多少带了一些愧疚与反省之­色­。毕竟是自己的长辈,话只能点到为止,顾流年耐着脾气,看护了纪辉一天,在对方一再劝阻下,才于当晚坐火车回大学。

受伤事件,既是纪辉的不幸,也是一个契机。大舅妈似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以前的确亏欠纪辉,又一下子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于是重新将纪辉送入职高,继续念书。

乍听这个消息,顾流年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纪辉如此重要的人生,被大舅妈像捏泥人一样,想捏方就捏方,想捏圆就捏圆,全然罔顾他本人的意愿。纵然给予纪辉生命的人是她,可她也没有权力对纪辉这么乱来吧?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心里就充满了对那些虽然为人父母,却毫不负责,并任意扭曲自己小孩人生的「家长」的愤怒。

不过这个「迷途知返」的决定,毕竟比让纪辉继续做线切割好得多。只是纪辉已经辍学这么久,怎么可能跟得上高中学习进度?就算去念书,也是和一群不学上进的「差生」混在一起,逃学抽烟、惹事生非。眼看委实不像样子,大舅妈倒很懂得审时度势,马上打消了把纪辉培养成像顾流年那样「高材生」的目标,立即托人找关系、走后门,好说歹说,给纪辉弄了张毕业文凭,至少让他有个高中学历。

此时,大舅舅的塑料厂因长年的运作,有了一批稳定顾客。生意十分红火,利润也很可观,再不必像以前那么辛苦劳作。而他也终于有闲暇,开始关注家人的生活。手头有了余钱后,大舅舅开始拿来投资房地产。在顾流年学习的B市,买了两套公寓单位,打算一套给纪辉,一套给纪明。同时,他将纪辉送到B市的成|人专科院校,学习模具制造的专业技术,好培养儿子成为自己的接班人。

乍听这个消息,顾流年开心得顿时跳了起来。纪辉就读的成|人院校,同在市郊的大学区,公交车两站路就能到,即使骑脚踏车,也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这就意味着,两人可以朝夕相处!

大舅舅买给纪辉的公寓在市中心,三室一厅,约一百平米,虽不是黄金地段,但公寓楼下就有公交车直通大学,十分便利,因此纪辉选择了走读。怕他一个人住会惹事生非、不思学业,大舅舅便让顾流年也住进去,好督促他努力学习。从小到大,顾流年都是亲戚眼中最优秀出­色­的孩子,最完美的榜样。和顾流年一起生活,比什么都让人安心,顾流年当然也不会拒绝。于是,大二伊始,顾流年与纪辉的「同居生活」,正式开始。

记忆中,这也是顾流年最快乐无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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