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毒?”
“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此毒,可是这毒性太霸道,恐怕……”
“‘恐怕’?恐怕什么?”
“恐怕我这双腿,算是废了。”
当姬格的声音在幽深的环境中响起,兀然间打断了越千辰同聂逐鹿的对话时,那争论间的两人莫不一惊,同时朝榻上已经昏睡了十几日的人看去,眼里都满布着莫名的恐惧。
“侯爷!”
越千辰低沉的声音里不乏急切,他走过去将姬格扶起来,却是长久的无话可说。
“逐鹿……”姬格脸色灰白,在探过自己的脉息之后,他对自己的情况已经有了大致了解,此间看到聂逐鹿也在,不由的便问了一句:“这是帝都?”
那头那两人对视了一眼,聂逐鹿才要开口,姬格却已经清醒了些,将四下的光景收入眼中后,他便认出了这是哪里。
“唔……越奈的地方……”
——长绝崖的山洞之中,那个被越奈收拾的极尽考究,却终究难逃阴暗的地方。
算来,为了避人耳目,又能找到个靠谱的人来为自己医伤,也只有在此地了。
姬格还在那儿顾自的想着,越千辰却一直记着他苏醒是所说的那句话,眉眼皱得极深,带着些恐惧的问道:“侯爷,您的腿……”
“无妨。”姬格看了眼自己已然不良于行的双腿,却是不甚在乎的摇了下头,出口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那两人都是惊讶至极。
抬首看到越千辰脸色,姬格心里自有掂量,启口却是轻松的一笑,半是顽笑问道:“你怎么苦着一张脸?觉着对不住我?”
“当时来人是奔着我来的,您……”想到之前遇袭时的光景,越千辰此刻竟觉得连说话都是费力的,“您何苦……您怎么就为我挡了那一排毒针?您未免也慈悲得太过了!”
姬格平静的看着他,顿了顿,朝一边的聂逐鹿道:“逐鹿,烦你给我倒杯水。”
他一个眼神递过去,聂逐鹿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留给他俩一方空间。
姬格沉默了一会儿,垂首一边抖了抖身上的毯子,一边淡淡问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第四个人是谁吗?”
“嗯……?”甫一听,越千辰还没反应过来,须臾之后,他却突然明白了什么:“——!您是说……之前那人就是……”
难道,之前修罗城外妄图了结自己的那个人、那个连绝艳侯都只能去以血肉之躯抵挡而一时无法制衡的人,就是那第四个人?
在越千辰的惊疑之中,姬格平静的点了下头。
他说:“我的三师姐,她叫夏侯耳染。”
“夏侯……”念着这个姓氏,越千辰很容易的便将那人与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莫不是……他就是温孤诀的……姑姑?!”
姬格又点了下头。
“这毒针叫蝎影针,若是嵌在你身上,你现在就真是具尸体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双腿,无奈之后,却也有些欣慰,“我的内力比你深厚些,练得又是天狼谷的功夫,是以如今才能只废一双腿而已。你不必过于担心,只要记着,此事绝对要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是了。”
他的目光倏尔深重了下来,带着不怒自威的高贵,郑重的对越千辰嘱咐道:“你听好了,这件事,不准让第四个人知道。”
他说完,那头越千辰看着他,眼中的神情已经是难以描摹的无言了。
他不懂,眼前这个,究竟是什么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至极的疑惑里,他的面容已经有些扭曲,他问:“你怎么能这么冷静?能把这事情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你这是折了一双翼啊!你怎么能……”
姬格对此,一如既往,不过是置之一笑。
他说:“你不懂,我说再多你就都是不懂,是以没什么可解释的。你记住我的话,也就是了。”
“侯爷……”
许多年后,越千辰回想自己一生所遇每一个人,这其中,他待之情感最复杂的一个,就是姬格。
这个人身上,牵动着他许多完全不同的情绪。
情爱上的宿敌、比亲兄弟也不遑多让的感念、如兄如父的护佑,还有许多的受教和那一路走来有增无减的敬重。
姬格对他说:“绰绰这些年过的不好——她一直都过的不好,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至少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能让她分心,而不让她知道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明白吗?”
他耐心的说完这番话后,越千辰却几乎没怎么上心去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兀然跪了下来。
看着眼前深低着头,周身满布着愧疚的人,姬格眼里闪过一抹不可言说的情绪。
“你跪着,难道我这双腿就能好了?”他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越千辰跪在那儿,没有动。
姬格便道:“不如答应我一件事吧。”
跪在那儿的人倏尔抬起头,眸子里有了些光芒,定定道:“您说。”
姬格看着他,笑了一笑。
“好好活着,”他说,“也让重华活着。”
就是这一句话。
越千辰长久的怔愣着,最终,颓丧的坐在地上,恍恍惚惚的说道:“你还是在为她考虑……”
“不只是为了她,也为了你、为了重华。”姬格说:“他不是坏人,你也一样,我知道你们心里有仇恨,势不两立,可是就算为了娆儿,也为了长华,为了这仇恨不再延续,为了伊祁箬这一辈子活得有价值,你退一步,行不行?”
“长华……?”
这个名字,他不是没有听过,甚至于如果没出这件事,他还会问一问姬格,那个突然出现在帝都中,叫他‘爹爹’,也叫伊祁箬‘娘亲’的孩子究竟是谁。
姬格点了点头,对他道:“清娆的孪生弟弟,长华是他的乳名,他随母姓姬,单名——栩。”
之后,姬格将当年天狼谷中,姬窈诞下那一双儿女之后,自己与伊祁箬的所有安排,都告诉了越千辰。
最后他说:“往后对外,他就是我和宸极帝姬的儿子,长泽的继承者。”
那头,听完这一切的崇嘉皇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可姬格知道,他还是在听着的。
他对他说:“千辰,不管为什么,就算我倚着此事要你报恩也罢,求你,尽力结束这场战争,退一步,还天下一个太平,你想想,越栩至死都惦记着让你好好活着,有那么多人为你的命而牺牲,他们不是想要让你为他们报仇,你又凭什么打着他们的旗号去做作死的事儿?”
越千辰直到离开,也未曾给姬格一个答案。
聂逐鹿走进来时,姬格问了一句:“他走了?”
聂逐鹿点了点头。
他看着姬格,终究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侯爷,您这是何必?”
其实,也是句没什么答案的废话。
“我不过是废了一双腿罢了,他会没命的。”姬格仍是轻描淡写的一说,之后便转了话锋,对他道:“好了,还要烦你一件事。”
“您说。”
他说:“烦你打点一下,送我去个地方。”
永安九年四月,伊祁箬终于从西境战场回到帝都时,她与姬格已经有近一年未曾相见了。
“您之前不在,这是侯爷派人给您送来的信。”
聂逐鹿将姬格留给她的一封信与一只白玉匣交给她时,与平静的表象不同,他心里其实很是忐忑。
将那白玉匣打开时,伊祁箬看到那其中的一株古铃兰,眼中兀然便是一动。
“想必这一趟修罗之行并不顺利。”她将信看过一遍后,便叠好仔细收在袖口,那边聂逐鹿听了她的这句话,心头倏尔一紧,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她的下一句话,便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都躲清静躲到雪顶去了,姬异啊……”
还好,她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两人正说着话,酡颜从外头进来,行礼禀道:“帝姬,永绶王妃在外求见。”
“她?”伊祁箬很久没有听到与这个人有关的消息了,一时不由玩味起来,“呵,倒是新鲜……请到南花园吧。”
聂逐鹿见此,便道:“我先下去了。”
伊祁箬也没有留他,目送他离开之后,便径自去了南花园。
连悠然仍旧是一身嫣红的华装,风情着、妖娆着,只是远远的望着她置于一丛三角梅的之前的身影,伊祁箬又觉得是那样清寂。
都是孤独的人啊……
她屏退了左右,朝连悠然走去,未及开口,便听她站在那儿自语般缓缓道:“定王重华生在二月二国祀花朝节之日,先帝大喜,以此子为吉,以贤帝重华为名,一时引物议如沸……”
“听说,那一年,先帝为定王与修罗章灼王姬大婚建府,特旨一十八位当世一等的易经大师,耗时良久,勘遍了整个帝都的风水,最后,将地方定在了这里。”
“先帝为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造了一座最辉煌的府邸,可就在成婚当日,却又当堂下旨停婚。”
“这样一座绝好的府邸,一封,便是好几年,直到越千辰……唔,当时他还是沐子羽来着——直到他来。”
听到这里,伊祁箬终于冷笑了一声,开了口。
她问:“你来,就是为了看着这地方,怀旧忆故,让我听你讲一遍那些个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陈芝麻烂谷子之事吗?”
连悠然没有理会她的话,仍旧顾自说道:“那年重华没能在这里娶到他平生至爱的倾国美人,后来你们在这里成亲合卺,可却是天下皆知的同床异梦着。宸极帝姬啊……!你说说,那一十八位易经大师是不是联合起来耍你们伊祁氏?这么个地方,岂可称风水绝好?”
话音落地,她回了身,与宸极帝姬对面而立。
对此,伊祁箬只说了一句话:“风水再好,抵不过命不好。”
连悠然很认同这句话。
不过她也说:“征和治下至今,可也寻得出几个命好的?你与姬格、重华尚且如是,别人,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伊祁箬看着她,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刚要开口问时,思阙却匆忙的走了来。
“怎么了?”
看着她的态度,伊祁箬便有些掂量,知道她忌讳着连悠然,她便又添了一句:“说罢。”
“皇上……”思阙一顿,脸上极尽难看,终道:“囚禁了长华公子。”
那头,连悠然都是眉头一动。
“呵……呵……哈哈哈……”
伊祁箬断断续续的笑了一阵子。
“果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孩子……”末了,她点点头,问道:“他有什么话给我?”
思阙交给了她一封信。
那上头写着伊祁尧的条件,以及小皇帝为这个姑姑列出的罪状。
伊祁箬平静的看完了那信。
连悠然很意外的问她:“你似乎并不意外他走出这步?”
她摇摇头,“不意外,这本来就是我想看到的。”
那一句话里,连悠然懂得了许多。
她又问:“你为什么敢让我知道这些?”
伊祁箬哼笑一声,道:“你又不能改变什么,我都到了这一步,何必还要劳心防着你?”
“让你失望了。”半晌,连悠然垂眸一语,抬首看向她时,递去一封信,“我就是来为你改变的。”
——那是一封来自于连华的信。
这封信,让伊祁箬变了颜色。
她抬头看着连悠然,问道:“是那次浮光殿之变后,连华来见你时告诉你的?”
连悠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道:“伊祁箬,我一直都不喜欢你。可是没法,我到底还是连氏的人。”
伊祁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到底,这天下,没人算得过长泽子返。
最后,她对连悠然道了一声:“多谢。”
之后,她笑了笑,很是轻松的样子,道:“如今,我就更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酡颜急匆匆的过来时,甚至来不及行礼,便道:“殿下,皇上派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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