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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千秋太平(二)

征和二十六年十月初的那天夜里,圣德殿中,伊祁垂从没想过会等来那样一位客人。

不速之客。

越过紫阙中重重守卫,越栩悄无声息的翻进圣德殿中时,征和帝正独自一人站在西窗前,一手握着一片残破的素白锦缎——就像是从衣袍上割断下来的一片布帛,他看到名动天下的一代帝王眼里有光曜殿上见不到的情绪,此刻正仰望着窗外夜幕星空,不知在深思着什么。

那个时节,算起来,还正经是有几件大事的。

不过出乎越栩意料的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见到自己时,征和帝的第一反应并非张口叫侍卫,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针锋以对,很久之后,两国战酣之际,在许多个心力交瘁的夜晚,越栩经常会时不时的想起这一夜的兀然之中,这位手掌天下权的盖世帝王,薄唇不动,眼角轻颤之中,对着那一片碎帛而流露出的隐忍而坚韧的情绪。

那一个情绪,甚至比其后他与这位帝王之间的那番对话跟让他铭记于心。

“你要解除婚约?”

——当听到千华太子的来意之时,伊祁垂狭长的眸眼幽幽一眯,出口反问,却是自语气到心绪,尽皆无一例外的冷静。

越栩有些意外。

不过他还是站在那人对面,眸光坚定不容变更,重重一点头,道一声:“是。”

伊祁垂唇角带出些轻微的弧度,继续问:“不仅是你千华太子与朕的宸极帝姬之婚约,还有朕的儿子,与修罗章灼王姬的婚约?”

越栩注意到,高座上的帝王搭在扶手上的拳已经微微有些握紧。

他又一点头,道:“是。”

长久的无声之后,他见到那人一丝极浅的笑意中却囊括了深到极致的讽刺,而后,朝自己问了一句:“越栩,你当你是谁?”

越栩没有说话。

他没有回答,也不曾后退,只见那人往后靠了靠,姿态微微轻松了一级,嗤笑着对自己道:“别说你还不是夜国的皇,就算你顶了你老子的位置——你以为即便是他,就敢站在朕的面前说出这等荒谬之谈吗?”

对面的梁帝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跋扈——这是越栩当时最大的一怀感悟。

与越止的暴虐凌戾不同,伊祁垂的跋扈,更有一种舍我其谁的狷狂之气,似乎这人是根本不屑于狠的,只不过是将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罢了。

越栩定了定心神,眼皮一掀,郑重的朝他看去,启口葆光而不让,却是道着这人身上曾发生的一段惊尘旧事:“越栩惭愧,遥想天纪年间旧事,时霍氏小姐年幼,太子垂为候小姐及笄为妻,数年之间,不惜几度违背圣谕,空置东宫主母之位,鲜置姬妾,想来彼时天纪帝对太子垂的做法,也当有过这样的评价。”

——昔年太子垂与长泽霍氏之女的一桩骇俗旧事,九州之上曾经那般传唱不歇,而今佳人已逝,可那中宫之位,他又为她留了半世,算来一生一代一双人,不外如是。

这样一个人,越栩赌他能听完自己所求,就是因为他重情。

不过,如若那时候他便识得伊祁箬,那么她在听过他这样的评价之后,一定会告诉他,他是大错特错了。

——这位帝王的一生,情义是出自内心,并非为求那一顶重情冠冕而去,只是他的情,太轻,至于尽数归属那一人,便是连伊祁箬也难以道明,究竟是因为专情,还是因为情义太少,根本便无分割的余地。

不过当时听过越栩的一番说辞之后,伊祁垂眼中却是难得的染上一丝浅淡的赞赏——他一向欣赏敢于挑战权威的人,只是有一个前提,便是这人有这个挑战的资本,而非鲁莽蠢笨,自作聪明之辈。

“好小子,敢用朕的旧事来堵朕的嘴……”幽幽一叹后,龙椅上的帝王将对面盟国的太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终是道:“世人都说太子栩仁德睿智,可朕如今眼见,只是一个不知好歹且愚蠢至极的混账小子!”

他作势发怒,不过越栩却丝毫未曾担忧——色厉内荏与疾言厉色的区别,凭他目光如炬,还是识得出来的。

伊祁垂却并没有就此止住这六分真四分假的一番发怒,继续道:“朕能将女儿许配给你,已经是太给你夜国越家面子了!不然就凭你——什么‘仁德睿智、至尊至贵’,不过也是个有眼无珠的东西罢了,若非看在你母亲的份上、若非看在你这个身份的份上,你以为你真就配得上我伊祁垂的亲生女儿?真就配得上长泽子返亲自教养出的宸极帝姬?!如今竟还敢夜探朕的大梁帝宫,要插手朕一双儿女的婚事。狂妄至此,你还真是越止的好儿子!”

最后那句话,他感叹得十二分真心。

越栩听他说完,神色是平静极了,拱手一拜道:“陛下所言甚是。”

伊祁垂眯了眯眸子。

对面的千华太子看着他,成竹在胸的气势被拿捏的恰到好处,不急不缓的一句话挑明他的心思:“您之所以肯使宸极殿下远嫁,无非是看着家母的身份、为着这一座江山罢了。”

伊祁垂紧握的拳微微舒展了两分。

越栩面色诚恳,谦敬之中不乏昂然,对他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听听越栩的打算,再做定夺呢?”

夜幕深,天际落雪。

伊祁箬有些恍然,听着聂逐鹿的话,却是已经不觉得有多震撼了,饮了口茶,她从容道:“他的打算,便是将文贤皇后留给他《太平策》转赠与千辰。”

她一笑,聂逐鹿看不出那其中的情绪,只听她继续道:“就是把他的太子之位,转送与他的弟弟。”

这,就是越栩当年的打算。

伊祁箬在看到锦匣里那一封来自于先帝的、属意将自己转而配婚与崇嘉皇子千辰的国书,以及元徽帝最终落了玺印的、写明赐婚于幼子千辰与梁宸极帝姬的圣旨时,再联想到当夜将锦匣奉于越栩灵前时越千辰的那一句‘还愿’,大致便已破解了这一回旧事的真相。

她说:“如若他的计划顺利、如若重华晚几日起兵、如若你带着这道圣旨早一日来到不朽,那么,我还会是夜国太子妃。区别只在……我联姻的对象,不再是千华太子,而是——玄夜太子。”

聂逐鹿眸中染进无限悲戚。

“如若那样,您也不会被天下人诟病是被千华太子抛弃、被章灼王姬顶了位置的帝姬,这桩姻缘上的交错,只不过是政治上的妥协与变更罢了。”他说着,更有难言之悲,“太子殿下之心,他自知此举大错,本是想凭一己之力,揽下所有质疑与骂名的。”

这点,她信。

世人眼中,或许将许多事情看错,可至少有一件,众口从来不曾误传。

——物外双子,天泽王孙。越栩,是与姬格齐名的人。

而她的心头,至此,只有一个疑惑:“我只想知道,重华呢?”

她问聂逐鹿:“越千辰是他对我的安排,那么,重华呢?”

对于那个心里装着姬窈的重华,越栩又是如何安排的、如何补偿的呢?

他真的补偿的了吗?

然而那时的圣德殿里,伊祁垂所质疑的,却并非此事。

“朕为何要信你?”他看着眸光清澈得不像皇室中人的千华太子,很是质疑道:“信你真能舍得这一身无边荣华,舍得那权力顶峰的位置,只为了一个女人?——只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将《太平策》给你那个差点被你父亲亲手杀死在襁褓中的弟弟?要将你这太子之位给你那个弟弟?就算你肯,你觉得朕会相信你那个毒甚猛虎的父亲会情愿待自己百年之后,将那江山交予他最恨的儿子吗?”

——越千辰呐,天下谁人不知,那是从生来,便俨然已经代替这世上所有人,成了越止心头最恨的一个人。

伊祁垂说:“越栩,你恐怕是自作聪明了。”

可越栩却眉目不动,堪堪定断道:“他会的。”

伊祁垂眸光一厉。

他接着说:“只要,您同意。”

征和帝便问:“同意什么?”

“宸极帝姬——”越栩这样说:“只要您一心将宸极帝姬嫁与那半阕《太平策》的所有者,那么越栩便不算异想天开。”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不必言尽,就是最简单里的灵犀。

——越栩在告诉他,不论他同不同意,这《太平策》,自己都会赠与弟弟千辰。

——而他们彼此都明白,垂帝使宸极帝姬嫁的,从来都不是夜太子,只是那半阕《太平策》。

至于元徽帝——凭当时两国间地位而言,即便他心头再恨越千辰,只要垂帝坚持要将宸极帝姬嫁给崇嘉皇子,那么为求在连年大旱后得以休养生息,保蓄国力,那么他都只能答应。

可是当越栩说完这些之后,伊祁垂看着他的眼神里,少了些利益上的质疑,多的,却是私情上的困惑。

“你真的不在乎天下?”

他玩味的看着眼前二十出头的青年,自小长在金粉珠玉里的人,从小便被放到了那么个一步登天的位置上,他应当是最懂权欲的人,可是如今,他却丝毫不在乎那东西,反而,却是更相信兄弟情深,更重视儿女情长。

“你真的……这么相信你那个弟弟?”

接连的两句质疑,换来的是千华太子眉目稳定的论断:“他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那一刻,伊祁垂才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原是,眼前的人也并非他最满意的女婿,可是为着心头那一点依归,他只能将女儿嫁给这个与世子璠齐名的太子,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人其实也是配做自己的女婿的,只是偏偏,恰如当年雪顶淋冬姬格的错过一般,这人却也终究无缘帝婿之位。

而那个崇嘉皇子——越栩的一母同胞,他真的,会比他的哥哥更好吗?

“抛出这一切利益不谈,朕不同于你的父皇。”伊祁垂收了一心的感慨,敛了神色,手指轻敲着膝头,缓缓道:“朕待帝姬,一向爱重。何况这其中,还牵涉着朕的定王——于江山有功的儿子,朕比之重熙更看重重华,他对他未来的王妃,可是分外的上心呢。”

越栩闻言,毫无停顿之下,言谈有力道:“有情之外,更要看一个两情相悦。对定王殿下,越栩注定有所亏欠,只是这亏欠所在,也只在于栩对这场婚约信盟的干涉销毁,而非在于我与挚爱之人意欲长相厮守之心。”

“哦?你的意思是,章灼王姬的心,在你那儿喽?”伊祁垂眉梢带了一抹戏谑,继而想到自己的女儿,那戏谑便成了一股感叹惋惜:“可你怎么就知道,朕宸极帝姬的心,就不在你那儿?”

那一刻,越栩愣住了。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女子,却注定要对不住的人,他本以为那人也同自己一般根本便是一场无缘,可是伊祁垂却告诉他:“朕的帝姬见过你,可是,你没有见过朕的宸极帝姬。”

有那么一瞬间,越栩不大明白伊祁垂的言外之意,直到垂帝的下一句话——有些犹豫,也有些踌躇的对他说:“你应当听过那个传说。”

越栩当下便懂了。

——那个,关于宸极帝姬那副容颜的传说。

——那个见之必倾心的传说。

略一沉吟,他道:“陛下也听过世人对越栩的传说,不是吗?”

伊祁垂一听,挑眉道:“你不信?”

越栩摇摇头,“信与不信皆无所谓,吾心已定,决计不可改,今生今世,唯窈窈一人尔。”

窈窈——这一声毫不顾忌的亲昵听在伊祁垂耳中,他恍惚了一瞬,跟着想起的,则是自己的妻子。

那样的亲密缠绵,他这一生也曾给过一个人,只是到最后,情爱敌不过权欲,终究是负了。

可眼前的人,却选了一条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路。

越栩的意思他听得明白,可是那一瞬,他还是很想对他说一句,见见她罢——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希望越栩能去见一见伊祁箬,而后在做决定,可是到底他也没有说出那句话。

他想到了更多。

他说:“朕可还没答应呢。”

“越栩此来,归根结底,不算是求陛下答应。”越栩此间已有八分定了心,说起话来,便更直白了许多,“我只是希望重华殿下婚宴的场面不至于太难看,解除婚约的旨意从陛下这里出去,总比到时候满庭亲贵面前,我亲自带走新嫁娘要好看得多。至于往后,为了重华殿下的面子,我会做主将越氏皇族最高贵的女子嫁与他,更会承诺在余生之中,只要重华殿下有所求,只要不牵累苍生、无关私情,越栩都会竭尽全力以周全。”

伊祁垂听到这些话,眼里却多了一分隐藏的深意。

“从定王的婚宴上带走新娘……你可知,这是何种登天的功夫?”他依旧是含着讽刺的——对自己的儿女,他一向最是引以为傲,“你未必是重华的对手,更不提到时候定王府上下遍地的三军护卫,你——有几个人?”

越栩淡然一笑,只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帝都里的雪,年年岁岁,似乎都是大为不同的。

聂逐鹿对她说:“当时征和帝并未立即给太子殿下答复,直到定王婚宴当天,他才当庭下旨停婚,后来太子殿下带章灼王姬连夜回返大夜却未至帝都,直等到月末时,千辰生辰那日,玉山君子林厉风代表兄千华太子到送生辰礼至玄夜台,便是半面千秋镜。”

——直等到那时候,征和帝方才修了那一封国书,将宸极帝姬许婚给了崇嘉皇子。

千秋镜。

没有人比伊祁箬更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她起身走至阑干处,伸出手去,承接了几点六出,缓缓道:“半面千秋镜……半阕《太平策》嵌于其中,便是‘千秋太平’之意。世人众口相传,后来便演绎成了‘得太平者掌千秋’之意,殿下那么做,是一场宣言、一场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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