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见赵光霁屏气凝神,手掌轻抚,一曲婉转温柔的曲子便自琴弦之上缓缓流出。那春雷古琴的声音果然通透古雅,如天上而来。
李师师耳中听到那曲子,正是昔年司马相如对卓文君弹奏的那首《凤求凰》,当中蕴涵的爱慕之意缠绵缱绻,殷勤切切,心中已经雪亮。
——昔年司马相如到卓王孙家做客,便以此曲向卓文君表露心迹,二人情意相通,最后成就一段佳话。赵光霁此时弹出此曲,无疑正是借琴音吐露心迹。
只听赵光霁右手一挥,最后的音律已弹拨而出,余音绕梁不绝。众人的掌声也一齐响了起来。
李师师拊掌微笑道:“先生果然神技!”
赵光霁吟吟笑道:“姑娘谬赞。”
他微微一整衣襟,接道:“在下抛砖引玉,只为能再次聆听姑娘抚琴绝技,姑娘切莫推辞!”说着话,已将春雷琴推到李师师身前。
赵岚岚也拍手笑道:“姐姐的琴技一定比哥哥高多了。我也想听得紧呢!”
李师师微一沉吟,便也不推辞,抬手缓缓放好琴身,微微一笑,双手轻拢慢拨,徐徐弹起了一曲。
这曲子婉丽蕴藉,含蓄流畅,却非历代的有名琴曲,而是王安石之弟王安国所作的一首《清平乐》词。只听她轻奏乐声,复又婉转唱道: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衣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她歌喉如出谷黄莺,娇转清亮,圆润自如,配上渺渺的弦音,更是引人如痴如醉,赵光霁听了却微微皱起眉头。
——只因这首词,王安国的本意是比喻春天与歌女,并没有期望走入画堂朱户,却一心向往外面的自由天地。李师师此刻用在这里,自然隐含着拒绝之意。
李师师歌声如行云流水,丝毫不带烟火气,众人正入迷之际,却听弦声已绝,歌声倏止,只盼能再听数遍。
赵光霁心中虽微微有些酸楚,面上却不曾显露,拊掌大笑道:“李姑娘好高明的琴韵!好清丽的嗓音!”
他长身而起,朗声道:“寒舍虽小,却还设有一间‘听琴斋’,斋内有我二十年来悉心搜集的古琴。姑娘若还不累,就请随我前去一观如何?”
李师师含笑点头道:“学琴之人既然有名琴可观,哪里还有不看的道理?”
二
后院中的薄雾,几乎已和山间的雾结在一起了。
月光透过雾色洒下来,就像一首素素淡淡的诗。
一条曲折的碎石子路穿过后院,直抵达一间古拙的小屋。小屋石砌而成,古朴肃穆,在桂花飘香的静谧院角里自有一种别致。
屋檐下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听琴斋”三字。瘦金字体清秀俊逸、刚柔相济,自然是赵光霁的手笔。
一到了这里,赵光霁的整个人竟似忽然变得更有了光彩。他的神色风度本一直是含蓄的,温雅的,而现在,这种内敛的锋芒却已闪现了出来,不由得不令人侧目。
——也只有当一个人将要向别人展示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事物之时,才会有这样的光彩。
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柄铜匙,打开门锁,伸手拉开了门,微笑道:“姑娘请,我当先带路。”
李师师轻移脚步,走了进去。赵雷却动也未动。他虽平日里与赵光霁寸步不离,此时也只能守在门外——这个“听琴斋”,显然是不让任何人随便进入的要地。
门已阖起,静谧的屋内只剩他们两人。一股幽寒之气扑面而来,石屋内却又很快亮起了铜灯。
墙上有画。室中有琴。
画是一幅《听琴图》,一幅《筠庄纵鹤图》。
那《听琴图》中,一株劲松高耸入天,树下一人身着道袍专心抚琴,面目依稀就是赵光霁的模样。左右各有一人,一俯首凝思,一目视远方。画面完整和谐,意境甚美,李师师悉心赏看,耳中仿佛已听到悠扬琴韵与雄浑松涛合二为一,交融一体。
《筠庄纵鹤图》里却有二十只仙鹤。或戏于林中;或引水太液;或引颈而鸣;或涤羽于泉,骨活神从,曲尽真态。这两幅画意匠天成,纵非绝世珍品,也是极尽妙工。再看那落款,正为赵光霁所作。
——图虽精妙,确是为了衬托琴的。
并不大的石屋内却排着许多石案,每张石案之上都有一张琴。它们静静地卧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就卧在那里一样。每张琴边附有一张素笺,标明了它的名字。
“九霄环佩”、“枯木龙吟”、“宝袭”、“云和”、“独幽”、“一池波”、“松风清节”、“玉壶冰”、“海月清晖”、“鸣凤”、“飞龙”、“南风”、“鹤唳清宵”、“洒尘”、“清梵”、“潇湘夜雨”、“铁鹤舞”、“石泉”、“片秋”……有的琴镶满金银玛瑙、珍珠玉石、珊瑚贝壳,琴面如满天繁星,耀人眼目;有的琴却简单质朴得出奇,但又深藏着一种含蓄古拙的韵味;有的琴浑圆,有的琴扁平;有的长,有的短;有的肩耸形狭,有的颈腰内收。
黑色、栗子壳色、朱漆色、古铜色……梅花断纹、牛毛断纹、冰纹断、流水断、龙鳞断、龟纹断……这间石室之内,竟似已搜集了普天之下所有的名琴。每一把无不是当世的无价之宝,背后都蕴涵着一个或动人心魄、或风流倜傥的故事。它们已似乎是有生命的灵物,值得让主人用所有的心血去呵护和爱惜。
李师师也不知看了多久,才轻轻吐了口气道:“赵先生的墨宝形神兼备,精妙入神。而这里的珍藏,已是天下所有学琴之人梦寐以求的至宝。”
赵光霁凝视着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缓缓道:“琴纵是灵物,但也难比姑娘一颦一笑……”
他面对面地看着她,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若是姑娘愿意留下来,从今日起,这里所有的名琴连同《碣石调幽兰》真迹,便都是你的了。”
他虽一向气度雍容,从不开口求人,但此刻情之所至,还是不禁将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李师师低下头去,心中一片茫然。
——一个人若是被别人爱上,不论如何,总应该是件十分愉快的事。但这样的爱,偏偏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赵光霁虽然也是飘然出众,但李师师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她虽并不想伤害他,但偏偏又无法不伤害他。这样的话又要怎么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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