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格从未食言。
那其后的三年里、甚至是更远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帮她,倾尽全力,无怨无悔。
可是青帝并没有在这场战事里眷顾于他。
三十年初,那个本该喜庆团圆的节日前后,他失去了那个与他齐名并列于天下,彼此引为至交的人。
他也失去了,那个从生命伊始,便与他一起的人。
可是,他无能为力。
天狼谷,是一个极好的避祸之地,这个地方说是大梁属地,但不知从何时起,却更像一个出离与两国之外的独特之境,兵不敢犯,权不敢沾,没有人的势力能够延及此,也没有人敢对天狼谷主有半点的不尊敬。
于是乎,在家国大势眼见将倾之时,前一年刚刚入冬时,越栩便已经暗自传信身在谷中的修罗世子,费了些周折,将这几年一直身体不好,又已身怀六甲的妻子送到了谷中,但愿在那远离尘嚣的地方,她能得到自己无法得到的安宁。
姬窈分娩的那日,恰恰风起琉璃,一场成败定论,就在那里拉开了大幕。
没有人知道当时姬格在外室,一面守着分娩的姐姐、一面候着那边琉璃的战报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世子……!”
那时从外头带着琉璃滩结果进来的人,是骆再一。
他进门的时候腿脚都有些不稳,脸色难看到了一定的地步,一声艰难的呼唤出口后,便是看着支额坐在那儿的世子,迟迟不见下文。
姬格抬起头,多愁善感的骆小九便直接哭了出来,跪地狠狠的禀了一句:“琉璃滩……是衡光胜了!”
这结果,实则不出所料。
这一场战事下来,重华身边有许多人可用,不必事事躬亲,可是千华却不一样。
自从那时命驾峰夏侯尹失踪,他又在其后先后折损几员大将之后,这几年熬下来,凡稍大一些的事,他在没有不亲力亲为的,长此下来,人是从心里先灰败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其实,他能撑到琉璃滩,能与重华有这一战,便足以说明千华太子的能耐了。按到大夜身上,败之根本也不再太子无能——若非有他,是再不必打这么几年的。根本之所在,不外乎整个大夜,只有千华太子。
骆再一浓重的忧色中,姬格缓缓站了起来。
玉树琳琅,似乎都有了蒹葭之意。
他低喃着,不知是说给说听的:“衡光胜了,那含光……便是息了。”
骆再一看着他的样子,开了开口,没有说话。
后儿,他竟是平常的点点头,除了眼中那灰败的神色之外,竟再无其他,摆了摆手,他道:“知道了,你去罢。”
骆再一看着他这样,心里担心的不行,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拳拳道:“世子!……您节哀!千万保重,王姬往后还要您上心,这个时候,您不能……”
姬格急促的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莫说话。”他出口仍是轻缓,复又摆了摆,只道:“我自有分寸,出去罢。”
骆再一怀着忐忑的心情出门,却也不敢走远,索性便在门前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默默地哀伤着,忧虑着。
姬格站了一会儿,目光便转到了内室的那道门上——里面的那个人,现在便是他唯一该放心思的了。
于是碧砮从里头开门走出来的时候,迎上世子一动不动的深沉目光,当即先是被唬了一跳。
她匆匆过去,直接便问:“怎么样了?”
姬格看了看她,摇了摇头。
不需要再多说别的。
碧砮眼中一动,那泪水便不期然的落了下来。
可是相比于归心,她一向是姬窈身边那个坚强的,是以如今,她再悲恸,也只能压抑下那情绪。她问:“太子殿下的后事……”
“宸极帝姬在那儿,她会处置好。”
姬格说出这话,委实太过自然而然,当下之间,碧砮便是一惊一怒。
“宸极……”惊怒过后,看着面前的人,她还是点了点头,道:“世子既放心,那婢子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姬格没有说话。
他又站在那儿盯着那门看了半天,转身负手前走了几步,站在距门尚有两步的位置,仰头看着外头的天。
灰白的天。
他忽然有些算不明白时间了。
他问碧砮:“多久了?”
“四个时辰了。”她微微有些哽咽,往内室望去一眼,道:“王姬是心里有事,放不下自然产气不顺,如今若是知道了……只怕更不得好了……”
话音落地,内室的门又一次动了。
这次走出来的,是归心。
那丫头已是一脸的泪痕,姬格一看,瞬息眉头一紧,快步上去问道:“不好么?”
“您……”
她想说,何止是不好。
稳婆的话是,双生胎逢上寤生难产,只怕是母子三人皆不中用了!
姬格没有时间去等她交代这些,看着这样的情势,心一横,转身便往内室进去。
两个丫头见此皆是一惊,归心更是连忙跪地扯袖而阻,嘴里直呼着:“世子!血房不祥,您进不得的!”
姬格的脚步也是顿了一顿。
碧砮见此,刚要松一口气,却见他微阖着眸,先缓缓出了口一气。
而后,他说:“归心,松手吧。”
没有逼迫,没有怒喝,有的只是平静。
归心呢,就这样怔怔的松了手。
他走进去,屋室里弥漫着血腥与曼陀罗的味道,拔步床上,就躺着那个人。
倾国美人,修罗之光——他的姐姐。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产床上,姬窈刚刚因为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
——两个人有着颇为相似的眉眼,长大后似乎不那么相像了,可是他还记得,小的时候,长长看着她的这张脸,便如同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般。
他撇过头去,吸了吸鼻子,勉力压制下心头的苦痛与泪意。
他握起她苍白无力的手,一刻不愿遗落的、安静的看着她。
在他毫不吝惜的内力相济之中,片刻,她醒了过来。
睁眼便看到这世上最能让她安心的一个人。
他唤了她一声:“窈窈。”
虚弱无力之中,她唇畔有了些笑意。
之后的生产过程中,他就一直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为她渡着内力,不在乎任何礼法规矩,死守着自己的姐姐,两人之间并无别话,就只是如同生命的最初一般,相互扶持着。
于是,便有了清娆与长华。
先出生的,是姐姐,追随而来的,是弟弟。
看到孩子的之后,姬窈的第一句话,是看着姬格说:“……又是一对你我。”
姬格有一滴泪落下来,正巧滴在姬窈的手心里。
他脸上并无别绪,姬窈却知道他是在极尽压抑着。
其实,早在睁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世上,千华已经不在了。
姬格问她:“这辈子,不苦吗?”
“苦也乐也,不悔不倦……”手心里包着他的泪,她握上他的手,笑着,问:“璠,你也懂得我的心思的,是不是……?”
他点了下头。
可是,他也说:“只是我时常也想,倘或当时侧帽台交错而过,并未使得你二人相见,你与重华一世……未必便是不好的。”
“谁又知道呢?”姬窈怅然一叹,已是倦极的心,却仍怀着骄阳般的光芒,她说:“那年侧帽台我与千华……不过是一眼的事,由是便是一辈子,情爱至此,总也是海枯石烂,刻骨铭心了。只是这一辈子若不得见,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情愫,焉知旁的便是不好的?”
她说:“重华……是这当世绝好的男儿,他待我之心如何,我很是清楚,想来当年,若侧帽台一见,我共他得顺遂成婚,一辈子天长地久,也总能生出情意来,那又是怎样的呢?……没历过的,总是无以定断的。”
最后,是一腔坦然——“过去你告诉我的,这便是造化因缘,人可争,却无可改的。是以……终究不想也罢。”
这就是姬窈。
“我想你活着。”突如其来的,他这样说,反握住她的手,他唤着她‘姐姐’,“姐姐,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总觉得……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我的姐姐……我不愿你走。”
姬窈的笑容有些宠溺——与姬格不常唤她‘姐姐’一般,对这样一个弟弟,她也很少有机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她总觉得,这一辈子比起自己这个姐姐,他才更像是她的兄长。
“璠,这辈子,你每件事对我,无非不是一心为我,可这种种情谊关爱里,你对我做过最好的一件事,便是将他带到了我的命里。”她说,“这是姐姐的命,你成全了我的,我感激着、快活着,你也不要伤心,要为我高兴的。”
什么时候,点头也成了这样艰难的动作?
他对她说出‘好。’字时,终究却是含着笑意的。
姬窈抬起手,抚了抚他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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