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三十年之后,宸极帝姬时常梦到昭怀太子。
——那个曾经名盛天下的仁德太子,那个她年少梦中爱之入骨的男儿,那个一身银甲含光,最终命碎琉璃滩的英雄。
那个她用尽毕生之力,为他成全一场所求的人。
不过这一次的梦里,有些不同。
不知是从何时何地开始的一场梦,等她有所记忆时,那幅画面,便是遥遥无际的孽龙岭中,她在央求——
“……我一直在努力,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从没忘记过,殿下……您要保佑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她只看得清眼前站着那个似乎很近,却怎么都触碰不到的人,她只记得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几近崩溃的对他说着:“求求您,保佑我……”
“不,”梦里的男子不动如山,听罢她的话,却是摇头,给予她一记‘残忍’的拒绝。
伊祁箬看不清越栩的神情,可是,她自己的心由于这一记摇头而狠狠一钝。
她听到越栩在说:“帝姬,你忘了,你答应过我,如若他有负太平,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犹如梦魇般的三个字,让她的情绪断线,就那么梦里梦外的不断回荡在她耳边、萦绕在她脑海里。
极尽试探的,她问她的昭怀太子:“您要我……杀了他?”
她不敢去想,如果这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自己应当如何做。
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梦里的人,给了她一个完全自由的答案。
“对不起,请容我再自私这最后一次——”越栩的声音幽沉而悲哀,最后,他告诉她:“你可以杀他了。”
那一刻,她看清了那双眼睛——满镌着悲伤与忏悔的眼睛。
“帝姬……帝姬……”
颠簸的马车里,思阙在旁将她唤起来时,她已经在那场梦里挣扎了许久。
她脸上带着泪痕,思阙见到她在梦中流下眼泪的一刻便慌了手脚,这才忙不迭的将人叫了起来。
伊祁箬倏尔睁开双眼的一刹那,外头夕阳昏黄的光芒透过车帘照射进来,刺在她眼睛上,让她恍惚了一瞬。
思阙将她扶起来,递上水袋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忧虑不减的问了一句:“您生梦魇了?”
压了压心头荒芜的情绪,伊祁箬没有回答,抬头撩开帘子往车窗外看了一眼,问道:“我睡了多久?”
“还不到半个时辰。”思阙叹了口气,眉间紧蹙难舒,近来,她无意中发现,主子的觉越来越少了,即便睡着也时常不安生,恰如适才这一回,分明已是三天以来头一次见她入睡了,可梦里却都还是那么不安稳。算了算时辰,思阙便劝道:“距王帐还有小半日的路程,您再睡会儿吧。”
伊祁箬摇了摇头,简单整理了一番,道:“罢了,睡着了也不安生,不如这么耗着。”
她说着,耳朵却忽然动了动,连神情都有些变化。
“思阙,你听——”
思阙闻言,不敢掉以轻心,仔细的动用了十分的内息去听,果然隐隐的听到了一阵呼之欲至的地动之声。
“是……马蹄声,”微阖着眸子去品砸这声音,忽而,一个福至心灵,思阙倏地睁大了双眼,眸中还透出一道精光,她声音提高,道:“逐云驹的马蹄声!”
——逐云驹,日行逾千里,可十日不食不歇,号称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头号名驹,亦是大梁王室传递烽火令的御用名驹。
伊祁箬眸光一闪,脚下狠狠的将车板跺了两跺,整个行仗便即刻停了下来,等她撩开车帘才刚走下车驾时,那一身血污、驾着逐云驹飒飒而来的传令兵已是赫然在望。
“参见镇国宸极大长帝姬,殿下长乐未央!”
伊祁箬甫一见这传令兵满身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样子便知不好,眉眼一蹙,利落问道:“前线有事?”
传令兵便禀道:“启禀殿下,今晨千代、连氏与铅陵氏互为勾结,自三方进攻无别城,至如今王帅领众兵将已受困半日,难以突围,王派了所有传信兵分往四方而去,属下正是要往帝都去求救的!”
听完了这些,伊祁箬心头一阵轰隆,脸色霎时便极不好看。
最坏的场面、这就是连日以来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最坏场面,没想到,最后还是发生了。
不过,再是无措之下,她到底还是宸极帝姬,只顿了那么片刻,她便雷霆不动的对那传令兵吩咐道:“你继续北上帝都,将此事禀报与皇上所知,不得有违。”
其实,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个道理她明白,重华也明白,可是这一趟帝都到底还是要走的。重华不知她正在往无别城军帐中去,是以对他而言,传令帝都为的是让自己有所准备,可对伊祁箬而言,眼下传令帝都,却是要看伊祁尧的反应。
明君,总不能只是说说的。这天下的未来,于她而言,都在那孩子身上。
传令兵听令,不敢怠慢,更不敢耽搁,行了礼之后便又上了路。眼见逐云驹霎时无影,思阙却极尽担忧,她看着伊祁箬又复深沉下来的眼睛,很不放心,“殿下……”
伊祁箬转身走过去扶住车身,半晌之后,方才阖眸叹道:“这些日子仗打得乱成了一锅粥,我早知道连华与千代江必有联络铅陵氏之心,只要铅陵氏同意联盟,那重华沈课之所在,必将面临三方合围之势,眼下倾国令出来,对我们而言不是时候,可对他们而言,却正是时候。”
铅陵氏身为十二世家之一,归于姬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此一来,四大世家勾连一脉,在地图上,就是于大梁疆土之上,由东到西生生割开了一条口子,这条裂缝以南的疆土之辽阔,甚至还甚于当年夜国的属地,这两个月以来,姬氏向南以攻近了出云城,照此下去,攻夺夜都千华,那更是指日可待的事。
而如今呢,那头的事还来不及多做筹谋,这一头,无别城外却已因着这一场联合而风云变色了。
思阙听着她的话,想到重华,便道:“之前王自也当虑至此,总该有所准备吧?”
她无奈的摇摇头,道:“这样的情势,即便事先有所准备,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不使自身全军覆没罢了。”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帝都即便即刻派援军前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思阙,”她缓缓睁开了眸子,思考间,似乎依稀有所想。
思阙闻此,立时抱拳应道:“属下在!”
她看着她吩咐道:“你将行仗原地安排好了,之后单骑去一趟连王帐——去找一个人,他会告诉你连军命门所在,带着他的话,是该自行其是还是入无别城告知与王,你自己决定。”
听了这话,思阙脑中所能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端嘉帝姬?”
“不。”
熟料,伊祁箬却是斩钉截铁的摇了下头。
她从车中取出自己的鬼面交给思阙,同时对其低语了几句话,之间思阙的目光随着她的话从惊讶一步步走到骇然,等最后将这消息消化明白后,却也来不及等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了。只见她抱拳应道:“属下定当不辱使命。”
说罢,她便往前去安排仪仗之事。
伊祁箬站在原地又沉思了片刻后,从旁牵了匹马,一人离开了大队。
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眼见着四下无人,她沉声道了句:“形魂出来。”
几乎一瞬间的光景,形魂便已出现在她面前,屈膝行礼道:“属下在!”
伊祁箬将人叫了起来,看了他半天,目光里浓浓淡淡,似乎藏着许多秘密。
“过白骨关去,”最后,她这样对他道:“找酿雪。”
暂且将这边安顿好了之后,伊祁箬独自驾马,昼夜不停的转头奔向铅陵炎的军帐。
原本,她从未想过要来这里——不管回峰城打着铅陵氏旗号的沈竟陵有多让她放心不下,可与铅陵炎同处军帐中的林落涧,却可以让她放心的交付半壁江山,然而这一切的信与不信,眼下遭逢于重华、沈课以及那万万将士的性命还有整个中西之境的安定,她再难坐视不理。
即便是这个时候,她也很有些统治者的觉悟,并未大摇大摆的从正道上长驱直入,而是在漏夜之时,暗中进了铅陵炎的帅帐。
那时候,帐中也不过将要安寝的守成王一人。
不顾铅陵炎吃惊的眼神,伊祁箬入了帐,径直走到正位上坐了下来,而后便定定的看着站在那儿的少年的眼睛,出口耿直,问道:“你想要什么?”
开门见山,铅陵炎听到这话不由一愣,随即却是咯咯的低笑了一阵。
其实给他些时间,他还是猜得到宸极帝姬的来意的——就比如当下。
笑完了之后,少年抬头昂昂然望着高座上的帝姬,启口悠悠然道:“我想要大梁长治久安,我想要铅陵氏富贵千秋,我想要这天下,归于太平。”顿了顿,他接着道:“当然,除此之外,我还要报姐姐的仇。”
对他那最后一句话,伊祁箬甚至已经来不及去顾及了,她所想的、所在乎的,无非只是那一件事——“这么说,你不准备接受倾国令的召唤?”
铅陵炎想了想,颔首行了个礼,道:“帝姬英明,如若今日坐镇回峰城中之人是我铅陵炎,那这倾国令,我就必须接。”
这句话,伊祁箬很明白。
依稀之间,她也想到了另外一些什么。
铅陵炎继续道:“您知道,世家之辈最重规义承诺,更何况这还是老祖宗以骨血签订的诺书,后世之人,是不可能做数典忘祖之事的,更不提倾国令中所记载的秘密。”
后半句话,他说的隐晦,然而两人眼神一对,彼此有都是心照不宣。
伊祁箬听到这里,已听出了一些门道,微微往后靠了靠,她问:“你的意思是?”
铅陵炎垂眸一笑,不答反问:“帝姬……信得过我吗?”
伊祁箬哼笑一声,干干脆脆的摇头道:“信不过。”
铅陵炎有些伤心,不过也是意料之内的答案。
他叹了口气,又道:“至少,您还信得过林落涧罢?”
伊祁箬眯了眯眼。
他便道:“您不必急,他已经在回峰城了。”
事情似乎正是朝着自己所猜测那个方向走去的,伊祁箬问道:“不知所为?”
他说:“劝降。”
“劝降?”
铅陵炎点点头,又道:“既是劝降,也是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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