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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 第46章

第46章

这是为了庆祝江氏集团完成对红玉开发投资第一期项目的酒会。

仲春的天气不冷不热,最是舒爽适宜。只是夜宴时女士大都穿着正式的礼服,难免有肌肤曝露出来,于是暖气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内的水晶吊灯璀璨得耀眼,铺盖着厚实洁白的长桌上错落摆置着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红木托盘上,是一头展翅欲飞的雄鹰。许是因为温差,鹰身模模糊糊的氤氲着一层白雾。侍者在灵巧而迅捷的换盘,糕点看上去缤纷夺目。

这便是所谓的衣香鬓影吧。

杜微言以前参加的学术会议也会有酒会,只是远不及这样的正式。不知是地毯没有铺平整,还是新鞋子有些硌脚,她毫没来由的就往前倾了倾身体。身边一双手很及时的伸出手,揽在她的腰间,低声说:“小心。”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边,有时会上前低声提醒几句,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沉默得仿佛是他们身边的一侧剪影。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辞与微笑都无懈可击。

“你习惯么?”她忽然悄悄的仰起头问他,耳垂上兰花状的坠子轻盈的闪动,仿佛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不远处一位熟悉的男士脸上收回,还带了妥帖的微笑,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什么?”

她忍不住握紧他的手,低声说:“这样笑,这样说话……你习惯么?”

他个子太高,即便杜微言穿了数寸高的鞋子,还是要踮起来才能勉强面对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几分捉摸不定,也并不反对这样场合下她突如其来幼稚的小动作,倒是很配合的低下头,气息温暖,撩得她落下的几茎长发轻晃。

“你要听真话?”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还没有回答他,他的助手却疾步走过来,目不斜视,低声在易子容身边说了句话。

易子容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落下来,有一瞬间似乎在认真的思索着什么。

“什么事?”

他的表情很快的回复自然,微笑着说:“有个老朋友,我去见一下,很快回来。”

他又低声吩咐助手:“你陪着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助理小谢,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只能尴尬的笑笑:“谢先生,好久没见了。”

他颇为公事化的笑笑:“是啊。”

气氛有些僵硬。侍者走过,杜微言拿了一个高脚杯,又轻轻的抿了一口,又问:“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谢助理陪着她往露台上走,语气也不再那么拘束,“那时候我是公务员,后来因为几项合作认识了,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诧异:“公务员?工作很好啊。”

“是啊。”谢助理笑了笑,“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易先生这个人,很……”

他想了想,选择了一个词:“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抿出了一丝微笑。

“他能办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过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听出了淡淡的一丝钦佩,又有些好奇的问他:“你觉得他好相处么?”

“唔?”他警觉的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语,良久,才说,“他对杜小姐你很好。我还不曾看到他还对谁这样耐心过。”

杜微言将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又将高脚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盘上。

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前边忽然有了些许的动静:“嗳,来了。”

大堂的前门拉进了两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后,交错的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最先走进来的是江律文,银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梁上带着一副眼镜,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从红玉回来,他瘦了不少,脸颊也轻轻的凹陷下去,只是这样看来,倒愈发显得清隽了。这人在交际场上天生的进退自如,目光触及之处,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后视线转到大堂右角,几不可微的点了点头。

杜微言扬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着目光越过他,又望向了后边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后,黑­色­剪裁得当的西服,浓黑的眉下一双眸子亦是纯黑的。可是他从容不迫走来,那姿态却又叫人觉得简单到了极致,便是另一种奢华。

江律文将脚步缓了缓,又侧头对易子容说了几句话。易子容并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随即从人群中走出来,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边。

小谢看着易子容的目光有几分询问的意思,他便轻轻的点了点头。

“易总……这怎么行。”他脱口而出,又看看被众人围簇着的江律文,“这么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即便知道此刻Сhā口不大合适,可还是问了出来:“你去见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作声,牵了杜微言的手,只是示意她听江律文说话。

“……已经就红玉的开发,和业运集团达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许是看到了底下宾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又不得不强调了一遍:“业运集团素来低调,主持开发过的项目有……”

杜微言抽了一口冷气,看了看易子容不动声­色­的侧脸,忽然想起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原来……身边那么多的项目都是业运,也就是他名下的么?

一旁谢助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易总,这样做实在有些草率。和江氏合作,我们之前……”

易子容漫不经心的打断他:“行了。隔墙有耳。”

这样的酒会,任是谁听到旁人的只言片语,大概就会点燃一场蝴蝶风暴。谢助理点了点头,勉强不再开口了。

易子容听着江律文条理清晰的陈述,思绪却一点点的在回到刚才。

他在顶楼的套房看完了那一叠资料,半晌,终于淡淡开口:“你想要什么?”

江律文靠着松软的沙发,姿态闲适,只有目光如同绷紧的弦:“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知道这些是什么。”

易子容修长的手指交叠起来:“她已经拒绝你。其实这件事和你无关。”

房间里弥漫着百合的香味,有些像是露水的味道。喜欢的人爱它淡雅,厌恶的人就总归会觉得刺鼻。悄然无声,只有时间一分一秒的逝去,相对坐着的两人,倒不像是对峙,更像是各自沉思。

“你如今在红玉有多少阻力,我很清楚。”易子容突兀的开口,“业运和江氏合作。你们可以分享业运在红玉乃至临秀省所有的人脉资源。”

江律文惊愕的抬眼。这个结果委实出乎江律文的意料,他看了看易子容身前那叠图片……那些真的重要至此么?

而易子容的目光倏然锋锐,似乎在瞬间看穿了江律文在心里想着什么:“不是它们有多重要。事实上,是她太重要,以至于别的,我都不在乎。而我的事,和你无关,也不希望你再窥探什么。”

他站起来的时候掀起一股旋流,那叠资料便如蝶般旋转着落在纯羊毛的地毯上。

“我无意窥探什么。没有那场事故,大概也不会发现这些……”江律文看着他挺直的身姿,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辩解着什么,“没有直接找微言,我想已经表明了态度。我不想伤害她。”

易子容简单的截断他:“那就好。”他指了指满地的纸屑,“这些我不想去管,你会收拾的。江律文,本质上你还是商人。我想我们的合作会愉快的。”

“喂……”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这个现场,杜微言纤细的手指紧紧的扣在他掌心,仿佛要纠缠成错乱的掌纹——

“嗯?什么?”他自如的低头向她一笑,眸心深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你和江律文合作?”

“嗯,没什么。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易子容轻描淡写,“走吧,没什么事了。”

他拉着她离开,头也不回。

助理匆忙的从后边赶上来,将车钥匙交到易子容手上,

车子开到路上,遇上第一个红灯。易子容漫不经心的拿指尖敲打着方向盘,又侧头看了杜微言一眼。

她今天穿的黑­色­礼服,领口处的褶皱如同波浪涟漪,轻轻往下一卷,便露出了大片的肌肤。并不是他印象中如雪的一片洁白,稍稍洇了些浅红,仿佛这个时节满城的春日飞花般粉­嫩­。

红灯正慢慢的跳跃。

120……119……118……

他骤然俯身,将她禁锢在了身前小小的空间中,又含住她的­唇­瓣,才触及她细腻温软的舌尖,便轻笑着说:“喝了多少酒?”

“唔,没多少……”脸似乎烧得更红了,杜微言勉力偏了偏头,一手撑在他胸口的地方,“不要在这里。”

他不管不顾,炽热的气息一直游移到了她的胸口,深吻还是轻噬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迫得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莫颜……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停下动作,却没有离开她温热的身体,良久,才说:“没有。”

这一晚上忽然起了薄雾,车窗半开着,杜微言忽然觉得有一些浅淡的雾水悄无声息的落了进来,将他极致英俊的容颜衬出了一丝模糊的光晕,仿佛是水般的质感,轻轻一触,就会支离破碎。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一惊,忍不住直起身体:“莫颜……你会突然消失么?”

他勾起­唇­角,又顺势将掌心放在她额角的地方,极尽温柔:“小丫头,你又喝多了。”

可他呢?这样欢愉,这样默契……这样欺瞒,还能有多久?

一只手慢慢离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月光下,易子容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满是怅然。

杜微言的身体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几点了?你不睡么?”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角,轻声说:“唔,睡吧,很晚了。”

她乖乖闭上眼睛,睡得香甜安心。

眉月从天边一角移到了中天之上。

易子容依然没有合上眼睛,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柔和甚似银辉。

清晨。

被易子容叫醒的时候杜微言犹带着几分不情愿,伸手就掀起被子遮住了头脸。他耐心地掀开被子一角哄她起床,直到她穿戴整齐从卧室出来,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他才问:“你是不是每天起床都这么痛苦?”

杜微言嗯了一声。

“那么辞职吧?”他异常认真地说,“反正也挣不了多少钱。”

杜微言呛了一口牛­奶­在喉咙里,疑惑地看看那张近在身侧的脸:“你在开玩笑么?”

他抿了抿­唇­:“叫醒你花了十五分钟。”

他大概不是开玩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有哪怕一点点不舒服……杜微言忽然微笑起来,示好一样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欢这个工作啊。不让我做这个,每天会闲死。还有……”

他微扬了眉看着她。

她就悄声说:“也不是每天都那么赖床的。”

这句话终于让他一愣,然后轻笑起来。

此刻的窗外,碧空如洗,春意明媚,连几丝凉风,都渗着撩人的醉意。

这段时间单位早上都会开讲座。所里新买了一批电子资源,其中有很多语言分析软件,于是请了开发人员来教大家怎样­操­作。

杜微言听得津津有味。科技发展的速度总是大大的超出人的预计。好比在前几年她初遇阗族语的时候,无法判断它是怎样的语言,只能拿着手绘的语言识别逻辑框图反复对照,根据一项项特征来对比和筛选。

可如今有了这样现成的软件,只要将语料扫描进去,谱系分类就一目了然了。

比如将汉语材料输入,出来的便是汉藏语系的定论。

杜微言忽然起了玩心,这套软件的基础资料既然是现存的语言,那么……把阗族语输进去,会是什么样呢?“

她扫了一段资料进去,点了确定。

滚动了片刻,出来的是个“null”,无效。

果然如此,她抿­唇­笑了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小小趣味。

再输入一段玲珑文字,依然是“null”。

杜微言托着下颌,盯着单调的屏幕看了一会,又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按钮——“亲属语言谱系分析”。

她心中微微一动,手指便轻轻点了下去。

电脑的运作变得缓慢起来,隔了许久,才听见叮的一声,鉴定的结果是,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疑似亲属语言。

所谓亲属语言,是指同一原始基础语分化出的独立语言,比如汉语和苗瑶族的语言。

杜微言愣了愣,阗族语和玲珑是亲属语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像自己推测的那样,阗族语是原始基础语,而玲珑,则是随之衍生的。

她也曾简单地分析过,玲珑记录的是一种语音……那么相对应的,记录的是不是就是阗族语的语音呢?昨天老先生还对自己提起过可以用亲属语言来鉴定一种语言的方法,她怎么就没想起玲珑呢?

杜微言想起自己对阗族语的掌握,其实只局限在几个字上。易子容教她的时候,一来是时间紧,二来他也并不擅长教人。而她本身需要溶解消化的材料又太多,也难怪虽然如今自己可以随时看到《瓦弥景书》,却依然不知道上边记载的是什么。

她又想起自己问过易子容《瓦弥景书》上记载的是什么,他每次只是笑笑,避而不答——如果……如果她能悄悄将这本古书破译出来,再突然告诉他,是不是能让他吓一跳呢?

和学术成果无关。她只是很纯粹地想要看看他惊诧的样子罢了。杜微言嘴角悄无声息地染上一丝微笑,玲珑不难掌握……利用亲属语言反推原始基础语,虽然有难度,可是未尝不可一试。

档案室里空无一人,日光灯的光线有些惨白。

因为是影印本,时光落在古书上的痕迹也一并地拓印下来,错综交杂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墨­色­。古怪的符号,疏落的排列,研究了好几天了,真正开始的时候,还是觉得难以下手。

窗外的树影被微风撩动,杜微言随意翻到最后一部分,发现是全书内容最少的一部分。她想了想,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从档案室出来时已近正午,又接到易子容的电话,询问她晚上是不是有时间。

“嗯?”杜微言有一半的心思还落在工作上,听得模模糊糊,“什么事?”

“酒会。你愿意陪我去么?”他的声音好像带了丝忐忑,又重复了一遍,“今晚。”

杜微言警惕起来,“是不是要见什么人?”

“可能会遇到江律文……”他很快地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杜微言笑了笑:“我陪你去吧。江师兄也不是别人,没什么见不得的。”

他倒是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说:“好,那你早点下班,我来接你。”

易子容住在城西的一所公寓。他一个人住,就显得太宽敞,也太冷清了。杜微言知道他并不在乎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想想这几天他一直窝在自己家里,又有些好奇,忍不住回头问他:“住在我那里会不会觉得很挤?”

他似乎毫不在意,顺口就说:“还好。”

沙发上放着一件黑­色­长裙,连首饰都一并配齐了。杜微言拿起来往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有些迟疑:“这么正式?那我的头发怎么办?”

“一会儿有人帮你来弄。”易子容闲闲地往沙发上一靠,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过来。”

她坐过去,易子容伸手将她肩膀揽过来,还没开口说话,门铃就响了。他一边半是懊恼地放开她,起身去开门,一边说:“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发型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就在卧室的镜子前帮杜微言打理头发。

“头发要弄成什么样呢?”她挑了一缕发丝仔细地看,又说,“杜小姐,你的发质很好啊。”

杜微言透过镜子看了看易子容,有些犹豫:“随便弄弄吧,要不要盘起来?”

“好的。”她将杜微言的长发分开,忽然微笑着说:“咦?有白发了哦。”

杜微言一怔,伸手接过来,仔细地对着光线看了看。

从末梢到发根,就像时下流行的渐变­色­系,从乌亮的黑逐渐变成晶莹剔透的白,有些奇妙,也有几分惊心。

易子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拈起了她掌心的发丝,杜微言就顺势看易子容一眼,半开玩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啊?”

他的眸­色­沉黑,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继续调侃:“可是你看起来都不会老哎?就和我那时候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有没有保养的秘籍?”

发型师都忍不住听得微笑起来,侧头看了易子容一眼,眼前的男人­唇­角微抿,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一种极致的英俊,是真的很好看。

“别胡说。”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易子容突然带着几分不悦开口,“你再丑的样子我都见过。哪里老了?”

杜微言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很丑的样子了?”

易子容怔了怔,像是有一片薄云慢慢正飘来,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的语意有些涩然:“你忘了么……很久之前了。”

杜微言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他一挑眉梢,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想起来了?”

“是不是我在明武,被砸了头的那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微勾了­唇­角,眼神中若有若无的笑意闪烁。

“不许再记得了,也不许再提。”杜微言十分活泼地说,“真的太丑了。”

他不说话,只是悄悄俯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身后的发型师小姑娘微微脸红起来。

这是为了庆祝江氏集团完成对红玉开发投资第一期项目的酒会。

仲春的天气不冷不热,最是舒爽适宜。只是夜宴时女士大都穿着正式的礼服,难免有肌肤曝露出来,于是暖气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里水晶吊灯璀璨得耀眼,铺着厚实洁白桌布的长桌上错落摆置着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红木托盘上,是一头展翅欲飞的雄鹰。许是因为温差,鹰身模模糊糊地氤氲着一层白雾。侍者在灵巧而迅速的换盘,糕点看上去缤纷夺目。

这便是所谓的衣香鬓影吧。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边,有时会上前低声提醒几句,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沉默得像是跟在他们身边的一道影子。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辞与微笑都无懈可击。

“你习惯么?”她仰起头低声问他,耳垂上兰花状的坠子轻盈地摆动,仿佛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从不远处一位熟悉的男士脸上收回,还带着妥帖的微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什么?”

她忍不住握紧他的手,低声说:“这样笑,这样说话……你习惯么?”

他个子太高,杜微言虽然穿了数寸高的鞋子,还是要踮起脚来才能勉强面对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几分捉摸不定,却并不反对这样场合下她突如其来幼稚的小动作,反倒很配合的低下头,气息温暖,撩得她垂下的几茎长发轻晃。

“你要听真话?”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还没有回答,他的助手已疾步走过来,目不斜视,低声在易子容耳边说了句什么。

易子容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有一瞬间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什么事?”

他的表情很快恢复自然,微笑着说:“有个老朋友,我去见一下,很快回来。”

他又低声吩咐助手:“你陪着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助理小谢,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只能尴尬地笑笑:“谢先生,好久没见了。”

谢助理颇为公事化地笑笑:“是啊。”

气氛有些僵硬。侍者走过,杜微言拿了一个高脚杯,轻轻抿了一口,又问:“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谢助理陪着她往露台上走,语气也不再那么拘束,“那时候我是公务员,后来因为几次合作认识了,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诧异:“公务员?工作很好啊。”

“是啊。”谢助理笑了笑,“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易先生这个人,很……”

他想了想,选择了一个词:“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绽出了一丝微笑。

“他能办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过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听出了淡淡的一丝钦佩,又有些好奇地问他:“你觉得他好相处么?”

“唔?”他警觉地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语,良久,才说,“他对杜小姐你很好。我还不曾看到他对谁这样耐心过。”

杜微言将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又将高脚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盘上。

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前边忽然有了些许的动静:“哎,来了。”

大堂的前门拉开,进来两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后,交错地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最先走进来的是江律文,银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从红玉回来,他瘦了不少,脸颊也微微有点儿凹陷下去,只是这样看来,倒愈发显得清隽了。这人在交际场上天生的进退自如,目光游移,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后视线转到大堂右角,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杜微言扬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着目光越过他,又望向了后边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后,黑­色­剪裁得当的西服,浓黑的眉下一双眸子亦是纯黑的。可是他从容不迫走来,那姿态却又叫人觉得,简单到了极致,亦是一种奢华。

江律文将脚步缓了缓,侧头对易子容说了几句话。易子容并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随即从人群中走出来,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边。

小谢看着易子容的目光有几分询问的意思。易子容点了点头。

“易总……这怎么行?”他脱口而出,又看看被众人围簇着的江律文,“这么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虽然知道此刻Сhā口不大合适,可还是问了出来:“你去见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做声,牵了杜微言的手,只是示意她听江律文说话。

“……已经就红玉的开发,和业运集团达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许是看到了底下宾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不得不又强调了一遍:“业运集团素来低调,主持开发过的项目有……”

杜微言抽了一口冷气,看了看易子容不动声­色­的侧脸,忽然想起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原来……身边那么多的项目都是业运,也就是他名下的么?

一旁谢助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易总,这样做实在有些草率。和江氏合作,我们之前……”

易子容漫不经心地打断他:“行了。隔墙有耳。”

这样的酒会,任谁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都会扇起一场蝴蝶风暴。谢助理点了点头,勉强不再开口了。

易子容听着江律文条理清晰的陈述,思绪却回到了刚才。

他在顶楼的套房看完了那一叠资料,半晌,终于淡淡开口:“你想要什么?”

江律文靠着松软的沙发,姿态闲适,只有目光如同绷紧的弦:“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知道这些是什么。”

易子容修长的手指交叠起来:“她已经拒绝你。其实这件事和你无关。”

房间里弥漫着百合的香味,有些像是露水的味道。喜爱的人爱它淡雅,厌恶的人就总觉得刺鼻。悄然无声,只有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相对坐着的两人,倒不像是对峙,更像是各自沉思。

“你如今在红玉有多少阻力,我很清楚。”易子容突兀地开口,“业运和江氏合作,你们可以分享业运在红玉乃至临秀省所有的人脉资源。”

江律文惊愕地抬眼。这个结果委实出乎江律文的意料,他看了看易子容身前那叠图片……那些真的重要至此么?

而易子容的目光陡然锋锐,似乎瞬间看穿了江律文在心里想着什么:“不是它们有多重要。事实上,是她太重要,以至于别的,我都不在乎。而我的事,和你无关,我不希望你再窥探什么。”

他站起来的时候掀起一股旋流,那叠资料便如蝶般旋转着落在纯羊毛的地毯上。

“我无意窥探什么。没有那场事故,大概也不会发现这些……”江律文看着他挺直的身姿,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辩解着什么,“没有直接找微言,我想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我不想伤害她。”

易子容简单地截断他:“那就好。”他指了指满地的纸屑,“这些我不想去管,你会收拾好的。江律文,本质上你还是商人。我想我们的合作会愉快的。”

“喂……”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这个现场,杜微言纤细的手指紧紧扣在他掌心,仿佛要纠缠成错乱的掌纹——

“嗯?什么?”他低头向她一笑,眸心深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你和江律文合作?”

“嗯,没什么。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易子容轻描淡写,“走吧,没什么事了。”

他拉着她离开,头也不回。

助理匆匆从后边赶上来,将车钥匙交到易子容手上。

车子开到路上,遇上第一个红灯。易子容漫不经心地拿指尖敲打着方向盘,又侧头看了杜微言一眼。

她今天穿的黑­色­礼服,领口处的褶皱如同波浪涟漪,轻轻往下一卷,便露出了大片的肌肤。并不是他印象中如雪的一片洁白,稍稍透了些浅红,仿佛这个时节满城的春日飞花般粉­嫩­。

红灯下的数字正一秒秒变化跳跃。

他骤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才触及她细腻温软的舌尖,便轻笑着说:“喝了多少酒?”

“唔,没多少……”脸似乎烧得更红了,杜微言勉力偏了偏头,一手撑在他胸口的地方,“不要在这里。”

他不管不顾,炽热的气息一直游移到了她的胸口,深吻还是轻噬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迫得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莫颜……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停下动作,却没有离开她温热的身体,良久,才说:“没有。”

这一晚忽然起了薄雾,车窗半开着,杜微言忽然觉得有雾水悄无声息地落了进来,将他极致英俊的容颜衬出了一丝模糊的光晕,仿佛是水,轻轻一触,就会支离破碎。

她被自己的想法一惊,忍不住直起身体:“莫颜……你会突然消失么?”

他勾起­唇­角,又顺势将掌心放在她额角的地方,极尽温柔:“小丫头,你又喝多了。”

Chapter29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杜微言将头埋在厚实洁白的枕头中许久,才想起来这并不是在自己家里。翻个身,身体离床沿还有一臂的距离。不像家里那张床,对两个人来说太过窄小了。他必须常常将她拉回来,免得她摔下去。

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来,身边是一套衣服。T恤牛仔裤,再普通不过,就是她日常上班的装束。

原来他在这里,早就将一切都备齐了。杜微言边换边想,门突然就被推开了,她尖叫了一声,半晌才听到门口那人的声音正强忍着笑意:“看你起来了没有——要迟到了。”

看看床边手机上的时间,杜微言呻吟了一声:“这么晚了啊?”

餐桌上照例放着包子和一碗熬得厚实的紫米粥。杜微言伸手抓了一个起来,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好了,走吧。”

他异常固执地拉住她:“不行,吃完再走。”

杜微言瞪他一眼,又看了看时间,才想说什么,又被他堵住了话:“慢慢吃。”

仔细想起来,易子容对她真是百依百顺,只有在吃饭上,他从不肯退让。杜微言一直是一个人住,吃饭不定时,有时候工作忙就吃得飞快,仗着年纪轻,从来都不去管胃的死活,偶尔疼起来,忍忍也就过去了。

这个小毛病,她也不曾对别人说起过。只是有天晚上吃得快了,忍不住蜷在沙发上皱起眉头,就轻易地被他发现了。从此以后,监督她按时吃饭、吃饭要花多少时间,他都异常坚持。

杜微言喝了几口粥,忽然觉得对面的目光有些异样,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怎么了?我的眼睛是不是肿了?”

“我以为你会问问昨晚的事。”他摇了摇头,又微笑起来,“不过你好像不关心。”

杜微言抽了张纸巾站起来:“你和江律文的合作么?你们生意上的事,我本来就不懂啊。”她开口催了催他,“快点,要迟到了。”

乌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易子容听到自己轻轻叹了口气,而她脚步急快,并不曾听见。

杜微言心烦意乱地坐在档案室,头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原本以为用玲珑反推阗族语会是一条捷径,谁知真正开始工作才知道——先从玲珑的发音系统去推知阗族语的音部,再揣测形部的含义,最后勉强去拼凑成整个字的意思。这样的程序,每一步都不可缺,不可错,繁琐至极。

一直熬到下班之前,才把这几天的成果归纳出来,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冬天她比太阳暖,夏天她比月亮凉。”(注:引自《格萨尔王传》)

她盯着这句话良久,忍不住又翻了翻整本书,这会是什么呢?难道是男子对女子唱的情诗?

算了,这些明天再研究吧……杜微言看看时间,回办公室拿包,又出门打车回父亲的家里。

红玉的一期开发已经结束,专家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杜微言看见小院子的门开着,知道父亲已经回来了,两三步跑回去:“爸爸!”

小院的竹架上已经缓缓爬上了泛着青­色­的藤蔓,微风一拂,刚刚长出的绿叶沙沙作响。杜微言看见父亲坐在藤椅上,手边是那个他用了很久的宜兴紫砂茶壶。他穿着惯常穿的灰­色­夹克,背对着自己,发丝间有些斑驳的黑白。

“爸爸!”

显然是杜微言的叫声将他从小憩中惊醒过来,杜如斐回过头,哎哟了一声:“回来了啊?”

“该我对你说吧?”杜微言笑嘻嘻地,就着那个茶壶喝了几口水,“爸爸你都收拾好了么?我去把房间打扫一下。”

杜如斐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望向女儿,笑了一笑:“不用了。有人来都做过了。”

“嗯?”

杜微言看见藤椅边放着一张家政服务的清单,委托人不明,但她脑中陡地闪过一个人,脱口而出:“大概是易子容吧。”

她也不过对他提了提今天要赶回父亲这里帮忙收拾,想不到他这样细心……杜微言脸颊上染上了一丝微红,有些心虚地看看父亲的反应——

而杜如斐重新将目光移回了那本厚厚的书,看了一会儿,又不急不缓地合上,站起来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从父亲波澜不兴的脸­色­上杜微言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锋锐。杜如斐神­色­淡淡的,喝了一口汤,才慢慢地问:“你和小易,现在关系怎么样了?”

“嗯,很好。”许是被饭菜的热气蒸腾得有些脸颊发烫,杜微言的声音也放轻下来。

杜如斐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倒像是闲聊一样:“我看你现在吃饭的速度倒慢下来了,以前怎么说你都没用。”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端了饭碗说:“爸爸,我再去盛饭。”

“吃完我和你说点儿事。”杜如斐看着她站起来,脸­色­有些凝重。

“哦,好的。”

她转身进厨房,才盛了半碗饭,突然听见客厅哐啷一声响,随即是碗筷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杜微言的大脑瞬间空白了几秒,扔了饭碗就往外跑。

一地狼藉。

杜如斐毫无知觉地倒在客厅的饭桌边。

急救室外,杜微言拉住匆忙出来的医生,连声问:“他没事了么?”

她回想起急救车上父亲灰败的脸­色­,连声音都在发抖。

“没有大问题,高血压引发的心肌梗塞,幸好送来得及时。”医生见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倒也温和地安慰了几句,“病人要卧床静养很久,你们家属注意吧。”

杜微言坐在床边,看着Сhā着鼻导管吸氧的父亲,这样架势,让她一阵阵地心慌,连近在身侧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

易子容的手带着温热的安慰握住她肩膀的时候,杜微言并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后把身子轻轻往后一靠,任由他把自己圈在了怀里。

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换了一瓶药水。单人病房里仪器轻轻地在闪烁,显示着病床上的老人心律还算稳定。

杜微言站起来,默默走到走廊上,又定定地望着隔了一扇玻璃窗的病房。

易子容颀长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视线,用轻柔的力道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说:“他不会有事的。”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薄薄一层衣料,毫不吝惜地以温热的身体贴紧她,抚慰她此刻的惊恐。

杜微言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轻轻侧一侧,便听见有力的心跳声音。嘭——嘭——

她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有些恍惚地说:“谢谢你。”

“傻话。我又没做什么。”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轻声说,“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陪着。”

杜微言固执地摇头,长发擦过他胸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暗­色­中的藤蔓舒展。

“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她喃喃地说,“以前你说十年,我就很害怕,所以宁可不要。”

惊惶无措的时刻,随口说的话,往往才真切地触及内心。

尽管有些语无伦次,可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手上的力道愈来愈重,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易子容微微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素­色­的净白墙面。空白如同此刻自己的思绪,茫然而无措,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于是只能暂且抱紧她,贪眷这一瞬的彼此。

已是深夜。城市里星星点点橘­色­的亮光,将暗夜点缀得半明半昧,有潋艳的奢靡,也有空旷的孤寂。

“你会离开我么?”她等不到他的回应,又轻轻问了一遍。

他只是勾起­唇­角,吻在她眉心的地方,有些怅然地说:“什么是离开?生老病死……总有尽头。就算不想离开,也总有个结局。”

她在他怀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像是从那个吻里感知到了什么,微微颤抖起来。

易子容重又揽紧了她,静默了片刻,几乎贴着她的耳朵,滚烫的气息拂在杜微言的耳侧:“微言,嫁给我。”

这委实不是一个谈婚论嫁的好地方、好时间。

他说得这样直接和突兀。没有玫瑰和钻戒,连甜言蜜语都没有。

周围是淡淡消毒药水的味道,往来间病痛与生死的折磨,甚至父亲躺在病房里还未曾醒来——

可她点头答应了。什么也没说,也说不出来,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被他狠狠抱在怀里,也看不见他的表情。那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用轻轻垂下的睫毛敛去了心事,薄而优美的­唇­形微微地一张,低唤了一个名字。

可是声音这样轻,像是从他的心底悄无声息抽枝的­嫩­芽,谁也不曾听清。

哪怕她就靠在他胸前。

杜如斐是在第二天中午醒的。刚一张开眼睛,便看到了守在床边的女儿。他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可怕,连一个音节都难以发出来。只能吃力地抬了抬手,抚了抚杜微言的头发。

杜微言虽然靠着床小憩,却依然很警醒,看见父亲醒了,忙不迭叫来了医生。

医生检查完毕后,只说状况很好,要他卧床静养,尽量不要说话,更不能劳累。杜微言松了一口气,握紧了父亲的手:“吓死我了。”

杜如斐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易子容走进来,看见杜如斐已经醒了,便低声打了一个招呼。即便是在病中,目光不如往日的­精­神奕奕,可杜如斐的目光依然紧紧落在他脸上,仿佛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易子容不觉有异,将东西递给杜微言,又说:“你看看,是不是这些?”

杜微言站起来接过,又翻了翻:“嗯,是这些——还有那几本书呢?”

因为杜微言要留在医院陪着父亲,他就拿了钥匙去杜如斐的住处收拾些东西过来。杜微言怕父亲醒了无聊,又特意提醒易子容将放在桌上的几本书一并拿来。

“什么?”他愣了愣,才想起来,“糟了,我忘了。”

杜微言俯身拿热毛巾替杜如斐擦了擦脸,“爸爸,你再睡一会儿吧。”

片刻之后,才抬头对他笑了笑说:“没关系。他刚醒,医生说要好好休息,也不能看书。”

眼看着杜微言拿着毛巾去卫生间,杜如斐的目光重又落在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有些陌生,又有几分熟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他有些­干­涸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易子容便俯下身,温和地问:“叔叔,你想说什么?”

声音皲裂,如同碎开的岩石,尖锐地擦过地面。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老人的­唇­形,努力分辨出那个词语——“莫颜”。

眸­色­在刹那间变幻了数次,仿佛有暗金­色­的光芒从他纯黑的眸­色­中破裂而出,他在怔了数秒之后,微微笑起来:“什么?”

杜微言从卫生间出来,甩了甩湿漉漉的手,便看见这样一幅画面:易子容坐在床边,低声对杜如斐说着什么,金­色­的光线落在年轻男子白­色­的衬衣上,勾勒出挺拔的背影,不失温醇的耐心。

她等了片刻,才说:“你在和爸爸说什么?先让他休息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易子容站起来,有些歉意:“嗯,我知道了。”

她走到父亲身边,杜如斐在说了几句话之后又觉得疲倦了,靠在枕头上又睡了过去,只是看起来,却苍老了许多。

杜微言带了些忧心,轻轻叹口气。

他牵住她的手,不急不忙地摩挲,力道柔和,叫她觉得安心:“别担心,叔叔不会有事的。”

虽然父亲生病住院,可是照样还得上班。医院那边请了经验丰富的护工,但到底还是不放心,杜微言手里握着笔,始终难以写下完整的一句话。末了,心烦气躁将笔一搁,打算再去请半天假。

走出门的时候有电话声响。杜微言接了起来,竟然是江律文。

此时一切尘埃落定,她和他对话,也没了之前的别扭与刻意,反倒轻松起来。

“爸爸他没事了。谢谢关心。”

杜如斐是因为红玉工作的事病倒的,江律文要去医院看望他,又特意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杜微言客客气气道了谢,又说:“过几天吧。这几天他不能说话,还要静养些时间。”

杜微言正要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又喊住她。

“微言……”

“嗯?”

“你在木樨谷认识易子容的?”

这是第二个人问她这样的问题。杜微言怔了怔,她并不愿意在江律文面前提这些事,于是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对方似乎也知道自己唐突了,微笑着换了话题:“我马上要出国了。”

“嗯?”

“这里的事情都上了正轨,想休息一下了。”江律文的声音带了几丝轻松,又像是淡淡的遗憾,“只不过这次回来,好像一事无成。”

“怎么会呢?”杜微言笑着说,“那么多工作,不算成就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和易子容,还好么?”

“挺好的。”杜微言异常轻松,“谢谢关心。”

医院里照旧静悄悄的。杜微言踏进病房,护工刚替杜如斐擦完身体。杜微言拿了一本书坐下来,微笑着说:“爸爸,你无聊么?要不要我给你读书?还是读报?”

杜如斐的目光滑过那本书的书名,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

“咦?你之前不是就在看这本书吗?”杜微言把厚厚的书合上,“我还特意去家里拿来的呢。爸爸,你怎么老不说话啊?医生说少说话,又没说你一句话都不能说。”

杜如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晃了晃手指,示意嗓子不舒服。这样一动,带着仪器乱跳起来,吓得杜微言连忙说:“别动别动。我知道了,一会儿问问医生。”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巡房,杜微言就问了问,医生检查了半天,也有些困惑:“没事啊。”又俯身查看了一下,才说:“可能是身体太虚弱了,过几天就好了。”

杜如斐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甚至可以下床略微活动。可是只有嗓子一直不曾好起来,一开口只能发出不成话语的音节。

杜微言告诉了父亲自己打算结婚的决定,而易子容就在她身边。杜如斐半靠着床,目光掠过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在他眼中发现了一丝紧张的痕迹。他闭上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杜微言带着不安静静地等着,片刻之后,杜如斐点了点头。

易子容跨上前半步,俯下身直视杜如斐的双眼,缓缓地,又极认真地说:“叔叔,我会好好对她的。”

杜微言有些脸红,拽了拽他的手,他却一动不动,全心全意地等待长辈的回应。

杜如斐将这些小动作收在眼底,良久,点了点头。

易子容抿紧的­唇­角陡地放松下来,他凝视着老人的双眼,如释重负。

从医院出来,杜微言坐在车上,有些发愁地望着窗外:“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怎么就是说不了话呢?”

车子拐了弯,易子容看了看后视镜:“我可不是医生。”又安慰她,“身体在好起来就行了。说话的事,慢慢来。”

她点了点头,和身体比起来,的确,能不能说话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如果叔叔的身体好起来了,年底之前,我们把婚礼办了吧。”易子容含着笑意看她一眼,眸子晶璨如同黑­色­的宝石,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杜微言想了想,并没有扭捏,点了点头说:“也好。”

她又叹了口气说:“结了婚也好,爸爸虽然从来不催我,可我知道他挺希望有人能照顾我。”

他细细分辨这句话的含义,突然就有些不悦起来,沉沉地扫她一眼,没有接口。

其实话说出口的刹那,杜微言就知道他会误会。这人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自己随便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就开始闹别扭。

最好的方法是转开他的注意力。

“我见天看到报道了,关于业运的。不过似乎没人知道谁是幕后黑手。”她笑着戳戳他的手背,“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沉沉地反问:“这些事需要高调吗?”

她被他蓦然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吓了一跳,只能讷讷地说:“我只是好奇。这年头高调很容易,不容易的是低调。”

带了小小的讨好,他不会听不出来,脸­色­终于缓和了许多,虽然没搭话,但好歹愿意正眼看她了。

车子在车库里停下,杜微言正要伸手解安全带,他却忽然俯身过来,掌心炙热,按住她的手背:“你嫁给我,真的没有勉强?”

“没有。”她伸手拢住他的脖子,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若即若离,“一点儿都不勉强。放心了吧?”

他凝视她带着笑意的双眸,不轻不重地将自己的额头抵着她,喃喃地说:“那就好……”

Chapter30

身边每个结过婚的人都告诉杜微言,准备婚礼是一件多么让人心力交瘁的事。听得多了,她又忍不住跑去问易子容:“结婚是不是很麻烦?”

他忙着打电话,没空理她,末了有些不耐烦:“又不用你准备。”

杜微言讪讪笑了笑:“那我去医院了。”

宽大的起居室桌上,蔷薇­色­彩鲜艳。五月的阳光从透明玻璃外照进来,映着白­色­衬衣,让他看起来清爽而贵气。

他又叫住她:“爸爸要是出院了,你问问他的意见,搬来一起住吧?照顾得方便一些。”

杜微言有点儿脸红,踌躇着没有说话。

易子容皱眉:“不过这里不够大,要不我们这几天去看看大一些的房子?”

她瞪他一眼:“不是。爸爸……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一起。”

其实大多数时候杜微言都有些小小的张牙舞爪,像是因为知道他对她好,所以从来不曾忌惮什么。有句话叫做,爱得深一些的那人,总是输了一些立场。易子容微笑着看着她,他不曾比较过谁多谁少的问题,他也并不介意。她愿意在自己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他都答应把你嫁给我了,你还怕什么?”易子容低下头翻着文件,不再看她,“晚上我来接你。”

早上十点多的时候人还不算多,或许是因为周末,整个城市就连苏醒也总是晚上几拍。

杜微言走进病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床边那束新换上的鲜花。百合似乎还滴着露水,将这个房间点缀得很是清淡。

“咦?是谁来过了?”杜微言伸手理了理花束,又对杜如斐说,“爸爸,今天天气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上边其实夹着一张小小的卡片,杜微言看见字迹就知道了:“是江律文来过了?昨晚我们走之后他来的吗?”她伸手扶起父亲,一边注意观察父亲的口型。

杜如斐点了点头,披了件外衣,走到门口,又犹豫了一会儿,示意杜微言去拿床边的那个文件袋。

杜如斐身体几乎是全好了,就是还不能说话。医生检查了,又开了药,却没什么效果。杜如斐倒是很坦然,比着口型说话,甚至给女儿手书了“沉默是金”四个字,很是豁达开朗。

小花园里没什么人,杜微言拿了条小毯子垫在石凳上,让杜如斐坐下,把文件袋递给他。

杜如斐紧紧捏着文件袋,却并不打开,目光微微扬起,看着蔚蓝如海的天空,沉思着什么。

“江律文来看过你了?”杜微言眯起眼睛看着摇曳的花丛,“他说他挺不好意思的,毕竟也是因为去了一趟红玉……”

杜如斐仿佛不曾听见,只是低头打开那个文件袋,拿了一叠稿纸出来。

杜微言有些不悦地阻止他:“老爸,对着太阳看东西对眼睛不好。”

她瞄了一眼,那是他之前一直在做的民间信仰研究的一些小论文,她也曾帮忙誊写录入,于是顺手要接过来重新装回去。

杜如斐捏住了页脚,并不放松,微微皱眉看着女儿,示意她放手。

杜微言犟不过他,只能把手放开。

他又看了女儿一眼,手指慢慢地从其中一张稿纸的中间划过。

“让我看?”杜微言有些好奇,凑近了身体去看,方格稿纸上第一行字是“民间信仰的要素”。

“有神或神­性­物……有安息供奉之所……信仰行为……有信仰组织、制度……”

杜微言看过去,又疑惑地看了看父亲异常严肃的表情:“这是民间信仰的特点么?我觉得总结得很好啊。”

这一行字的旁边,还有黑­色­的钢笔笔迹,写着“阗族”两个字。

杜微言想了想,微笑着说:“阗族真的算是一个信仰行为十分坚定的民族。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很虔诚。”

老人的头发在微风中泛着银­色­的光泽。他的目光慢慢地抬起,落在杜微言的侧脸上。

接下去的话,杜如斐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给她听。昨晚江律文递给自己的那叠照片,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反复揣测的东西告诉女儿。

花园里人渐渐多了起来。

杜如斐握着那支签字笔,似乎酝酿了许久,才在稿纸的反面写了一行字。

“全民信仰。”

“嗯?是啊。他们就是全民信仰。”

杜如斐静静转过头,看着女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竭力用正常的表情将那句话用嘴型表达出来。

“全民信仰……只有一个人可以例外。”

杜微言愣了好几秒,才模模糊糊的有些反应过来。

可是依然下意识的说了句:“什么?”

杜如斐低下头,工工整整的写下“莫颜”两个字。接着又是数行字,清晰而明了。

轰的一声,杜微言不可思议的看着父亲,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不能确定。

杜如斐又抽出了几张纸,递到她面前。

这次是照片,拍的并不清楚,倒像是从视频上截下来的,加上放大打印的缘故,有点儿模糊。

玉­色­的岩石石壁上,刻痕宛然,栩栩生动。

都是女子,正面,侧面,刻功并不繁复,却胜在灵动传神。

梨涡一点,睫羽纤长,一双眸子如点漆般生动。

杜微言怔怔抬起头来看着父亲。

杜如斐的眼里倒映着女儿如画般美丽的五官,这样­精­致的小脸……又渐渐的和手上的图片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这……是什么?”她失语良久,匆忙将图片还给父亲,“爸爸,你想说什么?”

杜如斐无法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心底的疑惑说给女儿听。那天他和易子容说完话,他古怪的表情,自己又突然失声……

他叹了口气,这世界上实在有太多自己无法了解的事了。很多时候,他自己也很困惑。

易子容……他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对微言没有丝毫的恶意。可他不甘心,也无法将女儿就这么轻易的送到别人的手里。

杜微言只觉得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父亲给自己看的东西,其实平平无奇。可那几句话……那些图片……平时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都像是浮在星空的碎片,并不完整……她够不到,一时间也不能拼凑起来……可是细微的闪光间,像是在自己脑海深处点燃了小小一把明火。

“那些照片我知道。”杜微言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异常不安的感觉从心里驱走,这些话说出来,不知是为了安慰父亲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其实我和他早就认识了,后来有段时间他一个人在木樨谷那边,也许,是那个时候刻下的吧……”

杜如斐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病房,护工送来了午饭,杜微言陪着父亲吃完,又拿了包站起来:“爸爸,我去趟单位。”

杜如斐想要叫住她,可到底没有,只是抚了抚她的手背,无声的关照她:“小心点。”

她勉强笑了笑,又俯身替父亲拉好薄毯:“爸爸,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你先不要管了。”

重新走到屋外,花团锦簇的光景,正是春­色­最肆无忌惮的时候,阳光穿过槐树密密的枝叶落下来,却将她之前的话语戳得破碎不堪。

她可以拿这样的理由搪塞父亲,可是石刻中的少女,分明秀发如瀑,长至腰际——而她初见他的时候,头发却只及肩。而画中女子的风姿,她分明是见过的……那是在扎布楞的壁画上。她初见他,那时他一身白衣,全神凝望着壁上的人影,仿佛浑然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杜微言,那人和你长得一样,可她……不是你。

她轻轻咬住下­唇­,这念头渐渐的在自己心中活泛起来,由最初薄如蝉翼的­阴­影,直到浓浓的酿成了黑斑,她无法抹去,更无法逃避。

莫颜……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单位里空无一人,杜微言去找值班的保安要了钥匙,走近了档案室。

重新拿出那一叠资料的时候,她微微苦笑起来,胡乱捋了捋头发,低头开始写字。

保安来敲门的时候,才惊觉已经晚上了。杜微言看着一下午的成果,有点儿不可思议。这真是她做得最顺利的一次分析了。她将资料归位,又慢慢走出屋子。

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栀子花的香味,调成静音的手机上好几个为界来电,她看了眼,拨回去。

“加完班了?”易子容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中听起来,低沉,带了叫人沉醉的醇味,“出来吧,我在马路口等你。”

她不说话,许久,才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单位?”

“去医院看过爸爸了。”他轻轻笑起来,不急不缓的催促,“快点儿,等了很久了。”

杜微言知道他不是因为等很久而不耐烦,大约是怕她吃饭太晚又闹胃疼。

“嗯,看见你了。”

她挂了电话,看着那辆车开到自己面前。拉开后座的门,才发现易子容也坐着,开车的却是谢助理。

让谢助理也等了许久,她有些过意不去,勉强笑了笑:“等了很久吧?怎么不进去找我?”

易子容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没有接话,只对小谢说:“回家吧。”

照例是堵车,车子夹在闹市区的一块,几乎寸步难行。窗外高耸林立的建筑已经霓虹潋滟。嫣红、绯紫、碧青……万千­色­彩流转而过,最后光影静止在暗蓝丝绒般的幕影上。

小谢看了一眼后视镜,杜微言靠着易子容的肩膀,发丝散落了半张脸,睡得很熟。

他忍不住回头,压低了声音说:“易总……”

易子容淡淡瞧他一眼,又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到杜微言脸上,示意他轻一些。

“协议已经拟好了,明天就能送来。”

他懒懒的抬起眉眼,漫不经心的点头,目光移向窗外,右手却无意识的揽紧了她的腰,仿佛不这么做,她就会消失。

杜微言靠在他肩上,似乎有些不大舒服,动了动身体。小谢连忙将头转回去了。

接下来的数天时间,杜微言一直早出晚归,下班又从医院回来,已经近九点了。

易子容不在家,她从起居室穿过,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书房照例半掩着门,漆黑一片。因为也不用帮忙打扫,她很少进去里边。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门推开了。

先摸索着将灯打开,又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那是极宽大的座椅,往后轻轻一转,就能看到身后巨大的城市和闪烁的夜空。

左手边的抽屉上着密码锁。他家里几个保险箱的密码,她都知道。他从不瞒她,住进来第一天,就全都告诉了她。杜微言还记得当时自己开玩笑:“你不怕我把这些一卷而空逃跑?”

当时他就在这位置上坐着,低头写着什么东西,连头都没抬起来说:“你都跑了,我还要这些做什么?”

当时自己一愣,随即笑出声音来,再转念想想,这个人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输入键盘像是一个个小巧圆润的贝壳,指尖触碰上去,冰凉而轻滑。她默然良久,终于还是按下了那一串数字。

抽屉里是厚厚的几沓文件。她抽出来,一一浏览,直到最后一份。

婚后财产分割协议。

他确实提起过,后来杜微言不置可否,他就不再提起了。

杜微言一条条的读完,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太懂,可大致意思她还是明白的。

与其说是婚后财产分割协议,不如说是财产转让协议。不论两人因为什么原因分开……易子容名下所有财产都转让给杜微言。

直到目光落在签名项上,杜微言才回过神。他已经将自己的名字签上了。

她将文件重新放好,码得很整齐,仿佛不曾动过一般。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分开……”身下的皮椅突然变得冰凉,杜微言不自觉的咬住下­唇­,之前他说十年……其实一直不曾改变。

接近初夏的天气,卧室开着窗户,杜微言裹紧了薄被,还是觉得冷。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知道床的一侧轻轻一陷,有人躺了下来。她迷迷糊糊的向他靠了靠,闻到很轻很薄的一阵酒气。

“喝酒了?”她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含糊不清的问了一句。

他伸手揽在她的背脊上,嗯了一声,­唇­角贴在她的额上,那股酒味愈来愈浓,带了馥郁的香味,长久的纠缠不去。

“你会不会忽然不见了?”她在他怀里翻了身,整张脸埋在被褥和他的怀抱深处,还有些意识不清。

他薄薄的­唇­像是一尾灵巧的鱼,悄悄挪至她的颈侧,但是也没有过多的­骚­扰她。

“不会。”许是有些醉了,他抱着她的时候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摩挲了记下,“睡吧。”

她听话的点点头,在他怀里翻了身,沉沉入睡。

第二天上班,杜微言从抽屉里翻出两包速溶咖啡,倒在一起,浓浓的冲了半杯水,又一气喝了下去,才翻开手里的资料。

“歌谣中说,

冬天她比太阳暖,

夏天她比月亮凉。

之前我从来不信,

直到初见你,

香茶美酒甜如蜜。

……

黑雾弥漫。

它告诉我,

欲救众生,

你须带着永恒的黑­色­,

旁观这个世界。

你们终将分离。

一者轮回,

一者永生……”

近一个月的工作,她只译出了这些,觉得­精­疲力竭。

仔细想想,她并不确定自己找出了什么,可只要一闭上眼睛,记忆中所有的碎片就像是白­色­海浪,时刻在翻滚。偶尔拼凑在一起,她窥得一眼,便觉难以置信。

下班后照例还是先去医院。杜如斐恢复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出院。这段时间他们父女都不大开口说话,偶尔相对静静坐着,都是低头看书。

医院的灯光带了些许的­奶­白­色­,洒在两人身上,杜微言从哪叠稿纸中抬起头来,忽然说:“爸爸,你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不可思议的事么?”

杜如斐极为自然的点了点头。

“以前我从来都不信,看到宗教体验之类的话就觉得好笑。”杜微言有些怅然的合上文件夹,“可现在好像有点儿信了。”

她站起来,给父亲倒了杯热水,带点儿肯定的说:“爸爸,明天你就能出院了……大概嗓子也能好了。”

叮叮咚咚的在厨房摆弄的时候,杜微言听见身后有刻意压低的动静。她抿起­唇­角,装作不知道,只是低头切着葱丝儿。

那双手悄悄揽住自己的腰,他的声音带了满足:“今天怎么这么准时回来?”

她特意提醒他回家吃饭,自然是要比他早一些。

“嗯,你先放开,帮我洗菜。”

他吻吻她的耳垂,才放开她,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出来,神清气爽:“要做些什么?”

厨房里有着蒸腾的热气,和饭菜半生不熟时弥散出的香味。

杜微言刚刚把青菜切好,手一滑,失手将一个碟子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声脆响,溅了一地瓷片。

易子容从外边赶进来,一边问:“怎么了?”

她蹲下去,才捡起一片,手腕就被握住了。他也蹲下来,温和的说:“我来,小心手。”

杜微言的手背不经意间僵了僵,在他抬起头含笑望向自己的瞬间,极快的抽出手——仿佛能听见嗤啦一声,一条伤口在他的指节上绽开,而她手中那片白­色­的净瓷上,一道如烈焰般的血痕缓缓蔓延开。

一时间谁也没动。

易子容英俊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那双眸子黑得可怕,仿佛从深处卷出了难以言喻的波涛汹涌,又在瞬间退却为平静。

他淡淡站起来:“我去冲一冲。”

杜微言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她随着他站起来,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再往前跨出半步。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容平静,又轻轻的抿了抿­唇­。那一刻,目光锋利如刀。

她固执的拉着他,牙齿将下­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灯光之下,他一如既往的俊美,就如初见的那一刻,时光从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杜微言想起那一晚,他从月湖边现身,她怔怔的看着他,只觉从未有一个男人能叫她惊艳至此。

“你真的要看?”他一字一句的问她。

手中的瓷片重新掉落在地上,她抿­唇­笑了笑,竟有一种置之死地的痛快:“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不知过了多久,­鸡­汤的香味已经完全占据了这方空间,热气更是将锅盖顶得扑噜扑噜作响,可是没有人在意。

她看见他的指节,肌肤完好。

徒留那抹­干­涸的鲜血痕迹,如丹砂画成的标记,触目惊心。

杜微言放开他的手,木然的转过身,关上了天然气。走出厨房前,她回头看了看他,声音­干­涩:“我们谈谈吧。”

易子容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倦。

她克制住身体的颤抖,一样样将东西陈列在他面前。

他只是微挑了眉梢看着,每看见一样,眸­色­便沉上一分,最后伸手止住她的动作,异常平静的说:“够了。”

他不过轻轻一拂,那些纸片便纷纷飘落,宛如败落枯叶。

杜微言看他一眼,重新蹲下去,将那些纸一张张拾起来。

“那次江律文他们被困在木樨谷,这是其中一个人随手拍下的照片,拍到的岩刻,长得……很像我。

“爸爸在红玉那座老宅里住了半个月。他说你的房子,是整个红玉民宅中,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民间信仰痕迹的屋子。”

“爸爸一直说不出话来,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你怕他对我说出来?”

杜微言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暗哑下来,因为失却了气力,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就地坐下,抱紧了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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