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向止帝表明自己让位之心,亦是给征和帝的一个交代——这《太平策》到了越千辰手里,只要征和帝借其女而一统天下之心不变,那么宸极帝姬,便只能嫁给崇嘉皇子。
这样想着,她不由垂眸一声莫名讽笑,道:“先帝谋事周全,我这一生,也真不知道究竟是被谁算计到了今天。”
身后的人听罢,久久无话。
当伊祁箬回头去看时,才发现聂逐鹿脸上带了些疑惑情绪看着自己,她便有些惊讶。
“你不懂?”她摇了摇头,“你应该懂的。”
之后,在聂逐鹿的疑问之中,她这样解释:“其实殿下并没有给先帝选择的余地,不是吗?我从未否认过先帝的聪明,只是不认同与他的极端罢了。当时昭怀太子的那一番话,事实上已经将事情剖解得很明白了,先帝从非优柔寡断之人,他能在重华婚宴的当天下旨停婚,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聂逐鹿脑中有些发蒙,便问:“什么问题?”
伊祁箬笑了笑。
——“他根本就没想让我嫁给越千辰。”
在聂逐鹿的惊骇之中,她走过去,弯下腰身,手指轻点上案上的那封源自紫阙的国书,道:“这封国书,从来都是障眼之物。”
无用的——从来就是无用的。
第二日见到姬格时,她将那两样东西给他看过之后,绝艳侯只沉默了那么片刻,而后便是一丛发自内心的感叹。
——“重华是被先帝算计了。”
伊祁箬笑出声来。
“是呢,”她倚着钟鼓楼的阑干,目光所及之处,是皇城浩浩繁华,缓缓说道:“当年他起兵,愤恨与羞辱是导火索,如若先帝在与昭怀太子密谈的第二日便解除这两场婚约,重华至少有机会将此事调查明白,那羞辱的成分少了,一时的冲动没了,想来他最可能有的行动,也就是直接去找殿下,抹了那数年的战事,直接来一场决战琉璃滩罢了。”
说着,她想到了什么,摇头笑了笑,道:“当然了,那还要是在她与姬窈不曾有机会相见相谈的情况下。”
——如若重华当时便知晓姬窈的心之所向,那么事情又会如何呢?
她已经懒得去想那林林总工资能个的‘如果’了。
姬格将国书递与她,想了想,问道:“你打算让他知道此事吗?”
伊祁箬想也不想的摇了摇头,道:“已经这样了,何必在他心里再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呢?”
说着,她又一次感叹道:“还是舅父说得对,只有情爱能制衡权谋,再聪明的人,不够狠,就永远跳脱不出情爱的桎梏。这点上,重华便不及先帝了。”
世人看重华殿下雷厉风行,挑起那涂炭江山的一场战事,何尝不是狠戾到了极致的人?可是伊祁箬却知道,重华,从来都是不够狠的。
姬格听她说完这些,眉尖一蹙,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你以为一步一步谋算出了今天的人是谁?先帝吗?”
伊祁箬脱口反问:“不是吗?”
姬格惘然间摇了摇头。
她说:“这盘棋里,你是一方之中最重的一颗棋子,先帝是最大的助力,可是……你们却都不是下棋的人。”
伊祁箬微微一怔。
惊怔过后,不肖姬格再多说什么,她却也已经反应过来了。
是呢,可不是么,先帝,终究也是一颗棋子罢了。
只是,在那人的棋里,先帝与自己,到底都是甘当棋子的人。
她只是不明白,当年先帝为了迫使子返入朝谋世,不惜以挚爱之人的性命为筹码,可是他亲手结束了灵渊的性命之后,子返却也未曾如他所愿,反而是那人的坚持,让一代帝王不得不妥协至此——让小女亲自护送霍皇后的遗物回至长泽,交葬于那人之手。然而在那之后,子返为大梁江山一手调教出了一位宸极帝姬,那些年她东征西讨,出入朝堂,何尝不是在代替子返为先帝谋江山伟业?那么这样算来的话,先帝在这江山合璧归梁的道路上,究竟是输是赢呢?
这个问题,她想了许久,都想不通。
但终究也不必想通。
“……他。”她叹了口气,不住的点了点头,“是,我差点忘了,是他们。”
她转头看向姬格,问道:“可是世子,你说,舅父当年也曾算到梁夜大战吗?他能算到,昭怀太子会舍我而娶姬窈?”
这些情爱之事,他纵然妙算无俦,但又如何能算到半分?
“不重要。”姬格摇了摇头,道:“他算到了梁夜大战,但他不会去算触发这场战事的关窍。即便你与越栩成婚,到最后大梁与大夜,也一定会有一战。子返谋算的,是你。”
她不解:“我?”
他点头,继而告诉她:“他策算国祚火宅,无非是为了这江山合璧,最终刻上宸极二字。”
顿了顿,他望着天际,接续道:“而姬司……也不过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再走罢了。江山合璧是大势,他们斗的,只是最终将这江山握在手里的人,究竟是谁罢了。”
随着他的话,伊祁箬忽然想起了之前天音子曾说过的一件事。
“他死前不久……”她一噎,缓了口气,继续道:“他曾经告诉我,越千辰,不是他选定的人。”
姬格听了,却是不觉意外。
“我也一直觉得,不会是他。”他看了她一眼,微微带着些笑意,道:“你别忘了,当年天狼谷拜师,师君在他与子返之间选择了子返,舍弃了他。以他的心性,既然不会选择受教于娘子的越栩,那就更不会选择越栩一手带大的他了。”
“那会是谁呢?”伊祁箬到底还是好奇的,可是千头万绪,总是弄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能是谁呢?”
姬格只是笑了笑,道:“你看着吧,要不了多久,真相就都该浮出水面了。”
话毕,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继而从袖中掏出一只狭长的白玉盒。
伊祁箬疑惑的将东西接过来,一边揭开盒子,一边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这个疑问,在她看到了盒中之物时便被解开了。
“古铃兰?!”
千言万语说不出她在看到那株纤细如兰的白色花朵时的心情。
古铃兰——连她这不懂医道的人都知道,这是世间早已绝迹的一种灵药。
服之一株,无论病入膏肓也好,邪毒入体也罢,均可在之后五百天内保命无虞,得一副康宁之体,至于五百天后,或病或毒虽会回返,但也不会有丝毫加重。故此此物在古书上,曾被成为休止生死簿的灵药。
而她之所以识得,也是因为年幼时曾见过天狼谷君将举世间最后一株古铃兰送予子返服下,自从那次之后,此物便已彻彻底底于人间绝迹了。
可是眼下,她切切实实的看着,自己掌中这物,分明就是古铃兰。
不会有错的。
可是,怎么会呢?
姬格并无太多解释,只是对她道:“你吃了,或许可以。”
——或许,可以压制无夜的毒性。
即便五百天,也是好的。
伊祁箬满是惊惑的望着他,问道:“你怎么……怎么找到的?怎么可能还能找到的……”
“全赖灞陵君了。”他淡淡一笑,解释道:“去岁他培出了火树银花,接着那种子,再与烈焰菩提子相调和,这古铃兰当真应运而生了。”
说着,他语气有些转变,平和里带着掩饰不下的深沉,对她道:“这一回你不用为别人想了,就为我想想罢,快吃了罢。”
伊祁箬抬眼望着他,在他这极为理所当然的话语之中,她颤抖着手,一瓣一瓣的将那花瓣扯下,一瓣一瓣的送入口中,服食而尽。
姬格看她这样,一早准备好的蜜饯犹犹豫豫的拿出来,疑惑道:“听说古铃兰的花瓣是极苦的。”
伊祁箬看了看他锦袋里的甘梅,想了想,还是拿起来吃了两颗。
“我不觉得。”
——同时,她这样说。
姬格微微一怔。
她的情绪渐渐被整理好,此间脸上绽放着和煦的笑意,对他道出自己的感怀:“其实这辈子我的确不该抱怨的,是不是?你看,这全天下最好的你,始终在为我苦心孤诣,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后来,姬格也笑了。
并肩在钟鼓楼上站了半晌,身边的人忽然笑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绝艳侯蹙了蹙眉,疑惑里都带了点笑意,转而朝她问道:“笑什么?”
“想起天音之谶,也挺有意思的。”她看了他一眼,“他从来都只去预言不幸,可是你——他是没办法预言到的。”
——她的命里,不光有高处不胜寒的凄绝与无能为力的苦痛,还有那么一寸光阴,是绝好的存在。
她说:“如果没有你,光是重熙,我便没法撑过去。”
听到那个名字,他眉眼中微微一动。
“重熙……”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始终想不明白重熙最后做的那几件事,不过,他还是道:“最后那一回,他可能没有背叛你。”
伊祁箬笑了笑,苦涩之外,更多一分释然,只道:“连你都说‘可能’,那这‘可能’,又有多大呢?”
姬格蹙眉未语,
她接着道:“你回来之后,最开始我也想,他去杀了夏侯尹,又给你送了消息去接尧儿,或许是因为不想我再见越奈,可是他明知那是我对温孤诀的承诺,他这是让我成了一个不义之人。他报了越奈的仇,可又是为了谁呢?”
这些事,她其实也是想不明白。
摇了摇头,她叹:“这些事那样矛盾,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二十几年,我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我的长兄。”
姬格转头看着她,有些自悔,“逝者已矣,我不该提。”
伊祁箬却摇了摇头,道:“我怎么也罢,我是担心尧儿。”
她的所有计划里,从未有这么一遭,是要那孩子知晓那么件最提不得的经年旧事。
“你心里明白,他迟早是要成为一位帝王的,你一直都将他往这条路上推,如今有这件事,对帝王之路,未必不是好事。”姬格缓缓出了一口气,叹道:“至于剩下的……我看他年岁也不小了,过两年也该成婚了,只要选好了妻子,许多事情都会好的。”
闻此,伊祁箬便笑了起来,“他年纪是差不多了,可是我看上的那丫头,可还差着几岁呢。更何况缘分的事,我只能尽力去算计,却终究不能强求,否则只怕是弄巧成拙。”
姬格垂眸浅笑,没有说话。
她的笑意便缓了下来。
片刻后,她道:“我知道,你私心里,该是并不赞同我此举。”
“也无所谓对与不对,随缘、随缘,水到渠成的话,我也没什么不赞同。”他望着不远处后宫的方向,缓缓道:“阿境将娆儿教的极好,我相信她会走好自己的路。”
话音落地许久,两人皆是无言。
最后,还是陆行的突然到来,将人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伊祁箬看着他,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帝姬、世子,”陆行面色不善,顿了顿,禀道:“我刚得的消息,海上战事有变,周将军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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