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云启但见父亲脸上瘦削,鬓发蓬乱,双目呆滞无神,一副垂死之态,哪还有半分昔日君王之相,不由得心中悲痛交加,蹙紧了眉,声音隐隐颤抖:“父皇!儿臣不孝!”
奚云启尚记得儿时与皇兄一起玩乐时光。
他虽与三皇弟年纪相仿,却更愿与皇兄玩在一起。皇兄比他更为内敛、斯文诗词武功样样精通,除却兄弟情谊,早已是他良师益友,年少的他们连只雏鸟都不愿伤害,又岂会料到日后终有兵戎相见的一日?
奚云启十三岁那年,皇后病故,其母妃受封云妃,是以云留宫一片欢声笑语,门庭若市,而皇后宫内却哀声遍地,一片清冷。
那日,母妃温润的手轻抚他的鬓角,慈爱的目光令人心安:“云启,你日后注定龙袍加身,翱翔九天,皇后既死,太子年幼无依,你我呣子均可心安,也再无人可阻扰你日后前途。”
奚云启不明所以,又听母妃笑笑道:“不论再有任何绊脚石,母妃都会为你去除……”他并未接话,心中只认定能坐上皇帝宝座的就只有皇兄一人,再无旁人可替代。是以,自那日后一旦母妃心存大计,他便会从中阻挠。
同日,一样是深夜,皇兄急病,众太医赶赴太子宮为其诊治,接连三日不眠不休终挽回其性命。自那后,皇兄性情却逐渐变了,对他虽依旧关怀,却日渐少了笑容,那丝若有似无的疏离、淡漠,令他二人之间仿若隔了无形的墙。
渐渐的,皇兄不再唤他云启,而是皇弟,后又变为二皇弟。而他,亦在母妃声声教诲下对皇兄起了防患之心,因他心知先皇后薨逝真相。为此,他度日如年,一面心存对皇兄的愧疚却只能笑,一面亦对皇兄留了心思,不若以往将所有事都与之分享。这层隔阂也变愈来愈深。
后宫之争本就无是非对错,成则王,败则寇,他虽明白却一味彷徨于这种无法可解的纠葛中,一味承受良心与亲情之间互相权衡的矛盾中。
终于,献元十三年,母妃的死令他的一切迷惑迎刃而解,令他终不再左右迟疑,难做决断。
就在母妃去的第二日,皇兄唤他一人前往,所出之言却无安慰,声声呛人:“我死了母后,你死了母妃,你我兄弟也算扯平了。”
奚云启大惊,又见皇兄扔出一条染满鲜血的白绫,触目惊心的红,难以抑制的腥,充斥了他满眼、满鼻。一种促然而来的预感,令他立时苍白了脸,颤抖着手将它拾起,又听皇兄冷言道:“我母后死于毒酒,你母妃死于白绫,这个也算扯平吧。”
奚云启不敢置信的回望他的眼,听他如此随意的话,淡淡冷冷的调,他险些以为此时不过是以往的闲话家常般,根本无涉及争权夺利,更无人枉死。
他只觉通体血液倒流,早已找不到言语般,却仍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为什么。”
奚云浩笑不可仰,隐现疯癫之色,那双目如利刃般直直射来:“我母后怎么死的大家心知肚明,你母妃一心要除去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此番还要多亏你这个好皇弟,若非你一直妇人之仁,对我这个皇兄心存歉疚,恐怕我早已入了黄泉陪伴母后去了。这皇家中天伦惨祸,亲情悖论,我也不用一直存于这种水深火热中!是你的仁慈,你的良知阻断了我赴死的决心,令我为了求生而尝到权力的甜头……终难再弃。”之后,奚云浩又告知会留下他一条狗命,更会令他生不如死,后悔为人。
奚云启不敢置信,虽不明白为何民间和乐融融的一家,换作皇室却四处血溅。
他只记得,父皇为保他平安,将他差往南下。
他只记得,临去前凤兮最后的一笑至今存留心底。
他只记得,无论如何亦要以权谋权。
而为报母仇,令奚云浩懊悔终生的办法,只有夺其权,毁其刃。却不想,权力的甜头实在惑人,令他亦再难以自拔。
第十一章
奚献帝望着俊雅却一脸哀痛的奚云启,从他眸中透出不舍与怅然,极力张开的五指似要去抓奚云启的衣袖,下一步已被连忙撑住。
但听奚云启声儿有哽咽:“儿臣在这儿,父皇!”
他们二人均清楚,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是儿拜见父,亦是父告别儿。从此以后,奚云启便只能抱着灵牌缅怀,天人永隔。
“你听着,牢牢的记住我说的话……”奚献帝干哑的声儿不似人的,浑浊不清:“景如山死前交还的虎符被朕毁了,剩下的一枚……三年前我便交给了你母妃,那块玉佩……”
奚云启大惊,如被轰雷击打胸口般不可置信,脑中顿时空白。
那块绿幽幽内里泛着丝丝棉絮的翠玉,名唤“天惊”。那时的他并不明白此名的来历,只觉得美玉当属美名。所谓“虎符”,究竟大小如何,形状如何,是石头还是美玉,无人见过、无人知晓,历代奚朝帝王以此为传位信物,但凡持有此物者便是新帝之选。三年前,奚献帝念在奚云启尚年幼,心思不够细腻,亦有些妇人之仁,在赠玉之时为防他行事鲁莽,求胜心急,并未告知真正用途。于是便假云妃之手让其转告奚云启,此玉乃皇室历代相传之物,不可轻易赠与旁人,就连云妃也不知其真相。
不想云妃不明所以之下,却会错了意:“这玉佩晶莹剔透,一看便是上品,母妃今日就送了你以作未来娶正室的信物。皇儿你可要记住,这物件乃天家相传,只可给你真心喜爱并最信任的女子,切莫随意弃了……”如此阴差阳错,令如今的奚云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只见奚云启嘴角僵硬的扯了个笑容,声儿也有些紧:“如此,便只有那块玉可以……”
奚献帝缓缓点头:“这几年,你皇兄悖谬残暴之性情愈来愈甚,并非是明君之才,只怕日后还要对其它皇儿下了毒手,而你生性仁厚,于百姓该是福啊……所以,朕要你为自保夺位,为天下夺位……朕也知道是为难你了。可如今就算朕在此改了诏书也没用,你手中无兵、无权,有了诏书等于是害了你……唇亡齿寒,等朕去后,你身处境地只怕如履薄冰,度日艰难……可你亦要规行矩步,切勿意气用事。”话未说完,奚献帝猛咳几声,脸涨得通红似是要背过气去,全然未注意到奚云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可如此紧急之时岂容半丝走神,奚云启收了心刚要接话,又被奚献帝打断:“你听着,你皇兄羽翼未丰,就算做了皇座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天下间对你威胁最大者,并非是他,而是……谈、辛、之。”
话至此,奚献帝又连咳数声,眉宇间柠起皱褶,好一会儿才顺过气……他将淼儿与先帝的往事缓缓道出,语出惊人,着实骇人听闻。奚云启听后瞪大了双眸难以言语,终想不到一个外姓人竟流有皇室血统,论及辈分甚至是诸皇子的叔父,且更有资格继位——奚朝国法,父死,兄弟继,而后才是子。
奚云启怎么都料不到,宫中秘辛千百,而最不为人知者却近在眼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而奚献帝正是由于心生愧疚,才会对承奚王日渐强大的权利并未遏制,甚至有放任的态度。可,奚云浩、奚云启并不同,他们与承奚王之间并无恩怨纠葛,各各巴望着皇位就算挤破了头也要上去,一个幽禁其父,一个已动了弑兄之想,又岂会念及突如其来的叔侄情分?
父子惜别,寥寥数语,惆怅、悔恨、不舍皆而有之,却依旧耐不过时辰眨眼即逝。
四更至,奚云启拜别奚献帝,临走时仍神情彷徨。
而在那暗道门关上的一刻,却见奚献帝强撑起了身子,自床榻内一暗格中取出一只做工精细的玉簪,簪子头本应镶珠处被挖了去,徒留两块低凹的痕迹,暗金色的簪身浮现隐隐青色,泛着幽幽的光,竟是涂了致命的毒药。
那两块凹陷处本由两颗毒药伪装上去。一颗为剧毒,他赐给了先皇后,亦是奚云启的母后,因她企图勾结外臣,干涉朝政;一颗为慢性之毒,他赐给了云妃,亦是奚云启的母妃,因为避免皇子登基后,后宫再次干政的隐患,他绝不能冒同样的险两次。
却没想到世事难料,总是奇差一招。先有此二女,后有尹环,终是防了初一,难防十五。因后期朝中局势异变,派系错综复杂,已非他一人之力便可控制,只得周旋其中,左右制衡。而尹环便趁此与丞相勾结,与太子谋事,且有费忠仁当其犬马,如虎添翼,再不似当日赐了毒药便可了事般简单。莫非真应了那句“越老越怕事”?他竟再无昔日的果断,所剩不过是瞻前顾后。
徐徐纱帐内笼罩一片清幽,帐外烛火跳跃投照其上晃出斑驳的图案,象征皇室的华贵金色铺了一榻,触感丝滑,针线密集。簇簇繁花雕刻似是鲜活了般点缀于床柱四角,迎头望去但见顶上祥云中神龙摆尾,气势逼人。
突然一道细微的声儿响动,“嘶啦”的似是利器刺入肉里,星星点点的红色溅在帐上,竟点缀出最华丽的图案,透着猩红色,夺目妖艳。
临咽气的一刹那,奚献帝脑中浮现诸多画面,几十年前的往事竟如被风吹拂的书页,“哗啦啦”快速翻过,一幕幕仿若昨日。
淼儿站于柳树下盈盈的笑,身穿一袭春装堪比娇花,媚于言语,巧笑倩兮。他心知此女深得父皇喜爱,纵然心动亦不敢过于接近,只远远的看着。尚记得就在淼儿被父皇临幸的前一日,他于暗处惊见淼儿急切的对皇兄说道:“你是他最疼爱的皇子,若你肯向皇上要了我,皇上定不会拒绝的!”而至于皇兄有无请命要了她,可想而知。皇子们但凡图个前程的,又岂会为了几日欢愉而断送日后?可最终,皇兄并未因快刀斩情丝,受了父皇赏识而继位。试问父皇又岂会心无芥蒂立一个与他争夺女人的皇子?
他登基之后,首次见到了尚未出阁的云妃,那神态、那笑容,竟与淼儿如出一辙,一偿午夜梦回时的妄想,只可惜云妃性情过分温柔,虽另男子流连忘返,却少了淼儿的任性、跋扈,就如同色、香齐全的佳肴,偏偏淡而无味般。
而后,他又遇见了尹环,样貌清秀,立于柳树下那盈盈一拜,竟似淼儿再世,且尹环性子执拗,生来有股倔劲儿,更神似淼儿几分。
……
天光微亮,宫人进了萧乾宫,一室的阴冷透着玄,几位宫人不疑有他行进内室……片刻后,惊慌的高呼打破宁静,萧乾宫外慌乱成一片,当太子与尹皇后到达时,只见那奚献帝早已流干了血,身躯僵硬森白,颈间喉管处赫然有道血痕,伤口处乌黑一片,身下猩红的血蔓延呈现出诡异的图案,而那暴突的双目,唇边诡异的笑容,竟如被鬼魅索命般令人胆战。
献元十七年三月,奚献帝薨逝,太子继位,史称奚浩帝,年号鸿日。
史书上对此一事并无过多提及,野史却传由于太子乖戾好虐,曾被诊出患了疯癫之症,怎奈奚献帝念及往昔情分不忍驱逐出宫,却不想太子对先皇早已不满,趁疯症犯时夺权弑父。
奚献帝生为皇子,后登基为帝,统领天下,高高在上,一世享尽荣华,一生养尊处优。临老却落个被妻、子共同背叛的下场,那心中滋味岂是苦涩可形容?一个人,越是登高越怕失去,越是富贵越怕穷苦,奚献帝虽为帝王,在心境上亦不过是个凡人。因他一时妇人之仁枉纵了奚云浩,竟落入此般境地,自是宁愿死了亦不远受那零零碎碎的屈辱。更甚者,以奚云浩的性情,奚献帝又岂能善终,倒不如趁其登基夺位之日自尽罢了。如此,世人纵使碍于祸从口出,亦难免对奚云浩起了“弑父夺位”之猜测,悠悠众口,奚云浩再难洗清罪名。
可,就在奚献帝临终前庆幸已作了交代于奚云启时,却不知他温吞的性子,妇人之仁的行事,奚云启亦有之。
同一日,云留宫内一片清冷。听宫人传,南云王自奚献帝暴毙那晚亦突发急病,高烧不退,隐隐约约口中呓语:“不要!父皇!”
太医问诊只道:“下官尽力了,一切全凭天意。”
此言不胫而走,却无人知晓此中不过是南云王淋了整夜的冰水,似要制造出因病而命不久矣的假象,以争取时日行事。追其根由,全因“天惊”下落……
三日后,承奚王府传出流言,承奚王病情恶化,王妃寝食难安,焚香祷告,后忆起姨娘处有家传良方,便回了景门去讨。
一路心神不宁,凤兮忐忑不安,总觉得此次回门定有大事。却不想她一进姨娘房,就见姨娘面容憔悴,一派萧索之色。往日纵使姨娘对人再冷淡,亦藏不住一丝傲骨,一丝鲜活,周身充满了力量,性子更是透着韧劲,而父亲最爱她这一点。
姨娘坐于桌边,呆滞的双眼中不见人影,凤兮一步步走进,不忍打扰,却还是引起她的注意。只听姨娘淡笑道:“你回来了。”二人以往并不熟识,所言甚短,而此时新帝登基,京中耳目繁杂,王府外早已危机四伏,若非此次姨娘暗中来书“速归,父书”,她也不会如此快再回景门,迎着众多眼线硬找个寻觅祖传药房的幌子。
姨娘取出一封书信交与凤兮,便转了身去道:“老爷生前留下的,你看了便知。”
凤兮一惊,忙将信打开,却不觉指尖冰冷颤抖。
信中所言透着惜别之意,想来该是父亲出征前几日所书,字里行间并无过多透露,乍一看不过皆是嘱咐之词,并无特别。
凤兮读的一头雾水,尚不解其意却在信笺右下角惊见一印章。数道细细的弧度形成抽象的图,如指腹上蜿蜒的纹路层层密密,却更为扭曲,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式,源于一直佩带身边的翠玉之上……
心下一凉,凤兮往腰间一摸,两块玉石均在,一绯色,一翠绿,颜色通透,触手一冷一温。
一枚是谈辛之所赠,一枚是奚云启所赠,且不说谈辛之赠玉时父亲身故,那奚云启所赠翠玉,她从未拿给父亲过目,只不过收在身侧,父亲又怎会持有图样?
第十二章
凤兮只一味的发愣,如玉的指尖来回轻抚那印章的纹路,脑中似隐现某些端倪却一闪而过,却如狂风猛力击打窗棂,利刃一般直直穿透窗纸立时掠夺烛火燃烧的权利,余辉掩去快的令人措手不及,一室幽暗伸手不见五指,徒留燃烧的气味缠绕鼻尖。
只见方才还冷言冷语的姨娘,竟突显一脸疲惫,只淡淡靠在桌边语气透着萧瑟:“那标记常出现于老爷公文之上,那纹路亦是权力的象征。老爷生前留下了话,不论你最终嫁与承奚王、南云王任何一人,都要将此信亲手交与你……”
经此一言,凤兮立时通体透凉,薄汗频频冒出,不由得跌坐在椅上,细细微喘,久久难以平息:“怎么如此……父亲……”
她喃喃自语着,再难抑制之间的颤抖,抖得信纸沙沙作响。
“他为你取名凤兮,原是希望凤鸣于天,与真龙为舞,如此高的期望竟赋予一个……”话至此,姨娘嘲讽呵呵笑着,难掩一脸厌恶之色,狭长的眸子眯了又眯,虽透着女子的阴柔之美却亦不乏鄙视。
直到此刻,凤兮才将一切串联,才明白这其中竟藏着惊天大事。
可,她不过一女子身又岂可有大作为,父亲手持另一枚“天惊”多年,自然是知此玉可怖用途,可却迟迟不言,偏要等化作尘埃才以其上调兵图样暗示?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正当心中游移不定之时,姨娘的声儿依旧冷冷淡淡,寻不着一丝温度:“景门看似满门荣耀,可笼统算下来亦不过由一干妇孺苦撑,如此薄弱的背景紧靠老爷一身赫赫军功维系,尚显不足,就算你入了皇室也不过是身份平平,比起靠山颇丰的其他嫔妃根本难以上位。可……若是手握军权则不同了,历代帝王但凡有点野心亦最看重军权、疆土,因此老爷即使知晓你手握天惊仍不点破,直至你嫁了有用之人才让我告知一切的原因……”
父亲为保万全并未过早告知,若她身边男子终无能懦弱亦或非帝王之才,怕这件秘密她将永远不会知晓吧。
通过姨娘的口,一切真相巨细无遗,时至今日终点破,却令闻者胆战心惊,触手的玉如烫手山芋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论说嫁妆,无外乎是玉器、佳酿、珠宝、锦衣,却不想竟有虎符陪嫁者——景凤兮。关于这段故事的详细过程并未流传于外,所知者不过三两只,以至于后世传说便知道:“得凤女者,得天下。”待细追究何因,却未果。
凤兮静坐一旁默不作声,事情虽然清楚了,她却并无捅破真相后本该有的轻松谢意,反而顿觉皮肉被撕扯般的痛疼难当,仿若周身被刺穿了无数血窟窿,汩汩脓血止不住的外溢,翻腾汹涌的凶狠叫嚣,直冲脑仁,如沸腾的水烫贴每根神经。
景门虽无外戚,可避免历史上为帝者最忌惮的外戚弄权,可权大如天的后宫嫔妃亦是隐患!
父亲啊父亲,你为女儿如斯考虑,您为女儿铺了通往荣华锦绣的路,您用心良苦实另女儿辛酸唏嘘不已。可您是否想过,倘若女儿当真只看重儿女私情,亦或是注定一生懦弱,瞻前顾后,那这“天惊”便不再是保命仙丹,而是催命符啊!
思及此,凤兮不禁想起往昔几次险些赴死的经历,当时都未生出的恐惧竟在此时掩不住的泛起。
“我自幼便无远大志向,一心只想着悠游山水,自在一生。若非经历几次生死劫难根本不屑于位高权重,而所谓荣华加身于我更是负累……父亲的心愿未免过高,对女儿亦期待过多了。”凤兮低首蹙眉,紧握手中的翠玉,用力过甚关节泛了青筋都恍若未决,那声音涩涩干干,也早没了往日冷冽。
隐隐的,眼前似是闪过一佝偻身影,那人虽是龙冠高戴,大小一致晶莹剔透的罕世珍珠串连于冠下摇摇曳曳,可那珠链后隐现苦涩的眼充满了挣扎,充斥无奈。虽是龙袍加身,彰显皇室最容,彰显王者风范,却罩住了一副老态身躯,无帝王威严,无君王气度,哪见风光,哪见倨傲。
那是奚献帝,步履满山,懒散度日的奚献帝。
在他身后有一窈窕身影,一身凤衣,高傲自负,虎视眈眈的觊觎他身下皇座令他如坐针毡。却见朱色的唇,青黛的眉,魅惑的眼,年轻、貌美、高贵、不服、不逊。
是非成败,奚献帝、尹皇后这对夫妇也终走到了头,虽是世上最亲之人亦是最疏远者,却偏偏一同苟活在波谲云诡、风云变幻的宫廷中,一同苟延残喘的在狼心狗肺之徒眼前做戏,岂不是天下最富足,亦最最可悲的一对?
幸福美满本就不属于皇家,那是世间最平凡之物亦属最难得,渴求、奢求,求而不得。
父亲,若女儿的良人诚如奚献帝者,那女儿岂不是要做尹环?可他不是,他是高翔于天际的雄鹰,是驻足于崖边傲视群小的雄狮,亦是女儿心中已决定托付终身的男人,不离、不弃、不避、不负。
凤兮攥紧了拳头,心中有了主意,那双目亦不再闪烁彷徨。
“我有时候真恨你,恨你娘,恨你的出生,恨你们呣子拥有的一切,更恨我所承受的屈辱,恨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孽障!”突兀的,良久不语的姨娘口出言语咄咄逼人,再望那眼眉竟透着决绝的恨意,令她不解,令她匪夷。
吸了口凉气,凤兮亦回视:“为什么?当真因为妻妾邀宠,因父亲的恩爱难均分么?”
古往今来,女子吃醋,使劲手段争一席之地,早已密织出不同于真刀真枪的修罗场,那是男子难以介入的地界,亦是杀人不见血,行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的残酷刑场。
“因为我不能为他产子诞女,因你是他唯一的血脉,因他早将一生最好的呈献给你们呣子,摇尾乞怜只为她施舍的一笑,真令我作呕!”姨娘冷眼以对凤兮的哑口无言,继续道:“你兄长、你二姐,均非他所出,而是他麾下死去将领的遗孤。我与你大娘,其他妻妾多年未得一儿半女全因他逼服的断孕之药!想不到,景门唯一的血脉却是最卑贱、最嗜杀的血统结合而成,岂不可笑,岂不悲哀!他一生杀戮无数,所犯下罪孽,所斩杀生灵又岂能数尽?或许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要他终身无子,亦无子送终,当真活该,当真作孽!”
凤兮骇然,对于这番话难以反驳,径自沉浸于那“唯一的血脉”几个字上。
姨娘笑的疏离,神情愤慨而萧索:“掠人ℚi子,屠杀其宗族,这便是你那父亲的真正面目,便是我一生都难摆脱的梦魇,直至他死了,被人分尸,被人侮辱,我仍感不到一丝快意,仍难偿我所承受痛苦万分之一。”
姨娘望着一脸狐疑愣神的凤兮,望着她秀雅的脸,妖艳的眼,一举手、一投足竟无不显现倾国之姿,那种卓然独特的气质,那种妖娆风姿竟与昔日的兮奴如出一辙!
她尚记得多年前正值奚朝、蛮奴战事四起时,她所住的边陲小镇百姓唯恐遭战火侵袭,均四散逃离赶往京师方向。
而她一家极为不幸,与路途中恰遇蛮奴将领,父母、兄长均当场被杀,尸横郊野。
她被压至蛮奴军营红帐内,所见皆是奚朝女子,两三人围坐一团于角落。细问之下才知此处名为红帐,实则为姬女居所,注定要过夜夜受欺凌、受侮辱的日子,但有羞愤难当者均自尽了事。
而她,怕死。
是夜,她被强拉进主帅营帐。
她没有呼救,亦没有挣扎,而是睁大了眼牢牢记住上方男子的样貌,将他粗鲁施暴的一切恶性印刻于心底,永生难以磨灭。
他说他叫昊尤,是蛮奴大将军,家中有妻强悍,因此对她乖顺服帖甚为喜爱。
她知道她并不美,她只是听话,最起码在昊尤眼中是的。
听闻蛮奴女子大多凶狠毒辣,且奚朝女子柔情似水自是有不同韵味。
也难怪昊尤对她一阵痴迷,尤其喜爱轻抚她的眼。
可也仅此于一阵,几日后昊尤之妻来了军营,因有人密报昊尤圈养了姬妾于帐内,便要来捉奸。
那晚,她正于昊尤身下辗转承欢,突然帐帘被掀开,一耀眼夺目的身影闯了进来:“贱人!”
昊尤为她挡开一剑。
惊慌片刻后,她这才望清楚来人。
烛火斑驳闪着光影,而那女子竟有副倾国之貌,执鞭的手细腻白皙,因帐内灌入的冷风而摇曳的袖、裙摆,更突显身躯的凹凸有致,幽幽深眸充斥着怒火更显夺目,诚如最上等的宝石。
那女子唇边勾出个残酷的弧度,笑的极冷,眼中阴森森的如利剑。
夫偷情,妻愤愤,而她只是路人,毫无选择的介入这对夫妇中,充当了牺牲品。因她望见了昊尤眼中的痴迷,竟牢牢锁住那女子周身,那是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这几夜,于烛火照耀下,她亦从他眼中望见过,却似透过她望住的是另一人的魂魄,又远又近。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女人的眸子竟与她有几分相似。一双晶亮的眼镶嵌于她平凡的脸上,璀璨夺目,那是她平生最大的骄傲。
如今,那骄傲却顿时沦为耻辱。
至此,她终于明白那所谓的欢爱,亦不过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替代品暂时充当承受思念的物件罢了,真是可笑!
“兮奴,本王不过是逢场作戏,这些下作女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昊尤一开口就是冷箭,结结实实的扎了她一身。
可她除了觉得备受侮辱,心中竟并无刺痛感。
兮奴冷目望来,冷声笑了:“那你现在就杀了她!”
昊尤沉默,背对着床榻回视着妻子,突然也扯出一个笑,笑的开怀,笑的肆意,似是满意妻子的醋味,似是心悦这种妒意,似是他大丈夫的虚荣均被瞬间填满,那快意甚至再也盛不下了,洒了一地。
她还未晃神,就他毫不犹豫的提剑回身砍来。
番外二
她还未晃神,就见昊尤毫不犹豫的提剑回身砍来。
剑刃白光一闪而过,迎着烛火一并照了过来,一瞬间的晃目,一瞬间的冰冷,死亡的气已逼近颈侧……
却听那女人急忙呼声:“慢着!”
软鞭一挥缠住剑身,她瞪眼望着昊尤,竟有些娇嗔:“我说叫你杀你就杀啊,实心眼的!”话未落,唇边的笑已悄然绽放,刹时间艳光夺目,另满室烛火黯然失色。
至此,瘫倒在床上的她早已一身冷汗,为这昊尤的狠而心惊胆战,为那女人的一句戏言便可玩弄人命于股掌而通体透寒,亦为着自己的软弱、无能、认命而羞愧。
昊尤定是爱极了那女人,那女人也定是爱极了昊尤。
他不惜与旁人欢好来试探,她不惜以旁人的性命去证明。
他们都如最热烈的火,拥有着最难浇熄的欲 望。
而她,不过是一潭水,一潭苟活于烂泥塘最底下的污水,因昊尤而污秽,因兮奴而浑浊,在他们烈烈燃烧中几欲干涸,却不想因另一个男人逐渐找回清澈,污水仿若蜿蜒流入清涧,以期洗涤一身的不堪。
那个男人就是景如山。
在蛮奴旁支部落王昊尤的军营中,有一个汉人厨子,生的一双百变巧手,虽是哑巴却可烹饪出世间最美味的佳肴。自她被轰回红帐后,亦曾有几个将领前来邀欢。一个主帅不要的姬女便与红帐中其他女人再无分别,一样赖以夜夜与不同男子的欢好换得点赏赐,或许当她们离开的一日可凭借它们继续苟活。而她,在不同男人身下辗转喘息时,所盼望的除了微薄的赏赐,亦还有傍晚的一碗白饭、一道青菜,那是家乡的味道,来源于奚朝的饮食文化。
自此,她便知道有个哑巴厨子,小景。
在那段她人生中最孤寂、最黑暗的日子里,小景烹制的菜肴仿若清泉般涓涓流入心田,虽素未蒙面,却因这个蛮奴大营中又有一个奚朝的子民而期盼。
每一次,昊尤领军出征,她们的红帐中都充满了哀叹,众女子无不默默祈祷,为那些战场上被斩杀于蛮奴刀下的奚朝将士,也为自己。因为,每一次出征,不论输赢,都意味着夜晚蛮奴男人们的无尽发泄,意味着她们又要承受无穷无尽的屈辱。
也不知是否天缘巧合,因那次昊尤在与奚朝的一次交战中受了毒箭而数日下不得床,那哑巴厨子小景特熬制了祖传汤药,再配以精心调制的菜肴,居然另昊尤的伤飞速痊愈。这一次,她在心中并未佩服小景,而有了怨恨。也因这一次小景的功劳,昊尤特恩赐他选个女人。
红帐内,所有女人都将以往那些用身体换来的饰物一一佩戴,为了展现最美的一面,亦为了摆脱此处。
小景随着侍卫走了进来,清秀的脸,如湖水般清澈的目光,腼腆微红的面,拘谨的神情,原来他只是个少年,一个俊俏羞怯的少年。
不知怎的,她的心竟柔软了一角,为他淡淡的笑容。
小景的视线扫了一遍,不语,众人亦沉默,尴尬而令人窒息的气氛见缝Сhā针,悄悄环绕众人周身,突然地她们自卑、彷徨,甚至羞愧,一个干净如水的少年,一个懵懂羞涩的少年,她们污秽不堪的样子只能令自己的丑陋更为猖獗。
一个个的,她们都低下了头,只有她坦然的回视。
小景一愣,直直往来,望进她的眼底。
她知道,她赢了。
此时,红帐的帘却再次被掀起,一道亮丽的风景闪入,大红色的蛮奴服加以叮当作响的配饰,侍卫们愣了,女人们愣了,小景也愣了。
绯红的身影,耀眼的笑容,夺目的神彩,上天却又给了她银铃般的声儿:“小景,选好了么?我跟昊尤说了一定给你好好的办,既然你是我带来的人,怎么也要风光的娶妻!”
心底的墙轰然倒塌,她眼前一花就要晕倒,幸得身边有根柱子强撑着背脊令她伪装坚强。兮奴就好似她的梦魇,而她亦不过是兮奴的影子,因一双相似的璀璨眸子而令她有了不同的命运——昊尤爱兮奴,以她为替代,小景迷恋兮奴,因此选了她作妻子。这或许便是她这生幸福的定义,亦或许是她悲苦命运的降临。
从那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幸福与痛苦一直携手并进,如同最亲密的恋人,交叉折磨世人,令她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如此便一念了一辈子。
那晚,她身着兮奴的旧红衣端坐于小景的帐内,仰望着小景的笑,触目他眼底的温柔,竟盼望它们是因她而生的,于是便回以温柔的浅笑。
小景俯身吻了过来,只不过片刻便被她推开,再度望着他的笑容,那里面却掺杂了复杂的意味,令人参悟不透。可她却明白了,小景并非是小景。他的吻太过纯属,他挑 逗的技巧太过熟练,以她的经验可知,那绝非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年所应会的。
她疑惑的轻声问道:“你……是谁?”
一向哑巴的小景附耳过来,声儿竟是低沉的好听:“景如山。”
耳边灼热的呼吸令她脸红,她却顾不得呆愣,轻呼道:“你会说话!”
那时的景如山只不过是奚朝军营中一名小小探子,尚未立过军功,更谈不上扬名。而此次,景如山设计混入蛮奴,在途中先以厨艺赢得兮奴的注意,趁此混进来盗取机密。诚然,蛮奴人纵使心机不如奚朝人,亦会对突兀出现的小景起了警惕,于是他接二连三的避过试探,后又拿出药方治愈昊尤,终换得了片刻安宁。
在蛮奴人眼中,为兄弟张罗婚事便是最肯定的表现,可在奚朝人眼中,要娶一个被人百般糟蹋过的婊 子却是莫大的耻辱。
她明白,景如山又岂会不知。
可他并未表现厌恶之色,只淡而简短的在她耳边叙述过往,在她诸多惊讶声中轻笑不断,帐外守卫听不到他的声,只听到最香艳的惊呼与娇喘。
她搞清楚了过往,决定帮他完成任务。
后,她问景如山为何要相信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人,景如山道:“因为你有一双坦然的眸子,在那里面我望见了蓝天、原野,还有一颗渴望自由的心。”她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眼角融入滚烫的液体,她才知那是泪水。她险些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却不想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又哭又笑。
终,昊尤因景如山里应外合之计而战败逃逸,而兮奴被擒,却在惊见仇人俊秀的面庞时呆愣。
她望着兮奴不可置信的神情,心中竟有种难解的快意,汹涌澎湃的往外溢出,止也止不住。她道:“我们奚朝有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兮奴狂笑,遂反击:“贱人,我会牢牢记住!”
她本以为自此便了了事,景如山因立下大功而被封中郎将,而她亦入了景门,才知他早有了原配,而此次又蒙受圣恩,再度迎娶了圣上恩赐的第二位夫人,却非是她。
她,只做了一个侍婢,一个照顾兮奴的侍婢。
兮奴的身份无外人知晓,话很少,因面对一个前夫玩弄过的女人,本就没话可说。而她亦懒得搭话,只做着该做的事。她们二人在那几年中一同活在小院里,竟有相依为命之感,当真可笑,当真可悲。
景如山常来探望兮奴,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用耐心与细心企图掠夺兮奴的情,可须知兮奴生性倔强,本就是难以驯服的烈马,又岂会真的动情?可被情感蒙蔽双目的景如山哪顾得了这些。
那夜,景如山得到允许进了兮奴的房。
她在隔壁没有睡,紧紧趴在墙上听着那里的一举一动,感受着心口被撕裂的痛楚,竟又哭又笑的陪着他俩一整夜。
翌日,望着兮奴嘲讽的双眸,她竟也讥讽的笑了:“夫人大喜!”
却不料,兮奴黯然的回过身去望着北方。
而后,兮奴入了门,做了三夫人。
又是一年,兮奴诞下一女,景如山为其取名凤兮。
第三年,景如山又立大功——斩杀蛮奴旁支部落首领昊尤,灭其昊氏一族,并将其头颅带回以示奚朝天威。
同年三月,兮奴在她刻意告知消息后,终与景如山断了情分。
同年五月,兮奴再度求死未遂。
同年七月,她入了门,成了景门众多夫人中的一位,亦与所有夫人一样服食了断孕的药。
没过几年,兮奴在悔恨与惆怅中去了,却在临终前仍望着北方,与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属于我的故事虽然要结束了,可你的故事注定一辈子都开始不了,你注定一辈子要活在我的影子下,注定一辈子都做一个替代品!”
——夫逃,妻改嫁,夫死,妻断念;夫欺,妻悔恨,夫骗,妻欲死。这便是兮奴的一生,拥有二夫,拥有两个男人的爱。
——而她,一个贱妾的一生却是可笑可悲的,被辱,被救,为姬,为妾,为影子,与兮奴共同拥有过两个男人,亦应了兮奴的话,一辈子做了影子。
景如山,他是有谋、有胆的男子,诡计多端,违背伦常,夺人ℚi子,灭人宗族,比之战场杀戮血腥,这一切于他本算不得滔天大罪,他这一生做了错错对对的事太多了,虽是救了她于红帐的水火中,却又令她一生颠覆于求而不得的苦痛中。她虽非贞洁烈女,早就残花败柳,却依旧比不上心头那终生难愈合的毒疮。
于她面前,景如山从不避忌,虽无爱与她,却是信任的。她并非头一次望见那“天惊”,亦非头一次听他谈论战场。
献元十三年,二皇子离京后的第三日,景如山对她叹道凤兮身上竟有“天惊”的另一半,她静默不语。
景如山望着她许久,突然冷冷问道:“你既然恨我,既然恨兮奴,为何你不走。我给过你无数机会,你是舍不得还是要亲眼目睹我受到上天的惩罚,才肯罢休?”他的笑充满的讥讽,他的音低低沉沉,俊雅的脸只剩一派冷酷。
她仿若听不到任何话,只是淡淡回笑,笑的温柔,笑的娴雅,只将麻痹的痛留在心底,任由他扯掉她的衣衫,任由他伏在身上喘息,她更抬高了双腿去迎合,仰高了头笑的开怀,幻想兮奴在天上俯视他们,咬牙切齿。
耳边再度传来他的声,融合了情 欲与狂妄:“既然你不走,就注定一辈子痛苦。”
她知道,即使她如何的笑,他亦能一眼便望穿她的魂魄,将她苟延残喘的卑微凌迟数遍,而她永远活于矛盾中,饱受熔浆与冰水的反复侵蚀。
在呻吟与喘息中,她又哭又笑:“就算痛苦,我也要拉你一起,拉你的女儿一起!”口出的话似涂了毒药的蜜糖,声儿魅惑却透着阴狠。
而他却癫狂大笑,沙哑的声阵阵击打于她心上:“要我一起又有何难!你总会如愿的!”
她一惊,极力撑起上身紧紧攀附他的肩:“休想!”
她怕,她怕真有那么一天。
直至三年后的一日,景如山唤她柔声道:“凤兮的身世注定不容于奚朝,除非她有福分、有本事走向最顶峰,自那时便不会再有人可威胁。她是我景家唯一的血脉,我不管你是恨我也好,恨兮奴也罢,都不要报复在凤兮身上!”
她犹豫了下,终点了头,又听他道:“天惊一事自要等关键时刻才可告知凤兮,她若嫁与谈辛之、奚云启其中一人,那时机便是成熟,你自可告知。若她注定一生难觅良人,天惊一事就此作罢,是福是祸便只看天意了。”
她听着他似是遗言般的交代,心底一片悲凉,竟流不出半滴眼泪。
突然,景如山轻叹一声,抚摸她的发:“我老了,你也老了……小兮,别再跟我犟了,好么?”
她傻了,呆呆的回视着。
小兮,她的名,一直被人遗忘的名,竟从他口中唤出。
“闹了一辈子,我累了,你也累了。凤兮是我跟兮奴的孩子,也该是你的,等我去了,请你善待于她,可好?”原以为干涸的终泪夺眶而出,她再也找不到声音,只一个劲儿的抽噎,伏在他的臂弯里,紧紧揪住他的衣领,任由自己的拳头打下去,一下下,一声声的发泄着。
前半生,为了一口怨气,为了与兮奴争景如山的怜惜,她一直苟活于世。明知道景如山不过是利用她的倔强、执拗、任性去激发兮奴的斗志,却依然甘愿。
后半生,为了一个承诺,为了兮奴的女儿,她依旧苟活于世。明知道景如山的那番言辞,极可能只是让她做凤兮指路明灯的幌子,却依然领受。
如今,景如山去了,兮奴去了,承诺亦履行了,留她一人却不知还有何物可争。她本想就此了却残生,却在此时听到凤兮唤道:“姨娘。”呆愣的回首,却见凤兮跪在地上:“您对父亲有情有义,对娘亲有仁有德,亦对凤兮有恩有惠!既然如此,就让我照顾您的下半生,不管有多少债您只管来讨……女儿定无怨无悔!”
因这番话,因那声“女儿”,她终叹了口气,自嘲的笑了:“看来我这辈子注定是苟活于世了,注定一辈子做个影子,莫非真是上辈子欠你们一家的!”
而至于凤兮的名所来为何,景如山始终未提过。或许是因兮奴,或许是因小兮,亦或许是两者皆有。可不论如何,凤兮作为他们三人共同的女儿,才刚开始她的人生,亦注定了不凡,注定了坎坷,注定了腥风血雨。
第十三章
萧乾宫内只听内室女子呻吟软语,似是掺杂着男子喘息与衣衫簌簌声。可放眼望去,诺大的宫殿并无宫人,只有费忠仁在边上等候,不但不言不语不吭不声,就连眼睑、髯眉均纹丝不动,仿若是一个摆设,一件死物。
恰这时,殿外响起嘈杂声,一女子厉声道:“本宫有要事觐见皇上,闲杂人等还不速速让开!”不消说,此人定是那嚣张跋扈,横行惯了的景贵人。
内室涌动似是平息了,只听一沙哑男声问是谁,费忠仁低声答了,又听内室传来女子的轻哼声,似是不屑。
须臾片刻,奚浩帝仅披着内衫而出,敞开的襟领露出大半个胸膛,细腻白皙的皮肤上遍布抓痕,费忠仁不敢直视,连忙低下了头。
奚浩帝似有不耐,道:“你去打发了她,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来。”
费忠仁低声应了,躬身退出。
室内静了片刻,从内间又走出一女子,但见窈窕婀娜,体态匀称,散发慵懒,面上一片红晕,透着方才激|情后的余韵,一开口更是渗入骨髓的销魂:“皇上何必动气,景侧妃好歹也是有些背景的,此时得罪了似是不妥。”此人正是那本该身怀六甲的李贵人,奚浩帝登基是为李侧妃,后与王侧妃、景侧妃一同被封为贵人。
奚浩帝一听便怒了:“什么背景,不过是贱人!早先还以为她有点用,没想到就只会坏事!”
“那是自然了,为人泼辣也难怪呢……”李贵人淡淡应了,玉手轻抚他背后布料,轻而缓的,淡而慢的,似有若无以布料的浮动去磨蹭出肌肤的敏感,那奚浩帝浑身一抖,立刻伸长了手臂将她捞过,禁锢在怀:“还要不够么?”
李贵人似是乖顺,一手长指甲却肆无忌惮的划过他胸前,刻意撩拨。只见幽暗的寝殿中层层帐幔轻拂,优雅的蓝、庄重的紫、魅惑的红,随着气息的涌动而隐隐骚动,一对交缠的身影于其中转了几圈,终倒在地上,顺带扯掉近身的纱帐覆盖汹涌春色,薄而轻柔的纱半透着起伏不已的身躯,半遮还露,霎时间便只闻娇呼、粗喘,高低起伏,不绝于耳,偶尔几声叫嚷,似是哀痛的紧,却又透露着享受的快意,浓腻的气息更是充斥每个角落,腥的、甜的令人窒息。
片刻后,李贵人仍是意犹未尽,行凶的爪子却被奚浩帝一把抓下,她便不依不饶的抱怨:“哎,这日子过得,臣妾明明是皇上的贵人,怎么每次都好像是偷情似地!”
“偷情”二字说的不重不轻,喊着半丝浑浊的声,如哝哝呢喃,说罢李贵人轻声娇笑,好不魅惑,立刻引来一阵啃咬。
经过之前凤兮为景姑姑时在身边的诸多提点,又经历了几次小产,李贵人算是看的通透了些,尤其对奚浩帝的喜好亦抓住了几分。虽然奚浩帝面上不说,可据以往经验,亦可窥伺出他极爱偷情之癖。先前她尚未被封侧妃,无名无分,白日苦受王侧妃处处打压,夜晚还要承受奚云浩无穷无尽的需求,已是吃不消;后因假孕一事歇了歇,又听宫人传凤兮与他颇有暧昧,以为那与堂而皇之的奚云浩整日纠缠于房内的销魂女子便是她,心知又要有个新侧妃了,不想新侧妃是有了,却是景宝芝那蛮横女子。而自奚云浩登基后不过几日,这宫里被临幸的宫女已不下十人,细细算去竟分布在各贵人房中,有的是事先安排好的,有的是事后才听闻的,当真是一时晴天旱雷,一时风急雨促。
于是,李贵人便摸出了奚浩帝如此喜好,趁此机会特在怀孕期间偷偷跑来,果真巧着纱衣一勾引便成事,那激|情欢愉更甚以往,就连王贵人、景贵人都好几日未得通传。
可须知后宫女子但凡美貌,但凡懂得迎合皇上喜好,亦不过是一时之计,要屹立不倒只得花样百出,不停不歇。于是,李贵人除了以身试法另动了旁的心思,特以投其所好。
只听她道:“王贵人前几日总盯着臣妾的肚子,似要盯出个窟窿了,臣妾真怕会被她识穿呐!”
见奚浩帝闭眸不语,她又笑着接话:“当初景姑姑……”但觉腰间的手一紧,李贵人眼神一转,又轻声道:“如今该改口了……哎,当初那德兮夫人献的好计啊,既帮了皇上您,又帮了臣妾,当真是妙人妙思啊,只可惜便宜个武夫蛮人,可惜可惜……”
奚浩帝睁了眼,斜着望去,阴冷的眸中尽显杀气,着实令李贵人捏了把汗,却听他反问“怎么,爱妃是想念景姑姑了”,便又立刻稳了心神。
李贵人乖巧的靠于他颈侧,凝了凝神待呼吸不再紊乱,才轻声继续:“臣妾自是想念的,也想她能进宫几日陪陪臣妾,安胎、闲聊……总有个名目可找的。”
这话一出,但见奚浩帝脸色也缓和了,气息流动更为平稳,扯了一抹笑容,终允了此事:“爱妃大可放心安排,朕敬候佳音。”待到最后几字,声儿透着浑浊,低哑的饱含欲 念。
此言一出,李贵人仿若吃了定心丸,不多时便吩咐宫人以“闲聊”只由请德兮夫人入宫小住几日。而据闻德兮夫人才回过门,接了姨娘回王府,不过几日光景,承奚王的病情竟有好转,此言不胫而走,竟转眼间传入宫中,荥云王妃乍听之下亦起了念头,便写了书信去求药,德兮夫人欣然同意,只等翌日进宫之日一同送去。
而前一日旁晚,坐于房内,凤兮手触二玉,心中正暗自计量。
因那年奚云启南下一事,他特留下此玉做个念想,再反观其重逢后诸多言行举止,早已判若两人,对于此玉只字未提,料想他该是丝毫不知其真实用途。
世事难料,昔日以为奚云启纵使忘情弃爱,亦不过远在他地,总好过相见无语、怨怼横生,然而他突然回京,后与奚云浩明争暗斗,甚至不惜利用往昔之情,陷她于不贞不洁,心之变化令人寒心。
忆起此事,凤兮不由嘲讽一笑,拾起翠玉自言自语:“只可惜一物降一物,奚献帝为人自私,纵使令你兄弟二人自相残杀,亦不愿见到江山流入外姓人之手,当真是宁错杀无放过。”
奚献帝此番离间,以奚姓子孙继位,即便皇室颓靡不振,也皆归一家天下,不容外人Сhā足半厘。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二人均有野心,如若不是一死一活,天下岂能太平?奚献帝以玉挑起纷争,除浩扶启,是以断后患,重振奚家声威。
只可惜此玉既在我手,又岂会让你如意!
轻叹一声,凤兮放下翠玉,一抬首恰见内室门边侧靠的男人。高而健硕的身躯挡了半边烛火,锦衣玉带稍掩了些霸气,闻不见血腥味,只留淡淡余香。
凤兮不由笑道:“夜晚未至,你仗着重病在身整日沉溺于闺房之乐,说了出去‘承奚王’往日英明岂不尽毁?也不怕人家笑话!”
谈辛之似是不在意道:“难得偷了浮生。”
随手拂了衣衫,上前拉她揽入怀中,似有若无的笑搅得人心慌,但见往日杀气隐去,柔情未及,却融合了几分不怀好意与嚣张之气。
凤兮脸上微热,心下有些不知所措,羞恼那熠熠的打量肆意游走于她面颊、身上。她一直知道那双眸子可看透一切,看透人的心,看透人的诡念,看透人的妄想,纵使她虚张声势,伪装自我亦难免心虚,凌厉的目,足见锋芒,可一旦融入情 欲更令人无所适从。
诚如此时,只觉他图谋不轨的手自腰间逐渐上移,眼神中的暗示令人羞愧,她细微的挣扎亦显欲迎还拒,如屈于利爪下的小兽。
紧捉那威胁着揪扯腰带的手,一声叹息后,她轻声道:“明日入宫,我会去趟云留宫送药。”
谈辛之挑眉望来,面上虽是一派平和,眸中却隐现暗涌不断,戾气横生:“未免遭人话柄,有些人还是不见的好。”
扑哧一声笑了,凤兮难以置信的望着谈辛之隐有醋意的脸,在他警告的眼神下只得收敛嘲弄,正色道:“我只说要去送药,有说见谁么?再说……我不想亏欠任何人,我不想纠缠于往事,既然要一心一意对你,有些事自然该做个了断的。”
见谈辛之别开了脸,凤兮双手齐揽,埋于他怀中喃喃道:“这几日我心绪不宁,昨夜还梦见了父亲,梦见他一身的血,有旁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待唤他,他却只冲着我笑,仿佛在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将来,我注定也要沾染一身血腥……”
腰上健臂一紧,谈辛之叹道:“你只需站在我身边,旁人的事都不要去理会,终有一日,天下间会有你我的一席之地。”她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是有些事也该轮到她去做了,不管是为了父亲的隐忧、期盼,还是为了他。
“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我总要随你的,不管去哪儿,我总要随你的……”她轻吻他的颈子,以温唇缓缓触碰炙热的身躯,瞬间被他以吻淹没,腰间丝绦终“嘶啦”一声被扯断,在她惊呼声中被拦腰抱上了床榻,掠夺的缠绵立时包围她每寸肌肤,她以仅余的力气迎合而上,任由焰火灼烧,片刻不息,直至身与心均被填满,任由满足的叹息呜咽于他的需求中,直至天明。
第十四章
翌日清晨,巧月、巧兰将换洗衣物放于外间,凤兮起身披了外褂,双足踩进绣有金鸾的软垫鞋中,恰身侧一只手伸来将她揽入怀中,她轻笑垂眸,啐了一句:“王爷无所事事,我可不行,今日除了送药,还要去趟李贵人那儿婉拒留住之请……”话未落,便感如羽毛般的轻吻落于颊上,令她微热的面更行升温。
凤兮左闪右避,遂推了他一把,一回头正见他好整以暇的侧卧踏上,健硕的身躯在渐垂的纱帐后若隐若现,可那揶揄的笑容、那火热的眸子却丝毫不放过她。
谈辛之审视她的眼神极深,意味不明,她难抑的心口一惊,反复思量、猜度依然抓不住真意。这个男人手握兵马大权,心思深沉难测,只要他有心自可一步登天,若为君该是铁血帝王,若为臣更令当权者如坐针毡,这样的男人竟是她枕边人,不知该叹、该赞、该笑,还是该怕。
父亲去前心愿是要她以天惊之力振兴景门,更以此为世上最丰厚的嫁妆,保她稳坐高位,保她荣耀一身。可父亲,您是否知晓在它未暴露之前已给女儿带来连番灾劫,奚云启不惜利用情感,奚云浩不惜欲杀她灭口,甚至东宫承诸人亦虎视眈眈……
至此,凤兮不由得蹙眉别过脸去,心里一阵阵犯慌。
日前姨娘还嘱咐:“纵使枕边人也不能尽信,这是你最后的筹码,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最稳固。”
的确,经历几番变故令她纵有半丝良善,都被扼杀了一干二净,父亲曾信任景权,终身首异处,她曾信任奚云启,却险遭陷害。为何承诺与背叛总是如约而至,一者先一者后,与人希望再与人悔恨。
若她将天惊一事一五一十告知谈辛之,于姨娘的嘱咐已是违背,而她自己竟对此也犹疑不定,莫非她不信任自己的丈夫?
曾几何时,她变得如此善猜忌?
不由自主的,凤兮紧握了双拳,朱红的蔻丹深深陷入掌心,双肩微抖着更显衣衫单薄,肢体透凉,蓦然间一股暖意靠上,她一惊遂立刻向后靠去,将自己深陷于那人臂弯之中。
谈辛之逐渐收拢双臂,低低哑哑的声却说着意有所指,不甚明了的话:“今日一过,以后我便再也不许你彷徨,不许你再瞻前顾后,你的心、你的人注定只属于我……”凤兮怔住,尚不解此话何来便被转过身去,见他拿起绯玉交与她手中,一手紧紧环握住她的,笑道:“此玉以后不可离身。”遂又拿起翠玉抚摸着,遒劲的骨节竟泛了青筋,又道:“既然是不再相干的物件,应尽早还了。”
“你!”凤兮瞠目结舌,某种猜测窜入心底,却不敢想不敢琢磨,仿若角落里蛰伏许久的毒蛇终忍不住,欲伺机待发,却令人防不胜防。
直至登上入宫的车架,凤兮仍心有余悸,为他意有所指的话,为他灼灼如炬的眼神。临行前,他说他定不负她,只需她懂,只需她铭记,他便不会在乎世人目光。他还说,九天万方,纵使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她亦非孤独一人。
车辇缓慢行进着,待到了宫门口,凤兮思绪仍有混乱,游移不定,腰间藏着的两块玉犹如烙铁一般彰显存在,令她再度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
下了车,费忠仁前来迎了,却不想一路竟将她带往李贵人宫房,待她提到送药一事,费忠仁笑回:“贵人主子想先于王妃叙话,送药一事奴才便可代劳。”说罢笑了几声,听在耳中极为不舒服。
此时,凤兮才注意费忠仁装束改变甚多。不似以往的青藏宫服而是满目的红,深的紫红,浅的金粉,穿于太监身上竟更显几分诡异,尤其费忠仁年岁不小,却黛眉、红唇的点缀,也不收敛几分,着实猥琐不堪。
费忠仁见凤兮打量,不由得低头笑道:“王妃别见怪,皇上啊就喜欢红色,咱这宫里的宫服也都跟着换了,可不是奴才爱俏!”他手那么一摆,带了几分矫揉造作,配以沙哑难耐的声,令人顿起燥意。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凤兮突然忆起上次于费刑一行,费刑也是浓妆点抹,笑的阴冷猥琐,亦透着不怀好意,不同的是上次所经之处皆是一片萧索凄凉,触目不过是斑驳瓦砾,如今却是踏着青砖白玉,周身富丽堂皇。虽同样迎着日头而行,那阴冷却如出一辙,那是由心而发的寒气一再警告着。
不多会儿,二人入了李贵人宫,宫人上了茶却不见李贵人相迎,费忠仁找了借口先行离去,徒留她一人琢磨不透。
本庄重的殿厅偏挂了彩霞帐,笼罩住香炉内徐徐香烟,诡异的气氛幽幽浮动,凤兮轻触茶盏,刚要饮却闻到异味,此茶虽是暗香引人却颇为古怪,她不由一惊,顿觉那香炉也有不妥,对周身环境亦起了厌恶。
想来此处不能呆了,凤兮起身要走,却不想从身后伸出一手轻抚过她耳垂,冰冷的骇人,轻佻无理的令她一阵胆颤,遂连忙躲开望去。
“夫人别怕,朕不过是思念过甚,只为解一时相思。”奚浩帝狡猾的笑着,阴柔的面上一片晕红,似是服食了催|情之药,只见他急步靠来,凤兮连忙往旁处闪躲。
“皇上您累了,请容臣妾告退。”还未退开,忽至一阵晕眩,凤兮连忙撑住一旁,奚浩帝正紧贴过来一把将她捞入怀中,她欲挣扎却被反压于地上,背后一片冰冷令她稍清醒了些,却不防身上之人竟欲撕扯衣衫。
凤兮怒极,遂一个巴掌扇去,那细嫩泛红的脸上立刻显露五指,却不想他不怒反笑,更如无赖般猖獗:“有意思!能与夫人睡上一觉,朕死都甘愿哈哈哈哈!”
凤兮气愤不已,心口汹涌澎湃,见他已去撕扯玉带扣,趁此拔了一只金簪狠狠刺进自己手臂,疼痛轰然刺激而出,方才的麻痹顿消无踪,遂又狠狠拔出往他颈侧抹去……
“啊!”奚浩帝大叫,遂紧捂住颈侧,滚落一旁。
方才凤兮刻意避开他要害,以免有弑君之嫌,只起身冷笑道:“若皇上还嫌不够,大可继续玩下去,臣妾乐意奉陪!”
哪知奚浩帝更为肆意欣赏她半坐姿态,大有不得到誓不罢休的意思,一把扯了外袍就要扑来,凤兮再次躲开,怎奈力乏仍被揪住玉带尾端,只听嘶的一声布料被扯断,她再顾不得其他反手刺去。
奚浩帝毕竟是男子,孔武有力,又是练家子,一避开便往凤兮手腕砍去,她只觉手腕一麻,玉簪滑落立刻被踢开。
凤兮心叫不妙,连连躲闪,几次下来,拽倒了小几、矮凳,掀翻了花瓶、茶盏,仍躲不过那人不停歇的纠缠。周旋片刻,凤兮狼狈不堪,那奚浩帝却愈来愈兴奋,似是满意如此你追我逐,诚如猫捉老鼠般故意放水,直到对手筋疲力尽为止。
一个不留神,奚浩帝猛力一扑再度将她压于身下,口中调笑:“别玩了,从了朕吧!”
凤兮心知挣扎毋庸,立时生了一计,遂眼眉一眯,转而媚笑道:“原来皇上好这口,还真让臣妾吓了一跳!”
奚浩帝听着软语轻声,更行放浪的四处探寻,遂低身索吻,凤兮看准机会猛咬住对方舌尖,死死不松口,誓要咬断方罢休,只见奚浩帝瞪眼呜咽,她便以二指狠Сhā他腋下,趁他软麻松力之时,再以拳痛击太阳|茓,膝盖亦趁此弯曲猛向上顶,只听一声惨叫,奚浩帝被连番打击倒在旁侧。
趁此良机,凤兮连忙捡了玉带、金簪往门口冲去,怎奈步履不稳连连摔倒,险些绊倒在门槛处滚出殿门,恰被一手臂撑住。
她一惊,见托住自己的手白皙修长,姆指上青玉扳指正是蟒雕,以待腾起之势,迎着日头正泛着幽幽青光,一抬头,正是南云王。
未等她开口,只见南云王“嘘”了一声,连忙扶她离开。
二人一路离开李贵人宫,行至旁门正见费忠仁左右张望,凤兮一怒上前就要质问,却听南云王先发了话:“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快去看看皇上……”
费忠仁连声应了,不敢望凤兮冷目,慌忙跑了。
凤兮一甩手摆脱后退几步,遂谨慎望着南云王:“你早就知道?”
“我的眼线见你进去后,皇上亦跟着进去,我一得知连忙赶来……”南云王蹙眉欲解释,却话不及义,令凤兮听了不由起了厌恶。
“罢了,此事与你无关。”她淡淡道,却心知纵使奚云启早已得知亦不会出手相帮,如若不然就不会发生他与丞相设计侮辱她一事,奚云启又岂会为了一个女人与皇上正面冲突,妨碍大局?
思及此,她收敛了心神,强扯出一笑:“今日有劳王爷!见您身子安康,想来是不用药了,如此到另大家都省心些。”说罢又是一笑,竟比方才更自在几分。
第十六章
但听凤兮此言,一语双关,早已无当初温柔蜜意,徒留生疏冷淡,奚云启心中蓦然钝痛,只见她乌发散乱,一金簪攥于手中,霞飞髻旁余留三只暗金的钗,灼灼反光晃着他的眼,笑意冷而似无,双目幽深复杂难测,一切一切仿若镶嵌了棱角,又似装了利刺以随时戳穿旁人的窥探,诚如方才殿中她几下摆脱奚浩帝一般,往昔的柔弱恬淡早已烟消云散,不惜将所有觊觎者砍个遍体鳞伤。
她依旧娇艳如花,他依旧儒雅俊秀,然心境翻转,走向偏离,致使再回首徒留枉然。
“凤兮,当夜相府一见,我本想向你解释……可我……”奚云启心中突涌出急切,在她冷淡的打量下欲作困兽之斗,然愈是想一吐为快愈是词穷,不想转瞬几月光景,他与她竟落入如丝陌生,景物依旧,物是人非。
凤兮蹙眉望去,将奚云启的无措、黯然望进眼里。玄青蟒袍,袖摆随风翩翩,高戴玄冠,发丝亦轻轻拂过身前,他依旧有玉树临风之貌,足令女子心动三分,可如今,她能坦然面对,心弦如冻了冰霜般再难撼动,这绝非对以往释然,亦非不懂得嫉恨,只是当初在意的人与事,如今竟只显可笑、可悲,却不想往事一旦随风逝去,竟无情的连丝余味都不留。
思及此,凤兮蔼然一笑:“王爷胸怀大事怎可眷恋儿女私情,既然人事全非,何不放下?”
“你……”奚云启一愣:“他对你可好?”
她笑着回望,四目交接时,往事一幕幕翻转。
三年前那日她愁怀难纾,他前来道别声声安慰,点点轻吻,遂由身边拿出系情信物,只道:“见玉如见人。”以此为证并许下承诺,却不想相隔异地,时日推进竟可令人心快速趋于腐化,叵测难辨。
微风拂过,方才因殿内香烟有丝无力的凤兮亦清醒几分,眼神逐渐清明,泛着幽光,一眨眼已包含万千思绪,只一瞬,心中计量的说辞已然脱口:“世间万物贵乎自然,不论王爷以往是否承诺,‘负’这个字你我都担不起,不必耿耿于怀,放人一马亦是与自己留条活路,这般道理你本就游刃其中,想必恢复的亦会比旁人快。”
“哦对了。”凤兮恍然一笑,自腰袋中掏出翠玉:“既然此玉乃王爷赠良配之信物,也该物归原主。”
奚云启不由怔住,微眯的眼灼灼盯住那细白的手中,一块通体翠绿的玉,其中棉絮淡淡,透着亮如水清澈,那曾象征着二人间的一段情,纵使娶妻、娶妾,亦令他挂怀于心的情。
他心知这玉真正用途,本该要回,却未等他开口,已由她淡淡提出,轻易、坦然,当真说放下便放下,足令他一阵气闷,仿若她似远而近的冷言已化为刀光,不由分的刺入心底,刀尖的弯钩更是将肉刮出,痛的窒息,痛的晕眩。
“什么赠与良配信物!”还未出手接回,却凭空Сhā入一声娇呼,蛮横有之,贸然无礼,待望去真是东宫荥。
凤兮定定望向此人,心中立时涌出一阵快意,遂幸灾乐祸道:“不过是一句戏言。王爷曾托本王妃保管,如今理应交还。”说罢盈盈上前轻柔执起东宫荥冰凉的手,交玉之时亦惊呼道:“王妃手指透凉,许是心虚所致,合该多吃几服定心丸。”
“你!”东宫荥一怒,伸手就要抓她,犹如撒野的凶猫欲扑猎物,却被凤兮轻巧一躲,连丝衣带都未碰着。
东宫荥一跺脚,愤恨瞪了一脸茫然的奚云启一眼,举高手臂就要甩,不料奚云启脸色大变,一把夺了过来,因去势过猛令东宫荥连连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气的面颊更是通红。
那夜睡梦中,奚云启一回宫便猛淋了冷水,她自是知他去过何处,却不想他于睡梦中辗转呓语尽是“父皇”与“凤兮”,即便以往他们忘情交欢之时,亦感觉不到他倾心投入。她从不知有这样一块玉,亦从未听闻何谓“良配信物”,如今事实无情揭露竟如丝毫不留情,将她曝光于烈日之下无所遁形,狼狈不堪。
而从头至尾,凤兮只冷冷旁观,直至此刻才道:“往何处来便往何处归,如今王爷失而复得,自该好好利用。”但见奚云启猛然一惊,惊异望来,她又扯个笑容,一刹那尽显妖娆光华,耀目刺眼。
默默转身,她亦往来处而去。
此番应邀入宫,凤兮本想以送药为名还了翠玉,再趁此拒绝李贵人留住好意,于情她与此处只有不堪回忆,于理她与这些人更无往来必要,一半因本能抗拒,一半因心生厌恶,却不想李贵人行事悖谬,与那疯癫皇帝一通胡闹,更令人欲处之而后快。
可凤兮与返回路上思量许久,终认为此事不宜告知谈辛之。
且不说目前看似一切风平浪静,可稍有风吹草动只怕会连带轩然大波。谈辛之故作抱病在身原因为何她清楚明白,又岂能在此时以旁事纠纷左右他的决断。
恍惚间,凤兮越来越不懂自己,若是以往她可会甘愿咽下怨气,可会甘心不做追究,如今却因一个男人,几夜相处,便已将她思量揣摩皆换了方向。
曾经她亦想过,男人出征在外,逢场作乐,家中三妻四妾皆因女箴而守,可如今放眼望去奚浩帝、南云王之辈,丞相、诸位王公大臣之徒,她却难以忍受谈辛之再续良配。
思及此,凤兮自嘲一笑,喃喃自语:“属于我的决不允许外人染指,凡觊觎者皆不能容。”
回了府,凤兮挥退侍女,先一步回房整装。
帷幔低垂,只见屏风后窈窕身影若隐若现,佳人只急忙换衣,却未及注意缓步踏入之人,肆意欣赏的眸子已将美景尽收眼底。
忽觉熟悉气息浮于鼻端,凤兮尚未晃神已脚下不稳的被来人扯入怀中,腰间骤然收紧,又觉一双大手左右探寻,待只摸到一块玉时才满意松了些。
凤兮不由仰首轻笑嗤之,立时被他吻住,将所有笑意吞入腹中。徐徐的,那炙热气息缓缓移动至耳畔,待她在喘息时,轻含微咬。
悄悄地,情 欲的火渐渐蔓延。
突然腰间一紧,只听谈辛之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顺着看去,地上恰是那条残破的玉带,凤兮脸色大变。
不过瞬间,他周身立时充满肃杀之气,目光深幽直直望去:“你在宫中出事了?”
“没有,不过小事……都解决了……”凤兮眸子游移不定,在他灼灼探视下无所适从,无奈只得踮起脚前以手覆住那双眸子,温声道:“什么事都没有……”她试图安抚,却心知宫中遍布承奚王的眼线,亦心知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却不想以此事坏了大局稳固。
谈辛之握住拿下她的手,眼中已充斥肃杀之气:“兮兮,你不适合说谎。”
凤兮无奈,一边咬唇,一边思索对策,一时无计只得打着太极:“我知你心怀九州万方,今日不过是我一时大意,已然过了,碍于那人自己的面子,宫中亦不会有不利于你的传闻,你……” 世间事难预料,人心更为叵测,她既得一腔真心,又岂能让繁杂琐事、无谓猜忌纠缠其中。
话未落,肩胛蓦然被紧握,只见谈辛之面有怒色:“你以为我心中只有天下么!我曾说过决不负你,也曾允诺不管如何定要你携手相陪,纵使我要牺牲一切,那也绝不包括你!”
凤兮蓦然怔住,她几番失去,几番有得,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滋味无一不体会过,却都比不上眼前男人三言两语来的震撼,思绪豁然繁杂紊乱,她竟突然觉得那些借口都是多余。
从一开始的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至如今的情之所钟,至真至深。
是啊,她早已不是孑然一身,早已将悲欢交托与他!
只见他眼中狂躁而蹿升火光,足以毁掉一切,肩胛的禁锢更令她有最痛疼的快意。
她笑的额外妩媚,将一切抛诸脑后,猛然扑进他怀中,任由泪洒,任由抽泣:“对不起,我再一次质疑,再一次猜忌!对不起……对不起……”
脸被抬起,泪被一一吻掉:“你我之间不需要那三个字。”
他一生注定征战杀伐,注定与血腥刀光为伍,注定生的不详,注定只有权路可走直至攀附巅峰,他以为永远只有掠夺、冲杀、尔虞我诈,却从未想到会有个小女子相伴相随,上天突如其来的恩泽令他措手不及。
谈辛之目光如炬,如汹涌烈火势要将她的灵魂吞噬:“就算我负尽世人,也绝不会抛下你,你注定一辈子都是我的女人,注定与我生死相随,我不许你再质疑,不许你再彷徨。”
话落,她半掩衣衫被他一把扯下,乌发浮乱,气息杂乱,她眼底融满了肆意开怀,周身充满凌乱的美,任由他索求亦与之水□融,直至声儿哑了、沙了,仍疯狂不歇,她再难言语,只得无力承接如狂风般的侵袭,不容半丝挣扎,只剩攀附的灼热身躯将她一同拽入无尽销魂地狱,撕裂灵魂,共赴沦落。
激|情肆意,她的泪无法抑制,她的笑潋滟妖娆,眼中流光溢彩,耳中听得真切,将他卓然的样貌、体魄映入眼底,将那低哑的字字、句句印刻在心,拉他颠覆沉沦,纠缠难休。
直至日落灯上,屋内一片幽暗,风雨逐渐沉寂,纱帐轻缓浮动,隐见其中一对男女汗湿交缠,女子慵懒舒展身躯立刻被按下啃咬……
凤兮嘤咛出声,以手拉下他的探索,紧靠入怀的抱怨:“我好累。”
她似连最后一丝气力都枯竭般,心底一片餍足,留下淡淡余味如丝如水的蔓延至所有角落,渗入缝隙,卷起那些早已被遗弃的陌生柔情,再无不甘、辛酸,只有相依偎的温情。
他说,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由一家年老农户夫妇抚养成|人。
他说在这世间本无一丝与他相连的血脉,亦无家族背景,何谓天伦之乐,何谓团聚美满,终不属于一个早被人遗弃之人。
听到此,她轻咬住那出口的话,唏嘘不已。
她又何尝不是无父无母,在这世间也无相连的血脉,所谓一家和乐融融亦不曾尝过。
他们就像是天地间两个弃儿,何其有幸找到彼此,纠缠如斯,至死方休。
片刻后,凤兮忆起辰时入宫前他的那番话:“……你的心、你的人注定只属于我……既然是不再相干的物件,应尽早还了。”
她心里有丝疑惑,丝丝漫漫的扩大,遂问道:“你是否早知道天惊一事。”
第十六章
凤兮心里有丝疑惑,遂问道:“你是否早知道天惊一事。”
许久许久,身后的谈辛之才道:“那玩意我早就见过,不过于我毫无用处,若是落入庸才之手等同废物,而护国公多年调兵有度,遣将有方,所帅军士皆心甘顺服,虎符在手可谓名正言顺。然自他去后,南云王早已与其中几名将领互通消息,伺机待动,只碍于一直未寻得信物,可就算没有亦不过是耽搁些时日罢了。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他?”
凤兮不由得笑了。是了,这便是她选择的男人,不会如旁人般视乎她背后利益而取舍,更不会忌惮于“虎符”一说动了妄念,全只因她这个人。
而不论天惊落于谁家,亦要看持有者是谁,既然南云王早已有意调兵篡位,天惊于他不过是一个借口。此番若南云王执意与奚浩帝所统军队对抗,于社稷便是逆臣贼子,于天下便是弑兄夺位,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可讨之。
而她曾有的虎符亦不过是死物,身后却更有值得信赖之人。虎符于世人皆为宝藏,人人欲得之,不惜手段,却在谈辛之眼中不屑一顾。
他是骄傲的,自负的,俯瞰众小,顶天立世,他的天下定要亲手打下,绝不假他人之手!
又是一笑,凤兮触手轻抚他置于腰际的遒劲骨节,微眯着双眸恍然忆起初见那日,浑然不知已被透入的月光清晰映出绰约风姿,雾鬓风鬟,柔情媚态,瞬间俘获那双着迷的眸子。
尚记得那日景门外,他身着赤金战甲,缁色大氅,身躯昂藏,倨傲睥睨,而她不过红衣单薄,手执软鞭,一脸愤愤不平,以虚张声势硬要承接他的冷呛,却瞬间瓦解在他似能看透一切的深眸中,心口狂跳,慑服颤抖。
后来她想,他便是刹那间便可纵人生死的修罗,亦可于谈笑间将权术玩弄股掌中。
她听父亲提过战场,号角响彻,鼓声雷鸣,大地上的碎石、沙土滚滚颠簸,黄沙漫漫,战士热血沸腾,只待一声令下便冲杀过去,将敌人撕碎。
隐约的,她似乎见到那白马之上,肃穆威严的身躯高举佩剑,发号施令。
“在想什么?”淡淡的声伴随灼热的气浮于耳际,那于战场上森然肃杀的男人,此时正以粗糙指腹轻描她的眼眉,肆意欣赏她面上向往之色。
凤兮微睁了双眸,迷迷蒙蒙,声儿若近似远:“在想承奚王厉兵秣马,枕戈达旦,列阵整肃,旌旗翻卷,金戈森戟,只等号角嗡嗡,遂鼓噪呐喊,骏马嘶鸣……该是多么心旌震荡,令人振奋……”
话未落,却听谈辛之朗声大笑,胸膛震震,令她伏贴的耳立刻如火灼烧,面上一阵羞赧,终于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却听他揶揄道:“原来你喜欢吃黄土,闻硝烟?”
凤兮不服,反击道:“我还喜欢骑马奔驰,肆意高呼,还喜欢挥鞭、舞剑,斩贪官,诛妄臣!”
她高昂着头,眸子熠熠夺目直直回视那双暗藏火光的眼,突然被他一个翻身带起趴伏其上,本就浑厚低沉的声更为沙哑:“原来我娶了个悍妇,难怪整夜……”
后半句低喃于凤兮耳际,令她瞬间红透双颊,似掉进了火焰中焚烧难遏。
她不依不饶的挣扎,口中斥责:“什么混话!”却力不及,被狠狠反抵在床铺,任凭耀火填满每丝空隙,无尽沉沦。
而,奚浩帝服药欲羞辱凤兮一事,谈辛之并未再问起,凤兮亦无需回答,因翌日宫中惊闻已解释一切。
且说同日,李贵人于申时回宫后便叫肚痛,翻滚不止,哀嚎凄厉,可闻声而至的宫人皆敛声漠然,既不唤太医,亦无人禀明圣上,只紧闭宫门,肃然以待。
追其根由,奚浩帝性子疯癫时有异状,然因服下李贵人所献的催|情之药加之五食散,令其麻醉放纵,于当日午时临幸李贵人宫内两位宫女,然因下手过重而另二人致命。事后经过太医断症乃服药过量,险些失魂丧命,奚浩帝勃然大怒,又恰于此时闻“李贵人误吞毒药,胎流不保,性命堪忧”,遂以为真。奚浩帝以为此乃小惩大诫,并未传唤御医。
后不过个把时辰,宫里皆闻而字当日深夜,李贵人终于咽气。又听闻一盆盆的血水被宫人端出,那备受折磨的惨状见者心颤。
可实际并非如此,李贵人腹揣假胎,奚浩帝本就知晓,又何来胎流不保?全当李贵人服药过量,自食恶果。
费忠仁此人诡计多端,行事忽左忽右,令人难以控制,先后逢迎巴结视为主子的不在少数,然而至今能苟活于世,全因他手握各家秘辛,令众人不敢妄动除之。李贵人曾向费忠仁多番询问奚浩帝喜好,在他眼中她亦不过是个盲目迎合天子的蠢人,遂献上诸多歪门招数,诚如服药、偷情等。
李贵人几番得手遂信任此人,而后会心生他念,欲算计昔日的景姑姑身上,全因一个人的推波助澜——景贵人。
追溯李贵人向奚浩帝献计之前,景贵人早就心有不平,明知李贵人怀胎是假,偷情是真,令奚浩帝多日流连忘返,避而不见旁人,终苦无对策,只得束手待毙。
恰此时,费忠仁见时机成熟便悠悠开口提醒:“近日,李贵人向奴才多番打听您与德兮夫人之事,奴才实话答了,可李贵人总有怀疑德兮夫人为姑姑时,便……便与皇上暗通款曲,犯下苟且之事。奴才据理力争,无奈始终无法改变李贵人的想法……”
宫里曾不乏有传昔日太子与景氏的一段风流韵事,众人皆以为那景氏便是景姑姑,求而不得,才退而求其次娶了景贵人,令景贵人一直面上无光。
因此景贵人一听此言便怔住片刻,以为费忠仁真心护她,从而萌生一计,道:“若是李贵人再向你打听,你便说‘皇上本就心仪于景姑姑,一直求而未遂,时至今日苦无良机,已成了一块心病’。”
诚然,李贵人乍听费忠仁转述,面色阴沉,遂以为昔日景姑姑对她提点有加,实乃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难免起了嫉恨。一来,她为博得奚浩帝欢心,为其解忧以换圣恩,二来,她为挫挫景贵人平日嚣张跋扈的锐气,便唤费忠仁着手准备催|情药,自己更趁那日激|情过后向奚浩帝提及。而,景贵人于门外叫喊不止,后被费忠仁出外打发,实乃故意为之。
可想而知,费忠仁拿两人赏赐,应两方差遣,除了催|情药自然也备了景贵人嘱咐的五食散,且加重药量趁此陷害李贵人,更吩咐手下宫人及时通知南云王,以免一发不可收拾。
事后,景贵人为怕奚浩帝追究,欲杀人灭口,而李贵人亦便被费刑强灌下毒酒,旁人自然以为是误食药物,自作孽罢了。
是以除却费忠仁父子,无人可知景贵人曾Сhā手此事。
然,费忠仁先利用李贵人弱点,逐一击破以换信任,后铺路引景贵人上钩出谋,三告密于南云王以及时挽回,并令奚浩帝以为此事不过是李贵人行事悖谬,理应处死,以期可息承奚王之怒。
如此,费忠仁便一举三得,手中亦多了景贵人的把柄。
——此事诚如星星之火般,成了加速奚朝灭亡的引子。
奚朝之都的九门,于每日卯时三刻至酉时三刻皆有人把守,然遇有皇室仪仗,礼乐齐奏,钟鼓鸣鸣时,这便是二品以上官员,或王公贵胄入城才有的待遇。
鸿日元年五月,禁军疏散人群,于内红毯铺垫,禁军森严,但见华车驶入,轮辗滚滚,数位身着玄色战甲铁骑士高坐战马上,环环围绕华车,队列整肃。细细数去,不过五十,却给人森罗密布之感,不由猜测车中何人——按规制,这便是王公一级入城了。
为首将士一身银甲黑披,却见他驻马先与迎接官员见礼,后回身躬身半跪于华车前,朗声道:“请西平王!”
众人扒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隐于帘后若有似无的身影,只见一瘦削白净的手掀起帘幕,玉簪轻别发髻,青丝如瀑散落,肤色细白隐隐透明,姿态慵懒随性,瘦弱的身躯似要随风而逝。
一切一切皆生于一男子身,一位妖娆如女子般的男子。
“下官礼部侍郎见过王爷!”礼部侍郎连忙上前拜见。
“免礼,入京匆忙,烦劳大人奔走,一切皆从简吧。”那声细而柔,冷且低,眸光幽幽,素色锦袍却别有一番皇家雍容气度,翩翩不凡。
——西平王,于诸皇子中排行老三,于献元十三年西行至封地,于鸿日元年回京朝拜新君。
第十七章
奚献帝膝下子嗣不多,除了外嫁的公主、夭折皇子、皇女外,便只有一、二、三、五、七,五子,分别为奚浩帝、南云王云启、西平王云绶、北疆王云腾,与南溪王云周。
奚献帝驾崩前数日曾赐予除奚浩帝、南云王外其余三人王爵,加赏封底,厚赐布帛珠宝,美人数名,是以希望三王可在封地安乐富足,无忧一世。
然而,奚献帝纵使如是期望也不过是一厢情愿,他既身死又岂能料到后事发展。
随着西平王先一步抵达京师,大队人马留于城外,而北疆王、南溪王的队伍也已然聚于离京十五里内,放眼望去,三王所帅兵马不在少数,共计三十万众,但因所属势力不同,两厢僵持,表象看似平和,实则暗涌不断。
与此同时,皇城禁军把守则更为森严,九门亦重兵重重,蓄势待发。
而夏允亦得了承奚王命,早已调兵二十万急速赶往京师,成包围之势。
京中人心惶惶,无不传“天要变,国将内乱”。
一日内,诺大的京师重地,已兵临城下,剑拔弩张。
而当此深夜,凤兮独自卧于锦塌上,辗转反侧,睁大了眼盯着层层纱帐,依稀望见秀丽图样,透着幽幽月光竟有丝诡异。
先前谈辛之说要处理公事,便进了书房,可凤兮明白此时此刻所谓公事,定与明日朝堂三王觐见有关,届时将会风起云涌,人心不一,且朝局制衡一旦失调,动荡的又岂止民心。
又翻转片刻,凤兮终于心烦难耐,遂起身披了外挂往屋外走去。
巧兰见凤兮出来,有丝诧异,连忙道:“王妃,夜凉如水,还是回屋歇息吧。”
凤兮笑笑望着她的膝盖片刻,眼神讥讽,声儿低了几度:“巧月呢。”
“这……方才还在。”巧兰支支吾吾不敢回视,又听凤兮道:“跟我来。”
二人缓缓走向书房方向,还未走近,便听那院中一阵吵闹。
待走近一看只见一银甲黑披的将领已抽出明晃晃的刀,在他对面巧月的一身尖叫之下,欲直劈而下。
巧月吓得面色粉白,踉跄数步跌倒在地,遂高声叫道:“奴婢前来送食,你非王府中人,岂可在此任意妄为!”却见那银甲人不言不语,只冷冷瞪视,足足令巧月汗透了衣衫。
银甲人一脸鄙夷,朗声道:“奉王爷名,擅闯者杀无赦!”
凤兮不由心中冷笑,遂缓缓踏入院内,巧兰一惊连忙跟上。
“那么就请将军通报一声,去问问王爷,若是本妃要见也要留下命么?”银甲人惊闻此言,豁然转身直直往去。
散发,素颜,冷声,倨傲姿态,她就是承奚王妃?
他还记得那日Сhā身而过时,暗香犹在,终落入心底难以磨灭,一别竟已四载。记忆中,淡淡立于梧桐树下的女子,恬淡清雅,如今却已褪去青涩懵懂的外衣,卓然于世,更摇身成为京中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承奚王殿上求娶的德兮夫人。
凤兮不觉银甲人神色恍惚,只冷冷回视,直至他弯曲挺直的腰,单膝跪地,银甲透着月光映照晃着淡淡幽光。
“程远参见王妃。”
凤兮扯唇一笑,边心中揣摩此人身份,边瞥了眼被巧兰扶起的巧月,又问道:“不知本妃手下的人如何得罪将军,定要拔剑相向?”
银甲人不语,凤兮再道:“王府不是军营,本妃也不用守你们的规矩,就算她做错何事也应由本妃处置,何须外人动手。”
恰此时,那紧闭的书房门缓缓开启,谈辛之一脸淡笑的负手步出,锦衣革带,许久未着朝服、甲胄,一派随性。
凤兮轻哼一声,面带嘲讽的迎上,刻意做作行了夸张的礼,挑眉道:“臣妾叩见王爷,愿王爷多福多寿,贵体安康!”声儿里带着挑衅,阴阳怪气。
谈辛之似有丝尴尬,更多无奈,伸手一揽低笑道:“我有客人。”
一阵轻咳传来,凤兮顺着往室内望去,不由怔了。
隐约的,印象中也曾见过一男子如水仙花般羸弱,冷面斜倚一旁以绢掩口,眼睑半睁半阖,因长年患病而周身伴着一股药香味……
凤兮脑中翻转数次,曾想过深夜与谈辛之密谈的人是其他王公大臣,甚至可能是北疆王、南溪王,却从未想过会是西平王。
西平王起身走来,银甲人见了再次行礼。西平王淡淡点头,遂笑道:“王妃,一别四载,别来无恙。”
对于皇室秘辛,纠葛纷争,凤兮知晓不少,其中不乏诸皇子在京期间内里暗斗之事。
据传,自幼便样貌出众,却孤僻不善言辞三皇子奚云绶,于多年前受了极重风寒,经药调理始终难愈,遂落下病根,也不知是否因此子嗣缘薄,在众皇子中最早成家,却至今未得一儿半女。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当时尚未登基的大皇子奚云浩初丧母数月,性子大变,不知因何故与奚云绶起了口角,后演变大打出手,奚云浩一个施力便将奚云绶推入青石御湖,而正值冬末冰滑之时,那湖水冰寒透冷,令被救上岸的奚云绶早已气若游丝。
可奚云浩仍旧不满,一把推开旁人,使劲一脚猛踹上奚云绶胸口。
刹那间,奚云绶因再受重创而口吐鲜血,红艳艳的溅洒胸口,如瑰丽红花般趁着白色锦袍与同样惨白不见血色的脸,煞是夺目。
后听御医所说,年仅十二岁的奚云绶因天生体弱,后又寒气入侵肺腑,胸口再受重击,纵使得以日日用药,延命苟活,却难免在寒天腊月时与病痛之苦抗衡,喘咳不止。
此事一旦外传于大皇子必名誉有损,遂在奚献帝命令下,众宫人无不三缄其口。而凤兮依旧在多年后,从当日亲眼目睹的奚云启口中得知了原委,心里遂起了可怜之意。而献元十三年南方大灾时,奚献帝并未令奚云绶南下,以防受累辛苦,更未令他北行苦寒之地,只在西面风沙最弱地段悉心调养。
凤兮曾与奚云绶有数面之缘,谈论不多,最多不过点头之交。
而当时的她,心中唯有奚云启,对其他皇子印象不深,自然并不知晓当她第一次唤道“三殿下”时,轻淡的语气已令人心弦砰然一动。
随后,凤兮只顾着与奚云启谈笑,未觉凝神注视她良将的奚云绶,更别提曾与本属护国公旗下小将程远有过一面之缘了。
且在奚云绶西行前,程远奉命一路护送,后留守西北封地,时至今日。
往事一闪而过,不过眨眼工夫,凤兮笑道:“原来是西平王。”
“本王深夜打搅,唐突之处请王妃见谅。”西平王淡淡点头,又轻咳数下,随手一指立在一旁的程远又道:“程将军护住心切,方才多有得罪。”
凤兮扬眉,并不在意,却见谈辛之与他相视一笑,仿若多年未见的朋友般,默契十足。
西平王离去后,已是后半夜,凤兮更加忐忑难眠,心中疑惑更多。
奚浩帝与西平王之间的纠葛恩怨并非三言两语可化解,奚浩帝登基,其中最为不服、不甘者,除了南云王便该是此人,且西平王一向独来独往,无人缘可言,此时众臣欲明哲保身皆避之唯恐不及,便连为其安排住处的礼部侍郎,连口茶也没敢喝便走了。
可谈辛之却与此人仿若交浅言深,更在三王入宫朝拜的前一日与之秉烛夜谈,岂是友朋会面般简单?
凤兮心中有丝茫然,谈辛之明着暗里结交西平王,此言早晚会传开,传入奚浩帝耳中,不但可能被趁机治以“结党图谋不轨”的罪名,亦有刻意针对奚浩帝的嫌疑,她并不认为这番举动对他有益。
而谈辛之似是看出她的隐忧,只是淡淡宽慰:“明日朝堂便可见分晓。”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凤兮轻轻掩了口,回道:“我相信你,皇家事是皇家事,你的事是你的事,我只关心你的安危,其他人都没资格令我烦恼……”
翌日醒来,谈辛之已去上朝。
承奚王大病初愈初次面君,而南云王、西平王、北疆王、南溪王皆于同一日朝拜圣上,昔日几个皇子四散各地,如今几王再聚首,已恍如隔世,人事全非。纵使凤兮在王府中静候佳音,亦难掩心中丝丝鼓噪。
家事、国事、天下事,于外谈辛之周旋游刃,于内却亦有奴颜婢膝之徒心存不良,不得不防。此二人不用说,便是巧月、巧兰。
院里娇花初开,如月皎洁,如雪高雅,屋内一阵暗香徐徐,淡而轻,浓而郁,原是巧兰燃了香炉。不想清幽一室,浮香异动,却突兀迎来一句问话:“巧兰,你怕么?”凤兮低低的声似远若近,巧兰一怔尚以为听错,却见凤兮静静望来,眸底藏着讥讽,唇角如鬼魅般笑的诡异,竟瞬息化作寒气往她心底窜去。
凤兮阴冷笑道:“今日朝堂,你心里的人可能左右为难,陷于众矢之的,众人皆观望,皆窥伺……你说,他是不是很辛苦?”
第十八章
此时的巧兰通体透寒,仿若有种莫名的力量锁紧她的魂魄,欲挣不能,心惊肉跳已不足以形容。可是,巧兰答不出,甚至要辩解一句“冤枉”,亦在凤兮凤兮森然可怖的眼神下瞬间哽噎,令她惶然的承受凌迟,无法可施。
“你知道你错在哪么?”眨眼的瞬间,凤兮的神情又柔了,柔如水,无棱无角,绝不伤人:“你太低估你的敌人,太轻信你自以为本该信任的人,也太高估自己!”
轻敌历来是兵家大忌,亦常出现于心机较量中,一瞬轻敌、一贯轻视皆可左右最终成败,诚如巧兰。
见凤兮如此变化,巧兰只觉恍若一梦,虽无胭脂薄施淡粉,但面颊早已胀满心虚的透红。
凤兮肆意笑着,笑的妩媚,笑得残忍,她经历过这类无措彷徨的感受,料想巧兰那紧握的手定如心境一般冰凉,遂不再作弄的揭示谜底:“你错有三处。其一,你不该头一次出现便在本妃面前扮演懦弱可怜相,博取同情,反而让人生厌。其二,三月天尚寒凉,雨水阴冷,你从辰时一直跪至申时,怎么你的腿没残废反而能即刻站起?其三,在王府这些时日你处处小心,事事谨慎,规行矩步,仿佛对任何事都没有好奇心,更显得巧月漏洞百出,实则皆因你心思太重,自以为是。然,刻意营造自我,却不懂得从细节着手,亦不懂做戏做全套,岂不更为突兀。”
扑通一声,巧兰跪倒在地,惨白着脸再难辩驳,眼前一片昏花,紫的、绿的、红的、青的斑斑色块争相浮现,即刻带起一阵晕眩,令她目难视,思难续,望不见凤兮隐带怜悯的笑容,耳中嗡嗡,只得听着最后宣判:“杀你与我无益,自然也不会轰你出府,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奚云浩是如被拉下位,又是如何饱受兄弟相残、亲人啃食的!”
——凤兮的话犹如堂上吏官的最终宣判,令巧兰陷入无穷无尽的担忧,恍如跌入地狱。
而说到底,巧兰的事也算一段孽缘。
宫中,所谓真正男子数来数去不过是皇上、皇子。
前朝有个太子的奶妈,寡妇身份,聪慧机智,却因日子寂寞难耐,终难抗拒一太监示好,遂结为对石。而此太监为人八面玲珑,办事牢靠,能凭阉人之身擒获寡妇芳心,更遑论如何最能让太子满意了,无不游刃有余,此后更是风生水起。
当时,那奶妈的儿子说道:“在外,众人皆笑孩儿干爹非男非女,不公不母,孩儿颜面实在难存啊。”
奶妈回道:“皇上,咱高攀不上;太子,等同你般也是我儿;除了阉人,为娘还有别的选择么?娘也不过是寻个相依伴老之人,别无奢求。旁人看不起你不过是一时的,等太子继位,你干爹自然博得重用,你还愁无人巴结,无人奉承,受人白眼么?”
前朝事可做借鉴。
巧兰初入宫不久,因性子随和,为人机灵而广受瞩目,却亦因此锋芒过露,备受旁人私下揣度。
一次,费忠仁欲找两名颇具姿色且懂得察言观色的女子,去引诱承奚王。于是,巧兰与另一宫女就着严寒的天,身着透纱,在湖边搔首弄姿。不料,承奚王目不斜视,毫无东西,此二人事败便被轰去了太子宮行事,将功补过,意在以色留下太子,以防他出席稍后的夜宴,阻碍东宫家与南云王联姻的好事。
巧兰本心生惧意,却在临幸后生了旁的心思:与其终身为奴为婢,不如釜底抽薪。
不料太子玩过便忘,别说侧妃,她连个妾侍名分都未得到,心里懊恼更受其他宫女一番鄙视,生怕沦落到与小太监对石的地步,难免怨怼。
皇上,高攀不上;阉人,巧兰自认可人,姿色尚可,自是不愿屈就;且自那以后,巧兰也有幸被唤侍寝,温床暖枕,对象又是太子身份,自然比值夜侍候主子来的顺心,几次之后便暗自许愿,定要摆脱奴籍,上位为主。
而后,凤兮以景姑姑的身份出现,令巧兰有了良机。
太子有意探凤兮的底,更要觅个会办事的自己人,巧兰自请,遂以送衣为名接近凤兮。却不想,凤兮在此之前,便亲眼见到巧兰于清晨从太子房中摸出,衣衫不整,行迹鬼祟匆忙,便洞悉她的身份。于是,凤兮趁此顺水推舟收了巧兰,借巧兰的口松懈奚云浩的戒心,更借她的动向推测奚云浩的想法。
前日深夜,本一心为丞相的巧月急不可耐,巧兰却镇定自若,自此便看出南云王、丞相一派心浮气躁,而奚云浩暂无举动,或许是因李侧妃之事而安分几日,亦或许是暂时对承奚王的威胁松了警惕。
诚然,凤兮此番推敲虽非皆中,方向却大致准确。
南云王、丞相在这日朝堂之上果真失了淡定。
而奚浩帝并非因松了警惕,才暂无指示,一切皆因明斗突发而来,令他措手不及,自顾不暇。
三王初返京朝拜新君,除却汇报这几年封地情况,也应及时表明支持新君的态度。奚浩帝初登基便有意巩固中央集权,借以削弱地方。哪知奚浩帝一提起调兵入京加强京师兵防一事,北疆王、南溪王皆支支吾吾,自是不愿夺自身势力,帮他人做嫁衣。于是,此二王一面道推脱之词行缓兵之策,一面频频与南云王交换眼色,自此便可看出谁人一派。
反观西平王却出人意表,对调兵一事口头爽快答允,却转而呈上一折道:“禀皇上,臣既为臣,自是为朝廷效命,肝脑涂地。然而这几年,臣虽于封地苦做经营,亦难免为朝中赤字亏空一事忧心甚多。”
说罢,西平王喘咳不止,大有过分激动的意味,顺了气后又道:“这几年,经臣多方查探,竟查出朝中不乏贪污纳贿之事,甚至暗自养兵囤积粮草者大有人在,于封地内的衣食住行标准,更早已超出王侯之列,堪比天子规制。”
奚浩帝登基前不乏参与贪污之流,更曾与丞相一党为谋,共同亏空户部。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既为天子,自是再难容此事,可明知证据确凿却因这些皆曾牵制自身,而苦无对策。因此,西平王之言令他一惊,险些以为所奏之事与他为太子时那些丑事有关,生怕一旦在朝堂上曝光,便等于诏告天下新君称帝前亦是狗行狼心之徒,极为不利地位稳固。
直至奚浩帝打开折子一看,才明了一切。
上面所写,皆是这几年间南云王、北疆王、南溪王暗通款曲,私自屯兵,瞒报粮数的细节。这些人一度谎报因南方水灾、北方大旱,向京师求援,令应上供京师的兵粮数量逐年下减。实则,南方、北疆皆趁此积攒兵力,存粮渐丰。
而不论旱灾、水灾,朝廷为修堤,为安民,按照规制皆要拨银。连续几年下来,南、北双方势力已不容小觑,势力威逼京师所在的中原地区。
虽说这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可奚浩帝对此却一无所知,看了西平王的折子才恍然醒悟,暗自咬牙,终于明白这龙椅是坐的危殆,这皇位是争容易,守却万难。
追其根由,皆因奚献帝的一番布局……
这一日的朝堂之上,风起云涌,阴谋环扣,而奚浩帝便好似一叶小舟,兢兢战战颠覆于风尖浪头,却难防暗礁迤逦,漩涡连绵。奚浩帝头一次后悔篡夺了这空壳般的江山,纵使居于万人之上,手握生死大权,却已成了众矢之的,遭人觊觎,被人窥伺,怎能心安?
而这时的凤兮,于府中也是坐立难安,心中一直琢磨谈辛之上朝前的话,整日数着时辰等他回来。
直至傍晚,侍女传“王爷回府”,她才蓦然惊醒,连忙奔出门外。
不顾衣袖蹭到花刺,不顾发髻凌乱,不顾衣衫单薄,凤兮一路奔至外院,终见到心心念念一整日的人,立刻不顾一切的往他怀中奔去。
却不料脚下一绊,直扑地面。
来不及惊呼,在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已被谈辛之箭步上前搂进怀中。
凤兮紧抱着目的地,心慌未定,耳边便听他低声揶揄:“这么想我?”
那一腔忧心,一腔焦急,终于化为叹息:“你让我心口怦怦跳,难受一天,你要负责!”撒娇似地,她小声抱怨,有些气闷,有些释怀。
谈辛之未料迎来这么一句,朗笑一阵遂一把横抱起她,大步往内院而去,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谈辛之……”直到进了房,凤兮仍死赖着不下地,紧收着双臂,呼吸微促吹拂他颈间,思索片刻终于开口。
“叫我子晟。”谈辛之目光灼灼,反身将她压在桌上,双眸与之纠缠,让她耐不住因他的审视打量而起的燥热。
凤兮笑着抱怨:“原来你叫子晟,瞒得我好苦。”
那两个字浮动在舌尖,似毒似蜜,回味不尽,心笙荡漾。
谈辛之微眯了眼,轻吻住她口中反复不断的“子晟、子晟”,难掩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渐渐的,缓而慢的啄吻也逐渐狂热汹涌,席卷之处无不撩起火热缠绵。
直到阻碍被他一一剥去,热吻未断,唇舌、手上双管齐下,他终于满足的冲进香馥之中,深深埋入,动作不停不歇,堵住她含笑的口,将那句呢喃的“子晟,咱们要个孩子吧”啃食殆尽。
第十九章
凤兮曾自认为是了解奚云启的,纵使外人不知二皇子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德孝恭顺,她却懂。然而,以前的她总有些天真,受了蒙蔽,且以为那便是天下间最完美的男子,难免心高气傲的认定良人本该如是。
直到幡然醒悟,她才看清一切。
一个生于皇家,从小便目睹其母与皇后之间惨烈斗争的男子,一个整日周旋于众皇子之间,博得一身好名,人缘奇佳的男子,岂是表面看去的干净、清澈、与世无争?不经营哪有收获,纵使善于经营者也未必能有如此成就,奚云启虽刻意营造不问世事,处处相让的姿态,其实还不是想更上一层?
或许,之后南云王的狡猾、狠厉才更为贴近真相。
奚浩帝与他之间的恩怨是非,谁也说不清楚,不管他们儿时如何,是否真曾有信任的存在,如今皆烟消云散。
奚献帝生前可能已料到终会被篡位,于是自奚云启南下时便铺路搭桥。南、北虽灾情早趋于稳定,仍在奚献帝的允诺下减免上供的赋税、兵粮,令其休养生息。而奚云启不负奚献帝期望,以谦恭姿态,贵重人品,结交南方三位势力最大的异性王,以联姻之名共谋大事,逐渐将南方散落势力融汇己身,后更与北疆王、南溪王暗通消息,势力与日俱增。
此番局面演变皆在奚献帝的眼皮下进行,甚至奚献帝暗中给予助力,也等于表明态度,希望贵不可言的那人是奚云启。一来,若奚云启真顺利登基,南方势力稳固等于少了为帝王者的一块心病,奚献帝自然安心;二来,若奚云启终未能登基,有了南方的势力自然可一战新君。
如此说来,这些都多亏了奚献帝的默许。
而丞相送女入宫多年,其女不作皇妃,不作太子妃,偏偏于南云王回京数日后做了荥云王妃,这其中暗流波动,步步为营,也本就是早已定下的。
凤兮从谈辛之口中得知,他与西平王选在此时戳破一切,包括南、北谎报灾情,谎报修堤赈灾的银两,暗中屯兵,互相勾结等,便是为了要将剑拔弩张的局面推向巅峰,令局中各人皆进退维谷。
三王结党营私、屯兵存粮、谎报灾情,不论是哪条罪都是欺君犯上,理应处死,因此三王被逼无奈之下,只得提前谋反。
而丞相一派既牵扯其中,为明哲保身更不会坐视不理。
另一面,奚浩帝为一国之君,与朝堂之上得知江山危殆,皇位不稳,却不得当场大怒,更不能立下判决,因他说错一句话,皆会成为逼三王谋反的助力,只得先按兵不动,缓解僵局。
然,窗户纸已被戳破,西平王、承奚王皆不属任何一方,自是隔岸观虎斗。
而谈辛之是受南云王拉拢共谋篡权,还是以保护皇城为由,趁机消灭乱臣贼子,这一点才是凤兮最关心的。
但是她相信,比她更急的大有人在。比方说,翌日她便同时接到尹太后、景贵人与荥云王妃三人的请柬。
在此时与东宫荥交好,等于昭告天下承奚王有意助南云王,非她所愿。
在此时将以往景氏姐妹不合的传言打破,等于宣告世人承奚王站在天子一边,非她所想。
而尹太后如今一反以往,不闻政事,逍遥在外,倒是耐人寻味。
应邀入了宫,凤兮竟闻见了一丝血腥气,淡淡飘忽,似有若无,抓不住,挥不去,环肆鼻尖令周身充满了兴奋。
青石御湖不再清幽,萧乾宫失了以往的庄严肃穆,平添一丝凄凉,就连她此时踏入的太后寝宫,都不再似它主人往昔应有的盛气凌人,变得虚张声势。
三王之事传遍皇宫,就连以往于此处奔走的宫人都减少了大半,大多被费忠仁调走省的碍了尹太后的眼,更添心烦,反而云留宫那边热闹不少。
尹太后一见凤兮便笑,笑的雍容,笑的热络:“自先皇去后,本宫日子清闲了倒闷得慌了,总想着招你入宫,好像昔日那般聊聊天,闲话家常……哎,自太子登基后,一切好像都跟本宫不相干了……”
听着尹太后似抱怨又似庆幸的口吻,凤兮一直笑脸相迎,不禁忆起往日种种,从她成了姑姑,尹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到后来摇身一变嫁与承奚王,又险些受尹皇后软禁,都兜兜转转一大圈。
再看如今,尹皇后没了靠山,升作太后,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竟也没了,仿佛被拔光刺得刺猬。
眼眉一瞄,耳中听着尹太后的念叨,心底却被她手边放置的书册吸引,遂说道:“听闻这些时日十二殿下的身子好转许多,看来太后您静心为其操劳,不闻琐事,受益最多的该是十二殿下了。”
听凤兮一语便道出要点,字字清晰,面上笑容恬淡,既稳又持着几分胸有成竹,尹太后不禁莞尔:“是啊,本宫身为人母自然希望皇儿一切平安,说来说去,图谋算计还不都是为了下一代么?”
凤兮仍笑着,不回话。
“哎!”尹太后状似不经意的又道:“虽说本宫与众皇子也算是一家人,可人情冷暖那容得半点选择,有些人见了反而比陌生人还生疏,有些称呼就算叫惯了也要因时制宜,总归要改口的,比方说……荥儿嫁人前啊,本宫就唤她荥儿、荥儿,可女子出嫁总要从夫,夫君得势,妻子自然荣耀,哎……以前叫荥儿,现在称荥芸王妃,日后说不定又要改了……”
听着尹太后絮絮叨叨的话,凤兮讽刺道:“水往低处走,人心却是一高还要高的。”
恰这时宫外有人传话,说是景贵人有请,凤兮又与尹太后短短聊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往景贵人宫的路上,凤兮仍回味着尹太后方才直入主题的暗示。尹太后突然提及东宫荥,话中透露着怀念以往的愁绪,手边又放了《后策传》一书,便可知她是有意掉转阵地,弃奚浩帝,拥戴南云王。
《后策传》说的是一段野史,历史久远,无从考据。当时有一女子容貌惊人,虽被后人称红颜祸水,却于当世是极懂得审时度势,周旋游走的手段的。此女先被立为太子妃,不想太子登基数日便猝死,她初为皇后又转眼成了太后,自然不甘。不想,此女不若当时女子的安分守己,不过数月便赢得新君小叔的垂青,再度艳绝六宫,并先后诞下五位皇子。其子登位后尊她为太后,荣耀一生。
看来尹太后为保十二皇子,为保自己,为保尊荣富贵,是要见风使舵了。
才如此想着,转眼已来到景贵人宫。
凤兮刚入门便见景贵人一副苦相,就是昔日父亲去时也不见她如此哀戚。
“妹妹,你这次可真要帮帮姐姐了!否则姐姐真要以死明志了!”景贵人哭着哀求,遂不顾念轻重缓急的,便又道:“那李贵人设计陷害妹妹,姐姐可都替你除去了,如今姐姐遭难,妹妹定要念在亲情之份劝说承奚王相助皇上啊!”
景贵人不提还好,一提之下,凤兮立刻阴沉了脸,眼神复杂的直直打量,直到看的景贵人有些毛了才回道:“你除去李贵人究竟是为了谁,最受益的又是谁,本妃会不知道么?再说,你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自己会不清楚么?”
“妹妹这是什么话!姐姐费尽心思才作到贵人的位子,难道都是为了我自己!”景贵人上前一步,理直气壮:“自父亲去后,景门落入何种境地你是经历过的,唇亡齿寒,人情冷暖,你我更是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姐姐攀附了皇上,却因身份、环境不得不担惊受怕,处处小心,我还不是为了咱们一家!姐姐不像你运气好,先有南云王,后有承奚王,更遑论皇上他……总之,如果皇上有事,姐姐难以苟活,就是妹妹也未必见得平安!”
景贵人这番话,无非是在暗示南云王若真篡位,必会觊觎承奚王势力,而若奚浩帝在位,景门无事,她们姊妹亦会无事。
话虽如此,可凤兮听着却极为刺耳,隐隐露出不耐神色。 想下载全本TXT电子书来
纵观当今天下,男子谁不想争名逐利,位极人臣?可既为帝王者,又唯恐臣子势力过大,呼风唤雨,如承奚王般,不论逢谁为天子都是烫手山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说南云王继位,难免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即便谈辛之护驾保社稷,到时功高盖主,奚浩帝也未必能容得下他永久,更遑论其他皇子,皆同此心。
尹太后怕,景贵人怕,属人之常情,即便凤兮也因谈辛之的处境忧愁。
而东宫荥呢?
不论此人欲拉拢还是威胁,凤兮都不屑与之为伍,却依旧不得不走一趟云留宫,纵使不为自己,也要为夫君奔走,观风向,探敌情。
与此同时,京城内外情势已蓄势待发。
北疆王、南溪王势力如雷霆万钧,声势逼人,士气卓然,然西平王那儿却按兵不动,大有隔岸观火的意味。皇城禁军严守以待,似很怕敌人突如其来,攻其不备,而城中百姓出不得城,藏又无处可藏,早已人心惶惶。
内臣几番分析权衡,皆走动频频,无人入宫面圣,却纷纷来往于丞相府、承奚王府、西平王居所,无论投效哪一方皆算谋得了保命符,届时就算皇权易主,尸横遍野,他们也可明哲保身。
一时间,宫变,权谋,人心叵测;皇殆、臣佞,民心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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