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宮迎了新人景氏进门,据说是新宠,宠的上天了。
那日有个宫女不过私下问了句“景侧妃可就是景姑姑?”便被当场责打了二十大板。
宫里廷杖也是有规矩的,仁慈点的分寸拿捏极好,看上去表面皮开肉绽,实则不伤筋骨,修养个十天半个月足以。残忍点的更是功夫,表面不过红肿看似无碍,内里筋骨早已断裂就此成了废人,当下直接遣出宫去,是死是活没人过问。
这问话的宫女就属于后者。
明喜宫的景姑姑听闻了不过笑笑,只道:“往年在家里,姐姐就是这性子,如今也不奇怪。由她去吧。”听者心惊,这话传了出去众人都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得罪这姊妹俩。
而后又有传,这景氏姊妹关系极差,景侧妃更是听不得景姑姑三个字的,就是沾个景字都不成。可这番谣言一传开,众人只当景侧妃无知可笑,她自己就姓了景,莫非还要弃了祖宗的姓氏不成。
可自那以后,景姑姑再未去过太子宮。
日子就这样说淡不淡的又过了几天,就在承奚王大捷荣归的前几日,宫里生了不大不小的波动,尹皇后身边的红人景姑姑凭空的消失了,无人之情。有人说是被景侧妃整死了,亦有人传是不甚跌入湖心的冰窟窿里,祭给鱼神了。
事发那天,严冬里难得的朗朗晴日照耀红墙砖瓦,衬着两三结伴走过的宫女的青色衣裙也额外透亮清新。只见一小太监直直赶往明喜宫,片刻后那人身后跟着凤兮一路直奔东边。
二人信步行至太子宮外,正巧见到几名大臣入内,凤兮远远瞧着真真切切,有刑部侍郎齐泰、吏部侍郎、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等等。
“姑姑这边走,这边听得清楚。”那小太监领了凤兮从偏门而入,一路遮遮掩掩走了许久,终于到一偏僻宫房外的窗户下停了。
透着那微微开启一道缝的窗,凤兮附耳过去听了个真切。
屋内气氛似乎有丝异样,透着尴尬,透着僵持,徐徐的熏香也难以令屋内的人心平气和,剑拔弩张的透着悬。几名与太子走得近的大臣们呼吸沉重,似有隐忧,凤兮敏感的揣测,这诡异的暗流中必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都说说吧,去年的票拟有些个至今未批是何缘故啊。”丞相淡淡的嗓音打破了沉默,犹如小石投湖,虽轻巧却足以惊扰平静湖面下静睡的鱼儿。
户部尚书叹了口气道:“丞相大人,您未在户部不了解我们的难处啊,这有些票拟可以批,有些……批不得。”
此话一出,那兵部侍郎急了:“怎么批不得,战事吃紧,我兵部已经忙的焦头烂额,预备军费多么紧张,怎可不批!”
“你们兵部紧张,哪比得上我们工部?皇上去年又修建了几座别院,一来一往几百万两是跑不掉的。”这接话的是工部尚书。
东宫承不语,太子闲坐一旁也不语,此二人一个品着茶吃着干果,另一个抱着手炉眯着眼晃着脑袋,倒真是听戏一般将在场诸位欣赏个够。
户部尚书见此,额上冒了冷汗:“哎!太子爷、丞相,您二位给做个主吧。为何不批票拟皇上问过几次了,可……可我户部实在拿不出银子啊。”
兵部侍郎性子冲动,听到户部的说辞自然先反驳:“笑话!朝廷接连三年加税,你户部早就吃得饱饱的,这区区几百万两怎的拿不出,莫非真的都吃到你户部的口袋里了!莫非我堂堂奚朝国库倒成了你户部的家私!”
奚朝自开朝以来,各部但凡用银子定要在年初报上预算,到了年底再呈上算好实际数额的票拟,不论多与少均由各部商讨,再将结果奏请皇上。皇上若是通过,户部予以批审,若是不过,自行承担。
这番票拟争端便源于去年国库开支。奚献帝在外省三地修建别院,尹皇后封信了新佛要建宗庙,太子宮重修大搞,南云王娶妃整了整云留宫等等。除此皇宫内务事,在外去年蛮奴甚是汹涌几次来犯,兵部军费又额外加了八百万两,这且不算西北遭逢旱灾,粮食短缺等诸多用银之处。林林总总算下来,实际开支竟高出去年年初预算三千万两。
这一数字震惊朝野,有人秘奏必是户部积习已重,应当追查银账。却不想细细追查账目之下,各部呈报的开支竟有门有理,各各有出处,有用途,根本查不出贪污纳贿之事。
如此,到了献元十七年,奚献帝命了户部该批的尽早批了,如若不批当以户部拿问。
这段故事凤兮是知道的,不过往年都是如此,大臣们藏污纳垢,贪赃枉法,户部被各部呈报的款项吞噬的撑不下去也不是头一次,不过此次亏空的数字确是大了些。查账查账,实则各部互相包庇,父亲生前常因此事头痛,可他身为武将,不司其职,不管其政,亦无可奈何。
隐约的,凤兮听出了不对,悄悄抬眸望去,但见东宫承一派悠闲自得,那户部尚书早已青了脸,又见兵部尚书,似乎神情有异——莫非此事与兵部关联最大?
刑部侍郎齐泰沉吟片刻,终问了话:“我说户部尚书你也别急,有什么事大家同坐一条船都会给你想个办法。究竟哪部开销最大,说出来听听参详一下?”
这一问,太子与兵部尚书均变了脸色,前者皱紧了眉斜了一眼齐泰,后者已坐立难安。
到此,凤兮有了不祥的预感。她今天会来此本就因为接了费忠仁的密报,说是已追查出景门一案的玄机,还暗示今次的密会定能透露出门道。
如此一看,这几人平日里看似分属太子、丞相两派,实则在亏空国库一事上倒属一伙儿。可,他们亏空一事又与景门何干?
那兵部侍郎脸色憋得涨红,终忍不住冲口而出:“开支最大的自然是兵部,本朝连年出征,难道这些都不用钱!这预备军费的亏空……你们……你们也没少分,到这里翻脸不认人了!那景如山死咬着咱们不放,当初大家也是一起出要谋断了他的后路,我兵部用了多少借口短缺他粮草,又用了多少名目换了军备,这其中一来一回的差额在场的谁也没少拿……现在好了,景如山终是除了,却都算我一人头上了!”
窗外的凤兮似已化作一尊石雕像,阴冷的风灌入领内,嘶嘶的扎人如渗入骨髓,指尖的冰冷颤抖,却都不如耳中所闻难以置信的言辞,骇人心扉。
她不知道还凭什么力量支撑着双足,随着眼前景物逐渐发花,幽黑的色森然融入,一个不稳,猛力撑住窗外矮石,平复着呼吸,指尖早已被深深刻入泥土,劈断了指甲汩汩冒血,她却浑然未决。
事实的残酷,真相的揭露,父亲的死,一切迷终于解开。
又是一阵冷风猛然侵袭,灌入鼻中卷起窒息的痛,凤兮胸口一股暖流直窜而上,终忍不住喷洒而出。
一旁小太监险些惊呼出声,望着她鼻下蹿出的血早已吓白了脸。
“您说话说的就不对了,别说分钱这么难听,若不是景如山手中握着那三分之一军权,又不肯交出虎符,岂会对大家造成威胁?说起来都是他顽固不化,不愿投靠太子殿下造成的。”
“这话你怎么不去跟承奚王说!你敢么你!”
“你!”
屋内后来的争吵,凤兮已经听不进去,只任由小太监搀扶着沿着原路返回,凝神听着他低声安慰,心里却冷的再也渗不进任何暖意。还没走多会儿,凤兮的双腿软绵的再也撑不住,扑跪倒下,那小太监惊呼出声,遂被她也扯下身来,严声警告:“别出声!去把费忠仁叫来见我!”
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点头。
凤兮满意一笑,眼底的阴冷比这寒天更碜人三分。
最终,凤兮并未直接回了明喜宫,而是到青石御湖边等候,费忠仁到了便令费行与那小太监守在十几步外。
费忠仁与凤兮见礼,望着她眸中的冷意竟泛了心虚,遂低下头。
凤兮一个劲冷笑,说出的话却平和无波:“该听的我都听到了,费总管冒这么大险背着丞相出卖丞相,今日的事凤兮绝不会说出去。”
“哪里的话,奴才这也是看不惯丞相所作所为,面上答应四小姐帮查景门一案,实则根本有他一份!”费忠仁谄媚着,遍布细纹的脸透着冷风更显干枯,犹如贴了假皮,扭曲着僵硬的线条。
凤兮斜眼瞄过去,其实早已猜透几分。表面上丞相与尹皇后结盟,实则均包藏祸心,尹皇后令费忠仁漏了丞相的底,便是要令相府与景门结个死仇。究其原因,还要说丞相在太子、南云王之间摇摆不定,左右逢源,终惹恼了尹皇后。
如今,尹皇后卖她一个人情,她定要奉还,而这费忠仁——亦是见风使舵之徒。今日的事,费忠仁虽出卖了丞相,可也保不齐他日会去丞相那告密邀功,顺便将自己摘个干净。
反过来说,尹皇后亦有可能是借了费忠仁这种性子令景门与相府互斗,终落个你死我活,而尹皇后所支持的太子一派便少了两个对手。
尹皇后、丞相、太子、南云王,这几个人有的曾试图要她的命,有的曾以花言巧语夺取信任,有的欲将她收为己用,若她只是一介女流又岂会有如此大影响力,关键莫非真在那调兵遣将的虎符?
据传这皇城内的兵马占了奚朝三分其一,除了奚献帝本人,护国公手中虎符亦可调派。这层兵马层层包裹京师,牢不可破,就算是承奚王可统领另外三分其二,若想侵犯京师亦只会两败俱伤。护国公死于蛮奴,不败军全军覆没,这虎符亦下落不明。不论是太子、南云王只要有了虎符,登帝位皆是举手之劳。于是护国公一去,众人纷纷揣测如此要物定留于最重要的亲信手中,而景凤兮最受其疼爱,定是首要人选。
凤兮闭了眼思索,心里终于将一切疑点贯穿。
难怪太子会与二姐一起。
难怪奚云启一回京便要见她,而东宫承为保万全特亲自上门。
难怪太子先欲除她,后又有意纳她为妾。
难怪尹皇后对无权无势的她假以辞色。
看来这宫里是不能呆了。
思及此,凤兮镇定了神色,巧笑嫣然:“既然事情发展到这步,公公不妨再卖凤兮一个人情,他日定当补报!”
费众人一愣,本能的以为此要求定是难办。可依着众人对此女的重视程度,那传闻莫非当真?到底帮还是不帮……他蹙紧了眉原地踱步,一直眯笑的脸瞬间绷直。
片刻后,他终咬紧了牙,决定再冒一次险:“这……四小姐是指?”
只见凤兮漾出个笑,漫不经心:“出宫。”
第一章
此次出宫,关卡重重,按照费忠仁的筹划既不能从守卫最松宽的西南宫门过,也不能走虎啸营铁骑护卫层层把守的东南门。最关键一点,明喜宫的景姑姑消失于宫中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令人事后回想琢磨摸不到半分线索,更不能联想到他费忠仁身上。
人不沾事,事不扰人,明哲保身,不见不闻,这便是宫中行走的不二法则。
终,费忠仁有了决定。趁着当日办事的女官驾车出行前,特将景凤兮藏于车内的暗格中。凤兮初见车内格局尚惊疑片刻,密不透风的细小空间只能容下身材纤瘦者,一来不会过分加重车架的重量,使得车轮的印加深引得守卫怀疑。二来就算是当场被查出,她也可装作毫不知情,全当被此二人挟持。
算盘打得虽响,可真到了实行的时候却非易事,那幽暗的空间令凤兮只得蜷缩身子,双手紧紧箍住双腿缩成个球,才可勉强盖上暗格的盖。本平坦的宫道均以青砖为主,平日打扫的连颗石子都未瞧见,可凤兮屈就于暗格里却感到额外的颠簸,浑身紧缩的连呼吸都难以顺畅,只能听见车轮滚滚声,隐隐说话声。
“听闻景侧妃昨儿个又打废个太监?”
“嘘,你小声点。”
“怕什么!又没外人……我听说啊,荥云王妃前日跟景侧妃起了冲突,好像就因为那景姑姑。景侧妃非说自己位份高,硬要王妃行礼,后来不知怎么吵了起来,王妃说了句‘你妹妹还替我穿衣梳髻,雉鸡飞得再高也当不了凤凰’……景侧妃一回宫就找人撒气,口口说道‘野丫头不争气,丢尽了颜面’……那挨打的小太监也真无辜。”
听到这,凤兮不由得冷笑。东宫荥当人一套,背面一套,这在她来看早已不新鲜。此女虽得东宫承真传,在宫中深受众人爱戴,可演戏的功夫却稍显欠缺。到底是年轻,遇事总难按耐焦躁,不多不少总露出点个人情绪。东宫荥自己或许还未发觉,当她说谎时眼神闪烁,而说到心虚处更是不由自主以扇半遮面,这分明是自我掩盖,并非表面的看似无心机。
过了会儿,车架停了,听外面侍卫低声问话,女官乖巧答话,一阵响动后车内似是又上了一人,那人动静不大,动了几下便停住了。
凤兮顿觉不对,此人所坐位置似乎正是暗格上方……
不多会儿,车架又起了。
出了宫道路更显颠簸,她只觉如那筛子里的沙子,颠的散碎,全身的骨架都零零落落不成一体。头也越来越痛,越来越晕,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车架终于停了,只听那两女官说了几句就下了车,可坐于盖上的人似乎并无起身的迹象。
凤兮心里咯噔一声,若是此人一直不动,她如何起身……若是等两女官返回,她还未有机会出去岂不是要就此回宫?最甚者,她已憋闷的喘不过气,四肢酸麻无力,就算真回了宫被人发现也该是死人了。
正当她心慌焦虑,思索对策时,突然一道强光照了进来——暗格被打开了。
强光刺目,那晕眩感额外的深。某种被人探视打量的局促令她不适,只得眯紧了眼,极力要透过缝隙看清此人。藏蓝色衣衫,青色皂靴,细白的面孔,如饮血般的唇,狭长的蛇目,不怀好意的眸光,竟是费刑。
“奴才扶四小姐起身。”那声低哑尖细的令人发麻,凤兮冷眼扫去,终拽紧他手腕爬出暗格,一时间手脚僵硬,伸直不能,只得慢慢揉捏。
“啊!景姑姑?”
那两女官不知何故竟如此快返回,一掀帘子愣了。
费刑背对着车门,她们瞧不见,可凤兮却被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惊住。在那庙堂外,她曾险些丧命于此人手下,那杀意也曾亲身体验过……
就见费刑转了身一把揪住二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尖刀,“唰唰”两声,一施力一放血,下手极快。
瞬间血光四射,那二女官只张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甚至连呼救都来不及,连恐惧都未融入半分,生命只停留在惊讶的那一瞬,绽放绚烂的火红礼花。
刺进肉的声儿令人心一紧,“嘶嘶”血的溅洒声,潺潺的却并不可怖。
那些都是凤兮第一次听到。
殷红色的血喷溅在她脸上、身上,留有余热,自两具尸体下蔓延而出汇聚成瑰丽妖冶的图案,染了一车,点点星星的散发腥味。
死与生仅隔一线之差。
死神总在不经意间浅笑而过,举手夺魂,潇洒而去。
而那操刀的费刑依旧冷着脸,冷着眼,仅在望着一脸淡漠的凤兮时闪过诧异,遂向外说了句:“走。”
随着车轮轧轧想起,缓慢前进,方才的事对于车内二人来说仿若不存在,一个自顾自得擦拭匕首,一个自女官身上翻出绢帕细细擦拭脸颊。
静谧的气氛,瞬息充满车内,静的阴森,静的令人窒息。凤兮直直盯着自那脖颈处汩汩冒出的血,它似乎没有停留的意思,争相外涌,雀跃欢畅。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血,殷红色、深红色、绯色、赤色,仿若各种复杂的红融入一起,承载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那是种最为绚丽的晕染,鲜活的彰显源源不绝的热力。
只片刻,凤兮蹙了眉,微微掩了口鼻,突然说道:“如果你再不清理,它们很快就会流到外面。”
费刑着实愣了,他未想到看到这一切,此女不惊呼,不吵闹,不哭泣,不逃跑,只冷冷淡淡的提醒他,居高自傲的神态好似容不得半点沙子,仿若她的蹙眉,她的担忧都仅仅是为了不引起旁人注目,亦或受不了血的腥味。
终,费刑默默的清理了现场。
待他利索的忙碌完后,声儿异常沙哑:“景氏都这么冷酷无情么?”
凤兮好笑的回视,眼底早充满了讥讽,出口的话更是噎人:“看费公公杀人杀的顺手,清理清的迅速,说出的话又这么风趣好笑,莫非入宫前是做屠户?常做家事?还是说书的?”
“呵呵。”费刑笑了,笑的阴冷:“四小姐就不怕也被我……”手往脖颈狠狠一比,眼神迸射暴戾的光,杀气一闪而过。
“第一,我不再是景姑姑。第二,你会来除了灭口也是受了费忠仁的嘱托送我一程。第三,你若要置我于死地,又何须杀了她二人。”凤兮淡淡陈述,说罢脚下抬起搭在对面,闭了眼侧靠一旁不再言语。
费刑,入宫前考过秀才,家里算是富足大户,却不知何故入了宫甘为奴才受人使唤。这段历史凤兮仅知于此,虽然疑点重重却无兴趣探索,就像她也有秘密一样,每个人总有一两件不为人知的事,有的可见光,有的丑陋不堪。
车架就这样摇摇晃晃颠簸许久,直到颠浮的动静愈来愈大,她知道这定是上了山路。
斜阳西落时,车架终徐徐慢了下来,凤兮启了眼,正望进费刑透着阴邪的眼中,不用说他定是时时刻刻警惕着,在打量间甚至不断揣测她的真实想法。
只可惜太监终归是太监,就算不是男人,亦未必见得懂女人。
她轻笑望去,毫不掩饰眼底的讥讽嘲弄:“我美么。”
费刑一愣,随即眯了眼:“我不是个男人。”
“噗!”凤兮笑不可仰。这话出自一个“男人”口中实在可笑,但闻女子质问的,男子大多只觉备受侮辱,气愤异常,听到如此冷淡平静的陈述,倒是头一遭。
“那费公公方才在看什么?既然不是男人何故盯着女人?”说罢,凤兮故意的往他那儿瞟了眼,特有激怒他的意味。
费刑并未接话,只打开车门:“下车。”
她挑眉浅笑,敛衣垂眸,姿态从容的下了车。
抬眸一望,一片空旷。
一间竹屋,徐徐青烟,一颗梧桐树,石桌矮凳,远目浓荫处,迂回深幽,层层树蔓交错遮挡,隐隐听闻潺潺流水声,清新舒畅,当真好山好水好幽静。
信步走入竹屋外小院,偏首但见小池清澈,竹制水车咕咕转动,伴着花香、药香,荡起水花清爽袭人。
恰在此时,门开,一老妪走出。
她布满褶皱的脸,笑起来扭曲蜿蜒,声音更是沙哑难辨雌雄:“恭请四小姐。”
老妪佝偻着腰背,拄着拐杖,行礼后又看向身后的费刑,怒目瞪了:“还不去干活!”话说着,拐杖铿锵落地,劲道十足。此老妪中气不浅,虽是面目狰狞却颇有威严,一身粗布衣挂却干净整洁,连丝皱褶都无,看来该在宫里呆过的才会如此井然有序。
费刑二话不说,卷起袖子扛起了斧子往林内走去,凤兮不解回望,又听:“这孩子不懂事,给四小姐添麻烦了。”
凤兮不语,顺着她所指直入屋内。
一片阴冷昏暗,丝丝寒气沁心脾,幽幽烛火闪烁,竹简层层堆落,好酒幽香四溢。凤兮扫了一圈,越来越好奇究竟此人是谁,竟如此好闲情,好雅致,好品味,好享受。
“我也是宫里出来的,不巧正是那混小子的娘。”
第二章
“我也是宫里出来的,不巧正是那混小子的娘。”老妪说的不疾不徐,凤兮不禁一惊,回首看去,只见那粗皮皱脸正蜿蜒出一道笑弧,被跳跃的烛火映照着,阴影斑斑,更添诡异三分。
凤兮不语,事到如今既然来到此处,这妇人又坦然不讳,她又何必问。
“四小姐请坐,可否听老妇说上一段故事?”话虽是问话,可语气的强硬简练倒占尽了主导。
二人坐于书几旁,凤兮随手一搭碰掉了一副画,画卷如拨云见日般徐徐展开,到了一半被一叠书挡住,隐隐瞧见所画女子皓齿青蛾,柔情绰态,输高髻别凤钗,禁不住好奇往下翻阅,竟是宫廷纱裙云袖,对襟反翻,高塑丝绦,身后裙尾如大瓣玉兰盈盈打开,铺了一地。
从画中人装束气质可看出,应是居于四妃高位者,又见下侧一首小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而印章处则有“费尽全绘”四个小字。
“保历二十五年……”凤兮就着烛火喃喃念出,这该是先帝在位时的事了,画中人合该也是先帝宠妃,可这费尽全当真闻所未闻。
“老妇闺名上秀下卿,这画中女人正是我。”沙哑犹如破布撕裂的声响于耳畔,凤兮猛然一惊。保历二十五年离现在不过四十二年,画中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这老妪却如风烛残年,实在不像花甲之人。
“画这画的人就是费刑之父。”
此话更是骇人听闻,既为宫妃岂可与画师斯通?若真如此又怎能活到如今?
凤兮沉吟片刻,已感到此事大有来头,只语气轻缓道:“宫廷画师选拔步骤有礼可循,亦要度过层层考关,在宫中行走与宫人无异,学上三、五月礼仪,直至做到知进退、守分寸方可,且为宫妃作画时有旁人监督,以防苟且之事。请问您与他……如何成事?”
老妪咧嘴笑了,娓娓道来。
本来自保历二十五年前选画师并无此繁复规矩,后来的谨慎选拔亦是因为一个人的过错——费尽全。此人年方十四,却已才华出众,语声清朗,身若谪仙,因知书达理,恪守本分而深得各宫喜爱。但此人有个怪癖,作画作画,确是蒙面观人。诚然,因他人缘奇佳,对他面貌好奇者不乏有之,只可惜此人一概不露真面。
当时先帝已过不惑,最宠爱的贵妃秀卿知文识墨,尤其喜爱作画,先帝为讨欢心遂令费尽全倾囊相授。秀卿本出身官宦之家,自小便爱吟风弄月,怎知先帝好武不拘小节且年岁渐长,与她言谈并不投机。此时费尽全突然出现,无论言谈举止,性情气质都与秀卿心中期望无二,且费尽全满腹经纶,能诗能道,尽得佳人倾心。
后耐不住秀卿恳求,费尽全除下蒙面的布,当真面如冠玉,朗朗少年。于是,月下互诉衷肠,有情人终越了伦常。
可“隔墙有耳,窗外有人”本就不稀奇,这二人的事没多久便被揭穿。
“人不沾事,事不扰人,明哲保身,不见不闻。老妇不但沾了,还沾了最不该沾的……后来,先帝欲赐毒酒,还说如果我肯认错并亲手断送此人,便饶我一死。”老妪的声儿沙哑的不像话,细听之下但闻几许哽咽哭腔。
凤兮不接话,脑中翻找所知宫闱秘辛,逐渐串联起来。那奚云浩也曾说先帝在位时,处死过几位宫妃,看来这秀卿也是其中之一。
老妪垂了面,继续叹息。
皇族天家,不论势力众寡,也都属富贵之人,可秀卿生性刚烈,宁愿饮下鸠酒也不愿苟活于世,哪知那费尽全临时反悔,口口声声说是年少不懂事,被秀卿引诱,恳请先帝饶他一命。一听之下秀卿震惊非常,跌坐在地不可置信,遂听先帝耻笑道:“这就是你中意的良人,好个少年英俊,好个贪生怕死!”而后,先帝再问秀卿是否后悔,秀卿只答:“此情不悔,此人却不配。”
“后来,先帝赏了毒酒与我,饮下后我容貌尽毁,人也被遣出了宫。没几日就听传贵妃薨逝的消息……那费尽全下落不明。哎,许是因为我饮下毒酒……费刑这孩子生下便非真正的男人。不进宫当个太监谋个前途,活在民间还不是受罪么。”
这话一出,凤兮不由心中冷笑。这老妪看似倾心交谈,实则说一半,藏一半,哭一半,笑一半,经历过诸多变故却贸然对陌生人袒露心扉,必然有鬼。需知道,权力以极,腐败以极,后宫女子的情爱大多沾染血腥,虽非战场杀伐亦为修罗场,有子出,无子出,得宠,失宠待遇大不同,更不要说当真聪慧贤淑与否,还不是听闻帝王一句话?
这老妪口口声声无奈叹息,既然了解宫闱地狱,又怎会忍心让新骨肉屈就一生?恐怕别有所图。她一说出宫,费刑便半路出现,随即来到此处,见到自称秀卿之人,对方又有意以话题试探,看来是有所图谋。
既然话到这步,就算她不问也早晚会知道个中玄机。
思及此,凤兮侧目看过来,摇摇曳曳的烛火晃晃的厉害,她锐利的眼细细搜索老妪周身破绽,只见脖颈间一颗小红痣。如果她未记错,那费刑颈间也有一红痣……抬了眼,见那老妪也直勾勾看来,眨眼间她只扯了扯唇,终相视一笑。
“老妇有一事相求,还请四小姐成全。”到底忍不住,这老妪微蹙了眉直言道:“我这不孝子先前得罪过四小姐,但也是身不由己,并非天生乖张好杀戮之人……如若有一日他遇到难处,或是遭遇险难,可否请四小姐帮上一帮?”
凤兮垂眸一笑,淡淡声轻柔回道:“就算我说没这能力怕也是无人相信吧?”
老妪不语,那笑容却意味非常,透着玄,与费刑如出一辙的细眸正眯了缝瞧人,望而生寒。
凤兮坦然回视,心里逐渐有了打算。
来此一行费忠仁知情与否暂不可判断,不过费忠仁虽说送她一程却肯定派人暗中监视,而费刑最有可能是那半途横Сhā一杠的人,企图劫胡。如果一切未料错,那费忠仁此时定派人赶了过来。
躲,是暂时躲不掉的。
至于下一步——必要先联络到谈辛之,可以她如今处境怕是连夏允都未必见得到,该如何……
正当琢磨,门外一阵步伐凌乱,紧接着费刑半含紧张的声传了进来:“母亲,有十来个人往山上来了。”
老妪只笑不语,凤兮徐徐起身:“来日再见。”
开了门,但见小池清水依旧,清风吹拂梧桐枝,如此好景欲即刻挥别,确有丝不舍,凤兮笑着悠闲坐于树下矮凳上,那上面事先铺了软垫,虽是粗布手工却软绵舒适,内里定是上等皮毛。
老妪未出,费刑站于她身后,踯躅片刻才说道:“请四小姐……”
“我自会保密。”她淡淡回了,径自往迎头树梢望去。
此时正至黄昏,浮云朵朵遮住了霞光,天边红黄一片浑浊到一起,恰如这般在凤兮眼中的乌合之众——片刻后,以东宫承为首,齐泰,费忠仁与一干侍卫跟从,一行人步履不停地上了山。
一目望去,各个一脸狐疑。
如此,她更加确信费刑此举,费忠仁事先并不知情,许是另派了人跟踪到此。那老妪心思深沉又岂会料不到这点,怕是早有算计,故意引这几人前来。
还未等凤兮细琢磨,静立片刻的费忠仁已与东宫承互换了颜色,须臾间千回百转。却见东宫承转首望来,与凤兮含笑明眸对个正着,幽光下盈盈秋水蓦然令他心一动,一时间却打消了来时想好的说辞。
“丞相官拜一品,举足轻重,刑部侍郎位居要职,俊秀之才,总管贵人事忙,□乏术,却不知三位怎的会相约这郊野小山?”凤兮一派悠然自得先开了口,拿定了主意与他们打太极,既然此次躲不过,倒不如揣着半碗水各自掂量,总好过让对方摸清底线,任人鱼肉。
“四小姐说笑了,本相听闻四小姐出宫,恐遇危险,身边又没个体己的人……”说话间特意瞄了眼费刑,但见后者冷目微垂,恭敬地弯了腰。
“呵呵,原来如此。”凤兮含笑起身,迎向那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目,回道:“多谢相爷关心。该办的事我都办了,该查的东西也都查了,如今我一身轻松,倒有兴致去相府参观参观。”
这话一出,齐泰脸色刷的白了,有种欲诉难言的情感噎住了心,兀自定了定神抬眼望去,正看到凤兮望向东宫承的神态,无形间清浅一笑媚态顿生,却隐含了一丝阴冷,一丝森然,那是种揣摩算计的眼神,不同以往的尖锐,令气势卓然上升几分。再细琢磨她的话,回想景如山死后那不知去向的虎符,观望她如今的淡定自若,莫非那调兵的玩意当已被她寻得?
费忠仁心里也不是滋味,想不到教了这小兔崽子多年,一心竟是胳膊肘往拐的,半路倒替自己谋算起来,幸好他派人沿路跟从,否则放掉了大鱼没处懊悔去。
至于东宫承,心思计谋非比寻常,所窥所想除了权力,亦不乏对女人的兴趣。
众人各怀心思,各怀目的,因身居地位、身处环境迥异,所掂量、惦记的事也各有不同,却均在片刻间没了主意。
又见凤兮款款走来:“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尽快下山吧。”
结果,凤兮与东宫承一行人回了相府,受上宾宽带。费刑随费忠仁回了宫,遭一顿好打。而承奚王帅虎啸营已连夜抵达京师外,等候宣见。
翌日,奚献帝宣召承奚王觐见,几千精兵、十三铁骑紧随其后整装入城,威严肃穆立时充斥了京师,泛着白光的金属、盔甲散溢血腥戾气,荣归军人虽是风尘仆仆却卷带不容忽视的杀气,瞬间席卷这座即将迎来暴风骤雨的皇城。恐怕,也只有浴血疆场披着无数亡灵的男人,才有资格在这乱世中划开新格局罢。
第三章
幽暗的室内烛火摇曳的厉害,映出一室跳跃火花,层层纱帐包围的床榻上,隐约可见妙曼女体侧坐床头,葱白指尖轻捞起半褪肩头的薄衫,一袭丝滑入水的布料衬着如丝的乌发洒了一身。
“皇上昨晚去哪了。”低低的问话自她口中说出,不远处一隐于暗处的声儿乖巧回道:“回娘娘,去了云留宫。”话音落,但见女子一手蔻丹扯住纱帐遂紧攒成一拳,使劲一扯,“嘶……”的一声断送了一面上等丝绢。
她心里的怨愤与日俱增,如波浪般汇聚一处伺机待发,全因个“孽”字。
尚记得与奚献帝初见那日,她不过一身简单宫装,身份亦不过卑贱的宫女,他的步辇恰经过却停了。待她抬首望去,缓步走下的竟是身着龙袍锦衣的天子,龙颜温和,笑的让人顿红了脸。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望着他伸过来的手,她竟不假思索的轻轻搭上,被一起带入步辇。
那一瞬间的决定,恰是将一生交与了他。
雨天,天降甘露。他拉着她的手同走在润草之上,黄澄澄的伞华美秀丽,罩住了丝丝绵雨,亦遮住了伞内春光。她依旧仰首望着,她的天,她的皇,她的男人,温润儒雅的面容,含情如火的眸子,她踮起脚尖轻覆上那薄而冰冷的唇,迷乱的双眸轻眨不已,睫毛颤抖的滑过他的面——直到健臂搂过腰身,她才安心闭目,任由他夺取主导。
众人都说她靠着狐媚功夫步步高升,可又有谁知那托付的少女心情真意切?谁又知每逢午夜梦回,他口中所道皆是“云儿、云儿”而非“尹环”。谁又知自云妃去后的每逢初一十五他并非寝于他的萧乾宫,而是去了云留宫缅怀亡灵。
云妃的猝死,似是在她与他之间立下一堵墙,将他的心隔远了,将她的情斩断了。
“尹环你怎可纵容太子犯上逆旨,仗着朕对你宠爱纵容,便任意妄为!云妃本无争夺之心,就算云启登上储位,你依旧稳坐皇太后之位,可你……云浩生性悖谬,屡次不顾父子之情,不及兄弟之爱,朕一早便有废立决心,就算你们连成一线,帝位仍是虚妄。”他声声冷语,半分不听她的解释,径自定下这难以解释的罪名,犹如寒冬一盆冰水浇来,彻底冻结了她的柔情。
富贵之乡,内里龌龊不堪,荣华之地,却无半丝良善。这便是宫廷,便是人间最地狱亦最天堂之处,人心叵测,祸福难料,她当年的小小心意也早化为尘土,随风而散,徒留手握仅余的权利。
懒懒的起身梳洗,脸色逐渐恢复红晕,尹环望着镜中的自己,尚不见岁月的细纹,容貌依旧艳绝六宫。女官上前为其整装,眸中隐隐浮现艳羡之色,端看此时尹皇后的素颜,哪儿有平日里冷颜不近人情的半丝痕迹,平添几分娇弱,诚如二八年华少女般,温煦可人。另一宫女巧笑奉上衣冠,绯的锦缎,紫的薄纱,翻领金边镶翠,钗环珍珠坠于丝绦数尺,金红外挂丝带嵌玉,层层华服穿戴,立时展现雍容华贵。
头顶高鬟望仙髻,金簪风钗步摇盈盈照耀,脸上虽红妆粉饰,可尹皇后左望又看却沉了脸色,遂挑眉问道:“景姑姑还未找到?”
“这……还未找到。”宫女立刻下跪,双膝抖颤,深深埋下了头不敢仰望。自景姑姑服侍以来,尹皇后的梳妆便由她巧手全负,日日换新,人也年轻三分,不若以往宫妆尽显浓艳华丽,反而缺了脱俗灵秀。几宫女心知做有欠缺不敢求开恩,心里着实怕受责罚,却听尹皇后又叹气道:“罢了,女为悦己者容,无人欣赏再美也没用。”
“娘娘,时辰到。”费忠仁低哑难入耳的声适时由外传入,引得尹皇后冷笑一声:“今儿除了承奚王,还有谁啊。”费忠仁低声回道:“太子、南云王、丞相与各部大人都来了。”
至宣政殿内,帝后入座,承奚王拜见,蒙受厚恩嘉许。可王爵之上无位再赏,奚献帝愁眉不展,遂道:“承奚王可有何想要的,但说无妨。”
太子冷颜,南云王面无表情,丞相笑意融融,各部大臣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承奚王又立一功,早已功高盖主,可奚献帝毫无警觉反而愈加厚待此人,身为帝王竟任由臣子随意开价,岂不荒唐?但听刑部侍郎齐泰请咳一声,那礼部、吏部、工部三位尚书均出列,道:“皇上请三思。”
奚献帝眯着眼摆了摆手:“朕金口已开,岂能反悔?”说着话眼中尽显精色,指尖有意无意的轻抚拇指上的玉扳指,左右扭转。
于下首的承奚王转首扫去,但见各部官员脸色灰败,似是吞了死苍蝇般各各有口难言,均望了过来,在他威目迸射的寒光中立刻心虚垂首。
“臣,求一人。”承奚王清冷的声再次响彻于殿内,这话突兀的惊扰在场所有人,太子侧目,南云王微怔,就连丞相都面露疑惑。
未等奚献帝细问,尹皇后婉然而笑:“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恩人还是仇人呐?”这话问的有趣,似有调侃之意,也似有挑衅。
“女人,一位臣心仪的女人。”承奚王朗朗声答,毫不掩饰眼底的渴求,神情间竟融入一丝笑意。
一听之下,奚献帝倒兴趣盎然,刚要问又被尹皇后抢了话:“能配得上承奚王的除非皇上膝下公主,否则本宫还真想不出旁人呢。可这公主之躯,年方十五,与承奚王怕是不配。”
承奚王锐目微眯,慢条斯理的答道:“并非公主,只不过一介平女。”
丞相出行接话,一派和煦:“呵呵,原来承奚王是有了心上人,可须知王爷身份非比寻常,寻常女子怎可玷污王爷美名?本相到有一人选,出身士族大家,容貌端庄,不知……”
“不必了,相爷好意本王心领。在本王心中,出身不论卑贱,端看人心。”承奚王淡淡拒绝,遂仰首望向奚献帝,炫黑如墨的眼中透着坚决,透着势在必得。
回视之下,奚献帝竟陷入恍惚。那年他不过乃一闲散皇子,整日饮酒作乐不问政事,却也曾听人谈起先皇与一宫女淼儿的情事。淼儿本叛臣之后,本该处死却念曾以身救过先皇,特令其在宫中为奴为婢,以示皇恩。可时日一久,流言四起,众臣皆道淼儿引诱圣驾,以卑贱之身断不可留于宫中,更遑论封妃受赏。
那淼儿,少年时的奚献帝也曾见过几次。生的肤如凝脂,面如白玉,体态窈窕,楚楚可人,放眼宫中亦是难得佳人,也难怪先皇心喜爱之。可碍于众人皆反,先皇纵使有意留之,也暗箭难防祸端伤其身。就在淼儿二次小产后,先皇终于决定遣送出宫令人好生照料,却在此之后不过三月惊闻淼儿噩耗,遂哀痛数月。此时,一老臣举荐秀卿入宫,凭借音容笑貌与淼儿竟七分相似,立时赢得先皇宠爱,一时风光无二。
那日淼儿出宫,也是以这种眼神瞧着所有人,透着坚决,透着势在必得,更多的是不甘、怨愤、恐惧,那里似诉说了诸多言语,令人生寒,令人心胆。
淼儿啊淼儿,莫非你当真心忧怨怼,要对这宫里恶人、宫里不平事要讨个说法么?
“皇上?”尹皇后见他径自回望承奚王,蹙紧了眉却不语,不由出声提醒。
奚献帝一怔,瞧了眼尹皇后,遂望于下首众人揣摩之色,只淡笑问:“承奚王说得好啊,好一个端看人心,难得。不知何女如此幸运?”
承奚王抬眸一笑:“景氏四女,凤兮。”
此言一出,众人蓦然一惊,丞相立时又道:“听闻景氏恰如昨日失踪,这……”
恰这时,一小太监门外传话:“启禀皇上,殿外夏将军求见。”
待宣见,只见俊秀将领夏允缓步入殿,身后跟一女子垂首莲步徐徐,一身水色锦衣,腰身高束,广袖盈盈摇曳,若轻云之蔽月,妖娆绰态,更衬体态襛纤得衷,修短合度。
待走近一看,赫然是景氏四女?!
凤兮跪拜帝后,遂盈盈抬首,娥眉青黛,明眸流盼,点上淡淡妆却是笑的意味不明,隐带几分诡异,几分算计。那笑恰似一缕春风,徐徐拂过众人发髻吹散鬓发,却随即而来冬末寒意阵阵,透着寒凉虽不刺骨,却也凉了半截心。
众人不解,丞相心底暗惊,尚琢磨凤兮何时逃离相府——待望向承奚王一脸成竹在胸,遂明白几分。
只听奚献帝问道:“此女可是景氏?”
凤兮巧笑答道:“回皇上,民女景凤兮。”那声,那样,透着陌生,仿若一切如初见,哪还有半分行走宫中游刃有余的神态,哪还有身为景姑姑时的生冷淡漠,只一副小女儿家羞涩之态,出入宫殿一切皆谨慎局促。
尹皇后皱眉不语,总算看出点门道。这承奚王只道心系“景氏四女”,从不言“景姑姑”,更加绝口不提景氏被辱一事,以及险些许给太子、南云王之事,感情是为了这出请婚的戏码?莫非承奚王以为只要随口一开,那景氏装作懵懂无知,此事便可成?顿时间,尹皇后心里起了不郁,有种被人戏耍愚弄之感,遂以为景氏是借她当了踏板趁机攀附权贵,眼神瞬息冷了几分。
第四章
眼见承奚王与那景氏做戏,尹皇后心里顿起了不郁,有种被人戏耍愚弄之感,遂以为景氏是借她当了踏板趁机攀附权贵,眼神瞬息冷了几分。
“哦?承奚王是何时对本宫身边婢女上了心,本宫居然毫无所知。”尹皇后这一问摆明是刁难。宫廷规矩繁复,为防内外勾结,宫廷内院女眷虽多,重臣行走亦有礼可依,就是当初尹皇后身边的红人巧月,在被派往相府之前也与丞相所见不多,景氏既为明喜宫姑姑又岂可与外臣私交。
话到此,在场众臣皆频频摇头,眼神暗示额外猥琐,摆明了不看好景氏品性。以承奚王的身份地位,娶妻当娶份,当娶贤,景氏虽出身将门,可既入宫为姑姑自是婢女,在份位上已不足为正妻,更遑论尹皇后此时以一句话定罪,刻意透露景氏行为不端,不守本分,将那“贤”字亦一同抹煞,想来就算入门也是贱妾。
承奚王只淡淡一笑:“去年深秋,臣送回护国公,四小姐虽言谢,臣却自觉有愧。后幸蒙四小姐不弃,倾心相交,四小姐气度、见识乃臣平生仅见,此生再无悔恨。护国公曾于臣有恩,四小姐于臣有情,臣曾立誓不破蛮奴不娶贤妻,而如今蛮奴已破,臣理应请娶景氏。”
承奚王言辞淡定自若,谈笑风生便将局面扭转,隐隐约约的将景氏品性才情推高了一阶,大有不娶佳人当悔恨终生之意。再望景氏,双眸含情脉脉隐藏痛楚与欣慰,听闻一番话似要垂了泪,却任凭那水雾氤氲于眼眶内打转迟迟不下,情动隐忍之间掌握的分毫不差,既不会多的失了矜持,亦不会乏的显露矫情,欲语还拒,更突显两人情到浓时,有口难诉衷肠的感动。
气氛瞬息扭转,太子、南云王都不由微怔,前者冷颜晃过懊恼,后者淡笑融入慌乱,却不约而同直望向场中二人。
但见他们目光相交不回不避,承奚王如墨深眸难得蓄了温意,景氏如水之目遂再容不下其它剪影。
一时间,胸中钝痛,太子、南云王均口中酸涩,欲说些什么却再找不到恰当言辞。
“哦?这也难怪……”尹皇后状似大悟,玉手轻抚额角似是回忆些事,眼角却瞥向奚献帝,见他神情淡漠遂起了妄意,口出惊语:“也难怪承奚王如此热血男儿胸怀一片相思,原来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话落,众人眼神均望向尹皇后,奚献帝亦挑眉看来,遂又听到:“古来今往女子贞洁最为重要,亦是妇道恪守之准则,试问若是失了贞洁亦或受辱、受侮者,又以何颜面回报承奚王情真意切?”
需知道,朝中士族达官均乐于争权夺势,对于边关战事倒无人问问,也就造就了今日的承奚王军权在握,只手遮天的局面,但凡有何内乱外祸均要依傍其一二,反而致使文臣如何手段翻云亦不过在朝内,于外则寸步难行。
诚然,请婚这出戏本是承奚王与景氏早有默契,借着大捷荣归的机会,特请圣上赐婚,名正言顺……
前日子夜,那护送景氏出宫的车夫一路寻到夏允告知情况,夏允遂连夜出京禀报承奚王。由此承奚王仅带十三铁骑乔装入城,连夜奔赴相府。
当时,景氏正连夜思索出逃对策,那门外便通传南云王前来,她不由心里一紧,顿觉出了虎口又入狼窟,更鄙视丞相既为南云王岳父,却暗中帮其与她私会,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奚云启入门便一幅心急火燎的样子,上前一步欲搂凤兮却被躲开,不由哀声道:“凤兮,你总算出宫我也安心了。既然那皇宫并不适合你,你且在此安心住下,日后待我寻得机会一定……”哪知,最后“娶你过门”四字还未脱口便被她打断:“南云王美意心领,夜深人静,你我本不适合独子相处,未免惹人闲话您还是尽早回宫吧。”
话虽说得恭敬,凤兮却不禁在心中冷笑。尚记得她往明喜宫之前,奚云启还有意暗示令她借机感染尹皇后,令其转了支持。如今一看她出宫,却又以情谋私,试想该是为那不知在何处的虎符。
如此,凤兮心里便有了计量。既然众人都不敢肯定虎符何在,这便是她最有力的筹码,可身在相府受人钳制,她也怕早晚会被拆穿任人鱼肉。
正当此时踯躅,门外却响起呼声:“有刺客!抓刺客!”
屋内二人均一愣,奚云启游移不定,本不想放过此软化凤兮立场的机会,可若真因刺客而暴露身份,“南云王漏液离宫”的说法传来出去定令奚献帝怀疑。
而凤兮也是怔了片刻,一时间也不知来人是谁,只道:“王爷还是先回吧,为了您的安全,你我之事来日方长。”
但听此言,南云王心下一动,顿时泛出柔情,刚要伸手过去却听“咣当”一声巨响。
一身穿黑衣,黑布蒙面的男子立于门口,锐目扫向二人不由说便一刀刺来。凤兮眼光一瞄,先一步巧妙闪躲于内室,透过珠帘观望二人频频过招,不由心底一惊。
原来奚云启并非文弱儒雅之辈,不但身手敏捷还出招极准,但见他招招攻向来人要害,虽被一一化解却犹如波涛之势,连绵不断。此人当真深藏不露,妄她曾倾心以对,却连对方身怀武艺都不知情,如此一看奚云启心机颇深。
高手过招分分不停息,稍有错漏定会连连败退。凤兮只看着仔细却不心急,不由得琢磨究竟何人会知奚云启在此?再看刺客招数并不陌生……当真是行刺,还是另有所图?
正当揣摩时,身后却一紧,一股力道来势凶猛,未等她作出反抗已被一黑影拽入怀里拖往内室。始料未及,口鼻先被掩了发不出声,她心尖漏跳一拍,双目直瞪向来人那炙目灼灼,脑中早已一片空白。
那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令人心慌的眼神,健硕的身体……怎会是刺客?!怎会是他?!
“别出声,只听我说。”低哑的声响于耳际,她连忙眨眼。
隐隐的他胸膛起伏,原是汩汩笑意溢出,又道:“出征之前我要的答案,你可想清楚了?如果这辈子注定要一同颠覆坎坷,你可愿意?”
难掩胸中激昂,凤兮早已找不到了声儿。
听不到她的声,深吸口气只觉馨香扑鼻,触目那晃着水光的大眼,那难掩激动地神情,不需回答,只感她头轻轻点了下,这微乎其微的动作便足以令他心跳剧烈。
刚放了手,她冰冷的指尖快速拉扯下此人蒙面,随即毫不客气的Сhā入他发间将其拉低,紧紧攀附着身子遂垫高了脚尖,直吻而上。
掠起难以言喻的颤抖,通体战栗充满了快意,在他火热的眸中,嘴角轻笑饱含的期待里,她的热情,她的执着,她的欢喜均无保留的汹涌而出。那双盈盈秋眸再不无助,再不彷徨,那纤弱腰肢承载坚韧的灵魂,苦苦支撑,如今已有双健臂将其禁锢,成为她的天,她的男人,她的荣耀。
“嘶!”一声低呼,他轻舔掉嘴角的血渍,望着怀里坏笑着一脸霸道的女人,心里仿佛被一下子填满了。
“咬了你,留个印记,以后你就是我的男人,我一个人的!”耳中听着她的大言不惭,有种甜丝丝的感觉缓缓注入灵魂,那是种新鲜的领受,从未体验过,却不排斥,就连这句话他都无意反驳,甘之如饴。
“如此凶悍。”咕囔了声,他欲再低头俘获却听外室响动愈来愈大。
“你究竟何人,为何行刺本王!”听奚云启的话音,该是缠斗了好一会儿,气喘吁吁却有周旋的趋势:“宵小之徒,见不得人,本王就是除了你也不光彩。”可惜不论他如何出言讥讽,那刺客依旧沉默。
突然,刺客冷目一扫,狠招其出,刀刀力道极大,只听闷哼一声,奚云启被砍伤右臂,恰此时听门外大声喧闹“抓刺客”,内室二人见时机紧迫再顾不得纠缠,他先低声交代了几句,见凤兮点头便先一步翻窗而出,外室刺客见凤兮又走回外间,心知时机成熟,也夺门不知去向。
刺客遁逃,奚云启受伤,凤兮一副心焦重重的样儿,语出关怀几句。丞相赶到遂先派人护送奚云启回宫,特令人严加看守相府,却不知“那人”早已交代了凤兮:“卯时三刻,东宫承赴早朝,自有人前来营救。”
这句话一直缠绕凤兮心头久久不去,低哑沉厚的声魂牵梦萦,整整一夜辗转反侧,只待翌日卯时至冲出相府,直赴宫廷……
命里有时终须有,直至这日凤兮才体会各种真意。亲人离散,情爱遗失,一切仿若噩梦冲来,可那人的来势汹涌,那种野心充斥胸怀的激荡,她却在片刻间都得到了。
原来,她本不是娇弱的锦带花,注定做不来雍容皇妃,受不起世人拥戴,更无能力享受荣华富贵。她,只是飘荡在风雨中独立于世的杂草,注定活在血腥杀戮中,注定一辈子游走于血雨腥风,甘愿在那人的臂弯中承受风吹雨打,狂风暴雨,一同颠覆沉沦,一同堕落宁赴修罗场。
原来,一切是非对错均因对象不同。
第五章
“古来今往女子贞洁最为重要,亦是妇道恪守之准则,试问若是失了贞洁亦或受辱、受侮者,又以何颜面回报承奚王情真意切?”尹皇后这话一出,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景氏不贞不洁,众人一听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不论是太子党、东宫盛,亦或是南云王之流,均不会乐见此婚事成,且不说承奚王屡战屡胜早已深得民心,就说景门于民间声望亦非同小可,需知此二人联姻,对承奚王之势有如如虎添翼,瞬息令其势力节节升高。况且那三分其一军权如若真在景氏手中,如此岂不是再无人可与承奚王匹敌?
三分忌惮,三分揣测,三分忧虑,事到如今已火烧眉毛,在场众臣不论为私、为公、为己、为他,谁人不心慌,谁人不畏惧?
可见当事二人神情淡然,承奚王并无愤怒,就连景氏也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仿若尹皇后此言与他们并无关联,全是旁人故事。
承奚王、景氏相视一笑,尴尬气氛哪见得半分?
又听承奚王道:“皇后关心,臣铭感五内,只不过这女子贞洁一事,微臣一向看的淡,若是因为世俗之见,蜚短流长而错失真情,岂不荒唐一生?”
乍听之下,奚献帝、尹皇后均脸色微变,往昔云妃薨逝之谜徒留一丝遗憾于此二人之间,正如那 “错失真情”四字,令人唏嘘。尹皇后又岂会不知承奚王话中讽意,心底伤疤仿若被直射而来的利剑穿透,“嘶啦”一声突兀掀开脓疮,黄红色的脓血汩汩溢出,顿生扎人的恨,撕裂的愤。
“话虽如此,可承奚王毕竟身份不同,若是贤妻之名未得证实,那失贞一事却被传至街知巷闻,届时不但王爷名誉受损,就连皇上威名也恐有污啊。”尹皇后低低淡淡的接了话,明说了赐婚一事不妥,是打定主意要棒打鸳鸯:“当初本宫也是看她可怜才收了做宫人,以期此事淡化几年再寻个好人家指了做‘妾’,可如今……哎!”尹皇后状似苦恼大叹,又将景氏身份贬了一阶,斜眸一瞟见奚献帝脸色已沉,不由心里大快。
“巧了。”承奚王虽微微蹙眉,语气却仍不疾不徐:“臣亡妻李氏虽出身官奴,却知礼守份,善诗书。亡妻宋氏亦曾为姬,却打理王府井井有条,令臣出征在外全无后顾之忧。论及出身,贞洁,臣从未以此衡量她二人,又岂会以此评判景氏。臣只知世间万物贵乎真心难求,既觅得乃臣之幸,于愿足矣。”
心跳铮铮有声,全身的神经都兴奋舞动的告知凤兮,这男人不拘于男女之别,不促于世俗之见,只为渴求一心,才当真顶天立地值得托付的人。
思及此,凤兮更扬起了头望向呆愣的帝后,心底快意非常,仿若久旱逢骤雨,细弱枯草却丝毫不畏惧,宁愿颠覆于风中浪里,情愿承受被浇灌灭顶的窒息感,亦无怨无悔。更如那脱缰野马,一旦拉开缰绳亦畅快奔赴于草原、沙漠,肆意享受通体舒畅,即便遭遇悬崖陡壁亦不过在拔足翻越的一刹那,是一跃惊险而过亦或是跌入万丈深渊,但求一快解千愁。
众人尚在寻求说辞,承奚王已诡异一笑,再次语惊四座:“况且,那宫房受辱一事……臣既为当事人又岂会不知情。”
话一出,群臣呼,但听惊喘诧异声此起彼伏,但见众人眼珠子外凸骇人,仿若见了鬼魅魍魉般惊恐异常,何止不敢置信,只怕是下巴都已掉落一地了。
再望向那景氏,但见她坦然自若,清浅一笑已足具倾城,淡然姿态早已超脱以往,侧脸弧度秀丽,微仰的下巴线条优雅,眸中浮浮沉沉,深幽难测底,那唇畔笑意似有非无,意味颇深,令人揣摸不透真实想法。
原来那晚……
真想大白,再无异议。
良久,奚献帝仿若先找回声音,沉沉的不显波澜:“景氏,你可愿嫁与承奚王。”
凤兮心中早已汹涌澎湃,脑中翻转数次激荡难耐。宫闱之深犹如阴寒刺骨的冰窟窿,庙堂虽高犹如豺狼虎豹横行的野枯林,民间流寇肆虐更如蛆虫啃咬的尸腐肉。而他,恰如熊熊烈火,烧的妖冶,焚的肃穆,以凛冽的杀气纵横疆场,以浴血的耀光叱咤朝堂,阴冷邪气、厉鬼妄神均化为血水,战火纷飞亦敌不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她,还有何可犹豫的?
只见凤兮双膝微弯行了个礼,眸笑唇翘回望承奚王,不过须臾刹那间,已风华绝代:“纵使来日坎坷疾苦,纵使遭遇腥风血雨,不图富贵荣华,不畏艰难险阻,即便洪荒一世,妾亦愿生死追随……与君相伴,何处皆逍遥,何处皆归宿。”
话音落,已有哽咽声,可那眸中坚韧之意,顽强之念早已迸发,令在场众人心惊胆颤,那如钢铁般的意志再难动摇。
承奚王冷颜柔了三分,隐有动容之色,却令奚献帝恍惚片刻。
像!真像!当真像极了淼儿!如若不是身为军人,一派肃杀之气,那俊朗妖异的五官岂止“俊美”二字可形容。而立于他身边的景氏,虽生来秀美若芙蕖出渌波,可一观方才言辞举止,知进退,晓大义,平生出的凛然之气,足看出胸襟高广。
奚献帝敛目,恍然一笑:“这事就这么定了吧……朕令承奚王与景门四女凤兮择日完婚,赐封号德兮夫人,立正妃位。”
一语出,定混局。“当啷”一声不知谁家心砰然碎落,却见太子攥紧了拳头,青筋尽显,一脸苍白面容竟泛了青。南云王脸色灰白,仿若被定了身般呆愣直矗。又见丞相、尹皇后之流僵住笑意,似哑巴吞了黄莲,再难开口。
一切尘埃落定——承奚王在笑,景氏在笑,奚献帝在笑,就连夏允亦在笑,金殿辉煌,梁柱横亘,衣香鬓影,谈笑风生间,枭王耀凤,比肩而立,再无外力可撼动,动荡时局遂悄然而破。
议后,奚献帝宣承奚王、景氏入内参见,费忠仁身旁侍候。
谈话间,奚献帝详问景氏过往,景氏恭敬行礼,遂娓娓道来。原生于将门,本弱质纤纤,忽闻鼙鼓起硝烟,父骤然逝于疆场,令铮铮景门轰然倒塌,昔日窈窕女沦落如斯,遭人左右,任人欺凌,幸得承奚王不弃,宁为挡阴风遮暗箭,她亦愿执手情丝绕。
听闻她一席话,奚献帝唏嘘不已,不由感叹:“护国公有此女当真死而瞑目了。”
却见景氏微微蹙眉,遂反问:“敢问皇上,为将者为国捐躯,是否分所应当?”
费忠仁高声呵斥:“大胆景氏!”
哪知景氏毫不畏惧,仅阴冷再笑道:“庙堂虽高,狼豺登仕,殿阁之柱,蠹贼侵蚀,兽心畜行之流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权,社稷危殆,民坠涂炭。敢问皇上,如此江山政权是否还值得为将者舍生取义,浴血奋战,即便身首异处也应无怨无悔?”言辞间,景氏步步紧逼,词句缜密,字字珠玑,当如俯瞰精网中顽虫的蜘蛛,密而不透的萃取毒液,张开利爪,却迟迟不动仅直盯猎物挣扎,肆意享受它对死亡的恐惧。
“你!大胆!”费忠仁再次高呼,涨红老脸的纹绷得死紧,一身皱皮震颤,看来气得不轻。
景氏冷目以对,身边的承奚王早已紧握她的手,许是示意言尽于此,不必多说,许是给了一分支持,一分了解。
护国公景如山之枉死,全因朝内结党营私之果,令她不吐不快。而太子一党胡作非为,屡次联名弹劾忠臣良将,丞相一派甚至号称“东宫盛”,所行所言早已犯上越界,不忠不臣,更遑论后宫干政频频,私设刑法,与皇子、外臣明勾结暗谋私,此等狼心狗行之辈,此等朽木禽兽之流均安然肆虐,啃食江山,反而诸如护国公者含冤莫白,岂不荒唐?如此奚朝,如此政局,当真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
景氏言辞大逆不道,理应重罚,可反观奚献帝却面色祥和,仿若方才景氏所言不过请安的吉祥话,却无人窥见奚献帝敛眸中精光一猝而逝,半闭了眼遂抬首望去。但见景氏眉淡扫,目平和,神情不悲不喜,纵使观察入微亦寻不到半丝波动,隐约间却透着睥睨天下的气度。
“她就是你选的女人?”奚献帝的淡淡声极突兀,却是向着承奚王。费忠仁一惊,景氏不由一怔,谁也料不到才被冒犯天威的圣上竟会有此一问。
承奚王扯了扯嘴角,答道:“得之我幸,再无旁骛。”话落,遂低头望去,灼灼华光映照一窈窕剪影,真真切切当当,清晰无雾,眸中仅有彼此。
刹那间,奚献帝面上涌出一片惆怅,那神情并无怒意,徒有三分懊悔,三分自嘲,三分不明所以的意味。
“得之我幸……既是如此,也罢……也罢。朕乏了,你们退吧。”奚献帝以手支颐,露了疲态,费忠仁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摆了手挥退。
承奚王、景氏再次行礼,但见英挺之躯伴着淑女华衣,携手往外行去。苍茫大地,众山矗立,土地肥沃,瞭望无际,若为耀阳俯视群小,揽如画江山,需一统天下的勇气才可为。登宫阙,触目九天金碧辉煌,璀璨荣耀加身,亦只有与生俱来的智慧才可征服。
后话:献元十七年三月,承奚王娶正妃,号德兮夫人。虽此后民间流传此女不守贞洁,有违妇德,然夫妇二人鹣鲽情深,德兮夫人于婚后亦持家有道,相夫有功,谣言终未得证实,难以追究。
第六章
献元十七年三月,承奚王与景门联姻,称一时佳话。
当日,王府内红绸艳艳,高灯齐挂,欢声笑语,众人那吉祥话说不完道不尽,此起彼伏,一派祥和。
这厢礼成,新人入洞房,到场宾客无不纷纷敬酒,大有灌醉承奚王之意,且苦了频频挡酒的副将夏允,不多会儿已被一波还一波的烈酒灌得面红耳赤。
放眼望去,觥筹交错,滔滔不绝,看似众心欢愉,实则暗涌不断,言不及义,笑里藏刀。
府外各派密人早已安放,阴风萧萧,仿若骤雨将至。
谁不知一荣一枯,民间贩夫走卒尚知竞争求生,身处权势顶端的达官显贵又岂会不懂盛衰荣枯往往仅在一线之隔,如此联姻,于外势如雷霆万钧,于内亦坚不可破,遂局面难以扭转。
可京师重地往往线路颇多,交缠繁密,关系千丝万缕,此时太子党密人、暗卫分别散布于王府外四角,隐身之际亦可见南云王、丞相府密探,一时间风声鹤唳,波涛汹涌,众人伺机而发,却不知何谓时机,时机何来。
当此,喜宴上欢声笑语,凤兮则挥退婢女独坐于新房内,除了繁冗嫁衣,洗净红妆粉饰,散开云髻雾鬟,便信手翻开一卷史书,细细阅读,心无旁骛。
直到红烛染了小半截,才微微一笑,执笔书:“观天下,宰辅擅权,朋党为奸;奸后干政,觊觎朝堂;皇子阴鸷,忘大义弃伦常。国祚日衰,紫薇星颓,江湖之远,无贤能可求;庙堂之上,无忠臣可倚;锦绣江山,若砧上甘腴,凡利刃在手者,皆虎视眈眈。” 想下载全本TXT电子书来
罢了,又是一笑,喃喃自语:“边未境,鼙鼓硝烟弥漫,国不安,逐鹿角寒……”待放下书册,不妨手腕一紧,耳边低语:“夫人可真会煞风景。”
凤兮心一动,唇边不觉微抿,并未侧首看去只好整以暇的回道:“王爷不在前面敬酒,这么早就入了房,不怕被人笑话贪图春宵么。”但见红烛跳跃,闪闪耀光映着粉颊蹿了红晕,心儿“怦怦”跳,虽口中调侃却抑不住羞赧。
即使低垂着头,她亦能感受到那人目光炯炯,肆意打量,顿觉无所适从。
那夜东南宫门内,她只顾发泄来不及想太多,直到被他拥入怀内,那红晕才升便被冷风吹散,不若今日红绸暖室内,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身子徐徐升温,手心、背后早已起了薄汗。
任由他牵着手领入室内,走到桌边,将递到嘴边的饺子咬下,领半颗被他吃去,又行了交杯酒,目一对立刻心慌转开,并非惧怕而是那人眼中火光实在恼人,就是她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这么看下去。
二人坐下,直直回望,凤兮眼波起伏不定。纵使早知谈辛之生的俊朗,却不及此时于柔光下细细打量。但见他神情柔和,平日里威严气势仿若藏匿于角落,仅留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淡笑。试想当初,若非客栈一瞥,若非景门外短语,若非宫内一夜销魂,他与她是否还能觅得如今良宵。
思及此,不由得赧然一笑,凤兮心底微叹:“有些缘分早已注定。”
虽然他们早行周公之礼,却不过“暗自偷人”,见不得光。
那夜种种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景象层出涌现,令凤兮本就烫热的面颊又平添几分火,抬眸望去,隐带水雾的眸子却难浇熄他眼中炙热烈火,直看入眼底。当他健臂搂过,手往领口伸时,却被她的手握住,五指葱白隐隐颤抖,心下虽慌却仍意识清醒,有些话有些问题,该问还是要问。
“我有话要说。”
谈辛之了然一笑,低哑的声带了几分清朗:“你要问你父亲的死因。”
“是。”
奚朝出师讨伐蛮奴乃是大事,朝野观望,百姓期盼,且不论军费调度,单说行军必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更遑论战甲戈戟等装备,一切俱备才可无后顾之忧。可那日,她躲于窗下听到其中不乏藏污纳垢丑事,粮草短缺、军备被换,致使不败军未出征已先输了一半。朝中皆传承奚王率领援军有意拖延,为的就是不败一灭,军权独揽。可凤兮几度揣摩,顿觉这中间除了军备粮草不足、援军迟到,尚有其它因素。
谈辛之随口问道:“殇塞你可知晓。”
凤兮答:“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父亲曾提过,此处地势险峻,若非多年把手,那蛮奴野心不死怕是早已肆虐而入。”
“恩,这话还有后一句。”谈辛之淡笑:“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凤兮一惊:“你是说,受隘者中有内奸?可以父亲从军经验,该不会丝毫未觉……除非此人临时起意?可父亲心思缜密,若非亲信断不会托付,至于信任之人……军中除了父亲亲收的义子景权,也再无旁人。”她边揣摩边推断,如今回想起来,那景权至今音信全无,旁人只当他也战死寻不到尸首,莫非……
谈辛之眸光一闪:“不错。此次出征,不仅蛮奴得以剿灭,还俘获了此人。”
听他徐徐道来前因后果,凤兮怔住,终将事情原委串联——景权,原为父亲旗下廖贤后人,因廖贤战死沙场遂被父亲收为义子。景权习得一手武艺,通晓兵法,深受重用晋为副将。不想此人包藏祸心,假面具之下伺机多年,终趁着最后出征之日先以迷|药迷晕主帅,后开关放行。蛮奴是夜偷袭,火烧殇塞,不败军猝不及防,交战之际才发现,所谓精良的战甲戈戟通通亏不经一击。却不知各部联合贪污,有意除去护国公,早就事先换了军备。
至此真相被无情揭开,凤兮喘息不能,胸口窒息难掩愤怒。
以父亲刚烈性情怎会失手被擒,若真战败早已一死以谢天下!若非迷|药他岂会落入敌手,饱受□,备受折磨,去了还要身首异处,遭秃鹫啃食。
原来……不败军并非败于蛮奴,而是败于人心叵测!
凤兮不由悲愤感叹,却又被谈辛之接下来的话震住:“景权一直以为其父廖贤的死全因护国公使诈而为……”
凤兮不解,当下问道:“因为我父亲?不会!我父亲为人光明磊落,绝非奸险小人,况且景权这番认识又是谁告诉他的,那军备、粮草有误均因朝中腐败而起,太子、丞相以私害人……这一切景权如何得知!”
除非,景权也是丞相一派!
如此里应外合,纵使不败军钢筋铁骨也难全身而退!
“你告诉我!是不是丞相所为!”凤兮难掩激动,双手紧抓他手臂。
只见谈辛之微一叹:“满朝蛀虫但凡贪图私欲者不在少数,太子、丞相两派看似水火不容,于私下利益关系却是盘根错节。护国公刚正不阿,忠君爱国,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可他毕竟手握虎符掌控皇城内军权,一时间难以下手,遂僵持多年。几月前蛮奴来犯,丞相便摆设圈套趁机覆灭不败军……此次俘获景权后,他亲口承认与丞相早有勾结,一口认定廖贤是护国公为了一己私欲,将其害死。”
谈辛之顿了顿,又道:“至于廖贤之死……则与我有关。”
“当”一声,心底一角轰然倒塌,通体冰冷,凤兮不敢置信的回望他坦荡双眸,尚不能答话,又听他继续道出真相。
有关廖贤之死,那次出征本定先由不败军旗下廖贤领少量兵力固守城内,牵制敌军,等虎啸营到达再行包围,里应外合。不想因廖贤立功心切,先一步领兵出战,终不甚被擒。当下,敌军以退军三十里为条件才肯放人……
可需知两军交战,死伤难论,为帅者理应顾全大局,不得被儿女私情左右,所谓军律严明,法不容私,谈辛之身为主帅,断不能允。
大军破城之际,廖贤已被敌军斩杀,身首异处。
此后,丞相以此事大做文章,骗说景权此事全因护国公明知城将破,仍先令其父带兵去守,其实是有意加害。景权听后自是怀恨在心,誓言定报父仇,而丞相、太子恰利用这一点,趁此次挪了军备,势要不败军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终除去护国公这烫手山芋。
至此,凤兮久久难以成言。
论公、论大义,廖贤之死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任何人。战事硝烟起,朗朗男儿奔赴沙场,本就拼个你死我活,今日斩杀数人,来日亦有可能被诛于利刃之下,更何况廖贤阵前变卦,已犯了兵家大忌,纵使败了也是咎由自取。
若谈辛之真因廖贤一人退兵,届时军心动摇,敌军肆起,到时生灵涂炭,他不禁愧对朝廷,亦不忠、不仁、不义于天下。
思及此,凤兮口中顿觉苦涩,良久才道:“你……没有错,我父亲也没有错。廖贤守城不利,贪图立功,纵使有命不死,也应受军法处置,绝不能宽待。景权为报父仇虽为尽孝道,却视国家大义于不顾,视百姓安危于水火,试问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丞相狼子野心,小人之行,艰险狠毒,更是令人发指。只可惜我父亲一生大义凌然,为将者不能战死沙场,却死于小人之手……”
第七章
话至此,谈辛之不禁动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却很快被掩去。难抑制的胸中翻涌一阵阵如波涛连绵不断,但听怀中女子短短几句话,却已包含了家、国、天、下之大义,从容直抒,丝毫不掺入儿女私情。此番见解看似简单,可此时此刻她才面临亲人枉死真相,便可作此言论,不似女子惯有的意气用事或易被情感负累,反倒平添了一丝冷淡,一丝理智,一丝清明,或者也可说是冷酷。
“那,依王妃之见,景权此人如何处置,但凡涉案者又该如何论断。”淡淡声,轻轻问,谈辛之问的看似不经意,实则言中意暗涌不断,如轻巧羽毛轻轻拂过肌肤,点点又起,撩拨数下又似有非无,所到处虽轻却难归于平静。
凤兮不由心里一紧,一时间对这似是试探却又寻不着蛛丝马迹的问话起了警觉,脑中千万会翻转,却仅在眼轻眨的一霎那。
只见她微微一笑,声儿不重不轻,不浅不深,亦温润:“国家律法言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断不容姑,何况士族?按律例,景权通敌卖国,理应处以凌迟,但凡牵扯其中大小官员,亦属贪污纳贿之行,德行败坏,为一己私欲视国家安危于不顾,应以情节轻重、贪污银两而定,或处斩、或炒家、或外放为奴。族中一干人等三代不得再录用……”
至此,又见她唇边一扯而冷笑,不仅眸中冷如冰霜,那声儿亦似从裹了层冰:“而,护国公大意疏忽,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后临阵判断失误乃兵家大忌,为帅者过于轻敌,以至于全军覆没,死伤难以计量,殇塞亦险些落入敌军之手,此番损失岂是钱银可衡量?于国,此人有罪,罪大不容赦,于死伤士兵家属亦有罪,孽深难偿,更遑论景权亦出自护国公门下。按律——景门理应诛九族,绝不容宽待。”
外表柔弱娇花的女子,一张口便是血腥利刃,话一道出便充满刀光剑影,仅仅数句已将律例一一道明,言简意赅,亦将法不容情之意表述个清楚,不紧不慢,仿若此番言辞中只关系外人事,而她不过是冷眼旁观的判官,冷酷之言犀利骇人。
须臾间,徐徐抬眸,那眼底,凛然不惑,已有天下。
谈辛之笑意隐现,面上柔的似能融化一切冰雪,一派心悦,一派感慨:“有女当如是。”
室内烛光晃得耀眼,烧的热烈,却不及二人间丝丝情动。饶是纱帐飘摇曳曳,被照出满目的红,亦敌不过他眼中的炙。
与之对视,凤兮仿若深陷其中,再难挪动半分,亦甘愿沉沦其中。绯红锦缎内衫服帖在身此时显得分外单薄,随着他缓缓滑动于肩颈的手似要烧着——突闻“嘶”的一声,内衫上脆弱的裙带被一扯断了,孤零零飘曳于地。
凤兮惊喘一声遂立刻咬唇,不敢置信的望着地上的残带,脑中“嘶啦”一声如促然点起的火苗,她不由自主的双手覆在领口,眸中微光摇摇荡荡,如小石投湖般涟漪片片,直落入他眼底。
谈辛之健臂一搂,两人直扑于床,唇密密实实的压下,深深辗转啃食。
不过须臾她已衣不遮体,披散一身的乌发被他以指尖缓慢挑至一旁,那手又以磨人心智的速度深入小衣下轻抚每寸肌肤,所到之处均如点起的烈火,烫贴其上,灼的撩人,灼的心焦。
“兮兮……”沙哑的声回荡在耳际,低低沉沉令她不知所措。
从未有人如此唤她,她总以为情人之间不过尔尔,就算温雅如奚云启,亦不过腻腻纠缠,却不想有人如此掠夺,将疯癫、狂热灌输于她,缠绵如斯,似要将她一同拉入不知名的岩浆,通体焚烧。
随着他的动作,细喘频频,再难压抑,几声呻吟不由的发出,凤兮霎时羞红了面颊,忙侧首一旁。瞬间,麻而烫的吻落于颈间,落于光 祼的胸前,落于腰侧,后又将她沉闷的喘息,惊呼吞咽入腹,徒留她微闭的眼中同样炙热燃烧的欲。
香掩芙蓉帐,烛辉绵绣帏。
夜过了半,凤兮幽幽转醒,侧躺于软榻上难以翻身,全因腰间紧箍的手臂。那理所应当的占有,仿若他于她的一切都属天经地义,如此霸道。心下不由泛出甜意,趟入心底,淡淡的香徐徐划开,甜意竟越显浓郁,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无家,这副紧靠的胸膛便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凤兮抿嘴一笑,不由得轻叹一声,身后的男人立时察觉,腰间手臂一转,她便翻身而过面对面的直贴而上,暧暧帐内,灼热的体温立刻将她的冷静融化,那眸光竟如续了火光般,照的她心慌。
谈辛之以鼻尖轻点她的,那声更沙哑的不可思议:“睡不着?”
“恩,在想事。”她淡淡一笑,不等他问便继续道:“在想如果以后死了,身边会不会有人陪伴;在想这般好光景能留几日;在想那些恶人何时才会承受因果循环;也在想那夜你为何要那样对我……”前几句凤兮所说尚有些煞风景,后一句却再掀旖旎。
谈辛之逐渐收紧怀抱,微叹一声才道:“看来有些事你该知道,也是时候了。”
凤兮一愣,不想他接下的话犹如惊涛骇浪般令人难以置信。
几月前,南云王与丞相联姻之意早定,却苦于一面安抚凤兮之心,一面早早私下周旋于东宫荥。那时的凤兮先是护国公之女,后亦被怀疑是手握“虎符”之人,南云王定不会掉以轻心。且东宫荥执意要坐那正妃位,却碍于凤兮这颗绊脚石苦恼数日,遂求助于其父。
丞相几番思量正妃位将来便有可能为后,便向南云王献上一计:“如若景氏被辱于宫房内,且暴徒当场被擒获……如此不贞不洁之身岂可立为正妃,他日做个妾也就罢了,王爷不但可安抚荥儿,亦可趁景氏哀伤自惭之时多多宽慰,终二美均可得。”
南云王心生一动,却尚有迟疑,又听丞相道:“自然,这被辱一事不过演戏,随便差个侍卫去,关键时刻再冲入阻止,景氏名誉受损亦不必清白尽毁。”
终,南云王接受此议。可于宫中行事,要做的天衣无缝势必要通过太监总管费忠仁那关,可不料二人打得“哒哒”响的算盘,第一时间便被他秘密告知承奚王。那费忠仁早就听说承奚王送了护国公头颅回景门,且与景氏相会于府外,心中便萌生了猥琐想法,遂决定表面做此事的帮凶,暗地则卖了人情给承奚王,两面讨好,两面得利。
听到事情真相,凤兮震住,双目大睁直直回视幽暗光中的谈辛之,声儿已显颤抖:“你是说……那夜我本来是……是……”话到嘴边,她再难开口,口中不禁蔓延苦涩一片,久久难以驱散,心头更是骇然的“砰砰”直跳,当真是仅差一步,差一步便万劫不复!这之中到底还有何不为人知的阴谋!
而当时的承奚王得知此事,遂令费忠仁支开所有人,哪还有什么侍卫,哪还有什么丞相、南云王,一切只等翌日天光微亮,景氏被辱于宫房内之事终成定局,就连谋划者都不知暴徒何人……就此,凤兮断不会嫁与南云王,且等此事说破后承奚王亦可抱得美人归。
“本来我尚在找寻良机与你见面,幸得费忠仁及时告知此事,我便趁机……”谈辛之漫不经心的话,低低淡淡伴着气息撩拨于她耳际,一股麻痒立时袭来,覆于腰间的手也开始缓缓轻滑……
不等说完,凤兮已伸手掩了他的口,羞愤的令身子攒成一团。
谈辛之静默了片刻,任由气氛愈来愈暧昧,任由怀中女子羞愧难止,良久埋首不语,才轻笑一声,缓缓道:“至于因由……我曾答应过你父亲保护你一生一世。”
凤兮蓦然一惊,再顾不得羞意,抬了头又听那低哑的声继续响于耳畔:“他暗示膝下有一女,名唤凤兮,风姿妖娆,性子执拗坚韧……”
那日景如山出征前,两位叱咤沙场、戎马于世的男人相遇在风云楼。护国公上前便开门见山相告并非偶遇,实乃有事相托。
需知二人领兵作战,各有策略,各有方法,就算携手合作,里应外合,在以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就算民间亦有“同行相忌”的说法,更何况同朝为官?朝廷内,盘根错节,尔虞我诈,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朋党亦有可能互相出卖以自保,且更不要说以往便极疏远的二人,护国公为人刚正不阿,于朝堂上直言不讳,而承奚王则沉稳内敛,言简意赅。二人平日虽无私交却也无干戈之争,而此二人不收礼,不结党,于外均有不近人情的说法,所以护国公私下所说有事相托着实令人称奇。
护国公言道凤兮性子执拗坚韧,但凡遇事虽有慌乱亦有智慧之处,若是日后能多加指点,日后定不可小觑。而后又暗示若此次出征有何不测,但请承奚王代为照顾其女。
承奚王一怔,终欣然应允。
听到此处,凤兮已惊住不知说何是好。
听这番话莫非父亲早就预料兵败?
莫非父亲是有意赴死?
谈辛之继续道:“护国公心密如丝,怕是早已察觉粮草、军备一事,而那景权虽说包藏祸心,但与丞相暗自来往若是旁人有心追查,也不是难事。”
脑中光一闪,凤兮隐隐抓住端倪。
兵权、赴死、托付——父亲明知此战必败,所以率领兵马为数不多,此其一。将她托付于就连奚献帝都不敢撼动半分的承奚王以保平安,此其二。以往父亲也曾说过“我奚朝若是有人可以改朝换代,唯他,必无第二人选。”这个他指的便是承奚王,此其三。
往浅了说,父亲早已预料承奚王未来必势不可挡,将她托付以保终生无忧,而一旦父亲战死沙场,以奚献帝念旧之人定会赏个好的谥号,景门有荣,她在身份上亦上了一阶,配与承奚王断不会有高攀之嫌。
往深了说,父亲死,那皇城内兵权便仅由奚献帝一人掌握,不但另周身虎视眈眈者觊觎三分,另用空|茓来风的“虎符”一说令众人转移目标,令妄动者自暴野心,令奚献帝看清各人嘴脸,终将皇权托付于值得托付之人。
父亲啊父亲,您有足够“远虑”,却忽略了“近忧”。您是要女儿饱受磨难趁此看清那些人的嘴脸,还是您早已看出奚朝江山终将不保,特此将女儿托付于最有胜算那人?可是就算智谋如您,亦想不到如今再回来的奚云启,早已不若当日您口中那“二皇子德行恭顺,心系天下,论品德、论才能确是帝王之选”的说辞了,如今各人丑陋之心尽显,诚如太子、诚如南云王,诚如丞相,均蛇鼠一窝,为渴求帝王宝座煞费心机,纵使言行桑德败坏亦不觉羞耻。
思及此,凤兮心中已如明镜般透亮,哀伤之情亦比不过折服于父亲的一番苦心,一时间肝胆俱裂,伤心欲绝,不禁怆然泪下……
谈辛之闭了眼,健臂一搂将她禁锢在怀,虽无语出安慰,却将坚强渐渐灌注。
萧墙纷争,阴谋全套,饶是在外风雨动荡,亦有他携手相扶。
第八章
一夜春风过,春雨细如丝。翌日一早,承奚王自行更衣,准备赶赴校场。临走前回身望了红纱帐内,盈盈窈窕,静静趴卧的佳人,遂上前坐进帐低低说了些话,惹得她咕囔一句,便翻身背过去,立时引得他低沉轻笑。
直至日头顶到了树梢,一侍女从外厅一路往内而去,行的急促,面上却冷冰冰的旁若无人,饶是看出几分不情愿亦或勉为其难,且不懂得稍加掩饰。进了内厅,她淡淡的向左右侍女点点头,便接过水盆,低声唤道:“王妃,奴婢前来侍候。”内里懒懒的应了,她才推门而入。
触目满室的红耀,透着照入的日光,那暧昧旖旎的气氛立时彰显,又见床帏外散落一地红衣,那细细残带分外触目惊心,仿若诉说前夜帐内如何销魂噬骨,令不识闺房之乐的侍女双颊顿红,隐隐的似有为难,高傲之气亦消散三分。
侍女放下水盆,走向台前燃点熏香,顷刻间徐徐异香飘渺入鼻,令室内本就浓郁的气更添了几分。
恰这时,帐内传来声儿:“灭了它。”
侍女一愣,又听道:“若是想令本妃断了子嗣缘也不急在这一时。巧月,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说话间,纱帐被撩起一角,淡淡暖光羞涩窥探,却是白玉的肌肤,稍缀红淤点点,衬着凌乱褶皱的床褥,一片春光无限。被唤巧月的侍女心知不敬慌乱跪下,遂偷偷抬头望去,又见那未施脂粉的面颊半面隐于帐后,散落的长发,却衬一双冷冷淡淡的眼,透着讥诮、嘲弄、鄙视,混在一起复杂难懂,再无几月前于小院内所见的那般清澈。
巧月知道是瞒不住了,只能软声求情:“请王妃赎罪,巧月不懂礼数,不善言辞,那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佳品,这……奴婢实在不知原委,请王妃赎罪!”说罢,她连忙熄灭了香炉,颤抖着声又道:“皇后懿旨,请王妃过宫一叙。”
前日大婚,丞相送上贺礼,连带献上心思手巧的婢女一名,正是昔日尹皇后身边的巧月姑姑,后曾于小院内照料景氏数日。因尹皇后听闻王妃身边无贴心的人,便差了巧月前来照料。
此番,这人不论是丞相送来,或是受了尹皇后差遣,于凤兮心中均无分别,因这些人目的皆一致,更谈不上谁人更过之。
幸而在宫中行走几月,又在尹皇后身边侍候,凤兮就算再不济亦对这些祸人祸己的玩意熟稔了。宫中妒妇惯用的伎俩,无外乎便是将毒融入熏香以谋害,不致命却可避孕,亦或收买对手亲信与之下了慢性药,诸如此类的手法比比皆是,就算被戳破也不过尔尔。所以,凤兮对于巧月事败而推脱的说辞也所谓怪罪,说到底不过是奴才行事,听从主人吩咐。
凤兮起了身,先瞟向水盆边的那条白绸,唇边漾起的笑颇具讽刺,巧月见状立刻抓了藏于身后,不由得汗流浃背,立时透衫。那雪白而细腻的丝绸,透着暖光呈现几分雅致的金色,一截从巧月背后露出,衬着她跪在地上的谦卑姿态,恰如暴露的狐狸尾巴。
前日尹皇后特交代,先点熏香再以白绸侮辱之,意为“失贞等同失德,子嗣休得妄想”,料想那王妃定会因此恼羞成怒,却不想昨是今非,昔日景氏摇身变为王妃,就连性情气质都已判若两人。
是以,巧月过于轻敌,以至于弄巧成拙。
凤兮挑了眉,不问此事先问了时辰,后梳洗装扮又费时许久,待到用过膳食,坐上车架往宫中去时,已至申时。
承奚王有军务在身,无法陪同,宫中众人见承奚王妃直到傍晚才独自前来,不由心惊肉跳,私下纷纷议论到底是身份不同,身为姑姑时卯时将起,如今贵为王妃,又受封一品诰命夫人便眼高于顶。
到了内宫,前来领路的正是费忠仁,他们本就相熟也省去客套话。可费忠仁前所未有的恭敬却令凤兮称奇,二人一前一后,一赏一谢,一问一答。
“皇后吩咐奴才若是王妃来了,直接领去明喜宫……恕奴才多句嘴,今儿个太子、南云王都在,王妃去了可要说话小心些,说不定都是冲着您来的。”又沙又哑的声,依旧听着不顺,话里的示警依旧不似真心实意,凤兮只淡淡一笑:“一荣皆荣,一损皆损。”这话暗有玄机,费忠仁听了出来却不敢再接话,以免遭人口舌。
二人来到明喜宫外,天边夕阳已晕染了大半个天际,红艳艳的有些刺目,望在眼里竟像血染的布,隐隐的血腥味似流入鼻息,凤兮瞧着瞧着,唇边亦漾开个残忍的弧度。天边那红、灰交汇处,玄青、墨灰的幽暗难测光明,银红、赫赤的妖艳恍如喷溅的脓血,一明一暗看似天各一方,实则混为一体,无一不显露火光杀戮之气。
不由得笑了笑,凤兮隐有自嘲。尚记得几月前于景楼内观夕阳,品美酒,听父亲道来三、五个故事。那时候,夕阳无限好,美轮美奂遂赏之,她哪会觉得那像染血的天,只会天真说“以此红裁衣定是美极”,如今一想,却像是披了一身的血。
果真是人心变,变幻莫测,果真世事无常,难以猜度。
“奴婢叩见王妃。”悦耳的声儿突兀想起,透着喜悦,透着庆幸,打断了凤兮的沉思。
凤兮转首望去,原来殿外有一侍女跪于水洼中,膝盖一片濡湿,但见那裙间污垢怕是跪了许久。侍女不敢望向凤兮清冷的眼,一脸诚惶诚恐,费忠仁连忙凑上前小声告知:“这侍女就是昔日王妃从太子那儿要来的巧兰,因此一直被划为您的人而……咳咳,今儿个辰时就被令跪迎王妃,不想上午下了一场雨……”
凤兮淡淡回眸,寒光中藏着笑,费忠仁不禁一抖,愣是觉得三月春风更胜寒冬腊月里的冰霜。
又是请咳两声,费忠仁为讨个巧连忙上前道:“王妃既然来了,巧兰就起身吧。”巧兰踯躅片刻,方扶着地起了身。
凤兮未再理此二人,径自往殿内而去,注意到除却方才着青衣的巧兰,来往宫人就都换了服色,以往的青色系如今转为绯色,或深或浅,或浓或淡,衣饰更为考究,更显窈窕姣好,再望面目,个个胭脂晕染,哪还有昔日的清淡秀雅。
一朝天子一朝臣。
到此,凤兮心里有了计较,隐隐提高了警惕。
费忠仁并未跟上,凤兮沿着熟知的路一路踏入内殿,终见到久候多时的几人。
砌金琢玉的内殿精致华美,被唤“妙儿”的纯色小猫乖顺的趴伏于尹皇后膝上,雪色的皮毛衬着炎、绾二色相接的裙身煞是醒目,与它主人的艳丽夺目,一身的姹紫嫣红相比,分外突兀。
南云王夫妇笑而不语,同样一袭藏青锦衣,男者广四寸素色鞶革,女者丝绦垂珠、嵌玉,环扣相衔。一倜傥儒雅,一娇媚可人,若非装束意有所指当真难以窥伺端倪。
而再望太子与二位侧妃,男者眉分八彩,唇红齿白,俊美堪比女子,一身正红朝服,领口袖口借围以狐裘、镶以绯石,素带竟是天子讲究的“朱里,终辟”。李侧妃小肚额外突出,若真有胎,不过才几月光景这肚子也伪装的过大了,好在一身深色宫服可遮掩三分,神情亦是如以往的乖顺。反观景侧妃就有些锋芒太露,正红色宫服款式华贵繁琐,不但以金线珠翠装饰,亦有狐裘围边,头梳反绾髻,配以金步摇、钗环数只,面上浓妆艳抹,虽艳丽四射却有光芒掩盖尹皇后之嫌。
凤兮扯了笑,遂见礼,望着神色各异的各人,任由宫人褪下外披,款款坐下。
尹皇后笑的热络,先道奚献帝身子不爽,不必去请安了,后问了几句初嫁人妇可还习惯的客套话,却绝口不提今日请安过晚一事,凤兮淡淡应者,也简单回了几句。
倒是荥云王妃好像突然发觉“妙儿”乖巧,笑笑要了过来逗弄着,白玉般的手轻抚猫儿下巴抓痒,只见那“妙儿”喵呜两声似是极舒服,尹皇后见此却掩去了笑,目中泛冷,不悦之色尽显。
突然“哎呦”一声惊扰室内幽静,但见荥云王妃葱白的手背几道血痕触目惊心,红的艳丽,红的犀利,那“妙儿”一跃跳至地上,慵懒的伸展了四肢,摇着尾巴,回头猫眼一瞟,低声一声轻盈跑回尹皇后脚下,撒娇似地轻轻喵着,蹭着她的裙摆。
“瞧这小畜生,真是的。”尹皇后一面责怪,一面捞起它抚顺毛发。
荥云王妃自是敢怒不敢言,尹皇后遂以此为由问了凤兮:“你看你个小人来疯,仗着本宫宠、你疼你就犯上不敬,等真的讨了苦吃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偿啊!”说话间,凤眼瞄向荥云王妃,似是意有所指,后又笑了几声,面向凤兮:“依你看,这畜生该如何惩罚,是宫刑啊,还是凌迟啊?”
凤兮挑眉,先望了望隐有怨怼,半嗔半怒的荥云王妃,后视看好戏的众人于无物,只笑道:“畜生通灵性,若是调 教的好该是心无二致,全心护主,倘若真遇到艰险之徒许是第一个冲出去为皇后立威,以表忠心。”
言至此,荥云王妃脸色豁然阴沉,尹皇后神色得意。
凤兮虽笑着,眼底却幽冷一片,口中言语暗示颇多,大有挑拨离间的意味,却不想接下的话更是出人意表:“可反过来说,同样出自一主教诲……如今却利爪相见,是后者发觉不妥,遂先发制人,还是同根相煎等不急了?想来为主者性情变化多端,致使宠物也心思诡变,最终互斗徒增难堪。”
两番话含讽带刺,先暗示荥云王妃心有旁支,不念昔日尹皇后之恩,不懂饮水思源,后又指明尹皇后德仁欠缺,纵使宫人规行矩步亦如履薄冰,犹如“跋前疐后,动辄得咎”之说,并不值得旁人忠心趋附。
话毕,凤兮一双美目流光溢彩,妖娆定于太子面上,但见他阴柔之貌,眉宇间隐现欲色,眼角微微挑起,纵然有一副俊秀皮囊,得天独厚,却难以掩盖一股流气,诚如此时眼见凤兮盈盈望来,心间大动,眼底早已浑浊。
“不过是只畜生,也劳母后费心?不如交予孩儿,定为弟媳讨个说法,也免得留下教导不善的说法。”太子适时发话打了圆场,不等尹皇后开口便向宫人使了眼色,宫人上前欲接过“妙儿”……
恰这时,宫人急忙通传,神色有异:“禀皇后娘娘,承奚王已至殿外了。”
凤兮心里漏跳一拍,侧头望去,就见一挺拔身影跃入眼帘,昂藏之躯身着玄色蟒袍,衣裾翻飞,乌发飘于身后,身后映着天边如血的天,仿若才踏出疆场的浴血修罗,待走近时那肃穆的神色,深邃的眸子,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凤兮不禁一笑,盈盈起身上前行礼,心中微动。
这便是她的男人,这便是她的天,不怒而威,凛然于世。
不过瞬间,她眼中已再无其他,直直回视,心底仿若阴冷冰天一道暖阳射入,再无旁人冷言冷语,再无尔虞我诈。
谈辛之扶着凤兮手臂,微微一带便将她揽于身侧,随即一笑:“军务缠身,来迟了。”
她面上一柔轻声道:“刚刚好。”还有何事比得过此寥寥数语,还有何人骚扰的了有情人心心相惜。
但见尹皇后却有些坐不住,承奚王未经通报便登堂入室,未行礼便一副倨傲姿态,还把众人放在眼里么。
可二人岂管这些?彼此眼中早已融入对方剪影,暗波涌动,意味不明。
却不见南云王脸色突变,豁然醒悟执手佳人早已离去,如今已是承奚王之妻,不由心底一片灰暗,先前还隐有盼望纵使佳人嫁离,那心中旧情仍留有几分。如今一见不必言语,不必解释,一切昭然若揭。而若说有南云王为此弄得人憔悴,亦有人如太子、景侧妃般,愤恨在心。
不过片刻,谈辛之淡淡扫向众人,又称府中有事,便于众人眼下旁若无人的带走凤兮。
临走前,凤兮提到巧兰,遂一同要了回府侍候。
二人虽走远,殿内暗涌却翻腾越来越盛,在场众人各怀心思,各揣心机,戾气横生,“妙儿”喵呜一叫,猛地一窜跑出了门,奔于大树阴下使劲抖了抖毛,后俯卧睡了。
回了承奚王府,遣走下人,谈辛之懒懒靠于塌内,遂被凤兮嗤笑:“天还未暗,堂堂王爷便和衣卧床,是身子太累,还是年事过高体力不支?”
但听他朗声一笑,一把扯过凤兮锢于身侧:“出口成章,胆量过人……不过这张嘴……”说着就见凤兮隐有懊恼之色,偏过头去咬唇不语,他又是一笑,轻抚过她略微凌乱的鬓发,沉默良久。
“为何一脸愁容?”他低声问道,深邃的眼直直俯视她的。
须臾间,凤兮脑中闪过诸多念头,终问出了口:“你告诉我,皇城是否要变天了,方才你是否见过圣上?”
谈辛之灼灼双目中隐有赞叹,回道:“萧乾宫外被太子势力围了水泄不通,出入暗卫、寺人都是生脸,名曰圣上龙体违和,实则已被拘禁。三日之内,皇权必易主……”
听他缓缓道尽原委,凤兮闭眸不语,遂想起父亲宁愿牺牲自己而换得的皇权安宁竟如此短暂,而奚献帝终归落得如斯境地,不由得暗叹……
此番,尹皇后、太子联手谋位,早已设下圈套。
于内,宫人穿着由青转绯。藏青色乃奚献帝最爱,绯红色则为尹皇后喜之,而除了南云王夫妇,那太子亦一身大红色示人,此番早已显露皇权易主。趁着承奚王大婚当晚无暇顾及旁骛之际,尹皇后、太子一派先以暗人监视,后于半夜伺机行动,一举覆局,并议定三日后公告新帝诏书,就此软禁奚献帝,以太子取而代之,而尹皇后既可垂帘听政,共享尊荣。
于外,尹皇后、太子为保大事可成,特派人围守于明喜宫外以备软禁凤兮,借此牵制承奚王,亦有足够时间向她严加盘问虎符去向,却不想承奚王一早便得到密报,于关键时刻赶到,堂而皇之的将人接走。
世间男子注定一生奔于仕途名利,女子不过谨守女德,相夫教子。想不到,奚献帝与尹皇后恰恰相反,前者被困于宫房束手待毙,后者却张扬跋扈,坐揽中宫,任意妄为。
第九章
献元十七年三月,这个日子对于奚朝来说有番不同的意义。本该是春暖花开,一年方始的月份,却在短短的风平浪静后赫然掀起滔天巨浪,引得朝局动荡,谣言四起,民心不安。
边关平息不久,承奚王方有闲暇大婚,文武百官不说私下,但说表面亦都纷纷道贺,就算人不到礼也会到。却不想,在承奚王大婚之后的第三日,宫中风云变,地龙翻卷,一时间黄沙满天,杀戮肆虐。
那日,承奚王依照以往行程先于校场观练兵,而初入门的新王妃景氏则开始熟悉府内事务,却已遭逢下马威……
虽然奚献帝因承奚王军功卓卓,而赏赐过众多美人,却无一可留在王府数月,大多均被承奚王赏给了有功下属。而其中有一女子名唤兰儿,因巧合结识了宋氏,后一直侍候于身边,粗算下来行走府中已有三年,对于周遭大小事虽称不上游刃有余,但也凭着经验自有一番巧思。
那年宋氏病中,心知大限将至,便了过心思要为承奚王收了兰儿作内房,却不想三次与承奚王提起,三次被拒。兰儿面上虽不多言,私下岂能无怨怼。宋氏去后,承奚王曾有意将府中芳龄得嫁人的婢女们赐予有功下属婚配,兰儿当属其一,却因前方战事吃紧被耽搁了数月。此后,其余婢女得意良配,却只留兰儿仍行走于府内,旁人听闻是兰儿打定了主意终生不嫁。
凤兮乍一听闻此事便笑了:“昔日又岂同如今,军中少年良将不在少数,本王妃又岂会做那耽误姻缘的罪人?”
于是巧月去请了兰儿过来,兰儿当场便直言拒绝凤兮道:“奴婢早年被夫人所救,早已定下愿心要一生一世相伴左右,不想夫人离世在先,奴婢心神俱裂,早就断了出嫁的念想。夫人临终遗言要奴婢自此尽心侍候王爷,决不能藏私,自那后奴婢便发誓生为王府中人,死为王府中鬼,请王妃成全。”
承奚王前二位夫人李氏、宋氏,均无封号亦非三媒六聘而娶进门者,于内称之夫人以示尊重。
追其根由,李氏出身官奴,宋氏曾为歌姬,二女在嫁进王府前均无清白身世。前者当年家道中落被贬为奴,后被送与尚未受封王爷的谈辛之跟随左右,平日知礼守份,且谈辛之奔赴沙场亦希望落下一丝血脉,二人终成夫妻;后者名为歌姬,实则贱奴出身,亦因被旁人送与谈辛之而结下缘分,尤其善于料理府中事务。
可惜此二人均好景不长,进门后无一活过三年。
而本来已故宋氏身边兰儿的这番声泪俱下,该是感人肺腑的,可凤兮听了却不顺心。纵使兰儿再如何尽心,毕竟是前任主子的奴才,更何况险些被收入房,心中岂会不藏私?景如山娶妻众多,私底下争宠的大有人在,后奚云启连娶三妻,而只正妃东宫荥一人就非善类,凤兮见多这些难免对于三妻四妾之事起了逆反。
如今回想一二,倘若当初得知谈辛之家有良配,凤兮是断不会允婚的。
此时眼见兰儿以楚楚可怜之姿做戏,巧舌如簧,凤兮不过垂了眼皮,淡淡的话却掷地有声道:“你现在不过花样年华,自是不怕再多耗上两年,可需知女人光阴如水,长一岁贬一分,若真留了你,他日等你人老珠黄,本妃岂不罪过?”
但见兰儿细弱的肩膀似有一抖,遂偷偷往来,眼底透着愤恨与不满,诚如凤兮所料她已被挑起了脾气。
懒懒的,凤兮又道:“虽然你身份如此,不过收了做妾还是够得上的,不如……”
兰儿面上一紧,脸白了又白,为这凤兮的下一句提高了心,搁在嗓子眼那儿不上不下,诚如斗大的干馒头噎在要处,灌了水却更为膨胀的难以下咽。
而凤兮是何许人,于景门内见多了女人互斗的嘴脸,与宫中更是颇长见识,所见所感早已进了不少。兰儿毕竟年少,虽仗着以往不错人缘,却因见识受制而在自掩心思上稍显稚嫩,终因凤兮几句话而慌了,尤其此时关乎终身大事岂敢掉以轻心?
终于……
凤兮迟迟不说下文,兰儿那心焦气恼的再难压抑,遂连跪上前两步磕头铿锵有声:“请王妃怜恤,奴婢真心实意愿一生一世侍奉左右,尽心尽力!”似是察觉了凤兮的沉默,兰儿再次偷偷抬眼望去,却见上首冷颜、冷目、冷笑,遂心里“咯噔”一声,早已慌乱如散沙。
“府中大小事务繁杂,我身边也需要有个会办事的人,你若真想尽心尽力,过几年我便做主收你入房,届时……”
凤兮眯了眼缓缓道出试探之言,心知这兰儿听后定然心花怒放,便可借机惩治轰出府去……却不想话未说完,便被疾奔而入的巧兰突然打断:“王妃,不好了!”
“王爷出事了!”
凤兮手一不稳碰撒了茶盏,忙向外奔去,却在厅外正遇被夏允扶回的谈辛之,连忙上前托住,手触他胸口锦袍一片濡湿,眼见那儿渗出红晕,凤兮心间猛漏跳了两拍,呼声欲出,却因听他在耳边低语“别声张”而隐忍了下去。
随即,谈辛之整个身子靠了过来,失了血色的脸靠于她颈侧处,呼吸微热的闭了眼。凤兮惊慌的眼中清晰的映照出他浅笑的唇、苍白的面、安然的姿态。
望着手心的殷红色,凤兮感到了不安。
半个时辰后,一切终于安顿。
未请大夫,未去抓药,夏允只道:“未免王妃见了血腥更为担忧,请容许属下先行为王爷包扎。”说罢便关了门,留她与几个婢女守在门外。
凤兮眯了眼,强压下夺门而入的冲动,缓缓徘徊于门外。片刻后,一片空白的脑中突的隐现一丝端倪,如星宿划过快的难以抓住,但见她停了步子,缓缓望向天际。
又是夕阳晕染,又是红了半边天,又是血色般的瑰丽,不知怎的,每次望见如此过红的天际,便总有事发生。盛衰荣辱颠覆局,凤兮见过不少亦曾亲身经历,其中不乏纵然面上风光无限,内里却腐朽不堪,硕鼠横行。往往,士族大家皆有弊病,数代富足早已自蒙了双眼,只以为荣华永在,富贵依旧,却不知早已危机四伏,不到粮尽的那一日亦不会清醒。
可,谈辛之不同,他出身农户,定是自小便饱受挫折,能爬上今日的地位除了军功、心机、机会,还有审时度势,若真如士族大家一般抱残守缺也绝不会有“承奚王”的一日。
如果真如他所说三日内,皇权必易主,那今日……
思及此,凤兮脚下一转,正迎向开门而出的夏允。后者行礼垂首:“王爷已无大碍,请王妃宽心。”
凤兮淡淡瞥了他一眼,入了房关了门,眼眉一扫,立时奔去将墙上的佩剑扯下。
“嗖”的一声利刃出鞘,一道白光闪过,那执剑的手灵活一转,脚下便不停的往内室冲去。
疾风过,纱帐起,利刃当胸劈,却见仰卧榻上的谈辛之一个翻身滚向内侧,顺手一带将凤兮揽压于身 下。
凤兮冷哼一声,双目灼亮,却听那人淡笑揶揄:“你还会使剑?”
她昂起头:“我会的可多了!”说罢,两手去扯他内衫、绷带……果然无伤。
“王爷果然好本事好演技,骗过了所有人,就连我这个王妃都打算一骗到底?”凤兮心中突生一股不郁,指责的话脱口而出。
方才只听巧兰惊呼“王爷出事了”,她已然心焦难抑,不安、彷徨顿时四起,诚如那日景叔疾奔而来,口中高喊“老爷出事了”,伴随着那阵呼声,她失去了父亲。这便是存活于将相之家的悲哀,但凡女子除了每日于佛堂内供佛上香,祈求天下太平,战事顺利外,还能做些什么。
至此,凤兮愤恨至极,因往事而起的悲伤之情再度汹涌,负气之下手猛地一推就要离开,却被谈辛之双臂牢牢锢于原处。回视着她,谈辛之不由得一愣,在他幽黑深邃的眼中,佳人蹙眉不语,两行清泪悄悄顺着眼角淌进发间,红透了双目,咬紧了红唇,更胜任何明媚之姿,比以往冷淡之色更为诱人。
本以为他是真的受了伤,虽然之前曾交代了切勿声张,但须知有人的嘴就要说话,谣言往往不胫而走,说不定这会儿承奚王负伤一事早已传进有心知道的人耳中。而好巧不巧偏偏是这日……凤兮也难免会有其他想法。
只听他微叹一声,埋首靠向她耳边,灼热的呼吸徐徐喷洒,低哑着声道:“宫中大事已定,他在几个时辰前退位,明儿一早便会诏告天下。虽然他早已不满太子品性,更有废立决心,却碍于制衡派系党争诸多矛盾而迟迟没有决断。纵使太子弑君夺位,也依然手持诏书,于天下、于满朝文武、于百姓,这登基一事皆名正言顺。”
心里死角仿若被强光射入,一阵恍惚后,凤兮冷笑回道:“所以即便你有能力护驾却依然视而不见,甚至故作有伤在身。你是要保住圣上的命,是要以负伤为幌子像新皇以示臣服从而淡化其戒心以及对你手中军权的觊觎,还是要坐等南云王因不平而再次颠覆皇权,你再以护驾为名伺机揽夺江山!”
第十章
但听凤兮脱口之词已然透露不凡,谈辛之亦未加阻止,侧身回视淡淡一笑:“太子纵使再不济亦有诏书在手,登基一事刻不容缓。同样,南云王纵有宏才伟略,若无圣旨也只可称谋逆之贼……我也不必急于一时。”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靠了过来:“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凤兮怔怔的回视,她明白他所问为何,却耐不住此时心头一阵彷徨。
谈辛之是凤兮见过心机最深沉的男人,亦是曾赤诚相见,袒露过真心的男人,几番相处下来,她又岂会不懂他的渴望,他的图谋?如今试想,若非知他有抱负,甚至异心早生,若非是这野心勃勃的男人从不掩饰,她又岂会倾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坐揽江山,手掌权力,笑不语便可操纵旁人生死,将一切玩弄于手中。如此诱惑试问有几人可抗拒——尤其是尝过甜头的人。
太子不能,南云王不能,而他,谈辛之也不能。
凤兮,兜兜转转一大圈,保住了自己,保住了景门,寻到了盟友,寻到了良人。前途却依然风雨交加,难辨祸福。如此,他们又岂能松懈倦怠?
鹬蚌相争,终是渔翁得利。他要做那渔翁,她怎会不懂?
太子手持诏书,软禁奚献帝,已是逼宫,可此番秘辛本不被外人道。而南云王纵然深得奚献帝喜爱,若真无野心只安心做个闲散宗室,早晚会被太子加害;反之若他真有不服,起了二心,以“皇位当能者居之”之论为说辞,再行谋位,不论江山坐稳与否,不论日后政绩如何,他都难逃历史“谋位篡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
一切,端看南云王如何选择,左右是死,横竖是亡,或者保住名誉甘愿赴死,或者犯上作乱遗臭万年。
别人不敢说,凤兮却敢凭以往认识断了此言:“南云王必反。”
而只有他反了,谈辛之才有出师之名,她不要谈辛之一同背负骂名,所以纵使南云王当真无意谋反,她也有法激将。
反之,若是太子、南云王二人尚有一人势力幸存,这江山不论何旁人坐,都不会安心。
这其中的意思,谈辛之懂,凤兮懂。
而她,不过是生于景门一弱小女子,历经几番风雨初为承奚王之妻,即便头戴妃冠,即便头顶“德兮”头衔,她亦不过是个女人,一个会怕、会惊、会吓,亦会哭、会笑、会叫的女人。
至此,只见周身纱帐层层叠叠摇摆,诉说风的曼舞,榻上女子泪痕半干,终被玉手轻抚白瓷般的脸颊将其逝去,盈盈双眸缓缓上抬望进他的幽深,痴痴望进,卷带几分迷离,将柔情、坚毅共同倾诉。
一个女人,以夫为天,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他,她要活,要争,要抢,要夺,亦要……
思及此,她只淡淡一笑,缓缓道出:“天、下!”
二字一出,立时俘获他的全部目光,热吻随即而下,只听她声声回:“有你,便有天下。”
却听门外传来谈话声,似远似近,却是刻意为之。
兰儿:“兰儿熬了药送与王爷。”
巧月:“如此便交给我吧。”
兰儿:“以往王爷饮食均由兰儿张罗,岂可失了本分,让人越俎代庖?”紧接着又是一声高呼:“王爷,兰儿前来服侍。”
凤兮不由蹙眉,方才一番柔情均化为乌有。
这兰儿来意虽未言明却已有暗示,方才厅内若不是突闻王爷出事,兰儿早已被她轰出府去,又岂会有现在如此猖狂之词?倘若兰儿平日行事妄自胆大,不守本分,轰出此人又有何难。最难应付者,便是如兰儿这般口口声声“一心侍主、心无二致、一辈子甘效犬马”的阿谀之徒,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以,她才会以“收为内房”为由,另兰儿自爆其短。
门外兰儿几声高呼,听上去似是久久没得回应而急了。
谈辛之侧首闭了目,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姿态,倒另凤兮又好气又好笑。
手推了推他,不由得嗔怒:“人是你的人,你不管我可就罚了!”
哪知谈辛之突然覆身过来,未等她回神已被吻住。她只觉被禁锢于天旋地转间,尝尽了甜辣,只将酸苦留于心底,感受他气息的灼热,任凭交缠。
待晃神时,只见他依旧阖眼,低低沉沉的声漫不经心:“我的人就在身边,岂有旁人?”
她笑了,由心而发的笑。
——稍后,苦等于门外的兰儿,终得到王妃的一句话。本以为是句承诺,却不想是:“本妃念及兰儿以往尽心竭力,只可惜出身贱奴,即便嫁与良将亦注定无名无分,当为贱妾……”
当晚,兰儿出府,后嫁与庶民。
同一日,承奚王称病实则有伤在身的消息传至宫内,尹皇后、太子乍听一顿,后则相视一笑。想来承奚王此意,明里不愿卷入纷争,暗里已有臣服之意,或明哲保身,或暂避锋芒都好,谋位一事只要无此人威胁,大事可成。
近几年,奚献帝屡屡抱恙,已有老相,太子年少英发,对外结下不少党羽。此时登基,于太子,于党派之争皆有好处。丞相虽为南云王岳父,与此之际亦不会轻率行动,他本是丞相,于国有恩,且手握大权,纵使临阵倒戈效忠太子亦有可为。而南云王是聪明人,自是不会在此时惹起争端。
大局已定,一切只等天亮。
却无人知道,深夜三更,南云王乔装宫人,躲了耳目于暗道行至萧乾宫内。此道只有历代君王可知,以防真有宫变时可趁此逃脱,保存实力,再图后事。而奚献帝本就属意南云王,于三年前告知此处,却不想云妃之死令废立一事耽搁三年之久……
父子二人终于得见,奚献帝苍白着脸靠坐于榻上,见了奚云启便长吁短叹。他身子日渐虚弱,每日均被宫人强行灌下药汤,实则令其通身麻痹,难以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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