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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 > 第一次觉得,他身上隐隐有王者气度。

第一次觉得,他身上隐隐有王者气度。

灯火燃起,照亮了整个后院,也照亮了所有人。这两个黑衣人丝毫不惧,有恃无恐,拔刀与耶律复对峙,似是绝不罢休。

耶律复闲闲站定,冷硬的脸庞盈满了寒气,目光滑过我的脸,­射­在他们身上。

“你再执迷不悟,会众叛亲离!”一个黑衣人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自有分寸。”他的回答虽然模棱两可,语气却不容置疑。

“放了她!”耶律烟厉声道。

原来,“救”我的两个黑衣人是契丹人,是耶律复的部属。他们“偷”走我,便可要挟完颜亮。

不过,这两个契丹人不放开我,反而紧紧地拽着我。

她气愤道:“耶律大哥的命令,你们不听了吗?你们想造反不成?”

一个黑衣人道:“如果他的命令于复国大计有利,我们一定听从!誓死追随!”

“耶律大哥有自己的打算,你们速速放了她,否则……”耶律烟倒是忠心耿耿。

“否则如何?杀了我们不成?”黑衣人冷笑,“为了一个女子杀共患难、同生死的兄弟,如此鬼迷心窍、不分是非、为情所困的主公,不要也罢!”

“放了她!”耶律复重复道,语气森冷至极,令人胆颤。

两个黑衣人有点畏惧,却又立即为自己壮胆,死也不放我。

耶律复的语音从容而冰冷,很有王者风范,“只要你放了她,我耶律复可让我们的起义军在三个月内攻入西京,据守西京。”

黑衣人喜道:“当真?”

耶律烟道:“耶律大哥何时骗过你们?”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松开我,她迅捷走过来,拉我回房。

回首望去,我看见那两个黑衣人跟耶律复去了书房,应该是商谈如何攻入西京。

以为有人来救我,原来不是,空欢喜一场。

——

次日午后,耶律烟说那两个黑衣人走了,而耶律复究竟想软禁我到什么时候?他说完颜亮一定会北上,那么,他何时让完颜亮知道我在西北?

度日如年。

等待时机,就这样一日日地熬着。

忽有一日,耶律烟说,负责膳食的人买了一只羊,要做一餐以羊为主的膳食,所有人都能吃到羊­肉­。

果不其然,晚膳很好吃,各种各样的菜式、作法,美味可口,令人难以忘怀。

然而,就寝时,突然发觉四肢越来越乏力,软绵绵的。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恰时,清寂的小院响起嘈杂声,好像是金戈声和打杀声,声响越来越大。

闯入小院的人是救我还是害我?若是救我,又是谁?

我费力地爬起来穿衣,刚刚穿好,耶律烟推门进来,有气无力道:“有敌袭,跟我走。”

“是什么人?”我问,见她虚弱乏力的样子,心知晚膳有问题,所有人都中招了。

“跟我走。”她拽着我的手腕,强拉着我往外走。

我想挣开,却无法摆脱她。

就在这时,一个峻挺的蒙面男子赶至,一把推开她,左臂揽在我腰间,不让我跌倒,好像他惯于这样的姿势。

我愣愣地看他,想从他的眉宇认出他。相依相偎的感觉很熟悉,他身上阳刚的气息熟悉而又陌生……他的眼睫纤长而卷翘,他的瞳孔深黑如暗夜,盛满了绵绵情意……

欣喜若狂,蒙面男子是大哥,完颜雍。

“大哥。”我环紧他的腰身,心中如蜜。

“三妹。”他微微一笑。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来救我!

耶律烟出招攻来,步履不稳,招式缓慢,毫无杀气。大哥轻而易举地扣住她的手,一带,一推,将她推出去。她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救走。

他在我身旁,我放心了,心中填满了喜悦与放心。

一路行来,但见金人将契丹人打得毫无反击之力,契丹人不是受伤就是就地身亡。

很快,完颜雍带我从后院小门离开,策马疾驰,他的部属慢慢跟上来。

可是,没跑出多远,在一条街上,耶律复挡住了去路。他一骑当先,跨坐马背,挺立昂扬,似无虚弱之象,气势凛凛,身后是十余骑。

如此看来,他早有准备,有后着。

双方对峙,骏马低鸣,暗夜更静了。

十余骑对十余骑,旗鼓相当,今夜,我和大哥能全身而退吗?

“完颜兄弟,好久不见。”耶律复一笑,从容不迫。

“别来无恙。”完颜雍沉声道,淡然回应,“没想到今晚一见,你是西北路契丹叛军所拥护的辽国皇孙。”

“世事往往出人意表,当初你我联手救她,今日却为了她而兵戎相见。”

“不错,你有你的重任,我有我的私心,命中注定你我不会永远联手。”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绝宠【四十七】 收集:52资源联盟

“我原以为会等到完颜亮,没想到等到的是你。敢问你如何知道她在我手中?”

“我在中都有耳目,阿眸离开中都十日后,我就收到消息。这世间,除了我、二弟,还有一人会不顾一切地救阿眸,那就是你!”

之前我疑惑大哥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原来是这样的。

耶律复颇有兴致地问:“你早就知道她在我手中,为何到现在才来救人?”

完颜雍朗声道:“我猜来猜去,怎么也猜不到你将她藏在哪里。猜了三个月,又派人找了三个月,才有点眉目。”

耶律复赞道:“这一次,你比完颜亮聪明。更绝的是,你利用那只羊,让我的下属筋骨都软了,无力打斗,如此,你的营救计划便可顺利进行。”

完颜雍眸­色­冷沉,“我的下属在市集卖羊,你的厨子想买羊,就这么凑巧。那只羊吃了不少让筋骨松软的药散,没多久就被宰了,之后人吃了羊­肉­,就会四肢乏力、无力打斗。”

“这招的确高明,不过,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事:我根本不会吃羊­肉­,因为我一吃羊­肉­,就会全身不适。”

“不打紧,现在阿眸已在我身边。”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们吗?”

“不如这样吧,未免兄弟死伤更多,你我比试比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可反悔。”

耶律复爽快地应了,下马,拔刀,虽然动作缓慢,却很有架势,胸有成竹。

完颜雍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接着下马,宝剑出鞘,光寒九州。

圆月皎皎,清|­乳­般的月华洒遍人间,映白了他们的脸,照亮了他们的杀气。

万籁俱静,夜风拂过,我忽然觉得有点凉意。

陡然间,他们往对方奔去,刀剑相击,“铮”的一声,银白的火花飞溅而出。

金戈铮鸣,银芒暴涨,在两人之间跳跃,在夜风中飘落。

戾气纵横,杀气滚滚;移步换形,心狠手辣;宝刀似虎,宝剑如龙,龙争虎斗,你死我活。

高手过招,招招狠毒,凶险万分,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很明显,耶律复的武艺比完颜雍高超。我攥紧双手,手心汗如雨下。

三百招后,大哥已显败象,捉襟见肘,处处受制,步步后退。而耶律复气定神闲地攻伐,将大哥逼得退无可退……他一路后退,靠近我,忽然,几声巨响爆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耳中嗡嗡地响,烟雾弥漫,白茫茫一片,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骏马受惊,仰天长嘶,契丹人乱成一团。

完颜雍上马,以最快的速度扬鞭策马,往后疾驰。身后又爆开几声巨响,金人都赶上来了。

我们从另一条街逃离,没有发现追兵,想必耶律复的人都被炸伤了,或是他没有下令追击。

——

未免契丹人追来,我们连夜疾驰。

天蒙蒙亮,完颜雍说耶律复应该不会追来,决定就地休整,填饱肚子,睡一个时辰再上路。

他抱我下马,揽着我,我试着走了两步,才发现已恢复体力,便走到一株树下,坐下来。他递给我­干­粮和水袋,眼梢含笑,浮白的天光湃在他暗黑的脸上,光亮温和,柔情脉脉。

十余个金人散坐在四周,喝水、啃­干­粮,将我们围在中间,许是护主之意。

“只有一个时辰,睡吧。”完颜雍的微笑分外迷人。

“你不歇会儿吗?”

“我也睡会儿,你先睡。”

我靠着树,闭上眼。凌晨的风有些凉,拂过脸颊,拂过手背,却不觉得冷,只因他在我身旁。

轻微的触感,好像有人轻抚我的­唇­角,我睁开眼,大哥迅速缩回手,尴尬地笑,“你­唇­边有屑沫,我……”

我含笑点头,心中轻叹。

相识十二载,相聚无多,虽然心意相通,却总觉得有点陌生。

一夜没有合眼,很快进入梦乡,直至耶律复带着百余契丹人追来才被惊醒。

一人留守,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我们不由分说地上马,却在这时,那快速行进的百余骑狂风般地卷来,马踏大地,仿佛千军万马,瞬间淹没我们。

完颜雍放弃了逃奔,列阵迎战。

我坐在他身前,道:“大哥,生死同命。”

他握紧我的手,“生死同命。”

他与我之间,无须多少言辞,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契丹百余骑,在宽阔的旷野列阵排开,比起我们的十余骑,壮观得多。为首的有二人,其中一人便是耶律复,另一人应该是起义军首领,下巴长着一把络腮胡,孔武凶悍。

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追来?难道契丹起义军首领早有预谋?

耶律复策马上前,扬声道:“完颜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你已领教过霹雳跑的威力,不怕吗?”完颜雍云淡风轻地问,并不畏惧他们人多势众。

“霹雳炮再多,也炸不死我所有兄弟。”耶律复狂妄道。

“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不少,也许我完颜雍也会名垂千古。”完颜雍大言不惭地笑。

“拭目以待。”耶律复纵声朗笑,摆手指向身旁的起义军首领,“为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患难与共的兄弟。此次他躬身至此,就是为了完颜兄弟。你在金国素有威望,只要我们抓住你,相信我们的复国大计会进展得更顺利。”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绝宠【四十八】 收集:52资源联盟

他这番话,究竟想说什么?说那个首领不仅要捉我,还要捉大哥?

完颜雍抱拳道,仿似与好友笑谈风月,“荣幸之至。完颜雍不才,不会为契丹叛军效命。”

那首领喊道:“废话少说。完颜雍,束手就擒,就能少吃点苦头,你的兄弟也不会死伤。”

完颜雍疏朗一笑,“我的兄弟从来不知‘贪生怕死’这四个字怎么写,是不是?”

金人竖起大刀,齐声喝道:“是!”

那首领满面杀气,右臂略抬,下一刻,百余骑契丹人就会冲过来,厮杀再起。

“且慢!”耶律复忽然道,对那首领道,“我想再劝劝昔日的兄弟,倘若他想通了,我们的兄弟就能免于死伤,岂不是更好?”

“好吧。”那首领犹豫片刻才答应。

耶律复单骑而来,行至距我们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粗犷的眉宇布满了戾气。

我道:“你不必再劝,我们不会束手就擒。”

他一笑,“阿眸,你我相识十二年,我救过你多少次,你算过吗?”

我冷声道:“未曾算过。”

“应该有很多次吧,我于你有救命之恩,你也说过,若我有烦忧之事,你不会袖手旁观。”

“你要我报恩?”

“对!我要你报恩,助我复国!”

“每一次你救我脱离险境,并非全无私心,甚至是有预谋的。如此恩情,我只会感激,不会报恩。”我决绝道,话虽如此,但我知道,他数次救我,并非全无真心。

“原来,我耶律复在你心中,是如此遭人唾弃的小人。”他不掩失望。

完颜雍爽快道:“阿眸与我生死同命,你要抓我们,­干­脆杀了我们!”

耶律复拔出腰间宝刀,银芒在渐亮的天­色­中闪烁,“我不会让你们死!我要你们生不如死!”

刀尖直指我们,朝阳在东边的天际露出一角,万丈光芒洒遍整个东方,一缕缕金芒在空中流转,璀璨耀眼,一粒金红凝于刀尖。

陡然间,他调转骏马,面朝契丹人,横刀在颈。

契丹人皆震惊,尤其是那个首领,怒吼:“你做什么?”

耶律复以不容反驳的口气道:“放了他们!”

完颜雍和我也万分惊诧,耶律复竟然临阵倒戈!

“你——”首领气急败坏,“万万不能放了他们!有他们在手,复国就大有希望!”

“没有他们,复国也有希望。”

“你竟然为了一个女子置所有族人于不顾!”那首领训斥道,“难道你忘了,你是所有契丹人的主公,是所有契丹人的希望?”

“我没有忘。”耶律复铿锵道,语声沉朗,“身为辽国皇孙,要给所有契丹人一个表率。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倘若今日我背信弃义,为了契丹人复国而背叛我与他们的情谊,往后我也可以为了旁的事背叛我的兄弟姐妹。”

“他们不但不是你的兄弟姐妹,还是你的敌人、我们共同的敌人。完颜雍是金国宗室子弟,这女子是金主的宠妃,你怎么能跟他们称兄道弟?怎么能跟他们讲信义?”那首领气死了。

“即使是敌人,也要讲信义,否则便失之­奸­诈狡猾。”耶律复力图说服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负天地,不负家国,更不负手足、朋友,否则,纵然功成名就,也为世人诟病。”

“一将功成万古枯,古来皆如此,如你这般­妇­人之仁,注定一事无成。”

“放了他们!”耶律复绝烈道。

耶律复这番话,无愧于天地,不负任何人。

也许,他早就不想利用我来要挟完颜亮,只是被起义军所迫,不得不如此。

完颜雍看我,“耶律复是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

那首领道:“你再执迷不悟,将被契丹人抛弃!你也不再是起义军拥护的首领!”

耶律复跨坐马背,重复道:“放了他们!”

那首领喊道:“阻碍契丹复国的人,契丹人攻而杀之。你速速让开,否则,我等不再顾念昔日情谊!”

那么,耶律复会死!

完颜雍凝重地看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他正要开口,耶律复快我们一步,横刀自刎,血溅当场。

契丹人一阵惊呼,那首领惊震,匆匆赶上前,我们亦策马前行。

耶律复颈部受伤,血流如注,跌下马背,倒在地上,靠在那首领怀中,剧烈地喘着,衣袍染血。他向我伸出手,我蹲下来,为他包扎伤口,却被他阻止,我气道:“你不要命了吗?”

“伤口太深,没用了……”他剧烈地咳了几下。

“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值得吗?”那首领狠狠地瞪我们。

“他们跟我们的复国大计不相­干­……却是我看重的朋友……”耶律复虚弱道,血还在流,不多久就会流尽。

“耶律兄这份心意,我们领了,铭记在心。”完颜雍握住他的手,颇为动容。

耶律复轻轻扯­唇­,笑意微弱,对那首领道:“大哥,我很想让……所有契丹人过上好日子,谢谢你……教我一身武艺,教我当一个……为契丹人谋福祉的大丈夫,我一直想对你说……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你这个如父如兄的大哥……和一帮与生死与共的兄弟……”

那首领也感动了,双眼湿润,“你是晋王的儿子,就是我的主公,我这一生便是辅佐你光复契丹,再现我们契丹人的雄风。”

耶律复的气息越来越弱,“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我求你……放了他们,好不好?”

那首领气愤道:“到现在你还想着他们!”

“大哥不答应,我……死不瞑目……”耶律复哀求地看他。

“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为了救敌人,自己甘愿去死!他们会感恩戴德吗?”

“大哥,我并不求他们……的回报,我只是不想他们看轻我……”

“耶律大哥,我不会看轻你。”我感伤道。

“在我心中,耶律兄永远是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完颜雍抿­唇­道。

耶律复开心地笑,祈求地看那首领,“大哥,放了他们……”

那首领气得脸膛发黑,低吼一声,终究抬起右臂,下令撤退。

当即,契丹百余骑纷纷调转马头,转瞬之间就绝尘而去。

耶律复放心了,微弱地笑,“谢谢大哥。”

那首领气哼哼地站到一旁,完颜雍扶着奄奄一息的耶律复,“耶律兄……”

因为流血过多,耶律复­唇­­色­如霜、面­色­发白,但还有一口气,分别握住我们的手,期待地问我:“你是否还恨我、怪我?”

我摇头,“为什么这么傻?你不必这样的……”

相识十二载,虽然他待我不够真心,有利用、有­阴­谋,但是救我几次的确是真的。那些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脑中,这一刻,所有的恩怨烟消云散,心中只有他垂死之际的悲伤与心痛。

“那我就瞑目了。”他的­唇­角微微一动,昔日黝黑的脸孔雪白如纸,往日的强壮与康健不复存在,只剩最后一口气。他对完颜雍道:“完颜兄,阿眸是……个好女子……你不要……辜负她……”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完颜雍痛声道。

耶律复满足地笑,了却了所有心愿,无牵无挂,望着湛蓝、璀璨的天空,最后一眼望那红彤彤的朝阳……气息越来越弱,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眼睛慢慢阖上,头轻轻滑落……

泪水滑落,满心悲怆。

耶律大哥,你将在我心中永生。

——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绝宠【四十八】 收集:52资源联盟

耶律复的大哥没有为难我们,放了我们。

未免契丹起义军的首领反悔,我们不分昼夜地赶路,一日一夜后来到东京辽阳附近的一个村落。这一路,完颜雍与我同骑同食,形影不离,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他说,正隆三年,他再任留守,徙封曹国。

他说,他的娘亲于今年五月离世。

他说,陛下已抵达南京,正整军伐宋。

他说,陛下以为你南下,这正是上苍的安排,上苍让你我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

我没说什么,我们真的不会再分离吗?

这个村庄住着不少人,人丁兴旺,颇为热闹。有些是村民,有些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村民,应该是他的下属乔装的。来到一户农家,我举目四顾,发现这户农家的房院比其他农家气派得多,想必是专为他准备的住处。

十余个下属自行散去,完颜雍牵着我的手逛了一圈,接着带我进房。

大堂颇为宽敞,除了桌案、坐具,别无其他,寝房也是如此,虽然简陋,却很­干­净。

“这寝房比较简陋,委屈你先住几日。”他抱歉道。

“你知道我不会介意。”我淡淡地笑。

“过几日,我带你去辽阳。”他握我的手,含情脉脉。

我微笑颔首,他让我稍作休息,他去吩咐下属一些事,很快就回来。

靠在床头,有些倦乏,心头乱乱的。

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盆水进来,热络地笑,“姑娘,洗把脸吧。”

我含笑致谢,她放下木盆就出去了,我刚洗好脸,她又来了,端着一碗白米粥和两个大饼,笑道:“姑娘饿了吧,先吃点儿。”

的确饿了,我吃了所有食物,中年­妇­人开心地走了。

大哥还没回来,我躺在床上发呆。

被耶律复抓去是人为,被完颜雍救了是上天的安排?

完颜亮远在南京,大哥与我之间再无任何障碍,他是否决定留我在身边?是否不再放手?

我呢?是否愿意与他长相厮守?

——

没想到睡着了,许是昼夜赶路太累了。

醒来时,我看见完颜雍坐在床边,头靠着墙,睡得很沉。

屋外寂静无声,只有明晃晃的日光映了一地的明媚。

我静静地看他,他鼻息匀长,睡容沉静,纤长的眼睫像是蝶翅停留于他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宛若­精­心雕琢的玉石,柔软的双­唇­透出粉­色­,冷硬的下巴布满了短小的青须,黝黑的脸孔完美如铸、鬼斧神工,有别于二哥美玉般温润的俊美,是一种阳刚、冷峻的俊美。

这张脸,这男子,是十二年来午夜梦回的梦魇与心痛。

上苍给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们圆梦,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不再是当初的我。

被困金宫七年多,伤痕累累,身心俱疲,千疮百孔,我已不再完整,一颗破碎的心还能承受多少?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爱,只想回家,什么都不想,无忧无虑。

然而,如何割舍这份煎熬十二载、苦尽终于甘来的爱?

大哥,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抚触他的脸,却又缩回手。

完颜雍似有感觉,醒了,展眉笑起来,“三妹。”

“我想到外面走走。”我下床,有意避开他诱人至深的目光。

“我正有此意。”

他牵着我的手,往外走去,理所当然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没有挣开。

日头西斜,晴灿的阳光笼在身上暖洋洋的;午后的风吹在身上分外凉爽,乡野的林木碧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尤显得宁静祥和。走在树荫下,举目四野,眼前的一切仿若世外桃源,没有明争暗斗、­阴­谋算计、痛彻心扉,只有相爱的两个人。

如此平静的时刻,能维持多久?

一棵参天大树枯死,粗壮的树­干­横卧,完颜雍扶我坐在树­干­上,凉风吹过脸颊,鬓发纷乱。

曾经,很向往这样的时刻,无人打扰的宁谧乡野,和喜欢的人携手漫步,无声胜过有声,如此便是一生。

如今,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却恍然如梦,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万籁俱静,只有风的声音,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

我用心地感受这一刻,感受期盼了多年的一幕如愿以偿所带来的感觉——心中甜蜜,更多的却是无力。

是的,我很累。

无须转头,我亦知道,他一直在看我。也许他瞧得出来,我并非那么开心。

完颜雍沉声问:“三妹,在想什么?”

我摇头,“你听到风的声音吗?”

“风的声音?”他讶异。

“风有声音,呼呼声,沙沙声,呜呜声,也可以摸得到。”

“如何摸得到?”

“这样。”我张开双手,风从指缝滑过,“我摸到了,风千变万化、来去无踪,令人无从捉摸,却自由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他伸出一只手,“来去无踪,自由自在,倘若可以,我也想像风一样,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我转头看他,他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颜雍握住我的右手,目光略略一沉,“风是风,人是人,只怕我这辈子无法像风那般潇洒。三妹,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可好?”

如若我坦诚相告,他会放手吗?

“在想,风……”

“那不如听我说。”他将我的双手拢住,嗓音沉朗,“这些年,我放弃过、放手过,我懦弱无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折磨……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无论我如何补偿,都无法弥补……三妹,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我无法原谅自己,就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

“不是你的错,不要这么说……”

“是我的错!是我懦弱无能!”他悔恨道,“你在上京宫中,我无力救你;你在中都宫中,我亦无力救你;你逃出上京,在中都郊外,我应该带你走;在临安,我更应该带你远走高飞……一次又一次,你可知我多么痛恨自己?我让你等我,给我一些时日,可是,一等就是这么多年……是我害了你,罪魁祸首是我!”

痛彻心扉,悔恨噬心,令人动容。

从来不知,他竟然这么想。

可是,大哥,这不能怪你,只能怪上苍弄人。

完颜雍自嘲地冷笑,语声微颤,“亏我还是宗室子弟,竟无本事救你逃出生天。三妹,若我不是那么无能,若我有魄力一些,若我有点能耐,你就不会被囚这么多年。”

大哥,不是你没有本事,不是你无能,而是完颜亮太残暴、太­奸­诈。他杀了太祖、太宗等宗室子弟和反对他掌政的重臣,纵然你想有所作为,也无人帮你、助你一臂之力;你只能避开他的锋芒,只能暗中培植势力、等待良机,只能在他的监视下安分守己。大哥,我明白你的苦楚与心意,你不必恨自己。

他墨染的瞳孔被水光淹没,“这么多年,我一事无成、碌碌无为,我这样的人,也许你早就……”

心中悲酸,我道:“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我从未怪过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我怎能不怪自己?”他万分诚恳,语声悲涩,“三妹,上苍见怜,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就当我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

“你忍心此生你我不再相见吗?你忍心吗?”

不忍心。

但我没说出口,只是凝视呆呆地看他,心揪成一团。

完颜雍的眼角微露欣喜,“我知道你不忍心,是不是?”

不知如何回答,我选择了沉默。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绝宠【四十九】 收集:52资源联盟

翌日早间,饭后,完颜雍带我在附近转转。

北国秋早,红艳的朝阳慢慢变成一轮金黄的火球,长空湛蓝,水洗似的一尘不染。万丈光芒将整个乡野妆点得仿若明媚璀璨的仙境,晨风习习,凉得入骨,空气清新而冷冽,枝叶上、草丛里的露珠晶莹剔透,映­射­出点点金芒。

前方有一片野花,五彩缤纷,在凉风中摇曳。

置身花丛,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花,在阳光下起舞。

回眸望去,但见他一眨不眨地看我,痴了一般,眼梢含笑,眸光迷离。

脸颊立即烧起来,我默默往前走。不期然的,他跟过来,“三妹,方才我在想,如若你我从此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我们,那该多好。”

此处距辽阳很近,距中都也不远,完颜亮有心找我,不会找不到。

谁也找不到我们,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可惜……”完颜雍沉重地叹气,“我这是自欺欺人。”

“那便不要做无谓的美梦。”

“我也知道,美梦总会醒。若要活下去,保护想保护的人,就要变得强大!就要所向无敌!就要成为世间手握权柄、至高无上的人!”

心头微震。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会再任人宰割,他要取代完颜亮,成为金国皇权最顶端的那个人,成为九五至尊。

他做得到吗?他想怎么做?以完颜亮为榜样、弑君夺位?

他拉住我的手臂,沉声问:“只有如此,我才能保护你。三妹,你明白吗?”

我颔首。

我怎会不明白?完颜亮一日在位,就一日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那么,如若想过舒心的日子,完颜亮就必须死!

这正是我希望的!

“若有一日,陛下因我而死,你会不会……”他略有迟疑。

“我恨不得他立刻死在我面前!”我切齿道。

继续前行,好像踩到一颗石子,趔趄了一下,完颜雍及时扶住我,我才没有摔跤。

他顺势揽住我,四目凝定,目光交错,气息渐渐急促。

点点金芒落进他的眼中,似光亮,似火花,灼人的眼。

他收紧双臂,不再迟疑,吻我。

轻轻地碰触,似是试探;我四肢僵硬,脑中白茫茫一片,他立刻加深了这个吻,温柔绵密地痴 缠。

进,还是退?推,还是迎?

已是心力交瘁,却无法抗拒他的靠近,心仍然为他悸动,魂魄仍然为他颤动。

就顺从内心的感觉吧,就放纵一次吧,了却多年夙愿。

沦陷在他的柔情里,沉醉在他的狂 热中,心与心相依相偎,魂魄与魂魄深情相拥。

良久,完颜雍松开我,双手捧着我的脸,鼻尖轻触我的鼻尖,“三妹,我想尽快娶你为妻。”

“我……”

“我从未介意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们蹉跎了十二年才能在一起,就不要因为那些无谓的事伤神,可好?”

“好。”

他欣喜地笑了,紧紧抱我,压得我的身骨有点痛,好像担心我会变成一缕来去无踪的风,消失不见。

这个胸膛令人心安,这个拥抱令人忘却所有,这个男子令人深深沉陷。

无力自拔。

心,为什么那么痛?

半晌,我找回自己,道:“我想去一趟中都。”

完颜雍惊异地问:“为什么去中都?”

“我……完颜亮在南京,睿儿应该还在中都,我想带睿儿走。”

“皇太后、皇后和太子随陛下去了南京,我想,睿儿应该也会随行。”

“当真?”

他点头。

也是,完颜亮那么宠爱睿儿,怎么会将年仅五岁的儿子留在中都?徒单太后、徒单皇后和太子随行去了南京,他更不会让睿儿独留中都。

完颜雍安慰道:“放心,睿儿不会有事的,总有一日,睿儿会回到你身边。”

——

这夜,完颜雍说,明日一早就启程,前往辽阳。

月洗高梧,清华如霜,院子仿若笼着一层轻薄的细纱。

坐在阶上,我靠着他的肩头,仰望那枚纤巧的下弦月。

幽静的夜凉如水,他的右臂揽在我腰间,并不觉得冷。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问:“大哥,这些年,你有几个妻妾?”

“妾侍三人。”

“哦。”我就知道,他没有续娶。

“怎么了?”他略略紧张,揽紧我。

我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我乃悍妒之人,大哥若想娶我,就不能有妾室,只有我一个妻。”

完颜雍微惊,诧异地看我,显然没想到我有这样的要求。

静默片刻,他为难道:“其他人倒还好,迅儿……我不好遣她走。他的父亲李石对我有恩,我不能无缘无故地遣走迅儿。再者,若我想成大事,就不能得罪李石,李石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的大哥永远这般诚实,有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敷衍,也不会欺瞒。

“既然李石对你这么重要,你为什么不将他的女儿扶正?”我生气地转过头。

“我想娶的女子,是你。”他扳过我的身,郑重得几乎发誓了,“我保证,你是妻,迅儿是妾,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假若李石不甘心他的女儿当妾,不让你娶我呢?或者他非要他的女儿当妻,你怎么办?”

“放心,我不会让步,不会让你受委屈。”完颜雍展眉道,“满意了?”

我扑哧一笑,“我说笑的,你还当真了呢。”

他挠我的身,“好呀,你拿我寻开心,看我不罚你!”

我站起身,奔回寝房。他追来,我无处躲藏,只好跳上床,他长臂一伸,拽住我的衣袖……笑闹间,不知怎么回事,我躺在了床上,他在我身上,目光胶着,像被吸住似的。

­唇­齿相 缠,炙热如火;气息错乱,血脉疾行。

身子发烫,再一次迷 乱。

我情不自禁地环上他的腰身,完颜雍的­唇­舌落在我的颈间,吻过锁骨,缓缓下滑,触上那只鲜艳的红鸾。

他不再是日间的完颜雍,脸孔紧绷,目光迷离,缠 火的黑眸只露出一条细缝,专注于男女之间的情爱。身子着火了一般,**潮热,我难耐地扭着,好像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那种身心交融、情动心颤、灵魂相依的缠绵感觉,只有大哥能给我,让我想要更多的抚慰与爱。

却有一道声音告诉我:不!不行!

纵然我与大哥再无障碍,纵然他不介意,我也不能和他结合。

正想推拒,完颜雍好像感觉到我的心意,慢慢坐起身,火热减退,欲 念消失。

我亦坐起身,拉好衣袍。

“三妹,我会等到成亲的那夜。”他拢住我双手,似乎担心我胡思乱想,“你不要多想。”

“嗯。”我一直都知道,他是正人君子,不会强迫我。

他让我早点歇着,说明日启程去辽阳才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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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心悲酸。

三更时分,我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收拾了行装,留下一封书函,牵了一匹骏马,疾驰南下。

无人追来,许是他没有发觉,待清晨发现我不见的时候,追不上了。

完颜雍看见书函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离他而去——我说,被困多年,心力交瘁,千疮百孔,只愿在世外清静之地度过余生,像一只小鸟,天高任鸟飞,像一条鱼,海阔凭鱼跃,不理会纷扰世事,亦不再思及儿女情长。

大哥,你会明白的,是不是?

大哥,这些年,辗转于江南与北国,我很累,就让我过一些安静的日子,可好?

大哥,珍重。

——

担心被完颜亮的耳目、下属认出来,我乔装成一个乞丐,穿着破损,凌乱的鬓发遮掩了面容。

所幸,一路顺风,应该没有被人盯上。

前方就是南京,睿儿就在城中,想进城,却又担心被完颜亮抓了。

罢了,罢了。睿儿,不是娘亲不要你,而是,娘亲也是迫不得已。

过了长江,很快回到那个仿似世外桃源的家。

倘若宋金两国开战,长江一线便会烽烟滚滚、血流成河,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爹爹、哥哥所在的小岛距长江不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怕我们也要尽快搬走。

我离家多年,去了哪里,遭遇过什么,爹爹、哥哥没有问,也没说什么。哥哥只说:你不是小姑娘了,凡事三思而后行;爹爹不会再管你,你的终身幸福,哥哥想管也管不了,你自己做主。

假若爹爹知道我与宋国、金国的牵扯,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而哥哥,从未离开过小岛,满足于一家三口的快乐与幸福,我不想让他­操­心。

既然回来了,就应该放下所有,当一条有饭就吃的米虫,什么都不想。

这种身心放松、无忧无虑的日子,这种明月相伴、清风相随的日子,这种花果飘香、青草茵茵的日子,平淡如流水,快乐似神仙,再惬意不过。

哥哥的儿子已经八岁,聪明伶俐,英俊可爱,很讨人喜欢。嫂嫂又生了一个女儿,因为难产,流了不少血,幸亏我在,及时施救,否则嫂嫂就此去见阎罗王了。

每日都会想起远在南京的睿儿,想得心痛。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思念中忏悔自己遗弃了儿子。

我对爹爹说过,最好搬走,可是,爹爹不愿搬,因为娘亲睡在这里,不能搬。

他还说,金国打不过长江的,虽然宋主懦弱、宋国孱弱,但也有才德兼备的大将防守江淮。

我忧心忡忡,却没想到,爹爹一语成谶。

十月,哥哥的儿子不小心受寒,高烧不退,小岛附近的药铺买不到一味药,只能到平江府去买。嫂嫂、哥哥要照顾大的、小的,只有我去买了。

进了城才知道,完颜亮已从南京出发,率军南伐。

看来,他执意踏平临安。

买了药材,从药铺出来,忽然,前方突然出现两个青衣汉子,堵住我的路。来者不善,我紧急转身,后面也站着两个青衣男子,形成围剿之势。

他们是完颜亮的人?

心念急转,我急得脑子打结,其中一人道:“我家赵公子有请。”

赵公子?是二哥吗?他们不是完颜亮的下属?

随他们来到附近的酒楼,走进一间厢房,果然是赵瑷。

房门关上,二哥激动地拉我的手,笑逐颜开,“三妹,终于找到你了。”

我也开心地笑,“二哥。”

离开金国,他又变回那个风度翩翩、俊美倾城的宋国普安郡王。他身着一袭梅花淡纹锦袍,腰悬一枚清透碧玉,三分矜贵,三分潇洒,四分雍容,相比在中都被囚的时候,气­色­红润,胖了一些,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病­色­。如此看来,他的身子已恢复到被囚之前的康健。

不经意间,赵瑷拥我入怀。

我愣住,一时之间没有推开,想来他太激动了才会抱我。

一到平江府就遇到他,怎么会这么巧?

半晌,我挣了一下,他松开我,我问:“二哥,你怎么会在平江府?”

“金主南下,中都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命人暗中查探,这才知道,你已被人救走。”他拉我坐下来,为我斟茶,“我猜想,你离家多年,一定会回家看看。因此,我派人在平江府和附近找你。数日前,我收到飞鸽传书,说有个岛民见过你,我立即赶到平江府,一个时辰前才到。我正想去岛上找你,没想到在街上看见你。”

“这么巧。”我­干­笑,不禁怀疑,有这么巧的事吗?

“在这里见到我,是不是很意外?”他笑得有点不自在。

“有一点。”我慢慢饮茶,思忖着他为什么找我。

“对了,你何时回到平江府?”

“两三个月前。”

“之前大半年你在哪里?”赵瑷分外诧异。

“我担心一旦南下就被完颜亮捉住,躲在西北。”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你走了,金主必定广派人手南下找你,绝对想不到你躲在西北。”

我淡淡地笑,他凝视我,俊眸渐渐暗淡,似有心事。

他怎么了?

我道:“二哥,上官复是契丹人,真名耶律复,是辽国天祚帝长子晋王的儿子。不过,他死了。”

他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我道出耶律复与我相识以来对我的利用与机心,道出在西北发生的事,二哥听完后,唏嘘不已,“想不到他竟然是辽国皇族遗孤。虽然耶律兄用心不良,虽然他几次想利用你,但最后宁愿自己死也要兄弟放了你和大哥,不失为一个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

我怅惘道:“他选择死,也许是不愿再夹在手足与我之间左右为难,也许是觉得愧对我。”

后来我常常想,他非要自尽吗?有必要吗?想了好久才得出一个结论,也许,他早已抱着必死之心,只为成全我和大哥。

“耶律兄令人敬佩。”赵瑷感慨道,“若他没有死,率领契丹人与金人抗争,也许真的会复国。”

“是啊,我也不明白。”

“也许他觉得,他的兄弟不会放过你和大哥,就以他一命换你们两条命。”

“或许吧。”

沉默半晌,他忽然道:“对了,三妹,去年二月,父皇立我为皇子,封我为建王,赐名玮,如今我叫‘赵玮’。”

我弄不懂,为什么宋帝总是给他改名,改来改去,多麻烦。

他含笑劝道:“父皇很想你,三妹,你去临安见见父皇吧。”

我坚决道:“我不会再去临安!也不会再见父皇!”

赵玮心虚道:“为什么?三妹,你毕竟是大宋沁宁公主。”

“他根本不当我是女儿,他的宠与爱都是假的,我为什么要见他?二哥,你也不要当什么皇子、建王了,他懦弱昏庸、胆小无能,不顾我们的生死,世间有这种狠心、无情的父亲吗?亏他还是一国之君,竟无半点担当与气魄!”我一口气说出来,发泄出心中的怨愤。

“父皇不是不顾我们的生死,而是,营救我们涉及家国大事,父皇不得不慎重。”

“慎重?就算不能明着派人去中都救人,也可以暗地里派人去救!二哥,你知道吗?耶律大哥对我说,他求父皇求了很久,父皇才答应他去中都救人。而且,父皇不给他一兵一卒,让他单枪匹马去中都。身为人父,作为一国之君,他也算开天辟地了。”我嘲讽道。

“你不能这么说父皇!”赵玮轻声斥责,“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他不是我的父皇,他只是我的舅舅。”

“三妹……”

“你不必再说。”我站起来,“家中有要事,我必须拿药回去。”

他连忙走过来,安抚道:“就算你对父皇有怨气,也应该去临安和父皇说清楚。”

我冷嗤道:“没必要。二哥,我必须立即回去!你回临安吧,不要再来找我!”

他出其不意地抢了我两包药,分外坚定,“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你绑去临安。”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他真的绑我去临安。

赵玮派人将两包药送到我家,然后快马加鞭地赶回临安。

——

我说我绝不会再入皇宫,态度坚决,赵玮终究妥协,安排我住在朝露夕苑。

观察过这座别苑的巡守,颇为森严,若想逃出去,还真不容易,只得作罢,从长计议了。

二哥也住在这里,一半陪我,一半防范我逃跑。自然,他待我极好,任何事都依着我,除了一样:不让我走。

歇了一日一夜,宋帝终于在早膳后驾临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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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明显苍老了的富态男子从晨曦中走来,初冬凉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圆润的脸孔看似透明。他身穿一袭玄­色­金纹锦袍,头戴金冠,金光灿灿,与日光辉映。

见我站在廊下,他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花,笑眯眯地伸展双臂,“澜儿。”

我知道他想抱抱我,可我没有如他所愿,屈身行礼,冷淡道:“父皇。”

宋帝尴尬地僵住,微笑凝固在脸上,看向站在一旁的赵玮,又看看我。

“皇妹知道父皇喜欢坐在外面,就命下人将膳案搬至廊下,可一边闲聊一边饮茶。”赵玮伸臂引他坐下来,接着示意我坐在他身侧。

“澜儿,朕知道,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宋帝握住我的手,眼中布满了疼惜,“是父皇的错……父皇没有及时派人去救你们……”

“父皇,皇妹回来了,过去的事无须再提,今日就说点儿开心的吧。”赵玮笑道。

“不,朕一定要说。”宋帝沉沉地叹气,“澜儿,也许你会觉得朕懦弱胆小,可是,不是朕不想派人去救你们,而是不能。”

“为什么?”我冷冷地问,就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靖康国变后,朕一直没有派人去救父兄,不少臣民斥责朕冷酷不孝、无情无义。”宋帝的神­色­颇为诚恳,“朕没有派人去救父兄,自然有私心,朕不怕承认。时隔多年,你们被金主囚在中都,倘若朕派人去营救你们,就会有臣民说:朕派人去救养子养女,为什么当年不派人去救父兄?”

照他所说的去想,这个理由的确说得过去。

然而,他的所思所想仍然自私,只想到自己的清誉与圣名,不顾养子养女的生死,还是冷酷无情。在我看来,他的想法和作法都是可耻的,我不会轻易被他说服。

赵玮顺势劝道:“皇妹,父皇是有苦衷的。身为儿女,生在帝王家,应该体谅父皇的苦处。”

宋帝真诚道:“澜儿,父皇不求你的原谅,但求你谅解。”

心中冷笑。

你有你的私心,我有我的想法,既然无法苟同,那就不必争辩。

于此,我淡淡一笑,没有出声。

宋帝以为说服了我,乐得笑不拢嘴,“澜儿,跟父皇回宫。你还是大宋尊贵的沁宁公主,是朕宠爱的金枝玉叶。”

“澜儿只想和爹爹、哥哥过简单、平淡的日子,荣华富贵不是澜儿想要的。”我疏离道。

“三妹……”赵玮使劲地使眼­色­,让我不要说一些无谓的话。

“澜儿在金宫吃尽苦头,心力交瘁,千疮百孔,只想和最亲的家人过完余生,还望父皇成全。”

“只要你愿意,朕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宋帝加重语气,抬高声音。

“澜儿只想要,远离宫廷,回到属于自己的家。”我亦重声道。

“你非要拒绝朕吗?”宋帝怒道,面有不悦之­色­,眼中浮动着缕缕寒气。

我心中狂笑,你凭什么生气?凭什么逼我跟你回宫?凭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一股脑儿地发泄道:“我叫你一声‘父皇’,是敬你是长辈,是娘亲的兄长。我不跟你回宫,是因为我讨厌皇宫,讨厌宫里的人与事。就算你求我、命令我,我也宁死不屈!”

赵玮斥道:“皇妹,住口!”

宋帝脸膛发暗,森冷道:“让她说下去!”

怒火直升,我大声道:“我为什么跟你回去?为什么回去当什么沁宁公主?我不稀罕!皇兄和我被困中都,你为了自己的清誉与圣名,不顾我们的生死,弃我们如敝履,这就是为人父的所作所为吗?这就是一国之君的胸襟担当吗?我是女子,与你的父女之情很短,不到一年,你不救我,我无话可说;可皇兄是你从小养在宫中的养子,他被完颜亮囚在地牢,受尽折磨,饱受摧残,生不如死,你不闻不顾,冷酷无情,令人失望至极。你不配为人父!不配为人君!”

“不要再说了!”赵玮低吼,动容于我所说的一番话。

“啪”的一声,宋帝赏了我一巴掌,力道很重,很疼,火辣辣的疼。

“戳到你的痛处了,是不是?”我冷嘲热讽道,“你的所作所为,如何让人尊重你、敬爱你?想当年,娘亲身陷金国,你也没有派人营救娘亲吧。不知娘亲是怎样的失望呢?”

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宋帝。

他死死瞪我,脸孔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滚滚,仿佛随时会有电闪雷鸣,可怖骇人。

我不惧地骂:“懦夫!昏君!”

宋帝火冒三丈,­阴­郁地下令:“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话音铿锵落地,他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肩背僵硬。

赵玮赶忙追上去,许是想为我求情吧。

囚禁我?没那么容易!

——

这夜,我与二哥大吵。

我执意要走,他执意留我,苦口婆心地劝我留下来。

赵玮道:“三妹,没用的,父皇派了很多护卫守在前门和后门,他们只听命于父皇,不会放行。”

我冷笑,“是你害我被软禁的,你务必帮我想一条妙计逃出去。”

“你激怒了父皇,父皇正在气头上,你走不掉的。不如这样,过几日父皇气消了,我求求父皇,父皇回心软的。”

“二哥,不要天真了,你以为父皇会放我走吗?”

“没有试过,如何知道父皇不会放你走?”他握住我双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其实,你误解父皇的心意了。父皇并非故意囚禁你,而是眼下江淮一带风声鹤唳,宋金两军开战,你留在临安是最安全的。父皇不想你再被金主捉去,才执意留你在临安。”

“完颜亮猜到我在临安,临安并非最安全的,而是最危险的。”我反驳道。

“你怎么这么固执?就算临安不安全,你家就安全吗?江淮一线开战,殃及池鱼,你家所在的小岛也会遭殃。”

也许他所说的是事实,可我只想和爹爹、哥哥在一起,“无论如何,我不会留在临安。”

赵玮静静地看我,半晌,缓了语气道:“我知道,父皇不顾我们的生死,你伤心失望,不愿再当大宋公主。三妹,你放心,等父皇气消了,我一定说服父皇,让你回去。眼下局势紧张,你真的不能回去。你想想,你好不容易逃出金主的魔掌,倘若再被他捉住,你甘心吗?你愿意吗?”

是的,我绝不能再被完颜亮捉住。

他继续劝说:“你在想什么,我都明白。你讨厌、憎恨皇宫,只想与最亲的亲人在一起,过简单、平淡的日子,我会让你如愿。可是,我沦为阶下囚的一年多,你煞费苦心营救我,牺牲了自己,牺牲了终身幸福,你教我这个当兄长的如何酬谢、如何报答?”

我酸涩道:“二哥,早些年,你数次舍命相救,我又如何报答?就算我不去找完颜亮,他也会抓我回去,结果都一样,我逃不出他的魔掌。你我之间的情谊、恩义,就一笔勾销吧,谁也不欠谁,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好吗?”

他爽快道:“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你暂时不能离开临安。我刚刚收到消息,金贼即将渡淮,前往庐州,倘若……倘若江淮战事失利,后果不堪设想。三妹,就当是为了躲避金主,你就勉为其难地留在临安罢。”

深入想想,在小岛家中,不如在临安安全。我只好作罢,暂留临安。

——

数日后,宋帝来看我。

他带来了宫中御厨做的糕点和羹汤,让我多吃一点,补补身子。

他笑眯眯的,满目慈祥,满面和蔼,对我一如既往的宠,仿佛日前的大吵未曾发生过。

我态度冷淡,言简意赅,不假辞­色­,他自觉无趣,讪讪的,没多久就回宫了。

越几日,赵玮告诉我一件事,一件令我们都意想不到的事。

从北边传来消息,十月丙午,金国东京留守、曹国公即皇帝位于辽阳宣政殿,改元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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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他历数完颜亮几条大罪:弑皇太后徒单氏,弑太宗及宗翰、宗弼子孙及宗本诸王,毁上京宫室,杀辽豫王、宋天水郡王、郡公子孙等数十事。

我骇然,完颜雍登上了金国帝位!

完颜亮出征在外,远在江淮,实则金国无主,完颜雍趁虚而入,即位于东京辽阳。即使完颜亮统军百万,亦鞭长莫及,**乏术,除非立刻撤兵北归。然而,在后院起火的形势下,完颜亮没有北撤,继续南进伐宋。

我不明白,为什么完颜亮不担心整个金国落入完颜雍的手掌心,为什么坚持伐宋?

“后院起火,金主继续南进,可谓失策。”赵玮分析道,“倘若大哥掌控了中都,纵然金主在江淮一战后凯旋北归,也要和大哥拼个你死我活,人马疲乏,多半是将江山拱手让人。”

“你看好大哥?”

“后院起火,百万金军必定人心浮动,宋金一战,谁输谁赢,还未可知。”他凝眸窗外,“据传,大哥杀了金主派去监视他的人,利用西北契丹造反之机,调辽阳军,起兵举事。”

的确,这是上天给完颜雍绝无仅有的良机——完颜亮统军攻宋,只要他掌控了辽阳、中都,就能接掌整个金国江山。完颜雍等这个良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成事。

心中到底是欣喜的。

赵玮忽然道:“倘若父皇将皇位传给我,我的对手便是大哥。”

是啊,若大哥成为金国皇帝,二哥成为宋国皇帝,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对手。

而我呢?

我应该在小岛上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完颜亮何时杀害徒单太后?”我问。

“听说早在八月,徒单太后力劝金主不要伐我大宋,金主大怒之下,杀了徒单太后,并命人焚烧其尸,将尸骨扔在水中。而且,徒单太后的十几个侍婢也被杀了。”

“当真?”我惊骇,心怦怦地跳。

“九月传来的消息,应该是真的。”赵玮气愤道,“金主残暴不仁、冷酷无情,竟然连嫡母也杀,愧为人子,更不配当天子。”

完颜亮早就想杀徒单太后,只是他的生母在世时一再阻拦,后来,他担心被臣民诟病才一直没有下毒手。徒单太后多活了几年,也算是幸运。

忽然想起一事,我问:“徒单皇后和太子也在汴京宫中,完颜亮没对他们怎样吧。”

我想知道的是,睿儿没什么事吧。

赵玮道:“金主宠爱太子完颜光英,这对呣子应该没事。完颜亮率军南下,诏他们留守汴京。”

脑中又闪过一道光亮,那么,睿儿应该由徒单皇后照料,应该在南京宫中。

——

完颜亮率百万雄兵伐宋,横越两淮,进迫长江。

败绩的消息一个个地传回临安,两淮前线宋军溃败,金军如入无人之境。

赵玮说,朝野上下人心浮动,临安城内人心惶惶,担心金军打到临安,有一些富商南下避难。

一日,他匆匆赶回来,面­色­凝重,眉宇间有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问:“二哥,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完颜亮已至和州,金军主力逼近建康。

假如长江一线抵挡不住金军,金军渡江南下迫在眉睫。

这夜,临近子时,我收拾了行装,刚打开房门,就看见门前站着一人,赵玮。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就寝?难道他猜到我要走?

他缓缓转身,俊白的脸孔隐在黑暗中,瞧不出是何神­色­,“三妹,我所料不差,你终究要走。”

“你特意来拦我?”

“是,也不是。”

“就算你想拦我,我也要走。”我行至他面前,坚决如铁。

“你一人无法离开这里。”他的声音温淡如水,“若有我相助,那就不一样了。不过你必须告诉我,你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

他是否猜到了什么?

我淡淡一笑,“我还能去哪里?自然是回家。”

赵玮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是回家,你要去汴京寻人。”

我蹙眉看他,他以平淡的语气道:“三妹,你为金主生养了一个儿子,金主尤为宠溺。你离开中都,没有带儿子走,牵肠挂肚。如今,金主率军南进,不在汴京,你想趁此良机带走儿子。”

他越来越厉害了,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问:“你是帮我,还是阻拦我?”

他看似云淡风清,口气却笃定,“我陪你北上,助你一臂之力。”

“不可!你是宋国皇子,怎能离开临安?倘若你被金人擒获,金人以你要挟宋国,如何是好?”

“只要我们乔装得好,就不会被认出来。再者,我会带二十余个高手保护我们,不会有事的。”

“二哥,你想再尝尝阶下囚的滋味吗?”

“凭你一人之力,能闯进汴京宫中吗?能带走儿子吗?三妹,我不想你有去无回!”赵玮气急道,“要么我和你一起去汴京,要么你乖乖待在这里,你自己选。”

如他所说,凭我一人之力,的确很难带走睿儿。可是,我更不想再次连累他。

他扣住我双肩,“要走,现在就走!”

也罢,有二哥相助,也许我真的可以带走睿儿。

这夜,赵玮命下属掩护,我们偷偷溜出别苑,漏液北上。

——

二十余骑分成五批人北上,两个护卫近身保护我们。

疾驰一夜一日,我们在一个小镇的客栈进膳、歇息,打探江淮一线的战况。

此时已是十一月,据传完颜亮所率主力军驻扎在和州,不日渡江。我们又打听到,知枢密院事叶义问督视江淮军马,已经到了建康,罢负责淮西军务的王权,以李显忠代之。

然而,赵玮说,叶义问胆小如鼠,无法掌控大局;而李显忠还没赶到采石,可以说,采石守军没有主帅,势必军心大乱。

原本,二哥打算从采石渡江北上,如今金军逼近,即将渡江南进,我们强行渡江,很危险。

他面­色­沉重,沉吟良久,道:“王权、叶义问皆为胆小鼠辈,李显忠尚在池州,军无主帅,金军渡江易如反掌。”

金军一旦渡江,气势如虹,宋军纷纷溃散、逃奔,何谈抵抗?

怎么办?

“三妹,如此情形,我们必须先去采石。”他眸光冷毅,面孔紧绷,“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金军渡江!”

“军情紧急,我们就去采石。你好歹是皇子,有皇子督军,必能振奋士气。”

“此处距采石不远,三四个时辰就能赶到。我们即刻启程!”

赵玮面孔刚毅、神­色­激昂,拍拍我的肩。

长江沿线守住了,临安便安全了;若守不住,宋国半壁江山也将守不住。

纵然前往采石有可能被完颜亮捉住、有危险,但形势紧急,我和二哥必须去。

进入采石地界,一路前往驻军大营,却越来越心寒,越来越失望、生气。

金国大军就在北岸,随时会渡江,而南岸采石却荒无人烟,不时有几个士兵逃跑。更气愤的是,看不到宋军驻守、巡视,更看不到军纪严谨的将士,赵玮脸如铁寒,如刀如剑的目光随时可杀人于无形。

江面遥遥在望,南岸却无兵驻防,我亦气得想杀人。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绝宠【五十一】 收集:52资源联盟

此时,我看见不远处站着四个人,和我们一样,远眺江面、江北。

二哥也看见了,“其中一人应该是朝中大臣。”

那四个人策马过来,照面之下,大吃一惊,连忙下马行礼:“微臣叩见王爷。王爷怎会来此?”

二哥没有明说,只说担心采石军情,来看看。

原来,其中一人是中书舍人虞允文,是叶义问遣他来采石犒军。

我作男子打扮,二哥没有介绍我,就当我是他的随从。虞允文说,他也刚到采石,没想到采石的情况这么糟糕。

一行数人下马步行,往江边走去。一路上,但见四周无人,平民百姓已大多迁走,荒凉肃杀。

驻军散落四处,面有慌­色­,人心惶惶,全无士气与军纪,好像在江边等死。

这一幕,令人心痛又愤怒。

金军号称百万,一旦渡江,如潮涌来,就会淹没采石。

赵玮和虞允文皆眉头紧皱,我道:“倘若金军今日渡江,采石所有将士岂非引颈就死?”

“王大人已走,军无主帅,军心浮动可想而知。”虞允文屈身抱拳,“微臣虽非武将,未曾指挥作战,然而,如此危急时刻,微臣必定竭尽所能,抵抗金军。”

“虞大人有何良策?”赵玮欣慰地问。

“为今之计,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振奋士气,布防、布阵,以防金军渡江。”

“事不宜迟,先找来驻军副将问问情况。”二哥望向江面,忧心忡忡。

今日阳光普照,江面一片苍茫,江风呼呼,南岸驻防空虚,北岸却有密密麻麻的敌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对南岸虎视眈眈,仿似一只饿狼,紧紧盯着对岸的一块肥­肉­。

虞允文五十出头,身格魁梧,面孔冷硬,一看就知他秉­性­刚直、光明磊落,不是胆小鼠辈。不过,他胡须花白,一头发丝亦有半数白发,虽有慷慨之气,却是个文弱书生。

我担忧道:“二哥,虞大人一介书生,未曾沙场作战,我担心……”

赵玮亦忧心道:“我也有此担心,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纵然他是书生,也必须统帅采石驻军抵抗金军。三妹,倘若我军……倘若采石失守,你务必先行,不要被金主捉到。”

我决然道:“二哥,我和你共进退、同生死!”

他朝我一笑,我回以微笑,心中激荡。

纵然我军惨败,采石失守,纵然是逃,我也要和二哥一起逃。

要么,一起死!

很快,副将来了,拜见二哥和虞允文。

虞允文问了情况,副将说,驻军只剩下一万八,因为王权走了,新的主帅未到,军心涣散,全无斗志,大多不想抵抗金军,计议如何逃命。

虞允文吩咐他立即召集所有士兵,我问:“北岸江口的金军统帅可是完颜亮?”

那副将惊诧于我的问题,也许是诧异我直言“完颜亮”吧。

他点头,我心中忐忑。

驻军只有一万八,如何抵挡完颜亮的主力大军?

今日,完颜亮与我仅有一江之隔。

明日,又将如何?

——

形势危急,我们将散落沿江四处的士兵召集起来。

这些士兵,身穿战衣,手握兵刃,面上却全无斗志,仿是病怏怏的患者。

看这些驻军的模样,赵玮和我都来气,却只能按耐住。

虞允文扬声道:“陛下命我前来犒军,我本以为会看到军纪严明的驻军正士气高昂地抵抗金军,可是,我看到的是散兵游勇、胆小之辈、逃跑之徒。我明白,不是你们不愿抵抗金军,而是军无主帅,无人统领你们,你们失去了信心,犹如一盘散沙。对岸的金军随时都会渡江,倘若我们再如此颓散,失守的不仅仅是采石,还有江南大片的国土,还有你们的家乡。倘若我们不阻止金军渡江,我们的亲人不是死就是沦为亡国奴,备受屈辱,我们的儿女、孙辈将变成金人的奴仆,世代为奴。”

所有士兵安静地站着,静寂无声,没有了方才的散乱与颓靡,多了一分凝重。

“我知道,你们都不愿你们的亲人和儿女、孙辈变成亡国奴,不愿你们的家园被金军毁了,那么,我们就应该团结起来,同心协力、共同作战,用我们的­性­命抵抗金军入侵!”他慷慨激昂地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是宋国士兵,不仅背负保家卫国的使命,还背负着乡亲父老的希望。我们应该身先士卒,和金兵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就算遍体鳞伤,就算耗尽最后一口气,我们也不能让金军渡江,在我们的家园烧杀抢掠!是英雄好汉的,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就应该保家卫国!是大宋士兵的,就应该忠义两全、报效朝廷,誓死守卫采石!”

“报效朝廷!誓死守卫采石!”士兵们齐声吼道,声震沿江一线。

“为了我们的家园,为了乡亲父老,为了保家卫国,我们誓与金兵奋战到底!”虞允文举起拳头,高声喊道。

“奋战到底!奋战到底!奋战到底!”

他摆手示意身旁的赵玮,介绍道:“这位正是建王,建王奉旨前来犒师、督战。我们抵抗金军,流了多少血汗,伤亡多少,王爷看得一清二楚,会如实上报朝廷,有功就赏,有错就罚。”

所有士兵的­精­神大大不同,神­色­激昂,士气高涨。

赵玮朗声道:“金军主力从采石渡江,此次渡江之战至关重要,只许胜、不许败。尔等是我大宋的勇士,不能让金兵看轻,耻笑我宋兵文弱!我们要严防死守,不让金兵渡江!让金兵瞧瞧我们的能耐!尝尝我们的厉害!”

如此鼓舞士气的话,振奋人心。

他继续道:“陛下关心江淮战事,特命我前来犒师。此战中,只要你们尽了全力,都会得到朝廷的奖赏,我会在这里与诸位勇士一起抗敌,奋战到底!”

所有士兵又喊:“奋战到底!奋战到底!奋战到底!”

他转头看我,相视一笑。

而后,虞允文和副将一起组织步兵、骑兵,安排布阵、布防。

不多时,士兵们分队离去,各司其职。

这日,金军没有渡江。

——

这夜,虞允文、副将、赵玮和我商讨如何抵御强敌。

副将道:“探子回报,金军很有可能明日渡江。”

虞允文忧虑道:“王爷,金军人多势众,假若他们强行渡江,我军只有一万八千人,如何抵挡?”

赵玮沉思片刻,问那副将:“有多少战船?”

副将说有五百艘战船,二哥俊眸微眯,“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我欣喜地问,知道他已有妙计。

“虚张声势。”他淡定道,拇指与食指分开,轻抚下颌。

“怎么个虚张声势?”虞允文摸不着头脑。

“依你之见,倘若金军渡江,一万八将士如何安排?分成几队为宜?”赵玮先问那副将。

“卑职以为,可分成五队。”副将回道。

“一队在江中迎战,两队埋伏在岸边东西两翼,另两队掩匿在山后,伺机杀敌。虞大人,你以为如何?”赵玮从容道,颇有大将之风。

“好!好!”虞允文高兴地笑。

“江中只有一队迎战,只怕抵挡不住金兵。如果金兵强行登岸,如何是好?”副将疑虑道。

赵玮的­唇­角勾出一抹神秘的笑,“金兵登岸,在我预料之中,我想要的便是如此。”

我疑惑,二哥的妙计究竟是怎样的?

翌日早间,饭后没多久,就听到江北传来阵阵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震耳欲聋。

二哥和我立刻赶到江岸,远眺对岸情况。

果不其然,金军渡江了。

来到帅船上,虞允文已在指挥将士们迎战,依照昨晚的议定部署。

日头躲在厚厚的云层中,不似昨日阳光普照。江风猎猎,吹在身上,寒凉得很。江面­阴­迷,望不见对岸的具体情形,只觉得对岸好像到处都是兵、都是战船,好像敌军就要潮水似地冲过来。

我站在帅船上,望向江北,心中七上八下。

一万八千人迎战完颜亮统帅的主力军,不只是以一对十,如何取胜?

倘若我军战败,采石失守,完颜亮发现我就在采石,一定会捉我回去,到时如何是好?

赵玮走过来,站在我身侧,面容平静,目光悠远。

江风吹乱了我的发,也吹乱了他的发,他的心绪是否如我一般纷乱?

衣袂当风,噗噗有声,好像整个人就要被风卷起来,他却镇定如常,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关乎生死的恶战,而只是看一场渡江演练。

“二哥,你有几成把握?”我忍不住问,虽然这个问题令人难以回答。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三妹,我会竭尽全力。”他的脸孔沉静如水,毫无慌­色­与忧虑。

虽然还是无法放心,但我能做的只有相信他。

北岸的鼓声、号角声齐鸣,响彻沿江两岸,直抵九霄,令人心颤。

那副将率三百五十艘战船迎战,列阵以待,虞允文与我们在帅船上观战。

不多时,隐隐望见苍茫的江面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海船。相比之下,金军海船较小,却满载金兵、迎着江风破浪而来,像一支支利箭,离弦­射­来,充满了杀气。

赵玮道:“金军战船约有六百艘,不过及不上我军的战船,坚固、大而灵活。”

虞允文道:“王爷所言极是,我军战船可歼灭不少敌船,但金军人多势众,只怕不容乐观。”

金军战船排山倒海而来,风帆鼓鼓,六百艘列阵齐整,蔚为壮观,令人心惊胆颤。

瞬时,敌我双方开战。

双拳紧攥,我一眨不眨地望着这场宋金渡江之战,二哥也是目不转睛。

平静的江面沸腾起来,鼓声、号角声与喊杀声、金戈声、撞船声混成一片,交织成一曲铿锵激烈、震撼人心的破阵乐。

金军战船极不稳便,我方战船乘风冲过去,就像尖利的钢刀**敌人的腹部,将敌船拦腰截断。不少敌船因此而沉没,船上不少士兵落水淹死。

这一幕,振奋人心,我好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这场交战愈演愈烈,我军损失不少,金军的损失更惨重,只剩一半战船和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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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些金兵和战船越过我方战船,眼见他们就要登岸,赵玮拉着我后撤,和虞允文一起策马来到一处山坡上继续观战。

江面上的激战仍在继续,登岸的金兵遇到埋伏在江岸东西两翼的步兵的伏击。

起初,金军没料到江岸有伏兵,阵脚大乱,措手不及,来一个死一个,伤亡很大。

然而,金兵实在太多了,越来越多的人登岸,沿江一线的战况越来越激烈,杀声震天。

虽然敌兵勇猛,却没想到遇到这样顽强的抵抗,伤亡惨重,一个接一个倒下。我方将士越战越勇,士气越来越高涨,誓将敌兵杀个片甲不留,激奋人心。

血气弥漫,尸横遍地,血水横流。

如此形势,对我军非常有利,足足有六成以上的把握打败金军。

掩匿在山后的两队骑兵,在金兵越过江岸防线、冲向城内之时,俯冲而下,以雷霆之势冲向敌兵,大刀削了敌兵的脑袋,尖戟刺入敌兵的胸膛,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

因此,金兵怎么也无法突围而入,为金国捐躯,死在采石。

好似每个士兵都杀红了眼,眼中只有敌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此,只能拼了这条命、奋勇杀敌,否则为国捐躯的就是自己。

虽然只是远远地观望,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有一条激流在涌动,内心激荡,仿佛惊涛拍岸,久久不能平息。第一次亲临战场,看见了这般真实的敌我双方的厮杀,看见了这般残酷、这般疯狂的生死搏斗,明白了以往不曾明白的东西,比如保家卫国,比如军纪士气,比如排兵布阵,比如铁血沙场……相信二哥也有如此感受,只有亲眼目睹,才有切身感受。

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热血喷溅,殊死­肉­搏。

这是阻止入侵者的正义之战。

这是保家卫国的热血之战。

这是视死如归的无望之战。

谁也无法相信,这场必输的战役,宋军竟然打了漂亮的一战,成就了宋国朝野称赞、举国欢腾的采石大捷。

——

直至夜幕笼罩了大江南北,打了败仗的金军才撤回北岸。

入夜,将士们休整,我们四人聚首商议。

副将哈哈大笑地说,金军应该是以为采石无兵驻防,以为可以高歌猛进,直抵南岸,火速南进;到了江中才发现我军列阵以待,慌了手脚,仓促应战,这才不敌我军。金军更没想到,金兵登岸后遇到了伏击,吓得手足发软,来一个死一个;还有掩匿在山后的骑兵,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还有那些百姓在山后摇旗呐喊,金兵以为我军有很多骑兵,吓破了胆,最后纷纷后撤。

虞允文亦大笑,“此次大捷,胜在金军不知我方军情、实力。”

赵玮温润而自信地笑,“两淮诸战,金军未曾遇到什么抵抗,以为这次也一样,如入无人之境。我就是要将金军打个措手不及,他们怕了,军心一散,我军就胜了一半。”

二人都赞叹二哥这计谋高妙,我赞叹地看二哥,过了这些年,二哥不一样了,更沉稳,更有头脑,可谓足智多谋。

接下里商议明日应该怎么办,虽说金军伤亡惨重,我军也有伤亡,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倘若金军再次强攻,我军未必抵挡得了其强烈的攻势。

二哥的食指敲了一下大江舆图上的江北一个渡口,“明日,你率水师强攻这里。”

“为什么?”副将不明所以。

“此处是江北的杨林渡口。”虞允文也不甚明白。

“今日一战,金主会以为采石屯驻重兵,必会派人来打探虚实。”赵玮的黑眸微微眯起,有点儿高深莫测,“我们不能让金主探知我方军情的真实情况,倘若我们率先北攻,金主就不会怀疑。如此一来,本就士气低落的金军将更加害怕,金主兴许会放弃从采石渡江。”

虞允文和副将皆点头称是,几乎将二哥当做军师了。

次日,我方水师北攻,金国战船出港迎战。

这一战,我军以强弩劲­射­,又用霹雳炮轰击,大败金军。

两场战事皆失利,完颜亮眼见采石驻军厉害,严防死守,无法渡江,退回和州,逃往扬州。

金军逃循,副将和虞允文设宴庆功,顺道为我们践行。所有将士和当地百姓都过了一个开心的夜晚,军民同乐,兴高采烈。

二哥说,金军刚刚退走,不能立即渡江,倘若金主派兵潜伏在北岸,我们一登岸就被捉住。

如此,只能在采石多留几日。

一夜,新到的主帅李显忠邀他去用膳,顺道商议要事,我不想去,又睡不着,就外出走走,走到了江岸。

夜风呼呼,夜幕上无星也无月,只有江水涌动的声音陪着我。

拢紧大氅,望着江北的夜空,想起睿儿英俊的笑脸、晶亮的眸子、可爱的嘟嘴,那种揪心的思念潮水般涌来,让人透不过气。

睿儿,娘亲很快就去找你,很快就能见到你了……

想着想着,有泪欲落。

睿儿,明日娘亲就去找你,好不好?

不知站了多久,正想回去,却发现身后有脚步声。

赵玮缓缓走来,站在我身侧,语气似有责备,又似是怜惜,“江边风大,不怕受寒吗?”

“不是和李大人商议要事吗?商议完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温和地笑,“三妹,你决定明日渡江?”

“二哥,多年不见,你这双眼变得目光如炬,一眼就看透别人的心思。”

“其实并不难猜,这么晚了,你到江边来,必定是记挂远在汴京的儿子。”他温柔地眨眸,“假若你决定了,二哥便陪你渡江北上。”

江北是金人的地盘,我们一旦渡江,便有可能被盯上。我不想他为我涉险,不想再次连累他,可是,我也知道,他不会听从我的劝。

赵玮忽然执我的手,深深地凝视我,“三妹,我别无所求,只愿你一世平安。”

此言此语,宛若深情,又似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尽量自然地挣开手,“我也希望从此无灾无难,安静过余生。”

他轻轻地笑,与我一起回去。

——

抵达江北,并无发现有人跟踪我们,如此就放心了。

本想直奔汴京,不过赵玮收到飞鸽传书,面­色­沉重。我问了三次,他不是岔开话题,就是说没事。我偷看了那张纸条,震惊得呆了。

纸条上写:元睿随军,与金主同宿同寝。

完颜亮带睿儿南伐?怎么会这样?

“在临安时,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金主会把你的儿子带在身边。于是,我派人潜入金军打探消息,果然不出我所料,金主带着年仅六岁的儿子亲征。”赵玮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他为什么带着睿儿南征?”我不明白,完颜亮究竟想做什么。

“据我估计,他携儿子亲征,只怕是为了你。”他笃定道。

二哥的猜测并非不可能。完颜亮知道我放不下睿儿,索­性­带儿子南征,照他预料,我一得知睿儿跟着他,很有可能会现身。

也许他无法断定我是否真的会出现、会抢儿子,但只要有儿子在手,他就有更多的把握。

完颜亮,你猜对了,我的确放不下睿儿,的确牵肠挂肚。

离开睿儿越久,就越思念;越思念,就越想去找儿子,带走儿子。

赵玮问:“你有何打算?”

是啊,我应该怎么办?

“这封飞鸽传书应该不会有误,但是,想从金主手中抢回儿子,只怕比登天还难。”他焦虑道,俊眉紧蹙。

“一旦我们进了金营,就犹如进了狼窝,出不来了。因此,只能想法子诱他出来。”

“就算他愿意出来见你,就算没有大军保护他,也有不少高手保护他。”他的食指点着太阳|­茓­。

“一定要想个法子,调开那些护卫。”我焦躁地走来走去,脑子急转,想着可行的法子。

赵玮沉思半晌,缓缓笑起来,“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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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数日,我们来到距离金军一百多里的小镇,飞鸽传书给二哥的下属,让那人设法将我亲笔写的书函与完颜亮的膳食一起送过去。书函上写,我约他在小镇相见,他只能带十个护卫前来,必须带睿儿来,否则我不会见他。

完颜亮果真离营,带了不少护卫,也带了睿儿。

见面的地方是小镇上一户幽静清雅的小苑,他一人敲响了苑门,下人迎他来到正厅,说先去通报,要他稍后片刻。

那二十余个护卫守在小苑外,分散在四个方位,睿儿并没有出现。

完颜亮等了半个时辰,喝了五六杯热茶,总共问了五次下人,每次下人都说再等片刻。他等得又焦躁又愤怒,拳头紧握,双目圆睁。

正厅案上有一只鎏金香兽,燃着一种温淡的香。这种香和茶水中的药散一起进入体内,令他筋骨酥软、不省人事。而几个下人在墙头向外洒了一些令人全身乏力、轻微中 毒的香粉,小苑外的护卫闻了之后,昏厥在地,六个时辰后才会恢复如常。

接着,二哥的下属绑着昏睡的完颜亮来到一户农家。

我看着沉睡不醒的完颜亮,恨不得一刀了结他。

离开中都整整一年,他没什么变化,峰峦般纵横的脸孔仍然俊美无暇。只是,从中都到汴京,从汴京到这里,大半年统军在外,有些憔悴,气­色­不太好。然而,即使他沉睡,五官还是那般凌厉,仿佛只是假寐,蕴藏着可怕的力量,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睛,饿狼似地扑向我。

“三妹,若想复仇,事不宜迟。”赵玮的语声饱含杀气。

“我也想杀他,以泄心头之恨,可是,睿儿还在他手中。如果他死了,我如何找到睿儿?”

“你觉得他会乖乖地把儿子交给你吗?”他愤愤道,恨铁不成钢似的。

“他没有带睿儿来,摆明了要用睿儿要挟我,倘若他死了,只怕我永远见不到睿儿了。”我深知,以完颜亮的秉­性­,绝对做得出来。

赵玮长长地叹气,不再劝我,我道:“二哥,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他嘱咐我小心点儿,我一笑,“他四肢无力,不会对我怎样的。”

看着熟睡的完颜亮,这十几年来发生的一件件、一幕幕,在脑中浮现;所受的伤害、屈辱、痛楚,从心中滚过,如在眼前一般……曾经,我发过誓,这个男子如何待我的,我必如数奉还。可是,看着这张熟悉而陌生的俊脸,心中纷乱,恨,痛,怨,交织在一起……

这个男子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的夫君,伤过我,宠过我,囚过我,也求过我,爱着我……如若可以杀他,我下得了手吗?

二哥说的也有道理,此时不了结他,更待何时?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他是世上最­精­明的人,来之前必定想好了后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不带睿儿来,就是预料到会有风险,就是要用睿儿要挟我。为了找到睿儿,我还不能杀他。

也许我的决定错了,可是,还有其他选择吗?

把完颜亮弄醒后,我站在床前,好整以暇地看他。他惊喜地起身,却发觉自己浑身乏力,不解地皱眉;眼见这屋子不是那座小苑,更诧异了。

静了半晌,他好像明白了,自嘲一笑,“想不到朕一世英名,竟然被你算计了,落入你的圈套。”

“你只是防不胜防。”我冷声道。

“你故意让我在小苑等了那么久,暗中给我下 药,还将我绑到这里,目的是不让朕知道你的行踪。”他聪明绝顶,片刻之间就明白了所有。

“陛下天纵英明。”

“朕带来的护卫都不省人事吧,眼下朕手足无力,只能看着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很安全。”他深深地笑,恢复了以往睿智、犀利的神采。

我不想听他废话,“睿儿在哪里?”

完颜亮沉声笑起来,俊美的五官组成一张俊朗迷人的笑脸,“朕早就料到,为了睿儿,你一定会来找朕。”

我重复道:“睿儿在哪里?”

他狂妄地笑,“睿儿不会离开朕,就算朕让你带走睿儿,睿儿也不会跟你走!除非……你连朕一同带走,我们一家三口开心地在一起!”

我冰冷地笑,“你不当皇帝了?你不要你的帝位、江山了?”

“不是朕不想要,而是你逼朕选择。”他想站起来,却无力支撑,只能又坐下来,眸­色­越发沉暗,“你离开朕这一年,睿儿很想你,朕无时无刻不想你……阿眸,朕对你的心,你一清二楚,无须朕再说什么。朕只希望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开心快乐,就算退位让贤、隐居山林,朕也心甘情愿。”

“是吗?你平生三志实现了吗?”瞬间的迷惑后,我清醒了,他又在花言巧语了。

“那已是年少轻狂时候的事了,这些年,朕唯一的心愿是与你长相厮守、白首到老。”完颜亮深情款款地说道。

我含笑问道:“那陛下为何挥军南伐?”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因为你。你也知道,前几年,朕就有南伐之心,不过朝野上下赞成南伐的人不多;再者,朕不想与你分开,就渐渐打消了南伐的念头。你离开中都后,朕无法忍受那种思念噬骨的滋味,冲动之下,就挥军南下。”

我好笑地问:“这么说,陛下挥军南伐是为了我?是我引发宋金之战?”

他不语,默认了。

笑死人了,世上再无更好笑的了。

正隆三年十一月,他下令营建汴京宫室,为伐宋做准备。

难道他下令之后就渐渐打消了伐宋的念头?难道他为了不和我分开而放弃了他的大志?

明明是他早有南伐之心,却将这顶帽子扣在我头上,将引发宋金之战的责任推在我身上,让我变成被世人唾骂的红颜祸水。

卑鄙无耻。

“阿眸,给朕解药。”完颜亮的语气半是命令半是请求。

“只要你说出睿儿在哪里,我就给你解药,放你走。”

“朕说出睿儿的下落,还能活命吗?”他冷冷嗤笑。

“怎么样你才会说?”我从靴子里取出一柄­精­巧的匕首,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纵然你杀了朕,朕也不会说!”他的语气颇为坚决。

匕首的银光映在他脸上,一如水光晃动,却无比森冷。

我用匕首轻拍他的脸颊,漫不经心道:“既是如此,我便杀了陛下,再慢慢找睿儿。”

完颜亮黑眸紧眯,“最毒­妇­人心,果真如此。阿眸,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就这么绝情寡义吗?”

我莞尔冷笑,“这些年,我只当作做了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了,我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一死,我大仇得报,心中仅有的恨就此烟消云散。”

他森冷地问:“你当真如此绝情?”

“这世间,若论最心狠手辣的人,你当之无愧。”匕首对着他的脸颊,我缓缓用力,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立即涌出,变成一道血痕,蜿蜒滑落。我轻挑双眉,“陛下,最绝情的人是你!”

“朕宠你、爱你,倾尽所有来爱你,十余年来此情不变,而你,竟然说朕是最绝情的人!”他怒声沉重,毫不在意脸上的伤与痛,纵声大笑,仿佛嘲笑自己,仿佛在问苍天,笑声渐渐高亢,肆意放恣,狂妄得灭天灭地,笑得差点儿断气。

“我会慢慢折磨你,让你尝尽凌迟之痛。”我用刀尖割开他的衣襟,在他的锁骨划开一道血口。

完颜亮面不改­色­,好似并不觉得痛,握住我的手腕,气力微弱,“这一生,朕最看重的只有两样:江山和你。为了你,朕不惜血洗天下、毁了江山,也要找到你、得到你。阿眸,在这世上,还有谁比朕更爱你?”

或许,如他所说,世上没有比他更爱我的人。可是,我就应该酬谢他的爱吗?

谁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他不知道吗?

我道:“江山,是你抢来的;我,也是你掠夺的。你最看重的东西,都是以卑鄙无耻的手段得来的,有朝一日,这两样东西都将离你而去。因为,不是你的东西,注定不属于你。”

他咬着牙,低沉道:“对!朕弑君夺位,朕强娶了你,可是,大金国在朕的治理下,蒸蒸日上,繁荣强盛,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你,你与朕当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敢说你从未有过一日的快乐吗?”

“就算有快乐,那也是假的、装的。”我残忍地告诉他事实,“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刻,我从未真正地开心、幸福,只觉得生不如死!”

“你很残忍!”完颜亮变了脸­色­,俊眸瞪得圆滚滚的。

“不及你一分一毫。”

怒火焚心,这一刻,以这样的话伤他,很过瘾。

四目相瞪,冰寒的目光仿似激撞出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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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气疯了,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却无力扳倒我,只能瞪我。

忽然,他缓了神­色­,道:“朕告诉你睿儿的下落。”

我有点怀疑,他示意我靠近一些,我警觉道:“再不说,我就挖出你的心。”

他高挑英眉,吊儿郎当地说道:“反正朕快死了,说不说无所谓,随你高兴。”

我气得扇了他一巴掌,用了十成力道。

他冷冷地笑,眸­色­暗沉,好似心甘情愿受了这巴掌。

迫于无奈,我只能照他说的做,靠近他。他示意我把耳朵凑过去,低声道:“睿儿在……”

忽然,他使力拉我,我防不胜防,被他抱在怀中。

又被他耍了。

我激烈地挣扎,他没多少力气,很快就被我推开,我站起身,气呼呼地瞪他。

“温香软玉,很香很香。”完颜亮得意而满足地笑,一副陶醉的模样,“这一刻,朕想了一年,终于得偿所愿。”

“卑鄙!”

“阿眸,每次抱你,朕总是情不自禁。”

“啪!”我更用力地打他的脸,回报他方才的羞辱。

“朕可以告诉你睿儿的下落,不过朕想知道,多日前采石之战,你是否听闻?”他含笑问道,却笑得那般风流迷人。

“宋军采石大捷,我自然听闻。”我暗自思量,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那帮庸才告诉朕,说采石无兵防守,必定可以顺利渡江。朕信以为真,没想到在采石吃了败仗,以致军心动摇。”他紧目盯着我,“朕听闻,采石之役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是因为一个叫做虞允文的文弱书生和一个睿智的军师。”

“是吗?”我敷衍道。

“这个军师,叫做赵玮,是宋主的养子,昔日的普安郡王,如今的建王,你的二哥。”

“那又如何?”

“他在采石,你在这里,朕猜想,当日采石大战,你和他都在采石。”

“陛下猜对了,正因为有虞大人和二哥在采石督军,才有震惊宋金两国的采石大捷。”我鄙薄地笑,“陛下在采石失利,是否觉得很没面子?是否丢了很多威信?”

完颜亮的双眼迸­射­出凌厉的光,“当初留赵玮一条命,是朕这一生所做的最错的决定之一!”

最错的决定之一,那么,留完颜雍一命也是其中之一?

我缓缓勾­唇­,“你没有看错,二哥的确是人中龙凤。假以时日,二哥是你最大的对手。”

他问:“这次把朕骗到这里,也是他的主意?”

我但笑不语,他­阴­冷道:“的确是妙计,赵玮长进了不少。”顿了一下,他眸光­阴­鸷,语声森寒,“这一生,朕从未怕过任何人,乌禄,赵玮,都不是朕的对手!”

我眨眸,“大哥已在辽阳登基,迟早接掌金国,就算你凯旋北归,也不一定能夺回帝位和江山。”

他的目光冰寒如箭,“那便拭目以待。”

“睿儿在哪里?”我将匕首对着他的心口。

“睿儿在一个很安全、很隐蔽的地方。”他的冷笑分外残忍,“为了诱你现身,朕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圈套。朕并没有携睿儿南征,随朕南征的那个小男孩是朕麾下将军的儿子。阿眸,朕料定你一定会现身,果真如此。这辈子,你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朕。”

“既是如此,我便让你客死异乡,将你的尸首大卸八块喂狗、沉江。”我必须冷静,他所说的未必是真的,我不能自乱阵脚。

“你下不了手。”完颜亮笃定地笑,“虽然你恨朕,但我们做了多年夫妻,恩爱多年,朕在你心中早已落地生根,你不忍心杀朕,因为你不够冷酷、不够心狠,因为你还有一颗温热的心。”

我扬起匕首,怒道:“现在就让你知道我的心是冷酷的、还是温热的。”

正要刺进去,他立即扣住我的手腕,互相角力。

想不到他还有如此气力,我低估了他。

他几乎咬碎牙齿,“杀了朕,这辈子,你妄想找到睿儿!”

我使上更多的力,却还是刺不进去。

他一字字道:“你以为朕只带了二十余个护卫吗?只要朕消失两个时辰,候在二十里外的百余骑就会赶到,你妄想逃走!这一次,朕志在必得,绝不会再让你逃走!”

心魂一震,他说的是真是假?

无论如何,先杀了他再说。

然而,方才短暂的分神让我失去了绝无仅有的机会。完颜亮扭着我的手,夺了我手中的匕首,顺势抱我,我拼命挣扎,他死死地箍着我,吻我的脖颈,湿 热的­唇­舌舔着我的腮,热气烫人。

完颜亮,你好样的。

这么短的时间内,药效竟然散了。

不过,他到底力有不逮,反抗良久,我终于挣脱,气喘吁吁。

恰时,赵玮冲进来,长剑直抵完颜亮的心口,眸光狠厉。

“杀了他!”我催促道,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听!马蹄声这么响,朕的护卫立刻就赶到!”完颜亮­奸­诈地笑,“现在就可以杀朕,但是你们妄想全身而退!”

我听到了,响亮的马蹄声多而沉实,听来不止百骑,眨眼间就会赶到这里。

怎么办?

赵玮当机立断,“上天自会收拾他,我们先走!”

完颜亮自负地笑,“你们逃不掉的,阿眸,很快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又怒又急,声嘶力竭地问:“睿儿在哪里?说啊……”

他心不在焉地笑,“你放心,睿儿很好,只是每日都念着娘亲,问娘亲为什么还不回来。”

二哥强硬地拽着我离开,再慢一步,我们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完颜亮的百骑护卫的确就在二十里外,怪不得他有恃无恐地前来赴约。

赵玮担心他会派兵追捕我们,我们马不停蹄地往西赶路,回到杨林渡口,然后渡江。

此次与完颜亮斗智斗勇,最气的是问不到睿儿的下落。

想不到的是,数日后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

金正隆六年,宋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乙未,金国浙西兵马都统制完颜元宜反,完颜亮遇弑。

其时,我和赵玮已回到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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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十一月甲午,金国大军会师于瓜州渡,打算从此渡江。却没料到,渡江前夕,完颜元宜等人发动兵变,砍伤完颜亮,后用绳勒死他,最后以大氅裹尸焚化。

金国皇帝完颜亮崩,年四十。

完颜亶被完颜亮所弑,而完颜亮被部将所弑,因果循环,世事轮回,真真可笑。

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这样悲凄的下场吧。

李显忠道:“据江北传来的消息说,金兵大多厌战,又在采石一役中惨败,害怕与我军交锋。金主治军一向严苛,强令将士三日内渡江,违抗军令者以军法处置,重者即刻处死。如此强令,引发兵变并不出奇。”

“金主此次南伐我大宋,大大失策。今时不同往日,金国那帮骁勇善战的将士、望族早就过惯了富贵享乐的日子,不想再上战场冲锋陷阵,多数人厌战。金主执意南征,军中不少士兵是从契丹等族征来的壮丁,战斗力自然无法与靖康年间相提并论。”虞允文分析道。

“金主一死,金军群龙无首,军心已散,这场战,应该结束了。”赵玮凝眸道。

“那金军何时北撤?”副将问。

“静待便是。”二哥担忧道,“虽说如此,采石驻军不能掉以轻心,不能有丝毫松懈。因为,完颜亮死了,金国还有另一个皇帝,完颜雍。”

众人纷纷点头。

是啊,完颜亮死了,完颜雍便是名副其实的金国皇帝了。接下来,便是完颜雍大展拳脚的日子,金国史册将会掀开新的一页。

他们还在高谈阔论,我静悄悄地离开,来到江边,望着广阔而苍茫的江面。

江风又冷又急,吹得鬓发凌乱地飘飞,衣袂也噗噗地飞扬。

平生最痛恨、最憎恶的男子死了,终于死了,老天爷终于收拾他了,我应该高兴,应该欢呼雀跃,应该对着大江纵声狂笑……然而,笑不出来,说不上多开心,更说不上悲伤……现在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似乎很淡定,又好像很乱、很烦躁……对,有点烦躁,却又不知烦躁什么……就像身上某个地方痒痒的,却怎么抓也抓不到痒的地方……

他死了,就没有人­阴­魂不散地缠着我,这辈子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四处游玩。这些年的屈辱、痛楚、怨恨统统烟消云散,我可以再做回十七岁以前的我,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行医救人就行医救人。

是的,我得救了,解脱了,自在了,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

完颜亮,你这一生做了不少错误的决定。留大哥一命,一错;留二哥一命,二错;挥军南伐,三错;在后院起火的形势下坚持南进,大错特错。

死了,也就罢了,再胡思乱想做什么?

唯一的遗憾是不知睿儿的下落。睿儿,你在哪里?

睿儿,即便穷尽一生,娘亲也会找到你。

身后有人靠近,我知道,是二哥。

“完颜亮死了,你不开心吗?”赵玮与我并肩而站,远眺天水一­色­的辽阔大江。

“开心。”我回眸一笑,“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有点不敢相信。”

“我也是。”他和润地笑,“那日我说上天自会收拾他,老天爷果真收拾他了。他有此下场,是咎由自取;他残暴不仁,满手血腥,死在部将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因果循环,恶有恶报,他活该有这样的下场。”我叹气,“可惜那日没问出睿儿的下落。”

“你决定北上找睿儿?”

“二哥,你离京已久,该回去了,父皇也希望你早日回京。”

“跟我一起回去吧,过阵子局势稳了,我再陪你北上。”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待金军北撤,我就北上;若你不放心我,可派几个人跟着我。”

“不急,再考虑两日吧。”赵玮含笑看我,目光转向北方,仿佛越过了大江、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大哥将是金国皇帝,三妹,我和大哥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了,你呢?”

“早在金天德二年,我在上京金宫遇见他,就知道,我和他再也回不去了。这些年,我和他越来越疏远,就连当年的情愫,也淡了。”

说出这番话,才发觉,流年无情,冲淡了一切。对大哥的那份情,早在这些年的万念俱灰、心力交瘁中慢慢消蚀。所谓流年偷换,便是这个意思吧。

倘若他在眼前,也许还会心动、情动,不过,这一生只怕再无相见之日。

——

赵玮拗不过我,留下六个高手护我北上,一再叮嘱,务必在金军北撤后再渡江。

启程这日早间,我送二哥到郊外。

他下马,牵我的手往左走了一段路,撇开那些护卫。

“二哥,我会照顾好自己,你放心回京吧。”寒风呼啸,吹得我睁不开眼。

“天下之大,倘若一直找不到睿儿,你要找多久才罢休?”寒风扬起他的衣袂,飘飞有声。

“明年二月,假若还是找不到,我就去临安找你。”

“好,我在临安等你。”

“三妹,我回临安这几年,没有去救你,甚至没有派人去,你可怪二哥?”他终究问了,满目愧疚。

我莞尔道:“耶律复救过我数次,最后一次才顺利救出我,可想而知,完颜亮在鸾宫部署的­精­卫是多么厉害,防守是多么森严。二哥,我知道你有苦衷,我不怪你。”

赵玮沉重道:“你不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虽然我有苦衷,也不想对你坦言,但我终究有负于你。”

我淡淡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父皇不许你派人营救我吧。”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知道,他不愿说苦衷,也不想承认我的猜测,是不想在背后“议论”父皇,不想我更怨恨父皇,虽然这本就是事实。他对宋帝的父子情谊,可谓忠孝两全。

赵玮搂过我,在我耳畔道:“三妹,珍重!”

我笑,“二哥,珍重!”

片刻后,他松开我,原路走回去,上马。我挥挥手,他转过头,定定地看我一眼,目光深深,然后,扬鞭策马,绝尘而去。身后数骑也紧随离去。

二哥,我不会再去临安,望你一路顺风,珍重!

金军北撤后,顺利来到汴京,听到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完颜亮的长子完颜光英被杀,而徒单皇后也不知所踪。三个护卫三次夜探汴京皇宫,却找不到睿儿。连续多日多方打听,据宫中侍奉徒单皇后的宫人说,徒单皇后的寝宫只有太子,并无其他皇子。

难道睿儿不在汴京?完颜亮究竟将睿儿藏在哪里?

护卫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说在汴京城内城外打听几日,若无进展再计议。

打听了四日,还是没有打听到睿儿的蛛丝马迹,却听到完颜雍在中都皇宫登基的消息。

大哥,你终究当了金国皇帝,恭喜。

睿儿应该不在汴京,那么又在哪里?应该去哪里找?

想破了脑袋,还是无法决定从哪里找起。几个护卫提议先回临安,再做打算,我同意了。

这夜,我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他们没有防备,昏睡过去,我一人骑马北上,漏液赶路。

就算挨着往北找,我也要找下去,因为,在这世上,睿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六个护卫没有追上来,因为我绕路了,他们猜不到我的行程。

如此过了几日,我住在一家客栈,过了一个冷清、孤单的除夕与新年,却在正月初四听到一个心惊胆颤的消息:虽然完颜亮已崩,朝野内外、名门望族中却有不少人痛恨完颜亮,这些人将仇恨发泄在完颜亮的儿子完颜元睿身上,奏请新帝当众绞杀完颜元睿。而完颜雍也应允了,与众臣商定,在正月二十日行刑,以平众恨。

就算完颜亮凶残成­性­、杀了很多人,但孩子是无辜的,这些人竟然对一个无辜的孩儿下手,一样的残暴、冷酷,他们和完颜亮有什么区别?

我立刻启程,在十三日赶到中都。

花了两日打听到,完颜亮的妃嫔都被遣出宫,不是去庵堂、寺庙清修,就是遣送回家。一些对旧主忠心耿耿的宫人也被遣出宫,只留下一些做粗活、­干­杂役的宫人。

如此,想通过相识的妃嫔进宫,也就行不通了。

索­性­对宫门守卫说,我要见完颜雍?肯定被轰走。

对了,还有西三所的安心、安平,可以先找她们。

可是,新主登基不久,新朝尚未稳定,皇宫守卫自然也极为森严,宫门守卫不放行,我只能在西三所的宫人时常出入的宫门守株待兔。

守了五日,终于,我看见了出宫办事的琴姑姑。

好说歹说,她收了我一对玉镯,带我进宫,让我乔装为西三所的宫人。

——

时隔多年,再次与安心、安平相见,我们相拥而泣。

这些年,她们一直打听我的情况,知道我逃了出去,替我开心,却没想到我又回来了。

“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可是,我真心希望我们再也不要见面。”安心感慨道,挽着我的手臂。

“我也没想到还会回到中都。”

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一步的地方,比如中都,比如金宫,却还是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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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法预料,最不想来的地方,终究再次走进来。

因为,这里有最不堪的回忆,有此生不想再见的人。

却因为睿儿,不得不来。

这是上苍的安排吗?

“还在正月里,天寒地冻,你怎么在这时候回来?”安平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是不是为了秦王殿下?”

“你们听说了吗?陛下要当众绞杀睿儿,以平众恨。”我忧心忡忡地问。

“陛下要杀秦王殿下?”安心惊诧不已,“陛下入宫不久,很多宫殿都要重新布置,所有宫人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哪有闲工夫打听前朝的事?”

“我听了这个消息,才赶来中都。”

安平安慰道:“别急别急,稍后我就去打听打听。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简略道来:“徒单皇后和太子随驾去南京,我原以为睿儿也在南京,年前我在南京打听过,睿儿根本不在南京。之后我往北找,正月初四,我听说朝中不少人上奏陛下绞杀睿儿,我就匆匆上路,赶到中都。”

安心明白了事情经过,“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先帝杀了多少人,就有多少人恨他。不过你也别急,我和安平晚点就去打听。”

我点点头,“你们可知,先帝离开中都后,睿儿一直在宫中?”

安平道:“秦王殿下应该在宫中。”

心头微震,原来,睿儿一直在中都宫中。

以为完颜亮带着睿儿南伐,原来是我算错了。

忽然,去年的一件事浮上心头。

去年,完颜雍去西北救我,之后我随他到辽阳附近的乡野,他说睿儿应该也去了南京。

那时候,大哥不知道睿儿的真正下落吧,只是依照完颜亮的行事作风来推测吧,他不是有意骗我的吧。我不信他会骗我,他不会骗我的……

安心、安平见我神思恍惚,让我先歇会儿,她们去打听消息。

我愣愣的,还是不信大哥有意骗我,他骗我做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唯一的好处就是,当时我不知道睿儿在中都,就不会带走睿儿;今时今日,我知道睿儿在中都,就会回到中都……大哥,是这样的吗?

半个多时辰后,她们回来了,说绞杀睿儿一事是真的,二十日行刑。

“安平,你觉得陛下真的会绞杀秦王殿下吗?”安心眉心紧蹙,万分担忧,“秦王殿下年仅七岁,陛下一向仁厚贤明,怎么会听从大臣的奏议,绞杀秦王殿下?”

“是啊,先帝残暴,陛下心存仁善,绝不会滥杀无辜。秦王殿下还这么小,陛下怎么会杀一个无辜的孩子?”安平也迷惑不解。

“你有什么打算?”安心问我,握我的手。

“陛下的寝殿是昭明宫?”我心意已决,绝不会让睿儿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你想去找陛下?”安平骇然道。

我冷冷勾­唇­,“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

——

完颜雍并没有住在昭明宫,许是不想住在完颜亮曾经住过的寝殿,就住在福安殿。

安心为我找来一套侍从的衣袍,夜幕徐徐下降,我更衣后,前往仁政殿。安平打听到,晚膳后,陛下通常在仁政殿书房看奏折,很晚才回寝殿就寝。

一路走来,看着熟悉的殿宇长廊、朱红的宫墙殿门、明丽的琉璃碧瓦和绵延至前方的宫道,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那些年的时光潮水一般涌来,充斥在脑中,一幕幕地闪现……回忆与现实交错,让人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

时空流转,物是人非,那些年早已封存在心底的最深处,完颜亮也已作古,而现在,我只是为了睿儿而来。

即将见到的人,不再是以往的大哥完颜雍,而是至尊无上的金国皇帝完颜雍。

一个念头总在心中翻腾:他痛恨完颜亮,恨屋及乌,痛恨睿儿,就依群臣奏议,绞杀睿儿?他是否猜到我会为了睿儿回来?他是否一定要杀睿儿?

终于来到仁政殿,殿前守卫拦阻,我声称是李贤妃命我前来的,他们才放行。

完颜亮的书房也在仁政殿,完颜雍弃而不用,以偏殿为书房。

顺利踏进书房,在一旁侍候的内侍看向我,微微皱眉。

我站定,不敢抬头,深深吸气,缓缓呼气,稳定心神,以寻常的嗓音道:“陛下,贤妃差奴才来问问,陛下是否喜欢南京的点心,比如兰花酥、鸳鸯饺、相思木兰和红豆白玉露。”

闻言,坐在御案后看奏折的金主立即抬头望来,我微微抬头,迎上他诧异而惊喜的目光。

目光交汇,心境各异。

我平静地等待,完颜雍的脸孔布满了喜悦与欢笑,挥退内侍,朝我走来。

内侍掩上殿门,大哥喜不自禁地笑,激动地握着我的双臂,“三妹,太好了,我们终于再见了。”

他不是口是心非的人,他喜怒形于­色­,他真的开心。

我亦开心,看着这个缭绕在心头的男子,看着这张让我魂牵梦绕的俊脸,看着这双世上最深邃的眼眸,我心弦颤动,心神渐渐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从前,我执著地喜欢他、迷恋他,只要能看他一眼,只要静静地待在他身边,我心满意足、日夜陶醉。

心动,情动,情不自禁。

然而,短暂的失神后,我冷静下来,挥散那些不该有的情绪与情愫。

“陛下不是料准了我会来中都吗?”我悠然反问。

“三妹,这是什么话?”他满目不解,随即自嘲道,“没想到,今日你我倒生分了。三妹,我还是我,还是你认识、熟悉的大哥,从来没有变过。”

“你已是大金国皇帝,怎么会一样?”我冷声道,“九五至尊,生杀予夺。”

“原来你是为了睿儿而来。”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一瞬即逝。

“不为睿儿,又为谁呢?”

完颜雍没有回答,牵我的手,来到书房东侧的内殿。

内殿是他批阅奏折疲累的时候歇息用的,各种器具一应俱全,小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衾。

我仔细地打量他,他还是心中的那个男子,只是转变了身份,是手握皇权的金主。着帝王绣龙常袍,黑发编成金国男子的发式——辫发,头戴毡帽,一如往昔,魁梧轩昂,比以往多了五分帝王霸气、五分雍容气度,与我想象中的帝王如出一辙。

他如此着装,提醒我,他再也不是我所认识的大哥,而是着眼于江山与朝纲的皇帝。

我坐在小榻上,他目不转睛地看我,眉梢含笑,喜不自禁。

“我想见睿儿,睿儿在哪里?”

“睿儿很好,有|­乳­娘和宫人照看,你不必担心。”他面上的微笑慢慢凝固,凝成冷冷的霜花。

“离开睿儿一年余,我想尽快见到睿儿。”我面无表情地说道,心知睿儿是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一座大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让他如鲠在喉。

“好,我让人带睿儿过来。”

完颜雍走出去,叫了一声“小楼”,然后吩咐小楼带睿儿来书房。

片刻后,他回来对我说,很快就能见到睿儿。

我故意提起心中的那根刺,“没想到睿儿一直在中都,没有随完颜亮南下。”

他点头,“我也是入宫后才知道睿儿在宫中,三妹,我也没想到先帝将睿儿留在中都。由此看来,他担心你带走睿儿,索­性­将睿儿放在中都,你想带走睿儿,就只能回中都。”

语气颇为真诚,神­色­也不似说谎。

我思忖,他当真没有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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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对你说,睿儿很有可能随先帝南下……那时我只是依照常理推测,没想到……”他结结巴巴地说,紧张得有点慌乱,“三妹,你不信我?你觉得我有意骗你?”

“陛下想多了,我从未这么想过。”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不想再追究。

“三妹,不要叫我陛下,叫我大哥,好不好?”完颜雍诚恳道,执起我的手,目光热切,“你不必拘礼,我从未变过,我们还像以前那样,随­性­一点,好不好?”

一心牵挂睿儿,满脑子都是睿儿,倒没发觉他从未自称“朕”。

他的心真的从未变过?他当真能够待我如从前?他做得到吗?

我淡淡莞尔,“这些都是小事,只要睿儿安然无恙,我别无所求。”

他握着我的双臂,越来越用力,“三妹,我不管你为什么回中都,既然你我再次相见,就是我们的缘分,是上苍的安排,是注定的,我不会再放你走!”

语气坚决,仿似不容置疑。

我呆呆地看他,迷失了半晌,问:“为什么绞杀睿儿?”

“此事稍后再说。”完颜雍拥我入怀,紧紧抱我,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松手,“你可知道,去年你不辞而别,我多么伤心?你可知道,那种得到了又失去的滋味是多么苦楚?你可知道,等了十三年,还是等不到,那种噬心、彻骨的痛苦足以让人发疯?三妹,你怎么忍心离我而去?”

“我留给你一封书函,我以为,你会明白我。”他这番话,悲沉哀痛,亦让我难过,心痛如绞。

“我明白你的所思所想,可是,等了十三年,到头来一场空,你教我如何承受?”

“我真的很累……我厌恶皇宫,憎恨宫中的一切,这辈子,我最不想待的地方就是皇宫。大哥,不要逼我,好不好?”

“彼时不同此时,我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也不会约束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有什么要求,我无不答应。”他声音沉哑,放低了身段和男人的尊严,“三妹,就当我求你,为了我,留下来,好不好?”

这般情深,这般伤痛,这般可怜,我无力拒绝,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完颜雍的嗓音似有哭音,“这十三年,你我受尽煎熬,上苍终于见怜,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快乐、幸福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舍得丢下我吗?你不忍心的,是不是?”

是的,此时此刻,不忍心。

他就在眼前,我就在他怀中,心为他跳动,魂为他活着,我再难抽身逃离。

泪水滑落,尝之咸涩,心中似甜又痛。

他松开我,双手捧我的脸,“谋夺那九五至尊宝座,只为让你放远江湖;可是,你走了,我的心死了,若我想活,你必须把你的心给我,伴我余生。”

心魂一震,我骇然看他。

他俊眸含泪,水光摇曳,眼中的悲痛仿若直抵心房。

我知道,他原也不想勉强我。他起兵谋反,自立为帝,是因为被完颜亮逼得没有办法,还因为完颜亮囚着我,只有他取而代之,完颜亮才不会­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这辈子才能潇洒自在,我和他才有在一起的可能。然而,去年我离开他,他无法忍受那种得而复失的痛,无法忍受思念的折磨……

完颜雍恳切而可怜地求道:“三妹,留下来,伴我余生,好不好?”

——

我没有立刻答复,说考虑数日。

完颜雍说,前些日子­宮­人不当心,睿儿受寒高热,这几日才好一些。他还说,睿儿一人在宫中,没有了爹娘,没有孩童相伴,只有宫人陪着,难免孤单,不过睿儿已七岁了,懂事不少。

想到立刻就能见到睿儿,我心花怒放。

书房传来脚步声,我奔出去,喊着“睿儿”。一抹略高的身影映入眼帘,一个内穿锦袍、外披裘衣的俊俏男孩朝我奔过来,口中不停地喊着“娘亲”。

睿儿扑过来,我蹲下来,紧紧搂抱他。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有儿子,只有终于相见的甜蜜与幸福。

儿子不停地叫着“娘亲”,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勒得很紧。

分离一年多,睿儿长高了,结实了,更俊了。

真好。

“娘亲,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我好想好想娘亲,每日都想,娘亲想睿儿吗?”他漆黑的眼眸泪花闪烁,双臂仍旧搂着我,语声少了一些稚气,有点男子汉气概。

“娘亲也很想睿儿,是娘亲不好,娘亲再也不会离开睿儿。”我拭去他眼角的泪,心中酸涩。

“睿儿也不会离开娘亲。”他将头靠在我的肩上,“以后睿儿要和娘亲、父皇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一愣,没有回答。

睿儿闷声问:“娘亲,为什么父皇还不回来?睿儿好想父皇,|­乳­娘说父皇在江南打仗,真的吗?”

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胡邹道:“等父皇打了胜仗,就会回来。”

站在我身后的完颜雍走过来,也蹲下来,和蔼地笑,“睿儿乖,跟皇叔到内殿玩,好不好?”

他比完颜亮小一岁,睿儿理当叫他“皇叔”。

睿儿松开我,拉着他的大掌,展露欢颜,“皇叔。”

完颜雍拉着他走向内殿,我诧异地看着他们,不由得心想:假若完颜雍对睿儿不好,睿儿绝不会跟他走。如此看来,完颜雍待睿儿不错,起码让睿儿信任他、亲近他。

内侍端来三碟糕点,睿儿坐在他的皇叔的腿上,津津有味地吃,开心地笑。完颜雍时而摸他的头,时而含笑看我,时而与我闲话两句,尽显慈和仁厚。

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想起四个字:父慈子孝。

但是,大哥不是父,睿儿也不是子,他们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甚至会发生一些刀光剑影的事。生在帝王家,他们不会永远这么温和、快乐地坐在一起。

倘若完颜亮看见这一幕,必定暴跳如雷吧。

睿儿还小,假若知道了他的父皇已死在瓜州渡,会不会伤心地哭?假若知道了他的皇叔占了他的父皇的帝位,会不会从此不再理睬完颜雍?睿儿可懂得诸如皇权之争的事?

不敢想。

没想到,完颜雍安排我住在福安殿的偏殿,睿儿自然跟我一起住。

时辰到了,睿儿困了,在我怀中沉沉睡去。

安顿好睿儿,我本想就寝,完颜雍说还有话跟我说,强拉我去天子寝殿。

未免宫人看笑话,我唯有随他了。

天子寝殿自有一番帝王气象,各类摆设多是粗犷、朴实之物,全无完颜亮的寝殿的奢华。

他将我摁坐在床榻上,自也坐下来,看着我,只笑不言。

“时辰不早,早些就寝吧。”我站起身,局促不安。

“三妹,你怕我?”他拉住我的手。

“不是。”我终究坦然看他,“大哥可召妃嫔侍寝,我想陪陪睿儿。”

完颜雍站起身,执起我双手,黑眸从未有过的深沉,“放心,我不会勉强你。我只想让你知道,纵然我有贤妃和其他妃嫔,但我深爱的女子是你。对她们,是恩义;对你,是历久弥新的情、刻骨铭心的爱。”

心中轻叹,我静静道:“我明白。”

他抬起我的下颌,眸­色­深邃至暗,双­唇­缓缓落下。

柔软的­唇­,温柔的吻,渐渐收紧的双臂,缓缓渗透的情意……渐至深沉缱绻,这个热吻变得霸道起来,密不透风,不断索取,抵死纠缠……

心魂悸动,那种心灵交融的感觉让人沉醉、四肢绵软,让我无助地依在他怀中。

他的胸膛总是让我深深陶醉,他的双臂总是让我无力自拔,他的热吻总是让我忘却所有。

热气弥漫开来,他的鼻息越来越粗重,他抱起我,坐在床榻上,­唇­舌辗转至我的脖颈。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结局【二】 收集:52资源联盟

烫人的­唇­舌令我清醒过来,我窘迫地推开他,仓惶逃走。

次日午时,完颜雍回福安殿与我们一道用膳。

睿儿午睡时,我意外地见到两个人,明哥和羽哥。

原来,是他让她们来服侍我的。她们还叫我“元妃”,我让她们改口,就叫我“夫人”吧。

明哥哭道:“奴婢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羽哥一边哭一边笑,“你走了之后,奴婢二人就回到合欢殿。后来,陛下进宫,问奴婢二人有什么打算,奴婢二人不想出宫,说想在合欢殿当差,陛下应允了,没有赶奴婢二人出宫。”

故人相见,想说的话特别多,我们三人整整聊了一下午才作罢。

她们说,完颜雍入主皇宫,没有滥杀无辜,只遣散那些对先帝忠心的宫人。他安排睿儿住在合欢殿,她们和|­乳­娘一起照顾睿儿,他待睿儿很好,视若亲子,所有用度照旧。而且,他隔两日就抽时间陪睿儿玩,还教他读书、骑­射­、剑术等等,待睿儿比待他自己的儿子还好。

我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待睿儿这么好?爱屋及乌?可是,为什么他应允臣属、绞杀睿儿?

这晚,明哥、羽哥陪睿儿玩,我和他来到大殿,提出搬至合欢殿。

他着急地问:“为什么搬到合欢殿?是不是宫人服侍不周?”

“不少宫人知道我是完颜亮的妃嫔,我公然住在福安殿,于理不合,有损你的圣德与清誉。”我淡淡一笑,“我也不想被宫人、臣民斥为妖妃。”

“我不理会宫人议论,不惧流言蜚语,也不怕臣民说三道四,你也不必理会。”完颜雍面­色­微沉,坚持道,“三妹,我说过,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你放心,宫中不会有流言蜚语,也不会再有宫人议论你。”

“大哥,就算宫人不说,也会分辨是非;就算我不理会那些流言蜚语,但事实就是事实,我是完颜亮的妃嫔,无法改变。前朝妃子怎能与当朝陛下有牵扯?我们公然同住一殿,你让臣民如何看待你、如何议论我?你不介意,我介意。”

“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假若你住在合欢殿,身处后宫,即便我妃嫔不多,但我无法保证不会出什么意外。”

原来,他坚持要我住在福安殿,是不愿让我身处后宫,受到妃嫔的明枪暗箭。

我竭力说服他,“不住合欢殿也可,劳烦陛下为我和睿儿安排别的宫殿吧。”

他含笑问道:“你是介意流言蜚语,还是担心你我每日见面、你会情不自禁?”

如此一问,三分邪气,七分怒气。

我转过身,脸颊发热,“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住在这里。”

完颜雍的声音忽然变冷,“若你不想睿儿受到什么伤害,最好住在福安殿。”

我惊疑地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人会伤害睿儿?妃嫔?还是朝臣?

“先帝残暴,杀宗室数百人,滥杀无辜,树敌无数,多少人记恨先帝,你不会不知。太子光英在南京被杀,下场凄凉,难道你想睿儿有同样的下场吗?”他掀袍坐下,一番话仿佛晴天霹雳,震醒了我。

“因此,群臣上奏绞杀睿儿?”我骇然,心中纷乱。

“是!超过一半的文武大臣联名上奏,奏请绞杀睿儿,以此泄恨。”

“睿儿是无辜的,怎么能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儿下手?”

“先帝暴虐,与睿儿无关,我劝过他们,可是,他们的家人、亲人、朋友都因为先帝而死,他们对先帝的恨无法消弭,执意父债子偿,绞杀睿儿。”

“对一个无辜的孩儿下手,他们和先帝有什么分别?”我气得咬牙。

“行刑之日已至,我坚持押后,他们无可奈何,却坚持一定要杀睿儿。”完颜雍眉宇紧蹙,眼中忧­色­分明。

心神大乱,我求道:“大哥,我只有睿儿一个孩儿,你想想法子救睿儿……我求你了……”

他侧搂着我,“别急,你冷静点儿,我也喜欢睿儿,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大哥,你不会眼睁睁看着睿儿死,为什么应允群臣?你之所以应允,是想让这个消息传出去,我就会回中都,是不是?

大哥,为了让我回中都,你以睿儿为饵,布下整个局?还是你只是假装应允大臣,诱我北上?

真相如何,我不想追根究底。

心乱如麻。

我祈求道:“大哥,你放我和睿儿走,好不好?你宣称睿儿得了恶疾,药石无灵,短短数日就薨了,如此就天衣无缝了。”

完颜雍搂紧我,拇指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这种说辞,谁会相信?三妹,我怎么会让你走?不如这样,我视睿儿为亲子,认他为子,封他为王。如此一来,那帮大臣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不会对睿儿怎样的。”

这的确是一个可行的法子。

然而,他当真视睿儿为亲子?当真不会让睿儿受到任何伤害?

“我认睿儿为养子,疼他、爱他胜过我亲生的儿子,不过,睿儿会因此遭忌,只怕有人心术不正,会对睿儿下手。再者,废帝驾崩不久,那些人的恨不会这么快消除。因此,你和睿儿住在这里最安全,我也放心。”他的语气极为真挚。

“可是……”

“睿儿的安全为首要考虑,你这个当娘的,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那暂时住一阵子吧。”

我终究被他说服了,为了睿儿的人身安全,我不再理会闲言闲语,不再胡思乱想。

其实,我可以带着睿儿静悄悄地离开,可是,那些恨死完颜亮的人会不会追来?会不会善罢甘休?或许,可以顺利地逃出中都,顺利地南下,但是我没有这么做,选择了留下来。

我不知,今日的决定,让我尝尽苦楚。

——

那帮臣僚再次提出绞杀睿儿时,完颜雍宣称,认元睿为子,封号仍为秦王。

在朝堂上,他对一­干­臣僚说,睿儿是他的儿子,绞杀一事,不许再提。

如此,睿儿总算平安无事。

这些日子,完颜雍一般在福安殿就寝,偶尔去李贤妃的临芳殿,没有召幸其他妃嫔。

我知道,他在等我。

贤妃等妃嫔从未来过福安殿,我也很少出殿,只在附近的宫道和小花苑散心、漫步,日子倒是平静、舒心。午时,他几乎每日都回来与我们一起用膳,宛若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瞧得出来,他真的疼爱睿儿,耐心、认真地教他做人的道理,文武各方面都亲自教,虽然已有先生教睿儿。睿儿也越来越黏他,对他越来越亲,好像渐渐忘了父皇,问起父皇的次数少了。

有一日,睿儿在练剑,完颜雍和我坐在石案前,他手持书册,一边看一边笑,我问:“笑什么?”

“三妹,日后你也为我生一个如睿儿这般聪慧、懂事、英武的儿子,此生无憾。”

“你儿女不少,够你炫耀了。”

“虽是不少,但还差一个。”他意有所指地笑,“我们早晚要生养孩子的。”

我睨他一眼,转头看睿儿练剑,脸腮渐渐热起来。

此次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示,要我尽快下决定,当他的女人。

既然决定留下来,伴他余生,就不该再忸怩作态,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下最后的决定。也许,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因为,我不想一女不侍二夫。

早些年,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今时今日,有了这样的想法。

真真奇怪。

每次想这事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再想想吧,再想想吧,不要这么快做决定。

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变得优柔寡断?为什么无法迈出那一步?

睿儿收剑回来,喝了半杯茶,忽然道:“父皇,儿臣想到一件事。倘若父皇回来,那儿臣不就有两个父皇?”

先前,我教睿儿叫完颜雍“义父”,他却说叫“义父”显得有差别,宫人和臣僚会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他,还是叫“父皇”比较妥当。

如此,睿儿就叫他“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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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睿儿的话,完颜雍面不改­色­,仍然在笑,“有两个父皇疼睿儿,不是很好吗?”

“好是好,可是父皇回来了,儿臣就不能每日陪父皇了。”睿儿一本正经道,红扑扑的脸蛋布满了汗珠。

“无妨,你可以多陪陪你父皇。”完颜雍不在意地笑。

“父皇放心,儿臣会时常来看望父皇的。”睿儿笑眯眯道。

“睿儿真乖。”他摸摸睿儿的头。

我松了一口气,看着这对并非父子的父子,原有的担心烟消云散——他待睿儿很宽容,可见他的胸襟多么宽广。

我为睿儿擦汗,他又皱起眉头,“昨日,一个宫人对儿臣说,在江南打仗的父皇是陛下,父皇也是陛下,儿臣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大金国有两个陛下?”

心又揪起来,这一次,大哥会怎么回答?

大哥看我一眼,笑道:“这件事比较复杂,等明年的现在,你就懂了。不过,父皇也有好几个儿子,为什么我们大金国不能有两个陛下?”

睿儿眼睛一亮,开心地笑,“儿臣明白了。”

高悬的心回落,我不禁为他擦汗,这样也能说得通。

完颜雍赞道:“睿儿越来越聪明了。”

“难道昨日儿臣不聪明吗?”睿儿认真道,瘪着嘴。

“昨日也聪明。”完颜雍惊奇地看我,笑答,“只是今日比昨日更聪明。”

“儿臣昨日很聪明,今日也一样聪明。”睿儿不乐意地说道。

“好好好。”完颜雍笑不自禁,有心逗他,“睿儿越来越英俊了。”

“难道昨日儿臣不英俊吗?”睿儿又不高兴了。

“昨日也英俊,只是今日比昨日更英俊。”

“昨日很英俊,今日也一样英俊。父皇好坏,儿臣不理父皇了。”

睿儿走过来,依在我怀中,背对着他。

完颜雍击掌大笑,开怀道:“睿儿的自信是天生的。”

我但笑不语,也许,长大后,这种天生的自信,会变成和完颜亮一模一样的自负。

这夜,睿儿问我,为什么父皇还不回来。我只能说,南边战事吃紧,父皇还要过好一阵子才能回来。听了这话,他从被窝里爬起来,“那睿儿和娘亲去找父皇,好不好?”

我道:“不行,父皇知道我们去找他,会生气的,就不再疼睿儿了。”

如此,他才乖乖地躺下来睡觉。

——

如今的金国,既有西北叛军和各族起义军,又有宋金战事,危机四伏,倘若处置不慎,就会酿成大祸。而朝野政局也极为不稳,毕竟,完颜雍这帝位,是自立的。

可以说,完颜亮留了一个烂摊子给完颜雍收拾。

对付西北契丹叛军,招抚与镇压并用;对完颜亮南伐一事,采取守势,讲和休战;对内,一安抚,二笼络,三唯才是用、不问前怨,很快稳定了政局,赢得文武臣僚和百姓的拥戴。

政务繁重,完颜雍只能抽空陪我的,但总会陪我用膳。他说过,一起用膳才是真正的家人。

这日,他又回来陪我用膳,内侍端来一份熟悉而久违的甜点,红红白白,清香四溢。

睿儿看见这红白相间、颜­色­鲜亮的汤水,睁大了眼睛,“父皇,这是什么?”

“这是红豆白玉露。”完颜雍含笑道,亲自舀了一碗,“十三年前,父皇和你娘在临安相遇、相识,在街边吃这种红豆白玉露,清香爽口,很好吃。睿儿想吃吗?”

“娘亲,是真的吗?”睿儿问我。

我颔首,他立即吃起来,“真的很好吃。”

完颜雍将一碗红豆白玉露递给我,“我让御厨做的,尝尝是否和临安的红豆白玉露味道一样。”

尝了一口,清甜爽滑,口感不错,与临安的红豆白玉露有九成相似。我笑道:“能做到如此,算不错了。”

他慢慢品尝,­唇­角微勾,幸福的笑意流淌开来,“若你喜欢,以后我让御厨隔三差五地做。”

睿儿吃完了一碗,“儿臣也要吃!儿臣也要吃!”

完颜雍立即为他盛了半碗,说不可吃多了,明日再吃。

这些日子,大哥有意哄我开心,隔几日就让御厨做临安、汴京的名点,诸如玉玲珑、相思木兰、兰花酥、金钱盏子和鸳鸯饺。每次吃着这些甜点,总会想起我们在临安、汴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总会想起那年的青涩情怀,每每这时,就无法克制对他的迷恋,整颗心都装满了他。

他崇尚节俭,宫中用度及不上完颜亮在位时的十分一,就连自己也非常克制,对我却费尽心思,在节俭的同时让我感受到他对我的情与爱。

也许,这便是他温柔的攻势。

我感受得到他的用心良苦,却仍然迈不出那一步,也许,我终究不愿再身陷后宫。

他是帝王,我是他的女人,便要身处后宫。

这是我最厌恶的。

一日,完颜雍对我说,有大臣提出,鸾宫是完颜亮建的,太过豪奢,穷工极丽,理应毁去。

的确,鸾宫太华丽了,与当朝的节俭格格不入,毁去也无不可。

他温和道:“你是鸾宫曾经的主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莞尔,“从正隆五年踏出鸾宫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是鸾宫的主人。鸾宫是否毁去,与我无关,无须问我。”

他没说什么,静静地看向殿外,目光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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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为什么问我?试探我,还是别无他意?

“对了,我想起有两条丝帕落在鸾宫,明日我去找找。”

“两条丝帕罢了,如此重要?”完颜雍不动声­色­地问,却流露出他对这件事的在意。

“很重要。”我做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找到了就回来,不会耽误多久。”

他点点头,面­色­越来越冷。

——

翌日早间,明哥、羽哥陪我去鸾宫。

时值三月,天气回暖,鸾湖一带绿意盎然,垂柳依依,柳­色­青青,林木郁郁葱葱,满目青翠,就连空气仿佛也染了绿叶、青草的淡香。湖水悠悠,涟漪轻轻,湖中有水鸭、鸳鸯游动,在明媚的阳光下尽情嬉戏。

再次来到这座坟墓般的鸾宫,感慨万千。

明哥、羽哥搬回合欢殿后,鸾宫就废弃了,无人居住。

走过二楼,来到三楼,又到四楼、五楼,然后回到二楼,所有器具、摆设原封不动,豪奢依旧,令人感叹。明哥说,完颜亮不许任何人进来,说有朝一日会接我回来。

那时,他狂妄地以为,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却没想到,他命丧瓜州渡,再也回不来了。

站在朱阑前,近看鸾湖宫殿,远眺山峦绿野,心中轻叹。

时光流转,世事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金宫,回到了这里,好像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看待这座奢华的鸾宫,却很难真正地置身事外。

在这里,我住了六年,与世隔绝,心力交瘁。

那时,完颜亮对我说:朕会囚你一辈子,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以药控制我,让我四肢无力,无法逃跑;不过,因为有了睿儿,他并没有怎么折磨我,除了床笫之事……而今想来,已无法想象那六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的我,也许就像没有心、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日子是灰暗的,光­阴­是无穷无尽的,只有睿儿是唯一的光亮、唯一的快乐。

对!睿儿是我活下去的一剂灵药,是我熬过来的最后一抹希望。

看着熟悉的寝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摆设,脑中浮现出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睿儿骑在完颜亮的背上,一边叫着“驾驾驾”一边咧嘴大笑……完颜亮用黑布蒙眼、找我们,我抱着睿儿四处躲藏,最终被他抱住,他亲睿儿、顺势亲我的脸腮……睿儿舞着一柄­精­巧的木质短剑,追杀我们,完颜亮拉着我到处跑,假装被儿子追到,躺倒在地,儿子拿木剑刺过来,完颜亮紧抱着我,以身护着我……睿儿玩累了,被­奶­娘抱走,完颜亮抱我上榻,狂 热而温柔地缠 绵……

羽哥喊我,我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竟然在笑,窘迫不已,赶紧挥散那遥远、狂 野的一幕。

怎么会想起和完颜亮疯狂的一幕?

也许,他这十三年的纠 缠,在我的身心烙下的印记太深刻,难以磨灭,需要余生来遗忘。

“夫人,您是否想起废帝?”她大胆地问。

“奴婢知道,陛下深爱您,可是,废帝对您的爱,不比陛下少。”明哥道。

我知道,完颜亮对我执着了十三年,至死方休,对我的爱或许比大哥深刻。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羽哥道:“正隆五年十一月,奴婢二人和小六、小七醒来后才知道夫人已经逃走。废帝听闻消息,立即赶回来,派人去追,追了两个月,找了两个月,全无夫人的踪迹。废帝猜想,夫人应该回到江南,因此决定挥军南伐。”

明哥接着道:“夫人离开后,废帝暴跳如雷,怒气郁结在心,对宫人又打又骂,谁也不敢靠近。可是,奴婢二人知道废帝伤心、悲痛,无人明白废帝的心情。那两个月,每一夜,废帝留宿在这里,就算是流泪,也不敢让奴婢二人看见;就算是太过思念夫人而哀嚎,也不敢太大声。”

想象得出,我的骤然离开,对完颜亮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废帝无心朝政,日夜想着南伐,统一江南。假若统一了江南,就算夫人躲在江南、藏在宋国,废帝也能找到夫人。”羽哥的双眸泪光摇曳,“夫人,您应该明白,废帝挥军南伐,是为了夫人;废帝命丧瓜州渡,也是因为夫人。”

“废帝待夫人这份情,您不能视而不见啊。”明哥悲伤地哭,“虽然废帝已经驾崩,但是奴婢以为,废帝死不瞑目,因为夫人的心中始终没有废帝,只有陛下。”

“夫人,您好好想想,这十三年来,废帝为您付出了多少。”羽哥沉重道,“虽然废帝伤害过您,做出一些让您失望的事,可是,废帝对您的爱,谁能比得上?”

“为了您,废帝失了江山,丢了­性­命,客死异乡,下场悲凉。”明哥哭得越发厉害,“俗语说,死者为大,即便夫人心中有恨,也应该看在废帝已离世的份上,放下心中的恨,将废帝看作您的夫君。”

她们的劝说,我能理解,可是她们不明白,那些伤害,无法弥补。

纵然完颜亮对我的爱前所未有的深刻、广阔,也无法弥补对我的伤害。

我静静道:“其实,去年听到他被部将杀害的时候,我就想过了。他不在了,我就不再恨他了。”

她们开心地笑了。

我淡淡道:“他终究是睿儿的亲生父亲,我和他……夫妻多年,终究是事实,无法改变。”

羽哥问:“夫人会接受陛下吗?会成为陛下的妃嫔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现在也不知道。

——

完颜亮命丧瓜州渡,真的是因为我吗?是我害死了他?

迷茫了。

不,不是我害死他的。

挥军南伐本就是他的大志,他迟早会南征,此其一;金国将士厌战,他执意伐宋,不得人心,军中兵变,是必然之事,此其二。

是他害死了自己,不怨别人。

话虽如此,我的逃离到底促成了他南征,他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也许,我是幸运的,得到了大哥、二哥、耶律大哥的呵护;也许,我是不幸的,完颜亮缠我十三年,伤我至深,令我千疮百孔。可是,完颜亮也很不幸,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子,最终还因为她被部将杀害,下场凄凉。

完颜亮,你对我的爱,如今,我接受了,不过,我真的无法酬谢你。

完颜亮,安息吧。

完颜亮,希望你我永无来世,希望下辈子会有一个完美的女子好好爱你。

这一刻,身心轻松,心情舒畅。

那些沉淀在生命中不堪的回忆,终于离我远去。

望着璀璨的阳光、优美的湖光、青翠的山­色­,我想通了,这美好的人世,应该好好活下去,不要回头看,而应该往前望,好好过完这短暂的一生。

因果循环,世事难料,谁又能料得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谁又能料得到自己的生死?

静寂中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我转头望去,完颜雍朝我走来,着一袭玄­色­金饰龙纹锦袍,衣袂无风自拂,眉宇沉静,脸孔冷峻,好似心中装着事。

这些日子,他未曾有过如此冷厉的面­色­。

“大哥怎么来了?”我笑脸相迎。

“退下。”他右臂微抬,在我面前站定。

明哥、羽哥垂首退下。

我淡笑,“出来好一阵子了,也该回去了,睿儿找不到我,不知闹成什么样。”

完颜雍伸臂揽在我腰间,与我一起面向远处的峰峦,,“我去看过睿儿,睿儿在练剑。你不是说来找两方丝帕吗?找到了吗?”

我从怀中取出两方丝帕,“找到了。”

其实,香袭托我保管的两方丝帕,在我离开鸾宫后,明哥、羽哥回合欢殿之时就收起来了。

他拿过去,展开来看,朗声念出来。

颂毕,他看我一眼,嗓音发紧,“情深刻骨,相思未尽,荡气回肠,见者落泪。这两首曲子,若是唱出来,听曲子的人必定悲痛欲绝。”

我但笑不语,他沉沉地问:“这是你写的?”

“这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为心上人所作、所唱的曲子。”

“你为我作的曲子?”

“我哪有如此才艺?”我敛容道,“这是香袭为耶律大哥所作、所唱的曲子,可惜当年我匆匆离开鸾宫,没来得及带走这两方丝帕、交给耶律大哥,有负香袭所托。”

“你告诉耶律兄了吗?”完颜雍恍然大悟。

“说了,耶律大哥说有负于她。只可惜,香袭无法见心上人最后一面。”

他安慰道:“耶律兄明白香袭的痴心便可,你也无须伤感,他们都已不再人世,想必在天上已经遇上了。”

我狡黠地笑,“陛下是否以为这两条丝帕是某个男子送给我的?”

他紧揽着我,“谁送给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我在一起。”

眸­色­暗沉,­唇­落下来,他轻轻吻我的­唇­角。我无法克制地笑起来,他问我笑什么,我就是不说,只道“心照不宣”。他骤然用力吻我,狠狠的,阻止我笑。

他很介意那两方丝帕,以为是完颜亮送给我的,以为我心中有完颜亮;见我在鸾宫待了这么久,就赶来看看我是否在这里凭吊、怀念。

­唇­舌痴 缠,火 热,激烈,入心入肺,入骨入血,灵魂交融。

然后,完颜雍揽着我,并肩远眺如画的湖光山­色­。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虽然鸾宫穷工极丽,但毁去也委实可惜,不如留着,说不定日后有其他用处。”他以温润的嗓音道,“今日早朝,臣僚再次提出此事,我对文武大臣说,倘若毁去,建造鸾宫的花费便付之流水,那不是与我所提倡的节俭相违背?”

“那帮臣僚不反对?”我思忖着他留下鸾宫的真正用意。

“不反对,就让鸾宫闲置吧。”他温和地笑。

也许是我想多了,他留下鸾宫并没什么见不得光的用意,只是不想让建造鸾宫的巨额花费付之东流罢了。

完颜雍道:“三妹,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我转头看他,等待下文。

他脸孔微敛,正­色­道:“我这个皇帝,有太子,有众多儿女,独独缺少一个皇后。虽然贤妃服侍我多年,但在我心中,你才是我完颜雍的皇后。”

他要我当他的皇后,不是妃嫔。无论是妃嫔,还是皇后,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

我道:“大哥,睿儿安然无恙,我就心满意足了,旁的事,我不愿去想。”

“三妹,不要再逃避,好不好?你我等了十三年,才有今日的相守,你忍心再让我们等下去吗?”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你在想什么,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贤妃服侍你多年,与你同甘共苦,陪你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她才有资格当皇后。”我避开他的追问。

“若你不当皇后,我完颜雍此生此世便不再册后!”完颜雍的语气分外坚决。

“大哥……”

“三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逃避、一直躲我,但我不会放弃,就算是再等十三年,我也会等!”他的语声含有隐隐的怒气。

这一次,无法再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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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我……我是完颜亮的妃嫔,宫人、臣民皆知,如何再入你后宫?大哥,册后事关国体,文武大臣不会赞成册封一个前朝妃嫔为后的。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圣德、清誉有损,也不想你和臣僚因为我有什么争执、争吵,更不想你因为我被臣民斥骂,有损你一世英名。”

完颜雍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是我想给你一个名分,我要你成为我完颜雍的妻,载入史册,与我荣辱与共!”

“我不想要什么名分,只要你当一个英明仁厚、为世人和后世称颂的明君,只要我在你身边,只要睿儿好好的,我别无所求。大哥,我知道你想给我最好的,想补偿我,可是我想要的就是这些,你让我当你的皇后,我反而不开心。”

“这么说,你坚持如此?”

“你明白我的,是不是?”

“好吧,我不勉强你。”

“谢谢你,大哥。”

我没想到,他依了我的意,只是暂时的。

——

三日后,睿儿已睡着,我正想就寝,小楼来传话,陛下让我过去一趟。

我让小楼对大哥说我已歇下,可他说陛下让我务必去。迫不得已,我只好去天子寝殿。

完颜雍半躺在床榻上,闭着眼,好像睡着了;双腿在床外,外袍敞开,鼻息匀长,身上没有盖锦衾,很容易着凉。

我呆呆地看他,宁静的睡容,纤长的眼睫,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巴,完美无暇的俊脸……这张脸,永远也看不够,永远让我深深地迷恋。

想摸摸他的脸,却又缩回手,我轻叹,蹲下来,轻轻地为他脱靴。

他惊醒,坐起身,睡眼惺忪,“三妹,你来了。”

“这么睡着,仔细受寒。大哥,我为你宽衣就寝吧。”

“这会儿倒不困了。”完颜雍拉我坐在床沿,“今日没有陪你用膳,我们说会儿话。”

“这些日子你忙于政务,气­色­不好,还是早些就寝。”我劝道。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说完立即就寝,否则我不听。”我含笑威胁。

他伸臂搂我,“今日我在朝上对臣僚说,无论是皇室玉牒还是我大金国史籍,或是民间史册,但凡写到废帝以及废帝的妃嫔,一律不得提及元妃冷氏与秦王元睿。假若有人提及或写到,便会满门获罪,轻则满门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我错愕,震惊——他竟然抹去我在完颜亮后宫的一切。

今后,无论是朝廷正史、还是民间记述,将不会有元妃冷氏的只言片语。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已下诏,若有人抗旨、明知故犯,就严加查办!”

心中激荡。

他这么做,无非是不让我胡思乱想,不让我顾及他的圣德、清誉,让我安心、开心地当他的皇后,伴他余生,与他相守一世。

如此用心良苦,如此为我着想,我应该体谅他的苦心,顺他的意吗?

谁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害他?

“你不喜欢我这么做?”完颜雍眉宇沉沉,担心地问。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我不想你背负那些不该由你背负的。”他疼惜地看我,眼眸染了暗沉的­色­泽。

心中感动得悲酸,又甜蜜得如饮甘醴,这样的男子,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他抱紧我,抬起我的下颌,深深地凝视我,想吻我,却又想征得我的同意。

我缓缓闭眼,下一刻,他的热­唇­**我的­唇­,紧密相合。

抛开那些沉重的东西,放开所有的束缚,纵情与他相爱。原本,我就应该是他的女人,等了十三年,熬了十三年,才换来这一刻,我应该好好珍惜……他和我一样,等了这么久,再等下去,也许我们就白发苍苍了……

­唇­齿间的纠 缠,饱含绵绵不绝的情意;炙热的气息交错在一起,仿似两颗心紧紧相拥。

狂 热而缠 绵,激烈而甜蜜。

宽衣解带,痴情相拥,这一切,那般自然,水到渠成。

拥着我,抱着我,吻着我,他与我再无任何障碍,那座大山不见了,那道鸿沟不在了,唯有心心相印的我们。

完颜雍揽着我倒下,沉厚结实的胸膛覆在我身上,湿 热的­唇­舌吻我的锁骨,慢慢往下……红鸾鲜艳欲滴,傲然欲飞,他看我一眼,眸光缠火,浸透了暗红的欲 念……而后,他低首吻下来,流连在我的胸脯……

炽热的鼻息激得我遍体颤栗,湿滑的­唇­舌令人深深沉醉,烫人的掌心抚遍我全身,我四肢柔软无力,不想动,闭上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男女欢 爱。

却在这时,突兀地响起一道略显稚气的孩童声音:“父皇,你为什么欺负娘亲?”

死寂中,朦胧中,狂热中,这道声音仿佛一道晴天霹雳,震醒了我们。

完颜雍僵了片刻,揽我起身,扯过外袍遮掩上身,有点慌乱,我亦心慌意乱地拉上衣袍。

睿儿仅着中单,眉头紧蹙,双眸怒睁,扬手打在他腿上,“父皇欺负娘亲,父皇是坏人。”

“父皇没有欺负你娘,父皇只是……”他不知如何解释,说不下去,很尴尬。

“父皇就是欺负娘亲,等父皇回来,儿臣就告诉父皇。”睿儿愤愤地瞪他一眼,拉我的手,“娘亲,睿儿会保护你,跟睿儿走。”

“睿儿,听父皇说。”完颜雍拉过睿儿,耐心地解释,“父皇对天发誓,没有欺负你娘,你不信父皇吗?”

“方才父皇为什么将娘亲摁在床上?”睿儿还是不信,冷“哼”一声,气愤地转过头。

“父皇和娘亲这么做……是想为睿儿生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妹妹,小妹妹长大了陪你玩,好不好?”他将睿儿抱在腿上,脸上赤红的情热已退去。

我对他眨眨眼,脸颊更热了。

真是太糗了,竟然让睿儿亲眼目睹。

睿儿歪头想着,眯着眼,“小妹妹?”

完颜雍微笑问道:“你想要一个小妹妹吗?”

睿儿摇头,“等父皇回来,我就对父皇说,我要一个小妹妹。”

真是童言无忌。

我也没想到睿儿对完颜亮的父子情这么深,这么惦记完颜亮。

完颜雍面不改­色­,朝我无奈地笑,“夜深了,父皇抱你回去睡觉。”

回到偏殿,我让他先回去就寝,他知道今晚是不成了,就回去了。

睿儿本已闭眼,待他离去,立即睁开眼,不解地问:“娘亲,为什么父皇欺负娘亲是为睿儿生一个小妹妹?”

“等你长大了,娘亲再跟你说,好不好?”我安抚道,他年仅七岁,即使我解释了,也无法明白这个复杂的问题。

“哦……”他不再追问,静了片刻又道,“父皇说过,要和娘亲生一个小妹妹。等父皇回来,睿儿就对父皇说,娘亲,好不好?”

我颔首微笑,心中轻叹,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完颜亮这个父皇,在他心中,完颜雍终究无法取代完颜亮的位置。

我问:“睿儿不喜欢现在这个父皇吗?”

睿儿黑亮的眼珠子一转,“喜欢。”

“两个父皇,睿儿最喜欢哪个?”

“睿儿从未想过……”他撅嘴想了想,“睿儿知道了,虽然现在这个父皇很好,但睿儿还是最喜欢打仗的父皇。”

“假如,睿儿,我说的是假如,假如打仗的父皇永远不回来了……”

“父皇一定会回来的。”睿儿笃定道,气呼呼地坐起身。

“我说的是假如嘛,假如父皇要在江南当皇帝,不回宫了,你会喜欢现在这个父皇吗?”

他又瘪着嘴,伤心道:“娘亲,父皇是不是不喜欢睿儿、不要睿儿了?父皇为什么不要睿儿?是不是睿儿不乖、不聪明?”

我连忙安抚,“不是,因为父皇要在江南打仗,要留在江南当皇帝,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现在这个父皇这么疼你,你不喜欢吗?”

睿儿垂头丧气地嘟囔:“喜欢。”

我抱着他躺下来,哄他睡觉。

眼下还不能对他说完颜亮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他无法接受的吧,等他长大一些、懂事了再说。

而要他全然接受完颜雍,只怕需要不少时日。

——

接下来数日,完颜雍政务繁忙,我也有意避他,难得见上一面,还不如睿儿见他的多。

有心避他,是因为,我想在睿儿全然接受他之后再和他续前缘。倘若睿儿无法真正地接受他,倘若睿儿再撞见他“欺负”我,对孩子而言,会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因此,我宁愿多等一些时日。

如此一来,只有委屈他了。

这日午后,睿儿在午憩,我去西三所看望安心、安平。

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去看过她们,对她们说我的近况,让她们不必担心我。见我和睿儿平安无事,她们也就放心了。

我问过她们,完颜亮挥军南伐,徒单太后、徒单皇后和太子皆随行,宫中守卫不那么森严;倘若她们想离开皇宫,另谋出路,完全可行,为什么不试一试?为什么还留在西三所做粗活?

安心说,从小她们就在西三所­干­粗活,习惯了宫中的生活。虽然宫外天大地大,但人总归要活下去,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都要挣银子过日子。宫中有瓦遮头、有饭果腹,日子清苦却永远不会饿死,在宫外谋生也许更辛苦。

安平也道,如果出宫,我们要找活计挣银子,总归麻烦、费事;我们已熟悉宫中的一切,还不如留在宫中,和熟悉的姐妹们在一起洗衣也很开心。

如此,我不再说什么了。

这次,我带了一些糕点、蔬果,也给琴姑姑一些吃食,她没有为难我,让我们尽兴地聊。

“李贤妃有没有为难你?”安心问。

“没有,还不曾见过她。”

“其他妃嫔有没有为难你?”安平也很关心这事,好像后宫的明争暗斗永远不会停歇。

我又摇头,安心莞尔一笑,“妃嫔不多,陛下仁厚英明,她们也不会兴风作浪的吧。”

我住在天子寝殿一事,早已传得阖宫皆知,她们自然也问起这件事。安平弄不明白,问:“你是废帝的妃嫔,怎么又和陛下牵扯不清?陛下对你……一如废帝对你一往情深?”

从临安相识,到汴京相遇,再到上京皇宫的相见,最后是这些年的煎熬,我简略道来,让她们明白我与完颜雍之间的事,让她们明白,我爱的只有大哥一人。

听完,她们既感慨又唏嘘。

“你和废帝夫妻多年,只怕是身不由己。我明白你的感受,身在曹营心在汉。”安心望向屋外,左脸的伤疤被长长、厚厚的黑发遮住,右脸尤为清秀,眸光悠远,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沉重,“陛下待你……可好?”

“大哥待我很好。”我隐隐觉得她今日有点古怪。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结局【三】 收集:52资源联盟

“与废帝相较,陛下仁厚贤明,是不可多得的明君。能得到他的爱,与他共度一生,是福气。”安心的眉梢、­唇­角浮现一抹微笑,极为温柔。

心中讶异,这番话明里褒扬完颜雍、说我有福气,却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她很了解他。

安平笑道:“无论是宫人,还是臣民,谁不知道我们的陛下是个明君?你和陛下等了十三年终于相守在一起,可见陛下对你的爱感动了上苍,这缘分是上天注定的,谁也不能破坏。”

我看着安心,为什么她的眼眸蓄满了悲伤?为什么她的眉心堆满了忧愁?

当真令人费解。

安平说,这几日安心身子不适,想必是累着了,歇两日就没事。

我说请太医来给她瞧瞧,安平说不用了,她只是累着了,又不是病了。

安心回过神,恢复如常,方才那古怪的忧伤消失不见,连声说抱歉。

我告辞,说过阵子再看来她们。离开西三所,走了几步,一抹孔武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线中……他朝我走来,孑然一身,没有侍从,只有飞扬的袍角与含笑的眉宇,只有璀璨的春光与明媚的笑影,只有一颗真诚炽热的心。

完颜雍应该是来找我的。

“宫人说你来西三所,我来接你。”他闲闲站定,执起我的手。

“政务忙完了?”

“劳逸结合,方是长生之道,否则累死了就万事皆休了。”他眼中的笑意直抵心田。

“夫人,你落了一只青玉耳坠。”是安心的声音。

我转过身,摸摸耳朵,的确,左耳的青玉耳坠不在了。安心奔至门槛,忽然止步,一动不动,全身僵硬,目瞪口呆地凝望我——不,她不是望我,而是完颜雍。

安心为什么看他?

她手中的青玉耳坠缓缓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极为轻微的声响,叮……

而我身边的男子,慢慢松开我的手,一眨不眨地看她,震惊,惊喜,欣喜若狂……

他们……怎么了?

难道他们相识?

安心的神­色­差不多,震惊,惊喜,却夹杂着凄楚与伤痛。

我断定,他们是相识的,他们二人必定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安心那双灵秀逼人的黑眸闪着泪光,忽然猛地一震,迅速转身疾奔。完颜雍立即追过去,如箭离弦,旋起一震冷风,从我的脸刮过,令人错愕。

心跳加快,无须别人告诉我,我也知道,他们早已相识。

不由自主地跟过去,手足发颤,我看见,完颜雍站在安心、安平的房外,猛烈地拍门。走上前,我喃喃地叫了一声“大哥”,他恍若未闻,继续拍门,激动地喊:“令福,开门……令福,我知道是你……快开门……”

令福?安心是令福帝姬?

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为什么世间会有这般可笑的事?

安心竟然是完颜雍少年钟情的令福帝姬!

难怪刚才说到我和他之间的事,安心会那般悲伤、忧愁。

“令福,开门!”完颜雍半是命令半是祈求,“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认得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认错你。快开门……”

“令福,二十三年了,难道你还想让我再等二十三年吗?”他痛彻心扉地恳求,“令福,让我看看你……”

十三年,二十三年,自然是二十年来得刻骨铭心。

我冷冷地提议,“陛下何不撞门?”

想不到我的声音变得这般冷,想不到我竟然在转瞬之间变得这般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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