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撤回内息,自己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随手抹了去,又从衣袋中取出金针,展开楚云焕的衣襟,轻轻抵在他胸前|茓位上。
似是灵犀相通,珑烟忽的抬起眼,赫然发觉楚云焕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静静的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你流血不止,我的内力不足,不能用点|茓来止血止痛,只好用金针。”珑烟出奇的冷静,没有急着澄清或是相认,反倒像个无关的人。
她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再次重逢的这一天,他们可能有许多话要说,畅饮叙旧,也可能什么都说不出,默契十足的沉默不语。就是没想过,有一天她对他竟然会是这么客气。仿佛七年前那段生死相依的日子仅是悠长生命中的惊鸿一瞥,仓促的君子之交,转瞬即逝的萍踪浮影。
楚云焕勉力撑起身子,自己封了|茓道。
他幽幽抬起头,半晌,只是凝视着珑烟的双眼,沧冷的目光忽而盈满纵容与慈爱,“小妹子,你这是在我生我的气吗?”
珑烟愕然,手中的金针掉落在地上,微细的铮铮声,萦绕碧野苍穹。
“你……”这一声小妹子,却似把珑烟带回到了七年前。七年间,她都不曾这样哭过,像个真正的孩子,她总觉得自己坚强一点,便可以距那个骄傲不羁的大哥哥近一些。也只有在楚云焕面前,她才可以抛却一切身份杂念,哭泣,便安然的哭泣。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珑烟道,“你刚才说,我来历不明,我以为你认不出我。”
楚云焕毫无顾忌,替她擦了眼泪,便将她揉入怀中,像从前一样,“怎么会呢!小妹子都没变,我怎么会认不出来。”他双眸绽彩,潇洒一笑,“都没变,连哭泣的样子都没变。”
珑烟蓦地脸红,火光摇曳,衬得脸颊娇艳如花,几分女儿家的羞怯,不自觉的嫣然媚态。楚云焕目光闪了闪,突生几分错愕,见珑烟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他又感慨的笑道,“小妹子毕竟是长大了,”他阖眼回思,唇角扬现一丝五味陈杂的笑意,似惋惜似留恋,“今年也一十有七,不知莫伯伯把你许配到何许人家了?”
珑烟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上下轻颤。她微微一笑,便像当年那样语出惊人,“大哥哥,婚姻大事本该由父母做主,但我们江湖中人,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念。我不喜欢,爹娘不会强迫我,若是强迫……”
“你也不会屈从。”楚云焕接口,他爽朗大笑,“小妹子,你我果然臭味相投!”
他突然酒性大发,踉跄站起,敲着铁杆呼唤,“告诉完颜宗弼,给我拿几坛好酒来。”
珑烟坐在一旁啧啧称奇,“完颜宗弼会听你的?你不怕那酒里下毒?”
楚云焕摸摸她的头,似在笑她天真,“我是完颜宗弼府上的‘贵客’,他自然不会亏待我。至于下毒,在他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是不会的。”
珑烟神色一凛,“他想要什么?”
早在十几年前,金国便认识到中原武林有志之士的力量,在相继除去岳飞、宗泽等大奖后,便把目光放在了中原武林之上。
正如珑烟所料,这个局布了长达七年之久。杀戮,收买,而后,妄想得到中原武林各派的武功绝学。就在去年,完颜亮操纵九孤门妄想一举击破四大山庄,却被珑烟误打误撞,坏了好事。
便是去年在长风山庄,珑烟不费吹灰之力力克九孤门,使杨家躲过一劫,让完颜亮对她留意起来。随后与冯青宗一战,更是名扬天下,珑烟自己不觉,可她在那时就已成为金国的猎物之一。
“小妹子,”楚云焕接过一坛酒,放在珑烟面前,又拿过一坛,自己一仰而尽,“杨昭远被关进来时告诉我,你也被抓了来,可却没有被关起来。前些日子我又听到狱卒说,有个汉人女子为完颜亶医好了顽疾。莫伯母医术高明,想必你也不在话下。所以我断定,那一定是你。”
他竟然早在她没出现时就知道了她的存在,珑烟心里一丝苦涩一丝甘甜,一直以为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努力,接近,营救,却没想到他同样在奔向自己。
“还记得我把‘雁飞天’传给你的时候说什么吗?”
“你说,如果哪一天你身陷囹圄,也许会要我来救你。”珑烟马上答道。
“没错,”楚云焕眼中放彩,惊艳似的看着她,“你都记得。可虽是这么说,我也不能坐以待毙,让你一个人以身泛险。所以你看到了,”他漫不经心的拿起酒坛,“昨日趁着他们送饭,我劫了狱卒抢了钥匙,掩护昭远还有千山、点仓的人逃走。”他喝口酒,笑道,“小妹子,虽然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但你一出现我就认出你了。说你是完颜亮的人,其实是在救你。完颜宗弼惜才,知道自己的侄子有私心,顶多罚罚自家人,定会对你以礼相待,让你为他做事。”
“可你自己为什么不逃?”珑烟却没管那么多,放下酒坛,严肃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昭远他们还有伤在身,逃不了多远,说不定还会被抓回来。万一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只是白白牺牲……”
楚云焕的目光忽然闪烁,望着珑烟的神情古怪异常,着了魔似的伸出一只手抚摸珑烟的脸颊,珑烟一惊,奇异的心生恐惧,“大,大哥哥,你做什么?”
楚云焕面色忽阴,黯然笑道,“刚刚你的神情,和如倾好像……”
如倾,总是理智冷静的可以娓娓道来,邪道女子,眉宇间却尽是正经肃重之色,让人不敢轻易冒犯上前。
珑烟心中一凉,如同坠落,想问又怕听到答案,“那,如倾姐姐呢?她现在在哪?”
“她?”楚云焕垂下眼,看不出喜怒哀乐,无比冷淡又无限悱恻的说,“她无处不在。”
当初他们不顾世俗礼义,选择厮守终生,两人就已经是正邪两道的敌人。楚云焕为平息是非,与如倾隐居避世。但平静的日子没过得几年,玉鸾宫不断追杀,还有九孤门在后截堵。终于一次疏忽大意,如倾被王苡彤所擒,做饵引来了楚云焕。楚云焕虽然救出了她,却解不了她中的剧毒离魄散。如倾不是珑烟,迷蒙的感情青涩的爱意,痴痴傻傻的望着凌天擎喊着大哥哥的名字便能一生不用心。爱意深入骨髓,至毒无药可医。她终究是抛下了楚云焕,独自离去。
楚云焕一怒之下,欲血洗九孤门,却没有料到他们背后还有操纵者,最终被完颜宗弼使诈俘获。
酒入愁肠,珑烟知他心中悲思情切,也知他并不需要口头的安慰,她轻叹一声,“大哥哥,我给你吹段小曲吧。”
她拿下腰间别着的两截断箫和王爷赠她的晶箫,见他不解诧异的模样,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这本是大哥哥赠给我的生日礼物,可被一恶人毁掉。等我们回去之后,再找他算账吧。”
楚云焕便努力抛开对如倾的思念,纵情一笑,“不知是哪位王爷这么胆大,敢毁我小妹子的东西。”
珑烟惊讶的眨眨眼,装傻以示询问。
楚云焕摸摸她的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当大哥哥真是鲁莽之人?昨日之所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是因为有人在外接应。德王赵靖玄暗Сhā的内应,救的虽是我们,但暗示的是你早日脱身。”
珑烟错愕沉默,纵然楚云焕奔向了她,奔向她的又何止一人?简单的归结为宿命,才真正是自欺欺人。
她轻叹一声,怅惘若失,缓缓将晶箫贴在唇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箫声清扬婉转,楚云焕睡的安详。珑烟酒意全无,贴着墙根坐下。借着小小天窗透过的月色,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木制玩偶。
为何刚刚楚云焕把她当做如倾,儒慕思恋的望着她抚触她脸颊之时,她那样害怕?
儿时美好的幻影,总是认为大哥哥是个永远不会被打倒的英雄,宽阔的胸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可以供那个十岁的小孩儿依靠撒娇……
珑烟忽然想起在慕容旧庄赵靖玄说的话:
“真正放不下的是回忆吧。”
“虽是痛苦,甘之如饴。吕一凡不也如此,明知与你娘再无可能,却也惦念了她一辈子!”
珑烟轻笑一声,赵靖玄果真是和她过不去,明明说的是吕一凡,却总是或明或暗的影射她……
她把弄着天擎送她的玩偶,看着相连的双手,轻轻哼唱,“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七十一、出尔反尔
杨昭远等各派高手,逃出后兵分两路,东西两向分别与凌天擎、赵靖玄会合,最后抵达赵王爷的秘密宅邸。
程碧翘见到杨昭远平安归来,欣喜之余,泣不成声,问及“为何不见我表姐”,昭远面现愧窘之色,“珑烟没有和我们关在一起。”
赵靖玄展现大将之风,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序,他镇定自若,一举一动优雅从容,不自觉间便给人信服的感觉。冯青宗一旁静静观望,也不仅流出赞许的眼神。没有人察觉到他内心的失望与惶恐,固然拯救苍生是皇家血脉的肩上重任,最需要拯救的那个人却依旧身陷虎|茓。
他在一旁深思默想,慕容苏茹悄悄的走了过来,“此番救出被困的各派人士,王爷也应甚感欣慰,只是下一步打算如何?”
赵靖玄身姿贵绰,神态谦恭,“莫夫人足智多谋,靖玄自当听从夫人号令。”
苏茹缓缓摇了摇头,“论辈分,我不及各派掌门,我夫君又不在,只怕难以服众。”她目光默默指向冯青宗,赵靖玄当即便明白过来,苏茹续道,“王爷皇亲国戚,身份尊贵,今日大家承蒙你相救,由你来发号施令再恰当不过。”
赵靖玄微微一怔,随即抱拳,“那靖玄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想了想,又道,“不知夫人对靖玄有什么建议?”
苏茹唇角匆匆一弯,眉头紧锁,分析的条理分明,“完颜宗弼查不到我们的下落,一定会疑心府中有内奸,下一步必会彻查王府所有闲杂人等。查不到最好,可是以防万一……”
靖玄点头称是,接口道,“夫人的意思是我们暂时不可轻举妄动,希望我遣散众人,尽快离开这里?”
“不错,若是屈打成招,只怕我们得不偿失。”
赵靖玄立刻起身布置,不经意的回头,发现凌天擎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呆,目光淡漠,神采空离,他心中突然泛起酸涩的感觉。一半为情哀思,另一半却是羡慕他可以自由来去,丝毫不必掩饰内心的担忧彷徨。
“莫珑烟,听说你在地牢中夜夜笙歌,把酒言欢。日子过得很惬意,是不是乐不思蜀了?”完颜亮侧卧在长椅上,他微微晃头,王苡彤就递过一颗樱桃,他漫不经心的嚼过几下,将核儿吐的漫天飞。
珑烟侧身躲过他的樱桃核,不冷不热的说,“虽然都姓完颜,但阁下和完颜宗弼真是大不相同。完颜宗弼的大牢,都比你的府邸豪华奢侈的多。”
完颜亮抬眸,眸光精狠,像黑暗中等待猎物的狼。他迅速出爪,反手一扣,“莫珑烟,你的武功是怎么恢复的?”
珑烟没有反抗,手臂一软,手劲松懈,金针掉落。
“你做什么戏?救楚云焕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完颜亮勃然大怒。一掌推出,直冲珑烟面门。
珑烟下意识的后退,脚步顿止,停了下来,闭上眼,赌这一掌不会落下来。
掌风吹得珑烟额间碎发乱飞,完颜亮钳着她的下巴,啧啧咂嘴,“莫珑烟,我当真小看了你,区区贱命一条,竟然能引来这么多的高手为你竞相奔走。”他摇摇头,不胜惋惜,“只可惜了赵构的苦心,安Сhā多年的内应为了你死无葬身之地。”
珑烟睁开眼,目光清冷,手心冰凉,暗想怪不得这些日子这么平静,却原来是有更重要的事宜,无暇顾及他们的死活。
“完颜亮,你为什么不杀我?”珑烟淡淡莞尔,“是不是完颜宗弼不许?还是完颜亶的病需要我?不过我看你对完颜亶恭敬有礼,可见了完颜宗弼,就像老鼠见了猫!”
完颜亮沉默许久,突然诡谲一笑,“完颜宗弼的风寒你觉得会好吗?”
完颜亮的毒没有完全祛除,完颜亶的头痛疯症反反复复,完颜宗弼风寒病情严重。珑烟虽为阶下囚,但医术着实高明,他们又有楚云焕在手做威胁,所以仍旧让她来诊治。只是会比之前更加小心防范。
可这日之后,珑烟再无传召。
楚云焕不免心中不安,怕珑烟对他们失去了价值,会遭毒手。
珑烟见四下无人,在他耳边悄声道,“大哥哥,七日之后,我们就会自由。我答应完颜亮,帮他杀了完颜宗弼,他就会放我们走。”
楚云焕一怔,神色严肃,“你如何杀了他?”
“我可以医好他,也可以在他的药中下毒。”珑烟目色晦暗不明,“这种毒很特殊,无色无味无形,只有原本就感染了病症的人服食,才会中毒。七日之后暴毙。”
楚云焕心中一紧,抓住了她的手,“完颜亮怎么说?”
“他说完颜宗弼毙命,府中必定乱作一团,到时他亲自来放我们走。”
楚云焕目光深沉,有些全新颠覆的审视,有些宠溺纵容的温柔,他揉揉她的发,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第七日,珑烟和楚云焕都出奇的安静沉默,甚至连狱卒都觉得奇怪。
傍晚,两人的神经绷到极致。忽听到有人传话大喊王爷病危,要立马押珑烟过去。
珑烟向楚云焕使个眼色,跟了出去。
楚云焕独自留在狱中,还是头一次这样坐立难安。
不一会儿,又听到有人惊慌失措的叫喊,东厢房失火。
楚云焕猛的站起,知道时辰已到,蓄势待发。
果然,珑烟提着把长剑,措手不及,刺入两个狱卒的心口,摸出钥匙迅速开锁。
她将手中的长剑扔给楚云焕,笑的俏皮,“完颜亮放的火,所有人不是救火就是在给完颜宗弼送终,我们快走。”
楚云焕却不似她这般轻松,神色凝重,“完颜亮在哪儿?”
“他在……”
“我在这!”完颜亮的声音蓦地响起,他悠然站在地牢的出口,双眼沾染了血光的猩红,“楚大侠这么想见我,我怎么能不来见你,最、后、一、面?”
珑烟笑容僵硬在脸颊,“你说什么?你答应过我会放我们走。”
“不错,可我没说放你们走去哪儿。”完颜亮邪厉笑道,“完整的话应该是,你帮我毒死完颜宗弼,我就放你们走去地狱,开怀畅饮孟婆汤。”
“完颜亮,你卑鄙。”珑烟怒道。
“莫珑烟,你得了无忧心法,又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事,为绝后患,你怨不得我。要怪就怪你太天真。”完颜亮丝毫不觉羞耻。
楚云焕仰天长笑,目光突然凌厉,长剑出鞘,“完颜亮毫无信用可言,我早就料到你会杀人灭口。”
“楚大侠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可惜,时至今日,自身难保,也未能给爱妻报仇。”王苡彤站在完颜亮的身后,绝色笑颜,宛若仙姿。
楚云焕身子晃了晃,提及如倾,血气上涌。他一声怒喝,挥剑而去。
“大哥哥……”珑烟尖叫,现在不是蛮干的时候,王苡彤是故意激怒他。珑烟见识过她的能耐,多次败在她手,险些失去性命,而楚云焕重伤未愈,必定不是王苡彤的对手。
珑烟不再迟疑,擎起玉箫,“天山飘雪”点向完颜亮的腰间。
完颜亮虽是一方之主,武功却不主流。王苡彤顾此失彼,回身挡开珑烟。
可这样一来,却暴露了珑烟。之前王苡彤还有所顾忌,不知珑烟的武功到底恢复到何种程度,而现在这一招就把她的实力公之于众。王苡彤冷笑,“两个半残的人,还做什么垂死挣扎!”
她双袖翩舞,纤巧挥出,轻纱漫卷,楚云焕气息一窒,嘴角涌出血滴。
她腰肢轻摆,柔软后仰,仿佛踏着舞步,踩着节拍,一步步将珑烟逼上了死路。
王苡彤冷眼对待珑烟所谓的抵抗,绽放残忍炫目的笑颜。生命尽在自己手下,要她生便生,要她死她便不能活。明明可以一掌毙命,但却难以自拔的享受这折磨的过程,仿佛是心中一点点虚幻的痒,越搔却越真实,越难放下……
王苡彤挑弄多时,终于厌倦。她绕步向前,扼住珑烟细嫩的颈项。另一手高高抬起,蓄势掌底,击向珑烟的天灵盖。
“住手!”皇后的声音及时响起。
王苡彤硬生生的收了这一掌。珑烟满眼金星,强自咬牙支持,不理会自己身上的痛,转身扑在楚云焕身上,无力的摇着半死状态的他。
“宗弼病逝,全府乱作一团,你们也跟着添乱吗!”皇后泼辣阴狠的盯着王苡彤。
王苡彤垂首后退,恭谨的单膝下跪,“皇后息怒,这两个人身份特殊……”
“皇上的病还要靠她医治,”裴满皇后指着莫珑烟,“没有我的命令你也敢随便下杀手?”
王苡彤连连摇头说不敢,求救的望向身后的完颜亮,他却直盯着半死不活的莫珑烟,丝毫没有要为王苡彤说半句话的打算。他叹了口气,“将这两人关起来。”
皇后看着他,双眸妖冶暧昧,“将这两人押回皇宫,自有我来处置。”
珑烟和楚云焕被人拖走,完颜亮顺和的跟着皇后离去,只留下王苡彤一人,面对冰冷的墙面,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仿佛是被迎面扑鼻的血腥气味给熏了瞳。
珑烟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软禁在皇宫中一间豪华居室,而楚云焕不知所踪。几日来有人给她送饭送水,唯独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她焦急不堪,楚云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怕性命堪忧。
皇后保她的目的在于皇上的病,可这皇帝一日不病发,她就无法走出这个小小的牢笼。
一筹莫展。
暮色四合,照例是送饭时间。
珑烟着急是着急,却不跟自己作对,该吃该喝就好吃好喝。
“莫姑娘倒是让人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也吃得下睡得好的……”
这是半个月来她听到的唯一的人声。
珑烟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王苡彤!”
七十二、昙花幽现
来者正是王苡彤,她将房门打开,拎着饭盒子走进来。几日不见,她人瘦了一圈,原本恰到好处的瓜子脸此时微微凹陷,艳光四射的面庞覆着灰蒙蒙的色彩。
“你找我有事?”珑烟看她容色惨淡,料想她绝不是送饭这么简单。
“你觉得呢?”王苡彤欲言又止。
珑烟眯了眯眼,“明人不做暗事,有话就请直说吧。”
王苡彤微微一笑百媚生,带着憎恨与幽怨,“莫姑娘足智多谋,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还故意问我做什么?”
珑烟无法再继续故作镇定,她咬牙切齿的怒斥,“王姑娘真是会讽刺人,难道你杀如倾姐姐、伤大哥哥都在我的预料中?难道我像你一样那么了解完颜亮,知道他会出尔反尔?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
王苡彤惨白的脸颊涌上一丝血色,依旧平静的展现动人笑意,“难道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来求你,将那种药给我?”
珑烟沉默半晌,冷冷道,“我知道,但我却没料到你醒悟的这么晚!哦,不对,”她唇角扯出一抹生硬的笑,“应该说我没想到,你的心这么快就死了。”
若是早先就醒悟,完颜亮不会爱上任何人,王苡彤何至于赔上自己的真心,她莫珑烟和楚云焕何至于被囚禁?若甘心沉醉,那就欺骗自己到永远,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求药?而王苡彤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平静与孤注一掷,只有死了心不抱有任何希望与期冀的人才会这样心如止水。
“没错,你说的都没错,”王苡彤宁和的说,看着珑烟的美丽眼眸寻不出情绪变化,“只恨我不是你,不像莫姑娘那样勇敢与执着。”
珑烟没想到她居然能夸她,顺顺气,笑道,“是皇后吧?”
虽是疑问却肯定的说出口。
王苡彤一怔,紧抿双唇,点点头。
早看出完颜亮与皇后的“交情匪浅”,皇上是个病秧子,大权都在皇后手上,他不依附于她依附于谁!在宫中,人心都要保留一半。而完颜亮却已无心,让他为了王苡彤得罪皇后,才是痴人说梦。珑烟不屑的哼了一声,收起感慨,“我的好处呢?”
“我放你走。”
“那我大哥哥呢,他现在在哪?”珑烟急切的说,“他还好吗?”
王苡彤一怔,“他在天牢,可是他身受重伤,你强行救出他也只是拖累,就算你们活着离开,他也活不久了。”
珑烟冷笑,“我已经被骗了一次,你还指望我会信你?”
“信不信由你,我可以告诉你他关在哪,不信你便去救他。”王苡彤薄唇轻颤。
“王姑娘,”珑烟目光犀利,隐约透出狐狸般的奸诈,“现在我们是互利互惠,怎么就轮到你来对我指手划脚,安排这安排那!”她一拍桌案,“你知道我的武功不济,救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你要怎样?”王苡彤有些气急。
“你来救他,再将我们送到安全之处,到时候我才会将药给你。”
王苡彤愤然起身,紧逼珑烟双眼,半晌,又颓然坐下。
当晚,珑烟扮作小太监,闷头跟在王苡彤身后,赶去天牢。
王苡彤拿出了王爷的令牌,屏退了留守的几个狱卒。
珑烟看到楚云焕,几乎认不出那是他。他手脚被绑,吊在墙壁上,衣衫凌乱破碎,血迹斑斑,尽是鞭痕。
“各派高手逃走,只留一个楚云焕对我们没有意义。皇后下旨,要将他折磨致死。”王苡彤冰冷的解说。
“大哥哥。”珑烟奔过去,想将他叫醒,可双手半举,却没有可以下落的完好地方。楚云焕被打的体无完肤,只余下半口气。
“你动作快一点,我们没有时间叙旧。”王苡彤心急如焚,不时看看外面。
珑烟擦了眼泪,麻木内心的感觉,便当他是个陌生的人,打开扣在手腕脚踝的枷锁。
却突然听的外面有人急声呵斥,“莫珑烟逃走,皇后让加紧人手看着楚云焕。”
珑烟扶着楚云焕,神色一变,指着王苡彤,“你出卖我?”
王苡彤也现惊讶之色,没来得及解释,狱卒已经走进来,她蹙眉道,“怎么回事,王爷让我将楚云焕带回府中,有话要问。”
“王姑娘,皇上刚刚病发,宫女去召莫大夫,发现她居然不在房中。想必是刚刚逃出,皇后让我们看紧楚云焕,她一定会来救他。”
“很好。”王苡彤满意的点点头,长袖挥出,一阵风吹过,便卷走了这几条人命。
珑烟愣了一愣,“你真下得了手。”
“我是在帮你,你最好收起你的冷嘲热讽。”王苡彤傲然道。
珑烟恹恹的瞪她一眼,架起楚云焕随她快步离开。
皇宫却已经乱作一团,天翻地覆。一级戒备的到处搜寻莫珑烟。
王苡彤挡住了几对人马,可珑烟越想越不对,这样非但逃不出去,只怕最后还要拉王苡彤下水,那到时候就更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王苡彤依旧建议珑烟丢下楚云焕不管,珑烟怒而不从。她想了想,“我的住所是不是已经搜查过了?”
王苡彤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珑烟当机立断,“你马上回去完颜亮身边,掌握他接下来的动态方便我们逃走。我和大哥哥现在回去我的房间,他们刚刚搜过,暂时不会再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王苡彤恍然大悟,她点点头,“如果没问题,我明晚找你,交换解药。”
珑烟小心的躲过众人,将楚云焕带回自己的住处,掩好门窗。
缓了口气,又赶忙点上一根蜡烛,拿在手中,仔细的检查楚云焕的伤势。
楚云焕脉象无力,时断时续。珑烟心中一沉,握着他的手缓缓运气。气息绵绵无绝,汇入楚云焕体内,却无踪迹,仿若石沉大海。
之前他内伤严重,现在又受身体摧残……珑烟狠狠咬唇,在下唇留下一排贝齿齿痕。
“大哥哥,”明知无望,依旧不愿认输,“等明天我们出了这皇宫,找到我娘,她一定有办法的。”
其时,珑烟尽得黑焰毒经真传,医术毒术早已超过慕容苏茹,世间少有。只是心态远不如苏茹通达成熟。不懂得放手,即便自己与病患都饱受煎熬折磨,她也不愿选择放弃离开。
这一晚似乎格外漫长,珑烟透过窗纸,看到月华光彩挥洒天际,却怎样都等不到它敛光下落。
她抱着楚云焕,紧紧握着他手,不时以内力相送。
半夜,楚云焕突然转醒。
“大哥哥,你感觉怎么样?我们马上就能离开了……”珑烟小声抽泣。
楚云焕没叫痛没说话,半晌,展开一个温柔的笑颜。如夜光中绽放的昙花,惊艳绝丽,却注定只有匆匆一现,瞬间的美丽,绝望凄迷。
“大……哥哥……”珑烟茫然自失。
“小妹子,”楚云焕气息不均,却平静异常, “还记得七年前我救了你,有一天晚上你睡不着,我就是这样抱着你哄你睡觉的。”他笑了笑,脸颊到下巴的弧线优美非凡,仿佛要将一生的光彩在此时一放而尽,“只是现在,我们的位置调换了过来,你哄我睡觉。”
珑烟气息急促,硕大的泪珠滴到楚云焕的脸上,“没有,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也没有在哄你睡觉,你不可以睡……”
她连连摇头,恐惧盈满心头。
楚云焕这是回光返照。
“你知道吗?如倾总是和我说,觉得你和我很像。如果当日不是你,她早就死在我手下。快乐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有一个人相依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想想看,我们的幸福都是你赐予的……”他伸出手,珑烟便迎上紧紧的握住。
“你十七岁的生辰,大哥哥没有忘记,只是身在金国囚牢……人老了,就不中用,连这小小的牢房都逃不出。”他潇洒的嘲笑自己。
“不会的,”珑烟无声哭泣,“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楚云焕涣散的笑笑,捏捏她的手,“小妹子,我曾说过,也许有一天要让你来救我,于是传了你雁飞天。却想不到真的会有这样一天,连你的性命都要赔上……”
“大哥哥,”珑烟暴躁的打断他,“你要相信我,我可以救你的。”
楚云焕点点头,笑容隐没,“小妹子,不要怪我。”
还没等珑烟反应过来,他凝聚全身最后一点力量,迅如闪电弹指封了珑烟上身两处|茓道。
“大哥哥,你要干什么?”珑烟动弹不得,心切情急声音大了些。
楚云焕艰难撑起身,捂口不断轻咳,他喘了几下,摇摇头,缓缓抬起手,又点去了珑烟的哑|茓。
他看着珑烟睁大了双眼,泪光莹莹的模样,宠溺的对她笑笑,“小妹子,大哥哥怎么可能真想让你来救我?我只是个拖累,有我在,你逃不出皇宫的重重戒备。”他收起潇洒不羁,换上肃重的面具,“无忧心法最快让你在三年恢复内力,已经算神速。可大哥哥知道个更加有效的方法……”他咳了几声,抓住珑烟的手抵在自己的手心,“我将内力传给你。”
七十三、风口浪尖
寻常的习武之人,内力散尽便等于废去了武功,会身受重伤。而已经身受重伤之人,再将内力尽数传给别人,就等于自杀。
心中似有千万蚂蚁在爬,揪心的难过。珑烟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楚云焕集聚最后的真气,阖眼凝神输入她的体内,压根就不去理睬她心碎纠结可怜万分的模样。
温热的气息辗转她周身各处|茓位,身体渐渐发热,要裂开般的胀痛。
“呃!”珑烟闷哼一声,内力积聚已深,骤然冲开楚云焕所点的|茓道。她运气一顶,打破楚云焕传授内力的循环圈,楚云焕身子一颤,软趴趴的倒下,嘴角犹挂着血丝。
“大哥哥!”珑烟抱住他,唯有哭泣,“你没事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云焕眼睛睁开一条缝,还留有三成的内力,“这样也够了,逃出去绰绰有余。只是以后,切忌不可大意,不要冲动,不要因为是自己的亲人爱人就甘愿以身犯险……”
“不许再说话,”珑烟眼眸莹莹,挂着些许疏离,更像是命令,“不许对我说教,不许用那种要离开我的语气对我说教!”
楚云焕抚摸她细嫩的脸蛋,因气息微弱,暧昧油然而生,“天就要亮了,小妹子快走吧。不要管我了,只是死在哪儿的问题。大哥哥做人没那么多牵绊,客死异乡就客死异乡……”
珑烟伸出手指按住他的薄唇,随即用力拥住他,仿佛心中的愤恨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拥抱愈发的紧,语气愈发的坚定强硬,“我不会让你死,我会带你回去。”
东方微微泛起日色,天光却因这晦暗不清而显得更加阴郁。
珑烟稍作整理,隐隐听到宫阙深处传来喧嚣惨叫声。她烦乱不堪,将其归结为内力大增、耳聪目明之后的不适应。
门外突然脚步匆忙,王苡彤推门而入,神色慌张,语出惊人,“皇上头痛疯症发作,他,他,”她吞吞口水,犹自恐慌,“他杀死了皇后,和数位嫔妃、大臣……”
珑烟的诧异维持了不到一瞬,回眸凝望静静躺在床榻上的楚云焕,缓缓的冷漠应道,“时间紧迫,我们没有时间听你闲聊……”
王苡彤一怔,发觉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楚云焕,“他,他死了?”
“还没。”
那话音似乎悲哀不可抑制,可语气平静的让王苡彤发毛。
珑烟回身架起楚云焕,动作温柔坚决,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轻声呢喃,“总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快走吧。”
皇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珑烟三人,他们轻而易举的出了宫门。王苡彤指引他们偏僻的郊外,松了口气,“事出惊人,王爷见我不在会疑心,你快把药给我,我们从此两不相犯。”
珑烟迟疑了一下,肃重又悲切的看着她。
“你该不会是要出尔反尔吧?”王苡彤阴光乍现,“在这里反悔,你认为你是我的对手吗?”
珑烟搂着楚云焕的手臂收紧了些,另一手探入怀中,不情愿的拿出个精致的小瓷瓶,乖乖的递给了她。
“几粒?”
“一粒足够。”珑烟缓缓应答。
王苡彤唇角弯弯,满意的笑容露出几分孩童才有的天真。她抬起头,孤高傲然,“莫姑娘,不要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我,面对感情,也许你比我更卑微。”
珑烟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木偶,还留有身体的余温,就像天擎宽容温和的怀抱……
“彤彤,你好大的胆子,”完颜亮从树后悠然走出,挥挥衣袖,更有大队人马在后,“珑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会背叛我?”
王苡彤手臂一抖,药瓶差点掉落,她矢口否认,“我没有……”随即遇上完颜亮凶残狠绝的目光,她愣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回身出掌像要震碎珑烟的五脏六腑。
珑烟早在留心提防,见势脚尖点地,连连轻身后退。可她架着楚云焕,没有还手之地,拖沓中脚底下也开始不利索。
王苡彤心中一动,招招攻向楚云焕。
楚云焕晕迷中有三分清醒,苦于力不从心,更是深知,只要有自己在,珑烟就绝对不会掌握先机。他微微一笑,粲然生辉,身子一晃挣开珑烟的臂弯,出掌向王苡彤迎去。
双掌交汇,楚云焕倒在地上。
“大哥哥!”珑烟带着哭腔,愤然大喊。
完颜亮见此,嘴角一抹残忍的笑意,使个眼色,三名侍卫一拥而上,两名奔珑烟而去,一名提刀便想贯穿楚云焕的身体。
“不要!”珑烟艰难的应对三个人的进攻,却无论如何,无法摆脱。
眼见楚云焕就要身首异处,一人悄然赶至。刀光剑影中,推开了楚云焕。惊险万分,可终究处于被动,那侍卫刀锋一转,方向微偏,那人后背一道裂痕,鲜血淋漓。
相似的背影,相似的轻功。楚云焕被王苡彤的掌力震的浑身欲裂,逃过这一劫,他睁眼开来,昏昏沉沉中以为是自己魂魄出窍。
“天擎!保护大哥哥!”珑烟不顾自己安危,纵声大喊。
一侧赵靖玄、莫家一干人,还有各门各派的高手也相继加入战斗。
完颜亮神色骤变,忽而唇角弯出一抹诡异的笑。挥挥手,周围一圈精兵走上来,每人手中各持一把弯弓,拨箭上弦,蓄势待发。
珑烟恍然大悟,原来完颜亮将计就计,想用她引出各派中人,一举歼灭。
箭在弦上,一刻也耽误不得。擒贼先擒王,珑烟侧眼,与慕容苏茹交换个默契的眼神,甩手摆脱开纠缠她的侍卫,由苏茹掩护,“雁飞天”轻身而至,手呈爪状,按在完颜亮的颈间。
“住手,”她清脆喝道,“谁在动一下我便杀了他。”
刀剑相向声戛然而止,而周围的弓箭手直起了身。
“叫他们放下撤箭放弓。”珑烟威胁完颜亮,五指一抓,指甲陷入了血肉中。
完颜亮没想到她会如此狠辣,一声哀嚎,下令收箭。不忘冷言冷语,“珑儿,你在我完颜府,我可没少照顾你,如今你居然恩将仇报!”
“闭嘴!”珑烟手指又加了加力,“承蒙你的照顾,大哥哥他……”她泫然欲泣,又坚强的收起泪光,“我说过,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就是把你撕成一片一片,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她愤恨之极,加上刚刚受传内力,内息激荡,激动中半个指头全都没入完颜亮颈边。
“啊!”完颜亮一动不敢动,痛入骨髓,他豁了出去,“好,你就杀了我,你们一个人都不能活。”猛一抬手,弓箭手持箭待发。
“珑儿!”慕容苏茹喝道,冷静理智的望着她,凸显一丝苍凉,“不可胡来。”
“大哥哥,大哥哥都是因为他才……他折磨大哥哥,要折磨他至死……”珑烟大悲大痛之后,心智迷离,口齿不清,完全不知所云。
“珑儿,我知道你心中痛苦,可你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因为一人让今日所有来救你的人身首异处。”苏茹面色苍白,珑烟精灵古怪,向来行事不按牌里出牌,可如此表现依旧始料未及。
“我……可是……”珑烟不住摇头,似在思想斗争。她只想随心所欲,也无害人之心,甚至防人之心都极少。可大家将她逼入了死路,让她肩负重任,拯救苍生。试问她一人之力能拯救什么?她自始至终都在为大局着想,而大局为她想过什么?
“珑烟,你杀了完颜亮,不只我们全部陪葬,金国也会马上出兵攻我大宋。千万不可冲动。”赵靖玄开口阻止,快步上前。
“你别过来。”珑烟大喊,“你不要逼我。”
赵靖玄一怔,停了脚步。
“楚大侠,你醒醒。”凌天擎封他两处|茓道,输送真气。心知珑烟此时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有这个人。
楚云焕悠悠转醒,凌天擎无暇跟他解释,只告诉他,“对珑烟说,不可。”他却全身经脉俱断,连“不可”两字都说不出。难以觉察的摇摇头,已是极限。
“珑儿,”凌天擎扶着楚云焕,“你的大哥哥刚刚说了不可以,他不希望你杀完颜亮,他说……”凌天擎略一沉吟,朗朗开口,“他说今生得遇知己,已是万幸,他这一生快活潇洒,没有遗憾。更不想因为他,让你背负骂名,让他永世难安。”
珑烟倏然抬起眼,那一瞬间魂魄归壳,风吹过,后背冷汗涔涔。
珑烟恢复理智,“完颜亮,我不会杀你。你放我们走。”
完颜亮忙不迭的应允。
珑烟见他怕中带恨的目光,心思斗转,伶俐一笑,“还有,你在这天下人面前发誓,若你当上了皇帝,绝不会攻宋,”她顿了顿,却了解完颜亮的霸气与野心,知道就算他当场被她撕成肉沫也绝不会答允这个条件,眼光一转,珑烟改口道,“至少十年之内,你绝不会攻宋!”
完颜亮凝视她的眼眸,久久不语,最后轻轻挥了挥手,撤走了弓箭手。
安然离开。
事后,各人回想都不禁后怕。
然而,经过岁月的沉淀,这其中的曲折大多被人忘却。不会再有人记得那被推在风口浪尖的女子当时有多么残忍、多么迷茫、多么无助、多么想一剑快意恩仇。唯有一个名字被刻入了江湖的史册,莫珑烟——她以一种另类的方式换来了大宋多年难得的和平。
七十四、情深几许
“表姐,完颜亮真的会像你说的十年内不攻宋吗?”马车中,程碧翘问莫珑烟。比之从前,她多了几分温顺柔思。纵然二女挣一夫是事实,珑烟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她的自由也是事实。碧翘的感激之情几近谄媚讨好,似乎在努力弥补姐妹间的隔阂与疏落,“如果完颜亮当不了皇帝呢,皇帝让他攻宋,他又如何阻止?”
珑烟蹙了蹙眉,抿唇半晌,笃定而淡然,“他一定会当上皇帝的。”
“为什么?”
珑烟似乎陷入苦思,想了很久都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用一种极其陌生的语气,“有些事是注定的……”余音渺渺缭绕,她张口想解释什么,可也只是弯弯嘴角,“我在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你如果真的怀疑,就付之一笑好了。”
“注定……”碧翘垂眸,容色一瞬间暗淡,衬得眉心间那朵梅花更加娇艳绝伦。
珑烟不知碧翘在想着凌天擎与自己的缘分之事,脑中却尽是那日要杀完颜亮而不能,完颜亮凶狠而绝辣的目光。虽是在求饶,却毫无卑下之感,十年之内他若不攻宋,十年之后只怕会把所有的恨怨纠缠成倍奉还。
珑烟说不清楚,她依旧懵懂,只是隐约的感到,完颜亮可以为染指江山而布下多年的局,又能在皇上宗室面前低眉顺眼伪装的滴水不漏,虽然有些行径卑鄙了点,但他能屈能伸胸有大志,具备了做大事的各个条件。站在对方的角度,当不上皇帝也是种暴殄天物。而大宋的皇帝,只想着自己的安乐欢愉,不但不懂知人善用,还打压各路江湖人士。这样的江山,除了沦落还有什么出路……
马奔的飞快,路不平坦,马车一阵轻微的颠簸。
楚云焕重伤昏迷,躺在车中,身子随之晃了晃,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珑烟一直在旁边照料他,见此一把握住他的手,焦急的推开马车半掩的帘幕,“飞儿,慢点儿,大哥哥吃不消。”
莫飞傻头傻脑的应了一声,抬起头刚想告知苏茹,让大家放慢步伐,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原来那天完颜亮撤走后,苏茹怕耽搁久了事情有变,就遣散各派高手,让大家尽快离开燕京。莫家这一分支,除了楚云焕身受重伤,珑烟碧翘身体未愈,坐在马车中,莫飞驾车,其余人都骑马快行,要尽早赶回慕容山庄。
可现在看来,坐在马背上的人,心也无时不刻的关注着车中人。
赵靖玄、凌天擎在马车一左一右并驾齐驱,两人看着莫飞的目光热切积极,又带着点挑剔不满的荆刺。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想到那日完颜亮灰溜溜的离开后,珑烟茫然而紧张的模样,他们几乎同时抢步到珑烟身边,历经浩劫之后只想用紧紧的拥抱来抚慰她,也抚慰自己。那一瞬间电光火石,雷霆闪电,珑烟亦惊愕诧异,犹疑间,慕容苏茹轻咳了一声,率先将珑烟揽入怀,算是将这扭曲的竞争完美收场。
慕容苏茹纵观大局,最后像是警示一般,意味深长的冲着莫飞点点头。瑾灿、宋渊跟在苏茹身后,却在苏茹点头后,心意相通的同时对莫飞微微摇头,满是感慨叹惜。
莫飞一愣,毛不清头脑之余,更觉后背冷风森森。
唯有杨昭远称得上正常,理解的对莫飞微笑,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各自含忧。无关乎那一对关系难明的男女,他一颗心只是牢牢系在程碧翘身上。
秋月高悬,烟枝浩渺。
莫乾坤在慕容山庄掌控大局运筹帷幄,早已听闻女儿的所作所为。一进前厅,便拥住了她,赞许她有所作为,欣慰她平安归来。
“都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珑烟俏皮的眨眨眼,眼角弯弯,暖意融融,“爹你这么快就听闻,倒真是好恶难辨了。”
莫乾坤哈哈大笑,“莫珑烟女侠现在名满天下,我这个做爹的都要自愧不如了。”
珑烟淡淡莞尔,也不介怀,眸中飘出一缕半讽刺半无奈的笑意。
“是啊,皇上也有所听闻,”赵靖玄不失时机走出,神采飞扬,唇角边与生俱来的冷漠与高贵被喜色欢颜取代,第一次不再显得高高在上难以亲近,“盟主,昨日收到飞鸽传书,皇上说要给重重奖赏珑烟。”
珑烟回眸,尽是敷衍的喜悦。随即一愣,表情突然凝重起来,“皇上他,他知道我……那他……”她情急之下也知要忌惮三分,话没能说完,目光已莹莹切切飘向了凌天擎。
心有灵犀,天擎便知她是担心皇上也知道了他的存在。刚刚油然而生的担忧情怯,在看到她焦虑关切的目光后消失无踪。他没有挪步,依旧远远站在人后,穿越人群,报之以微笑。
那微笑似有神奇魔力,珑烟提至嗓子眼的心霎时又回到原位。平静宁和。她抿嘴一笑,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向皇上要什么奖赏了。”
“你想要什么?”赵靖玄黑瞳深邃,摸不透的紧张。
珑烟凝眸回视他深情款款的目光,转睫余光扫到碧翘殷切中透着尴尬的面庞……终是要做个了断的。
带着些许慵懒的歉意,几分漫不经心的淡漠,几分不管不顾的潇洒,珑烟缓步走向凌天擎。随之一步步靠近,那歉意与随性也一点点消散,变成沉重而笃定的坚持。
“要皇上不要总是惦记着你的命,我会替他好好看着你的。”樱红的唇一张一合,洁白贝齿若隐若现。她仰头望着天擎的眼,忽而满脸缱绻眷恋,不理会众人或惊诧或悲切的眼光,抬起双臂圈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仿佛不愿理会任何人或事,只想留住这一处的安谧静静依靠。
从黑焰宫回来,她对他们的事有所隐瞒,没有告诉慕容苏茹等人他们早已相许终生。也许是自己还有些模糊看不清内心,也许是不想让其他人因为他们而受到伤害……这些他都知道,于是配合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于最后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现在,她紧紧的拥抱,以至于他后背的伤口忽然刺痛开裂,痛楚如此真实,他却动容的笑。天擎敛眸,专心的盯着怀中人墨黑的秀发,毫无惧色,他更紧的将她包围。
那一刻天地似乎都暗淡了下来,变成了黑白。唯一的色彩就是彼此,真实而焕发。
后来再想起凌天擎却有些后悔,当时过于忘我,无心他物。要是能重来,他真应该给赵靖玄一个胜利的眼色。
众人当中,唯一有心理准备的就是慕容苏茹了。不过,珑烟居然能够大胆当中表露心声,还是让她吃惊不已。她生平头一次脑中像煮了一锅粥,黏糊糊闹哄哄的。珑烟对于宫廷斗争,似乎显得过于单纯和乐观了……
苏茹顿顿脚,不知该如何结束这番对话。
却听下人来报,“楚大侠醒过来了,他似乎痛苦不堪,夫人快去看看吧。”
珑烟在天擎怀中一颤,扒出个眉眼,“天擎,我们也一起去。”
凌天擎温柔点头。只是背后的伤,疼痛忽又增添几分。
楚云焕内伤深重,经脉俱断。能活到现在全凭众人不时为他输气疗伤,已经是个奇迹。珑烟心知他不久于世,更无法停止怀念与自责。若不是因为传内力给自己,死的那个人就是她,而不是饱受煎熬的他。
苏茹施针暂时压制住楚云焕的疼痛,珑烟看着他沧桑苍白的面颊,悲伤难言,只是眼睛干涸的盛不起泪水。她忙这忙那,给楚云焕擦汗,针灸,推拿,天擎就在旁边帮她递手巾递药。心中亦五味陈杂。
“天擎,你说如果我们努力研究黑焰毒经,会不会找到治好大哥哥的办法?”珑烟趴在楚云焕的床榻一角。
黑焰毒经虽然厉害,却也不能逆天而行,否则这世上的人都流传百世,永远不死了。凌天擎靠在一旁看她,心中如此想,却不忍心拂逆她的意,“也许会有,只是怕会很难。”
“我都懂。”珑烟回眸浅笑,眉宇疏淡,“只是,我一时还接受不了。我从小都认为大哥哥是英雄,是个永远不会被打败的人,他也永远不会死……”珑烟缓缓起身,抒叹道,“黑焰毒经毕竟也只是黑焰毒经,不能想的太神奇。就像人的感情,怎么可能有一种药,可以控制人心?”
天擎抬眉,“你是说……”
“王苡彤,我骗了她。”珑烟冷冷道来,丝毫不觉愧疚,“给她的只是寻常补药,若她真的按我说的做,只怕会死的很惨。”她走到天擎身侧,“在黑焰宫的时候,你因为我折磨令琨而跟我争吵,现在,是不是又觉得我行事卑劣,不讲道义,更不像是个正道中人?”
天擎呆立片刻,才反应过来,很慎重的摇摇头,“她只是触犯了你的底线。她杀了你的如倾姐姐,还折磨楚云焕至今。你气不过而已。况且,你们当时所处的环境,不容许你有其他选择。”
珑烟低头微笑着耸耸肩,轻松的吐口气,“真没想到,还有人这么帮我开脱呢。”
天擎不语,心中荒芜。握住她的手,暗暗在想,以后绝不会再让珑烟陷入绝境。她不是行事邪僻极端,其实她是害怕,心中有多恐惧,她才会做出多恐怖的事。
珑烟被他看的有些窘迫,红了脸,一扭头低声说,“你的伤怎么样了,去你的房间,给我瞧瞧。”
七十五、心火燎原
“你的伤怎么样了,去你的房间,给我瞧瞧。”
天擎心中一热,这一声有如天籁。没有奢求之后的惊喜,换来更深切的欣悦。
天擎拉着珑烟,留下个下人看护楚云焕。珑烟之前对楚云焕可谓寸步不离,现在为了天擎而离开他的身边,对天擎可谓是莫大的荣耀。
一路无话,也不觉尴尬。
两人踩在碎石小路上,只听得到窸窣的脚步声。
夜风徐徐吹来,珑烟内力深厚,并不觉得冷,可天擎还是伸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待他们走过长廊,同样在长廊下望月怅惘的碧翘从暗处走了出来,看着远去的两人,两行清泪沿着优美的面庞轮廓落下,晕湿石阶。
“脱吧。”珑烟拍拍手,大刺刺坐到天擎的床上,翘着二郎腿,瞪圆了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期待之情。
天擎一愣,羞涩的笑了。这话弄得他好不自然,反而犹豫起来,手挂在衣襟上,不肯下拉。
珑烟笑弯了腰,栽倒在床上,来回打滚,“你这人汉化的倒挺快,又不是没看过。之前主动在我面前宽衣解带,现在倒不好意思起来。”
天擎被她感染,亦乐不可支,“你当然不用汉化,一直都这般豪爽,不知羞。”
那还是在初识之时,对彼此不了解,心中各有不能言说的秘密,对对方却没有戒备。
珑烟心中温暖,翻个身故意不看他,“我知羞,那我不看了。”
天擎温和的笑笑,解开袍子,坐到她身边,“女侠,小的性命都指望你了。”
珑烟咯咯笑,正过身,看到他精壮的上身,一瞬间却有些愣神。
天擎臂膀结实,肩膀宽阔,线条流畅起伏,与背上一条长长的伤痕相应相称。伤疤隐隐绽裂,透出一丝血痕。
珑烟不语,依旧出神。伸出手指,抚摸他背上的伤痕。
指尖微凉,隐隐发颤,温柔的抚触,若有若无的力道,带来奇异的麻痹感。后背的线条循着她指尖的节奏而随之紧绷僵硬,肩胛时隐时现。
天擎倒吸一口气,微微侧头,却见珑烟在后呆呆的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心火燎原,又似身处冰冻寒风中。天擎一动,只想将她紧紧压入怀中,身未动,突然伤口一阵刺痛。
“忍着点,帮你上药。”珑烟简单的说,手中动作不停。
犹如冷水泼面,天擎顿时清醒。他大口喘着气,拍拍脸,狠狠摇头。
“你在干吗?”珑烟侧过脸,蹙眉道。
天擎语塞,脸涨得通红。
珑烟笑笑,“会很痛,忍着点。”手中的力道放轻,温柔的将药末儿洒在他的伤口。
“没有,”天擎垂眸,深深叹息,“你,你还是重一点吧。”他遇上她不明所以的清澈目光,嘴角涌上一丝暗淡笑纹,“珑儿,你刚才在想什么?”
望着他的背影,她在想什么?
见珑烟表情一瞬间的僵硬,天擎抿抿唇,语气带有三分小心翼翼的冷淡,“是不是楚云焕?”
珑烟低头,不置可否。想了想,又抬起头解释道,“我的确想到了大哥哥,可是,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你。”她顿了顿,又续道,“我也知道,大哥哥他就要死了……”
“你会不会很难过……”天擎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他明明都看到了。
珑烟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目光苍凉而深远,又似不愿接受却要强迫自己接受,“我只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挽回的。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
“有些事,珍惜可以珍惜的,不过分留恋逝去的,让自己好过一点,”天擎努力将嘴角弯出个温暖的弧度,“你和楚……你和楚云焕有过很美好的记忆,不要为难自己,总是伴随着愧疚想起他。”
珑烟目光闪闪,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濡湿了眼眶。握住天擎的手,掌心的温度总能给她带来平静与安宁。无声的垂泪,悲伤和无助之感却比先前浅淡了许多。
天擎心中喜忧难辨,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流的泪,滴在自己的胸膛,为另一个男人而受到的殇,却要他来时时刻刻安慰。他拭去她脸上的泪滴,俊逸面庞满是霜雪严峻,从未有过的天寒地冻,“珑儿,有句话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珑烟一怔,好久才反问道,“为……为什么?这种事也会有为什么吗?”
天擎一手捉住她的肩,一手紧锢她的腰肢,将她紧紧压住心口,温存沉缓道,“你选择我,是因为我的背影与楚云焕相似?在我的身上,可以找到他的影子吗?”
他不知道这话在珑烟听来有多么过分,他只知道他已经压抑多时,即便现在,他也仍在压抑。他想问她,她选择了他,是不是因为把他当成楚云焕的替身,从未对他说过的那三个字,是不是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是他,于是迟迟开不了口,即便是现在,她只是离开楚云焕一小会儿,就已经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了……可是他狠不下心,有些话托盘而出,却是对两个人的伤害。
珑烟面无血色,惨白难看,“你在说什么?”
“珑儿,你看不清你的心,”天擎站起身,漆黑的眼眸蒙上一层雾气,“只是现在,楚云焕他回来了,你不能再继续迷茫下去,我也不能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所以说你心里一直都在怀疑我对你的感觉?”珑烟开始激动,声音不知不觉变大。
“不是,只是,”天擎叹口气,坦诚道,“也许只是移情作用……”
“移情……”珑烟心中一寒,泪水零落,“也许最开始与你的接触,是因为对大哥哥的思念,可是之后……你为了救我……我们掉入了黑焰地宫……”珑烟语无伦次,抹抹脸,“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件想不通过的事吗?现在我想明白了。你又知道我为什么会孤身泛险用自己换碧翘,去救大哥哥?”
“为什么?”
“因为……”
“凌大哥,你有没有睡?”碧翘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外笃笃的敲着门。
珑烟的话刚开口便打住,看了看天擎,将门打了开。
“表姐,你也在。”碧翘小声说。
珑烟点点头,余光瞄到站在一边,哀戚炙热的目光只是凝视着她的凌天擎。她迅速整理表情,“你来找天擎有事吧,我不打扰了。大哥哥不能没有人陪在身边。”
“凌大哥,你和表姐吵架了吗?”碧翘怯怯的问。
天擎抬眉,脑中却还回荡着“大哥哥不能没有人陪在身边”,他勉强笑道,“没有,只是,在……谈些事情。”
碧翘抿抿唇,强自爽朗一笑,刻意的勇敢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凌大哥,你是怕我会趁虚而入,才这么说的吗?”
天擎惊讶的抬眸,这才仔细端正的打量她,“碧翘,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程碧翘站起身,踱着步子,深吸了几口气,昂首挺胸,似找回从前的骄傲,“我是堂堂程家堡大小姐,慕容世家之后,江湖人称‘金叶西子’,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她清清嗓子,回到正题,“总之,我这样一个身份高贵的人,气量也要高。表姐救了我,用自己的性命换我的性命,我不可以再跟她争一个夫君……”她抿抿唇,已然红了眼眶,狠狠的盯着凌天擎,“更何况是你,你不值得我们姐妹俩这样做,我和表姐从前的感情那样好,都是因为你,表姐现在对我这样冷淡,都是因为你,表姐才会讨厌我!”
她说着挥起了拳头,重重几下落在天擎的胸前。天擎惊讶之余,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腕,反而轻松的微微笑,温和的摇了摇头。
碧翘脸红红的,忽觉这动作有些暧昧,用力挣脱,脱离他的掌心。余温缭绕,似悱恻缱绻,萦绕心间让人不禁动摇。碧翘坚定心神,扬扬下巴,凤眼生辉,“我程碧翘还怕找不到好夫君吗?保证你十辈子都赶不上!”
天擎听她幼稚的言语,禁不住笑出声,恳挚诚切的点头应道,“一定,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很爱你的人,一定会幸福的。”
碧翘略带幽怨的盯着他,心中悲切难言,久久不语。忽而上前,扑到了天擎怀中,紧紧环抱着他,挥洒泪滴,“凌大哥……没有你,我真的会幸福吗?”
凌天擎一怔,深深呼了口气,没有他,她会更加幸福的。天擎将手缓缓放在她的背上,安慰摩挲,“会的,相信我,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幸福的。”
碧翘埋在他怀中,嗅着他的气息,感觉却更加可望而不可即。她抽出身,忍住泪水,爽快又高傲,“这次是我主动提出要撤回婚约的,是你配不上我,我不要你的。”
天擎送她出门,目送她离开。忽见拐角处白衣一闪,却是杨昭远迎上了程碧翘。
“你都说了?”昭远急不可待。
“嗯。”碧翘有气无力,泪色朦胧,“按你说的做的,表姐对我有恩,我不能再有负于她。”
“碧翘,你真勇敢。”
“你在讽刺我吗?”碧翘双眼一翻,别样的魅力。
“我哪敢,全是发自肺腑的,有时候选择放弃要比积极争取还需要勇气……”昭远恰到好处的献殷勤。
天擎默默看着两人离去,忍俊不禁,昭远的好事快要到了吧……
他掩好门回房,喃喃自语,“放弃要比争取还需要勇气……看来我真是个胆小鬼,”他自嘲的笑笑,突然想不明白自己方才的行为为何如此脱离常规,“楚云焕就要死了,我居然跟死人计较……不是只要她在身边就好了吗?好不容易命是自己的,却又奢求的更多……”
他瞬时想的通透,便一刻也等不及,披上衣服,向楚云焕的住处走去。
天光清明,几只白鸽盘旋而下。
凌天擎就这样在窗外看着珑烟照顾楚云焕整晚。他本就豁达淳朗,更是让心中对珑烟的宠溺之情占得上风,便让珑烟好好陪楚云焕度过最后这段时光,也能减少日后的遗憾之情。心中也不似先时那样焦急,反正,不管珑烟的答案如何,他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凌兄弟,你也照顾楚云焕整晚?为何如此憔悴?怎么珑烟只让你站在外面?是你们在闹别扭?”赵靖玄悄无声息的出现。
天擎蹙了蹙眉,故作的亲昵称呼让他颇有些不适。对碧翘可以坦白,但对赵靖玄则能避就避。王爷不单纯,有空子必钻。天擎没有正面回答,“王爷来找珑儿?”
赵靖玄意味深长的摇摇头,“特意来找你。”
七十六、三日之限
天光微曦,晨色中蕴着淡淡雾气。微风吹过,撩拨一树的海棠花瓣妩媚起舞,香气窸窣淡薄,摇曳飘荡,盈盈袅袅,仿佛置身海棠花雨一般。
“你特意把我叫到这里,有什么事?”凌天擎随手挥去落在发间的花瓣。
“你说呢?”赵靖玄淡淡反问。置身花海,反而倍加凸显脸色的苍白与肃穆,遗世而孤寂。
温文尔雅,凌天擎微微笑道,“肯定不是好事。”
赵靖玄薄唇微启,眼角浮现一丝笑纹,转瞬即逝,笑意无踪,越发的严肃而冷峭,“你心里明白,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他顿了顿,“其实一直以来你都是个明白人,只是你不愿意挑明了说出来,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故意装糊涂。”
凌天擎目光一闪,褪去那三分常驻眉间的漫不经心,锋芒陡立,“王爷此番话说的对,也不对。有些事我确实是藏在心里,但却没有在故意装糊涂。”
赵靖玄抿唇不语,脸色又多了几分苍白。
凌天擎温和一笑,“只是因为从来没有问过我。如果有人问起,就像王爷这样,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靖玄紧蹙眉头,焦灼目光聚集在眼前人温润英俊的面庞。突然怒上心间,他狠狠抓起天擎的衣襟,咬牙切齿,“我们当中,各有各的心思。我利用九孤门要杀你,其中不乏有自己的私心。可最狡猾的其实是你!你用沉默当做武器,显得那么无辜,骗了珑烟,骗了所有人。其实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目的。你一再的沉默不语,离开放弃,实则是以退为进,逼得珑烟无路可走,只能投入你的怀抱。”
凌天擎愕然抬眉,稍一用力,挣开赵靖玄禁锢的双手。提及珑烟,他也肃重起来,“王爷这话未免带有太多主观情绪。天擎再狡猾,也不能做到先知。我只是凭直觉凭真心走的每一步,完全没有所谓的谁骗了谁,更没有逼珑烟。况且,我如何能想的到会‘起死回生’,对珑烟,我从没奢求过会有什么回报。”
“多么大义凛然啊,”赵靖玄蔑视的轻哼一声,拍拍双手,整理仪表,“凌天擎,你的每一句虚伪的话,都让我甘拜下风,”他唇角忽露一丝残忍的笑意,目光却偶闪悲悯之色,“总是一副包容天下的慈悲心肠,怪不得皇上会这么想要了你的命。”
天擎神色忽变,目光深邃,直视王爷双眼,仿佛想要看出个所以然。
“不相信我的话吗?还是过于信赖珑烟了?”赵靖玄冷冷的道,唯有说出珑烟两字时声音柔和的像三月的暖阳,“珑烟生在慕容山庄,少有世人的烦恼。难道你也像她一样,不懂世事?你真的认为凭珑烟一句话就可以换来你的命?她带给了大宋十年的和平,可是有你在,也许这十年都保不住。凌天擎,你的命太值钱了,一句话不足够的……”
“赵靖玄,”凌天擎打断他,却没有过多的感情表露,“这件事,你有Сhā手吗?”
赵靖玄耸耸肩,“我说没有你信吗?”
天擎不答,靖玄续道,“你我本属同一血脉,而今我却奉皇命,要与你自相残杀。”他唇角僵硬冰冷的线条忽而柔和,“我却知道你并无心皇位,如果你肯就此消失……”
“放弃珑烟吗?”天擎尖锐的问。
赵靖玄沉默良久,才点点头,“我奉皇命,是要你的首级。可我不想珑烟恨我,所以才会放你一马。”他微微侧头,日光洒在他下颌倨傲的弧线上,耀眼明媚,“你真的以为我在乎你的命吗?”
言下之意,似乎若非凌天擎主动放弃,他便要大开杀戮。
“我不会让珑烟跟你走的,”赵靖玄漠然道,“我不是你,没有你那么伟大,从来都不知道‘成全’为何物!”
凌天擎一瞬间有些迷茫,忽而坚定,迅速而犀利的扫过赵靖玄,声音低沉而清越有力,“你真的有把握能胜得了我?”
赵靖玄俊眉冷目,额头青筋微微浮现。他心知肚明,凌天擎解毒之后,更是内力大增,以现在他的实力,恐怕没有能驯服他……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等到皇上的人驾临,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入深秋,树叶泛黄,风一吹,纷纷扬扬的飘落。
珑烟坐在树下,淡黄的小衫,和着阵阵飘落的黄叶,仿佛自己也在坠落。
她看着远处走来的两个人,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解。
凌天擎和赵靖玄,非敌却不是友的两个人,怎么走到了一起。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定距离,神色同样的沉重而阴郁。似乎都在注意的彼此,却又故意不去理会对方。
珑烟微一蹙眉,同时发现对方也同样发觉了她,倒不急着起身离开躲避了。她舒口气,捏起飘落在身旁的小黄叶,扣在手指间,轻捻慢拢,指尖发力,叶片翩翩飞出,漫天花雨。
“珑烟,恭喜,武功大进。”赵靖玄走近,双目熠熠生辉,完美的掩饰了先前的愤怒。
珑烟懒散的挪挪身子,聚焦赵靖玄,亲切微笑,仿佛丝毫没有留意到凌天擎的存在。
赵靖玄斜眼一睨,笑容失了温度,风度却依旧优雅,“我还有事,不耽误你们。”
珑烟回眸,似惊讶于他的忍让与耐心,赵靖玄不忘半路回头报以微笑,唇角轻扬,魅力非凡,他抬抬眉毛,目光风趣而淡雅。珑烟不觉一笑,目送着他离开。
“咳咳……”凌天擎握拳清清嗓子,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光影采撷,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俊美有如雕刻一般。他微微眯眼,稳重中带有三分烂漫性情。
珑烟抬眸看了看他,先前两人吵了又吵,自己心里气了又气,原本是想给他点惩罚,赌气不理他,却在看到他人的刹那,所有恼怒消失无踪。阳光温柔篆刻的那张脸,让人有种想要触摸的冲动。
她忍不住想笑,却故意一扭头,“我也有事,不耽误你了。”她懒洋洋的拄着地,明眼人却一看就知道她没有想要站起身的欲望。
天擎顺着她手望过去,就看到放在一旁的木偶,两个娃娃心手相连。他低身按住她,略微急切,“别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随后就在她身旁落座,像那木偶娃娃一样,一只手也落在她的手背上,另一手取来木偶观赏把玩。
“喜欢?送给你了!”珑烟潇洒的叫,也不挣脱,头别到一旁,身子却挨得近了近。
天擎笑笑,目光似海浩瀚,凝视着珑烟秀气的脸蛋,顺手将木偶揣进了怀中。
珑烟眨眨眼,盯着他半晌,白了他一眼,“说送你就要,真是不害臊。”
天擎开怀大笑,心意舒展,将木偶放入珑烟手中,便伸臂揽她入怀,环抱她,木偶和真人同时拥有。他好久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轻轻在她耳边说,“别生我的气。”
珑烟一怔,同样不知该说什么好,缄默不语,重重摇了摇头。
清风拂面,秋叶蹁跹。
珑烟回望天擎的面庞,目光交错,身后纷飞的秋叶为眼前俊逸英挺的人添加自然而唯美背景,珑烟抬眼望天,忽而涌生眷恋缱绻之色,小女儿情态,感慨良多。那份豪迈刁钻骤然无踪迹,一时间软绵绵趴在天擎肩头。这世上,她唯一不用怀疑不用担心会离她而去再不理睬她的人,就是凌天擎了。因为那个誓言吗?不是,即使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她也从不怀疑。一份无边无涯的宠溺爱恋,让她突然沉溺不能自拔,眼角温热,莫名其妙的被这个场景这种心情所感动。
“昨天,那句没说完的话……”天擎揉着她的发。
珑烟将手指轻巧放在他的唇边,描绘他的唇线,最后奉上自己的双唇。她微微张口,轻轻含住他的下唇,换来他更温柔也更猛烈的索取。他紧紧将她的身子压向自己,情难自已,克制的挑拨。
沉重的脚步,踩在草地上,扰乱了两人本已迷乱的心。
艰难的抽身而出,珑烟脸颊红霞片片,舔舔唇,“我娘。”天擎气息急促,同声道,“师叔。”
虽未见其人,却都有感觉,慕容苏茹是特意而来,特意加重的脚步声,特意提醒一般。
“珑儿,刚在云焕的房中不见你,就知道你会来这儿。”慕容苏茹晏晏笑语,却没有故意围剿的尴尬,“天擎,你也在。”
珑烟猛的弹起身,像变了一个人,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正眼看苏茹,低声说道,“我该回去照顾大哥哥了。”就匆匆逃跑。
天擎倒是沉着稳定,镇静的行礼对话,只是在离开之时,才忽露一丝忧虑。赵靖玄说他狡猾,什么事都掖在心底,其实慕容苏茹不也一样吗!
三日之期,天擎从未认真考虑过赵靖玄的建议,他的答案早在初始就已经定了下来。
“凌天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顽固?”同一地点,赵靖玄在等待。
“王爷,不是我顽固,是你太天真,”天擎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事,“你说你不懂成全,我又怎么会轻易将爱人拱手相让!”
“爱人?”赵靖玄冷笑,“爱着别人的你的爱人?她在你身边,她就永远都忘不了楚云焕,她爱的就永远都是楚云焕。即使她把你当成他的替身你也不在乎?即使,要牺牲掉整个慕容家你也不在乎?”
天擎心中一凛,“你说什么?”
赵靖玄走近几步,轻声耳语,“皇上的人明天就会到,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就算你有能耐抵挡,难道皇上会认为慕容家的人脱得了干系?你不想跟珑烟分开,那好,去叫上她,让她现在马上跟你走,”赵靖玄深吸一口气,睿智高贵,“可是,有楚云焕在这里,她会跟你走吗?就算她真的跟你走了,慕容家的人也可以全部洗脱嫌疑吗?程家堡的人也会全部平安吗?不要让你一个人的命一个人的幸福,拖累了大家。”
天擎指尖冰凉,却想起那日慕容苏茹慈爱与痛楚并重的脸颊,她没有说出来,却早就预料到……难道那个时候便是警告,她在等他的一个抉择?而他却没有那份能耐读懂她未明说的言语。
“我……”天擎眉宇惨淡。
“楚大侠病危,小姐让快去熬药。”身后传来焦急的呐喊。
两人一愣,暂且将恩怨放置一旁,快步赶去。
只有珑烟一个人在楚云焕的房间,其余人都留在了房间外。楚云焕在江湖的朋友本就不多,隐居多年,更是失了大半的联络,这里,却只有珑烟算是他的故交。
天擎担心珑烟,抬手要推开门,房间中断续的交谈声,却率先进入他的耳中。
“大哥哥,你不能就这么走,不是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珑烟抽泣,“大哥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十岁开始,在我心中,从来都没有人能够代替你的位置,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那停在半空的手颤了一颤,悬在半空的心,却突然似尘埃落定,死水无澜。天擎没有推开门,脚步踉跄,一刻也不想多呆。
七十七、生死两隔
“大哥哥,你不能就这么走,不是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大哥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十岁开始,在我心中,从来都没有人能够代替你的位置,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天擎脚步越来越急,像是有发泄不出的痛,只能靠疾行来减缓伤情。耳中,尽是这段独白,不断的重播再放。
“从来都没有人能够代替你的位置,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原来,这些日子,她脉脉含情望着他,却都是因为另外一个即将死去的他!因为即将失去,而显得更加柔情万象!因为不再复得,才突然倍加珍惜!
可那赝品,又如何抵得上真品?唯有真品存在之时,赝品才有存在的可能。真品失去了价值,那赝品更将不复存在。
所有的不奢求回报,如何在已经回报了之后,再将所有的细节点滴一一送回?
所有的不在乎她是否真心,只要自己坚定就好,又如何在她明白确切的表达了心意之后,继续一味盲目的拥有?如果那拥有她已经不稀罕!
天擎深深吸口气,伸手抹抹脸,才发觉眼角脸颊点点湿腻。他抬起眼,忽的停住了脚步。只见一队身着皇宫服饰标志的人,径直向他走来。赵靖玄站在队伍前,气宇非凡,煞气浓重。
“凌天擎,我早就给了你机会,是你冥顽不灵,一定要自寻死路。”赵靖玄站在几名大内高手的前方,率先发难。
“凌少侠,我们奉了皇上的指令,今日定要取你性命。”高手之一冷漠说道,“若想留有尊严,就自行了断吧。”
天擎头都不抬起来,痴痴望着地面,喃声自语反讽道,“自行了断,就很有尊严了吗?”
高手脸色一变,白光一闪,拔剑出鞘。
赵靖玄见势不妙,抽身急纵,抢至天擎身边,拔出剑,一阵叮叮当当的对峙,朗声道,“你一个人,打不过这么多高手的。”
凌天擎回身避开一剑,“谢谢王爷好心提点,这么心急,是想一个人先上来表忠心吗?”
赵靖玄冷笑,“果真,和珑烟在一起久了,就连你这醇正木讷之人都染上了三分不正经的邪风。看来你确是付出了真心。”
一针见血,此话正中天擎痛处。他咬咬唇,漆黑的眼深邃无底,饱含煎熬与愤恨。脚尖点地,轻巧自然,抽出腰间长剑,一剑挥出,毫无保留,“我便让你看看,究竟我一个人,敌不敌的过这群酒囊饭袋!”
天擎以一敌多,却丝毫不占下风。手上功夫了得,脚底下的“雁飞天”更是利索。
“莫庄主和莫夫人,圣意难违,还请配合!”站在一侧的老太监突然横Сhā过来,拦住了莫乾坤和慕容苏茹,“莫珑烟救宋有功,可即使没有她,皇上也一样保得了我们和平的十年。更何况功过相抵,你们暗藏朝廷重犯,此罪该当株连九族。”
天擎被这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分了心神,听见这话,突然回想起先前赵靖玄的话。他思想沉重,突然难以集中,又想到这让他轻盈如风助他功夫大进的“雁飞天”乃是楚云焕的看家本领,行动开始滞后。赵靖玄看准破绽,猛然拦腰一剑,横穿天擎腹背。
天擎呻吟一声,依旧抵抗,击退周遭几个围攻他的大内高手,欺进赵靖玄身边,断续的浅声道,“珑烟会怎么样?”
“我自有办法,救得了所有人。”赵靖玄内敛气息,“只是前提……”
天擎心知肚明,忽而仰天长笑,邪厉的盯着赵靖玄瞳孔,“你认为我会束手就擒?”
“不会,”赵靖玄同样坚定,“可你也绝不会活着走出慕容山庄!”
他扬手示意,另一侧的大内高手也一拥而上,前后夹击,逼的天擎措手不及。
眼见血色斑驳,恍惚中,他却好似看到一浅黄小衫的清秀女子,走到自己面前,眉心漾着与容色不相符的轻愁,眼角却弯弯含笑,粉唇轻启,“如果这也不方便说,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我不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做,莫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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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烟因为为楚云焕医病而操劳过度,楚云焕走了,她昏迷了两日。梦中亦不得安宁,梦魇缠身,前前后后回放的尽是楚云焕煎熬离去的过程。
内力尽失,便如一个只有躯壳存在灵魂却不知所踪的行尸走肉,生不如死。楚云焕的脉搏日渐微弱,精力衰竭,每日几乎都在睡梦中度过。
珑烟的大半时间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沉睡沧桑的脸,仿佛一夜衰老,风光不在。那从前气壮山河可以支撑起一片坍塌的碧空的英雄,迟暮而疲倦。她在他的床边望着他,仿佛要将他与记忆中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却总是差了毫厘,而让内心失了千里。
“用银针和内力为云焕续命,你知道他有多痛苦吗?”慕容苏茹悄声进门。
“娘,”珑烟抬头,眼中布满疲惫而生的血丝,“珑儿愚昧,除了此法,更无它法,能保的大哥哥性命。”
“此法又能保的多少时日?”苏茹慈爱的搂着她,手指梳弄她双鬓的碎发,“珑儿却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珑烟怅然,“娘的意思是让我放弃大哥哥吗?”
苏茹抿唇不语,缓缓摇头,“不是放弃他,而是放自己一条生路。”
珑烟依旧痴迷的望着楚云焕,幽幽叹息,“娘,那日姨母说大还丹已给碧翘服食,你知道我此生解毒无望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苏茹微微蹙眉,眉心间几分回忆的痛苦惆怅,“我便想,倾尽毕生心力,也要保得你性命。若是你健康,我要你无情无欲的度过下半生,你必定心存怨恨,觉得生不如死。可当你危在旦夕命不久矣,就算明知你会恨我,我也无法让你离我而去。”
“娘,女儿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还让你痛不欲生,”珑烟心动,暖流阵阵,将头埋在苏茹的怀中,“可是现在,我就是这般心情。大哥哥对我不简单是的朋友或知己,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亲人。我知道我的医治对他来说是折磨,可我不能失去他。至少现在不能。”
苏茹搂着她,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眉间心上的忧伤不下于珑烟,“珑儿,有些事你迟早要想清楚,不能逃避。”
这日,楚云焕沉睡的身体却不再听珑烟的指示,断裂的经脉,不是金针银针可以暂时打探通常。
珑烟心中一沉,开始慌乱,抓起他的手开始输入内力。
“小妹子……”楚云焕突然开口。这是自他们逃出金国他第一次睁开眼发出声。
“大哥哥。”珑烟一惊,马上拿起银针要Сhā入他的|茓道,双手不住发抖,力道拿捏的不准,这一针却流出了细细的血丝,她一急,缩手将银针抽了出来。
一般人遇到这么不专业的针灸大夫,都会痛苦的叫出声,可楚云焕一声都不吭,像哑巴了一样不会喊疼,又像根本就感受不到这同意。
珑烟惊出一身冷汗,“大哥哥,你没事吧?我……”
楚云焕面如金纸,下颌泛着青青胡茬,宠爱赞许的对她微笑,依旧别样的倜傥潇洒。“我没事,小妹子累不累?”
珑烟愣了愣,挤不出个勉强的笑容。
“小妹子,不要浪费时间,浪费力气了。”楚云焕平静的仿佛在闲话家常,“大哥哥迟早要走的,”他纵情深叹,笑意浓重,“能在去见如倾之前,和小妹子重聚,你的如倾姐姐一定很羡慕我!”
“大哥哥!”带着点幽怨,珑烟怒声道。
楚云焕叹了口气,目光绵绵瞄向别在她腰间的晶箫,“给我吹个小曲吧。”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回忆就像天上的残星,点点闪耀心尖,明暗交叠,难以忘却。
箫声袅袅,楚云焕目色飘荡,仿佛去到了远方,回到了过往。
“小妹子,你看那弯月三星好不好看?”
“大哥哥也有一个弯月三星,可它被人偷走了。”
“小妹子,你虽然年纪小,却可谓我的知己。大哥哥性情古怪,无视世俗礼教,江湖上大家视我为恩人,却没有朋友。也只有你会听我那些歪道理。这世上,除了你,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认为如倾是个善良的人,会摒弃她的过去。”
“如果就这样把你送回去,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珑烟从唇边撤下晶箫,看着沉浸在回忆中的楚云焕,似可望而不可即。
回过头,却见慕容苏茹莫乾坤等人都因箫声而聚集到了房间。珑烟泪眼朦胧,强忍着不愿示弱哭泣,咬咬牙,“飞儿,去让人把厨房的药给端来。”
莫飞懵懂应允,转身飞奔。
楚云焕应声转头,看到人群众多,唇角洋溢一丝不羁且自嘲的笑意,扬扬眉毛,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些微的狂傲,算是打过了招呼。仿佛这只是一生中再平常不过的一次相聚,聚散离合,不过浮萍幻影,丝毫没有可留恋不舍之处。
苏茹垂眸,了解他心思,报之以微笑。拉了拉莫乾坤的衣袖,率先退了出去。依照楚云焕的性格,这个时间,不是留给他们的。
他们前脚刚刚离开,楚云焕后脚就合上眼倒在了床上。没有真气,他已经支持不了多久。气息微弱,却总想找个话题,最后和意气相投的人畅谈一番。
“大哥哥虽然不在乎那些虚名,可让别人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还是于心不忍,”楚云焕自嘲道,重咳不止,“你却不一样,你我历经生死患难,没有什么好隐瞒。”
“大哥哥,你别说话,我给你疗伤。”珑烟几近绝望。
楚云焕摇摇头,缓缓叹息,“小妹子,大哥哥很辛苦,放开我,也让自己轻松一点吧。”
“大哥哥,你不能就这么走,不是现在……”珑烟跪在床边,哭道,“我还没有准备好。大哥哥,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想到办法的……”
楚云焕但笑不语,目光迷离,眼前似风光旖旎,不知看到的是什么。
珑烟痛苦万分,却已明了,再无挽救的可能,她抓着他的手,“大哥哥,你知道吗?我的一弯三星,早在遇到你的时候就丢了。”哀伤层层上涌,“大哥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十岁开始,在我心中,从来都没有人能够代替你的位置,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楚云焕似乎听到她的召唤,定睛凝视,“什么?”
珑烟沉默良久,儿时的喜欢,却已经不是现在单纯的喜欢了,“在我心中你是英雄,没有人能取代。我喜欢你,比妹妹喜欢哥哥还要多一些,甚至有着对英雄幻想一样的痴迷。因为你不止一次救赎了我的生命。”
在小的时候,父母为国事操劳而无法带给她安全感时,楚云焕的身影遮天蔽日挡住一切不美好;在深陷金国,恐怕再无和凌天擎和所有人相见的机会,自救无望之时,他再一次给她力量,甚至为了她牺牲自己。
楚云焕心意了然,没有额外的解释和安慰,静静注视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她的手,“你也一样。”
艰难的吐出四个字,还保持微笑的祥和神情,宁静的闭上了眼。
珑烟失了魂,仿佛随他而去,呆呆的跪在原地,眼泪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
珑烟无心顾及其他,被悲伤浸透,隐隐听到外面传来刀剑声,却一晃神,再没了声音。莫飞和莫瑾灿走了进来,没有打扰她,站在了一旁,不寻常的监视一般。
莫飞一会儿担心的看看二姐,一会儿又有些焦虑的向外张望。莫瑾灿警示的瞪了他一眼,他脸一红,不再表现出局促不安,只是将双手默默握在了一起。
梦境清晰,意象亦犀利,珑烟猛然睁开了眼,“天擎?天擎在哪?”
七十八、尘尘余香
“天擎?天擎在哪?”珑烟毫无预兆的睁开了眼。
慕容苏茹原本坐在她床边,吓了一跳。低眸侧头,不露声色的为她将被子掖好,温婉淡雅,“珑儿,你醒来就好,可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珑烟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细瘦的胳膊拄着床沿,就要下地。脚刚落地,力道空虚,一个趔趄倒在苏茹怀中。
“珑儿,从云焕传你内功到现在,你都没有好好修行,将其与你自己的内力相融合,长此以往,体虚力弱是必然。”苏茹理性的说,“前段时候你照顾楚云焕,现在是时候好好照顾自己了。”
珑烟抓着慕容苏茹,搭边坐在床上,“娘,天擎在哪儿?”她四处寻摸,房间中却只有苏茹、瑾灿、莫飞等人,就连莫乾坤和赵靖玄都不在其中,“爹呢?还有王爷人呢?”
心中再波澜壮阔,表面也是风淡云轻,苏茹恬淡微笑,“你爹和王爷有重要事宜,同去面见皇上。你昏迷不醒,便让王爷代你向皇上请罪,不能亲身相见了。”
珑烟转睛望向莫瑾灿,她低头不语,面上隐有恻隐之色。再看看莫飞,更是难掩心中忧伤,悲愤而委屈,转过头,双眼含泪。他心正思纯,本来就与人为善,更当凌天擎为挚交好友,二姐的救命恩人,此时的难过更胜其他人一筹。珑烟心念一动,又见慕容苏茹温和却坚定,下了某种决心不告知她真相一样,她缓缓叹息,缩身窝到被子里,“娘,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苏茹让大家出去,怕妨碍珑烟休息。珑烟躺在床上,半分睡意都没有,刚刚从梦中惊醒,现在开始发汗,瑟瑟发抖。她不觉又将被子拉高了点,心知慕容苏茹心思缜密,智慧更胜自己,即使心中再着急,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静静等待机会。
梦中出现的模糊刀剑相向声,王爷和莫乾坤同时离去,难道他们是将天擎押去见了皇上?
胡思乱想之中,不知不觉时间飞逝。
日暮西山。
莫飞端着饭菜进来,蹑手蹑脚走近珑烟,见她还在熟睡中,叹了口气,就要出去。
不料珑烟突然坐起身,“飞儿,你都知道些什么?”
莫飞吓了一跳,差点跌在地上,“二姐,你,你醒了?”
“我压根就没睡!”珑烟扶起他,看了眼门口,飞快过去掩了门,抢了莫飞的话头,就开始发问,“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娘是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们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但是这次我不论怎样都要知道,天擎到底去哪了,王爷和爹爹是不是将他押去皇上那里了?”
莫飞见她急切询问,心有不忍,却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珑烟见他已经心软,精神一振连续攻击,“飞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问你,全家当中你心肠最软,你也知道,二姐想做的事即使等上几千年也一定要做,我迟早会知道的,你想我遗憾一辈子吗?”
莫飞默默含泪,握住她的手,动情难过的说,“二姐,可我就是告诉你,你也无能为力啊。”
“爹爹和王爷真的将天擎押去见皇上了?”珑烟的声音都变了调,眼圈红红,身子开始颤抖,“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昏迷了几天?我现在就去追,娘亲拦不住我的。我去向皇上求情,皇上说过要奖赏我的……”
“二姐,”莫飞低沉的打断她,“没用的,你追不上了。”
珑烟清秀的眼眸下一圈青黑,“为什么?”
“因为爹爹和王爷,是押着凌大哥的尸体去见皇上的。”
那日莫飞眼见众多高手围攻凌天擎,他有心阻止,却被慕容苏茹喝止,大家都身不由己,任何人任何冲动的举止,都有可能带来更严重的后果。苏茹让莫飞和莫瑾灿去楚云焕的房间,看住珑烟,唯恐她知道会过于激动难以自控。却没想到,莫珑烟随着楚云焕的脚步昏死了过去,一晕就是三天,这其中之事固然有所感觉,却似梦非梦,似醒未醒。
天擎被多人夹击,身中数剑,死相惨酷。可皇上的命令却是要凌天擎的首级,赵靖玄毕竟与他相处多时,再者他的身份特殊,也是皇室中人,靖玄为其尊严,留了全尸。又因为慕容家夹杂两派中间的尴尬位置,而提议莫乾坤与其一齐同去面圣,亦能表现忠心,免去杀身之祸。
“是什么时候开始,”珑烟凄凄然的冷笑,“赵靖玄这么有领导能力了!”
可以领导众人残杀一个无辜的人,又能够这样完美善后。
莫飞却听不出其中的讽刺之意,憨厚而沉重的答,“赵王爷一直都很有领导能力,只是在长辈面前,他表现的很谦恭。还有在二姐面前,他也是让着二姐的。”
珑烟抬眼看他,冰冷忧伤,忽而恍惚温柔的微笑,抬手抚过他的脸颊,“飞儿好单纯,活的好开心。”
她痛苦难过是正常,这样温婉而柔美却大出意料,莫飞不知所措,恐惧万分,“二姐,你难过就哭出来,别吓我。”
珑烟淡淡的笑,“我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哭,有什么好哭的……”
莫飞真挚诚恳的答,“其实,因为凌大哥的身世,你们都吃了很多苦。爹娘都不看好你和他在一起,但我却很喜欢的,凌大哥人很好,他不会欺负你,也心甘情愿的被你欺负。”
珑烟瞥了他一眼,重重回忆似水涌动,温暖四肢百骸,也带来难言的酸涩辛楚。依旧淡然的微笑,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我不相信,他说过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他的命是我的,我不答应,他就永远不会死……怎么会这样,难道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单凭你们的一面之词,就要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
就像当初杨昭容死的时候,那张似苹果温润可爱的脸庞划过自己眼前,明明还那样栩栩如生,可再睁开眼,慕容苏茹就说她的人已归天,再也回不来。珑烟瑟缩,难道这次也是这样,这样伤心的一幕还要重演?
珑烟呆了一呆,泪水涟涟似雨落下。
珑烟却始终没能再走出慕容山庄一步,慕容苏茹盯着她,决不让她轻举妄动。
私下里莫飞曾不解的问莫瑾灿,天擎惨死,珑烟要是不伤心才奇怪,让她去见他最后一面,也不算过分吧!皇宫中派出的高手伤亡惨重,想必会拖延这一路的行程,珑烟若是快马加鞭,定能够赶到皇宫,最后见一见凌天擎,了了这份心愿的。
莫瑾灿却成熟敏锐,这个妹妹她太了解了。她摇摇头,在莫飞身侧耳语,“只怕珑烟的心愿不只是见见凌天擎。”
两人交换眼神,心意相通。
莫飞倒吸一口凉气,“大姐是说……”
“嘘,”瑾灿将手指放在唇边,瞪他一眼,教训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你二姐你还不了解吗!接触的不多也见识到听说过了吧!”
莫飞虎头虎脑一派正经,连忙点头。心道那个凶残野蛮的二姐接触的确是不多,可她的天不怕地不怕无视礼教旁门左道又当真是见识过,如果他听说她一怒之下将皇上就地正法,他也会惊讶居下,感叹为多吧。
死者已矣,节哀顺变。
哀悼的同时也要担心自己的性命。
这日,慕容苏茹接到赵靖玄的飞鸽传书,说因凌天擎的努力抵抗,慕容家的人并没有主动帮助阻拦,而造成大内高手的众多伤亡而龙颜大怒。莫乾坤被关入了大牢。靖玄在想办法求情,希望以自己“功臣”的身份,为莫乾坤和慕容家开脱。
人人自危的同时也担心着莫乾坤,唯有珑烟,毫无牵挂,看来一身轻松。
“二姐,你难道不担心爹爹吗?”莫飞这些日总会想办法陪着珑烟,为了避免她过于悲伤。
“不担心。”珑烟简洁的答应。
“二姐……”莫飞简直无话可说,想责备又不忍心。
珑烟看了他一眼,眸中毫无笑意,“以爹爹的能耐,如果他要逃狱,没有人能拦得住。”
“可是爹爹怎么可能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况且那样,会牵连慕容一族的。”
“身为慕容家的人,就不应怕受牵连,”珑烟愤愤然,敲打树干,“那个皇帝老有什么能耐,十二年前残害岳飞伯伯,现在又分不清是非黑白,滥杀无辜。爹娘当年有胆量去劫狱救岳飞伯伯,我现在就有胆量劫狱救爹爹。”
“胡闹!你爹爹隐忍不发,就是害怕牵连到别人,你倒迫不及待的要受牵连,生怕不能为凌天擎报仇吗?”身后传来慕容苏茹愠怒的声音,“我与你爹爹当年迫不得已去劫狱,全是顾全天下,为社稷着想,而你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竟然将自己的私心与我们的行为相提并论。珑儿,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珑烟动作一僵,看到苏茹薄怒的脸庞,垂首一语不发。
苏茹深吸口气,叫了莫飞随她去,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珑烟知道两人走远,才抬起头,自始至终,表情温和而坚定,淡漠而不驯服。失望,便失望吧,她为了不让别人失望,已经失去的太多。先是楚云焕,再是凌天擎。而且,似乎每一个人都是被她亲手送往生死台,眼睁睁的目送着离开。
而下一个,也许就是失去她自己。
珑烟从怀中拿出木偶娃娃,如果那天真的潇洒的将它送还给他,那她便连如今的唯一这点安慰都没有,在没有什么能够熨帖她的心。可这娃娃在她手上,他会不会走的很孤单?
木偶娃娃做工细致,天擎脉脉的温柔都浮现其中,珑烟紧紧握着它,心中猛烈的抽搐。
双手相连,其实他们本该一起走的。
次日清晨,再次飞鸽传书一封。
慕容苏茹看着书信内容,安慰的同时亦感心惊。莫乾坤能够被放出来,可是,这个方法……
苏茹看着三个孩子好奇而焦虑的望着她,最后目光集中在珑烟身上。天擎的死仿佛给了珑烟致命的一击,就算还没有毁灭,也拥有了毁灭的理由。她所表现出来的种种,都是假象,实际上,她早已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而尽情的愤世嫉俗了。
“不管是什么方法,孩儿们都尽当全力以赴。”瑾灿和莫非齐声道。
苏茹看了看珑烟,“你呢?”
“当然义不容辞。”珑烟咬唇,仿佛面对的刀山油锅,做好了不达目的至死不还的准备。
“很聪明的办法,可以不废一兵一卒,又能保我慕容家族全员平安。”苏茹语速缓慢,凝重而严峻,“德王多次立功,倍受皇上信任,又身为皇室一员……赵靖玄提议,若是他德王府的人能与我慕容家的人联姻,皇上这边便不攻而破了。”
珑烟脸色骤变,那一瞬间的真实恐惧,难测震惊,却不再是单一的没有留恋、愤世嫉俗的面孔了。
七十九、新婚贺喜
千思万想,都没想过赵靖玄会逼婚。不是强迫她,而是虚伪的站在她的方向,为她着想,要她主动投怀送抱。
珑烟不用抬眼,也知道所有人都在望着她,“赵靖玄可有姐妹?”
她明知故问,几次出入德王府,她从没看到过除了赵靖玄以外的主子。
苏茹慎重的看她一眼,“此事还要谨慎处理。我要飞鸽传书通知你们姨母,商量对策。明天尽快给王爷一个答复。”
她算是用拖延政策暂时稳住大家,也不至于让珑烟过于尴尬。
珑烟垂首,硬邦邦的说,“大姐,我和你一起看骁儿去。”
宋骁是宋渊和莫瑾灿的小儿子,去年八月十五因碧翘一翻冷言讽刺而提早降临出世,而今一年有余,牙牙学语,正是可爱时。
珑烟将小骁儿抱在怀中,骁儿睁大了眼望着她,纯明几净,不染尘埃。他咿咿呀呀的笑,一会儿伸手在珑烟的脸上乱摸,一会儿又用肉乎乎的小脸贴上珑烟的脸颊,软绵绵的粘着她。珑烟不由得由衷一笑,终于发自内心的喜悦而满足。
“不做母亲,谁能理解母亲的辛苦?”莫瑾灿坐一旁,看着两人闹,“生儿容易养儿难,我生他时也不容易,养起来,这才一年,就怕想到今后的十几年了。”莫瑾灿不禁发出感叹,“真不知爹娘是如何将我们养大的。”
珑烟不做声,心中默然,她也同样害怕想到今后的日子。就仿佛她现在活的不是自己,自己早已离开,这身躯,也迟早会随着她的心魂离开一样。没有希望,甚至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莫瑾灿是个急性子,见珑烟不语,她却按捺不住,藏不住话,“珑儿,你到底是何心意?这德王爷也不说清楚,到底什么联姻怎么联姻,谁跟谁联啊?”她凑近珑烟,匆忙的语气让宋骁瞪大了眼睛瞅她,“我早看出德王对你有意,可也知道你对他无心。他信中没有明说,自然是不想强迫你,可除了你,我们慕容家还有什么适合的人?我早已婚配,难道是程碧翘?可碧翘跟他的婚约既然已经作废,就没有理由再重新结亲。”瑾灿秀美的脸庞写满疑惑不解,望天思索,“不过程家是名门望族,我倒是听说碧翘在程家那边还有不少姐姐妹妹,难道……”
“大姐,”珑烟忍不住笑了出来,将宋骁交还给她,拍拍手,“大姐想了过于复杂了。碧翘那边就算有亲戚,也和我们莫家关系淡薄,更加不属于慕容一族。”
“可是,”莫瑾灿理解的说,“凌天擎刚刚离世,你怎么可能会嫁给……”
宋骁突然呱呱一声叫,张开怀抱就要找珑烟。珑烟笑笑,接过他,揉着他肉肉的小手,语义淡漠仿佛置身事外,“德王不明说,是他自己不想强迫我,所以变成借由别人之手,借由不得已的理由和环境来逼迫我。大姐,你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想我难过,才会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安慰我。”
莫瑾灿心中一软,红了眼圈,怜惜的看着她,突然伸指点她的额头,掐过她的耳朵,数落道,“你说你,论长相不及碧翘万一,论脾气古怪的很,从小结交狐朋烂友,恶习无数。我和娘一直都担心你嫁不出去,怎么到头来,却惹了这么多的烂桃花。那个德王,什么名媛淑女没见过,居然看得上你这么个假小子!”
莫珑烟哈哈一笑,“大姐,你这话说的,要是个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嫉妒我,气不过才这样说呢!”
莫瑾灿别过头一哼,“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笑得出。瘦田无人耕,耕完有人争,真不知你是谁开垦的!”
“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珑烟倒看得开,讽刺轻笑,“我倒真想看看娘能想出什么办法,和姨母商量?姨母一定会坚定她交出我的决心。”
“珑儿,”瑾灿拍拍她,蹙眉道,“我知你心有不甘,也许对所有人都心存怨恨,可她毕竟是娘,有些事她也是逼不得已,你不能这样不恭敬。”
珑烟顺从的点点头,微笑道,“我明白,嘴上说说而已。一个我娘,一个我爹,为了他们我做什么不行!”
瑾灿一怔,这话算是妥协,可妥协的不对味。哪里不对味,她又说不上来,总觉得珑烟变了,让她陌生。
一切就如珑烟所料,慕容宁怡怂恿苏茹把珑烟嫁到德王府。一来救出莫乾坤,保慕容世家平安,二来珑烟也确实到了婚配年龄,这亲事也算门当户对,三来,这世间也许只有宫闱的那些规矩能够束缚住珑烟,让她检点慎行。当然。这第三点只是慕容宁怡心里所想。儿女婚事,向来父母之命。她恪守妇道本分,只是忽略了,事情没有涉及碧翘,一旦涉及自己儿女,所有规矩就都有了网开一面的可能。
珑烟怕苏茹为难,主动坦诚,愿意嫁到德王府。莫乾坤被关在牢房中,直到成亲当日才能放出。苏茹翻着黄历,挑了最近的良辰吉日,一个月后成亲。
这日,杨昭远陪着碧翘来到慕容山庄。匆匆打过招呼行过礼,碧翘就到处找珑烟。
远远看到珑烟披着小单衣坐在树下。树上叶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映着阴晦的天,愈发灰瑟萧索。珑烟却时而仰望树枝,仿佛有黄叶落下,她的目光随着想象中的落叶飞舞,最后停留在身侧,无声的描绘着人形,眉梢眼角尽是旖旎温柔。半晌,又重重合上了眼,靠着树干,蜷缩着身子。手中摆弄一对木偶,贴在心口抚摸,仿佛有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却要咬牙坚持。
碧翘脚步顿了顿,突然被感染,眉心的梅瓣灼闪,两行清澈泪痕。
“碧翘,怎么有空过来?”珑烟发现了她,微笑叫过她。
“表姐。”碧翘满腹酸涩,再难言语。
“干吗?”珑烟依旧没有温度的笑,“这么难过,怕我嫁过去之后,不能再来找我玩吗?”
“表姐!”碧翘叫道,“为什么会这样?凌大哥怎么会突然……”她用力摇头,呜咽道,“我以为我成全了你们,可以笑着看你们幸福,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要哭着看你们分开……”
珑烟搂过她,不再强装欢颜,“我也始终不敢相信,他竟然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离开。”
碧翘擦擦泪,“其实我应该早来看你,只是凌大哥的死……之前我病了一场,所以现在才……表姐,我见过了靖玄哥哥。他疏通的狱卒,姨丈被照顾的很好,你不用担心。”
“恩。”珑烟点点头,这些她都没有过问,她相信,如果赵靖玄能够精明的利用皇命来得到她,那这些他也一定都能打点的完美妥善。
“表姐,还有,我还问了关于凌大哥……”碧翘支吾着。
“什么?关于天擎什么?”珑烟立马坐直了身。
碧翘眉间闪过一丝怜悯,“他无声无息的走了,我也很牵挂。问了很多事,王爷护送一路,一些答案也只有他能给。”
珑烟垂下眼,要不是如此,她为何会毫不反抗的就答应他的要求!苏茹下定决心对凌天擎的死讳莫如深,她不要妄想得到他的一丝消息。她的疑问,唯有王爷能解答。只是即将结婚,这段时间不方便相见。
“我也一直奇怪,以天擎的武功,再不济,逃出慕容山庄也是绰绰有余,为何偏偏惨死!”珑烟带着愤恨的哭腔。
“王爷说,那日他们赶到楚云焕的房间,凌大哥听到你对楚大侠的表白,情绪一时失控,才会……”
珑烟变了色,激动起来,“他们来……可是我根本没有看到他啊,他听到了什么,什么表白?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说……”回忆充盈脑海,“难道他只听了一句就离开?难道他真的认为……”
珑烟懊恼的低下头,一头乌黑青丝被风打的凌乱。难道他真的认为他是楚云焕的替身?在她心中,从来都没有人能够代替楚云焕的位置,她喜欢楚云焕,超出了妹妹对哥哥的爱,向英雄一般的崇拜,这种感情,这种喜欢只是对楚云焕一个人。而凌天擎,她是将他看做凌天擎来爱,而不要他来充当别人的替代品。
她花了好久,才梳理开自己的感情心结,弄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是天擎却……说穿了,其实是她自己的错。那始终未能说出的话,总以为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诠释,证明自己的真心,可到头来,连一日都是奢侈。
她为什么会自愿让完颜亮用自己的命来换取碧翘的自由?不只是为了救楚云焕,也因为她了解碧翘,这样之后,只要自己可以活着回来,碧翘必定不会再缠着天擎,一定会感激的成全他们。
那件一直未能想通的事,为什么中毒期间每每看到的是楚云焕的背影,回过头,天擎的脸庞却那样清晰?只因为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们是不同的人,不愿再将他当成想念他时的慰藉……也许那时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可每一件事都那样清晰,清晰的不容任何怀疑。
“表姐,你真的要嫁靖玄哥哥吗?这样会幸福吗?”
“当然要嫁。”珑烟坚定而决绝,“不能和真正爱的人在一起,那嫁给其他的任何人,还有什么区别吗?再说,还能救出爹爹,何乐而不为!”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赵靖玄还是将一切管理的井井有条,丝毫没有仓促之感。
揭开盖头,那平日白皙素净的脸因为涂上淡淡一层胭脂,而焕发夺目光彩,清丽脱俗。
珑烟抬头,黑漆漆的眼直视赵靖玄,复又垂眸,微微抿唇,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也许又是那上好胭脂的效果,让她看来竟然带着些许娇羞。赵靖玄不敢相信的揉揉眼,清俊出尘之姿,越发挺拔,“你,原来你还能对我笑。”
那笑意更加浓重,反带蛊惑妩媚之息。
赵靖玄深情握住她手,对窗外门外的起哄笑闹充耳不闻,微微俯身,吻她柔软的唇。
八十、此生不换
表情可以掩饰,行为可以伪装。可亲吻中的生硬疏离却做不了假。
待人声渐稀,赵靖玄整了整装容,倨傲冷清的扬起下巴,唯有微垂的嘴角和双眼无神的奚落感暴露内心最深处的遗憾与不甘,“人都走光了,我们也不用再做戏了。”
珑烟闻言一愣,倒没想到他看的那么通透。不过既然王爷都明说了,她也不用再继续演戏。拿下头冠,擦去脸颊涂的厚厚一层胭脂,打了个喷嚏细声絮叨,“这香气还真令人不习惯。”
赵靖玄站在窗前用眼角瞄她,见她回过头来,又微微侧过身避开她的眼光。烛火荡漾,看不真切珑烟的容颜,可嫣氲的烛光下,褪去红艳胭脂的珑烟,脸色是那样苍白与憔悴,便像是大病了一场,痊愈未知。
赵靖玄莫名酸涩,想开口先梗在喉。珑烟也不知该说什么,想发问或是想发泄,却害怕打破这沉默的寂静,换来更为悲切的结局。
“莫盟主明日出狱,你大可放心,我会派人送他回慕容山庄。”赵靖玄率先开口。
珑烟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赵靖玄自嘲的笑了一声,“若不是为了你爹,你又为什么嫁给我?”
珑烟抬眸,苍茫而澄澈的目光像清凉的泉水流过赵靖玄的全身,彻骨的冷,透骨的醇。话音未落,泪色氤氲,“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赵靖玄心中生了一根刺,尖锐而果断,“凌天擎?”
“这个答案只有王爷能给,”珑烟不理会他,自顾自的陈述。过往残破的甜蜜,就像涂了蜂蜜的刀子,刺在人心,是双倍腐蚀的痛。“我要知道天擎是怎样死的,尸体是怎样一路被送到皇宫。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赵靖玄有如重锤击心,脸上却有隐忍的畏惧,“你……”
“是王爷亲手杀了天擎,又一路护送他的尸首回宫,他葬在哪?赵构容不得他,是不是连个全尸都不给留?”珑烟苍白的脸色,加上日夜煎熬而生的黑眼圈,烛光下异常诡谲。
赵靖玄似有些困惑的沉迷,猛的摇摇头,“你知道这些做什么?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凌天擎已经死了,他必须死,他注定是个不能存在的人。”
珑烟两颊忽然涌上温度,似毫无抵抗能力,却又顽强的对峙,“我没有折磨自己,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儿。”
赵靖玄走到她面前,捉住她手腕,狠狠抱住她,“珑烟,你醒醒吧。无论是楚云焕还是凌天擎,你都该接受现实了。你爱的是楚云焕,不过是把凌天擎当成了替身,他不再值得你为他费心费力,穷尽生命了。”
珑烟用力挣开他,“王爷你不懂……”
“我都听到了,你在楚云焕死前所说的话,我和凌天擎都听到了。”赵靖玄坚硬的手臂像坚实的堡垒,略带狠意毒辣,他冷冷的道,“要不然以你了解的凌天擎,他会突然魔性大发,和皇上的人硬碰硬吗?他会笨到明知是送死,还要生死一搏吗?凌天擎冷静从容,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他两次命悬一线,都是心甘情愿的。这次也一样,他心如死灰,他在自杀,他根本没想过要活着走出慕容山庄。”
珑烟双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手脚冰冷,却仍旧垂死挣扎,“我不信。他不会的,他说过会一辈子在我身边,没有我的答允,绝不会离我而去。我对大哥哥说的那些话,你们都听错了,不是那样的……”
赵靖玄看着她哭得悲切,却都是自己悲哀的真实写照。
“珑烟,忘了凌天擎,如果你可以忘了楚云焕而爱上凌天擎,为什么不能再忘了凌天擎爱上,爱上其他人?”赵靖玄卑微的没有自我。
珑烟跪坐在地,泪水打湿脸颊,“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
赵靖玄眼眶微红,“那你为什么嫁给我?真的就只是为了……”
珑烟凸显冷漠孤绝,“你说呢?”
赵靖玄脸色发白,拳头紧握,指甲深陷掌心。
“更何况还能救出我爹,还能折磨我的仇人。”珑烟轻轻续道。
赵靖玄身子一颤,“仇人?你想折磨,我……”
珑烟薄唇微启,“王爷,其实我并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仇人,”她冷静的说,仿佛心已枯槁成灰,“杀天擎是皇命,可你是不是带着双重目的来看待它,我不得而知。为保我慕容山庄,你邀我爹随你一同前去见赵构,又为了营救我爹而想出这样‘委曲求全’的办法。可这一切是不是你早就设计好的,我同样无法确认。”珑烟冷哼一声,“不过若是真的,你这样费尽心思想娶我,为了其他人不再有什么不测,我嫁你总不会有错的。”
犹如晴天霹雳,如此诚实的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赵靖玄踉跄退后了两步,拄着桌子才站稳,“原来在你心中,我竟然是这样的人……”
珑烟心灰意绝,却不是有意的伤害,“……你为人,其实也……也许是我误会了。可是,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我们永远无法走到一起的。”
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她要的是一片自由的天空,广逾而安逸,是他许不下她的自在与惬意。可是,至少他会尽力,尽他的所有来让她快乐。只是,那起点已比别人低了好多……
“珑烟,你认为我把这场婚姻当儿戏吗?”赵靖玄解开袍子,带着决绝的恨意与占有欲,凑近她身,“你是皇上的赐婚。”
珑烟却毫无羞怯,正对上他的目光,“是啊,嫁给你,总可以接近皇上了。我虽不确定你是仇人,但赵构却一定是那个凶手。”
赵靖玄大惊失色,“你要刺杀皇上!”
“我没这样说,只是想讨个说法。”珑烟风淡云轻的一带而过。
赵靖玄凝视着她,突然笑的癫狂,“莫珑烟啊莫珑烟,你口口声声说我心地狡诈,诡计多端,其实你呢?你我不同路?至少我对你是一颗真心,可你呢?你的目的比我多得多!”
“我跟王爷的差别是,”珑烟冷冷否认,“我从来不会利用我在乎我爱的人。”
赵靖玄愤恨上前,捉住珑烟肩膀,揉在怀中,仔细打量那清淡的脸蛋,黑漆漆的眼。最终狠狠将她摔在床上,甩门而出。
寒烟褪去,月上中天。
珑烟扯掉那身红的扎眼的喜袍,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望着天擎送给她的木偶娃娃,无力的哭泣。她刚刚也不过是在信口开河,一个不愿被束缚的生命,又怎会真的将报仇作为枷锁来捆绑自己?这么做也只是想逼赵靖玄放了她。可是放了她之后呢?
珑烟突然有些迷茫,她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甚至没有一个大哥哥作为找寻的目标,还能做些什么?报仇又怎样,被利用又怎样?凌天擎都回不来了……
新婚正是忙时,珑烟又名声天下,每日都有登门造访的人。这天南宗剑派的何月仪等几名弟子也前来祝贺。
何月仪与珑烟之前见过面,珑烟还记得这个温柔如水的乖巧女子。只是她身为女主人,却无心女主人的打点琐碎的责任感。
没有礼节,没有规矩。坐在树下发呆的时间居多,日渐消瘦。
何月仪大吃一惊,这个德王妃莫珑烟,已经完全不见了初识之时的灵气与生动。
“夫人,怎么坐在树下发呆?”何月仪温柔上前,“天气转凉,小心着凉。”
“还是叫我珑烟吧。”珑烟轻轻的答。
何月仪一愣,“珑烟,你看起来并不开心,嫁给赵师兄,你不觉得快乐吗?”
“还记不记得在南宗时我问过你一个问题,”再回首,时间荒凉,昨日的记忆如隔世般遥远,“你觉得南华和南宗有什么区别?”
何月仪点点头,“南宗是我拜师学艺的地方,有对我好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
“如果你永远都见不到你想见的人,这世上哪个地方对你来说不是一样?”珑烟笑笑,“那时候我还说,如果嫁不了想嫁的人,出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如果嫁不了想嫁的人,那嫁谁又有什么区别?”
何月仪吃惊不语。
“你喜欢赵王爷,”珑烟忽然俏皮一笑,“就是我的夫君吧?”
何月仪双颊通红,却没有否认。
“你也早发现了,我根本就不喜欢他。”珑烟黯然道。拿出木偶随意摆弄,毅然坚定,“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远处的赵靖玄看着一切,发觉何月仪的话很对,天气转凉,真的很冷。
何月仪温婉贤淑,遇事淡然从容。虽然仍旧爱恋赵靖玄,却能与珑烟融洽的相处,真心对她。她离开之时,珑烟看着她远离的背影,有种错觉,其实赵靖玄应该娶这样的人做妻子,才配的上他王爷的身份。
“珑烟,我们出去走走吧。要不要去天香楼,喝点酒?”赵靖玄借着机会邀约。
曾经的美好,都是现实的讽刺。珑烟疑惑的抬眼,被阳光刺得低下了头。以前他不是很讨厌她扮成男子去喝花酒吗?
赵靖玄微微一笑, “我们边饮边谈。你我有心结,我们就将心结全部解开。顺便……我将护送天擎一路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你。”
珑烟身子一动,迅速回去换衣准备。
珑烟已不像先前那样豪爽,喜欢开怀畅饮,畅谈人生。大多时候,她静静的抿着酒,听赵靖玄绝望的低诉。
“珑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我确实带着目的,杀天擎。”他笑意微凉。很久之前的曾经,他就想以各种理由借刀杀凌天擎,“因为你爱他,所以我带着私心,要置他于死地。”
“可正因为这私心,我同样愧疚不堪,饱受折磨。他毕竟与我同一血脉,如果可能,也许我们会很投缘。”
珑烟见他像是酒后醉言,也不加阻拦,坐在一旁,仔细倾听。
“我的私心只是因为你,你喜欢他,所以我容不得他,如果你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逼他到绝路?护送他尸体的这一路,”赵靖玄突然清醒的凝视珑烟双眼,凑近她耳边,似带着些许诀别的哀求,“我发现他根本没死。他只是受了极重的伤,他说,他答应过你,不会随便放弃生命……”
珑烟那毫无光彩的瞳眸突然注入了惊奇,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咬住了下唇。
赵靖玄笑笑,“我当时听到你对楚云焕倾诉真心,早已绝了要断他后路的心思。既然他没死,我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赵靖玄!”珑烟突然矢口惊叫,“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在骗我?”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怎么我告诉了你真相,你反而认为我在骗你,还是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说什么都掺假的人?”
珑烟紧紧抓着他的手,泪水泛滥成灾,声音却生动鲜活,“那然后呢,他人现在在哪?”
赵靖玄看着那只柔软白皙的手,轻轻抚触,“我不知道。毕竟不是我一个人护送凌天擎,我知道之后也不能声张,后来借口赶路行程缓慢,尸体发臭,将他和被他杀死的侍卫尸体掉包,把他放了。可他之后是死是活,我确实不知。如果活着,现在在哪,是否还是完好的人,我同样不知。”
赵靖玄哀伤溢于言表,同时也轻松了许多,自嘲道,“如果当时不是阴错阳差让我以为你对楚云焕不能忘情,我何苦会落得今日地步?”
珑烟目光炯炯,“你的意思是?”
“珑烟,我了解你,若你知道了真相,就算我阻止,你也会想尽办法,天涯海角去找他,”赵靖玄低吟,“可我既然告诉了你,就表示我不会再强迫你,留的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
“这半年,我见你这样,心中不比你好过。”他站起身,“你想怎样,都随你。三天后,我会告知皇上,德王妃得了急病,不治身亡。”
八十一、万重烟水
空谷幽明,万籁俱寂。
树岁岁枯荣,鸟儿迁徙又回。空场上的梅花桩高低不等,错杂陈列。清风吹过,似乎看到一苗条女子的淡黄衣衫在上轻巧闪过……
时间仿佛从未来过,依稀停留在当年莫珑烟与冯青宗比武时的模样。
只是斯人已逝三年有余,冯青宗也不再是南宗的掌门人。
“师兄,仪式就要开始了。”何月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赵靖玄的纷扰思绪。
他呆立多时,似缅怀似遗忘,微微侧头,“就来。”
“师兄,”何月仪抿唇一笑,“等回头仪式完毕,我就不能再叫你做师兄了。”
而是南宗的掌门,天下的武林盟主。
赵靖玄不忍拂她心意,唇角勾起个温润的弧度,“若你喜欢,继续叫我师兄也无妨。”
何月仪点点头,退了回去。一切都看在心里,就是这句让她仍他做师兄的话,不羁飒爽的语气都像极了一个人。
赵靖玄慢慢踱步,在靠近的一棵梅花桩上落座。轻轻闭眼,静静呼吸,似乎身有余香,那抹淡黄的影子依旧萦绕,不曾离去。
只是临别前那坚定决绝的眼神却不容他置疑……
“就这么走了?再也没有留恋?”赵靖玄故作轻松。
珑烟垂眼。走,却不是没有留恋。
靖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等过一阵我会告诉你爹娘,让他们不要担心。”
珑烟浅浅一笑,酒窝深深。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银票都带上了吗?”
珑烟点点头,目光复杂深切。
“凡事低调,不要强出头,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已逝之人。”
珑烟眼眶微红,有些哽咽。
“如果,我是说如果,”赵靖玄珍惜最后的时间,“你没有找到他,就回来。如果有什么变化,有什么危险,就飞鸽传书给我。如果,如果他有负于你,对不起你……不管怎样,只要你想回来,德王府永远欢迎你。”
“王爷,”珑烟终于开口,手中拿着包袱仿佛有千斤重,“谢谢你。”
除了这句,珑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句话可盛满不能承受之重,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盛切托词。
赵靖玄嘴角不自然的抽动,眼中是晶莹炫目,他强迫自己别开脸,不愿暴露自己的脆弱,却更不愿错过最后的时刻,永远都将见不到的那张脸。
珑烟看看头上圆月,“王爷,时间到了,我走了,你保重。”
眼眸深处还是深埋着一丝不舍,不管是对谁。之前的一切恩怨却都在得知天擎没有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纵然没有夫妻的浓情蜜意,依旧有知交的诚挚恩义。眼角瞥见赵靖玄微微一动的手臂,似乎想揽住她拦着她,却终究克制着颤抖的落下。
珑烟抬起头,提步上前,拥住了他。
赵靖玄知道这拥抱的含义,泪如雨下,所有的思念爱恋随之倾泻而出,“珑烟,你会不会有一点想我?”
珑烟用力点头。
“想我的时候,会不会带着恨?”
珑烟想了想,狠狠摇头,“王爷,珑烟说的话每一句都发自真心,正因如此之前有所冒犯。现在的话亦然,不管我找不找的到天擎,我都会感激你。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赵靖玄艰难的放开怀抱,避开眼。
珑烟重重叹气,即将开始怎样的生活,又将怎样结束,任她再聪明伶俐,依旧毫无头绪。有如风中飘摇的秋叶,所牵引的全凭命运。
“王爷,找一个爱你的人,如果我可以放开大哥哥,你也可以放开我的。敞开心胸,你会幸福的……”
这是赵靖玄最后听到的话,很久,他都没有睁开眼,任凭风声在耳边呼瑟,却再也带不来半点那魂牵梦萦的声音。
赵靖玄知道珑烟的离开,有去无返。珑烟的执着倔强,注定她这辈子寻不到凌天擎绝不会放弃,寻到了,却又是另一翻永远。
可他仍然执意在府中等了两年。
没有半点消息。
茶坊四邻中的传言是德王和王妃爱笃情深,王妃驾鹤西去,王爷痛不堪言。近乎两年的颓废伤悲后,他才重拾坚强。短短一年半的时间,用自己的才能和智谋,化解了几次江湖纠纷,更是和王妃生前一样,令天下人折服仰望。众望所归,他成了武林盟主和南宗的掌门。
空谷中回荡着晨钟的浊击声,淡淡芬芳。
如若选择放手,心亦放开。心怀天下,她在天下,便是心怀有她。
赵靖玄接过掌门的青锋剑,起身回眸,淡念微笑。
一生太长久,永远不知有多远,也许那一刻的相守,便已是永恒。
对于一个要死,一个将死不死拖了半年的人,他如果有命,会在哪里?
珑烟死讯传出,就不能在临安多做停留。她先在临安附近的小村小镇打转,在所有的药铺药店打探,却毫无头绪。
“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珑烟自问,“可是,如果他已经不爱我,我又该如何猜测他会做什么决定!”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安身?何处又真正能够安身?
而即使他依旧惦记着,可心上人早已成家,他又该作何打算?
江南的葱茏如烟,大漠的广袤荒远,西域的妖冶邪魅,北国的素装琼檐。
三年间,她在各种地方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却寻不到半点那个人的踪影。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消失,只是,珑烟已经懒得去想。
东方泛着暖光,天气却寒冷异常。天空中飘着雪花,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几夜,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没过了脚踝。
“姐姐,你又来了。”几个小孩子围过来。
这里,她三年前就来过。因为内力淳厚,她身上仍旧只是一件薄衫子,外面套了一件裘袄。在萧瑟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姐姐,你看我用你教的方法,全身都暖烘烘的,”其中一个小男孩搂起袖子,露出圆滚滚的胳膊,已经冻得通红,却逞强的显示威风,“姐姐,你看我的武功是不是很厉害?”
“姐姐,你找到哥哥了吗?”一个小女孩凑过来。
珑烟眉眼中的失望明显可见,早去过吕一凡的风吟居,厚厚一层积灰,丝毫没有活人活动的痕迹。她莞尔道,“你们有帮我留意吗?”
孩子们忙不迭的点头,待她问有没有形似的人,他们又一致摇头。
“今年的雪下的好大,我们来堆个雪人吧。”珑烟振奋心神,哄着孩子们,就像在安抚自己。
孩子们统统叫好,又七嘴八舌起来,“姐姐,雪这么大,洞蘅山会更好玩。”
珑烟一愣,耳边突然响起天擎温暖的声音,“洞蘅山妙不可言,那里的冬天雪下的很大,最深的积雪能没入人的膝盖。我小时候最喜欢爬到山顶,垫着干草席,滑到山下。”
“你胡说,”小红一把推过刚刚说话的孩子,“姐姐,你别听茶茶胡说。这么大的雪,洞蘅山根本就上不去,昨天隔壁家的姬瑶妹妹偷跑去山上玩,结果卡在山中,上不得下不得,脚冻得没有知觉,现在都下不了地呢!”
那叫茶茶的孩子也不示弱,伸手拍在小红的毛帽上,“你才胡说,洞蘅山好玩的很,还有神仙,昨天就是神仙救了姬瑶妹妹。”
珑烟蹙眉,“什么神仙?”
茶茶挺着胸,“神仙脚尖点点地,就像大鸟一样飞起来,带着瑶妹妹在天上转啊转,最后把她送回了家。我亲眼看见的。”
“点点地……”记忆苏醒,某种情绪隐隐萌动,“雁飞天!”
珑烟脚尖轻点,飞身而起,身上的裘袄似羽毛。
孩子们一阵叫好,茶茶用力拍手,“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和登临,正是幕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
纵写得,离肠万种,乃归云谁寄?“
望断天涯,凌天擎站在峰顶,看着翔云飘渺,默默念道。并非暮秋,无关残阳。隆冬的萧索离悲,自然而然的吟诵而出。
都说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他几年漂浮不定,在这里终于找到最初的一点欣慰。
望着脚下的浮云,仿佛心已碎裂成痕。
开始只是缓缓吐气,到最后却是悲怨的发泄,内功饱满的清啸,响彻云霄。
珑烟听到这声,身子一震,心中激动,脚下突然一滑,在又湿又滑的石棱上跌倒,顺着山岩滚落。她迅速拿出别在腰间的晶箫,运力贯穿冰层,身子才停止下坠。双腿摔的生疼,手臂划出几道血痕。
她无暇顾及,双脚相击,腾空跃起。
那啸声悲切难言,越听越觉着难过,仿佛心灰意冷。恐惧占据她的全身,凌天擎,他会不会……
“凌天擎,你别做傻事。”珑烟在身后惊叫。
天擎侧过身,便像定住了一样。颀长的身形,越发清癯,曾经明亮带着三分不谙世事的眼眸已是如霜雪般的沧桑凛澈,下巴青青点点,棱角更为分明,明明俊美如昔,却又大大不同以往。
珑烟脸颊凉凉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一幅绝美的画卷,不忍合轴。而后才轻轻自嘲,“怪不得都没有人见过你,果然跟我描述的相差甚远。”
有如天籁,凌天擎遥望,却似大惑不解,“珑儿,珑儿,你不是嫁给了……”
珑烟看着心疼亦害怕,走到他面前,“没错,我嫁给了赵靖玄,可我们只有夫妻之名。现在站到你面前的确实是我。这些我过后慢慢解释你听,你先随我下山好吗?”
凌天擎眉宇一丝冷淡,指着山崖,“你怕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珑烟透骨心凉,忍着泪摇头,“没有,你要真想跳下去,大不了我陪着你,”冷风刺的眼痛,敌不过泪水的决堤,她抿唇,半是愧疚半是眷恋,“我是怕你豁达爽朗的性子,让你在这里喊一喊叫一叫就把我全给忘了。”
天擎心中酸涩,无法再刻意冷淡,含泪动情道,“我以为你死了。我足足用了半年时间疗伤,还没痊愈,就听的到处都是你得了急病的传言。后来夜入王府,看到了你的灵堂,慕容家的每一个人都很悲伤……”
珑烟微微变色,他居然伤的那么严重,半年时间都没有痊愈,那时他人仍在临安,可她却离开错过。
珑烟咬唇,微微一笑,“是啊,我真后悔没亲自看看我的灵堂,世上能有几个人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灵堂呢!”
典型的珑烟式语言。心中一角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凌天擎用力将她碾入怀中,仿佛仍不觉真切,将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膛。
“轻,轻点……”珑烟嘶声道,刚刚划伤的地方被风雪一打,更觉疼痛。
天擎掀起她的手臂,满眼责备。将自己的披风褪下,罩在她的身上,“我们先下山,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等等,”珑烟抓着他的手,“我有事必须在这里说清楚。”
天擎一愣,将她冻得通红的手放入自己怀中暖着,“你说。”
“凌天擎,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都不亲自来向我要答案,就急着去送死。那天你在外面都听到了什么,我说我喜欢大哥哥,只喜欢他一个人,没有人能代替他吗?”珑烟有些激动,“只听到一些只字片语就可以确定我的心事吗!没人能代替大哥哥,是因为我只想将你当做凌天擎来爱,我之前难以确定心意,可再想想,却早就将你看做你自己,而不是与谁相似的影子。我冒着生命危险潜入金国,固然是为了救大哥哥,可也是为了我们。我不希望我们的幸福被人恶念,只要我换出碧翘,她就一定会退出……”
珑烟这三年都没说过多少话,今日仿佛要一吐为快,滔滔不绝。
“好吧,好吧,最后一句,”珑烟极目眺望回避他的视线,纵然她豪爽潇洒,也不禁面红耳赤,她轻咳一声,“呃,你知道的。”
“什么,”天擎神采飞扬,“我知道什么?”
珑烟蹙眉,不知他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耍她,“就是,你在黑焰宫对我说过的那句……”
“哪句?”天擎单纯的问,“我们再黑焰宫生活了好久,说过成千上万句话,”他顿了顿,有些羞涩,“成千上万句只有三个字的话。”
珑烟的大眼睛闪着太阳的光芒,低着头笑了。
“凌天擎,我爱你!”
“莫珑烟,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云端回响,渺渺徜徉。
惦惦念念的佳话永远,殊不知何时,你已被篆刻进这永恒不变,荡气回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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