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皱了皱眉,分开人群走了过去。只见满地散落着刚刚打翻的水果白菜、鸡蛋肉案,二十余尺宽的街道一片狼藉,正中直直地跪着一条铁塔般的大汉。
他衣襟敞开,浑身上下尽是黑熊般的粗肉,须发根根直立如铁刷,一字形赤眉早已拧到一起,牙关紧咬,满脸俱是痛苦之色,脚边歪放着两把铁斧。
八个男人横眉怒目,手持兵刃,将他团团围住。
左边的三人,一人赤色虬髯、浓眉大眼,手里提着一条粗铁杖。一人满脸麻子,身长六尺,手持长叉。另一人瘦瘦小小,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手里拎着一根棉绳套索。
右边立着两人,一人紧身打扮,满脸黄须,三角眼,尖下巴。另一人光着膀子,浑身雪白的肌肉。两人手中皆拿着一把又大又宽的镔铁船桨。
面朝着宋江方向的二人,一人身背药箱,左手持着藩竿,右手提着一只风干熊掌,活脱脱就是个江湖郎中;另一人眼细眉单,两条手臂长满长毛,腰间斜挎着一口苗刀。背对着宋江的那人五短三粗,手里拄着一把大环刀,模样却是看不清楚。
只听那赤色虬髯者怒声喝道:“李逵,到了今天,你还有什么话说?”那跪在当中的铁塔大汉双目紧闭,依旧充耳不闻。
手拿棉绳套索之人大声道:“李二哥,还跟这种人⑧率裁矗靠煨┥绷怂,以祭奠大哥在天之灵!”
他横眉怒目,身形微动,似是要将手中套索绕在那铁塔大汉的脖颈之上。
四
一副江湖郎中打扮的那人却一摆手,沉声道:“老六,你这就不对了,我们兄弟八人虽要动手杀人,也从来都是杀的该杀之人。虽然大哥已死在这厮手上,但总要问个明白,好教他死得心服口服。”
他微微一顿,指着那铁塔大汉大声道:“‘黑旋风’李逵,我们兄弟八人,‘混江龙’李俊、‘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船火儿’张横和‘浪里白条’张顺,加上我‘病大虫’薛永,与你原本都是相识,今天我们要为大哥‘金翅鹏’叶洪报仇,你要是有何话说就快快讲出来,莫要让天下英雄耻笑我们草菅人命。”
李逵沉默半晌,突然咧嘴惨笑道:“用不着这样麻烦,你们赶快杀了我为大哥报仇!”
那三角眼、尖下巴的汉子早已急了,怒道:“你这混账,薛三哥让你讲,你为何不讲,莫不是心里在怨我们胡乱杀人么?以你的武功,我们八人合力也不一定就杀得了你,你若是就这样死了,传言出去,江湖上的朋友却会怎么看我们?”
宋江听到这里,心里不禁顿生疑惑。只听那李逵满脸痛苦之色,缓缓道:“我确实是杀了叶洪,你们为他报仇,我死不冤……”
那个满脸麻子满脸悲痛,身子微抖,瞪着李逵道:“大哥昔日一直将你当做亲生兄弟,但你却……却下得了手,真是……真是……”说到这里,他喉头颤抖,声音竟已哽咽。
李逵长长吐了口气,一字字道:“不错,叶洪确是条汉子,你们赶快动手吧!”
突听街头远处人沸马嘶,那浑身雪白肌肉的汉子面色一变,急道:“二哥、三哥,官府人马已到,再不动手可就来不及了!”
薛永大声喝道:“李逵,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讲还是不讲?”
李逵面如死灰,木然摇头。那眼细眉单、手臂长满长毛的人一声暴喝,掌中一口苗刀已化做一片雪云,朝他脖子猛劈下来。他却仍旧木雕泥塑一般呆跪在地上,不避不让,眼看立刻就要血溅当场!
突然间,寒光一闪,那口坚韧无比的苗刀竟从中断为两截,断刀擦着李逵脖颈一划而过。
八人俱全都勃然变色,转头四望,只见一个面带微笑、身长玉立的贵公子翩翩走近来了。
众人越看,越觉得此人丰采之盛竟是平生未见,超然洒脱的器宇简直当世无人能及。只听他微笑道:“各位朋友,能让在下说几句话么?”
众人已被他绝顶的暗器功夫所慑,再加上他的语气是如此友好亲切,具有令人安定的力量,各人此刻虽大多狂躁,却也不禁想听他说些什么。
李俊目光闪动,沉声道:“既是江湖朋友,主持公道最好不过。”
此刻十余名衙役捕快也已围拢过来,其中一个带头的腆着肚子高喊:“你们这些江湖把势,公然当街打架滋事,不要命了?统统他娘的给我带回衙门去!”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一柄明晃晃的九股钢叉已不知如何就抵住了自己的咽喉。一个麻子丑汉直勾勾地瞪着他,一字一句道:“再敢动一动,我就杀了你。”
他只觉得全身冰冷,几乎已尿了裤子,哪里还敢动弹半分。手下那些衙役投鼠忌器,更不敢上前救人。
宋江走到李逵身边,俯身道:“你错了。”
李逵愕然一惊,只听宋江又道:“你以为一死,就可以解决一切事情。你认为性命是你自己的,你就可以随便地选择死么?”
李逵不由自主道:“难道这有什么错?”
宋江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人的生命是上天赋予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便轻贱,不仅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你若是现在死了,如何报答养育你的父母?而那些希望你好好活下来的朋友,你又怎么能让他们失望?”
李逵的身子不禁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眶早已湿润。宋江望着他,正色道:“一个人如果到死时,这辈子却还未曾做过多少对这世间有益之事,那岂不是白活了?即便死,又怎能死得安心?”
李逵紧握双拳,冷汗已涔涔流下。宋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尖锐的针,深深地刺痛了他本已麻木的神经。
他的眼角无法抑制地突突跳动,目光中也充满了一种无法表达的、深切的悲哀。耳中只听得宋江最后道:“所以,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为了做一番事业,没有任何人有权送自己去死——”
宋江接着沉声道:“一个人只有自己先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你可懂了么?”
李逵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咬了咬牙,霍然抬头,说道:“我明白了。”
宋江微笑道:“所以你如果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妨全都讲出来,这八人都是铮铮汉子,决不会不分是非……”
薛永立在一旁,此刻忽然也厉声Сhā口道:“李逵,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李逵望着宋江坦诚而温暖的双眸,身子颤抖如风中之叶,终于一字字道:“好!我说……我杀了叶洪,只因他……他弓虽暴了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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