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这辈子何其有幸,芸芸众生里,陪你到这世上的,是我。”
他摇摇头,却是道:“是我有幸。有知交如他、至亲如你。”
姬窈有一瞬的失笑,她深吸一口气,阖眸道出至真之言:“你不知道,连千华都比不了的……我这一生里……”
她的话,往后便难说出来。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一番言辞能道尽姬格对她的好。
归属与安全,终此一世,即便挚爱如栩,也从未给过她深沉至此。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笑着点着头,后又无谓的一摇头,道:“你是我姐姐啊……!”
——我做什么为你,都是应当,你也不必觉得对我不起。
——这世界之始,便是你我相伴,为此,什么都是应当。
姬窈笑中甙泪,隐约的尽处中,交代了最后一件事。
“我的孩子……我注定要对不起的,摊上我这个母亲,是他们命中之舛,好在,我有个你。”她费力的将他的手搭在了一双儿女的襁褓上,她对他说:“往后……你便是他们的爹爹了。”
托孤之重。
他说:“你放心。”
姬窈闭上眸子,是含着笑的。
脑海中,一片白光璀璨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她的夫君、她的千华,她一生的挚爱。
于是她说:“终究……还是闭了眼才好……”
——前方,白骨曼陀里,他在等她。
“栩……”
那是她此生道出的最后一个字。
旧事一场大梦。
“我明白了!”
身边的孩子,到底还是个孩子,有时候看着他,姬格能想起落涧,可是论及国破家亡里养出的葆光深藏,那这个从小被珍而重之的教养长大的孩子,便是千万不及。
长华并无什么喜悦之意,有的只是洞悉与急迫,他说:“您这阕《哀苍生赋》,既是在哀苍生,亦是在为娘亲剖白。”
“这一句——”他又松了一遍那棠棣之华一句,而后便自己解释道:“您说的就是娘亲为着兄妹之情,心心念念,无愧于定王重华,‘帝祚’特指为征和先帝,‘紫宫’即为宸极,盖因征和之故,于当年之战,便是宸极于苍生深怀恻隐之心,亦是无处可置……”
那年作《哀苍生赋》时,他的心态是愤慨、无奈,自恨与悲妄,可现在时过境迁,竟也能平静的听着这孩子道出心意,而后拍拍他的头顶,浅浅的赞一句:“好聪明。”
世间生者众,读过此一赋的人,数之不胜数,却都不及一个孩子呢。
“那边……”长华忽然有些激动,小短腿跑出去几步,指着西边的方向,回头问道:“爹爹,那边的人,他们还是在恨着娘亲吗?他们都不知道吗?这些事情,所有人都应该知道的!连我都不恨娘亲,他们为什么要怕她?那么多人,为什么说她好话的就那么少?”
对于这孩子的身世与他生身父母的遭遇,他们从未曾瞒过他,是以如今听他说出这番话时,姬格心里满满的欣慰满溢,实在再不能诉。他将孩子招到身边来,眼里便多了几分深沉。
“你还小,不知这世间之人大多都是在众生万相之中,去寻找自己想要看到的去看,至于与己无关之事,多数人都是不觉之间便避讳在外了,剩下那些人,即便视之,也是多是不见。”他怅怅一叹,起身平添感慨,道:“我虽忝有哀苍生之心,也知众生不可尽渡,遂余愿之上,不过盼一个众生平安罢了,至于看破的……”
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他笑了一声,道:“如若你真怀抱着众人皆该悟之心,那便是你自己看不破了。”
长华深皱着一张小脸,很是深思了起来。
“他才七岁,你便跟他说这些。”
——一个携着浓浓病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抱怨着,也嘲讽着,姬格转头看见花寂单衣而来,原来还有的两分笑意便散去了。
长华见了他,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寂叔。”
花寂点了点头,朝他二人走过来,姬格便道:“身上不痛快还出来吹风?”说着,绕过他去,朝后唤了声:“玉案!”
屋里的玉案闻声探出头来,目光往那作死的人身上一打,当即便明白了,跟着便是狠狠的瞪了一记眼,拂袖进了屋。
花寂嗽了两声,在长华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对着姬格笑道:“趁着能吹风的时候吹上一吹,总比顾忌着、顾忌着,既蠲了乐趣也没多将养出几天的寿命要好!”
“又是胡说!”他这番话不偏不倚的被去了披风过来的玉案听了,她啐了一口,过来将披风与他系紧,一边对姬格道:“世子快劝一劝吧!恐您的话他还听些。”
姬格听着却好笑了一句:“他若听,如今自不必在这儿了。”
这话一出口,便也得了玉案一记瞪眼,姑娘直起身子,斥了一句:“懒得同你们绕弄口齿,”说着,朝着长华伸过手道:“长华,来跟玉娘去烹茶去。”
长华刚要伸手过去,不知想起什么,却是皱了皱眉,动作一时停了,转头便去看姬格。
姬格心知这孩子是怕进去这一通,再出来时自己便又走了。没法子,谁叫此事上自己早有过历史呢,他当下无奈着却也只能一笑,道:“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奉茶来孝敬。”
有了这话,长华便放下心来,一时拉了玉案便一道进去了。
看着两人走远,花寂便道:“你这一天折腾几回,也不嫌累?”
“两边都放不下,还能怎么着?”姬格也是无奈,眼见着谷中父亲病势不好,这里花寂也是这样,又叫他如何只顾着一边呆去?说着,他一叹,在一边坐了下来,道:“你也是,即便想着是为了她,也要好生将养自己不是?”
说这话时,他示意着往屋中挑了一记目光,想到玉案,心头又是一番无可奈何。
花寂却当他这话糊涂,自己也是无奈,只道:“能活,你当我不想活?只是自己身体底子是怎么样,我自己清楚。灵丹妙药也不知吃了多少,之前绰绰也不是没叫小九过来诊过脉,他都不说得什么,还不能说明我这现下的境况么?”
姬格听他这话里满满的心如死灰,便摇头道:“哪有这样自己先死了心的呢?”
“这也不是死不死心的事。”他叹了一记,眼神便有些追忆,道:“你且想想旧事,爵爷千尊万贵岂不远胜于我?终究不也是止步于天命之年?算不得长命。要我说啊,能得寿终正寝便已是极大的幸事,我这无波无澜的一生,纵使短些,也已经好过了太多人,我看得开,你素来明白,就更不必忧心于此了。”
这样一番话说下来,姬格眼中,仿佛又见着了当年太学里臊得三千学生无地自容的那位花家的二公子。
他笑了一回,道:“还说我明白,你看得才是明白!”
花寂垂眸,摇头笑道:“纵如此,我终不是空门中人,这一回怕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相识一场,有些我心里放不下的事,我就忝着这副老脸跟你开口了?”
姬格不过是瞪了他一眼,倒像是问他,怎么偏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客气这俩字儿怎么写的?
花寂会心,内力便是一股暖流涌过,顿了顿,便道:“玉案我不担心,她素来主意大,连绰绰有许多时候都要仗着她,她是内里是极坚强的,这也是我所爱慕深重之处。至于长华……”他笑了笑,接着道:“你既是爹爹又是舅舅,我虽教导他一场,但也轮不到我来交代你什么。我不放心的,是家中的老父。”
姬格大体也料到了就是这么一桩。
当年他为了玉案而来到这荒岛上,守着这一个秘密,甚至对家里也不能说什么。长久以来,花相那里每一季他便去一封信,报着平安,只说自己周游而去,再不作他解的,花相也是气了好些年,到如今,都闭口不提这个儿子,可心里又是如何,谁又可知呢?
到如今,姬格看着他,默然只剩心酸。
又是一个一世长情的人,长情,便也逃不出伤情。
他说:“你有什么打算,我自然为你成全。”
花寂也不客气,由是便交代道:“我从来不是个十分讲究规矩的人,祖礼家法也罢了,祖坟里都是家门荣光,我这材料的,不进也就不进了,省得与家门抹黑。当年我离开,理由不能解释,老父既已认定我是为了任性远走的不孝子,那边这样记着也罢。总好过再走一遍当年无端死时的老路。”
那年无端死时,花相又是呕血又是大病的景象依稀在目,他为人子,自是不忍,如今又岂能再走一遍老路?
姬格却觉不妥,反问道:“如若当真天不假年,你走在之前,瞒了这消息不叫老相爷知道也罢了,可是往后老父的事出来,病榻之前,岂有不想见你的?”
花寂已是打定了主意的,自然也虑到这一点,“遗憾能保父亲长命不伤身。我已留好了信,还要烦你仍如旧日一般,照例遣人与老父送去才是。”顿了顿,看着对面人越发沉重的脸色,他沉了口气,道:“璠,成住坏空,你常说的。”
归来,不过轮回。
姬格一声苦笑。
叹出一口气,他道:“这些年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走……”
说到后来,却是无话可说。
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是情肠。
花寂便慰道:“且说呢,这不是又一波长大的么!如今我们离不开你的,往后这些孩子也是离不得你的。”
正说着,那头长华便奉了茶过来,一面问道:“寂叔在说什么?”
花寂与姬格对视了一眼,饶有深意的目光便落在这孩子身上,堪堪道了三个字:“说希望。”
偏偏,希望,是不存于过去的。
归去来兮殿前,越千辰在问她为什么的时候,伊祁箬也将当年紫阙里先帝道出那八个字时的场景回想了一遍。
最后,她对他说:“若真要说为什么……大抵也只能说,我这辈子,都不是在为自己活罢。”
越千辰眸色一深。
她却是一笑。
“我这一生都不是在为自己活——活了这二十多年早已改无可改,只能寄希望于来世。”她指着外头,道:“越千辰,你转身走出去吧,如果你不想这辈子都见不到殿下,那这番话、这一夜,但请你权当不曾听过、不曾经过。”
越千辰便残忍的笑了起来,他问:“你还能怎么叫我再也见不到他?将他的骨灰散之于九州四海?你觉得我会信?”
——你也说了,这一生,你都是为他,又岂会叫他魂魄不安?
“不,”伊祁箬摇了摇头,她告诉他:“我正在为自己建陵寝享殿。如若有一人知道今夜之事,我会带着他进地宫。”
声音那样平静。
她说:“如若这些年我全部筹谋所为、这种种不能公诸于世之事散之于四海,那么我再活无用。我会赴死。他活着不要我,但隔了这七年,终究只有我能陪着他、只有他能陪着我。”
她看着越千辰,少顷,竟是一笑。
轻淡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恍若来自于梦魇,她说:“而你——甚至不会知道我们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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