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在黑暗中听到一个光明的启示,猛烈地撞门,半晌就撞开了这道并不坚固的房门。
西三所的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四周围观,因为这个撞门的男子就是当今圣上,她们也不敢多加议论。
安心、安平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完颜雍闯进去,安平伸臂拦住,义正辞严道:“陛下认错人了,安心是西三所的宫人,不是陛下所说的‘令福’。”
“我绝不会认错!”他笃定道,一把推开她,扣住坐在床上发抖的安心,“令福,跟我走!”
“我不是令福!”安心尖声喊叫,疯狂地挣扎。
“你不是令福又是谁?”他大声道,拽起她。
她低着头,浓厚的鬓发遮盖左边的脸颊,闪避他的注目,拒绝他的靠近。
我走进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似油锅热辣滚烫,出言威胁:“安心,你究竟是不是令福帝姬,让陛下看看真面目不就知道了?否则,整个西三所将为你陪葬!”
安平不可思议地看我,完颜雍顺势接口道:“今日你不让我看个究竟,我不会善罢甘休!”
我拂开他的手,握住安心的臂膀,低声道:“不要怕,这一日终究到来,你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唯有面对。面对陛下,面对你自己。”
安心看我,神色慌乱,目光散乱,惧怕,心虚,犹豫不决。
“你骗我这么久,我不会原谅你。”我在她耳畔道,语气铿锵,“你不让陛下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安心委屈道。
我拨开她左边的浓发,左脸靠近耳朵处的一大块粉红的伤疤显现在众人眼中,丑陋得令人心惊,一张清丽的脸就此毁了。她望向屋外的宫人,看着他,渐渐的,无法承受他惊震的目光。
半瞬,她低下头,转过身,用浓密的鬓发遮盖丑陋的伤疤。
安心不愿与他相认,是否因为脸上的伤疤?是否因为自卑作祟?
完颜雍从震惊中醒来,满目怜惜,嗓音微颤,“令福,真的是你……我不知道你变成这样……”
安心霍然转过身,朝他激动地喊:“是!我是令福!可我不再是以前的令福了……所有人都看见了我脸上丑陋的伤疤,你满意了?”
“令福,不要这样……冷静点……”他试图安抚。
“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滚!”她声嘶力竭地吼,“我是令福,可令福已经死了,我不会再见你,滚啊!滚啊……”
“令福……”他手足无措。
“陛下先走吧。”我劝道。
安平搂着安心,对他道:“她现在很激动,陛下还是先回去吧。”
迫于无奈,完颜雍终究离开,留下一句话:“明日我再来看你。”
——
一路上,完颜雍魂不守舍、神思恍惚,想必满脑子都是令福帝姬吧。
他仿佛看不见我,径直回寝殿,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回偏殿,心中沉重。
依在床头,越想越纷乱,越想越心灰意冷。
十三年如何比得上二十三年?我如何比得过令福帝姬?
原来,令福帝姬没有死,一直躲在西三所,不愿出宫,只怕不是之前说的那个原因,应该是为了完颜雍。然而,她左脸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当年她为什么没有死?
这些谜团,只有她才能解答。
令福帝姬是完颜雍的心结,如今得知她还没死,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吧。
而我又该如何自处?
一夜难眠。
明哥打听过了,下朝后,完颜雍就去西三所,但不久就去仁政殿了,据说令福死也不见他。
连续五日,他每日都去西三所,每次都吃闭门羹。
而他从未踏足偏殿,想必是想不起还有我这个人。
心,越来越冷,越来越失望。
他最爱的,终究是令福帝姬。
我终究去了西三所,因为事情应该有个了断,我也不愿他每日愁眉不展。
西三所的宫人知道了安心和当今圣上的特殊关系,知道了安心是多年前的南朝帝姬,琴姑姑没有让她洗衣,因此她和安平一直待在房中。
安平迎我进房,掩上门,为我斟了一杯茶。
令福郁郁寡欢,面色苍白,双眸红肿,显然这几日哭得不少。安平也欢颜不展,日夜陪着她,担心她做傻事。
“其实,姐姐想逃出宫的,可是陛下已经命人守着西三所。琴姑姑害怕担罪,也叫人看着我们,防止我们逃跑。”安平叹气。
“安平,你也是大宋帝姬?”我注意到,方才她叫安心为姐姐。
“我是华福帝姬。”她淡然一笑。
“你们可知,我娘是沁福帝姬。”这么说,只想让她们信任我。
“你是沁福姐姐的女儿?”华福惊诧不已,睁圆双眸。
令福也震惊地看我,“没想到你是沁福姐姐的女儿。当年靖康国变,虽然我和华福才十岁、九岁,但也懂事了。爹爹最喜欢沁福姐姐,沁福姐姐又长得美,生了一双碧眸,我们也很喜欢沁福姐姐呢。”
我莞尔道:“我也没想到,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叫做完颜缦,冷眸是完颜亮为我取的名。”
华福问:“你爹是完颜磐吧。”
我点头,“爹爹和哥哥在江南,娘不在人世了。”
令福唏嘘道:“沁福姐姐的遭遇,我也听说了一些。想不到你和沁福姐姐的遭遇如此相似,无法摆脱金人的纠缠,被废帝囚在金宫多年,饱受折磨与煎熬。”
“娘亲的遭遇,我不甚清楚,改日你们跟我说说。”
“好。”华福笑道。
“我与乌禄大哥的事,想必你都知道吧。”令福灵秀的眸子微微一眨,“世事难料,我也料不到此生还能再见乌禄大哥,但我知道,你会来西三所。”
“大哥和我一样,心中有不少疑惑想问你,可惜你不见他。若你不介意,我想……”
“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忽然间,我明白了上次她说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句话的意思。她明白我的感受,甚至感同身受,因为她和我一样,爱着完颜雍,却被完颜亶强占,生不如死。
我问:“当年你如何死里逃生?”
华福抢先道:“我和姐姐在浣衣院服役,浣衣院的士兵将我们献给完颜亶。完颜亶贪图美色,玩弄我们之后就弃之冷宫。后来,完颜亶知道姐姐的心中只有陛下一人,就疯狂、暴虐地折磨姐姐。姐姐不堪其辱,数次自尽,却总是被发现,死不了。”
令福接着道:“华福见我被完颜亶折磨得奄奄一息,把心一横,在寝殿放了一把火。我们把两个宫女打扮成我们,代替我们在大火中烧死,面目全非;接着,我们烧伤了自己的脸,躲在西三所做杂役。”
这二个孤苦无依的亡国帝姬说起当年事,语气平静,却让听者心酸不已。
我明白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目的,可是,她们为什么不去找完颜雍?我问:“当年你们为什么不逃出皇宫?不怕被宫人认出来吗?”
“姐姐侍奉完颜亶几年,容貌已毁,怎么会再见陛下?”华福凄冷道,“在宫外谋生,不如在宫中做杂役,有温饱,有屋子,还能打听到陛下的消息。姐姐这辈子绝不会再见陛下,就让陛下以为她已经死了,姐姐别无所求,知道陛下安然活着就心满意足了。”
“这十三年,陛下发生的每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吗?”我想问的是,上京,中都,完颜雍和我的事,不少宫人都知道,她们没听说吗?如果她们听说过,理应早就知道我与大哥之间的事。
“西三所偏僻,消息不够灵通,平日里我们只顾洗衣,很少打听前朝、后宫的事。只有宫人提起,我们才会知道。”令福的面色淡然得不可思议,“我的确听说过乌禄大哥和废帝的一个妃嫔有瓜葛,不过我并不知道那妃嫔就是你。”
潜居西三所二十年,两耳不闻外面的事,她可真能忍。
令福的唇角微微一勾,“只要知道他还活着,我就放心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心如死水。”
倘若是我,我做不到她这样的心如死水。
我问:“就算他成为金国皇帝,成为这座皇宫的主宰,你也没想过见他?”
她摇头,“我这样子去见他,只会吓着他。”
“他真心爱你,不会介意你的容貌是丑陋还是美丽。”
“他不介意,我介意。”令福的声音静如溪流,“这些年,在西三所过与世隔绝的日子,我早已心如死水,当年对他的情,早已烟消云散。”
“假若你介意,就说明你对他还有情,只是你因为脸上的伤疤不愿见他罢了。”
“也许你说对了,但我不会见他,谁也不能改变。”她的口气坚决如铁。
“这么多年,他一直自责、愧疚,觉得是他害死你的,他无法原谅自己。而且,他从未忘记你,还深爱着你,你怎么忍心让他受此煎熬?怎么忍心让他独自承受?”不知为什么,我会说出这番话,我也弄不懂自己了。
令福轻声道:“那么,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他、好好爱他,陪伴他走完这一生。”
我陡然提高声音,“陪伴他的人,应该是你!陛下喜欢我,是因为你。这辈子,他最爱的人,是你!你让我照顾他、爱他,可是他爱的人不是我,你让我情何以堪?”
她怔忪地看我,半晌才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见他。你代我转告他,假若他再来西三所,我将会从这世上消失。”
坚决得不容反驳,说一不二。
我站起身,故意气道:“我不会替你传话,你自己对他说!”
令福平和地看我,笑意清浅,“我累了,你请便。”
——
回来一个时辰后,完颜雍就来了,应该是守在西三所的人通报的。
他大步流星地闯进来,我正和睿儿进膳,睿儿开心地走过去,拉着他的大掌,仰脸道:“儿臣好几日不见父皇了,父皇是来陪儿臣用膳的吗?”
他脸膛紧绷,面寒如铁,看来极为不悦,对睿儿的话恍若未闻,一眨不眨地瞪我。
我笑道:“睿儿,你父皇政务繁忙,想必有事跟我说。你先吃,我待会儿再来陪你,好不好?”
睿儿奇怪地看他一眼,走过来,“那娘亲快快回来。”
我径自出来,来到大殿,挥退宫人,完颜雍跟随而来,脸膛从未有过的冰寒。
最初爱恋的人,自然是最重要的,我算什么?
不生气,不急躁,不生气……心灰意冷,所幸还来得及抽身,还能潇洒地离去……
可是,为什么心那么痛、那么痛?痛得喘不过气?
“你去了西三所?”他的嗓音粗硬而冷淡。
“陛下有何指教?”
“你去那儿做什么?”
“我和安心、安平早在几年前就相识,去探望朋友,有何不可?”
“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完颜雍怒吼,犹如虎啸。
这一声怒吼,吼掉了我仅有的希望,吼掉了我与他这些年的情,吼掉了我与他所有的美好。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结局【四】 收集:52资源联盟
我以平缓的语气道:“我问她当年如何逃过一劫,我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去找你,我问她现在为什么不见你,我问她为什么不与你再续前缘。”我含笑看他,温柔地笑,“陛下满意了?”
闻言,他面色一僵,怔忪地看我,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中冷冷地笑,我道:“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我不代她转告,让她亲口对你说。”
“当真?”他沉沉地问,脸膛不再那么紧绷。
“陛下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我自嘲地笑,“想不到陛下不信我,想不到我也有这一日。”
“不是不信你,而是……”完颜雍忽地着急起来,“我只是……”
“不必解释。”我嗤笑道,“陛下还是想想如何说服令福帝姬,让她见你一面吧。”
他呆呆地望向殿外,仿佛殿外站着他心心念念的女子,陷入了沉思。
我凝视他片刻,迈步离开,五脏六腑痛得扭在一起,互相挤压,互相折磨。
身后,寂静如死。
这个局面,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的。
很可笑,是不是?
次日午膳后,羽哥说,陛下去了一趟西三所,和令福帝姬谈了半个时辰。
这夜,睿儿睡着了,小楼来传话,完颜雍让我去天子寝殿。
我让小楼回去复命,说我已歇下。
宽衣解带后,正要就寝,他龙行虎步地闯进来,拽起我的手往外走。
来到天子寝殿,我挣开手,后退五步,“我衣裳不整,不能在天子寝殿多待片刻,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
他沉朗道:“三妹,过来。”
我躬身道:“若无要事,我回去了。”
在他走来之前,我立刻转身疾奔,却不及他的脚力,很快被他追上。
完颜雍拦腰抱起我,我挣了几下,挣不脱,被他抱回寝殿。
他就是不放我下来,纵然我打他胸膛,他就是不放。我生气地别过头,他将我放在床沿,拉着我双手,“听我说,好不好?”
“强人所难。”
“那就勉强你一回。”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不得了,三妹越来越粗俗了。”他朗声低笑,片刻后,他正色道,“我错怪你了,是我不对,我混账。三妹,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一国之君不会有错,即便错了,也是别人的错。”我冷冷一笑。
“我不该吼你、凶你,不该对你发脾气,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来质问你,都是我的错,错得离谱。”他真心真意地说道,诚恳万分。
“若非令福帝姬为我作证,这个冤屈岂不是要背负一辈子?”我心灰意冷道,不愿看他,“说到底还是你不信我,令福帝姬说什么,你都会信。”
“不是,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一时之间没想那么多……那时我心慌意乱……”完颜雍着急地解释,却越描越黑,越解释越难以自圆其说。
倘若他信我,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会信我;倘若他信我,即便他心慌意乱,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会信我。好比他对令福帝姬,便是如此,全心全意地信任;就算他亲眼目睹她杀人放火,他也会自觉闭上眼睛,觉得她是无辜的、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罢了,再纠缠这个问题,很没意思。
他最爱的人是令福帝姬,自然也最信她。而我,只不过是令福帝姬的替补罢了。
我站起身,徐徐后退,“我该回去了,陛下安寝吧。”
他箭步追来,拉住我的手臂,“三妹,这几日冷落了你,是我不对。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放你走,因为,你一直在我心中。”
我拿开他的手,心一分分的凄冷,“令福帝姬也一直在你心中。”
完颜雍的眉宇凝出一道深深的痕,“你和她不一样,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未曾变过。待我和令福的事了了,再好好和你说,可好?”
我敷衍地点头,他拍拍我的腮,“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嗯?”
他的言行举止,他对令福帝姬的痴心与长情,我看在眼中,怎能不想?
——
四月,初夏的风暖暖的。
令福和华福搬离了西三所,住在福安殿附近的临云阁,想必是折中的法子。
明哥说,完颜雍每日都去临云阁,最多只待半个时辰便出来。
羽哥说,西三所宫人安心与陛下的事传扬开来,只是大多数宫人不知内情,也不知安心的真正身份,只是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毁了容貌的中年女子为什么能得到陛下的青睐。
许是因为完颜雍下了禁令,渐渐的,宫人不再明着说,转为背地里议论。
照料睿儿的宫女纤纤说,这些日子陛下总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常常在子时起身,在小苑的亭子里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
也许,他想和令福再续前缘,被她严词拒绝,他才这般苦恼、烦闷吧。
一夜,哄睿儿睡着后,小楼匆匆赶来,神色焦急,好像出了大事。
原来是从未酗酒的完颜雍今夜喝高了,有点醉了,却还要喝,小楼劝不住,这才来找我,求我去看看、劝劝。
初夏的夜风凉爽怡人,檐角的宫灯随风飘摇,橘黄的灯影随之飘摇,在地上碎成片。枝头的碧叶摩挲出一曲轻柔的夜曲,在宫墙上映出交织缠绵的黑影。
完颜雍只着纯白中单,站在亭中,举着玉壶,往口中倒酒,步履不稳,颠来倒去。两个宫人劝不住,被他推开,接着他靠在朱色圆柱上,对宫人吼道:“去拿酒!快去……”
小楼连忙过去,扶他坐好,“陛下,夫人来了。”
他望向我,目色成赤,面孔布满了酒色,透出薄薄的粉红,“三妹,来,陪我饮酒。”
“拿两壶酒来。”我坐在他身侧,“今夜我就陪大哥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夫人……”小楼犹豫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磨蹭什么……还不去拿酒……”完颜雍眯着眼瞪他。
我对小楼使眼色,他这才拿来两壶酒,然后退下。
大哥满身酒气,已有三分醉意,和寻常判若两人。他一边斟酒一边大着舌头道:“三妹,今夜良辰美景……我们喝个痛快……痛快……”
“好,喝个痛快,不醉不归。”我手持酒杯,“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喝一杯酒说一句真心话。”
“好!这个好……”他几乎拍手称快,“喝!”
“陛下是否烦心令福一事?”我笑吟吟地问。
“三妹真聪明,一猜即中。”他苦恼地皱眉,“我让她搬至福安殿……她不肯,我依了她的意……让她和华福住在临云阁。”
我为他斟酒,“令福性子倔犟,只怕强求不得。”
完颜雍一饮而尽,“二十三年前她就这样,倔犟得很。”
我徐徐一笑,“她不愿和大哥再续前缘?”
他赤红的俊眸烧着了似的,好像睁不开,半睁半眯,手指着自己,“你猜对了,我以为她死了……我以为我害死了她……我内疚了二十年……原来她没死,我以为我可以好好照顾她……以为我们终于可以相守一世……可是,她不愿意……她不肯嫁给我……你说,她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她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令福和我一样,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想一女侍二夫。
也许,她想成全完颜雍和我。
也许,她因为毁了容貌而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也许,她真的从未想过与他结成夫妻,与我共享他的爱。
我淡淡地笑,“也许,她觉得,假若她嫁给你,就要和我共侍一夫,如此一来就会伤害我。为了不伤害我,为了成全你和我,她坚持不嫁给你。”
“你猜对了……我对她说……你不会介意……”他的眼眸蓄满了秋水般的悲伤,“可是……她还是不肯嫁给我……她还说,若我再逼她……她就会从世上消失……”
“在你心中,令福才是你最想娶的妻,是不是?”
“令福……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我不想有遗憾……我要护她一世,给她平安喜乐……”
“三妹呢?三妹怎么办?”
“三妹……三妹也是我的……”完颜雍拉着我的手,猛地用力,抱住我,头靠在我肩上,声音越来越混乱不清,结结巴巴地说道,“令福和三妹,都是我深爱的女子……”
“假如,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呢?你怎么选?要令福还是要三妹?”假若我是他,也许也不知道怎么选吧。
“她们是好女子,不会要我选择……不会介意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是啊,令福不会介意,我也不会介意,然而,我和令福都相信,情有独钟,真爱只有一人。
他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想必睡着了。
我笑了笑,一滴泪缓缓滑落。
——
一湖碧水,一川明媚。
艳阳高照,万丈光芒妆点了整个天空,处处流光溢彩;碧空如洗,湖水清澈见底,倒映出悠然的云卷云舒。暖风习习,青山绿水,满目的碧绿令人心旷神怡。
今日的令福,着一袭清素的衫裙,发髻简约,整个儿温婉大方。虽然她比我年长,但心境平和,心慈则貌美,形容她最为恰当。
一叶扁舟缓缓而行,我看着对面的令福,眯眼笑道:“泛舟鸾湖,悠然闲适,果真是美事。”
她莞尔一笑,“只是泛舟吗?”
“三日前夜里,大哥借酒消愁,喝醉了。”
“是吗?”
“你何必拒他于千里之外?”我含笑道,心中却冷凉如秋,“他没有错,错的是时至今日上苍才给你们相守的缘分。”
令福漠然道:“你也说了,到如今上苍才让我和乌禄大哥相见,便是不让我们相守。”她的左脸仍用浓密的黑发遮掩伤疤,嗓音冷冷,“我知道你想劝我,但你不必白费心思,我不会改变主意。”
我道:“若你忍心看大哥这般伤心痛苦、日渐憔悴,你便坚持己见罢。”
她微微一笑,“那便劳烦你多多开解他、陪伴他,有你在他身边,他会好起来的。”
我气结。
令福转头欣赏灵秀的湖光碧色、葱翠的苑囿林木,眸色温婉,面庞沉静。
忽然想起一事,我问:“对了,我娘究竟有何遭遇,你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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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道来:“沁福姐姐的遭遇,我也是听其他姐姐说的,知道的只是大概,并不详尽。”
然后,她讲述了娘亲悲惨的遭遇、苦难的一生。
靖康国变,娘亲被当时的皇太弟强占为妾;娘亲与身为金国大皇子的爹爹相识在先,倾心相爱,私定终身。然而,爹爹心爱的女子被皇叔,也就是皇太弟强占了。因此,娘亲在金国皇太弟府中的日子并不好过,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心撕裂,痛不欲生……机缘巧合,娘亲南归,得到了宋帝的眷顾,封为宁国长公主,曾在军中效力。后来,娘亲听闻大宋太上皇病危,匆匆赶往金国,而这正是爹爹的圈套。如此,娘亲嫁给了爹爹,成为金国皇后,与爹爹相守数年,生下一对龙凤胎。这对龙凤胎便是我和哥哥。
太上皇离世,娘亲误以为是爹爹害死太上皇,离开了爹爹和我们。回到临安,娘亲被宋帝软禁在别苑,再后来,娘亲离开了临安,四处游历,而爹爹也禅位给完颜亶,带我和哥哥来到江南,寻找娘亲……
虽然令福说得很简略,但我想象得到娘亲的心有多么苦。娘亲在靖康国变后的遭遇的确令人感喟、同情,夹在爹爹和皇太弟之间,处在大宋和金国之间,爱恨交织,痛彻心扉,多少人能禁得住这焚心噬骨的折磨与煎熬?
我感同身受,因为娘亲和我的遭遇太像了。只是,我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没有娘亲那种强烈的国仇家恨——我身上,流着金国皇室和宋国皇室的血。
娘亲,这样的经历,这样的痛楚,我能理解;想必你也是心力交瘁、千疮百孔吧,想必到最后你也是万念俱灰、才决定远离红尘的吧,想必你厌倦了尘世间所有的爱恨与酸甜苦辣,只想在山明水秀的桃源静静地过完余生。
而爹爹终究找到了你,在你人生的最后三年,我们一家四口总算团聚了,度过一段快乐、开心的日子。你离世后,爹爹的心也跟着你去了,再不理会世间任何事,沉湎于你们二人的世界……
娘亲,安息吧。
沉默良久,令福唤醒我,我才发觉小舟已驶向湖畔。
小舟行将靠岸,我望见一行人匆匆赶来,当中为首那人步履如风,玄色金纹的袍角飞扬如翅,气度凛凛,气势慑人。
只有完颜雍,才有如此摄人心魂的气魄。
我咳了两声,忽然,小舟剧烈地晃动,歪向这边,又倒向那边,好像很快就会倾覆。
令福吓得花容失色,双手紧紧抓着船沿,“怎么了?这小舟……啊……”
船夫紧张道:“许是小舟漏水……”
“那怎么办?”
“此处离湖畔不远,二位跳入湖中,游过去。”船夫道。
“不行……我不识水性……”
令福惨烈地尖叫,小舟倒向一边,她掉入湖中。小舟翻了,我也落入湖中,在水中扑腾。
完颜雍远远地看见这一幕,一阵风似地疾奔过来。
令福喊着“救命”,在湖中浮浮沉沉,喝了不少水。我也在水中浮沉,和她有一段距离,双手扑腾着,喊着“救命”,惨声叫着。
我看见,大哥二话不说地跃入湖中。
令福和我与湖畔的距离差不多,他会先救谁?
他奋力地游着,向她游过去……冰冷的湖水浸透了身,漫入体内,涨满了心田,冷透了心……她沉入水中,他潜入湖中寻人,半晌后终于抱着她露出水面……然后,他拖着她用力地游过来,满面是水……而我,心灰意冷,就让湖水没顶也罢……
——
完颜雍先救令福,再救我,在他心中,令福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我。
令福落水受寒,他立刻传太医为她诊治。
我倒是好好的,直至夜里他才来看我。
为什么小舟翻了,他没有多问,嘱咐我好好歇着,就回去了。
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日,入夜,睿儿就寝的时辰到了,我不让他睡,为他穿好衣袍。
“娘亲,睿儿好困,睿儿要睡觉。”他眯着眼,含混不清地说。
“睿儿乖,你父皇在江南等我们,我们去找父皇,好不好?”
“好啊好啊!”睿儿兴奋道,睡意一扫而空,眼眸清亮。
然后,我带着儿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寝殿,从偏僻的角落离开福安殿。
墨黑的夜幕绣着一枚|乳白的上弦月,借着清冷的月辉和昏黄的灯影,我正要打开殿门,听见身后似乎有脚步声。睿儿转过身,愕然道:“娘亲,是父皇。”
完颜雍站在前方,仅着中单,衣袂随风轻拂;他的脸孔冷峻如石,剑眉飞拔入鬓,仿若一柄尖刀,眉宇间似有寒色。
|乳娘匆匆走过来,抱起睿儿,径直回寝殿。
他走过来,牵我的手,直入天子寝殿。
宫灯低垂,昏光暗迷。他坐在床沿,好似极力克制着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站在一侧,明知故问。
“我问你,为什么要走?”他骤然提高嗓音。
“陛下不会不知。”
“我说过,不要胡思乱想,待我与令福的事处理好了,我和你好好说。”完颜雍气急败坏,“不要再叫我‘陛下’!”
他凭什么生气?凭什么?
我克制着心中隐隐的痛,“你已做出选择,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他站起身,“你是指昨日你和令福落水一事?”他眼眸一亮,忽然间明白了,“你们落水,不是意外,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不是?”
我承认:“是!我故意约令福泛舟鸾湖,故意约你前来,故意让船夫翻船,故意试探你。”
他注目于我,眼中浮现一缕伤色,“我先救令福,你很伤心,因此决定离开?”
我颔首,眉骨渐渐酸涩,“令福是你最看重的人,也是你最爱的女子,上苍让你们白白浪费了二十三年光阴,余生你们应该相守相爱。”
“那你呢?”
“我有睿儿,还有爹爹和哥哥,而令福,除了你就一无所有了。”
“饶是如此,我也不让你走!”完颜雍箭步上前,狠狠搂过我,“我说过,我不会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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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我怎么样?”泪水不争气地滑落,我用力地推他,却推不开,“你爱的不是我,是令福,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先救令福,是因为令福不识水性,而你在江南长大,也许熟悉水性,我就先救令福。”他收紧双臂,“在我心中,你和令福一样重要,没有孰轻孰重之分。我不能没有令福,也不能没有你;我爱她,也爱你,一样的爱,不多不少。”
“一颗心,可以准确地分成两半吗?一份情,可以不偏不倚地分成两份吗?”我哑声问,心痛难忍,“假若我真的不识水性,你先救她,还是先救我?”
“要么一起救,要么谁也不救,我和你们一起死!”他重声道,剑眉微结,俊眸潮湿。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他。
完颜雍拥着我坐下来,拭去我脸上的泪,“我知道这些日子伤了你的心,我紧张、在乎令福,让你觉得我爱她、不爱你。你错了,我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她毁了容,无法接受她就在宫中、而我却一无所知、白白蹉跎了二十年,我悔恨、愧疚,才会失控,才会做出一些让你误解的事。”
我不敢相信,心中矛盾,“真的吗?”
他的掌心贴着我的脸,“很早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我对令福是因怜生爱,对你则是刻骨铭心的爱。而今,你们二人,都是我最看重的人,是我深爱的女子。”
一个男子,真的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子吗?真的可以将一颗心分成两半吗?真的可以将爱不偏不倚地给予两个女子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信誓旦旦:“三妹,相信我,我保证,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
我终究被大哥说服,留下来。
他说,眼下令福态度坚决,他只能慢慢来,以温柔的攻势让她改变心意。
的确,令福有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他,他不能操之过急。
那晚带睿儿离开,无法成事,却惹出一个麻烦:睿儿总问我,为什么不去找父皇了?为什么父皇不让我们去了?那父皇什么时候让我们去?或者父皇什么时候回来?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只能以各种借口搪塞,暂时糊弄过去。
四月,完颜雍下诏,降封完颜亮为海陵郡王,谥号“炀”。
他不再提起册后一事,想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册谁为后了吧。
一日,他告诉我,徒单皇后回到中都,暂住在完颜亮生母大氏的故居。
沉吟片刻,我道:“如今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想想也觉可怜。那几年,她待我很好,暗中帮我不少,我想去看看她,可好?”
完颜雍应允,说她对我有恩,去看看她是应该的。
两日后,我去看她,看见了一个苍老了十岁的女子,一个从云端落入尘泥的憔悴女子。
完颜亮降封为郡王,她自然也不再是皇后,只称“夫人”。她只着朴实的衣袍,形销骨立,憔悴苍白,脸颊和眼窝皆凹陷,以往的丰润无影无踪。看得出来,夫君被害、儿子被杀,对她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沉重得令人无法承受。
她的身边,只有九娘跟随。
九娘倒是忠心耿耿,主子落魄,她依然伴在左右,不离不弃。她说,从南京到中都,她们走了半年,因为,徒单太后被夫君杀害,夫君被部将杀害,儿子也被害死,她遭受连番打击,身心被掏空了,就病倒了。
由于病势沉重,她们只能在路上找大夫治病,身子好些了就上路,过几日又病了,只好又停下来治病。如此反复,终于回到中都。
“九娘,你先下去吧。”徒单夫人的嗓音轻轻的,是病患的那种衰弱。
“奴婢去冲一壶茶来。”九娘躬身退下。
“你不是离开中都了吗?为何又回来……”徒单夫人眼眸微亮,“哦,想必是为了睿儿。”
“夫人身子大好了吗?”我不想对她说自己和大哥之间的事,“不如我给你把把脉。”
“好得差不多了。”她微弱地笑,“回到中都,那种漂泊无依的感觉也就没了,身心放松,好好歇几日就能痊愈。”
瞧得出来,丧夫、丧子对她的打击是摧毁性的,摧毁了她的身心,摧毁了她的一生。夫君和孩子都不在了,剩下她一人,孑然一身,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虽然她还活着,但她的心已经随着夫君和儿子去了吧,只剩一具躯壳。
徒单夫人说起当时的心情,脸庞浮现病患的苍白,满目悲痛,感人至深,“陛下被杀的噩耗传到南京,我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觉得整个天塌下来了,黑乎乎的,望不见前方。所幸九娘一直陪着我,开导我,我才从悲痛中熬过来……不幸的是,没过几日,阿鲁补也被杀害……”她捂着心口,泪流满面,悲伤欲绝,“阿鲁补是太子,活不了,我想保他一命,却保不了……”
她吸吸鼻子,大恸的模样令人动容,“若非九娘拦着,我早已随他们去了……我留在世上做什么?我应该去陪陛下、陪阿鲁补,去阴间和他们团聚……”
“就算夫人去陪他们,也于事无补。”见她如此伤悲,我也很难过,“陛下、太子被杀,非夫人所能阻止。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夫人并非一个人,九娘会一直陪着夫人,与夫人相依为命。”
“九岁那年,九娘就服侍我左右,这么多年,她尽心尽力地服侍我,忠心耿耿,从无怨言。我视她为妹妹、亲人,如今,只有她能给我一点点安慰。”
“这世上还有九娘关心夫人,夫人就勉为其难地活下去,不要让她失望。我想,假若失去了夫人,九娘会痛不欲生。”
徒单皇后点点头,听进了我的劝。
我问:“夫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拭去泪水,忧伤素白的脸给人一种凄凉、可怜之感,“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打算?天朝易主,陛下让我住哪里,我就住哪里,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完颜亮,人人憎恨,作为完颜亮的妻,她变成了孤家寡人,只怕没人愿意帮她了。
我一笑,“陛下仁厚,让夫人住在这里,便是善意。倘若夫人想回娘家,或者夫人有什么想法,我可以为夫人解忧。”
她致谢,说往后有什么想法,会跟我说。
完颜亮在位,她是皇后;今时不同往日,这座熟悉的宫殿,不再属于她,她只是暂住在这里。也许,在她心中,不愿住在这里的吧,不愿触景伤情的吧。
徒单皇后忽然问:“如今,你已是……陛下的妃嫔?”
我摇头。
“陛下仁厚贤明,与郡王相较,是截然不同的君主。”她改了对夫君的称呼,“我知道,你和陛下相识在先,是郡王横刀夺爱……陛下的确是一个懂得如何疼惜女子、呵护妻妾的伟丈夫,倘若你与他真心相爱,便嫁给他,不必理会什么‘一女不侍二夫’的说法。”
“一女不侍二夫,我的确这样想过。”我莞尔道。
“在我们大金国,倘若夫君早逝,应当再嫁同宗男子,以繁衍后嗣。因此,你再嫁陛下,是我们大金国的习俗,无可厚非。”
“我会想清楚的。”
九娘拎一壶茶进来,斟了两杯之后就退出去。
我慢慢饮茶,想着稍后就告辞。
静默片刻,徒单皇后道:“郡王……”见我没有不悦,她的神色颇为坚决,“郡王已不在人世,但有些话,我还是要告诉你。”
我静待下文,她的口气很是感慨,“也许你不知,你离开中都后,陛下伤心欲绝,寝食难安,日渐消瘦。也许你不知,郡王执意南伐,是为了你。那时,郡王与朝臣商议伐宋之事,不少臣僚反对南征,但郡王一意孤行。在南京,仍有不少臣僚反对伐宋,太后的反对最为强烈,郡王索性杀害太后,如此一来,就无人再敢反对。纵然再多的人反对伐宋,纵然不得人心,纵然军心动摇,郡王仍然执意伐宋。正因为他一意孤行,才会在瓜州渡发生兵变,他才会被完颜元宜杀害。”
完颜亮的一意孤行,害死了自己。
然而,他的一意孤行,是因为我。
她笑得悲凉,“郡王明明知道伐宋不得人心,明明知道这场战未必能赢,明明知道是孤注一掷,仍然执意伐宋,是因为,他一定要找到你!”
我能说什么?
感慨,感叹,感喟。
完颜亮,你这么做,是自寻死路。你为什么非要纠缠到底?
徒单皇后的清泪缓缓滑落,“在南京,我也劝过郡王。他跟我说过:就算血洗天下,就算失去江山,就算被世人、后世唾骂,他也要找到你;就算是绑着你、囚着你,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心魂一震。
想起最后一次见完颜亮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一生,朕最看重的只有两样:江山和你。为了你,朕不惜血洗天下、毁了江山,也要找到你、得到你。阿眸,在这世上,还有谁比朕更爱你?
当时,我不信他这番话,以为他又在花言巧语。
如今,她说出类似的话,难道完颜亮果真是这么想的?
“郡王有多么爱你,你明白吗?”徒单皇后哑声问,染了岁月、世事的风霜的眼眸含着热泪。
“明白。”
虽然早就知道完颜亮对我的爱,但听到这番话,难免伤感。
她对夫君深爱的女子说出夫君的心声,她的心胸究竟有多宽广?
这样的女子,何其贤淑、美好?
——
不几日,完颜雍下诏,着海陵郡王原配夫人徒单氏回归上京的娘家。
这是我向完颜雍请求的结果。
自然,这是后话。
这日,从徒单夫人的住处回福安殿,途中遇到匆匆赶来的纤纤,才知道出了大事。
|乳娘哄着睿儿,睿儿气呼呼地转来转去,腮帮子鼓鼓的,而完颜雍坐在另一边,面色沉沉。
见我回来,睿儿立即奔过向我,三分委屈,七分悲伤,“娘亲,父皇已经死了,是不是?娘亲快告诉睿儿,父皇是不是死了?”
心下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我问:“是谁告诉你的?”
“娘亲先告诉睿儿,父皇是不是死了?”话音未落,他就“哇哇”大哭。
“不是,你父皇怎么会死呢。”我选择了说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亲骗人……方才父皇对睿儿说,在江南打仗的父皇死了……呜呜呜……”睿儿伤心地哭。
我看向完颜雍,他颔首,剑眉微蹙。
他为什么对睿儿说这件事?睿儿还这么小,他为什么伤害睿儿?
睿儿奔向他,抡起小拳头捶打他的腿,“坏人!坏人!是你害死父皇的……是你害死父皇的……我恨你!我要为父皇复仇……”
我惊骇地瞪大眼,睿儿为什么这么说?
完颜雍任由睿儿打,无可奈何地看我;迫不得已,他抓住睿儿的手,睿儿反应灵敏,挣扎,反抗,捶打,他只得使出一点力气,握住睿儿的双臂,不让他乱动,郑重道:“睿儿,父皇没有害过你的父皇。你父皇在江南被部将杀害,与我无关。若不信,你问问你娘。”
“你骗人!”睿儿尖声吼道,倔犟地扭着,“她们说是你害死父皇的,你骗人!”
“我再说一遍,我从未害过你父皇。”完颜雍又着急又无奈,“是谁告诉你的?睿儿,告诉我,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你是坏人,我不说!”睿儿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涨得通红,晶亮漆黑的眼眸布满了仇恨。
“睿儿,跟娘说,是谁告诉你的?”我柔声问,使眼色让他放开睿儿。
睿儿看看我,又看看他,好似不再相信我,奔回寝殿。
心中忐忑,我问:“睿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为何对他说完颜亮已经死了?”
完颜雍一脸凝重,道:“方才我特意来看看睿儿和你,没想到,刚刚进来,睿儿就奔出来问我他的父皇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犹豫了一下,他很聪明,不许我骗他,我唯有说出真相。然后,他就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他父皇……”
是什么人告诉睿儿的?
这件事,必定不寻常。
我道:“小孩子容易受人挑唆,我好好跟睿儿说,你先回去吧。”
他唯有先回去,转身之际,他扫了一眼大殿上的三个宫人,明哥、羽哥和纤纤。
我注意到,他的眼风冷如冰雪,可是,我没有放在心上。
睿儿趴在锦衾上,满脸通红,双眸红红的,看来很伤心。
我轻拍他的肩头,“你父皇说过,睿儿是男子汉、伟丈夫,不能轻易掉泪。假若你掉泪,你父皇看见了,会责骂睿儿不是男子汉、伟丈夫。睿儿,你想让父皇失望吗?”
他翻过身,坐起来,低垂着头,想哭,却又担心被父皇看见,伤心道:“父皇死了……”
“父皇不是死了,父皇飞到了天上,每时每刻都看着睿儿呢。”我想出一个令他可以接受的说法,“无论睿儿在做什么,父皇都会看见,就像你每个夜里看星星、星星也在看你一样。你想着父皇,父皇也想着你,是不是?”
“真的吗?”睿儿将信将疑,“父皇在哪里看着睿儿?”
“在天上,在一个遥远、美丽的地方。”
“为什么她们说宫中这个父皇害死了父皇?”
“宫中的父皇一直在宫中,怎么会害死父皇呢?”
他撅着嘴,眨巴着双眼,好像在想这个复杂的问题。
我将他抱在怀中,“睿儿不信娘亲吗?”
睿儿斜着眼,嘟囔道:“是宫中的父皇把父皇赶到江南的,父皇才会死。”
我惊诧,追问道:“是谁告诉你的?睿儿,告诉娘亲,是谁说的?”
他坚定地摇头,“不能说。她们说,倘若我告诉娘亲和父皇,她们就会死。”
究竟是谁告诉他的?为什么告诉他这些事?
此事必定不寻常,好像有人故意在背后挑起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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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间,睿儿吃完早膳,便去听先生授课。
估摸着完颜雍应该在仁政殿批阅奏折,我决定去找他谈谈。然而,明哥、羽哥为什么一个早上都不见人影?在忙什么?
问了宫人,宫人说半个时辰前,她们二人匆匆出去了。
刚出大殿,就看见她们跌跌撞撞地走来,面色苍白,身躯微弯,右臂捂着腹部。
发生了什么事?
我立即迎上去,她们的五官扭在一起,一步步地走着,步履越来越沉重,终究不支倒地。我大声喊人,冲过去搂着羽哥,轻扣她的手脉,有宫人赶来,扶着明哥。
她们身中剧毒,毒已攻心,回天乏术了。
怎么会这样?她们怎么会中 毒?
我大恸,“是谁下 毒害你们?”
“夫人……”羽哥的手握着我的臂膀,眉心紧蹙,低弱的语声断断续续,“奴婢不能陪您了……奴婢原以为……这辈子可以跟在您身边……服侍你……追随您……如今是不能了……奴婢舍不得离开您……”
“奴婢也一样……”明哥忍着剧毒的噬咬,急剧地喘着,“夫人,秦王殿下是……陛下的骨血……您务必保护殿下……不受任何伤害……为陛下留下最后的血脉……”
她们忠心的到底是完颜亮,而不是完颜雍。
眉骨酸涩,仿有细细的银针扎心,细密的锐痛弥漫在心间,我道:“放心,我会的。是谁害你们?告诉我……”
“没有人害奴婢……是奴婢咎由自取……”羽哥的口中涌出乌黑的血。
“夫人,不要问……”明哥握着我的手,“请夫人记住……秦王殿下终究是陛下的骨血……”
“倘若夫人……想护秦王殿下不受任何伤害……最好离开这里……”羽哥剧烈地喘,“奴婢言尽于此……夫人保重……”
“夫人……保重……”明哥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眼眸闭上,手臂垂落。
紧接着,羽哥亦闭上了眼,气绝身亡。
为什么?
是谁毒害她们?
虽然她们只是服侍我的宫女,但是她们对我是真心的,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我,早些年我就视她们为妹妹,对她们承诺过,与她们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她们被人下毒害死,必定是因为我……我非但没有兑现我的承诺,反而害死她们……
五脏六腑绞在一起,扭痛,抽痛,泪落如雨,肝肠寸断。
明哥,羽哥,我不会让你们死得不明不白!
——
宫人抬走明哥和羽哥的尸首,我吩咐那两个负责治丧的宫人好好办理她们的丧事。
所有杂事都弄好,已是午后,纤纤抽调了两个可靠的宫娥服侍我和睿儿。然后,她劝我歇一歇,说才有精神查出毒害明哥、羽哥的真凶。
也许,一觉醒来,就有清醒的头脑想事了。
睡了一个时辰,卧床苦想,忽然,明哥、羽哥临终前所说的话浮现在脑海。
她们让我不要问,她们说是她们咎由自取,她们说睿儿终究是完颜亮的骨血,最好离开皇宫……她们究竟想说什么?或者想暗示什么?难道有人会谋害睿儿?
完颜雍的妃嫔会谋害睿儿吗?最有可能害睿儿的是李贤妃,可是,睿儿又不是他的亲子,她为什么害睿儿?福安殿是天子寝殿,谁有天大的胆子害我身边的人?害死明哥、羽哥有什么好处?
越想越想不通、越错综复杂,我喊来纤纤,问:“今日一早明哥、羽哥出去,你可有看见?”
“奴婢一早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碰巧她们正要出去。”她回道,神色恭谨,“她们没有看见奴婢,奴婢知道,往日那个时辰,她们不是陪着殿下就是陪着夫人,因此奴婢有点奇怪,就追过去问她们去哪里。”
“接着你问到了什么?”我紧张地问,所幸还有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纤纤知道一点。
她却摇摇头,我不解地问:“她们没对你说,还是……”
她低垂着头,眼中布满了惧色,“奴婢不敢……说……”
我察觉到这件事的不同寻常,厉声质问:“为什么不敢说?有什么事,由我担着!说!”
“奴婢……追上去,可是她们走得很急……”纤纤惧怕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奴婢远远地看见,明哥和羽哥跟着一个宫人走了……”
“那宫人是谁?是男是女?”
“是男的……若奴婢没看错,应该是小楼……”她忽地跪地,慌乱地祈求,“奴婢还想留在宫中挣银两养活一家人……奴婢恳求夫人不要供出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见她泪珠摇摇欲坠的可怜样儿,我答应了。
倘若真是小楼叫走了明哥、羽哥,那么她们中 毒而死,就与完颜雍有关。
可是,纤纤说的话可信吗?
她是明哥、羽哥引荐来服侍睿儿的,说她曾在完颜亮的昭明宫服侍过几个月。完颜雍放归宫人,她为了挣银两养家,就留在宫中继续当宫女。
这个容色寻常的纤纤,二十五岁上下,寡言少语,手脚麻利,循规蹈矩,所说必然是真。
大哥,真的是你毒 害明哥、羽哥吗?
——
夜里,睿儿早已睡着,宫人来报,完颜雍回了寝殿,我匆匆赶去。
小楼正为他宽衣解带,我不经通传就直闯进去,他面色冷沉,示意小楼退下。
他拉我坐在床沿,冷峻的脸孔布满了倦色,“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好?”
“你很累、很乏吗?”
“看了一日奏折,还是没看完。”完颜雍淡淡地笑。
“是吗?”
“三妹,怎么了?”他似乎才发现我异样的情绪。
“莫非你没听闻今日一早明哥、羽哥中 毒身亡吗?”语声冰冷、心间寒彻,我不知他故作不知还是真的不知。
他怔忪地看我,眸色越发凝重,却缄默不语。
我想给他一个自白的机会,道:“这些年,明哥和羽哥一心一意服侍我,我早已视她们为妹妹。她们死得这么惨,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仍然不语,似乎没有坦言相告的意思。
原来,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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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为什么杀她们?她们是我看重的人,她们碍着你什么了,你非要杀她们?难道你不知,你杀了她们,如同在我心中**一刀吗?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不珍惜,我也无须顾及什么。
寒意一分分地漫上心田,我问:“她们该死吗?陛下为什么非要杀她们?”
完颜雍终于承认:“是!是我命人下 毒!是我要她们死!我不能让她们再留在你身边!”
这番话,就像一柄利剑,笔直袭来,直封咽喉。
“为什么?”我怒问,满心悲痛。
“你可知,她们的心一直向着海陵郡王?你可知,她们阻止你与我在一起?你可知,她们对睿儿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他的嗓音骤然提高,沉厚有力,饱含怒火,“我警告过她们,也给过她们机会,她们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越来越过分,我怎能再留她们一命?”
“也许她们做错了,但你可以告诉我,让我阻止她们!或者你让她们出宫,有必要杀她们吗?”我声嘶力竭地吼。
“我要她们出宫,她们誓死追随你,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几次饶她们一命。可是,她们根本不珍惜,反而变本加厉!”完颜雍激动道,脸膛紧绷如弦,似乎随时会断裂。
痛彻心扉……
泪水如崩,我仇视他,“你可以告诉我,让我处理这件事,可是,你有吗?”
他紧握我的双臂,安抚道:“三妹,冷静点……听我说……”
我奋力挣扎,“我不听!就算她们错得离谱,你也不该杀她们!”
他的黑眸浮现一缕血丝,“那次你去鸾宫,在那里待了很久,我去找你。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去听见明哥和羽哥说起海陵郡王。”
心一滞,“她们只是说说罢了,有何要紧?再说完颜亮已经不在人世,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的是你的心!他死了,可是你会因为他的死而心存内疚,或者可怜他,我不许你心中有他的影子!”
“他都死了,你还计较什么?”我脱口而出。
“是!我计较!”
“你心胸狭隘!”
“对!我心胸狭隘!我不许你心中有别的男人!”完颜雍怒道。
未曾料到,他竟是这样霸道的人。曾以为,他胸襟若海,能忍耐常人所不能忍,能容纳常人所不能容,没想到他是这样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人。
大哥,我看错你了吗?
他箍紧我的身,“她们还做过什么,你知道吗?她们总在睿儿面前提起海陵郡王,说即使我这个父皇对他再好,也不能忘了那个亲生的父皇。那次,睿儿闯入这里,目睹我‘欺负’你,也是她们教唆。她们对睿儿说我欺负你,还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说我要抢走他父皇的妻,不仅如此,她们还对睿儿说,在江南打仗的父皇死了,是我这个父皇夺了帝位,害死他的父皇。”
我愣住了,想不到明哥和羽哥在背后对睿儿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这么多事。
明哥,羽哥,你们不是忠心于我吗?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离间睿儿和完颜雍?你们不愿看着睿儿认贼作父,是不是?可是,大哥不是贼……
完颜雍亦心痛,“我给过她们三次机会,要她们不要再惹是生非,可是她们没有收敛!再留她们在宫中,睿儿会视我为仇敌!你我也将受之影响!三妹,你教教我,我应该做?”
“你应该告诉我,我会妥当处理这件事……”
“你视她们为姐妹,你忍心让她们走吗?你狠得下心吗?”他连番追问,让我哑口无言,“她们做得太过分了,否则我也不会狠心杀她们!今日一早,她们说绝不会善罢甘休,绝不会让睿儿认贼作父,我不得不赐给她们一杯毒酒。三妹,她们不死,我们三人就不会安生。就算你不能谅解我,她们必须死!”
也许他是对的……也许他是错的……
假若明哥、羽哥真的做出那些事,我也不会原谅她们,可是,是真的吗?
我不信她们会这样做,不信……她们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大哥,你怎么说都可以……
四肢冰寒,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完颜雍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三妹,若你不信,可以问问小楼,问问睿儿。”
人已经死了,还问什么?有必要吗?就算是真的,你毒杀她们也是事实!
我推开他,奔出天子寝殿,泪水汹涌。
他喊了一声“三妹”,那般低沉、那般伤恸。
——
深爱的男子毒杀了看重的姐妹,我如何为她们复仇?如何为她们讨回公道?
难道就只能让她们白白地冤死吗?
不知道……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翌日早上,我搬离福安殿,迁至合欢殿,睿儿和|乳娘等人自然也跟来。
合欢殿没什么变化,只是不若以往那般奢华、富丽。睿儿没来过合欢殿,对这里的一切颇感新鲜,奔来奔去,看到什么好玩的、新奇的就叫我看。即使心中沉重,我也尽量挤出笑容陪他。
看着合欢殿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看着寝殿的床帏、案椅与玉屏,看着书房的书橱、檀木案与画卷,看着殿中各个角落、细处,不禁感慨万千。
时隔多年,回到这里,仿佛这里的光阴静止了,永远不会前进,永远停留在那一两年。
然而,终究物是人非。
宫人忙碌地收拾着,睿儿逛了一圈,累了、乏了,问起明哥、羽哥,说为什么一整个不见她们,是不是她们不搬到这里?我让|乳娘带他去歇会儿,才觉得周遭安静下来。
纤纤收拾好床榻后,让其他宫人先退出寝殿。
坐在床沿,举眸四顾,心中空落落的。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合欢殿,回到了曾经与完颜亮纠缠不休的寝殿。
而很多年前,我是那般迫切地想地逃离这里。
世事的确难料,谁又能料到明日、后日会发生什么事?
躺下来,微微闭眼,那些经年的往事出其不意地浮现在脑中,一件件,一幕幕,那般清晰,如在眼前……酸甜苦辣,悲欢涩痛,爱恨痴 缠,仿似久远,又似就在昨日。
这张床榻,完颜亮与我度过了无数个夜晚,水 |乳 交 融也好,抵死缠 绵也罢,或是身心剧痛,都已经远去,却在我的身心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永远忘不掉……
猛地睁眼,我急喘着,为什么想起与完颜亮榻间缠 绵的一幕?为什么一想起来,仿有一股异样的激流窜过脊背,四肢绵软?
这是怎么了?
喊来纤纤,让她叫宫人继续收拾,我前往后苑。
这夜,我与睿儿早早地灭灯就寝,宫人来报,完颜雍就在殿外。
坚决不见。
次日早朝后,他又来合欢殿,我以身子不适为由,不见他。
午后,令福带了一些糕点来看睿儿,不过他正在午憩。
她气色不错,装扮仍然那么素雅,眉心蕴着淡淡的笑意。
客套两句,她说起正题,“明哥、羽哥中毒身亡一事,我听说了。”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我冷下脸,早已猜到她今日来是为了这事。
“你当真为了她们和陛下僵持下去?”令福忧心地问。
“只要是对我好的人,我都会看重。假如这次受害的不是她们,而是你和华福,我也会如此,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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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在西三所洗衣的日子虽然很短,但我瞧得出来,你重情重义,对你好的人,你会铭记在心,肝胆相照,两肋Сhā刀。”她无比郑重地问,“我只问你一句,死者已矣,你当真为了她们从此与陛下生了嫌隙?甚至永远不原谅陛下?你忍心离开陛下吗?忍心让陛下为你费心费神吗?”
是啊,明哥和羽哥已经死了,无法挽回,我不原谅完颜雍,又能怎么样?为她们复仇?我下得了手吗?为她们讨回公道?怎么讨?
我还能怎么做?
不知道……
脑中纷乱。
她的质问很尖锐,切中要害。这么僵持着也不是法子,只会让两人都受煎熬,要么原谅他,要么不原谅他,我离开。
说“离开”,很容易,当真离开,却很难。
令福深黑的秀眸闪着智慧的光,“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不舍得陛下,不忍心让陛下费神,你只是一时无法原谅他,是不是?”她轻拍我的手背,“我明白,你夹在中间,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听我说,给陛下一些时日,也给自己一些时日,但不要太久,嗯?”
也许,真如她所说,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两难。
我黯然道:“只怕到时候仍然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她谆谆教导,“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陛下杀她们,必定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因为他在乎你、在乎睿儿,才不允许有人在你们之间挑拨离间。而明哥和羽哥也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相信她们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也想到了会有什么后果。”
“她们那么做,对我和睿儿并无恶意。说实话,我也没料到她们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
“她们做那么多事,是为你和睿儿好,但是,假如她们真的为你们好,就不应该挑拨离间。海陵郡王已不在人世,你和睿儿还要活下去,而陛下是你们的依靠。我相信,陛下不会亏待睿儿,更不会让你受委屈。”她娓娓道来,所说的道理让人信服,“这件事,明哥和羽哥做错了,陛下也未必是对的,但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如今只能将伤害降到最少、最小。”
“话虽如此,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好比你,不也是坚持着不该坚持的?”我委婉一笑。
“的确如此,劝人容易,涉及自身,却很难。”令福温柔道,“陛下政务繁忙,又碰上我们这两个麻烦的人,劳心费神,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不知李贤妃等人是否恨死我们了?”她顿了一下,淡淡道来,“昨晚,陛下跟我提起你们起了争执。”
我不语,完颜雍竟然将我们之间的事说给她听。
她和气道:“你与陛下相识十余年,他秉性如何,你不会不知。他说他计较、心胸狭隘,其实都是气话,想必你心中也清楚吧。我所了解的陛下,器宇轩昂,胸襟若天,仁厚豁达,不会计较个人得失。你想想,他不介意你我跟过别的男子,又怎么会介意旁的?”
我仍然沉默,不苟同她的说辞——他不介意我当了几年完颜亮的妃嫔,也不介意令福当了几年完颜亶的妃嫔,但是,他介意的是,我们心中是否有别的男子。
令福道:“你和我给陛下添了不少麻烦,正如你所说,我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想通。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旁人而和陛下心生芥蒂,这样就不值了,是不是?”
她说的不无道理,我颔首,心中感叹:她的确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完颜雍对我到底有情,难道她一点都不觉得伤心难过吗?难道她当真对我全无芥蒂、戒心吗?为什么还这样劝我和她深爱的男子和好?
最后,令福叮嘱我,如果一时之间无法原谅陛下,那就给彼此一些时日,不过为了陛下能够专心朝政,尽量不要为难他。
——
想原谅,并不容易;想释怀,也做不到;想忘记,更非易事。
就这么拖着,过了一个月。
我从未主动去找完颜雍,倒是他来过合欢殿十次,我见了他五次,很多时候都是相顾无言。
他有话想说,我冷颜冷目,他就说不出来了。
他静静地看我,我安之若素,不理不睬,待了半晌,也就走了。
他长长地叹气,眼底眉梢藏着浓重的忧色。
最后一次,是在后苑。
五月的黄昏虽有微凉的晚风,却还是燥热。
日坠西天,血红的夕阳染红了整个深蓝的云海,宛如一匹无垠的红锦旖旎于长空。
我在后苑乘凉,思绪悠悠,飘忽不定。
一会儿想着原谅大哥,一会儿想着不能这么快与他和好,一会儿想着多少时日才最恰当,一会儿又想到纤纤说他三夜留宿在临云阁……他终于以温柔的攻势赢得令福的心,她终究和他再续前缘、结成夫妻……
他的身边已有堪称完美的令福,还需要我吗?
完颜雍走近我,我才察觉。心中泛起一丝欣喜,却立即克制住了。
“想什么这么入神?”他的眼梢含有轻微的笑意,不易察觉。
“没什么。”我冷淡道。
“三妹,你还没想清楚吗?”
“你已经有了令福。”话一出口,才发觉这语气酸溜溜的。
“她是她,你是你。”他的嗓音忽然冷下来,“最近你和她时常见面?”
我点头,即使和令福在一起闲聊,我也不敢问她和他之间是否恩爱、痴 缠。
听到那些肯定的话,只怕心会痛。因此,什么都不问,仿若不知。
陡然,完颜雍从身后抱住我,低沉的声音悲痛得令人心伤,“三妹,我给你时间想清楚,可是已经一个月了,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闭眼,眉骨酸涩,心中剧痛。
他哀声道:“我说过,在我心中,你和令福一样重要。我保证,你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不会受到任何委屈。相信我,嗯?”
类似的话,他已经说过。
他很了解我,横在我们中间的,不仅仅是明哥、羽哥之死,还有令福。
完颜亮有多少宠妃,最爱哪个女子,我不在意,因为我不爱他;而完颜雍,我在意他有多少妃嫔,在意我和他中间还有一个令福。更在意的是,他对令福的爱,多于我。
我怎能不在意?
“也许,再过一些时日,我就想清楚了。”
“好,我再给你五日。”
完颜雍松开我,默默离去。
转过身,我看见,他的背影那么落寞、那么忧伤。
残阳如血,如泣如诉。
——
三日后。
睿儿在书房练字,临云阁的宫人来传话,令福亲手做了凉糕,让我去尝尝。
纤纤出宫去采买丝线,其他宫人也在忙,我便一人前往临云阁。
行至半途,风云突变,天空乌云滚滚,狂风肆虐,卷起飞尘、细屑漫天飞舞,天地一片凄迷。
如此情形,雷雨将至。
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前往临云阁,反正也快到了。
踏入临云阁大门的时候,一道惊电劈下来,吓人半死。我惊骇地望天,乌云遮天,一记闷雷轰隆隆地滚过。
怎么前院一个人都没?难道都躲在殿内?
快下雨了,我奔向大殿,却还是看不到一个宫人,心中微觉诧异。
又一道银白的闪电急速闪过,响雷震耳欲聋,令人心惊胆颤。
大殿昏暗,狂风横扫入殿,翠幔飞卷,给人一种阴森之感。我叫了两声,无人应我,我一步步走向寝殿,心中越发奇怪,宫人不在,令福不可能不在啊。
莫非出了事?
刚至寝殿,突然响起一声巨响,我吓得心胆俱裂……定睛一瞧,才知道是案上的一只小瓷瓶被狂风扫落,落地成碎片……举目四顾,闪电照亮了暗乎乎的寝殿,只是一瞬之间,黑白互换,寂静与轰响,骇人至极……帷幔飘飞,床榻幔帐也随风飘动,好像有人躺在床上……
是令福吗?可是她为什么在睡觉?
我叫了三声,她没有应我,越发觉得古怪。
闪电雷鸣,就算她睡了,也该被闹醒,怎么睡得这么沉?
慢慢走过去,忽然,宫砖上一滩鲜红的血刺疼了我的眼……躺着的那人的确是令福,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心跳加速,我捂着怦怦猛跳的胸口,走过去,掀开锦衾……
掀开的刹那,惊电耀白了床帏,照亮了可怖的一幕——
无法克制地惊叫!
令福倒在血泊中,全身都是血,胸口Сhā着一柄匕首……猩红的血染红了床榻、锦衾,怵目惊心……闪电照在她惨白的脸上,更为可怖……
我头皮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人杀死令福?
流了这么多血,她必定死了,可是,为什么没人发现?
呆了半晌,忽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我是第一个发现令福被害的人?
应该逃离这个可怕的寝殿,还是喊人来,或者是看看凶徒是否留下了什么?
那柄匕首吸引了我的目光,匕首的柄上刻着繁复的兽纹,雕工上乘,应该说,这匕首不是街市小摊贩上贱卖的寻常之物。
突然,我察觉有人进寝殿,转头望去——完颜雍和两个侍从站在那里,仿似匆匆而来。
一声巨大的雷在天空炸响,仿佛要撕裂大地、掀开屋顶,震撼人心。
他的目光滑向床榻,眼眸遽然睁大,箭步走来……一步步靠近床榻,他的眉心深深地蹙起来,五官扭曲,神色大恸……他略略屈身,伸手抚触令福死寂的脸……两行清泪滑落,他悲痛得嗓音都哑了,“令福……”
暴雨终于从天而降,以瓢泼之势侵袭人间。豆大的雨点打在琉璃瓦上,咚咚咚作响,仿佛敲打在心田,噼噼啪啪,分外响亮。惊电不断地闪过,黑白交替,整个寝殿仿如地府,森冷恐怖。
“为什么?”完颜雍直起身,沉痛地质问,冷郁地瞪我。
“什么?”我懵了。
“你就这么容不下令福吗?”他怒吼,泪水长流,脸孔似被闪电撕裂。
容不下令福?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外狂风肆虐、暴雨侵袭,响雷轰鸣,惊电闪烁,这个忽明忽暗的寝殿仿若地府。
暗得毫无希望,亮得直逼眼眸。
寂静,如死。
死水亦有微澜,可是,完颜雍就这么死死地、仇恨地瞪我,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瞪我,又似乎穷尽一生来恨我!
“你就这么容不下令福吗?”他怒不可揭地吼,仿似猛虎咆哮,“你非要置她于死地吗?”
原来,他认定我杀死了令福,杀死了他最爱的女子。
看着他扭曲得不**样的脸孔,我想笑……我竟然笑出来了,他凭什么认定是我杀死令福的?
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侵入心间,五脏六腑寒彻,四肢僵硬。
泪水横流,神色哀痛,他再次厉声质问:“为什么杀令福?”
他究竟凭什么认定是我杀死令福的?
假若我说,不是我杀的,我只是碰巧当了第一个发现令福遇害的人,他会不会相信?
完颜雍疾走三步,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剑,迅捷地抽剑出鞘,剑锋直逼我的咽喉。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结局【六】 收集:52资源联盟
我坦然看他,他怒目而视,满面痛色,满目恨意,杀气腾腾。
从未见过他这般杀气滚沸的骇人神色,像要在我身上刺出几个血窟窿,似想将我大卸八块,如此才能泄恨!
“为什么……”他声嘶力竭地怒问。
“如你认定我是真凶,就此杀了我,为你最爱的女子复仇!”我冰寒地笑,心灰意冷。
“不是你还有谁?”
“有人证吗?有物证吗?”
“我一进来,就看见你站在床榻前,倾身握着那匕首;你身上血迹斑斑,难道这些不是证据?”他痛心疾首,这世上最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染湿了,微微地眨动,伤恸随之轻眨。
“既然你认定我是真凶,那么,你便一剑刺死我!”
他已经认定了,还有什么可辩的?
大哥,你最爱的女子死了,你悲痛得失控,一心要为她复仇,但我不痛吗?此生最爱的男子仗剑锁住我的咽喉,为了旁的女子杀我,我比你更痛、更绝望,你可明白?
缓缓闭眼,静待剑锋封喉的那一瞬间。
没有等到那一刻,等到了他的问话。
他的声音悲怆得令人落泪,“为什么你在这里?”
“令福亲手做了凉糕,邀我前来一同品尝。”我睁开眼,淡然以对,“踏入临云阁大门,就见不到一个宫人;接着,我看见令福躺在床上,流了很多血,已经没气了。”
“是吗?”
他的话音未及落地,左肩陡然一痛,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痛。
我骇然睁目,忍着剧痛,捂着左肩的伤口——
此生深爱的男子,在悲愤、伤痛交加之下,在我的左肩留下一道刻骨铭心的剑伤。
完颜雍,这就是你对我的爱!
“午时,我和令福一起用膳。她头疼,气色不好,我让她多多歇息。”他深黑如夜的瞳孔急剧一缩,怒声质问,“她身子不适,怎么会做凉糕?”
“或许是她头不疼了……”
“狡辩!”
完颜雍几近崩溃,怒吼如雷,怒火如潮,几乎将我吞没。
瞪我片刻,他扔了长剑,火爆离去。
在踏出寝殿之前,他撂下一句话:“小楼,命人严加看守合欢殿,不许任何人出入!”
——
这一夜,完颜雍留在临云阁,守着令福的尸首。
这一夜,辗转难眠,左肩的剑伤令人心痛致死。
纤纤请了太医为我包扎伤口,服了汤药,伤口还是隐隐的痛。
其实,隐痛的是心。
那一剑,斩断了我与他十三年来的爱恋与情意,斩断了我对他的期盼与痴心。
这一夜,泪水长流。
此后半个月,好比当完颜亮的妃嫔的那一两年,合欢殿变成了冷宫,我仍被禁足,与世隔绝,只有睿儿能自由出入。
纤纤说,陛下亲自追查令福遇害一案,勘察过临云阁里里外外,也问过不少宫人,却找不到任何线索,真相更是无从谈起。如此一来,我仍然是杀害令福的凶徒。
我对她说,那日午后,临云阁的一个宫女来传话,找到那个宫女了吗?
她摇头,说无人见过那个宫女,自那日后,那宫女从皇宫消失了,很有可能被灭口了。
这事太蹊跷,如此看来,幕后真凶杀死令福,嫁祸给我,布局天衣无缝,毫无破绽,没留下任何线索,想查也无从查起。
幕后真凶究竟是谁?和那些妃嫔有关吗?
令福死了,我背负杀人罪名,完颜雍恨我,再不会爱我、宠我。如此,一箭双雕之计,除去我和令福,得益的自然是那些妃嫔。因此,真凶大有可能是完颜雍的妃嫔。
可是,这只是推测,没有真凭实据。
纤纤还说,查不出真凶,凶徒便是我,陛下早已认定是我杀死令福,只是没有将我收押,只将我禁足在合欢殿。
收押监牢,禁足在合欢殿,又有何区别?
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余生可以厮守,与他偕老,却没料到,我和他之间会突然冒出令福;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讽刺、更荒唐?
也许,我与他根本就没有缘分,上苍也根本不让我们长相厮守。是我们误会了上苍的旨意,是我们逆天而行……他最爱的是令福,我只是替补,不该再对他有迷恋、期盼,不该再对这段爱恋给予不切实际的希望……
睿儿如常去上课听讲,却常常问我,为什么总是待在寝殿和后苑,为什么不出去玩玩?
纤纤说,近来夫人身子不适,太医说不能出去吹风,只能在后苑走走。
如此,睿儿才不再喋喋不休地问。
一夜,我宽衣就寝,纤纤没有退下的意思,神色不安,好像有话想说。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知道,她必定听到了与我有关的事,才会这般欲言又止。
“奴婢……不敢说……”她低垂着头,脸上布满了凝重与惧色。
“说吧。”我坐在床上,洗耳恭听。
“前日,奴婢相熟的一个姐妹送来膳食,对我说了一件事。”她好似下了决心,道,“这姐妹送膳食去临云阁,意外听见陛下和华福的对话。”
“他们说什么?”
“华福说夫人杀死令福,杀人填命,天经地义,理当处死夫人。陛下沉默,华福很生气,问陛下是不是根本不想杀夫人。陛下还是不语,华福更气了,大声问陛下,是不是执意包庇夫人?陛下说不是,只是眼下她还不能死。”
“然后呢?”我冷笑,他不想我死,还是暂时不杀我?
纤纤接着道:“华福火冒三丈,质问陛下,眼下不杀夫人是不是因为那个传言?”
心中一动,我问:“什么传言?”
她想了片刻,缓缓道:“重瞳女子……红鸾艳骨;得鸾者,得天下……对,就是这样。”
心中起了疑惑,“华福怎么会知道传言所说的女子是我?”
她淡定道:“陛下也问华福如何知道这个传言,华福说是令福对她说的。”
而令福之所以知道这个传言,是完颜雍对她说的。看来,他与令福坦诚相对,毫无隐瞒。
心中忐忑,我问:“接着陛下说什么?”
“华福质问陛下,传言所说的女子是夫人,陛下是不是因为这个传言才不杀夫人。”纤纤模仿着华福的语气,得其三分神韵,“陛下没有回答,华福接着问陛下,陛下留夫人在宫中,不让夫人走,其中一个缘由是不是因为这个传言。”
“陛下还是没有回答?”
“是的,陛下没有回答华福。”
我让她退下,她劝我早点就寝,不要胡思乱想,就出去了。
完颜雍,你不回答,是不想回答,还是默认了?
没有答案。
仿有一枚细细的银针刺入心口,那种尖锐、细密的痛,令人难以承受。
假若他当真因为传言而留我在身边,那么,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
四日后,午夜,月明星稀,分外燥热。
在纤纤的掩护下,我装扮成宫人逃离,而睿儿没有回合欢殿,藏在一个安全之地。
在守卫换班的时刻,我顺利出了合欢殿。
疾走几步,我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高峻挺拔的身影,很像一个人。
完颜雍。
他缓缓转身,清霜般的月华在他的脸上抹上亮色,更添冷峻。
我站定,心中冷冷地笑——果不其然,他命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他沉沉走来,在我身前三步处止步,眼眸阴郁,“想走?”
“陛下不让吗?”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走!”
“那不如杀了我!”
“何时杀你,我说了算!”
我凄冷一笑,“你已经定了我的罪,为什么还不处死我?”
完颜雍寒声道:“你很想死吗?”
我冷目而视,“背负杀人罪名,生不如死。”
“你还不认罪?”
“没有做过,何从认罪?”
就算我如何辩解,他都认定我是杀死令福的凶徒。
他不信我!
百口莫辩。
谁能料到,我和他会走到这一步?这样的境况,又是谁造成的?
左肩的剑伤已好,可是,心中的伤,此生再难愈合。
我道:“陛下文韬武略、天纵英明,必将成为金国最贤的仁君。有没有我,对你的帝业与江山都没有影响。”
他不语,眉头微蹙,似在沉思我的话。
我淡淡而语:“重瞳女子,红鸾艳骨;得鸾者,得天下。这个传言,陛下应该听说过。陛下以为,留下我,就能永葆帝业吗?甚至可以统一江南、统一天下、名垂千古吗?”
他仍旧缄默,面色沉重,好像有点惊讶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不会放我走,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有两个缘由,一为圆了多年夙愿,二为这个传言。”我含笑道出,心间寒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完颜雍阴鸷道,好似克制着喷薄的怒气。
“想不到仁厚的陛下也有阴鸷的时候。”我笑得越发灿烂,“这一生,陛下曾经拥有最爱的女子令福,若能统一江南、统一天下,便圆满了。不世伟业,名垂千古,陛下英名永存!”
“三妹!”他的语气怒火丛生。
“劳烦陛下记住,我完颜缦再不是昔日的阿眸,也不再是你的三妹。”我绝然道,心痛至死,“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话落,我立即转身,大步回合欢殿。
身后,寂静的夜愈发深沉。
回到寝殿,纤纤服侍我就寝。她连声叹气,“此次被陛下逮个正着,假若夫人往后想出宫,只怕不是易事。”
我莞尔冷笑,今夜逃走,只是试探他罢了。试探他会不会让我走,试探他是不是因为那个传言强留我,试探他对我是何态度……试探出来了,他不会让我走,他要我伴他余生,对我说令福和我都是他深爱的女子,其中一个缘由是那个传言……
纤纤又道:“其实,夫人何必说那些话?又何必说得那么绝?陛下对夫人,并非无情……”
我道:“他对我并非无情,却不及对令福的情;他认定我是杀死令福的凶徒,亲手伤我,你教我如何再笑颜对他……我和他已经完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再说什么,静静退下。
这一夜,辗转反侧。
虽然完颜亮喜好美色、有众多妃嫔,最爱的却只有我一人;虽然完颜亮也曾不信我,可是他是假装不信;虽然完颜亮也亲手伤我,然而是我伤他在先……完颜亮对我的爱,炙烈狂热,烧伤了我,也烧伤了他自己,却是全心全意爱我,将我捧在手心宠着、哄着……
曾经以为完颜雍对我的爱不比完颜亮少,曾经以为完颜雍的呵护与情爱不会伤我,曾经以为我和他可以细水长流、恩爱偕老,原来,一切都是美梦。
两相比较,完颜亮并不比完颜雍差。
只是我满心、满目都是完颜雍,一叶障目,没有好好体会、珍惜完颜亮对我的情,才造成那么多纠葛与伤害……那是怎样的伤害?我伤他,他伤我,互相伤害,互相折磨,彼此遍体鳞伤,到最后,他因为我而命丧瓜州渡……
这一生,爱着一个遥远、梦幻的男子,辜负了一个为我付出所有的男子。
这一生,我是被自己辜负了吗?
这一生,终究痴心错付了吗?
——
这夜以后,完颜雍再未踏足合欢殿。
如此,过了一个月。
猜得出,他不杀我,也不放我走,就这么囚着我。
总会想起娘亲,娘亲不是被金人囚着,就是被自己的兄长、宋帝囚着,境遇与我惊人的相似;总会想,被囚的时候娘亲在想什么,是否想着逃离的法子?是否心力交瘁?
娘亲,为什么缦儿的遭遇和你这么像?
七月,暑热渐渐消散,秋风乍起,一场秋雨一场凉。
纤纤说,昨日睿儿上完课正要走,太子和两个皇子堵住了去路,有意挑衅,出言不逊,说他的娘亲是杀人犯。睿儿不堪受辱,拿起案上的砚台扔向太子,太子闪避不及,额角受伤,血流不止。宫人立即向陛下禀报,陛下了解了事发经过,安抚了太子,将睿儿带回福安殿。
太子年已十七,竟然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出言挑衅!
今时不同往日,不知完颜雍会如何处置睿儿。
可恨的是我出不了合欢殿。我问:“现下睿儿还在福安殿?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睿儿?”
“奴婢请人去福安殿打探消息了,不过打听不到。”纤纤亦忧心忡忡,“早前殿下憎恨陛下,不知陛下会不会借此机会重罚殿下?”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睿儿伤人,毕竟不对。”
“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睿儿,是娘亲连累了你。
向天祈祷,睿儿千万不要有事,睿儿……
庆幸的是,晚膳时分,小楼送睿儿回来,毫发无损。
我问小楼:“陛下如何惩处睿儿?”
他回道:“陛下已惩处过殿下,夫人不必再罚殿下。”
我诧异极了,让纤纤送小楼。
沉吟片刻,我问睿儿:“陛下如何罚你?”
“我在寝殿等了一个时辰,皇叔就回来了。虽然我憎恨皇叔,不理皇叔,但是皇叔没有生气。皇叔对我说,太子出言侮辱娘亲,是太子的错,我可以告诉皇叔,让皇叔惩罚太子。但是,我用砚台打人,是更大的错,假若我打死人,就变成杀人犯了。”睿儿有条不紊地说道,字正腔圆,“我说我错了,皇叔就罚我站立两个时辰、面壁思过两个时辰。”
“昨晚殿下在哪里就寝?”纤纤问。
“我不喜欢皇叔,但皇叔要我和他一起睡,说睡在小榻上会受寒。”睿儿墨染的眼瞳轻轻地眨。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惩罚?”我不解,完颜雍对睿儿的惩处这么轻?
“没有。”睿儿重重地点头,“虽然我憎恨皇叔,但是皇叔说得对,我用砚台打人就是不对。”
太子是完颜雍亲生的长子,而且是王妃乌林答氏所出,他一向喜欢太子,给予厚望。此次太子被睿儿所伤,没想到他没有重责睿儿,反而用一种恰当的方式教导睿儿,让睿儿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养子总是比不上亲子,而这一次,他明显偏袒睿儿。
这又是为何?
——
数日后,纤纤对我说了一个可怕的传言。
朝堂和宫中都在流传,完颜雍宠爱养子胜过亲子,有易储之心。佐证便是,睿儿打伤了太子,他非但没有重惩睿儿,反而让宫人带睿儿到福安殿,以免睿儿受到责难与伤害。还有,他与睿儿同榻而眠,对这个养子的宠爱可见一斑。
流言蜚语在宫中横行,他并没有下令禁止,还时常传睿儿去仁政殿、福安殿陪他。
越五日,朝野上下又流传出一个更可怕的传言:睿儿是海陵郡王的亲子,海陵郡王的余党利用睿儿博得完颜雍的宠爱,企图扶睿儿坐上储君之位,日后登基,让金国帝位回归海陵郡王一脉。
纤纤对我说的时候,我心惊胆颤。
怎么会传出这样无稽、荒唐的流言?
仔细一想,才发觉这些流言的不同寻常。这些流言以睿儿为主,表面上将睿儿捧上天,实际却是害惨了睿儿,让睿儿处于风口浪尖。
紧接着,朝上发生了骇人的事。
鉴于种种流言,朝臣群情激奋,既担心完颜雍易储,又担心海陵郡王余党利用睿儿夺位,纷纷上表,说睿儿是海陵郡王的亲子,不能留,理当立即处死,不留祸患。
不久前,众臣欲杀睿儿,完颜雍以妙计压下,此时竟然旧事重提,置睿儿于死地。
怎么办?这一次,完颜雍会如何应对?维护睿儿,还是杀睿儿?
纤纤担忧道:“夫人,眼下风头火势,怎么办?夫人要不要带殿下逃出中都?”
想过带睿儿离开,但是走得了吗?完颜雍会让我走吗?
过了两日,完颜雍还是没有做出决定。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合欢殿耐心地等,相信他早晚会来见我。
他来的时候,我在后苑赏月。
他站在月光里,面孔淡冷,衣袂当风,给人一种孤寒萧萧的感觉。如水的月辉湃在他的脸上,流淌在他的眉宇间,染白了袍裾,染白了沉淀在心中的、多年的情愫。
这段情,经历了多年风霜,沧桑,斑驳,不复当初的纯净与明澈。
甚至于,我根本不知道他对我的情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多少源自令福。
已经恩断义绝,剩下的,仅仅是了结。
然而,心依然抽痛,依然翻江倒海。
完颜雍走过来,在我身侧站了片刻,终究开口:“三妹,当真与我恩断义绝吗?”
“你想效仿完颜亮,囚我一辈子?”我不答反问,装得淡然。
“我未曾料到,你我之间会变成这样,三妹,我……”
“我也未曾料到,你我之间会出现另一座大山,令福。”
“三妹,为什么你总是把令福想象成你我之间的障碍?令福根本不是什么大山,也不会妨碍你我,我们三人可以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他对令福的爱未曾消逝,未曾减弱一分一毫,令福离世,将在他心中永生,永远是他的最爱。
活人永远比不上死人,我永远比不上令福。
既然已经恩断义绝,就没有了再争执的必要。我转身面对他,“说这些已无意义。群臣上表处死睿儿,陛下如何决断?”
完颜雍的眼眸盛满了清霜般的忧伤,“我怎么会处死睿儿?”
我定定地看他,如此,最好。
四目相对,时光静止。
凉凉的夜风从鬓边拂过,从眼梢滑过,从指尖溜过,冷了我们的眼角眉梢、我们的心。他的眸光不再有往昔的温柔疼惜,我的目光也不再像以往那般痴迷眷恋,我们都变了,变得彼此都觉得陌生,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变得铁石心肠。
“三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的声音微含痛意。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弄人。”我亦心痛。
“令福不在了,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他的嗓音因为哀伤而有些颤抖。
“陛下以为呢?”我寥落地反问。
完颜雍没有回答,看我半晌,径自转身,离去。
那样的步履,沉重而孤单;那样的背影,萧瑟而冰冷。
——
我让纤纤派人去打探消息,假若睿儿一事有变故,立即来报。
如此过了三五日,风平浪静。
群情激涌,文武大臣的奏议,不知完颜雍如何压下来。
总觉得事有蹊跷,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就压下来,总觉得好像遗漏了某些事,我惶惶不安,寝室难安,问纤纤朝上如何,她总说陛下暂时压住了,睿儿没有性命之危,让我不要担心。
想放心,却放心不下。
这几日,我不让睿儿外出,他憋坏了,吵着要出去玩、去上课。
这日,他闹得凶,我只好让他去上课。
可是,他离开合欢殿后,再也没有回来……我悔恨、痛彻心扉,即使肝肠寸断也无用……
申时,宫人来报,说那帮大臣要绞杀睿儿。
心魂大震,我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听不懂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我拔腿就跑,冲向仁政殿。
秋风呼呼而过,我逆风疾奔,奔过一条宫道,穿过一座殿宇,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睿儿不能死!绝不能死!我一定要阻止!
完颜雍,你骗我!你故意让前朝后宫风平浪静,让我以为你不会杀睿儿,让我以为睿儿没有性命之危……今日,你“偷偷”地杀睿儿……你怎能这样对我? 你怎能对一个七岁孩童下杀手?你卑鄙阴毒、心狠手辣,和完颜亮有什么区别?
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我扑倒在地,却感觉不到疼,立即爬起来,继续狂奔。
完颜雍,你敢伤睿儿一根毫毛,我绝不会放过你!
终于到了仁政殿,殿前大院站满了人,围得水泄不通。
内围是文武大臣,外围是侍卫,大殿前面站着几个人。我一眼认出,正中那人就是完颜雍,他的身旁是小楼和其他侍从。
金国皇帝站立在瑟瑟秋风中,玄色衣袂随风拂动;他面无表情,不露喜怒,上唇的一撮胡须为他添了三分雍容、冷冽的气度,帝道十足,再也没有以往的仁厚贤达。
这些道貌岸然、手握权势的人竟然这么对待一个孩童!竟然这么残忍!
血气顿时往上涌,我正要冲过去,却有一个侍卫发现了我,立即用长戟拦住我。紧接着,所有人都发现了我,我再也无法上前一步,因为四支长戟夹住我的身,让我动弹不得。
“完颜雍,你胆敢伤睿儿,我恨你一辈子!”如今,我唯有这么说了。
“直呼陛下名讳,理当治她大不敬之罪!”文武大臣中,有一人指着我,厉声下令,“不要让她过来!”
“放了睿儿……他只是一个孩子,碍着你们什么?他根本没有夺位之心,也没有本事夺位,你们这帮执掌朝政的大人,对一个七岁孩童下杀手,你们还是人吗?你们不怕遭天谴吗?”我悲愤地怒吼,“放了睿儿,我会带睿儿离开中都,在金国消失,甚至在这个人世消失……”
“行刑!”刚才下令的那个大臣冷酷道。
“不能杀睿儿……我求求你们,给睿儿一条生路……我求求你们……陛下,不要杀睿儿……陛下,你答应过我,不杀睿儿……你怎能言而无信……陛下……”我声嘶力竭地叫,声泪俱下。
如此情形,我还能怎么做,才能救睿儿一命?
与我遥遥相对的完颜雍,仍然站在那里,面目冰冷,不应我一句话、一个字。
心急如焚,泪眼模糊。
我哭喊:“陛下,我求求你,救救睿儿……一命抵一命,我替睿儿死……你们要杀就杀我,不要杀睿儿……”
他无动于衷,遥遥递来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雪冰寒;片刻后,他终究转过身,视若无睹。
两个侍从带着一个男孩从大殿出来,心口猛跳,我激烈地挣扎,却无法突出重围,只能一声声地喊“睿儿”,不停地恳求他们……那男孩的确是睿儿,却耷拉着头,闭着眼,好像被迷昏了。
那个大臣抬起手臂,两个侍卫走上前,用黑布套住睿儿的头,接着用一条长长的白绫绕在睿儿的脖颈,一人各执白绫一端。
这个瞬间,血脉疾行,迅速上涌至头,我拼了所有力气挣扎,用尽所有力气哭喊……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根本阻止不了……那两个侍卫同时用力地拽白绫,就这么绞死了睿儿……
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周遭安静得可怕,这个可怖的人间死寂如坟场,听不到任何声音……侍卫松了手,睿儿缓缓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下雨了吗?
雨越来越大,模糊了双眼,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模糊中,这帮心肠歹毒的人冷酷地笑,完颜雍始终没有转身,侧对着我,背对着睿儿……
浓浓的黑暗淹没了我,阵阵的寒气封住我的心……
——
很冷,寒气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围绕在我周身,挥之不散。
我依稀看见一个到处是巨大冰块的冰窖,冰寒之气萦绕在半空,如烟如雾,钻入身躯,渗入心房,刺骨的寒冷令人无法忍受。
忽然,冰窖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幽深的山谷。这个山谷鸟语花香、绿水淙淙、杂花生树、碧树葱翠,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无法看清山谷的一切……一阵阴风袭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从天而降似的,我惊怕地后退,却听到这人叫我的声音,很熟悉,“阿眸……”
定睛一眼,竟然是完颜亮。
他身上血迹斑斑,前胸有一道长长的刀伤,伤口很深;左胸还有一个血窟窿,应该是箭伤,不断地往外冒血,怵目惊心。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却满目戾气,暴戾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想逃,可是,为什么走不了?为什么双腿动弹不得?
“你害死了睿儿……你不是一个好母亲……你该死……还朕儿子……还朕儿子……”他拖长了音调,向我伸出手,好似要抓我。
“睿儿死了?睿儿死了……我也不想的……”一想到睿儿被完颜雍绞死了,心就剧烈地痛。
“最毒妇人心,为了一个男人……你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他扣住我的身,眼中戾气滚滚,“朕要杀了你……”
“睿儿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我去找睿儿……”
完颜雍的冷漠与残忍,他绞杀了睿儿……那种痛,好似万箭穿心,令人如何承受?
完颜亮用劲地摇我,目眦欲裂,暴戾地吼:“杀了完颜雍!杀了完颜雍……为睿儿复仇……”
为睿儿复仇……为睿儿复仇……为睿儿复仇……
吼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纤纤惊喜的声音,“夫人醒了……”
原来,我受激过度,在仁政殿昏厥,完颜雍命人抬我回来。太医为我把脉过,说没什么大碍,醒来就好,服两日汤药便可。
纤纤说,我昏睡了两个时辰,眼下是夜里。
突然,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残酷一幕重回我脑中,我着急道:“你告诉我,睿儿没有死,是不是?睿儿好好的,是不是?”
她伤心地哭,“夫人,殿下……已经不在了……陛下和那些大臣绞杀了殿下……”
晴天霹雳!
原以为只是做梦,原以为噩梦是假的,却没想到是真的。
完颜雍,你竟然绞杀了睿儿!
完颜雍,我必定为睿儿复仇!
完颜雍,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殿外传来通禀的声音,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完颜雍,我不会轻易饶过你!
纤纤为我披衣,劝我冷静点,和陛下好好说,然后,她退出寝殿。
准备好一切,等待他的到来。
那个曾经让我迷恋的高峻男子踏入寝殿,如今,我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他沉沉走来,眉宇宛若一块坚硬的冰玉,散发出冷冽的光,面孔映着疏落的灯影。
窗扇开着,夜风度窗,烛影摇风,帷幔轻拂。
“三妹……”只此一声,好似悲痛得再也说不出话,他的眼眸缀满了歉疚与痛色。
“陛下有何指教?”我冰冷道。
“我来看看你。”完颜雍语含关切,停了片刻才道,“睿儿的丧事,我命人好好操办,以亲王之礼来办。”
“不必了,睿儿不喜欢。”我不会让他以此求得心安。
“三妹……”
“陛下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静默须臾,他痛声道:“记得。”他靠前两步,“三妹,听我说。”
那便洗耳恭听。
他的嗓音饱含悲伤与愧疚,“群臣奏议绞杀睿儿,我应允了。我的确有意不让你知道我的决定,因为我想出一招‘偷龙转凤’。在行刑的时候,以一个身患绝症的孩童代睿儿受刑,让大臣亲眼目睹睿儿已被绞死。接着,我派人秘密送睿儿出宫,安排数人照料睿儿,妥善安置睿儿,让睿儿衣食无忧。”
我冷笑,“用一个身患绝症的孩童代替睿儿受刑,那些大臣会认不得吗?”
完颜雍道:“侍从带人出来的时候,用黑布蒙着头,大臣看不到真面目,如此就能以假乱真。”
我怒道:“可是,为什么受刑的是睿儿?”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的黑眸被泪水染红,“那些大臣洞悉了我的想法,猜到了这招‘偷龙转凤’,暗中吩咐侍从,带睿儿出来,而不是那个身患绝症的孩童。当时,我以为此计不会有什么疏漏,转过身,没有看受刑之人究竟是不是睿儿……我的疏忽,让睿儿活活被绞死,是我的错……三妹,是我的错……”
“睿儿已经死了,你说什么都可以!”泪如雨下,我悲愤地吼,“什么偷龙转凤,什么身患绝症的孩童,什么疏漏,都是假的,你巴不得睿儿早点死!”
“是真的……我视睿儿为亲子,怎么会让他死?”他痛声悲沉,眼眶的泪珠欲坠,“睿儿那么可爱乖巧、聪慧英武,我怎么舍得睿儿死?”
“因为睿儿是完颜亮的儿子,你恨死完颜亮,怎么会视睿儿为亲子?”我反驳道,“因为有传言说完颜亮余党会利用睿儿夺位,让金国大权重回完颜亮一脉。”
“睿儿也是你的儿子,我怎么会害睿儿?再者,那个传言只是传言,我派人查过了,有人故意散播传言,根本没有余党。”
“无论如何,睿儿已经死了,被你活活绞死了……”
“三妹,为什么不信我?”完颜雍痛入心扉。
“你又何曾信过我?”我撕心裂肺地喊。
泪眼相对,两行清泪滑落他的脸庞,我亦泪眼模糊。
半晌,他握我的双臂,哀伤道:“令福死了,睿儿死了……我们就当扯平了,好不好?前些日子,我就想通了,令福离开了我,想必也不希望你和我变成这样,她必定希望我们好好的,恩爱偕老……我早就决定不追究令福一事,只是我打算了结睿儿一事之后再和你详谈,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的……”
我奋力挣开,血脉在体内奔涌,血气往上涌,“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令福!睿儿却被你活活绞死!如何扯平?”
他双目微睁,浮现一抹惊色。
忽然间,我明白了,愤愤道:“你认定我杀了令福,就决定为令福复仇。因此,你绞杀睿儿,让我也尝尝丧子之痛!”
他咬牙,“你竟然这么看我!”
我满目仇恨,“杀人填命,血债要用血来偿还!”
完颜雍呆呆愣愣,好似听不懂我的话,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袖间藏着一柄匕首,我迅速抽出来,刺向他的胸口。
他眸心一跳,眼疾手快地扣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刺杀的力道。
两相角力,就此胶着。
“三妹,你就这么恨我吗?”他悲声沉沉,泪落如雨,“误杀睿儿,我是无心的……是真的……”
“我恨不得杀了你,为睿儿复仇!”咬牙切齿。
“为什么不信我?”
“你信过我吗?”
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当着一个女子的面悲痛欲绝地哭,意味着什么?
这个瞬间,好像这柄匕首刺入我的心,慢慢转动,那种闷闷的痛变成尖锐的痛,变成噬骨、噬心的痛,令人无法承受。
大哥,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大哥,这就是你我的缘,你我的孽!
大哥,此时此刻,我终于醒悟,这一生,真的痴心错付!
大哥,这是最后一次喊你“大哥”了。
我痛哭流涕,完颜雍亦痛不欲生。终于,他有了决定,“杀人填命,好,我让你为睿儿复仇。”
他松开我的手腕,转而包握我的手,深深地、深深地看我……
陡然间,他猛地用力,匕首刺入他的心口,热血飞溅,落在我的脸上,尚有余温。
我震骇地僵住,不敢动弹,听到了一声因为痛而发出的闷哼。
他面不改色,冷峻如石,眸光轻轻地颤动,一眨不眨地凝视我。
“还不够深,再刺入一点……”声音低沉,痛而涩。
“三妹,再刺入一点,就能为睿儿复仇。”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催促。
我呆呆地看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白茫茫一片,只有簌簌的风雪声。他的眼眸深邃如万丈深渊,缭绕着漫天的白雾,令人看不清前路,怎么走也走不出这个可怕的地方。
猛然间,魂魄飞回来了,我看见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虽然不是很深,但伤口不断地冒血,我惊慌地撒手,步步后退,无措地看他。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玄色衣袍,眼前一片怵目的血色,头很疼、很晕,体内泛酸,想呕……
纤纤和小楼进来,看见这惊心的一幕,面色剧变。
传太医的传太医,包扎的包扎,寝殿里忙得不可开交。
我坐在床沿,呆呆地望着那张苍白的俊脸,思绪纷乱,心中飘飞着漫天的柳絮。
处理好伤口,太医劝完颜雍回寝殿歇息,完颜雍吩咐纤纤好好伺候着,就走了。
纤纤扶我坐好,忧心道:“夫人,弑君可是杀头的死罪,您怎么这么傻?”
他最好杀了我,我就可以去找睿儿了。
为什么不刺深一点?为什么手下留情?为什么放他一条生路?
不明白自己,我终究下不了手吗?
睿儿,娘亲是不是很没用?睿儿,娘亲对不住你,无法为你复仇……
睿儿,娘亲应该怎么办?
——
一夜噩梦。
梦中不是睿儿被绞死的一幕,就是完颜亮质问我的暴戾样子,或者是睿儿痛哭流涕喊我的可怜样儿,我走向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纤纤端来早膳,我没有胃口,让她撤下去。
午膳也是如此。她语重心长地劝:“夫人,殿下和明哥、羽哥不在了,奴婢明白,您心里苦。虽然弑君能为殿下复仇,可是您也要赔上一条命,奴婢觉得不值,往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我愣愣的,不想开口。
她继续道:“听闻陛下伤势颇重,假若再深一点,陛下就……夫人刺陛下那一刀,就当是为殿下复仇了。夫人,眼下最重要的是,您何去何从。”
最后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我瞬间清醒。
继续留在这里为睿儿复仇,抑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远走他乡,如何抉择?
睿儿,就此放过完颜雍,你会不会怪我?
虽然他害死了你,可是金国不能没有他。金国宗室子弟大多已死,唯有他是民心所向,也只能他能让群臣拥戴、效忠,让金国和宋国的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睿儿,那一刀就当为你复仇了,好不好?
这夜,我收拾好换洗的衣袍和银两,独自离开合欢殿。
站在殿前,最后望一眼夜色笼罩下的寂静的殿宇,心中充满了悲酸。
安心变成令福之前,曾以为即将开启幸福美满的下半生,曾以为完颜雍和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料到,世事急转直下,转到一个残忍悲痛、无法挽回的境地。
这座合欢殿,承载了太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今,一朝离开,将永远不再回来。
永别了。
走过一座座殿宇,越过一一棵棵碧树,穿过一条条宫道,心中越来越苦涩、悲怆。
曾经相思苦,而今爱恨成灰,灰飞烟灭。
忽然,我看见,前方的昏暗中站着一人,暗影挺拔。
我慢慢止步,他沉沉走来,远处昏黄的灯影映在他的脸上,昏影重重。
完颜雍不笨,早已猜到我的心思。
“三妹,能不能……不要走……”他的声音虚弱无力,不知是因为有伤在身,还是因为他也知道如此恳求本身就很无望。
“你我早已恩断义绝,再无任何瓜葛。”虽然心意已决,心中仍然涩痛。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走过来,眼眸沉沉如水,语声悲恸,“三妹,假若还记得临安的上元节,假若还记得汴京的烟柳春雨,假若还记得临安的桃花坞,假若还记得相思木兰、红豆白玉露,就为我留下来。”
“那一剑,已经斩断了这些年美好的回忆;睿儿死了,你我之间的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不是的,我们可以从头来过……”越着急越结巴,他捂着心口,好像那里很痛,“到如今我才知道,我最爱的是你……年少时,我对令福因怜生爱,因为她的死,我心中负疚,觉得亏欠她。时隔二十三年,突然发现她尚在人世,我更加愧疚,想补偿她,一心给她幸福……其实,这是愧疚心作祟。令福死了,我心痛难忍;但你走了,我如何面对余生?如何面对自己?”
这番话,可谓情真意切,令人心动、动容。
然而,我已心如止水,不会再有丝毫涟漪。
完颜雍站在我面前,悲怆道:“三妹,我对你,是入心入肺的爱,是深入骨血的情。”
饶是如此,也早已不复当初,说爱谈情,还有什么意义?
物不是,人已非。
他的眼眸染了深浓的血色与痛意,用祈求的语气挽留我,“你我之间再无旁人,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只有我们二人,我们会很幸福。”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你不知道,还是不愿面对?
他缓缓握我的臂膀,痛彻心扉道:“三妹,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那些不开心的、痛苦的,都已经过去了,就让它们烟消云散,往后只有我们和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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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也说,重新开始,一切会变得很美好。
为什么男人总喜欢重新开始、从头来过,倘若真有回头路,人世间就不会有这么多悲惨的事。
他想抱我,我推开他,漠然反问:“断裂的丝帛还能恢复如初吗?破碎的镜子还能重圆吗?人死还能复生吗?”
他如遭重击,捂着心口,眼中浮现一抹绝望,直抵心间。
“情已尽,缘已灭;聚散离合,一切随缘。”我越过他,往前走去,“珍重!”
“三妹……”完颜雍哀嚎,哭音沉重。
身后,阵阵冷风吹过,他的叫声随风飘散。
揪心十三年的爱恋,终于了断了。
离别之际,真心道一声:珍重。
此生此世,永不再见。
—
策马南下,小岛上的竹屋是睡梦中温馨的家。
回到平江府,买了一些药材、绸缎和糕点,正准备雇车回去,却看见街角站着一人。
秋风送爽,衣袂飘飞,那人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静静地望着我,好像痴了一般。
昨晚我才到平江府,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的行踪?
一袭纯白锦衣,一顶碧色玉冠,一张俊美玉脸,丰姿俊朗,神采绝世。
赵玮缓缓走来,白如云絮的广袂飞扬而起,面若冠玉,一块无甚表情的冷玉。
我叫了一声“二哥”,他拉我的手,进入附近一家酒楼。
“为什么孤身去中都?”他劈头盖脸地问。
“那时我听闻睿儿在中都,即将被绞杀,我想一人方便些,就……”
“结果呢?睿儿还不是被完颜雍杀了?”他怒我不争,气不打一处来。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想起睿儿被绞死的那一幕,心剧烈地抽痛,“是我害死了睿儿……是我的错……”
“我要为睿儿复仇!”赵玮猛地扣住我双臂,“你不想为睿儿复仇吗?”
“我刺了完颜雍一刀……”
热泪盈眶,心痛如割……是我窝囊,是我没用,无法为儿子复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温润如玉的眉宇变得狠厉,杀气隐隐浮现,“若你愿意,整个大宋会为你复仇!”
泪水静静滑落,“不必了……他只是误杀了睿儿,我刺他一刀……就当为睿儿复仇了……”
他厉声道:“你就这么放过完颜雍?你这个当娘的怎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泪落无语。
赵玮俊眸睁大,激动地摇我的身,“三妹,你是不是下不了手?是不是因为你爱他所以放过他?是不是?”
或许吧,虽然恨完颜雍,但到底还有情分,我下不了手,做不到狠绝、冷酷。
睿儿,娘亲太窝囊了,娘亲对不住你……
“完颜雍杀了睿儿,你竟然因为情分而放过他!睿儿在天之灵,如何安息?”他怒不可揭。
“我也不想的……我想杀他为睿儿复仇,可是我真的下不了重手……”
“那便由我为睿儿复仇!”他的眼中迸出森厉的杀气,“你随我回临安,看我如何为睿儿复仇。”
“我不会随你去临安。”
“父皇已禅位于我,三妹,你放心,我会勤政爱民,让大宋富国强兵,让金人知道我们大宋国并不是好欺负的。”赵玮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会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主,可是我不许大宋公主成为金国皇妃,不许你爱金人。三妹,我只想你在临安好好地活着,我会尽一个男人所有的力量保你一世安稳。”
原来,二哥已经即位为宋帝。
他说,他六月登基,改名赵眘。他初登宝座,政务繁忙,昨晚半夜,他收到飞鸽传书,他的下属在平江府看见我,于是他抛下朝政,漏液赶来,只为见我。
我道:“二哥,我不会再爱任何人,只想回家和爹爹、哥哥在一起,过简单、平淡的日子。”
他气愤,“难道你不想为睿儿复仇吗?”
我淡淡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就算我杀了他,睿儿也回不来了。二哥,你听说我,我很累很累,只想清静地过日子。假若你真地在乎我,就不要勉强我,让我回家,我会很感激。否则,你我之间的兄妹情谊,也将如我和完颜雍那般,恩断义绝。”
他愣愣不语,呆呆地看我。
“十三年来,我不是在金国,就是在宋国,不是被囚在金宫,就是被困在宋宫,而我最厌恶、最憎恨的就是皇宫。二哥,你要我跟你回临安,是想在我千疮百孔的身心再刺入一刀吗?”
“不是,我只是……”
“我只想要平静、平淡的日子,别无所求,难道这样简单的希望也是奢望吗?”我费心费力地说道,“二哥,我真的很累,需要一个清静温馨、与世无争的家来疗伤,烦请你放手,让我走,好不好?”
赵眘凝视我,眸光微闪,似在思索。
半晌,他有气无力地说:“好,我不勉强你,我让你走……”
这寥落的语气,充满了浓浓的失望。
我真心诚意道:“二哥,你将会成为大宋最英明神武、最有魄力的明君,我相信,大宋在你的治理下,将会蒸蒸日上、富国强兵,甚至会让金人刮目相看、忌惮害怕。不要输给完颜雍,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他点头,“我会竭尽全力,不让你失望。”
“离家很久了,我该回去了。”
“好。”
“二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娘亲让父皇抹去她在皇室玉牒、民间记载中的一切,起初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娘亲是大宋帝姬、长公主,却当了几年的金国皇后,娘亲觉得这不仅是她的耻辱,也是大宋的耻辱,宁愿大宋史上没有她这个人,也不愿遭后世议论。完颜雍已经抹去我在完颜亮后宫的一切,劳烦二哥也抹去大宋沁宁公主的一切记载”
“你决定了?”
“二哥,你会答应我的,是不是?”
“好,我会尽力。”
“谢谢二哥。”
赵玮搂过我,轻轻地抱我,好似不愿再放开,“有空来临安看我,若有机会,我来平江府找你。”
分别之际,难免难过,我道:“好,保重。”
他松开我,眸光深沉若海,眼眸红红的,水光摇曳,“珍重。”
我展颜欢笑,尽管眉骨酸胀、泪水盈眶,尽管心中涩痛。尔后,我迈步离开。
离开酒楼的那一刻,泪水轰然而下。
二哥,愿你一生珍重,此生永不再见。
—
回客栈取那些采买的东西,却在廊上遇到一个完全没有料到的人,纤纤。
她不是要养活一家人吗?怎么也南下?难道是追随我而来?
出了宫,她自然不再是宫女的装束,着一袭素朴的男子衣袍,虽然相貌普通,但这身男子装扮比女子装扮多了三分清逸。
她跟我回房,自称叫完颜纤,扬眉浅笑,不若以往低着头、恭敬的神态。
我微惊,不明白她为什么道出真名。
“我是嘉福帝姬的女儿。”完颜纤的下颌微微扬起,眉目间那股傲气仿若与生俱来,“我娘和你娘是姐妹,年纪相当,也是红颜薄命,在我八岁那年就离世了。”
“嘉福帝姬?你父亲是谁?”我诧异。
“父亲乃太祖第四子,战功赫赫,功勋卓著,熙宗朝若无父亲,只恐大金国危矣。”她为自己有如此名垂千古的父亲而骄傲、自豪。
原来她和我一样,是宋国帝姬和金国宗室子弟结合的后代,身上都留着金国、宋国宗室的血。
她父亲病死后,家道中落,加之完颜亮大肆屠杀宗室子弟,她和|乳娘被迫离开上京,四处漂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对了,她并没有一大家子要养,为什么要留在宫中挣银两?
完颜纤冷静自若地笑,“你心中有很多疑问,且待我慢慢说。”
如此自信的神情,和以前大为迥异,判若两人。
“迁都中都后,有一年冬,天寒地冻,米粮吃光了,|乳娘病了,没有银子请大夫,我就出去打猎,用猎物换银子。不幸的是,我碰到了一只饿了几日的小熊,不小心被小熊伤了,危急时刻,有人射来一箭,射死了小熊。”她的唇角滑出一抹温柔的笑,“射箭救我一命的人是海陵郡王,也就是我的亮哥哥。”
“完颜亮?”我大吃一惊。
“后来,我经常打听亮哥哥行猎的日子,每次都装作和他偶然相遇,如此就能和他相聚数日。”
“你喜欢完颜亮?”
“我相貌平平,亮哥哥拥有无数后宫佳丽,怎么会看得上我?”她凄冷一笑,“再说,亮哥哥只爱一人,不会再爱其他女子。”
想不到她也是痴情女子。
完颜亮俊美迷人、文武双全,自然有很多女子倾心于他。
完颜纤道:“我打听到,亮哥哥深爱的女子是你。我求他让我进宫当宫女,近身服侍他一辈子,可是他不许。他说,进宫会误了我一生,他让我找一个好夫君嫁了,或者他给我赐婚。我拒绝了,仍旧和|乳娘相依为命。”
看来,完颜亮对她颇为怜惜,不愿误她终生,许是因为他们相识于宫外吧。
“过了几年,我听说你逃出中都,亮哥哥一定悲痛欲绝。我使了银子进宫,近身服侍他、安慰他、鼓励他,最终,亮哥哥振作了,挥军南伐。我想随他出征,他不让,我就偷偷地跟在大军后面,到了南京,他也没法子,只好让我跟着。”
“他命丧瓜州渡,你一直在他身边?”
“后来,我回到中都,在明哥、羽哥的引荐下,服侍你和殿下。”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面色突变,眸光骤冷,“之所以进宫,是因为,我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女子再嫁他人,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儿子认贼作父。”
我恍然大悟。
她进宫,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那么,先前发生了这么多事,与她有关吗?
我不敢断定,却隐隐觉得,应该与她有点干系。
我问:“你做过什么?”
完颜纤微微扬脸,浅浅微笑,“你觉得,我做过什么?”
我颤声问:“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儿的死,是不是都和你有关?”
“不急不急,且听我慢慢说。”她以胜利者的得意目光看我,语气中含着冷冷的傲慢,“亮哥哥有睿儿这样聪慧英武的儿子,我大感安慰,但是,我不能让睿儿喊完颜雍为‘父皇’,不能让睿儿认贼作父。因此,我就……”
“你就挑唆明哥、羽哥!”我打断她,忽然间想通了一些事,“她们念旧,对我和完颜亮忠心耿耿,你挑唆她们,利用她们对睿儿说金国不能有两个皇帝,说完颜雍夺了完颜亮的帝位,说完颜亮已经死了,被完颜雍害死的,是不是?”
“说‘挑唆’就太难听了,我只是略加提点罢了。她们觉得亮哥哥死得很不值,觉得完颜雍趁亮哥哥南征时夺了江山是不义之举,更觉得睿儿不应该和害死父皇的仇敌相处融洽,我只是让她们这种心思更加强烈而已。倘若她们没有这种心思,我如何打动她们?”她语声缓缓,“我故意和她们聊起这些,让睿儿听见,如此,睿儿就逼问她们。我还让她们明白,完颜雍表里不一,表面上仁厚贤明,实际上又如何?睿儿到底是仇人的儿子,他怎么会视仇人之子为亲子?有朝一日,他必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睿儿。”
原来如此,害死明哥、羽哥的真正凶手,是完颜纤。
没想到暗中挑拨离间的是完颜纤,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子竟然有这般歹毒、可怕的心思。
完颜纤勾唇冷笑,“虽然明哥和羽哥的所作所为危害到完颜雍,不过完颜雍也够心狠手辣。倘若他当真仁厚贤明,就不会杀她们,而是让她们出宫,眼不见为净。虽然明哥、羽哥死了,但她们为亮哥哥而死,是她们的荣幸。”
她所说的,不无道理。
身为帝王,对一些顽固之人,完颜雍当属心狠手辣。
我试探地问:“令福是你杀的?”
她意味深长地笑,“睿儿不再认贼作父,接下来,我要阻止你和完颜雍。令福是一个性情温婉、善解人意、心胸宽广的女子,不介意和你共侍一夫,迟早你也不会介意,因此我必须做一些事,让你看清完颜雍的真面目。”
“你收买了临云阁的宫人,让宫人到合欢殿传话,又派人传话给完颜雍。你算好了时辰,先杀令福,接着我去临云阁,发现令福死了,完颜雍随后到了,亲眼目睹我在寝殿,就会认定我是杀死令福的凶手。”
“你的推测与事实差不多,这个天衣无缝的布局,我想了很久,连完颜雍追查多日都找不到任何线索。我杀了无辜的令福,嫁祸给你,就是要完颜雍恨你,要你痛彻心扉,要你看清楚他的心。相信你也看清楚了,完颜雍最爱的人是令福,而不是你。亮哥哥只爱你一人,相比之下,亮哥哥对你的爱,不是更值得你看重吗?”
“令福是无辜的,你杀了她,你良心何安?”我怒斥。
“亮哥哥已死,我的心跟着他去了。再者,即便我有心,也没有良心,只有一颗歹毒的心。”她冷冷看我,目光阴沉、残忍。
这样的人,不必再浪费唇舌讲道理,因为她的确已经没有心,更何况良心。
完颜纤继续道:“完颜雍杀了明哥、羽哥,以为你怀恨在心,就杀了令福,以此泄恨,还能独占他。他不信你,认定你是杀人凶手,你看清他的真面目,心灰意冷、心中悲痛,只会恨他,不会和他结合。”
我手足发颤,她太可怕了,布局精妙,手段高明,毫无破绽。很明显,完颜雍和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也许只有完颜亮才能看破她的妙局。
明哥、羽哥因为她的挑唆而被杀,令福无辜丧命,我和完颜雍从爱生恨、恩断义绝,都是她一手造成的——这个可恶、可恨的人,应该受千刀万剐之刑!
我恨得咬牙切齿,“睿儿也是你害死的?那些无稽的传言是你散播的?”
“亮哥哥仅有睿儿一点血脉,我怎么会害睿儿?”完颜纤冷酷地眨眸,“我料定,完颜雍不会杀睿儿,如此,我就再布一局,让你和他决裂,再也无法挽回。那些传言虽然无稽,也没有依据,但那帮文武大臣宁可信其有,纷纷上奏、绞杀睿儿。完颜雍决定用一招‘偷龙转凤’解决这个难题,只是,谁也没料到,被绞杀的是睿儿。”
“你想让我恨完颜雍,但是,假若睿儿没有死,完颜雍迟早会告诉我,那时我就会原谅他。”
“在他告诉你之前,我会让你离开皇宫、离开中都,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和好如初。”
“原来如此。”我怒吼,“你害死睿儿,你高兴了?满意了?完颜亮在天之灵,也会恨你!”
“对!我唯一的遗憾就是睿儿被完颜雍绞死,这是我的疏忽、我的错,我承认!”完颜纤扣住我的双颊,力气奇大,“亮哥哥不会怪我,倘若他知道我逼得你和完颜雍反目成仇、恩断义绝,逼得你离开中都,从此永不再见,亮哥哥会很开心。”
“你做这么多事,就是要睿儿不再认贼作父,要我和完颜雍反目成仇、离开他?”我拍开她的手,怒目而视。
“是!我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女子再嫁他人!更何况是亮哥哥最恨的完颜雍!”她的双眸瞪得大大的,迸射出戾气。
“现在我已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你暗中搞鬼,我大可回中都。”
“你不会去!我也不会让你去!”她切齿道,自信满满。
“我怎么不会去?”我冷笑。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和完颜雍这段情已经千疮百孔,还能再完美无瑕吗?就算你知道了你和完颜雍之间皆是误会,你也不会回去,因为明哥、羽哥和睿儿的确是被他杀的。再者,你厌恶皇宫,怎么会再回去?”
她看透了我,的确,我不会再回去。
情已尽,缘已灭,那段情已经不堪入目,不再是我想要的当初的模样,我再也不会要了。那个繁华的皇宫,那个伤心之地,我只想逃离,逃得远远的。
完颜纤凑近我,冰冷而炙热的口气喷在我脸上,“亮哥哥为了你南征,命丧瓜州渡,你一点愧疚心都无,你可知他多么伤心难过?”
我愧疚过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也不知道。
没有了恨,以一种淡定的心态看待完颜亮对我的爱,看待那些年和他的纠纠缠缠,只觉得怅然。完颜亮对我的爱,完颜雍对我的爱,孰轻孰重?孰多孰少?
完颜亮的爱,太炙热太激烈太狂热,很容易伤人,也让人无法承受,
完颜雍的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爱,温润平和,细水长流,让人容易接受。
也许,我害怕受伤,就一心想着逃离完颜亮,向完颜雍靠近,如此一叶障目,我未曾好好体会过完颜亮的心意,将一腔情意系在完颜雍身上。最后,我才知道痴心错付。虽然最后完颜雍也说最爱的是我,可是,已经不纯粹,不如完颜亮的爱纯粹。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是完颜亮,最伤我的人也是完颜亮。
完颜纤轻拍我的脸腮,邪恶道:“你当真铁石心肠!亮哥哥这么爱你,因为你失了江山、丢了性命,因为你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这样的爱,谁能比得上?谁能做到?从今日开始,你必须爱亮哥哥,每日为他焚香祷告,超度他的亡灵;这辈子,你只能爱亮哥哥一人,不能爱上别人,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世上竟有这样为爱癫狂的女子,为了完颜亮,她可以做尽坏事、可以做一切匪夷所思的事。
她和完颜亮是同一类人。
完颜纤再次扣住我的两颊,“你不要不信,也不要嗤之以鼻,我这双眼睛会盯死你,你妄想逃出我的视线!”
这个疯子。
我愤怒地推她,“你杀了那么多人,不担心我为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儿复仇吗?”
她阴狠地冷笑,“即使你有心复仇,也无法复仇,因为你算计不过我,身手也比我差。”她拍我的肩,“你省省吧。只要你本分地过日子,不和其他男人有牵扯,我不会现身。否则,一旦我现身,便是那男子飞来横祸的日子!”
“你怎能这样?”我气得发抖。
“亮哥哥死了,你要为亮哥哥守寡一辈子。”她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好自为之。”
关上门,我愣愣的,心中纷乱。
若不是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明哥、羽哥和令福、睿儿就不会死。如果说完颜雍是凶手,那么,完颜纤也脱不了干系,也是凶手之一。
我应该为他们复仇吗?
罢了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该安息的已安息,该了断的已了断,该结束的已结束,该心死的已心死。
泛舟碧湖,那宛如世外桃源的竹屋即将出现在眼前。
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头顶碧空如洗,眼前青山绿水,身上凉风习习,心中坦然无牵挂。
从此以后,再无任何悲喜、爱恨,再无任何痛苦、欢乐,只有平静、平淡。
人生如梦如烟,只待烟消云散,梦尽荒芜。
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欲要与君绝,岂料更相思。
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
尾声: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建康,深秋。
秦淮河缓缓流淌,流水淙淙,沿岸的杨柳、碧树皆已飘黄,满目萧瑟。
一个女子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河景,眉目温和,眉心却隐藏着忧心。
这里,远离了秦淮河最热闹、最繁华的闹市,偏僻幽静,最适合隐居避世。
大隐隐于市,此处距闹市不远,又没有闹市之喧,是一个养伤的最佳之处。
这女子又站了一会儿,回身行至床前,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子。这男子闭着双眼,脸颊凹陷,面色蜡黄,是那种久病的病色,不过,这张脸堪称俊美如铸、完美无暇,饶是因为伤病而瘦骨嶙峋,他仍然是世上最俊的男子。
那双剑眉仍然挺拔入鬓,那个鼻子仍然挺直高耸,那张嘴唇仍然拥有最美的弧度,那个下颌仍然是世上最冷硬的……总之,在她心目中,他完美得犹胜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她默默地凝视他,眼眶盈着热泪,目光痴迷而悲痛。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揉着,忽然,有一个中年汉子敲了两下房门,然后推开房门,微微屈身,恭敬道:“主子,小的已经查清楚,城西五十里的那个神医,是骗人钱财的神棍,只懂得一点点医术。”
“别的州府有没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她的眼中浮现一抹浓烈的失望。
“已经广派人手去打听。”中年汉子回道。
“我不想再听见这样的话,我要你立刻带大夫回来!”她怒吼。
“是!小的知道了!”他看向床上那毫无动静的中年男子,“小的尽快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
“还不去?”
“小的告退。”
屋中恢复了宁静,静得令人心慌、令人手足无措。
她问天、问地、问自己,为什么上苍让他承受这样的遭遇与苦难?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只不过是爱一个女子爱得发疯发狂、灭天灭地,上苍却让他身受这么残酷的惩罚。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偏心?
倘若再找不到能医治他的神医,倘若他毫无起色,就只有半个月的命了,就连最后微弱的脉息也没了,就永远离开这个人世了……她一定要找到能让他醒过来的神医!就算上天入地,就算做尽坏事,就算受尽屈辱,她也要找到!
没有什么事是她完颜纤做不到的!
这一生,唯有一件事是她办不到的,那就是:得到他的爱,得到他的心。
她打来一盆温热的水,为他擦身。
慢慢擦着,她的脑中浮现了那些美好的回忆。
漫天风雪中,她坐在冰冷的雪地,绝望地盯着前面虎视眈眈的小熊,在这危急时刻,一支利箭追风逐月地射来,穿越了风雪,穿越了她的绝望,穿越了她的心,笔直地刺入小熊……这一箭,射死了小熊,也射到了她的心,从此,她的心只为他跳动。
她知道,他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只有对她不俗身手、精湛骑射的欣赏。每当与他并肩策马、追逐射杀猎物的时候,她就开心得忘记了一切,眼中只有他,心中只有甜蜜,心满意足。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无论是容貌还是身世,都无法和他匹配,她也没有非分之想,将这份苦涩的心思藏在心中,默默地爱他,这就足够了。
她恳求他带她进宫,当一个卑微的宫女,近身服侍他,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她苦苦哀求,他总是直截了当地拒绝,说宫中不适合她,她属于宫外广阔的天地。
其实,她知道,他不让她当宫女服侍他,是因为,他担心她进宫后谋害他最爱的女子;也因为,她的容貌太普通了,普通得可以用“毫无可取之处”来形容。
如此,她只能打消了进宫的念头。
后来,她进城买药,顺道去皇宫打听消息,却听闻他最爱的女子逃出鸾宫,离开了他,她立即使了银子进宫,去鸾宫,去昭明殿,安慰他,鼓励他,开解他……可是,那个女子的离开对他打击太大,她无法令他振作,无法将他从黑暗的深渊拯救出来。
“她已经回江南,说不定已经被宋帝带回临安宫中,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再这样作践自己,只会永远失去她……”她逼不得已,声嘶力竭地对他吼,“你孬种,连自己的妃嫔都看不住!你孬种,连自己的女人都不去抢回来!你孬种,只知悲痛欲绝什么都不做!你孬种,我看不起你,你是天底下最蠢、最笨、最无能的人!”
完颜纤骂醒了他,他终于清醒,振作起来,决定御驾亲征。
她跟在大军后面来到南京,跟着他率军伐宋,寸步不离,她女扮男装,兵士们都以为她是男子,是他的亲卫。
每当他独处,或是站在将士们前,抑或指挥作战,她就崇拜、痴迷地凝望他,将他的冷峻若石、意气风发、指挥若定、迷人的气度和慑人的气势刻在脑中、珍藏在心中。
金军渡淮,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那次,她最爱的亮哥哥在采石遭遇了宋军顽强的抵抗,金军失利,只能另谋渡江的渡口。
其实,采石失利可以避免。
那些将军、副将上奏,采石驻军区区一万多人,溃散如一盘散沙,金军一渡江,宋军就会望风而逃,不足为惧,金军必能顺利渡江。
这一路未曾遇到宋军抵抗,他志得意满,比寻常时候狂妄、轻敌,相信采石驻防空虚,金国百万雄师一到,文弱的宋兵就会仓惶逃散。
几个将领走了以后,她说出自己的忧虑,建议再派人去探敌军虚实。
他不以为然,说即使采石有五万驻军,也无法与百万雄师抗衡。
出乎他的意料,采石大败,败得惨烈,很多金兵害怕上阵杀敌,惧怕宋军,军心动摇,士气低落。他唯有率军北还,溯江而下,前往扬州渡口,瓜州渡。
这次失利,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教训。
他御驾亲征,却吃了败仗,颜面尽失,军心涣散……他知道因为自己轻敌、自负而失利,她劝了好久,他才重拾信心,从此,他变得谨慎了,不看小觑宋军。
几日后,他带了二十几个亲卫离营,她知道,他去抓最爱的女子,冷眸。
只可惜,他没有带回那个女子,只带回了轻伤。
瞧得出来,那女子还很恨他,恨不得杀死他,不然他的脸上、身上就不会有伤了。
她恨那个叫做冷眸的女子,恨那女子霸占了他的心,更恨那女子有眼无珠、有心无情,看不到他的爱,看不到他的好,更不懂他的心……她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一点都帮不上忙……她曾想过,把那女子抓回来,如此他就会开心了,可是,他警告过她,不许她去,不许她动那女子一根汗毛!
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亮哥哥那么爱冷眸?冷眸有什么过人之处?
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军中兵变前夕,他独自出帐,站在江岸,远眺夜空下的长江。
冬夜的风冰寒凛冽,刺骨得很。浪涛阵阵,营区寂寂,潮水击岸的声音为深夜增添了几分神秘。完颜纤远远地看见他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呆呆地看他。江面黑魆魆的,仿佛酝酿着可怕的阴谋,让人防不胜防。
他甲胄在身,冰寒的铁片泛出冷冷的银光,周身仿佛萦绕着一股逼人的杀气;江风吹乱了他的鬓发,为他添了三分沧桑、三分落拓,令她怦然心动。
身穿长袍的他,俊美俊朗,令人无法抗拒;身穿甲胄的他,多了几分冷厉与戾气,更让她情不自禁地欣赏他。
完颜亮知道她在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纤纤想,陛下深爱的女子必是天人之姿、容色倾城。”她走过去,站在他左侧。
“阿眸的确很美、很美……美得令人屏息……”他语声沉淡,“朕承认,起初被她的美貌吸引,不过,朕与她在上京宫中偶遇之后,朕就无可救药地喜欢她,之后越陷越深,付出了所有。”
“有朝一日,希望纤纤能有机会见见她。”
“会有机会的。”
“纤纤还是不明白,除了美貌,陛下还喜欢她什么?”完颜纤壮大胆子问。
“美貌,性情……或许,朕喜欢她与众不同的性情……”他莞尔一笑,笑得那般迷人,“年少轻狂的时候,朕想要哪个女子,不费多少心思就能得到。唯有她,无论朕付出多少心思、气力,还是得不到她的心。”
“这么说,开始时,陛下对她更多的是征服?好比如征服臣僚、征服宋国?”
“如你所说,起初是征服,但在征服中,朕不知不觉地爱上她。她越逃避、越讨厌朕、憎恨朕,朕就越无法放手、越爱她、越要得到她的心。”
“这些年,陛下付出了所有,她还是逃了,根本没有被陛下的爱感动。陛下觉得,值得吗?”她觉得值得,好比自己,只问付出,不求回报。可是,她还是想听听他的真心话。
完颜亮沉声道:“身为男人大丈夫,想要什么,就要去争,竭尽全力,若要问‘是否值得’,那便不是最想要的,便可放弃!”
完颜纤明白了,她之所以喜欢他,也是因为如此,喜欢什么,便要竭尽全力去争取。
也许,他深爱的女子空有美貌,但爱一个人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好比她爱他,也不知道爱他什么,为什么爱他,只知这就是爱便可。
也许,冷眸不值得他的爱,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可是,他觉得值得便值得。
之后,她劝他早点就寝,明日才有足够的精神指挥作战。
然而,天一亮,就发生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谁也料不到会发生兵变,谁也料不到完颜元宜会谋反。事后,她分析过,还是亮哥哥自己误了事。
完颜亮决定从瓜州渡江,几个将领说大多数士兵厌战,士气低落,若强行渡江,只怕有去无回,纷纷劝他北归。他暴跳如雷,不允许自己失败,不允许后撤,下了强令,三日内若不能渡江,就军法处置,重者处死。
如此严令,让将士们寒心,更让他们起了反心,终于酿成大祸。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阴沉的早晨。
长空阴霾,寒风呼啸,江面灰蒙蒙的,负责伙食的士兵已开始埋锅造饭,她端着一盆温水,如常去完颜亮的营帐服侍他起身。
先服侍他穿衣,接着,他洗了一把脸,接过她递过来的丝巾擦脸。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地射进来。他们没有察觉,也没有防备,待他们看见这支追魂夺魄的冷箭,已经来不及——万分危急的时刻,她想也没想,迅捷地拉他一把,那支冷箭偏了,射中他的右胸。
惊心动魄,冷汗直下。
下一刻,数支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进来,完颜亮正在取榻上的宝刀,其中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胸口。他后退两步,坐在床上,脸孔瞬间白了,眉宇紧皱,好似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此好的射技,必定是将领们所发。
完颜纤没遇到过这样的突发状况,心惊胆颤,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既害怕他被部下杀害,又担心自己也被杀。
他手持宝刀,满面怒火,目眦欲裂,眼中布满了狂烈的杀气。
他正想杀出去,却有三个将领操刀杀进来,其中一个正是完颜元宜。
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乱,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动,否则,便没有丝毫生机。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男子对付三个大将的围攻,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刀锋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血泊中……她克制着热泪,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所谓英雄末路,便是如此吧,悲怆得催人泪下。
完颜元宜命人将完颜亮抬到一个营帐,然后和其他将领商议如何处置尸首。
完颜纤偷偷地去看完颜亮,所幸他尚有一脉,还没有死,于是和两个对完颜亮忠心耿耿的亲卫商议,决定在一个时辰后实施营救计划。
他们杀了一个和完颜亮差不多身形的士兵,将士兵假扮成他,接着打晕看守的士兵,救出“尸首”,逃之夭夭;逃走不久,他们吩咐的士兵纵火烧了营帐。
眼见完颜亮的尸首烧焦了,完颜元宜等人为掩人耳目,将已烧焦的尸首再烧一次,以此对所有将士和金人表示:他们已经烧死完颜亮这个暴君。
让她庆幸的是,完颜元宜没有派人追来,也许他认定完颜亮必死无疑,无须再追吧。
在逃亡的途中,她为伤重的完颜亮止血、包扎,找了一个大夫治伤,可是只能暂且保住最后一口气。她忧心如焚,在城中找来所有大夫给他诊治,总算保住一命。
两处箭伤,前胸后背伤痕累累,大夫说,这些都是外伤,除了靠近心肺的重伤较为致命,其他不算什么,养个一年半载就能痊愈。她心花怒放,抱着他痛哭,总算逃过一劫,她怎能不开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昏睡,并没有像大夫说的那样苏醒。
她心急如焚,又找来大夫诊治,这才发现,在和三个将领打斗的时候,他的头撞到了案角,也许这就是他无法苏醒的原因。
找了很多大夫,都说无能为力,除非华佗在世。金兵北归,她带他去建康求医,当地的名医也都束手无策,说他身受重伤、保住一条命已属万幸。几个名医都告诉她,用千年人参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也许还能活一阵子,不过,这样活着,也是等死。
她不信老天爷这么对他,日日夜夜地向天祈祷,祈求上苍的怜悯、让他醒来,给他重生。可是,纵然寻遍名医,对他的病情都无计可施。她相信这些所谓的名医都是庸医,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神医,于是,她让那两个亲卫去打听神医、名医,尤其是擅长医治头疾的大夫。
然而,寻遍名医、神医,看过无数个大夫,亮哥哥还是昏迷不醒。
看着他毫无苏醒之象的模样,看着他日渐憔悴,看着他越来越瘦削,她泪落不止,心一阵阵地抽痛……她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恨自己救不了他,恨自己这么没用……
那两个亲卫,一个叫做哈图,一个叫做木桑,因为完颜亮有恩于他们,他们忠心耿耿,誓死效忠他。有一日,哈图说,主子的元妃回中都了,传闻是因为完颜雍要绞杀秦王殿下才回中都。
完颜纤大惊,亮哥哥只剩下秦王一个儿子,她绝不能让他最后一个儿子被完颜雍杀害。
于是,她决定北上中都,让哈图和木桑照顾完颜亮。
来到中都,进宫后,她冥思苦想,想了几招妙计,短短几个月,终究让睿儿不再认贼作父,终究拆散冷眸和完颜雍,终究让冷眸看清他的真面目,自行离开中都。
她还知道,冷眸真名是完颜缦,是当年的沁福帝姬和完颜磐的女儿。
不枉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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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江府见过完颜缦之后,完颜纤立刻回建康,因为她接到飞鸽传书,亮哥哥快不行了。
数月不见,完颜亮的身子越来越弱,假若再找不到神医、对症下药,再过几日,他就永远离开人世。她着急、焦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完全无计可施。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为他擦完身子,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眉心纠结,泪落如雨。
亮哥哥,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治好你?
有人推门进来,她也没有拭泪,仍然痴痴地、绝望地看着他。
一个年约七岁的俊俏男孩捧着一方丝帕,有模有样地放在床沿,接着展开丝帕,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银针,略歪着头,眨巴着大大的黑眸看着银针,好像研究着什么——这男孩的容貌和昏睡不醒的完颜亮有七分相似,俊俏可爱,惹人喜欢。
“睿儿,你做什么?”完颜纤惊问,他捏着银针,慢慢凑近躺着的男子。
“我……”睿儿吓了一跳,见她疾言厉色,瑟缩着不敢动,“我想治好父皇的病,让父皇醒来。”
“你不懂医术,这银针不能乱碰,会刺死人的。”她柔声安抚,“睿儿乖,我已经派人去寻访名医为你父皇治病了。”
“我懂的,娘亲说这是针灸。”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一次,我病了,太医说是一种很古怪的病,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娘亲给我把脉,用这种银针扎在我身上,第二日,我就好了一半。”
“当真?”完颜纤欣喜若狂,“你娘亲懂医术?会针灸?”
“娘亲会把脉,会针灸。”睿儿郑重地点头,“纤姐姐,就让我试试吧,父皇病了这么久,我要让父皇醒来。”
“那不如找你娘亲为你父皇治病,好不好?”
“好啊好啊。”他搁下银针,欢快地拍手,“我很想娘亲呢,纤姐姐,快把娘亲找来吧。”
当即,完颜纤叫来哈图和木桑,吩咐他们去平江府找完颜缦,把她绑回来。
等了三日,睿儿终于见到了分离两个多月的娘亲。
那个熟悉的小男孩飞奔过来的时候,完颜缦惊呆了,伸臂抱他,紧紧地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她以为睿儿已经死了,以为这辈子永远也见不着了,当那两个汉子拿着睿儿脖子上戴着的、完颜亮送的雕龙玉坠,她欣喜若狂,立即跟他们走……真的没想到,睿儿还活着,好好地活着,她激动得不知所措……她在儿子脸上又亲又吻,弄得儿子都想推开她……
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兴奋心情,任何人也无法妨碍她与儿子相见、相聚的时刻。
“娘亲,我带你去看父皇,父皇也很想娘亲呢。”睿儿拉着她的手。
“哦,好。”她回过神,不敢置信,完颜亮也还活着?
完颜纤站在门口,轻倚着门墙,双臂抱胸,浅笑吟吟。
完颜缦惊异地看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脑子里都是解不开的结,愣愣的,任由儿子带领,踏入卧寝。当床上那个变得有些不认识的男子映入她的眼帘,她震惊得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那个紧闭双眼、满面病色、骨瘦如柴的男子,是完颜亮吗?是那个聪明绝顶、阴毒狠辣、冷酷残暴、反复无常、卑鄙无耻的男子吗?是那个伤她至深、爱她至死不渝的男子吗?
不是!
她不敢靠近,双足像被钉在地上,不敢看他的脸——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拜她所赐!
他在瓜州渡遇弑,传闻被部将射伤、砍伤、焚烧,为什么还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完颜纤救他的?
忽然,有人用力地拽她,把她拽到床前,以恶狠狠的语气道:“亮哥哥昏迷了大半年,若你救不了他,再过几日,他最后一口气也没了,就会死!”
“纤姐姐,你欺负娘亲,哼!我不喜欢你了。”睿儿气呼呼道。
“快叫你娘亲救你父皇。”完颜纤粗声粗气道。
“娘亲,你为父皇把脉、针灸,父皇就会醒来的,娘亲……”睿儿拉着娘亲的衣袖,可怜地恳求,“父皇病了,一直在睡,娘亲,父皇这是什么怪病,为什么总是睡不醒?”
完颜缦猛地回神,看儿子一眼,坐下来,拿出完颜亮的手,凝神听脉。
半晌,她缓缓道:“若非千年人参,早已保不住最后一口气。”
完颜纤紧张道:“几个名医说,亮哥哥的脑中应该有淤血,这才昏迷不醒,你有没有法子?”
完颜缦的面色无比的凝重,眉心深蹙,“脑中的淤血不只是一点点,我尽力而为。”
完颜纤冲口道:“亮哥哥是你的夫君,你怎能这么说?你一定要要治好亮哥哥,难道你不想他苏醒、痊愈吗?”
完颜缦不想解释,起身道:“我去准备银针。”
—
连续施针三日,完颜亮的脉息比以前略强了一些,众人都很高兴。
完颜缦开了一张药方,将汤药强行灌入他口中,多少能吃一些。除了汤药,还灌两次米汤,让他的身子不至于越来越虚弱。
这夜,她哄儿子睡着后,就为完颜亮守夜。
看着他渐有起色,她很开心,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为他诊治,而且是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从来,在她面前,他是强势霸道的、高高在上的,从无软弱的时候,而今,他“乖乖”地躺着,毫无反击之力,任人宰割,倘若没有她施救,他真的在睡梦中离开人世。
所幸,当年跟随师父学医的时候,师父医治过一个头部受创、有淤血的病患,她才有医治完颜亮的良方。
她看着不省人事的他,心中怅然,说不出的感觉。
这几日,给他针灸,给他喂药,给他喂汤,为他擦身,为他活络筋骨,心中复杂、纷乱,那种夹杂了诸多情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愧疚,怜悯,惆怅,希望,悲伤,还有隐隐的痛……
有时会想起在合欢殿、鸾宫一起度过的那几年,想起那些或开心、或痛苦、或缠绵、或欢笑、或苦涩的回忆,想起他们之间的十三年,不禁感慨万千。到头来,他还活着,这么惨烈、不幸地活着,他与她还有相见的一日,世事真奇妙,谁也料不准。
想起他对她的爱、情,她就无法平静。
因为完颜雍,她才发觉完颜亮的好,才发现他对她的爱有多么深广、多么磅礴,才发现他的爱、谁也及不上,这是不是很讽刺?
到如今,她才完全明白、理解他的爱,也许,太迟了。
倘若他真的醒了,他与她会怎样?
有人进来,完颜缦回神,见是完颜纤,问道:“睡不着吗?”
“我相信,你心中有很多疑问想问我。”完颜纤站在窗前,倚墙而站。
“我的确有很多疑问,若你相告,感激不尽。”完颜缦也走到窗前,站在另一边。
“你想知道亮哥哥为什么没有死。”完颜纤深深地笑,将瓜州渡兵变、完颜亮遇弑的经过简略地说一遍,“当时,亮哥哥已经中箭,三人围攻他,根本打不过。不过亮哥哥身子骨好,虽然遍体鳞伤,虽然箭伤靠近心肺,却也尚存一脉。完颜元宜三人以为亮哥哥死了,命人将他抬出去。”
完颜缦了解了,他们误以为他死了,完颜纤和两个亲卫及时救了他,逃出来,他才保住一命。
也许,这就是天意,上苍不让他死,让他活。
她问:“睿儿呢?那日在仁政殿,睿儿不是被绞杀了吗?”
屋中昏暗,完颜纤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睿儿已被绞死,我冥思苦想了五日五夜,才想出这个妙计。”
睿儿被侍卫带出来之前,她潜伏在殿中,给睿儿服下昏睡的药丸,让他昏睡三个时辰。再者,她用五百两黄金收买了行刑的侍卫,让他们只用一成的力施刑,却装出使了十成的力道。如此,睿儿只是昏睡而已,并没有伤及身子。而那五百两黄金从何而来?她从宫中的库房偷了一件简直连城的宝物去变卖,就有了五百两黄金。
完颜缦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切竟然都是完颜纤的计谋,她太可怕,心思太深,之前在宫中的伪装没有丝毫破绽,没有人看出她的意图和心思。而只有这招瞒天过海,才能瞒过所有人,瞒过文武大臣,瞒过完颜雍,也瞒过完颜缦。
实施了绞刑之后,完颜雍立即命人将睿儿放在备好的棺木中,在丧礼进行前,她抱出睿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睿儿护送出宫外,无人怀疑。两日后,完颜缦离开中都,完颜纤也离开皇宫,带睿儿南下、回建康。
完颜缦蹙眉问:“睿儿见不到我,应该会闹,你如何安抚他?”
“我说,是你让我带他出宫,去江南找父皇。”完颜纤冷冷地勾唇,“睿儿一心想见父皇,自然对我言听计从。再者,我说稍后你就会去江南找他们,他就跟我南下了。”
“你为什么让我误以为睿儿被绞死?在平江府,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睿儿尚在人间?”
“我要让你尝尝丧子之痛,只有这样,你才会离开完颜雍,也只有这样,你欠亮哥哥的,才能偿还。亮哥哥只有睿儿一个儿子了,我要让睿儿陪着他,而不是陪着你。”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酷,“我就是要你以为自己害死了儿子,要你愧疚一辈子,直到死也无法摆脱痛苦的折磨。”
“就算你在平江府警告我,你也不打算告诉我睿儿尚在人间,不让我见睿儿,也不让我见完颜亮。”完颜缦揣测道,“因为,你不想我和儿子、完颜亮相见、相聚,不过,你为什么又找我来?”
“若非睿儿说你懂医术、会针灸,也许救得了亮哥哥,我绝不会让你和亮哥哥、睿儿相见。”完颜纤扣住我的手腕,语声森冷,“若你治不好亮哥哥,我就杀了你,为他陪葬!”
完颜缦微微一笑,“我死了不要紧,只是睿儿会恨你,而且你要把他养大**。”
完颜纤意味深长地笑,“还有一些事,我没有告诉你,一并告诉你吧。”
完颜缦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无可无不可。
完颜纤冷冷道:“你可知为什么完颜雍会知道明哥、羽哥挑拨离间?为什么认定你杀了令福?”
完颜缦摇头。
完颜纤得意地笑,“因为我。我两面讨好,是你和明哥、羽哥信任的宫女,也是完颜雍信任的耳目。我对他说,我想挣一点赏银为母亲治病,他就信了,让我监视你们,将你们的事密报给他。明哥、羽哥对睿儿说的话,我添油加醋地告诉他,他也亲眼目睹过、亲眼听过,深信不疑,所以杀了她们。”
“令福呢?”完颜缦气得手足发颤。
“令福死之前,和你见过几次,我收买了临云阁的宫人,然后对完颜雍说,你和令福见面,每次都起口角、有争执,每次你都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贬损令福,每次你都说不会和别的女子共享一个男人,每次你都逼令福离开皇宫,每次你们都不欢而散。他自然会派人去印证,那些宫人所说的语焉不详,说听见你们的说话声、争吵声很大,他就会相信。”
“原来如此,你好恶毒!”完颜缦恍然大悟,难怪在令福死之前,完颜雍问过她,是否和令福经常见面。原来,那时候他的言外之意是印证完颜纤的话。
“还有一件事,关于那个传言,华福根本没有质问完颜雍,是我瞎编乱造。我要让你以为,他硬要留你在宫中,其中一个原因是那个传言。”完颜纤高挑黛眉,春风得意。
“如此,我就会质问他,加深我和他的裂痕,我和他就再也无法挽回。”
“对!”
“你做到了,你很厉害,我承认,我斗不过你!”完颜缦觉得心口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又觉得自己太蠢、太笨,就算她的乔装毫无破绽,而自己竟然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完颜纤凶狠地瞪她,“救不活亮哥哥,我就让你陪葬!救活亮哥哥,若你不爱他,我也会杀你!”
完颜缦对上她狠戾的目光,这个女子太疯狂、太暴戾。
她转身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然后走了。
完颜缦呆呆的,想起和完颜雍在一起的那几个月,一桩桩,一件件……那些爱,那些痛,那些无法挽回的伤……假若没有完颜纤的挑拨离间、阴谋诡计,她和完颜雍能继续走下去吗?会幸福地在一起吗?
他们中间,终究有一个令福,她因为舍不得离开完颜雍而选择接受令福的存在,是否能够永远不介意?永远爱如当初?谁也不知道……
因为完颜纤的介入,她最终离开了完颜雍,也许这就是天意,上苍不让他们在一起。
她甘心吗?她是否应该原谅完颜雍?其实,原谅与否又如何?这一生,她与他再无任何瓜葛。
有些伤,有些痛,有些裂痕,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弥补,回不到原初的模样了。
他的心一分为二,他的情一分为二,真的比不上完颜亮。
她坐在床沿,握着完颜亮的手,忽然间希望他睁开眼睛,希望他好起来,变回原来的那个男子,那个总是欺负她、却不顾一切地爱她的男子。
也许,到了今日,将近十四年了,她还能和他相见、相聚,这才是真正的缘分,是上苍真正的旨意。
—
连续施针、服药十日,完颜亮仍然没醒,只是脉息越来越强,身子也不再那么虚弱。
完颜缦相信,终有一日,他会醒来。
这日午后,天高云淡,初冬的日光在半空中流转,斑斓多彩,恍若琉璃。冷风袭人,日光却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惬意舒适。她让哈图、木桑将完颜亮抬到庭院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安静地睡着,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
睿儿站在右边,捏着他的臂膀,她坐在左边,按捏他的腿。
“娘亲,为什么爹爹还不醒?”睿儿听娘亲的话,改口叫“爹爹”,“是不是爹爹不想见我?”
“不是,你爹爹太累了,要多睡几日。”她柔声道。
“我这样捏,可以吗?”他有模有样地捏着。
“可以,睿儿可以再用劲一点。”她温柔地笑。
“哦。”睿儿甜甜地笑,看向完颜亮,“爹爹,娘亲说,每日要为爹爹按捏,还要和爹爹说话。娘亲说,即使爹爹睡着了,也会听见睿儿说的话。爹爹,假若你听见了睿儿的话,就睁开眼睛对睿儿说你听见了。”
完颜缦摇头失笑,孩子就是孩子,天真单纯。
睿儿嘟着嘴道:“睿儿和爹爹分开好久了,爹爹总是睡着,不陪睿儿骑马,不和睿儿捉迷藏,不买好吃的给睿儿吃,不陪睿儿练剑、射箭,睿儿会生气哦。”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厌其烦。
这几日,她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她笑,“睿儿,口渴吗?我斟一杯茶给你喝,可好?”
睿儿也笑,“好。”
她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儿子尖叫一声,匆促地转身回来,惊得一身冷汗,“怎么了?”
“爹爹……我看见,爹爹的手指动了……眼皮也动了一下……”睿儿激动道。
“当真?”她惊喜不已,但是完颜亮还是和刚才一模一样呀,睡得很死。
“真的,我看见了。”睿儿郑重道,指着爹爹的手。
“快叫爹爹醒来。”她坐下来,等着完颜亮睁开双眼。
“爹爹快醒……睿儿好想爹爹,爹爹快快醒来,好不好……”睿儿一声声地呼唤,犹有稚气的声音令人心生恻隐。
完颜缦握着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看他,紧张得手心出汗,焦虑得心揪得紧紧的。
为什么他还不醒?师父医治的那个病患,八日就醒了,他都十日了,为什么还不醒?
她向老天爷祈求,求老天爷发发慈悲,让他苏醒……
忽然,睿儿兴奋得喊:“娘亲,爹爹醒了……睁开眼睛了……爹爹,爹爹……”
她欣喜若狂地看他慢慢睁开双眼,激动得说不出话,眉骨酸热,似有什么悄然滑落。
完颜亮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面部僵硬,想笑却笑不起来,想哭也哭不起来。儿子不停地欢呼、不停地叫“爹爹”,而阿眸又哭又笑,显然也很激动,他有点弄不清状况,为什么儿子会在这里?为什么她也在这里?他究竟怎么了?
一些回忆涌入他的脑中,他记起来了,完颜元宜等人兵变弑君,置他于死地……他记得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激烈血战,由于他已中了两箭,抵挡不住三人的围攻,被他们所伤,伤痕累累……他杀红了眼,拼尽所有力气,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死,他还要见阿眸,还要和儿子、阿眸开心地在一起,他不能死……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还活着,而且妻儿都在身边。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是不是?
“爹爹醒了,太好了……爹爹,渴不渴?睿儿去斟茶给你喝……”睿儿笑得合不拢嘴。
“不……必……”完颜亮艰涩道,也许是好久未曾说话,咽喉有点难受。
“你觉得哪里不适?”完颜缦的手轻扣他的手脉。
“还好……头有点疼,肚子有点饿……”他喜不自禁地笑起来,真好,睁开眼睛就看见儿子和阿眸,但是,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哪里?
“爹爹,你睡了好久好久,娘亲说你昏迷了大半年,还说这几日就会醒来。”睿儿喜吱吱地笑,“娘亲医术高明,治好了爹爹。爹爹,以后不能睡这么久,睿儿和娘亲会担心的。”
“好。”完颜亮摸摸儿子的头,原来自己昏迷了这么久,而这里,想必是世间某一个宁静、隐秘的避世之所吧,“我想坐起来。”
完颜缦扶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他低声道:“睿儿乖,先去玩儿,爹爹和你娘说会儿悄悄话。”
睿儿做鬼脸,好像知道爹爹要和娘亲做什么似的,蹦蹦跳跳地进屋了。
完颜亮握住她的手,语气从未有过的平淡,“现下是什么形势?”
她淡淡道:“今日是金大定二年十月初六,二哥赵眘已登基为帝,改元隆兴。”
他缓缓地笑起来,“原来我睡了这么久。”
她注意到,他不再自称“朕”了,是不是已经接受了江山易主的事实?
“是你救了我?”他望着眼前郊外初冬的萧瑟景致,不远处那一棵棵黄叶稀疏的大树在冷风中轻轻地抖动,“你不是恨我吗?不是恨不得杀死我吗?为什么救我?”
“上苍让你重生,从今往后,你和我能否不再追问前缘、不再追究以往的种种?”她也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态面对他,有点不知所措,“若你不再惦念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建康的秦淮河或许是你下半生最佳的隐居避世之处。”
“假若有你和睿儿相伴,世上任何地方都是我喜欢的隐居避世之处。”完颜亮转头看她,明白她的话中深意,她要他放弃江山、放弃已经不属于他的金国帝位,“江山可抛,美人不可抛。”
完颜缦不语,亦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说话,静静地靠着她,冷风吹在脸上,有点凉,心却火热。
所幸,他还能醒来;所幸,她还在身边;所幸,他或许还有机会。
江山可抛,美人不可抛。
这一生,执著于江山、美人,他豁然明白,也许,失去江山,才是赢得美人的最佳契机。
这一生,执著于权势、权谋,他做过很多令臣民无法理解、谅解的事,可是,他真的用心治理大金国,努力让大金国更加强盛繁荣。
这一生,执著于得到阿眸的心,到如今,什么都没了,孑然一身,却能靠着她,享片刻宁静。
他知道,过了大半年,此时的金国已被完颜雍掌控,他再怎么翻腾也无法夺回失去的一切。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民心所向,或是军权,他都输了;唯独一样,他绝不能输——阿眸。
完颜亮嘴角微翘,眸光深沉,“如你所说,我们不再追问前缘、不再追究以往的种种,在建康的秦淮河畔,重新开始,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一起抚养睿儿长大**,好不好?”
“说实话,我已经放下了过往的爱与恨,能否和你重新开始,能否接受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完颜缦说的是真心话,“为了睿儿,我愿意一试。”
“这是你第三次尝试接受我、喜欢我。”他亦诚恳,笃定道,“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轻轻地笑,他柔情款款地笑起来,眼中的微笑被午后的日光染了一层金黄,直抵心房。
他靠着她,引她的双臂搂住自己,然后握着她的双手,闭上眼,感受日光、冷风的味道。
那里,完颜纤站在寝房的窗前,望着这宁静的一幕,微微一笑。
—
次日,完颜纤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她留下一封书函,上写:勿念!勿寻!
完颜亮看了书函,沉沉道:“她在中都做过什么事,昨晚都告诉我了。”
那么,他也知道她曾经想再嫁完颜雍,完颜缦有点不安,“你……会不会怪我?”
他摇头,搂过她,“纤纤说,你没有另嫁他人。”
次年,三月,草长莺飞。
他们去郊野踏青,骏马慢慢地走,他们三人一边欣赏沿途景致,一边哼着歌儿,嘻嘻哈哈,好不开心。
晴天蓝蓝,白云悠悠,青山隐隐,绿水迢迢,满目青翠,满目幸福。凉爽的春风拂过草地、旷野,蝴蝶、蜻蜓在大片的野花丛中飞舞,浅草没足,他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在河边捉鱼、烤鱼,在蓝天之下、绿地之上欢呼、微笑。
完颜亮坐在草地上,嘴叼一根绿草,看着不远处的阿眸和睿儿摘野花。
他早已痊愈,丰润了许多,俗话说,心宽体胖,他甚至比以往胖了一点。
这样的日子很悠闲,他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只要阿眸在他身边,他真的可以当一个平凡的男子,好比世间千千万万的凡夫俗子,开一间铺子,挣一点银子,养家糊口,日夜都和妻子痴缠在一起,和儿子笑闹,没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虽然日子平淡,但也充实快乐,他的心境不一样了,觉得以往九五至尊的日子太孤单、太忙碌、太可悲,不是费心家国政事、金宋邦交之事,就是日夜想着如何制衡臣僚,不让一人、一党独大;或者是周旋在妃嫔之间,操心后宫琐事。
还是现在过得惬意,随心所欲,简单的快乐,实在的日子。
完颜缦手持一把五彩缤纷的野花走回来,睿儿还在采野花,乐此不疲。
“娘子,这束花是不是送给为夫?”他笑眯眯道,拉她坐下。
“你一个大男人,收什么花?”她娇嗔。
“那为夫送给娘子。”他抢过野花,装模作样地献给她。
她斜睨他一眼,放下那束野花,拿起水囊喝水。
完颜亮搂住她的腰肢,将她移在自己身前,搂抱着她。
她放下水囊,“做什么?”
他贼笑,“跟你商量一件事,睿儿有点孤单,咱们努力一下,为睿儿生一个小妹妹或,如此一来,睿儿就不会孤单了,娘子以为如何?”
“你先问问睿儿。”完颜缦失笑。
“我问过睿儿了,他欢呼雀跃,恨不得现在就有一个小妹妹或给他玩。”
“骗人,我自己去问。”她想起身,却起不来。
他箍着她的腰肢,吻她的脖颈,鼻息骤然急促。
她推他,哭笑不得,这可是郊野,“睿儿看着呢……放开我……这样会教坏小孩子……”
完颜亮暗哑道:“不要紧,我会跟儿子说明白的。”
唇舌落在她的唇上,温柔湿 热,狂 野痴 缠。
她慢慢陷入他的热情里,已经习惯了他的强势与霸道、温柔与激烈,这辈子都无法抗拒了。
很早以前,她被他伤害,将完颜雍想象得很美好,想着完颜雍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是自己最好的归宿;而一旦靠近,她才发现,完颜雍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有些事,要亲身经历,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爱对了人,是否错过了人。
看清完颜雍的真面目,被他伤过,她才看到完颜亮的好,看到他的他情深。
完颜亮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前缘有太多的伤害、屈辱,她将那些伤痛、不堪的回忆封存在生命的最深处,从头来过,将他看作一个全新的男子,重新审视他……也许是被他的深情感动,也许是被他的温柔融化,也许是被他全新的一面吸引,她接受了他,也看到了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爱,也慢慢地释放了自己的心,和他的心一起跳动。
那么,他和她的余生就此交织在一起,不离不弃。
蓝天为证,绿地为媒,完颜缦和完颜亮,历经千山万水,历经千劫百难,历经悲欢离合,心心相印,魂灵相依,白首偕老。
野花丛中,睿儿望向这里,咧嘴笑起来,像大人似地摇摇头,转回头,继续采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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