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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秋觉得昨夜睡得不太好,清早醒来时昏沉沉十分的困。
在床榻上呆坐片刻,而后自然而然地竖起耳朵凝起内力聆听邻房动静,没听见一剑的打呼声,也没听到任何声响,原来一剑今日竟早起离房,这不免令莫秋有些失望。
一剑避而不见的这些日子他既难受又慌乱,但却什么也不能做,偶尔可行的便只有在最接近一剑的地方偷偷感受他的存在,细细聆听他的声音,尽管无法满足想要亲近那个人的愿望,但除此之外却别无他法。
他这个舅舅从来说一是一,说了不见他,便再也不会见他。
莫秋不禁自嘲,自己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同弃妇般自怨自艾。
这模样简直可笑。
院子里想起脚步声,一沉一缓,朝他厢房方向而来。
当一叶带着一名老大夫推房入内时,莫秋脸上呆滞的神情立即换下,一张冰冷漠然的脸随之覆盖而上,连他望向一叶的目光都是冷淡无感情的。
「这么早?」莫秋淡问。
一叶扬了下头,那名老大夫才慢慢走向莫秋床榻,作势要抓起莫秋的手腕切脉。
脉门被制乃习武之人大忌,莫秋自然不会将手轻易交出去。
然而一叶却在此时说:「大夫方替你舅舅诊治过,是他叫大夫来看看你。」
一听见与一剑有关,莫秋愣了一下,脉门随即被老大夫抓住。
「舅舅他病了?」莫秋尽力叫自己声音平稳,装出无所谓的语调,但那微颤的尾音却仍泄露出内心的疑惑不安。
「不就是前些日子被下的毒。大夫说他先是强行压制寒毒,后来又中了牡丹花下死,两种毒后来虽一个以内力逼出大半,一个解了,但两种毒的余毒却融合成另一种难解之毒,得长时间调养才成。」一叶说。
「那他要不要紧?现下怎么样了?」莫秋紧张地抓住床褥,脸色有些苍白。
「先前被你搅合那么久,连自己中毒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忘了个精光,你还想他能怎样?」一叶快口说到一半,见着莫秋白煞了的神情,顿了顿,才缓声说:「你舅那个人就整一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认为不可行之事谁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你逼她无用,到最后顶多落得两败俱伤。你算是我养大的,他则是我哥,我不想你们越弄越僵。」
大夫诊完脉,回到一叶身边拱了拱手,说道:
「依小当家脉象与当家所说征状看来,此乃血虚气郁、梦魂不安,所引起寐重起行而走,此症医书上载明为梦行症,罹患此症之人梦中行事作为本人皆无所知悉,又因身处梦境神智迷糊,起行时常引致危险,夜里还需多加关照一番。」
莫秋听得此言只觉莫名其妙,但一叶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加上想及自己近几年的确偶有几次醒时不是在花圃间就是在长廊上,他很快就发现那大夫言下之意是在指他。
莫秋愕然地望着一叶,一叶扇了扇玉扇。
大夫再道:「梦行症乃是志忧于内结成心结所致,虽有方子可疗体舒气,但成效不大。心结不解,药石始终罔效。」
说罢提笔写了张药贴,交予一叶后便离开。
一叶嘴里虽喃喃念着:「啥梦行症,也不知真的假的......」手上却仔细将药方折叠好,收入怀里。
他看向莫秋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莫秋听到了一叶的碎念,心里头不舒服,遂别过头去也不理会一叶。
一叶蹙眉,片刻后才说:「你可知铁剑门里头那些人是怎么传你的?恬不知耻、yin荡下贱。」
莫秋倏地握紧拳头。
一叶再道:「有人看见你三更半夜衣衫不整在门里游荡,神行恍惚仿佛食了五石散般。若你长得丑那便罢,偏偏你长得这副模样,举手投足加上那样情景,谁都不会往正面想。」
「我不知道!」莫秋一口银牙几乎咬崩。
原来如此,原来自己是患了这病,难怪陆遥总那么对他,甚至对他恶言相向,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口。
「......」一叶见莫秋的模样的确不像说谎,这才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没人知道,可偏偏我哥遇上一次就发觉你不对,千叮万嘱叫我带大夫来看你。怎么原来......对你上心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吗......」
一叶也有些内疚,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自己除了延陵家的利益外可曾正眼看过这小外甥几眼?要不也不会孩子这么大了,才晓得他得了病却未曾医。
「阿牛哥哥......」猛地想起不能再这么亲昵地叫那个人,莫秋连忙换过称呼,急切地道:「舅舅他来看过我吗?他说了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是不想见我?他知道我病了吗?我病了他还是没有留下,难道他真的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见我了?」
一叶默默注视着莫秋,那种疯狂激动又满载着伤悲的眼神是她从来没看过的。她这外甥行事狠戾下手从不手软,曾几何时连她自己也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岁的脆弱少年。
一叶说:「昨夜你跑到厨房去剁肉包饺子,一直喊着肚子饿,还差点把你舅舅的手给剁了。」
其实昨天一叶并没有走远,赶小厮们回去后她一直在旁边,关注着着这两个人。
莫秋闻言愕然。
「他......他有没有事......」半晌过后,莫秋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
一叶摇摇头。
末了,一叶叹了声,甩甩手便要离去。她转身道:「在你舅那,他只担心你,来到你这,你有只挂着他,孽障、真是孽障。」
「小舅舅!」
莫秋突然大叫了声,那声音之凄惨令得一叶也不免为之一窒。
「我会再回铁剑门替你打探外公的下落,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全都会替你做到!你让舅舅回心转意好不好?别让他不理我!我以后不会自作主张打乱你的部署,你让舅舅理我好不好,只要舅舅肯理我,就算你们要我这条命,我都能双手奉上!」
一叶猛地一震,然而举起的步子还是跨了出去,叹息离开莫秋的厢房。
一叶幽幽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这孩子真的傻了。」
离去前一叶淡淡回望莫秋一眼。
清晨温暖的朝阳洒在院里,洒在莫秋身上。
那身影看起来好小,就如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丁点大的模样。
◇◇◇
这几日一剑为了莫秋的事情烦心,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虽然大夫说莫秋那梦行症并非什么大病,但从那日之后莫秋几乎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
一剑心里忧郁,却有碍于两人之间曾有过的关系,不敢贸然探望莫秋。
和一叶告别后各自回房,一剑垂头丧气地关上房门。
自己曾几何时也成了这样的人了,镇日魂不守舍地,什么事也做不来。
越是叫自己别去在意莫秋,便越会想起他,一剑闷得不得了,突然明白原来神魂颠倒、魂不附体这些个词是真有其事,当心魂被勾走,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
躺在床上任睡意袭来,一剑昏沉沉闭上眼,落入梦中。
梆子响。
漆黑的房里,木门缓缓推开来。月光淡淡洒在伫立门口的那抹身影上,银光柔和。门扉随后被轻轻关上,当一剑惊觉身边有他人气息时,那人已然到了床上。
一剑倏地睁开眼,见着的却是张熟悉的脸庞。他缓缓清醒,望着来人,怔怔道:「小秋......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莫秋凝视着一剑,他的眼睛有些肿,眼睛缝里透出一点点光,竟像是哭了许久的模样。
莫秋沙哑的声音荡在一剑耳际。「阿牛哥,你胡子又长得乱七八糟了......」声音细细小小,近似呢喃。
「是吗?」一剑愣愣摸了摸脸,说道:「近来太忙了,没去注意。」
「我替你刮脸。」莫秋从怀里拿出那把玄铁匕首,也没理会一剑,径自俯下身去一刀一刀慢慢地去除去那些碍眼的胡子。
莫秋一边操刀,一边低声说:「你老实嫌刮脸麻烦,那就让我来帮你吧......你的脸好看,别挡着,要挡住了,我便见不着了......刮干净些好不?这样我才天天都见得着你......」
一剑脸上突然一痛,他皱眉,感觉鲜血润腮,直往耳际流去。
「小秋......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一剑低声问着。
他伸手要阻止莫秋,却不知从何下手,心里兜兜转转的都是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到莫秋,玄铁匕首如斯锋利,稍微割个一刀都会令一剑好生心疼。
莫秋不答话,刮好了两侧的脸,接着将匕首往一剑颈项上滑。
他神情涣散,当匕首锐利的锋口抵住一剑脖子时,长睫眨了一下,想起什么似地顿了顿,而后喃喃自语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若敢离开我,我就用这把匕首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我们......上辈子就相识,这辈子注定在一起......我每天想你、念你、看你、心里都是你,我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莫秋说了几回为什么,一声竟是比一声哽咽,随着他的呢喃,那抵在一剑脖子上的匕首也渐渐陷入一剑肌肤当中。
一剑见不得莫秋这般,他眼眶泛红,热泪忍不住便要落下,低声道:「是舅舅对不起你,舅舅亏欠你太多,你若心里有恨,那便将我的命拿去。我除了无法给你情爱,什么都可以给你。」
「阿牛哥......」莫秋轻声问:「一生一世是多久?为什么你答应的一生一世,一下子就到了尽头?」
莫秋的问话使得一剑哽咽。
剑锋在无意间轻轻划过一剑咽喉,鲜血随着绽开的皮肉喷洒而出,一剑却只是注视着莫秋的眼,在那里头,见到莫秋最深处的痛。
「如果我不是我娘的孩儿,你是不是就会对我好一些?」莫秋迷惘道:「如果我不是你的外甥,你是不是就会和我在一起?」
一剑哽咽无语。
他只是无法跨过这藩篱。
纵使无真正的血缘关系,但他能有今日都是延陵家所给的,他又怎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和莫秋在一起?
「如果我不要了这辈子,下辈子......便可以再来找你了是不是......」莫秋忽而绽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那笑容干净而绝美,包含着他唯一的希冀。「那你等等我,等我再过奈何桥、等我再喝孟婆汤,等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我们就能在一起!」
一剑闻言只觉浑身寒毛直竖,就在此时莫秋剑锋一转竟往自己咽喉抹去。
一剑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厉声喊到:「小秋,把匕首放下!」
一剑想夺过抹去手中的匕首,却没料到莫秋双手一翻竟生生避过,又再往自己咽喉而去。
「小秋,你不听阿牛哥的话了吗?」一剑喊到。
莫秋听见阿牛哥三字时微微一愣,一剑趁他分神,出掌重击莫秋手腕,打落他手里的玄铁匕首。
不过是一瞬间的世间而已,莫秋一愣,发觉手里已经空了,他恍惚看见已经拾起玄铁匕首,心里只念着那是他的东西谁也不能碰,竟左手五指成爪往一剑抓去。
莫秋去势凌厉招式狠辣,一剑以手臂格挡,随即被抽出了四个血窟窿。莫秋右手同时向匕首抓去,待一剑发现这招是调虎离山时,回头已经太晚。
锋利的剑刃深深陷入莫秋掌心,鲜血几乎在同时由并和的指缝中溢出,沿剑身滴下沾湿被褥。
莫秋茫然的脸上尽是心急,他焦躁地念到:「还我、还我,这是我的东西,你不可以抢我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莫秋使力握紧剑刃拼命往自己方向抽,已经心中大骇,深怕这般下去剑刃会断去莫秋手指,连忙松手。
莫秋紧紧将匕首揽入怀中,,不觉得痛,只觉得恐慌,恐惧着他的东西又要再一次消失不见,永远拿不回来。
已经眼眶含泪,怒极喊到:「小秋。放开你的手,玄铁匕首削铁如泥,你握得这么紧,手会废的!」
莫秋根本不理会已经,抿紧了唇,目光茫然地望着地上。
「小秋、小秋!」一剑心急不已,连喊数声却不见莫秋回应。
他见莫秋宛若梦中,死命抓着玄铁匕首不松手,心里只急着莫秋的手要残废了、莫秋的手要残废了,突然猛地扳过莫秋的肩,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莫秋脸上。
而后又是一巴掌。
响亮清脆的声音是如此惊心动魄,而后声响全静了下来,只剩下一剑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冷清的房里。
莫秋静了一下,双唇微张,缓缓地眨了眨眼。
身上渐渐兴起疼痛感,他迷迷糊糊地松开了手,发觉自己手中不知何时竟攥着那把被自己视为珍宝的玄铁匕首,湿热温暖的血液沾满了自己一双手,也染红了身上的白色亵衣。
「小秋!」一剑哑然喊道:「把剑给舅舅!」
莫秋听得一剑的声音,顿时只感觉通体发寒。他困难地转动脖子,迎向声音来源。
然而当见着一剑面无血色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再看清一剑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深长的伤口,而汩汩的鲜血正从那道伤口中不停涌出时,莫秋忍不住浑身强烈颤抖起来,凄厉地惨叫一声,双眼翻白往后厥倒,昏死过去
「小秋!」一剑吓得连忙扑向前抱住莫秋。
一剑扳开莫秋再度合紧的手指,将其中的玄铁匕首取出扔至一旁,他小心翼翼地探着莫秋鼻尖的气息,在发现莫秋气息急促而且脉象紊乱后,心急如焚的他慌忙揽起莫秋奔出房门去,直入不远处妹妹休息的厢房。
「一叶醒醒,小秋出事了,立刻去叫大夫来!」一剑踹开妹妹的房门冲了出进,直到床前才猛地停下。
好梦正酣的一叶被突入起来的巨响震醒过来,睡眼惺忪的她还会意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着大半夜里黑压压一片,竟有两人咻地晃到他床前,而且还=定睛一看,还是两个穿着白衣、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淋漓的东西,那惊吓令她瞬间寒毛直竖,拔声尖叫道:「他娘的......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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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二)
小秋的真实身分,对一剑来说,是该加倍疼惜的关系。
可也因此,他在也无法、也不能将小秋视为情人。
就在一剑和自己痛苦挣扎的当头,小秋却得了心结郁郁难治的梦游症……
对一叶来说,这个哥哥从小到大明明就是自己的,现在却成了外甥的贴身奴仆!?
那莫秋也真敢,不但把一剑当成自己的,啧,竟然连他延陵一叶也跟着使唤起来了。
想他那外甥明明是头狼却装作是头羊,
想他那蠢蛋哥哥识人不清把狼当心肝宝贝来养,
三更半夜里,一叶失眠了。
第一章
大夫来了,又走了。
房内三个人,一个脸色苍白仍在昏睡,两个坐在桌边怒目相视。
不,应该说发怒的只有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做延陵一叶。
一叶气到脸色发青、肠子打结。
一剑不明所以地望着妹妹,那对黑色的眼睛又大又圆,在夜里映照着烛火,深邃湿润,质朴而无辜。
一叶突然拍桌大骂:「别以为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可以当作什麽都没发生。」
一剑被妹妹吓得一愣,压着受伤扎上绷带的喉咙,吃力地发着气音:「什麽眼神?」
一叶张口本想说「小狗般的眼神」,可后来又想她歌也不像小狗,该像大狗,才要说出口时又连忙住嘴,心道若眞是讲了自己肯定遭殃。
一叶立即转过话锋,怒睇一剑道:
「上一次小秋发病跑得不见踪影,劳师动众让大伙夜里跑出去找人时我就说过,只有拿铁链把他给捆在床上咱们才能安心睡觉,可你不答应,说什麽怕伤害到孩子。这回可好,叫人夜里摸到床前,连脑袋都差点给割下来!我不管,就两个选择,一把他给捆实了,二把他给扔出天香楼!」
一剑皱眉。「小秋这是病了,又不是存心故意,更何况他伤的不比我轻……」
一剑还没说完一叶便蹦地跳了起来吼道:
「不比你轻?是,他伤的是手掌,断了接回去顶多不利索;可你伤的是脖子,断了再接回去还能活吗?你告诉我,还能活吗?」
一剑被一叶这声河东狮吼震得耳朵有些痛,他一手按着仍微微渗血的脖子,一手摀着耳朵,声音沙沙说道: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的伤,可一件事归一件事,不可混为一谈。大夫说过多少次,这病是心志郁结所致,心结不解,病就会更加严重。我这些日子这么对小秋……你说……他有可能会好吗?」
「……」一叶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她哥死脑筋,这事又与他何干了!
一剑黑眸里浮光掠过,兴起波涛。他握紧拳头低声道:「这次根本就不是小秋的错,是俺的错,俺害了他!」
一剑自责万分,一叶和他僵持许久,最后便泄了气,捧着脑袋苦道:「俺哥是个蠢蛋,什麽责任都往身上揽……蠢蛋蠢蛋蠢蛋……」
而后又推了一剑一把,有气无力地道:「俺要回去睡了,你也一起回去睡,等会儿俺叫人拿条铁链从门外锁了,就不用管他了……」
一剑皱眉不赞同地道:「你去睡吧,小秋有我守着。铁链什麽东西,不恰当!」
一叶瞥了她哥一眼,哼声道:「你刚刚脖子上还淌着条血河,现下脸色苍白得跟鬼似的,还不回去休息。我看继续让这小子折腾下去,他还没死,反倒你先进棺材了。若眞如此,我倒不如此刻便灭了他!」
一叶作势要朝莫秋走去,却才跨两步便让一剑揪住领子,拎小鸡似地拎回她房里去,扔上床,盖被,灭灯,关门。
然而就在要离开的时候,隐约听见房里头传出声音来:「……我前几日已经放信鸽问小七小秋这病……哥你别担心……」
隔了一会儿,就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一叶被折腾得太累,沾床便昏睡过去了。
一剑没想到一叶早把莫秋的事记在心上,听得此言颇感安慰,心里头的担忧也减轻许多,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提起小七,一剑也不知这人今下如何了。
小七和他们本是同个乞丐窝出来的,当年他与一叶被延陵家收养,小七也有了别的际遇,后来千里辗转,才知道小七被一位高人收于门下,莫秋那帖洗髓换骨之药,便是得小七师门相赠。
都十来年了,老友如今不知身在何方,是否安好?
一剑跟着去厨房把熬好的药端回房里。
饮毕自己那份,想着要不要唤醒莫秋让他喝药再睡时,视线停留在莫秋身上,竟就这么胶着住再也移不开。
莫秋清致秀丽的脸蛋因失血而苍白,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黛眉深锁紧蹙不开,一剑凝视着他,目光渐渐化成如水温柔。那眸中有着自己看不见的心疼与不舍,满满地,几乎就要溢出来似地。
一剑不忍见莫秋痛苦的模样,伸手按着莫秋眉间皱摺欲将其舒缓,然而却也就在触及莫秋时,感觉底下的人微微颤了一下。
一剑收回手,知是莫秋醒了,便将药端来,道:「先起来把药喝了。」
莫秋羽睫轻颤,缓缓睁开眼,低垂着眸爬起身来。
一剑将药碗递给他,他一声不吭地将奇苦无比的药汁饮入喉,直至碗空后再还给一剑。
一剑不知该说些什麽,想了老半天才道出一句:「什麽时候醒的?」
「……大夫来时。」
「耶?」一剑诧异。「那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你怎都没吭半声?」
莫秋唇抿得更紧,化作两瓣苍白。
等不到莫秋的回应,以为对方不想同自己说话,一剑尴尬地在床边踱了两步,跟着发现自己一直拿着空碗,又走去桌边放下。
他背对着莫秋,心里头千回百转的一团乱,还没从方才那摊血泊震惊中回复过来。
镇了镇心神,一剑握紧着拳头又松开,指节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深吸了两口气再回到莫秋床边,然而这时却发现,莫秋脸色又更白了。
一剑见况连忙说:「要是不舒服就别坐着,赶快躺下!」
一剑伸手要扶莫秋,没料到腕处却被莫秋紧紧抓住,那力道之大简直叫一剑骇然。
当见到莫秋扎着绷带的手掌渗出血来,一剑急得怒斥:
「还不松手!你让玄铁匕首伤了骨,这手十日内不得施力,否则便会废掉,你方才没听大夫说吗?」
莫秋抓得更紧了,他昂首,目光灼灼望着一剑,压抑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不、放。」
「小秋!」一剑低吼了声。
「若是抓不住你,我要这双手做什麽……若是留不住你,我要这条性命做什麽……」莫秋目光狠狠瞅着一剑,其中的执拗与专注宛若黑夜孤坟上萦绕不散的鬼火,冰冷而孤寂地燃烧着,深邃得叫人害怕。
一剑窒了一下,喉间愈发灼热,直至眼眶。他气息略微不稳,开口发觉声音过高,连忙压低了道:
「你才几岁,怎么竟说出这种话来?」
「可说了喜欢我,却又撇下我,让我说出这种话来的人是你啊!」莫秋说。
莫秋这句话几乎将一剑击倒,一剑胸口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莫秋眼里那两簇冷冷的火焰摇晃着,他声音里的颤抖蔓延到了手上,然而手里的力道仍是那么的大,就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这个人又会再度离去。
「都是你……你为什麽要对我那么好……要不是你让我以为我们眞的可以在一起,我又怎么会把心全都放在你身上!都是你……都是你……」
莫秋的声音带着恨,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然而在那深深压抑的嗓音底下,却全是对爱的卑微与渴求。
「你以为我不想同你说的那样断了一切,可哪能那么容易!我就算日日夜夜告诉自己别去想你,可脑海里尽是你的样子,你从哪儿走过去,我就忍不住想向前去听听你的声音。我也想让自己听话,不让你烦,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我控制不了自己啊……」
莫秋的眼眶红着,日以继夜的思念,澎湃汹涌的情感,孤独一人的寂寞,一切的一切,都叫他无所适从。
他的声音越说越是无力绝望,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低喃:
「……舅舅,我眞的也想听话,可是不行、不行啊……你不在我身边……你对我视若无睹……让我比死还难受……」
颤抖睫毛上低落的泪水,在床褥上砸出了一圈深色水痕。那颗泪珠若有千斤之重,狠狠砸在一剑胸口之上,叫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剑失去说话的能耐,他慌着、急着,心里只想解除莫秋心里头的哀伤,望着扎在莫秋手上的染血白布,他竟颤抖着去扳莫秋紧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来。
「不要——」莫秋尖声喊道。
一剑一滞,动作停了。
好一会儿一剑才得道:「小秋……松手……」
那修长的十指宛若皓玉,一剑不想这手因他而废。
莫秋听得一剑的怅然口吻,心里一痛,突然大吼了起来,拼命将一剑往外推。「你走啊!你走啊你走啊!既然那么讨厌我,连碰都不想让我碰,那还留在这里做什麽,走啊走啊,快走啊!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了!」
宛若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发泼耍赖的孩子,泪水盈满了眼眶,莫秋如此吼着。
然而却在此时那只被他所松开的手却反过来握住了他。
一剑握着莫秋的手掌,温柔地将他的手掌包覆。
原本以为失去了的东西又重新回到手中,那虽重却小心翼翼的力道眞实地从外围肌肤缓缓传到骨血之中,令莫秋无法忽略。
「我不走。」一剑低声说道。
从那人喉中发出的哽咽如斯不可思议,莫秋僵硬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一剑看。
莫秋脸色惨白,看似狠戾的眼神底下满是惶恐无助,他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要喘气,猛烈的喘息后单薄的身子略显摇晃,从来固执的眼直锁在一剑面容之上,看着一剑脸上那以为今生今世都将无缘再见的表情。
那是很深很深的眷恋,褪去迷惘,飞蛾扑火般执着不悔的决心。
一剑认眞地说:「我已经想通了。我与你有过肌肤之亲,又得了你的心意,就算有任何理由也不能拿来搪塞你。更何况……更何况我也的确是喜欢你、放不下你。」
一剑的脸红了一下,继续说道:
「延陵家祖训,为人要光明磊落,说得出的就要做得到,做了就不能逃避责任。你是我认定的责任,是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人,以前那些事咱都忘掉,从今尔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从来没对人说过这种话,一剑紧张得满头大汗,脸也发热。
今夜一场惊魂险险失去这个重要之人,一剑猛然顿悟没有什麽比眼前人更重要,他不能对不起延陵家,但更不能对不起这个人。
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承诺付出的便不能收回。纵然他与莫秋这段感情不容于世,日后将有诸多磨难,他也会一肩扛下,一力承担。
或许是失而复得得太过突然,面对神情坚定的一剑,莫秋双眼发直,许久,才愣愣说道:「你又在骗我了?」
一剑听得莫秋不信任的语气,整个人彷彿隆冬里被浇了盆冷水,急道:「俺说的都是眞的!」
「我不信你!」莫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拔高声音叫道:「你上回也是如此,才说喜欢我,下一刻又把我赶开!延陵一剑,你别欺人太甚——」
即便一剑也是经过一番挣扎才回心转意,然而莫秋伤痕累累的心根本无余力去相信。
「这回不是,俺眞的想通了。」一剑手忙脚乱地解释。
莫秋心里涨得满满的,分不清是痛是恨是悲是喜,一剑一伸手将他揽入怀里,他张开嘴便狠狠地往这人胸膛咬去。
「嘶——」一剑冷不防被一口咬上左|乳|乳首,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令他深吸了一口气,可一想起怀里的人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心里一软,竟也推不开这人,放任了他去。
一剑低声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要觉得不解气,就再咬大力一点,就算把肉要下来也不打紧,全都是我的错。」
莫秋本来恨着的,那激动的情绪几乎要冲破涨满的胸膛爆裂而出,可一剑一句简单的话语却挟带无比温柔,轻而易举便攻陷了他的心,叫他再怨,也恨不起来。
莫秋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他松开了利齿,握紧双拳将自己闷在一剑怀里,这些日子来一直忍着的哭声再也关不住,由喉间挣脱溢出唇缝,细细地响了起来。
一剑大掌拍起莫秋的背,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那一下又一下的震动由后背透到前胸,深深震入莫秋的心坎里。
就像幼时每回难过哭泣,那双总照顾安慰他的大手一般,从来、从来守在他的身后不曾远离。
憋在喉间的哭声一下子猛然冲了出来,压抑不了、忍受不住。
莫秋死死回抱住一剑,用尽所有的力气揽住他,揽住这个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人,而后任泪水溃堤滑落,哭到声嘶力竭,完全无法言语。
和好如初的两人搂抱着一夜,待隔日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一剑揽着怀里仍然熟睡的莫秋好一会儿,才极为不舍地将八爪鱼似缠在自己身上的他扒下。
一剑起身去拧了条布巾擦脸,铜镜上这时映出他的面容。
胡子七零八落东秃了一块西秃了一块,脸上还有几道浅红剑痕,伤势最重的脖子上绷带留有渗出的干涸血渍,衬着他发白惨青的脸色,整一个惨不忍睹。
一剑暗忖,难怪昨日一叶反应那幺大。可再想及便是因为发生这种事,才让自己及时悔悟追回莫秋,便又觉得这伤根本不算什麽了。
心情颇好,经历昨夜后,简直觉得重生了一般,一剑拿匕首将脸刮了个干净,可随手抓起矮柜上放置的干净衣衫时,剑眉忍不住抽了起来。
小厮送来的是套织工精密料子轻薄的上等绸缎衣服,料面泛着上好织物才会有的温润光泽,墨青颜色层层叠叠,件件不同。
衣旁边放置着一把黑绢玉骨描金扇、一块翠绿古玉、一只装着碎银和银票的绣金鸳鸯荷包,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该如何用的花俏饰物。
没别的衣服可穿,一剑只能将染血的亵衣脱下,蹙眉抓着新衣往身上套。
先是一层触感柔细的丝质亵衣,再来一层墨绿上绣水波的中衣,跟着一袭长衫下摆墨荷绽开,最后来了件深色外袍内镶银丝暗花。
这些衣物浅看以为朴素,行动间光影流转却是万般雍容。
一叠叠上一叠,如远山苍翠幽泉碧绿深深浅浅的青,一剑衣带系到最后脸色都有些发青了,他看过人家端午包粽,层层复层层,粽叶便是这般青。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将衣服穿好了,一剑回头看了看莫秋。莫秋睡得正沉,一剑也不想吵他,他望了莫秋好一会儿,原本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跟着替莫秋拽好被角,才往外走去。
时近晌晚,天香楼到这时辰客似云来,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一剑从内堂走出时没人注意到他,他见有桌客人走了,便在那张桌子旁坐下。
小儿趋前收拾桌子,一剑开口点菜,喉间一动却发觉异常疼痛,声音根本发不出来。他心想定是昨夜喉咙已伤又讲太多话,这才如此。
不是太在意伤势,他以指沾水在桌上写了几道名菜,让那小二传菜去。
周边是喧哗嘈杂的大堂,用膳喝酒话家常的都有,一剑在这热闹的氛围下斟酒独酌,心里,想着的还是那房内睡得正香之人。
其实一剑当初回来时,本来以为得以看到个雄壮威武气葢山河的壮硕外甥,哪料莫秋却长成个细皮嫩肉肌肤吹弹可破的俊美少年,而且这少年穿起罗裙来,甚至比姑娘家还像姑娘家。
当初莫秋的药浴停了下来实在可惜,他原本早就打算好藉奇药强健莫秋体魄,打通全身经脉,塑筋造骨,让莫秋将来得以成为一代高手。然而几年的延误,怕这打算将来成不了了。
几次输入眞气探查莫秋内息,一剑发现莫秋底基打得不够稳固,一身功夫与同龄孩子比起来看似了得,但细究之下却四处皆破绽,眞气虽尚丰沛然不畅行,是以与敌连番争斗下来总先溃败,也难怪他由奉城至兰州会一路受制于陆远。
他脑袋里兜兜转转,全是该怎么把小秋重新教起。
外家功夫简单,一套赤霄剑法足以适用,困难在于内功底基……
若是能将自己几分内力传给莫秋最好,这样莫秋便能防身,可却也怕他身子骨不够厚实,求快反伤。
小二将菜肴端上桌,一剑大口酒大口肉,吃相豪迈潇洒,神情专注样貌认眞。
周围有些客人注意到一剑,瞧一剑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绫罗绸缎在身,却是华而不浮,举止大气洒脱,颇有名门风范。又见一剑生得爽朗清俊,伟岸英挺,浓眉大眼,鹰鼻丰唇,就不知道这人中龙凤什麽来头,为何以前从没见过这号人物。
于是一个又一个姑娘家摇着腰肢从一剑身旁走过,偶尔不小心掉下些丝帕香囊,引得一剑傻傻拾起还给对方。
然而无论此时姑娘们回报的笑靥如何温柔婉约,不解风情的一剑却没有多看人家半眼,只是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肉,想他正躺在床上睡觉牙很利的小情人莫秋。
帕子捡过,香囊拾过,不同人不同姑娘这还好说,可竟然有个小公子一支上等玉箫来来回回掉了三次。
一剑着实纳闷,心想这小公子这么会落东西,该不该找条草绳帮他把萧绑一绑,省得一路走一路掉。
今日还是一样玉树临风翩翩潇洒的天香楼当家一叶从楼上悠悠走下,身旁跟着天香楼总掌柜,两人边走边议事。
一剑第四次捡起那只玉箫时,一抬头便见到一叶,可刚伸手要招人,那掉萧的小公子整张俊脸顿时化得狰狞,冲着他横眉竖目地喊:
「喂,你到底什麽意思!」
吓了一跳的一剑连忙将脖子转回来,看着那小公子,睁大困惑的眼,满是不解。
「你不是捡了我的萧了吗?做什麽又要招惹金玉叶?」小公子大声嚷嚷。「你说啊,你这什麽意思?哪有人像你这样的,眞是可恶!」
一剑张大了口,想发声却是十分困难,只能继续用疑惑的眼神同这十来岁的奶娃娃交流。
本来已经快走到门口的一叶听见声音又折了回来,看了看那名衣冠楚楚的小公子,而后含笑道:
「我说玉箫公子,金玉叶这店可不是秦楼楚馆,麻烦你离我的客人远一点,要不让我将你爹请来领你回去,你可就难堪了!」
「你!」玉箫公子瞪了一叶一眼,但见这人脸上虽挂着笑,黑眸却深沉冷淡,那开口说出的话没有玩笑成分在。他咬了咬牙,哼了声跺重步离开。
掌柜的在一叶耳边说了几句话,引得一叶趣味兴饶地抬头望向一剑。
可没看还好,一看,一叶胸口不知怎么竟怦通了声,跳乱了拍子。
一叶见眼前这个人长得叫一个英武俊朗、卓尔不凡,锦衣华服容貌俊美,其中却又透露一抹豁达一抹沧桑。
这么样个人,也难怪掌柜的要说不只那|乳臭未干的玉箫公子,楼上雅间里那些姑娘特意跑下来扔的手绢都可以把这人埋了。
一叶身穿宝蓝织锦,轻摇手中玉扇,眼珠子转了转,迳自在一剑对面坐下。她露出一排又闪又亮的白牙笑问:「兄台第一次来天香楼吗?怎么以前没见过?」
一剑还没听清楚一叶话中的意思,只看她笑里三分轻浮、七分调戏,一整个流里流气,直道女儿家笑成这样将来怎么嫁得出去?顿时心里头一火,眉头一皱,举起手掌就要往一叶脑袋搧去。
这时内堂的门帘被掀开,跑出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莫秋醒时发现一剑已经不见,慌慌张张地找遍了里三楼,寻不着一剑的身影,又奔向外楼来。
莫秋神色慌乱地左顾右盼,急得额上满是细汗,客满的天香楼大堂里人满为患,然而他却只扫过一眼便在人群中发现那熟悉的声音,随后飞也似地朝那人冲去。
「舅舅——」
莫秋厉声大叫,奔了两步往前一跃,飞扑到一剑背上将他紧紧抱住。
「呃——」一剑没料到突然遇袭,被莫秋这么一撞,整个人猛地趴倒在桌面上。原本想轻轻搧一下一叶脑袋的手掌,也重重挥了出去。
一叶不备,被大暂巴到,身子一倾ρi股一滑,竟就从长凳上摔了下去,跌了个七荤八素四脚朝天。
然一剑也没好到哪里去,胸膛撞上坚硬的八仙桌桌沿,肺腑间的气都给挤了出来,差点没气。
莫秋发现自己闯了大祸,连忙松开手将趴上桌的一剑扶起来,随手抓起不知是谁扔在地上不要的帕子,七手八脚地擦去一剑胸口黏着的卤牛肉和几片菜叶。
莫秋脸色惨白惨白地,声音抖啊抖,颤巍巍地说:「舅舅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一直找不到你,以为你走了,所以才一时情急往你身上跳!」
一剑看莫秋饱受惊吓,开口欲说话却发现自己又忘了喉咙伤重没法子出声。他摸摸莫秋的头又指指自己的喉咙,不停以眼神示意,说着自己不打紧。
「咦?」被打的头晕目眩的一叶这时迅速从地上窜起来,褪去斯文面貌,以前所未有的大嗓门鸭子叫喊道:
「骗人,你是我哥!?」
他哥明明豪迈粗犷,一双大眼配上一脸浓密的落腮胡,横看竖看就是只山里出来的熊。可这人的英俊程度直逼她延陵一叶,怎么可能是她那平日不修边幅的哥哥!
回房后一剑立即让人拿来普通的麻料衫子换上。
然而他在更衣之时却感到背后有四道灼热视线,狐疑地回过头去。
一叶眼观鼻鼻观心正盯着云靴尖猛看,瞪得眼都快抽筋了。
莫秋则是倒了杯热茶连忙往嘴里送去,还不小心给烫了一口整张脸皱起来。
易服后总算自在了些,一剑来到桌边坐下,手在莫秋面前招了招,带回莫秋的注意,而后比了比自己的嘴,开开合合吐出血气音,困难而缓慢地道:
『来,谈谈。既然回到家,就别再回去,你想随小舅舅做生意,还是想跟舅舅重建赤霄坊?想做什麽,尽管说。』
莫秋心中早有主意,分辨一剑的嘴形,了解一剑的语意后,握紧拳头说道:「不,我要回铁剑门。」
一剑脸上几乎是立即便浮现不认同的表情。他知道这些年莫秋在铁剑门里受了多少苦,自然不会想让他回去。
莫秋黑瞳中闪着坚定的光芒,道:「我答应过小舅舅,只要能跟你和好,就回去继续替他打探外公的消息。更何况就算我肯收手,过些时日陆玉知道你们的存在,又怎会善罢干休。」
一剑拧起眉头,面容严肃地道:『这些事情是上一代的恩怨,我并不希望你涉入其中。你年纪尚小,身上还带了病,现下最该做的就是好好静养,随舅舅习武强身。以前是没得选择,如今舅舅回来,一切便该让舅舅去做,哪能让你涉险。』
一叶不以为然地朝她哥嗤了声。「等你见过他杀人的模样,就不会觉得他小了。」
一剑皱眉,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目光转向一叶。『我倒还没问你,这些年你凈教了他些什麽?』
一叶吃鳖,随即把头缩到扇子后面,噤声不语。
莫秋那些阴损的功夫大半都是她教的没错,可他们功夫不到家,不下手快些,还没杀人之前就被杀了!
提起铁剑门,想起自己孤身求存的这几年,莫秋总不由得心生憎意。忆起那些在陆玉漠视下百般欺凌玩弄自己的铁剑门弟子,和不被当成|人的感觉,那恨意便一点一滴地从心里的裂缝蔓延出来。
莫秋说道:「舅舅你不能阻止我,没人比我更了解铁剑门的一切,唯有我,才能找出外公,瓦解整个铁剑门。我前些日子已经联系上了陆遥,他是铁剑门三院弟子之首,有了他这枚关键的棋子,情势绝对有利于我们。更何况延陵家和铁剑门日后势力必对垒,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
陆玉对我防备尚不深,我也还怀着她继子的身份,只要我能安排妥当,名正言顺地取得门主之位,到时别说铁剑门再无法威胁延陵家,反过来叫铁剑门对延陵家俯首称臣也不无可能!届时,我必要陆玉血债血偿,叫那些欺过我之人一个一个,全都付出代价!」
一叶听得莫秋这番言词不免大赞声好。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小狼崽子,够呛。
一剑诧异莫秋眼里的狠绝,一时间无法将他和以前那天眞无邪,除了吃就只会哭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猛地见到一剑震惊的模样,莫秋一窒,眼神随即黯然下来。他别开脸说道:「舅舅你别这样看我……」
莫秋挣扎好久,才得开口:「……我……」他的言语不复方才气焰,虚弱无力。「……我有时会梦见自己突然一无所有,没有你、没有小舅舅,又回到以前那种三餐不继的生活。我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我怕我一松懈,下一刻又会失去这些得来不易的东西……舅舅你能明白吗……我眞的……眞的……」
一剑猛地点头,一直点头,他开口了可是只有气音,怕莫秋听不见,还伸手抬起了莫秋低下的头,用那对闪出泪光的眼告诉莫秋,他知道莫秋的害怕。他还想让莫秋知道,舅舅就在这里,你不会再失去什麽,别再害怕。
一剑含泪的大眼里,焦急与心疼是那么明显,莫秋与他视线相交的那剎那,突然感觉孤寂的心死灰复燃起来。
难以自己地,莫秋伸手抚住一剑脸庞,依恋地说道:「你以前告诉过我,学本事保护自己,而后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莫秋的目光化得柔软,低声续道:「如今我所做的一切,一半是爲了保护自己,另一半,是爲了那个我想保护的人。我想让他开心,让他安心,让他欢喜,让他永远永远都能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舅舅,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一剑脑袋再牛也晓得莫秋话里的人是自己,这样直白的情话直接打入一剑心坎,当下让他一张脸炸红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往哪里闪。
「舅舅,我眞高兴你不再躲我,不管铁剑门如何、将来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对吧……」句末是肯定的语气,莫秋轻轻地说。
一剑的脸瞬间翻红数倍,连耳根和脖子也都红通通。
被冷落在一旁的一叶眯了瞇眼,十分不满意地看着这互相对望的两人。
「奶奶的,当俺死了是不是……」一叶小小声地抱怨。
就在屋内浓情蜜意的程度扶摇直上,简直就要腻死人之时,窗外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拍翅声,最后一抹红色的影子窜入厢房里,飞至一叶头顶上停下。
那是只通体血红的鹂鸟,约莫巴掌大小,咕咕了两声后还没坐稳,便被一叶抓了下来。
一叶取了鹂鸟脚上的纸笺后放牠离去,边看内容边说道:「哥,小七说他现下分身乏术,没办法过来,叫你把小秋带去让他看看……他如今正在涵扬,要你快些前去,若动作太慢就算是兄弟也只能说抱歉了……咦……」
随着那声疑惑,一叶将纸笺边缘不甚明显的褐色污渍指给一剑看。
『莫非他遇上麻烦?』一剑忧虑皱眉。
那污渍看起来竟像干涸后的血迹。
第二章
一剑心想兄弟有难自个儿怎可在这里待着,本欲立即前往涵扬,可一叶恶狠狠地盯着他的伤口,又瞪了莫秋一眼,说:
「至少也得休养三日,没得讨价还价!」
两人争论了半天,最后一剑败阵,一叶得意洋洋地走人,留下他和莫秋在房里。
莫秋确定了一剑这会儿眞的决定从了自己,心情好上许多,他跑去端来一盘胭脂染色的剪花馒头,把剪成兔子模样的小巧馒头抛高用嘴接了吃,得了趣,脸上显现些许天眞色彩,哪还有方才精明算计的模样。
一剑好笑地望向莫秋,莫秋侧眼瞧见一剑正看着自己,心里紧张了一下,一颗小兔馒头便落到嘴边弹开来,掉落地上。
莫秋连忙弯腰要将馒头捡起,哪知扎着伤布的手没那么灵巧,加上突然被看那眼,看得他心里头小鹿乱撞,结果竟抓了半天兔子也抓不到。
一剑将馒头拾起,拿去过水后用干净的巾子擦了擦,而后还给莫秋。
小兔子背上点着的胭脂虽然花了,洗过清水后也有些黏乎乎,可当这兔子馒头从一剑手中交到自己手里,那珍贵美味的程度竟是翻上几番。
莫秋喜孜孜地接过兔子,咬了两口仔细嚼着,嘴角的笑容泄露主人心事,喃喃的一句:「好吃……」轻声传出。
一剑说道:『过几天我要带你去涵扬,你这两日赶紧把手伤养好,出门在外不是那么方便。』
莫秋轻轻点头。
一剑又说:『你的病普通大夫没法子,所以小舅舅前些日子联络上当年那赠你洗髓药方之人,那人如今正在涵扬等着,不论有无方法根治,我都要带你过去让他一看。』
莫秋还是点头。
一剑再道:『你小舅舅也有心,向对方提了你浸药筑基不足时日武功难成之事,对方也说会一倂替你看看。我那兄弟既然答应下来,大抵已经有把握,那这两日舅舅便先教你一些功夫保身,功夫是早学早好,早日有成。』
莫秋照旧点头。他明白一剑无论做出什麽决定,都是一心一意替他着想。
得了莫秋同意,一剑欣感安慰。还是这样乖巧柔顺的莫秋好,前些日子那像被踩着尾巴的狼、逢人必咬的模样是在叫人心疼。
「舅舅……」
『嗯?』
「我们这算和好了对吧?」莫秋突然放下馒头这么说道。
『啊?』一剑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都怪舅舅不好……』
「那那柄玄铁匕首能不能还我?」莫秋道。
一提起这个,一剑立即皱眉回绝:『当然不成,玄铁匕首锋利非常,要是你睡着睡着又拿匕首戳自己怎么办!不成,绝对不成!』他坚决反对莫秋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但那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莫秋没料到一剑竟然不肯给,心里一急,声音便高了起来。
『啊?』
「你给了我,便是我的,哪能够再拿回去!」莫秋急得眼眶都红了。他道:「要不这样,你还给我,我把它好好收起来便是,绝对不会像这回这样伤到你的!」
玄铁匕首之于他并不只是一把旷世奇珍而已,这是他从恋慕之人身上所得到的第一样东西,代表的是那个人的心,是那个人把心交到他手上的证明。
一剑没想到莫秋将一把小匕首看的这么重,沉吟半晌道:『我不是怕你伤了我,我是怕你伤了自己!』
「我不会!」莫秋立即道。
一剑望了望莫秋,莫秋的眼里满是希冀。
「舅舅,求求你了,那是你第一次给我的东西,把那把匕首放在身上,就像你无时无刻便在我身旁一样。」硬来无用,莫秋改采哀兵姿态,他那双比一剑还大的眼眨了几下,雾蒙蒙水盈盈地,软声恳求。
被人说攒着把匕首就像攒着自己,一剑脸上泛起不知所措的红。
莫秋看着这样的一剑心头一热,想及自两人分开以来不知多久没碰过这个人,脑袋里的妄念一一浮现,随即脱口出道:
「要不舅舅你晚上牢牢把我抱着睡,这样就不怕我拿匕首伤到自己了。」
一剑却也在同时开口:『既然你这么想要,那我就暂时先还给你好了!』
听闻一剑话语,莫秋眉头一拧脸色一黑,整张脸垮了下来。
一剑从矮柜中取出玄铁匕首递予莫秋,莫秋面色不快地收了下来。
「怎么?」一剑不解问道。
这呆头牛根本没听见莫秋方才那番出自肺腑的「你就抱着我睡吧!」自白。
莫秋哀怨地看了一剑一眼,一剑以为莫秋累了,便说:「匕首给你了,你记得别搂着它睡,放柜子里成了,省得出事。」
「能出事我高兴都来不及……」莫秋啧了声,说着令一剑摸不着头绪的双关语,臭着张脸恨恨地回到自个儿房里,孤单单地抱着棉被和那把匕首,睡觉。
一剑这两日被勒令在落叶苑里不得外出,闲着无事便开始教莫秋功夫,幸好他脖子上的伤势因药用得好,没多久便生肌结痂,除了说话间带点沙哑外并无大碍。
至于莫秋则因伤了骨头好得慢,这些天筷子使不好,一顿饭没半个时辰总是吃不完。
一剑自责没有看好外甥,两人练完功后还担起喂食的责任。
莫秋乐得让舅舅喂。
可一叶就闷了。
这个哥哥从小到大明明就是自己的,好不容易历劫归来,却成了外甥的贴身奴仆。那莫秋也眞敢,不但把一剑当成自己的,早上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来问寻着赤霄剑和陆当归的下落没有,若要回铁剑门,少不了这人和剑。
啧,竟然连她延陵一叶也跟着使唤起来了。
夜里,一叶抱着被子东想西想。
想她那外甥明明是头狼却装作是头羊,想她那蠢蛋哥哥识人不清把狼当心肝宝贝来养,想以后这两人不知会怎样,想自己眞是可怜,三更半夜都还惦记着这两人的事情无心睡眠。
气着惦着,一叶最终还是因连日的疲累而坠入梦乡,轻轻打起鼾来。
木门发出咿呀声响,从外头被推入内。门外的月光皎洁温柔,映照在来人的背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穿着亵衣青丝散乱的莫秋行动迟缓地举步入内,眼神涣散,神情看似呆滞。
他在一叶房里左绕绕、右绕绕,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横梁,一下子爬到圆桌上低头数着杯子,最后噌地跳了下来,游魂似地晃到一叶床前蹲下,歪着头看着正在打呼噜的一叶。
一声不吭,安静微笑地。
一叶本睡得深沉,但某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令她越睡越不安稳。
好像有什麽不属于这房里的东西出现了,那东西打扰了她的睡眠。一叶悠悠转醒,狐疑地睁开眼,头慢慢倾向右侧。
而后……她看到了屋外月亮很大……有个白白的东西披头散发蹲在她床前,眼里凶光闪闪,咧着嘴正朝着她笑……
那瞬间恐惧简直冲到最高点,一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拔高声音尖叫道:
「娘啊——有鬼啊——」
白白的东西彷彿是以恐惧为食般,感受到一叶的惧怕,竟整个人攀到床上,鑚进她的被子里,将她给牢牢抱住,那颗黑乎乎的头颅还往她怀里蹭了蹭,找了个安稳的位置枕着,不离开了。
「娘啊——娘啊——哥哥救命啊——有鬼啊——有鬼啊——」
一叶睡梦中突然受到惊吓,三魂七魄都飞了,她拉开嗓子,拼命狂吼狂喊,也不知道自己喊些什麽,只是眼泪飙个不停,浑身颤抖不止。
原本正在睡觉的一剑听见妹妹的惨叫,噌地便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的不晓得发生什麽事,慌忙取刀,光着脚丫仅着单衣,驾轻功便往一叶房里奔去。
瞇着还睁不开的眼跑到一叶床前,发觉一叶不停挣扎,被子高高肿起,底下动得厉害。
这般情景令得一剑大骇,心想莫非是淫贼出没,看上了他妹妹?
一剑顿时睡意全消,立即伸手将被子掀开,大喝道:「大胆小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是不!」
然而当看清了抱紧一叶的人是谁后,一剑又呆了。
完全无视一叶的奋力挣扎与刺耳尖叫,莫秋宛若八爪鱼似地四肢攀住一叶,头枕在一叶胸前,面带微笑睡得正香。
外面忽又有人声传至,约莫是楼内小厮听见声响赶来。
一剑连忙朝外喊道:「这里没事,你们不用过来!」跟着将房门关紧上了门栓,立即跑回床前去。
「一叶,哥在这!」一剑连忙捣住妹妹的嘴,不让她继续大喊大叫下去。
「呜——」嘴巴被封的一叶惊恐地看着她哥哥。
一剑则皱着眉盯着他的小外甥。「是小秋又犯病跑你这里来了,别慌,不是什麽不干净的东西。」
一叶楞了愣,而后更激动地扭了起来。「呜呜呜——」她腰肢用力往上弹了几下,在发觉眞不是鬼而是那匹小狼崽子后,气愤得不得了。
一剑松开手,才想将莫秋从一叶身上拉开,没料到一叶倏地整个人弹起来,七手八脚地扒开莫秋放在自己身上的爪子,愤恨地把那睡得正熟的外甥一脚踹开。
莫秋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脑袋撞倒床柱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疼了一下。
「他娘的你这鬼东西,穿得白白的出来吓人,还冲着我笑得毛骨悚然!死孩子天杀的没良心,这么吓你小舅舅好玩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最怕……」一叶噎了一下,不敢讲那个字。「混蛋、混蛋、小混蛋!」
莫秋眨了眨眼,眼里迷茫渐渐散去,他摀着头呜呜两声,跟着迟缓地看看一叶,又发现一剑也在场,那因痛被激出的泪花含在眼眶里,而后两人听得他呆呆地道:
「为什麽你们都在这里?刚刚王厨子明明做了个很大很软的剪花馒头给我吃的……馒头……」
莫秋茫然地摸了摸周围床褥。「我的馒头怎么不见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怒发冲冠的一叶,歪着头疑惑道:
「小舅舅你偷了我的馒头?」
「奶奶的你梦糊涂了吗?」一叶大吼一声:「那哪是馒头,是你老子我的胸……」只讲得出一个胸字,接下的字眼实在讲不下去。
一剑看一叶脸色发黑,还举起脚来就想往莫秋要害踹的模样,急忙将莫秋拉进怀里护实,说道:「你这么大人了做啥和个孩子计较,又不是不晓得他病了!」
紧接着急急带着莫秋撤退,奔出了一叶的房间,将一叶的怒吼咆哮远远抛到后头。
一剑将莫秋送回莫秋房里,摸了摸他的脑袋,发觉肿了个大包,心疼地道:「一叶下手也忒重,可先是之前被我吓,这回又被你吓,还眞不能怪她。她从小就怕这些鬼东西,胆子可是比老鼠还小。」
莫秋皱了皱眉头。
「疼?」一剑收回手,立即跑回房里拿了瓶散瘀药酒来。他摸摸莫秋后脑勺,倒了些药酒在手上覆了上去,慢慢替他活血散瘀。
莫秋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一剑心想一叶那一下还眞是厉害,让能捱痛的莫秋疼成这样。
莫秋偶尔「嘶」地吸一口气,但一剑没放轻力道。
莫秋觉得不悦,照理一剑看自己这模样也该知道自己疼,可力道却还那么大,半点都不像眞的在乎自己的模样。
又想起两人虽然和好,可怎么也回不到最初,一剑对自己还是存有芥蒂,不但连一个亲吻都没有,偶尔想碰碰这人的手还会马上被挣脱开。越想越是难受,胸口像是有虫在挠一样,叫他十足不满与不悦。
一剑见莫秋的眉头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眼里都露出凶光了,又揉了两下才道:「要是太痛就喊出来,憋着容易内伤。」
莫秋听一剑这么说,心里一气,张嘴便一口咬上一剑的肩。
「嘶——」这回吸气的人可变成一剑了。
莫秋那口咬得重,嘴里都尝到了血味。
又替莫秋揉了几下,一剑才松手。自己皮粗肉厚被咬个几口并无大碍,倒是烦恼莫秋嘴张得那么大还咬那么久,不知会不会痠。
一剑拍拍莫秋的背道:「好了好了,瘀血已经推开了,还疼吗?」
其实莫秋刚咬住一剑那会儿就后悔了,听一剑所言方才那番力道竟只是在帮他散瘀血,便连忙松开了嘴。
一剑拍拍他的脸,说了声早点睡,跟着便转身要走。
莫秋闷闷地喊了声:「舅舅。」他方才故意装成发病模样闯入一叶房里可不是只爲了让一叶踢那一脚,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待达成,哪能这么容易便叫一剑走人。
「咋?」一剑回头问道。
「要不你拿条绳子把我给捆了,否则我这三番两次跑出去也不是办法。」
一剑瞪大眼道:「捆着你怎么睡!」
「你这两天不是不是都没怎么睡,怕我出意外,整夜注意我房里的动静?」莫秋问。
「咦?」一剑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有些意外。「你知道?」
「嗯。」莫秋点头。他自然知道,他也是注意着邻间动静,其实很想扑去隔壁房里,但又怕一剑生气所以作罢。
莫秋道:「之前那大夫来时,说之前有人患这病在外头走着走着,竟走进池塘里淹死了,你从那天起就没睡好过。」
「啊,俺可不是在监视你,俺只是怕你出意外!可刚才太累睡死过去,听到你小舅舅喊时才醒过来……」一剑怕莫秋误会,立即道。
「所以我说拿条绳子把我给捆了就好,省得我又吓着小舅舅还吓着你,更不用弄得你夜不安枕睡不好眠!」莫秋自怨自艾地缩进棉被里,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反正我这病也医不好,你就把我扔着让我自生自灭成了,不用再为我花心思!」
一剑张了张嘴,没料莫秋会这么想,最后他搔了搔头,慢慢往门口走去。
莫秋听见动静,探出头发现一剑竟然眞的离他而去,他死盯着一剑的背影看,咬牙强忍酸楚的泪水。
不是说和好了,不是说自己是他的责任,不是说要好好待他?但这人怎么就猜不透自己心中所想,还决然离去?
他只想他能留下来,不论昼夜,都停留在他身边,而不是隔着一堵墙,自己寂寞地抱着被子听邻间他的动静,他也夜不安枕担心自己又犯病跑了出去。
莫秋低下头凝视着被褥,十指紧紧抓着被面。
关门声传来时,他眼眶一阵热,然而没多久,他竟听到了一阵声音在耳边响起。
「怎么,还痛?」一双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兴起叫人颤栗的疼痛。
莫秋猛地抬起头来,愕然发觉一剑竟回到床前。
一剑也不知该怎么办,爬上床来拨开莫秋的头发,仔细瞧了瞧脑门上的小肿包,喃喃道:「还是去请大夫过府看看?撞伤脑袋可大可小,我小时候撞伤都是这么推的,可也不知道推得好不好。」
「你还在这里做什麽?」莫秋心里头拗了一下,脱口而出的语调直冲蛮横。
一剑楞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莫秋会发怒。他想了想,道莫秋莫不是不想见他,遂说:「那我回房……」
莫秋也楞了一下,酸楚的责难脱口而出后他便神情慌张起来,又听一剑要走,急忙将他抓住。「我……我不是要赶你……只是……只是……」
莫秋知道自己该为先前的话辩解,可该开口的时候脑袋却一片空白,说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来。焦急万分的他,额头上都渗出了汗。
一剑便道:「慢慢说。」
他也很少见莫秋这模样,又急又乱的。然而便是这么理直气壮赶完人又把人揪着不放,才像是他这年纪的孩子会做的事。
「我想……我想你留下来……我想你不要走……你要走了我又跑出去怎么办?我掉到池塘淹死了怎么办?我病了你应该照顾我,我不要你拿绳子把我捆起来!」莫秋结结巴巴地说,越讲越是词不达意。
之前明明就算好惊吓了一叶,待一剑将他送回房里,拿自己的病与软言央求双重夹击,叫一剑扔不下自己,留在自己房里陪着自己一起睡的。
莫秋确信一剑不会看破自己的小把戏,以为一切都是这么的完美无缺,哪知再精明的算计碰上这个喜欢得不得了的人,却都只有溃败的下场。
一剑大掌摸摸莫秋的头,弄乱了他的头发,也难以避免地带疼了他的伤。
觉得一剑的表情是那么的深不可测,摸不透对方心思的莫秋又慌乱得结巴起来。「怎……怎么?」
一剑突然朗声大笑。「谁说要拿绳子绑你,谁又说要走?你这脑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麽?好了好了,早些休息吧,别再多想了!」
「咦?」莫秋整个人呆了。
一剑把莫秋往床榻内移了移,弹指灭了烛火,黑暗铺天盖地来袭,直到一剑都爬上了床躺在外侧,莫秋还是一愣一愣地。
一剑拉下莫秋,小心用被子将他裹实,说道:「闭上眼睡吧,舅舅就躺在外头,你要是起来我便会知道,有我顾着你,你放心睡,睡好些。」
没一会儿,身旁传来了鼾声,让莫秋有些恍惚。一剑睡着太快,一切也发生得太快,莫秋仍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不敢相信这么容易便成了事。
夜深了,身旁多了一个人,肌肤透出的热度烘得被窝暖暖的。
藉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莫秋呆滞地凝视着一剑坚毅的脸庞。
一剑侧睡着,背向外,面对着自己。莫秋的视线近乎贪婪,一点一点地描绘着这人的眉目。
突然的一个响鼾让如坠梦中的莫秋惊醒,他微微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眞的又得到这个人,这人如今眞眞实实便睡在自己身旁。
莫秋露出了傻笑,在盯着一剑好一会儿,确定他的确沉睡之后,伸手在被子底下偷偷动作,把一剑的手拉来放在自己腰上,身躯也挪了过去,往一剑身旁靠。
这时,睡梦中的一剑察觉异状,猛地睁开眼。莫秋被其吓得气息一滞,睁大双眸与一剑对望。
而后,一剑原本锐利的目光软化下来,直接把莫秋揽入怀里,嘴里不知嘟囔着什麽,头一歪,又睡死了过去。
莫秋原本惊慌的神情完全退去,露出了甜滋滋的笑容。
一剑把他搂得好紧,紧到两人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几乎要贴在一起,他睡时被扰醒,之后做的便是把自己揽入怀里再睡去,这样不假思索,直接反应心中所想的动作,怎能叫莫秋不欣喜非常。
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是如此美好,肌肤相贴的触感是这么眞实。
这个人……眞的已经回到自己身边了……
只是……黏得如此之紧……也有个坏处……
鼻间窜入一剑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这么久都碰不到的人如今便和自己相拥着,那轻微疼痛的力道汇聚成一股热流,就这么窜啊窜地,往两腿之间直直撞去。
「……」莫秋将膝盖挤进一剑双腿之间,轻轻地蹭了一蹭。
「唔……」一剑没有被自己蹭醒,反倒是这么一摩挲,自己的背脊整个颤栗了起来。
「这是叫人怎么睡啊!」莫秋喃喃抱怨着。
隔日清早果不其然地「那个」了。
莫秋只得黑着张脸到井边打水,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将那条染上污渍的裤子悄悄洗干净。
而后,起身见不着莫秋的一剑揉着眼睛走出房门,看见蹲在井边搓衣的他时,纳闷问道:「七早八早的,做什麽?」
莫秋哀怨地看了一剑一眼。
延迟几日,要下涵扬的这天一剑与莫秋早早便起身。
他们四下寻不着一叶的身影,一剑对天香楼掌柜交代声后,牵了两匹快马便与莫秋离开天香楼。
天方初亮,大街上冷冷清清还没什麽人,时节已入秋,街旁夜露凝成的水漥结成一层薄冰,吐纳间呵出的气息成了白雾,有了那么一点寒意。
莫秋扯着缰绳跟在一剑身旁,两个人在街上步行。
莫秋边走边往嘴里扔东西,那是王厨子特地弄给他带在路上吃的莲子缠,小小莲子以薄荷霜及糖霜裹身,一颗一颗仰头扔进嘴里,吃起来是甜入心扉。
莫秋嘴里嚼着零吃,声音稍嫌模糊地道:「舅舅,有件事我疑惑很久了。」
「啥事?」
「你怎么老说小舅舅是女儿家?他横看竖看也是男的吧?」莫秋把莲子缠往上一抛高得不见影,而后仰头张嘴,行动间步伐平稳,那糖莲子最终都能不偏不倚落入他口中。
一剑闻言愣了一下,道:「其实她不是你小舅舅,她是你姨妈。一叶压根是女儿家来着……」
一剑想了一下又说:「她从小和我在乞丐窝长大,从来也没人晓得她是女孩儿,等娘把我们带回去,她早认定自己是个男孩子了。后来娘说了她几次,她也改不过来,便随她了。」
莫秋丢的莲子砸到自己鼻子,嘴一合齿列磕到舌头,他皱眉大着舌头说道:「叟以收虽然他长得一副男人样,可是喜欢男的是正常,喜欢女的才不正常?」
一剑拍拍莫秋的肩,点头。
「那他还好意思说什麽他有龙阳之癖,还教我男人喜欢男人天经地义?格老子个混账东西,他可把我害惨了!」莫秋眼都红了。
归根究柢要不是那家伙告诉他男人的确可以喜欢男人,他又怎么会一发现自己对一剑倾心,就义无反顾跳下去。
一剑皱眉把莫秋那张损人的嘴给摀了。他道:「把这粗口给我改了,长得清清秀秀却开口闭口格老子,完全不搭嘎!」
莫秋郁闷地翻白眼,嗓音闷在喉头,呜呜呜地直响着。
「哥!」
前头突然传来一叶的声音,一剑抬头,只见一叶朝自己奔来,面色凝重。
「大清早妳上哪,我和莫秋找不到妳人?」一剑问。
一叶跑得颇急,额上冒着汗水点点,拦下他们面色不豫地道:
「我刚刚接到消息,昨日涵扬出了大事,原本在绿柳山庄召开的武林大会遭到乌衣魔教屠庄血洗,现下涵扬城内一片混乱人人自危。小七的信鸽昨晚本来应该到的,可也没了踪影,我怕有事,你们别去了!」
「小七若失了音信那便更该去!」一剑闻言皱眉。
「你离江湖甚久,不知道魔教的可怕,那些妖人又养虫又使毒,武功诡异非凡令人防不胜防,你哪能去冒这个险!」一叶急道:「更何况小七在江湖上打滚的时间比你还久,他绝对足以自保,你就别蹚这浑水了!」
十月二九绿柳山庄庄主广邀群雄大开英雄会,要推举盟主团结武林,一同抵抗势力庞大的乌衣魔教。这事莫秋也盘算过,铁剑门应邀前往,陆玉如今便身在涵扬,他本想看此次能否有可乘之机,哪知途中巨变,涵扬如今是危机重重。
虽然那人待自己不好,但听见魔教屠庄,那人身陷其中或许会出事,心里头便是一紧,莫名担心。
自幼在她铁腕下心惊胆颤地成长,即便她对自己始终冷眼,但名义上的娘亲,终究是和别人不同。
况且……铁剑门若有危难,便有可能是他的转机……
莫秋心里头掂了掂,扒开一剑堵着的手掌话说到:「但小舅舅也说对方留在涵扬等舅舅,若舅舅没依约前去,那人却守信苦等,岂不是害那人送死,也害舅舅成了个不守信诺之人?」
莫秋这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压根不是这种心思正直的人,一叶惦记着倒忘了这茬,开口便骂道:「你这死小子,那里有危险你偏要带你舅往哪里去!」
「你这般说莫是看不起舅舅身手,不信他能全身而退?」莫秋哼了声。
「我哪是这意思,你少挑拨我们兄弟感情!」一叶怒道:「我眞是瞎了眼才没阻止你跟我哥在一起,你这小狼崽子没心没肺,人家对你好你得寸还进尺,像个长不大的吸奶娃娃,黏在我哥身上!」
「我是奶娃娃又如何,舅舅高兴让我吸!总比你好!」莫秋脸色冷了下来,秋瞳中带着一道犀利光芒。「成天黏着舅舅,还色瞇瞇看着舅舅,我和舅舅吵架时你就趁机霸占舅舅,明明就是怀有私心,却还装成手足情深的模样,延陵一叶,我唾弃你!」
「你!」一叶玉扇直指莫秋,差点便拿扇子当武器扔去砸死这家伙。
「怎?」莫秋睨着一叶。
就在这剑拔弩张情敌对峙分外眼红的时刻,一剑再也听不下去,吼了声: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一剑声如雷动,一声狮子吼吼得莫秋和一叶耳朵嗡嗡响,头也晕啊晕。
一剑怒道:「现下都什麽时候,小七爲了咱们一句话滞留涵扬生死未卜,这当口你们俩居然还吵得起来,要气死俺吗?」
一叶嗫嗫闭了嘴,莫秋则是不悦地哼了声。
因为一剑的大嗓门,街道两旁的民宅传来了骂咧咧的叫喊,嚷着大清早谁个缺心眼的扰人清梦。
一剑眉头几乎都拧在一起了,压低声音道:「无论如何涵扬都得去,一叶妳回天香楼注意小七动静,小秋上马,别延误时间。」
说罢,一剑与莫秋二人竟似心有灵犀同一动作翻身上马,身形轻盈毫无窒滞,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看得被留下的一叶绞着手中玉扇,不停跺脚。
策马奔出一段距离后,莫秋回首望了望一叶的身影。
「啊,小舅舅在跺脚!这般娇羞模样倒还有像是女子了!」莫秋的声音随着迎面袭来的狂风散去。
一剑叹了口气,对这两人眞是无法可使。一个外甥一个妹妹,可吵起架来句句却都是比针锐利,什麽吸奶娃娃,居然连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明明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这以身作则的扮演也没偏颇到哪去,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让这两人成了这会儿的模样?
第三章
两人策马急奔赶往涵扬,一剑不敢有半点松懈,只想早点抵达涵扬联络上小七,免得对方有所差池。
忘了身上有伤,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路的结果,是一剑脸色愈发苍白吓人。
莫秋明白一剑的性子,这人鲁直纯善,兄弟有难自便是两肋Сhā刀,即便前头刀山火海,仍是义无反顾往前冲,粉身碎骨不回头。
莫秋心疼一剑伤势,又知直言相劝一剑定不会听,便将眉头皱得老深,拧着张脸疲惫地朝他高声喊道:「舅舅,我累了,咱们能停下休息片刻吗?」
果然一剑听得莫秋这般说,便急急停下了马,他检视莫秋手上因握紧缰绳而脏污的绷带,发觉伤口可能是裂了,才让鲜少喊停的莫秋要求歇息。
时至夜半时分,月明星稀,偶有蝉鸣传来。虽在荒郊,但一路走来也有些人烟,显然已距涵扬不远。
一剑当下寻了一处无人破庙停了下来,下马巡视周遭环境,确定安全后没有耽搁,立即又到了外头寻了些枯枝干草回来生火。
莫秋只是有点奇怪一剑怎么不像最初那般对自己呵护备至。
他看看一剑,看看没被拴好的马,抿唇细想半晌,后来想通了,才露出愉快的表情,动手把缰绳绑好,再老实喂好两匹马,而后驾着两条么破皮的大腿,颤巍巍走到一剑身旁坐下。
秋夜冷凉,即便位于偏南之地也是颇有寒意。
一剑很快便将火升起,让阴冷湿寒的破庙有了些许温暖,他跟着放开包袱拿出干粮给莫秋,自己只是喝了几口水。
两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半晌无语。
一剑心里想着涵扬城近在咫尺,那小七不知情形如何;莫秋则是撑着下颔,边咬着干馒头边注视沉思中的一剑。
胡子怎么又长出来了,也忒快了些。虽然半张脸被胡子遮住,可也遮不住那对澄澈干净的大眼睛。欸,他的舅舅怎么就是这么好看!
一剑回过神来,发现莫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问说:「咋了?」
莫秋呵呵笑了两声。
草草填饱肚子后,莫秋眼一闭身子一歪,便打算往一剑身上睡,顺道吃点小豆腐,可一剑却顿了顿将莫秋推起来,说道:
「余下还有些时间,你盘膝坐好,将我教你的心法重新行过一遍。我说过你的根基打得不稳,只要得空就得练习,你忘了吗?先练完功再睡。」
「……」莫秋睇了一剑一眼。连靠靠也不行,舅舅好小气。
「还看?」一剑声音沉下。「闭眼!我念口诀,你盘膝打坐听我运气。」
事情只要牵涉到莫秋,一剑向来不容妥协。
莫秋噘了噘嘴,又想起方才没被好好照料的事,立即乖乖挺起背脊盘膝做好,抱元守一,随着一剑吐出的口诀,将意念沉入丹田运转眞气。
莫秋怎会不知一剑为何突然对自己严厉起来。玉琢而后成器,人学而后之义,自己幼时便是在他这番严格教导下磨练成长。
就像打铁一样,寻常无奇的铁块九炼而成钢,这般无时无刻督促着自己,盼自己得以成材,是一剑对自己用心的表示。
然而这个人板起脸时,心里必定也是不舍得吧!
瞧他当日以为自己是女儿身,将自己捧在掌心中呵护,连点路也舍不得自己走,便可看出端倪。
这会儿如此严厉,心里头不知多么心疼,可即便如此却还是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眞心眞意地爱一个人、重视一个人,必不是全心全意的宠溺,而是给予砥砺,令其后有所得。
一剑将掌心贴在莫秋背上,慢慢注入内力引导莫秋体内的眞气绕行周天。
莫秋凝神听着一剑因受伤变得沙哑低沉的嗓音。「神在心,心有性,抱元守阳心神合一。再分二股,上冲百汇,下达涌泉,气聚充盈,炽者烈者为眞……」
刚强的音调隐含着流水般绵长的感情,莫秋虽闭上了眼,脑海中却自然而然描绘出此人的模样。俊朗的样貌,如星的灿眸,只因自己而温和的声音,温暖有力的手掌,这一切一切交叠起来,几乎令莫秋心驰神摇、不能自己。
蓦地,一剑觉察莫秋的走神,猛然斥喝了声:「小秋,凝神静气,心神合一!你神智晃悠到哪里去了,想走火入魔不成!」
这声当头棒喝惊出莫秋一身冷汗,也迅速将他由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一剑这时是冒险用己身眞气助他修习内功心法,自己这时倘若有个差池,也会连累一剑同自己被内力反噬,两人非死即残。
悟及事情严重,莫秋连忙定了心神进入无我之境,随着一剑内力将走岔的眞气收束回经脉当中。
然就在两人运功之时,原本寂静的破庙外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莫秋听出来人不少,而且步伐虽大而沉但多数杂乱。
这沿路赶来多少也听得涵扬惨况,魔教血洗绿柳山庄,与武林各大门派争门厮杀,两日间死伤无数,战况之激简直可用风云变色来形容。
此处距离涵扬约只几个时辰的路程,这些人武功不凡且由那方过来,十之八九会是参与英雄大会的各派高手。
但自己身旁还有一剑,两人正值性命攸关之刻,莫秋只敢稍微分神,后遂凝神静气再度专注其中。
一剑也听到了外头越来越近的嘈杂声,他在确定莫秋体内的眞气平静流转后,收手道:「赤霄诀十分霸道,一经修习便不能轻易停下。你现已无碍,再缓缓收功歇息即可,我到外头看看立即回来,你在此处乖乖等我。」
莫秋闭着眼听从一剑吩咐,慢条斯理地将经脉中奔腾的眞气引入气海。
赤霄诀是铁剑门历代门主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学,一到六式已经威力无穷,若然参透最为玄妙的第七式,则从此天下无敌此生再无敌手。
陆玉一生都在寻找赤霄剑,不仅为巩固门主宝座,也为剑内赤霄诀,然而这么珍贵的武林绝学,一剑却轻易地教给了他。
莫秋不敢想象自己有多幸运,原本以为再没办法增进的武功,几日内飞快长进,几乎只要让一剑伴着练一遍口诀心法,内息便得盈涨一成有余。
但莫秋更明白若没有一剑耗费自己辛苦练来的内力相助,绝不可能进步得如此神速。
一剑对他的好,实在无人能及。
破庙之外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凌乱短促的喘息中夹杂痛苦哀号。
一剑运轻功急急往声音来处奔去,只见暗夜林内血腥味瀰漫,刀光剑影银光流曳,遍地鲜血掺杂扬起的沙尘,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血流成河的情景叫人不寒而栗。
数十人被一群黑衣人所围,不停做困兽之斗,飞舞狂乱的身影之中武功最为卓越也争战得最为激烈的是一白一黑的两个影子。
白影舞剑光影凌乱,黑影迅速凌厉以手中铁笛攻击,白影处处退让,黑影咄咄逼近招招狠辣。
最后一招力破千钧之击重重打在白影身上,那抹白色影子被击了出去。
一剑拧眉纵身跃去,展臂拦住那白影,化去其上挟带的劲势稳下对方,另一手向后抽出背在背后的赤炼刀,往前迎敌。
赤炼刀乃与上古神兵利器赤霄宝剑同出一脉,不只所用之铁一模一样,甚至连锻造方法也全然相同,以致虽是新造兵器,一出鞘便是流光满溢,叫这片黑暗的林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光彩流转宛若星子闪烁。
一剑以刀强挡黑衣人刺来的铁笛,兵器相击发出砰然巨响,林间瞬时沙尘瀰漫。
对方眸中一抹赞叹神采掠过,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又是一记杀招猛烈袭来,一剑不敢轻敌,火凤燎原横空出世。
威力强大的赤霄剑法一经施展,刚强内劲灌入刀内迸发而出,半空中几乎可见飞扬的沙尘受不住这强烈力道爆闪而逝,发出啪啪声掉落地面。
赤霄七式,每招皆是力霸千钧非常人所能抵挡,然对方也不是泛泛之辈。
一剑周身霸气高涨气势锐不可挡,刀身似火凤展翼袭去,黑影身形忽化飘渺,下盘巧妙挪移,如柳枝柔韧刀风过而不伤分毫。
一剑鲜少见人下盘功夫练得如此扎实,刚毅面容上展开一个赞叹笑容,吼了声:
「好!」
「你也不差!」对方答道。
这时被乌云遮掩的明月拨开云层,银色光芒浅浅洒在血腥林间,连带使一剑看清对手的模样。
一身锦绣乌衣朱红外翻滚边,一双玄黑云靴云纹精工纹绣,一头墨黑乌发以红线随意挽在胸口,容颜清浅,肤似凝脂,眸若苍水潋滟,眉目精致似画,神色淡漠飘渺,竟是个宛若谪仙般令人赞叹的人物。
他所使铁笛宛若沾在手中一般,挥舞旋转间宛若白蝶,两手十指翩然舞动,无论一剑去势如何凌厉,一转一挽,总是能迅速化开。
散在四周围攻其余人等的黑衣人在见那人陷入苦战后,纷纷转而对付一剑,一剑手边揽着个人,又要同时与数十人交手,渐渐地也觉得有些吃力。
而被追杀的那些武林人得了空隙却没逃走,紧张观望几下重伤晕厥的同门后,也握紧刀剑兵器加入混战,助一剑抗敌。
一剑的赤霄剑法纯熟,使到最后如行云流水又似开山破石,那名为首的黑衣人渐渐不支,节节败退。
他一个横劈斩断对方手中铁笛,刀气赫赫,势如破竹横扫千军,黑衣人神色一重,闪避不及,竟举起双臂想硬挡一剑的刀。
赤炼刀逼近黑衣人,刀气划破对方肌肤溅出鲜血,眼看便可拿下对方结束这场争斗,怎知便在这时一剑胸口兴起翻天覆地的剧烈疼痛,令他丹田内凝聚的眞气倏地溃败,泄了那一招杀着。
一剑低下头,只见一只白玉般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他皱眉侧着,对上一对似曾相识的细长凤眸。
「咦?」那刀下逃生的黑衣人诧异出声。
一剑这才看清楚自己方才救的人是谁。
「……陆……玉?」
陆玉薄白的唇边由血渗出,面容惨淡,一对细长凤眸隐隐含光,单薄的身躯在摇晃中立定。
月色迷茫,洒落在陆玉姣好的面容上,她上勾的嘴角带着一抹凄楚,笼罩淡淡哀愁,却又难掩茕茕傲立的姿态,彷若独立人间。
望着这名女子熟悉的容貌,一剑竟有些恍惚,当年奉天河畔,差点夺走他性命的那剑便是酷似这张脸的主人所下的手——她的兄长,陆誉。
「陆门主,你何故伤人!」周围同行之人爆出喧哗议论。他们这几日饱受魔教追杀,好不容易有人仗义相助,不解陆玉为何对其下此毒手。
一剑皱眉摀着胸口,翻腾直上的气血让他努力压下,他摇晃两下退了半步,然手中的赤炼刀却早已抵住黑衣人颈项。
陆玉道:「放开他!」
一剑自然不晓得陆玉尚未认出自己,只道是陆玉发现自己的身份,才出手偷袭。他语气中隐隐含着怒气,低声喝道:
「在场众人性命系于一旦,妳却罔顾别人生死。陆玉陆大门主,妳若不是一名女子,我手中这刀定会落在妳身上!」
陆玉目光冷凝对上一剑。「把刀从他脖子上拿开,我不许任何人伤他!」
听这话中之意,陆玉与这黑衣人竟是认识的了。
「门主,不可啊!」后头的铁剑门弟子急喊。这可是性命攸关之事。
一剑眉头拧到打结,他一双眼狠狠瞪着陆玉,放声对那些受了伤的武林同道说:「各位,此地凶险,趁我箝制住乌衣教这魔人,大家何不先走一步,脱困再说!」
陆家人的不可理喻阴险狠毒一剑早领教过,如今只想先让其他人脱险再说。
「不,难得这位侠士肯为我等以身犯险,华山派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无耻之徒,怎能罔顾兄台性命,一走了之!」出声的是名穿着儒袍仙风道骨,面容细长留着撮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
「师父说的是,我等自与那恩将仇报的铁剑门门主不同!」
男子身后接连站出几名面貌清秀俊雅的少年。
这些人出自华山,而他们尊称为师的,便是华山掌门赵大雄。一个又一个的人慢慢围至一剑身边,举剑相护,目光一致朝外,戒备那些虎视眈眈的乌衣教魔人。
这时就连铁剑门的弟子也有人看不惯门主作风,往一剑身边靠去。
一剑朝那名华山掌门颌首致意,那人也点头回礼,只是与那人目光交错的剎那,感觉对方面容有些熟悉,然而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此人为谁。
情况危急分神不可,一剑立即将视线移回陆玉身上。
他见陆玉唇边溢出血丝,显然是打上自己时受了自己体内赤霄诀的护体眞气反击所致。他因没防备,伤得不轻,体内五脏六腑被震得几乎移位,可陆玉也没多好,惨白的脸色与微微发颤的手掌,在在说着受创不低。
陆玉将冷凝的眸子从一剑身上移到黑衣人身上,在对上对方双目的同时,那对清冷眼瞳之中悠悠燃起了两道火焰,炙热、却也冰冷骇人。
「解容……」陆玉轻轻唤了声。「你这两日可解气?闹够了,就同我回去吧!」
陆玉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愕然陆玉的轻语低柔的神情竟对魔教中人展露。
「啊?解容?莫非是苏解容?」突然有人低呼。
铁剑门中年纪稍长的弟子想起门主陆玉那失踪多年的夫婿便是叫做苏解容。传言苏解容生得一副好姿容,回眸百万、一笑千金,当年陆玉锺情于他,甚至执意让其入赘铁剑门。
可怎会,那人怎竟是出自魔教!?
「你是苏解容?」一剑眼睛顿时瞪得比牛还大,死死盯着苏解容看。
苏解容与陆玉修为皆不低,武功修习至一定阶段,常人的老病死便缓上许多,以致于两个年岁三十好几的人,如今看来都不像本身年纪,仍是芳华正盛。
即便削铁如泥的赤炼刀就搁在颈项之上,苏解容仍一派云淡风轻,有趣地问一剑道:「怎着,大胡子你也认得苏解容这名字?」
苏解容并没有回应陆玉。
武林大会期间乌衣教本欲一举歼灭所谓的正派人士,但后来有人出来搅局,闹得他家教主只得鸣金收兵。他带着部下离开之时,遇上了陆玉,陆玉与铁剑门人紧追他不放,跟着华山派也掺了进来。
被缠了许久,教主有令速回总舵,他若不尽快灭了这些人回去覆命,依教主的性格,一会儿被灭的便会是他与手下弟子了。
一剑铁臂一动,手中赤炼刀红光一闪,暴吼了声:「格老子格个混帐东西,俺怎么会不认得你!俺今日要替俺姊教训你这无良之人,俺姊才咽气,你就跑得不见踪影,十数年销声匿迹,你儿子现下多大了你可知道!」
一剑想起莫秋这些年的苦这人也有份,那刀便狠狠朝其面门劈了下去。
苏解容连忙以半截铁笛接住杀招,陆玉脸色一凝,不待苏解容开口,手中隐藏的暗器便全数往一剑射去。
一剑挽刀急急挡住,连退数步,但还是叫几枚蒺藜射入肩口,令他闷哼一声。
「我不用你帮!」苏解容瞥了陆玉一眼,声音远比与一剑说话时冷淡。
「解……」
陆玉才欲开口,苏解容立即很不给面子地将目光由陆玉身上别开。
苏解容望向一剑,道:「大胡子,你是什麽人?我要有儿子,自己怎会不知道!你可别说我儿子是你,这么大的福份我可承受不住!」
苏解容语气平淡水波不兴,但听在一剑耳里却快叫他气炸。
一剑吼道:「鬼才是你儿子!俺叫延陵一剑,俺姊延陵一花是你老婆,她为你生了个儿子,你儿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说罢,一剑一刀直砍苏解容那张堪称迷人的俊脸,也就是这张俊脸蛊惑了两个女人。这个长得漂亮又没负半点责任的男人是个祸害,今日他延陵一剑便要为世间除害,把这家伙给劈成两半落得干净。
苏解容愣了一下。
便是这半刻发愣,一剑的刀劈到了苏解容面前,忽地苏解容感到身体被猛力往后一扯,竟是让陆玉揽住急往后飘,脱离一剑的刀光范围。
「……延陵……一剑?」两人落到远处后,苏解容咀嚼着这几个字,喃喃出声。
「就是老子!」一剑咆哮。
苏解容不着痕迹地推开陆玉,而后垂眸,淡笑。「我没有儿子。」他眼中流转的情绪也因为低垂的眼睫遮盖,而没有被人看透。
一剑大眼里猛地迸出火花。「姓苏的你这啥屁话!俺姊只跟过你,莫非你说俺姊偷汉子不成?」
同时间随着一剑怒吼而至的,是一声属于少年清亮,却凄厉万分的吶喊。
「苏解容你说什麽!」
一剑立即扭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发现面容惨白的莫秋双眼赤红,就站在林边愤怒注视着苏解容。
「你若没有儿子,那我是什麽?」莫秋急急走来,目光笔直投向苏解容,那眼里含的是委屈,是愤恨,是不敢置信,是被亲生父亲舍弃了的悲痛欲绝。
「小秋!」一剑连忙拉住要从他身边越过的莫秋。
「你说啊!」即便被拦着,莫秋仍拼了命地吼,不敢置信这人竟不认自己。
便在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的莫秋吸引之时,一直沉静不动的华山派弟子突然作动,以掌门赵大雄为首分为两批,一批攻往苏解容,一批箝制其余的乌衣教众。铁剑门弟子愣不过半晌,立即加入华山弟子。
一场混仗由此再度展开。
一剑见况将莫秋推往身后,与那华山掌门互望一眼,决定先取下苏解容再说。
他二人一刀一剑合力朝苏解容袭去,苏解容燕子翻身跃至半空,紧接一个千斤坠崩足点刀剑之尖。
顿时三人方圆半寸草低尘扬,内劲暴涨,无风而衣袂震震,互以内力抗衡。
陆玉是绝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伤苏解容一分半毫的,她见苏解容面色渐渐铁青,执起手中铁蒺藜灌注眞气,飕地便往一剑与赵大雄发去。
「舅舅小心——」莫秋大骇,也不管那些急劲的暗器多么凶猛,在其往一剑身上要|茓射去那剎那便往一剑飞奔而去,等自己回过神来,暗器已扎破血肉穿透肩胛。
莫秋闷哼了声往后撞上赵大雄,而后赵大熊又撞上一剑。
一剑为免伤到两人急急收敛赤霄诀,没想到强加散功的结果竟引致眞气激蘯,震出了大口鲜血,那口血,便溅在被他接住的二人身上。
苏解容飘然落地,他皱眉望了陆玉一眼,冷淡一哼,显然并不领情。
没料突生异变,他再不想恋战,单手一翻几枚透亮的琉璃弹丸抛至地面,应声碎开时弹丸内迅速冒出呛鼻烟雾,顿时林间浓烟瀰漫,遮蔽众人视线。
「解容——」陆玉从未有过的惊慌声音在暗林中响起。再次分离,天下之大,自己莫非又得寻寻觅觅另一个十五年,才得再见这人一面?
苏解容声音飘渺,如同穿透层层薄纱,模糊传来。
悠悠道是:「昔日的苏解容早与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在陆玉手里,今日的苏解容不记前尘无牵无挂,无子亦无妻……」
待到最后一字说完,竟已遥远到听不清晰。
「解容,你回来!」陆玉发狂般喊着,急急奔向前去。
铁剑门弟子哪曾见过门主这般疯狂模样,个个是愣得不知如何是好,莫秋咬牙从身上拔下一枚蒺藜,趁其不备往陆玉身上要|茓射去,陆玉心神恍惚竟被一掷击中,身形一摇,直坠落地。
烟雾逐渐散去。
最后这招用尽莫秋残存的气力,他摀着胸口软软倒回赵大雄怀里,赤红的眼里满是泪水,却强忍着不顾落下。
抱着莫秋的赵大雄低头,见到的便是如此光景。
介于少年与少女间,雌雄莫辨,神清骨秀眉目华美的莫秋抿白双唇,泪水氤氲了那对盈盈秋瞳,明明痛得心都要破碎了,却仍倔强地抬高下颔,硬是不肯认输。
赵大雄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所慑,竟是一时没把持住,引得心神晃荡,揽着莫秋的手劲也不慎重了几分。
莫秋猛地清醒,当他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抱着,而那个人还看自己看到眼发直时,莫秋心里头一火,差些就忍不住朝这人龇牙咧嘴起来。
可是这人,方才那些人怎么叫他来着?
掌门?
一剑立即走向前来对赵大雄颔首致意,将莫秋揽到自己身上,莫秋回到熟悉的怀抱当中,抬头望了一剑一眼,而后又缓缓垂下,死命盯着脚下掺血的沙土,声音不稳地道:「……我爹……苏解容他……为什麽不认我?」
即便不盼望一剑和一叶以外的人,能给他这般无私的亲情,然而对于那个给了自己性命却弃而不顾的人,莫秋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期盼。
他曾想过若有朝一日那个扔下他的人回来,该拿什麽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失去一剑那些年莫秋也曾傻傻地想,或许由个叫爹的人会来救他,而后会比疼他入骨的舅舅对他还要好上千倍万倍,让他每天有得吃有得睡,晚上搂着他哄他入眠。
可原来事实是这般叫人难受。
娘的早逝、陆玉的冷淡无情、爹的弃之不顾,他一想起,胸口便堵得慌。
他知道自己贪心,有了一剑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想要更多更多。心底犹如孩童般固执激烈的渴望就是不能平息。
他想要,想要一个爹,想要一个娘,想要自己同舅舅和他们在一起,想要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摇着拨浪鼓,踏着虎头鞋,被一杓一杓喂着米面糊长大。
他知道贪求这么多根本没用……
但就是掩不住心底的想望……
莫秋将头颅深深埋在一剑怀里,眼眶热得慌,叫他难以忍受。
一剑紧紧揽住莫秋,用一种叫人骨头发疼的力道。
莫秋的背脊起伏抽动,鼻音浓厚,气息不稳地在一剑怀里低吼道:「他不要我,那就不要!我也不希罕有那种抛妻弃子的爹,我一个人还不是活过来了,我不希罕他、不希罕!」
一剑知道莫秋心里越痛,便越是张牙舞爪强装凶悍。
尽管莫秋长大了,那狠劲来时如狼似虎谁看了都怕,却唯有一剑明白,他的小秋还是当年那个孩子,那个站在高墙之后,一心一意等着谁去探望的孩子。
一剑道:「他不要你,舅舅要你。」
他字字铿锵雪亮,放声吼道:「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伤心,以后俺见他一次砍他一次,砍死那没心没肺的混蛋。你别为他伤心!」
别为他伤心——
第四章
找客栈将众人安置后,一剑担心小七安危,本想立即寻小七去,哪知这时华山掌门却喊住了他:
「延陵兄弟!」
一剑疑惑回头,只见赵大雄有些踌躇,但最后开口说道:「漠北一别十年,兄弟不认得我了?」
一剑左看右看认眞地想了片刻,这才「啊——」地一声喊出来:「是你!」
难怪稍早他会觉得这人如此面熟。
一剑当年爲了赤霄坊的生意大江南北地跑,多年浪荡漂泊在外,十年前途径漠北时遇上一名华山弟子正带着幼子寻找被漠北双煞劫走的妻子,一剑当时本要赶往下一地,却为这人这事在干旱酷热的漠北多留一个月。
只是世事难料,后来那人虽寻回妻子,也击毙漠北双煞,然那幼子却不幸夭折,死于那片滚滚黄沙当中。
一剑感叹道:「十年没见了,嫂夫人如今可好?」
当年的华山弟子,今日的华山掌门朝一剑点头。「托福。」
没想到当日漠北散后,竟阔别十年才又相逢,赵大雄喜见旧日恩人,说什麽也要留下一剑。叙旧一番后,赵大雄将这几日涵扬发生之事慢慢道来。
原来这次武林大会魔教早有图谋,各大派受伏中毒差点全军覆没,其间幸得一名少年神医施赠解药,众人才得解毒。
随后八大派负伤力抗魔教妖人,魔教教主下令撤退,然而这时铁剑门门主陆玉却不知中了什麽邪,紧迫魔教右护法不放,对方被陆玉死缠,最后竟也不顾教中命令要除去陆玉。
武林各派同气连枝,赵大雄见铁剑门有难自不可能视而不见,于是一头栽下去的结果,竟是落得被追杀两天两夜的下场。
一剑一听原来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拍了拍赵大雄的肩,有感而发道:「人说最难捉摸女人心,陆玉便是。那苏解容本是我姊夫,不知何故竟成了魔教护法,今日他不认陆玉,或许就是陆玉坏事做尽的报应。」
一旁原本呆呆坐着的莫秋脸色突然发白,一剑这才想起苏解容不认的不只陆玉,还有莫秋。
发觉自己说错话,他的脸色瞬间化得比莫秋还白。
一剑道:「小秋,舅舅不是在说你……」
莫秋点点头,低声说:「我晓得。」
小二端来了水酒清茶和一些小菜,莫秋将酒壶拿给一剑,而后倒了杯热茶给赵大雄。「舅舅喝酒,赵掌门喝茶。」
一剑爱酒甚过于茶,所以方才点菜时,莫秋便吩咐了一壶。
莫秋再道:「大家都受了伤,所以我叫的小菜多是清淡,赵掌门慢用。」
「你这外甥眞乖。」赵大雄接过茶盏,怜惜地看了眼莫秋。
想及方才在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又看着铁剑门大部分人对他的冷淡态度,赵大雄竟是对莫秋愈发不忍起来。
这么善解人意又容貌俊美的孩子,怎么会有人舍得冷漠待他。
一剑以壶就口也不拿杯子,咕噜几声牛饮解渴,而后砰地放下酒壶道:「俺这外甥的确事乖巧伶俐来着,那格老子的苏解容绝对是被牛屎糊了眼,才会不认他。哼,奶奶的,不认也好,这孩子俺来疼便罢,那姓苏的滚一边去。」
莫秋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那神情既像笑又像哭,他随后步伐略微不稳地走到后头,帮忙请来的两位大夫包扎伤患,偶尔垂下目光沉思,偶尔举头望眼二楼紧闭的厢房。想着什麽,全藏在那对黑黝深邃的眸子里,只有自己知道。
涵扬天香楼的客栈大堂,铁剑门与华山派各据一角休息,莫秋将事一手包办,从请大夫安置重伤昏迷的两派弟子,透露出他有条不紊的行事手腕。
要了十来间房将重伤昏迷的稍做安置,被点|茓昏睡的陆玉同样在其中,交由铁剑门弟子自行看管照护。
事情至此,铁剑门中的弟子也分成两派,大部分仍是守在陆玉身旁,但少部分却来到莫秋身旁询问有何处需要自己帮忙。
今日暗林内生死一瞬,陆玉弃众弟子生死不顾,一剑与自己的舍命相救,多少让这些心高气傲的弟子们折服。莫秋明白收买人心最快的方法,便是救对方于水火,而后不问回报。
天香楼的掌柜认出莫秋别在腰间的令牌,想过来请安,却让莫秋看似不经意瞥过,却锐利阴鸷的双眸所寒。掌柜随即不着痕迹地退开,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
已然安全的涵扬城不见两日前的血腥,由大敌的客栈大厅向外望去,行人熙熙攘攘一派繁华升平。
这时的赵大雄与一剑又聊起当年血战漠北双煞的事,两人相谈甚欢,一剑招来小二开了一罈陈年梨花酒,喝得赵大雄醉醺醺茫茫然。
赵大雄鼻子上头红了一块,口齿不清地道:「说起来还多亏延陵老弟你及时出手搭救,要不然不只我华山派,就连铁剑门的无辜弟子也要惨死魔教妖人手下。」
一剑豪爽大笑,一掌拍上赵大雄的背。「赵兄你说这什麽见外话!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况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中人应行之事,客气什麽!」
赵大雄辈一剑一掌震得嘴里一口酒吐出来。
一剑惊得连忙收回手。他也有些醉意了,是以忘了斟酌力道,赵大雄内伤在身,没被拍得呕血眞是万幸。
一剑红着脸尴尬道:「赵兄无碍吧?兄弟失礼,这掌拍得太过用力!」
莫秋听见一剑这头有动静,随即跑了过来,他戒慎地盯着赵大雄看了半晌,脸上明白写着:「你对我舅舅做什麽了?」也不管究竟谁对谁错。
赵大雄怀着酒意哈哈大笑,被莫秋小狼一般的神情逗乐。自十年前经历丧子之痛,他对年纪稍小的孩子总会多看几眼,有时会想这些孩子倘若能多开心一些,便似他那无缘的孩儿也能一样开心那般。
而对于莫秋这孩子,他则是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莫秋那对大眼睛与他孩儿长得相像,虽然没见他笑过,不过笑起来也应该像他孩儿那般灿烂吧!
赵大雄遂说:「我不碍事。」只是背上有点痛。
他跟着又道:「延陵兄弟,我心里头有个主意,想同你商量商量。」
一剑应得干脆:「赵兄但说无妨!」
「我这些年也耳闻赤霄坊和铁剑门的恩怨,你这外甥在铁剑门定是待得不开心,要不趁这机会让他改投华山门下如何?」赵大雄有些醉了,一些不该说出的禁忌也脱口而出。「华山上下向来一团和乐,弟子们相处更似家人一般。这孩子若拜我为师,我定会妥善照顾,教他绝等武学,让他将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声名显赫!」
「嘎?」一剑闻言差点跳起来,带艺改投别派是江湖大忌,可不知这老友竟会如此开口。
莫秋这时突然噌地站起来,吓了一剑和赵大雄好一大跳。
「我干什麽要改投华山门下?」莫秋红着眼先瞪了赵大雄一眼,而后望向一剑。「舅舅你答应?你不要我?」
莫秋这控诉叫一剑听得胆颤心惊,连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
赵大雄立即接口:「你舅舅只是想你有人妥善照顾罢了,你别怪他做此决定!」言下之意,竟当作一剑已经同意让莫秋拜入华山门下。
「啥?」可怜的一剑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叫赵大雄将了一军。误会大了!
「我陆莫秋行得直坐得正,为什麽要离开铁剑门?他们怎么对我那是他们的事,就算我眞的要离开,也会和我舅舅一起会兰州重建赤霄坊,而不是改投别派!」莫秋说道。
他辛苦两个昼夜驾马狂奔来到涵扬,可不是为了这人的一句话脱离铁剑门。铁剑门里有他多年悉心经营的一切,如何能放弃。
「你哪里行得直坐得正了!」客栈一角突然有名身形壮硕的铁剑门弟子站了起来,直逼莫秋而来,怒目道:
「你身为掌门继子,门主对你寄予厚望,然而你不知羞耻,夜里衣衫不整勾引师兄弟,又执剑伤人火烧厨房,最后东窗事发,竟偷入门主房内伺机盗取金银财宝准备逃离。若不是屡犯门规,门主又怎会下令将你杖毙!照我说门主从不徇私,是你所作所为令人不耻!」
那弟子言辞犀利态度蛮横,说话间便窜到莫秋身旁,他手中的剑还没朝莫秋挥出,便凄厉哀号一声。这弟子拿剑的手瞬间为一剑说擒,高大强壮的身躯立即萎倒,右手被高举而起,兵器匡啷落地。
一剑脑海里回荡着「杖毙」二字,想及陆玉的狠心,原本明亮爽朗的面容暗了下来,目光化得清冷,面色凝重。
厅堂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无人敢再开口。
而后,一剑深沉的声音缓缓响起,道:「陆玉不辨是非,藉口冀子成器苛刻个孩子十多年,俺不信你们个个眼都是瞎的,连这点也看不出来。」
一剑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过,他凌厉的目光环视四周围紧握兵器浑身绷紧的铁剑门弟子,压抑怒气说道:
「我这外甥名义上是陆玉继子,但她哪时把他当儿子看待了?小秋不足月出世,是我从我姊肚子里把他挖出来,他才得保住这条小命。他天生有损,根本习不了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可陆玉却藉口惩戒,让这孩子从小吃不饱睡不暖!要不是、要不是这些年小秋挺了过来,我这回回来还能看到自己的外甥吗?」
一剑怒道:「小秋他身体不好,还患了病,神志不清夜里起行,大夫说那叫梦行症!患病之人不但做过的事不知道,甚至连连行为举止也无法控制。你们这些人若曾正眼看他、关心过他,又怎会瞧不见他犯病时殊异的神色?」
莫秋狠狠扯了一下一剑的衣袖,低低吼道:「别说这些!」
一剑松开那名铁剑门弟子,任他瘫倒在地哀号。那任随即被人拉了回去。
一剑朝那些人冷哼一声,而后用力揽住莫秋的肩将他带回赵大雄身旁。
莫秋瞪着桌前酒罈,猛地举起直灌入喉,然而却不慎呛着,咳嗽不已。
「不懂喝酒就别喝酒!」一剑皱眉。
「你别管我!」莫秋回嘴。
「我若不管你,还有谁管你?」一剑吼道。
莫秋一愣,嘴一瘪,便把酒罈放下。他低头吸了吸鼻子,无法克制打起了酒嗝,不知何时掉出来的泪水在苍白脸庞上留下痕迹,显得有些憔悴可怜。
看莫秋这受罪的模样,一剑忍不住冲动说道:「我要你拜入华山门下,别再回去铁剑门了!」
「我不!」莫秋咬牙说道,发红的眼眶与哽咽的音调令人为之鼻酸。「他们要我走,我偏偏不走!」
赵大雄见莫秋这泫然欲泣又故作坚强的模样,简直疼得心都要碎了。他无意为难莫秋,遂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但你舅舅屡屡于我有恩,你方才舍身挡下暗器救我性命,我赵大雄非知恩不报之人。这么吧,你有没有什麽想了却的心愿,或是想要什麽?只要你开口,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为你做到。」
莫秋一愣,从来不知除了舅舅外,还会有人用如此诚恳的语调与他讲话。
心里一酸,赵大雄所问之事却那么恰巧,击中了莫秋的那根软肋。
想要什麽?
想要什麽?
莫秋泛红的眼眶慢慢的又兴起雾气,激动得眼泪几乎落下。「我想要什麽你都能给我吗?那你又能不能给我一个疼我的爹、一个疼我的娘!不行吧!既然不行你又在这里说什麽大话!」
他低哑嘶喊着,紧握的手微微颤抖,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
一剑垂下眼,伸手欲安慰莫秋,却没料才轻触莫秋脸庞,莫秋眼眶中忍了许久的泪水便低落到自己指尖之上。
就在这时,赵大雄一句话如平地生雷,在客栈中炸了开来。
「既然如此,我收你作义子如何?」赵大雄眼中的醉意褪去大半,清清楚楚开口。「这么一来,你就就会有一个疼你的爹,还会有一个疼你的娘了!」
他脸上带着和煦笑意再补了一句:「我娘子很喜欢小孩儿的。」
莫秋方才抵死不愿入华山门下,然而当赵大雄开口说要收他为义子时,整个人竟呆得说不出话来。
一剑见莫秋怔愣,以为他是被赵大雄的心意所感动,照自己对赵大雄的认知,此人甚为良善,方才暗林内更是挺身于众弟子之前生死相护。
是以当下认为莫秋被苏解容伤了心,若能有人代替父职让他忘记苏解容,日后莫秋肯定能将这段过往抛开。
于是一剑严肃将莫秋拉来,问过几声,但莫秋也只是愕然地望着一剑,一剑遂叫莫秋下跪斟茶,认了赵大雄这干爹。
之后大伙儿热热闹闹了好一阵,赵大雄的那些弟子们也一一眞心道贺,个个满脸笑容,也不知到底是爲了什麽这么开心。
呆滞的莫秋最后让一剑带回房,静静地倚窗不语,垂眸独思。
一剑先行洗浴,等换上干净衣衫后,让小二换好水,才唤莫秋沐浴。
莫秋浸在温热的清水当中,回想方才的情形。
赵大雄和一剑是眞心想他好,所以赵大雄见他伤心,便说要认他当义子;所以一剑替他应下,要给他一对能疼他的爹娘。
一个一个却都没想过,这会儿是平白让人占了便宜。
莫秋算盘打得简单,华山掌门弟子和华山掌门义子只差一字,身份却差之千里。他只要拒绝赵大雄收他入门,赵大雄看在一剑的面子上,必定会抛出更大的回礼。于是他甚至不用作戏,只是说几句话让赵大雄接下,便顺势钓到了一条千载难逢的大鱼。
华山乃武林八大派之一,江湖上名声地位显赫,威望如日中天。
他因一剑而得此机缘,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这强而有力的靠山,从此之后身价便是不同凡响,日后倘若陆玉要动他,也得看在赵大雄的面子上让他三分。
明明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莫秋却隐隐不安。
若是一剑知道自己心中所想的全是利用算计,甚至连一剑本身也被自己算在其中,那向来不耻茍且行径的一剑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咋洗这么久?水都冷了!」一剑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
莫秋猛地回过神来,随口应道:「就出来了!」这才起身披衣跨出澡盆。
一剑抄起巾布自然而然地替莫秋绞干湿发,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莫秋悄悄瞥了神情专注的一剑一眼,心里头一阵暖。
自己是什麽样的人,自己知道。机不可失,他得抓住每个机会奋力攀爬。
延陵家还有一个大敌,叫作陆玉;一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找到外公和叔公;他从来想做的是,将旧往的一切阴霾扫去,除掉所有挡在路上的阻碍。
陆玉已经知道延陵家还有人活着,一剑的出现代表一招狠棋,从此步步凶险。
不能让一剑晓得,那便继续瞒着。一切早在自己决定前来涵扬时便已决定,用尽方法,扳倒陆玉。爲了最后殊途同归的目的,这些事情都是必要的。
最后,当一剑将莫秋的乌发擦得半干,莫秋的心也已静下,恢复了淡然平静。
「舅舅,我饿了!」想通这些事没多久,莫秋的肚子便响了起来。
一剑让莫秋尽量叫喜欢的菜色,最后小二端来的菜肴占满一桌,莫秋越吃越欢,脸上的小窝窝也越来越深,偶尔抬起头来,还会对一剑笑上两下。
一剑见莫秋高兴自己便也高兴了,心里直想要是莫秋每天都笑得欢畅,别说他没金山银山,就算是有,也心甘情愿送至莫秋面前,高高兴兴让他吃垮去。
稍晚。
奔波几日两个人都累了,一剑放出联络小七的信鸽,凝视漫天星斗好一会儿,才上床就寝。
怕莫秋夜里又起来走动遇着危险,一剑便睡在外侧,将莫秋安稳围在里头。
一剑好睡,没一会儿便打起呼噜来,鼾声虽不至于震天响,但对躺在他身旁的莫秋而言,仍是扰人的。
莫秋双眸在夜里发着亮光,睡不着的他伸手摸摸一剑蔓生的胡子,胡乱想着明日起来要不要替一剑刮掉这些杂草。
脸庞干净时的一剑是招人的,英姿勃发的俊朗侠士,那刚强不折的体魄内拥有一颗最为柔软的心,自己初见便是因此迷失了魂,从此不能自拔。
想了想,莫秋最终还是存了私心。
就叫一剑这么邋遢下去吧!一脸大胡子,一身仆仆风尘,所有最美最好的一切只有自己知道,叫外人只得他的表象,没人会来同自己争。
夜已深,莫秋静静凝视一剑侧脸,将一切抛开后,竟兴起一股淡淡满足。
窗外星子闪烁,夜色奇灿,他舍不得将目光从一剑身上移开。
好喜欢好喜欢的人,现下便在自己身边。
有时他会想,这是不是一场梦,为何梦境美好到叫人心惊?
窗台上喀地发出一声细微声响,几乎不可闻的衣袂飘动声传入莫秋耳里。莫秋秋眸微微一挑,迅速由床上坐起。
而当他看清楚来人时,抽了口气,脸色一变。
「是你!」
黑得如夜色深沉的身影就站在窗边,一只铁笛在月色下闪着点点银辉。来人微微啓唇低声道:「眞是失策,没想到你还醒着!」
没有太大起伏的语气中,能找得到的只有淡淡的讶异,其余的,什麽也没有。自然,更没有遇上亲身孩儿时应有的情绪波澜。
「苏——」莫秋张口欲喊,却有两颗碎弹子迅速破空而至,一颗点上他的昏睡|茓,一颗系上一剑的。
莫秋眼前一黑,心里头升起莫大的恐惧。他不想就这么昏厥,来着不善,将会对自己与一剑不利!
然而即便多么不愿,莫秋最后还是只能带着满腹不甘倒下,昏厥于一剑身上。
苏解容好整以暇地踱步向前,看看莫秋又看看一剑,而后他以笛将莫秋挑开,拎起一剑,然而便在此时感觉有所阻窒,低头一看才发觉原来莫秋的手紧紧抓着一剑衣角,用力的程度,直叫手指与拳头发白。
苏解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朝莫秋身上一点,莫秋手臂一软,拳头自然无力紧握,只得松开。
跟着他一手提着一个,身影迅速消失在房里。
一个时辰之后,昏睡不醒的莫秋被送回床上,然回来的却也仅有莫秋而已,了无一剑身影。
一剑醒来时有些迷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重重纱幔,身躯底下枕的是柔软滑腻的丝绸被褥,浓浓脂粉甜香窜入鼻间,令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嘻嘻——」
银铃般的绵柔笑声在耳际响起,一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立刻往旁边挪,待他定睛一看,发现身旁竟有个貌美如花的娇俏女子朝着他笑。
一剑大骇,左看看右看看,只见此处雕饰繁华富丽堂皇,他暗忖自己本是在天香楼客栈内睡着的,怎竟糊里糊涂到了个不知名的地方。
女子见一剑瞪大眼睛如临大敌地盯着她看,觉得有趣极了,便挪动身子缓缓在被褥间滑啊滑,滑到一剑身边。
「妳妳妳、妳别过来!」一剑大叫。
那姑娘一双柔荑宛若无骨,葱指如雪皓白似玉,手搭在一剑身上摸啊摸,一剑被上下其手,整个人顿时慌乱不已,满脸通红。
他双指捻起女子手上肌肤,小心翼翼地将那双手挪开,可那女子唉呦了声眼眶泛泪嗔道:「大胡子你弄痛我了!」
一剑立刻将对方的手丢下,从床上窜起,也不管礼数,大步跨过女子娇躯往床下跑。
女子杏眼一挑,跟着一剑下床,抚抚皱了的衣裳,腰肢轻摆朝一剑走来。
「这这这、这里是什麽地方!」一剑见这女子仅穿肚兜,外罩一件根本掩不住春光的薄纱,那前头波涛汹涌,酥胸雪白,他眼不知该往何处放,只得红着脸往左往右还往上看。
「这里?这里是我家公子的房啊。」女子低低轻笑。
「我我我、我怎会在这里?」一剑说话猛结巴,不断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问我,我怎知道?」女子注视着一剑粗犷的脸庞,见他朴拙的反应便觉有趣。她道:「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的,眞有男子气概,让我摸一下可好?」
「不好!」一剑惊魂未定地怒吼狂啸。
「做什麽吼得这么大声。」女子捧心含泪,像受了惊吓似般。「摸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我我我、」见女子又要逼近,一剑脑海中窜出莫秋含笑的身影,脱口而出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姑娘自重!」
「家室?你那妻子可有我漂亮?」女子眨了眨眼,问道。
想及自己竟将家室一词与莫秋串在一起,一剑双颊瞬间轰地红上加红,热气冲脑,头颈几乎冒烟,结巴道:「是是是、比妳漂亮了些!」
房门在这时被推开,外头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欲举步入内,原本垂首的他发现房内的异样情况,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
青年问道:「你们在做什麽?」
「啊,公子!」女子已经伸出去,快要碰着一剑衣襟的洁白柔荑僵在半空中,而后迅速收回。她脸上的调笑娇憨之色也迅速撤去,换上一副恭谨柔顺的模样。
「素蘅妳胆子倒是大了,连我房里的人也敢作弄?」青年边说边走入房内,要拿桌上的茶壶倒水,那被叫作素蘅的女子立即上前翻杯斟茶,笑得一个叫讨好。
「哎呀,素蘅若知这大胡子是公子的人,就是给素蘅天大的胆子,素蘅也不敢妄动分毫啊!」女子一脸无辜模样。
青年笑了声,挥了挥袖,素蘅会意,先朝青年福了一福,而后走到一剑面前说道:「大胡子公子,素蘅这厢有所得罪之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
说罢,轻摇娇臀往房外走去。只是掩上房门之际,她仍不忘对一剑抛个媚眼,留下意犹未尽的眼神才离去。
一剑打了个冷颤。
「小丫头春心动了!」青年笑了声,而后转头望住一剑。
眼前这青年和之前离去的女子样貌上可说是天壤之别,乍见那女子的惊讶像见着仙子,但见着这青年就又堕入凡间看着了凡人。
青年一身素衣,样貌寻常,眼耳口鼻无一不缺,分开来看合起来看都平凡无奇,但见一剑狐疑地打量自己,青年突然露齿一笑。他这一笑显出两颗小虎牙,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便忽地亮了起来,令一剑望得一愣。
「就跟你说要早点来,你怎么拖这么久才到?」青年走到墙边矮柜拿出个荷花锦囊扔给一剑,说道:
「这是你外甥要的东西,吃法全记在里头的纸笺上,就算他全身经脉尽断也能接起,没比这更好的脱胎换骨药了。」
听青年话中所道出的内容,一剑一愣,立即大喊了声:「小七,你是小七!?」
「不是我还会是谁?」小七打了个呵欠,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可你的脸咋变成这样?」一剑震惊道。他记忆中的小七可是有张不输一叶的俊俏脸蛋。
「世间有种东西叫作易容术。」小七懒懒笑了声,又道:「欸,不说这些。你外甥的病我看过后,飞鸽去问我师父了,过几日有消息再通知你。」
一剑点头,将锦囊里的纸笺翻来翻去看过几次,郑重朝小七说道:「兄弟你这份情我记下了,将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无论啥事,赴汤蹈火我都会为你做到。」
小七笑道:「咱三个就你还是这老样子没变过,要不是昨日认出你……」
「啊?你昨日就见着我?怎地不唤我一声?」一剑浓眉紧蹙。「兄弟我还怕你自个儿一个人待在涵扬会有危险,担心得不得了!」
「呦?」小七眉一挑。「可我方才去探望你时,你可是和你那小外甥搂得紧睡得香,连有人跃窗闯入都没发现啊!」
「咦?」一剑脸色迅速涨红。抱、抱在一起?俺只是怕俺外甥半夜爬起来胡乱走,才会和他一起睡!搂?眞搂了吗?那肯定是睡糊涂当棉被抱了!」
明明没有什麽,但一剑嗓门越喊越大,最后竟是欲盖弥彰。
小七大笑了两声,歇了歇才道:「好了,那唬你的!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难怪一叶写信来时句句血泪,字字都在为他哥的将来操心。」
明白自己竟被捉弄,一剑面色一沉,拳头紧了紧,指节劈哩啪啦地响。
小七打呵欠道:「大爷我这几日爲了等你,在这城里和人周旋不下,要退也退不得,累得跟条狗似的,你这么劈哩啪啦地吓唬人,还眞是有良心啊!」
一剑立即张开掌,皱着眉头说:「你也不该拿俺来调侃,俺……」
「是,自然知道大哥你脸皮薄。」小七边说边往床铺爬去。身体一沾上柔软的床褥,他忍不住低叹了声:「奶奶个熊……还是有床能睡好啊……」
一剑走到床前,顿了半晌而后开口:「小七!」
「嗯……」小七的声音很弱很弱,闷闷地从被褥中传来。
「俺还是得谢谢你。」一剑道。「这些药肯定得来不易。」
小七摆了摆手,软瘫在床上。「是兄弟就别跟我计较这些,有事再找我成了,我明日就走……记得别同任何人说我的事……你那外甥也不例外……」
一剑点头。「你好好休息。」他看得出来这人已是筋疲力尽。
一剑转身朝门口而去,行进间身后突然一阵劲风袭至,他反手抓住,定睛一看,原来是枚内镶七色花瓣的透明琉璃珠。
「留着……」还没说完全,床上已然传来轻轻的鼾声。
一剑紧紧握住珠子,走了出去。
外头,那名叫素蘅的女子正拿着一条白布朝一剑娇笑,一剑瞬间打了个寒颤。
素蘅道:「大胡子公子得罪了,这是上头下的规矩,得蒙眼带你离开,即便你是公子的朋友也不能例外。」
一剑点头,任由素蘅将他的双眼蒙起。
在黑暗中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还有些机关喀哒声响,而后似乎还坐上小舟,肌肤沾上湿冷冰寒的水气,摇摇晃晃好一阵子。
一剑心想小七这地方也着实神秘,然而在江湖上行走危机四伏,一切总是小心为上。
「大胡子公子,已经倒了,就此告别吧!」
蒙眼布被拿下的剎那,一剑的臀突然被掐了一下,吓得他顿时跳了起来,然回过身去哪里还有素蘅身影。
四周竹林苍翠,天已破晓,只独他一人被满山遍野的苍竹围绕。
第五章
一剑低头在大街上慢行,想着该如何交代自己这一夜的下落。
此时天已大亮了,赶集的人也渐多,涵扬清寂的街道热络起来,日前那场正邪相争已在汲汲营生中被百姓放诸脑后。
一剑才走进大门,突然一个白色声音如旋风般朝他扑来。
他展开双手接住,对方焦急地在他身上东摸西摸,好似要确定人完整无缺,没少胳膊也没少腿一般。
「舅舅你要不要紧,有没有伤到哪儿,怎么逃回来的?」莫秋神色慌乱惊恐不定,声音中还带着哽咽,他边吼边摸着:「我醒来后见不着你,吓死了!」
一旁几名年幼的华山弟子急忙抱拳行礼,说道:「师父出去寻找延陵大侠了,既然延陵大侠安然回来,那我们这就去找师父!」
「苏解容有没有对你怎样?」莫秋抬头,眼眶里竟布满了泪水。
「苏解容?」一剑不明白莫秋为何这么问,但却晓得自己的突然失踪定是叫这孩子惊着了,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眞是叫人心疼。
「我们睡到一半,结果苏解容那鼠辈爬窗进来,点了我的睡|茓,等我再醒来你就不见了。」莫秋回忆起昨夜的情形,浑身一阵冰凉。
一剑欲言又止,明明昨日是在小七那儿过的,不知怎么竟扯上苏解容,但小七要他不许透露昨夜之事,他也不好对莫秋说明。
莫秋见一剑神情有异,连声追问:「莫非是苏解容伤了你?舅舅你伤着哪里,要不要紧?奶奶的那个混帐东西,下回被我遇上我肯定叫他好看!」
说着又是一阵乱摸乱扯,弄得一剑衣衫凌乱,腰带松开,裤子都快掉下来。
一剑连忙把莫秋从自己身上扒下,提着裤子道:「你别摸了,舅舅的确没事!」
莫秋却在踮起脚尖往一剑身后探时,瞥见一剑耳垂上有一抹淡红的印子。他惊了一下以为那是伤痕,但抹下却发觉,竟是姑娘家用来点染朱唇的胭脂。
莫秋一愣。又在这时,一剑身上浓浓的香粉味窜入鼻间,那过于暧昧的味道令他脑袋一阵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莫秋眉头一皱,以眼神询问一剑。
一剑打了个喷嚏,伸手将莫秋雪白指尖上那抹刺眼的红揉掉。
肯定是被那爱捉弄人的素蘅姑娘给弄的,一剑尴尬咳了声,目光不敢与莫秋对视,略略移开。
一剑不是善于说谎之人,但面对莫秋的质疑却不解释不行。
他含糊道:「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涵扬外郊,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后来就自个儿走回来了。」
莫秋目光化得深沉,一抹狐疑显现,而后隐入漆黑的灵眸当中。他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既然舅舅没事那就好了……」
「哈哈——」一剑听得莫秋如此说,以为莫秋已经相信自己的说法,松了口气后扯笑道:「你说我会不会也得了那梦行症?睡着睡着就自己爬起来走出门去了?」
「嗯,也许吧!」莫秋接着不着痕迹地问道:「苏解容找你做什麽?」
「就说不是苏解容了,是小……」一剑呆了呆,而后急急收声低斥道:「你套我话!」
这时楼上突然有些许动静,一剑耳朵灵敏听见声响,莫秋跟着回头望去,也才瞧见那一闪而逝的白色衣角。
一剑皱眉。「人已经走了。」
莫秋冷哼。「那个人肯定是听见我对赵大雄说你被苏解容掳走,见你回来,才偷偷摸摸躲着听我们讲话。」
关心则乱,遇上苏解容的事,陆玉从来冷静不下来。
然而,照自己从一剑口中探得的,昨日虽是苏解容掳走他,但一剑见到的,却是一剑的旧友小七。
他不知小七是何人,只知这人行事虽是神秘诡谲,冲着自幼与一叶一剑交好,还危及不了他们。
然而此人在涵扬出现,那么恰巧苏解容也在涵扬,这人必定与苏解容有所干系,若要再见苏解容,需得此人下手才得。
陆玉这生最在意的男子……江湖上从未曾听闻其名号的魔教护法苏解容……
莫秋垂下目光,眸中闪烁冰冷寒意。
情字害人,而陆玉便为其中痴人。十五年间寻寻觅觅,至今仍不肯放弃。暗林间的那声碎心狂喊,仍依稀徘徊耳际。
像这样一个陆玉视为一生所爱之人,若生擒苏解容以之要胁,别说单单是外公延陵冀的下落,就算让陆玉以自己的性命相换,恐怕也非难事。
只是……
为什麽他们要有这样的感情?
若非情至深处害及了旁人,他的母亲也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被折磨得如此凄惨。
「怎么了?」一剑瞧莫秋发呆,忍不住低头关切。
「舅舅。」莫秋心里头一紧,张手抱住一剑。他将头埋进一剑胸膛,闷闷问道:「如果有一天别人用我的性命来威胁你,要你自绝于他面前,你肯吗?」
「如果我死,能换得你平安的话,自是。」一剑毫不犹豫地道。
莫秋吧一剑搂得更紧了。
一剑的话,让他心里突地痛了起来。然易地而处,他却不晓得倘若碰到如此情形,自己会不会甘愿为一剑交付性命。
原来这就是他与一剑的差别。
他对一剑是自私至极的爱,只想若这人不爱自己,要怎么将他千刀万剐。然一剑对他却是全心全意付出,从来不想能得到多少,只想能给他多少。
「你等等我……总有一天……」莫秋喃喃低语。「总有一天,我也会对你,如同你对我一般的……尽管你曾说过无意让我改变,要我做自己便好……」
一剑拍拍莫秋的背,不知莫秋心里的挣扎,只道这孩子昨夜被吓坏,现下仍然不安。
傍晚扫光一桌的菜,莫秋便找掌柜嘀咕去。
他这天香楼的小当家当得毫不含糊,一剑瞧见莫秋事必躬亲大小全揽的模样,颇为赞许。一叶的确教了莫秋很多东西,莫秋也十分努力上进。
攥着小七给的荷花锦囊,一剑细读纸笺,知这药虽只弹丸大小,但却有能让人脱胎换骨的能耐,然而随之而来的后劲却也不简单,不知莫秋熬不熬得过。
厢房外传来叩门声,一剑回神问道:「谁?」
「铁剑门弟子路明明向延陵大侠请安,敝门门主准备了点酒菜,还请延陵大侠赏脸前往,以酬谢大侠对敝门上下的救命之恩。」外头传来轻柔的女子嗓音。
一剑沉吟半晌,后道:「请贵门主稍后,延陵一剑随后便至。」
门外人应声,踏步离去。
一剑将重要的锦囊系在腰间,抽出床头的赤炼刀反覆凝视,暗忖道:该来的还是会来,这回见陆玉,便是将一切摊到桌面上讲明的时刻了。
赤霄坊与铁剑门的宿仇,也该一次了结。
稍后,一剑来到天香楼后偏僻幽静的小院中。
此处花木枝叶扶疏,凉亭一座曰之「观星」,然抬头望去夜空深邃,星子稀疏且月缺未盈,那抹淡色银牙朦胧悬挂,稍显孤寂。
陆玉原本背对着他,闻得动静后缓缓转过身来。
夜风徐徐,吹得陆玉鬓发纷飞,兴许是月光太凄美,照映在她那张倾城容颜上,显出一抹憔悴。
当陆玉抬首,不轻不淡望向一剑,一剑只觉得她眉如笼烟上染淡淡哀凄,目如幽泉潋艷浅浅情愁,胸口突然一悸,有种不知名的情感兴了起来。
依稀记得多年前的奉天河畔也曾经有人用这种眼神望过他,不过那个人眼里有着冷然嘲讽,而这人眼里冰霜消融,铜墙铁壁碎了一角,彷彿能窥进其内的无力与脆弱。
一剑有些迷惘,不明白心里的躁动是怎么回事。
凉亭石桌上摆满精致菜肴,还有一壶陈年花雕。陆玉目光由一剑腰间的荷花锦囊轻轻移过,举杯道:
「昔日因两家之争而有所得罪,陆玉在此向延陵公子赔罪。再则此次因一时情急不慎误伤公子,幸得延陵公子不计前嫌由魔教手中救得铁剑门上下,陆玉无以为报,但请公子收下陆玉心意。」说罢连饮三杯,其间无丝毫停顿。
亭中酒香瀰漫,光是闻一剑也知道那六十年的花雕酒有多厚多烈,陆玉脸颊上浮现淡淡红晕,而后又斟满一杯酒递与一剑。
江湖规矩,诚信谢罪酒三巡,从此恩怨便两清,一剑从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但注视着陆玉双手呈上的酒杯却接不下手。
「赤霄坊因陆门主而毁,多少性命牵涉其中,这杯酒太过沉重,恕延陵一剑端不动!」一剑双目如炬凝视陆玉,只道眼前这女子看似柔弱,谁会想到赤霄坊竟就是覆灭在她手中。
陆玉将酒杯放回桌上,示意一剑坐下相谈。陆玉让门下弟子守在院外,是以小院中安静无人声,只有幽幽不断的虫鸣此起彼落。
一剑环视四周后,开口道:「陆门主胆子可眞是大,竟然没让弟子随侍,就不怕我趁此四下无人,一刀送妳入黄泉?」
陆玉淡淡道:「延陵公子光明磊落,必定不齿这等小人行径。」
她斟酒喝着,啜了口醇厚的花雕再道:「莫秋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想必也已告诉你我受苏解容一掌重伤心脉,你要杀要剐都是简单。」
「大夫告诉我这个做什麽?」一剑皱眉,陆玉的私事他没兴趣过问。
陆玉执杯的手腕略滞,目光淡扫一剑,似乎想分辨话中眞伪。他们明明是生死仇敌,大夫又为他们所请,怎么不会藉诊治之机探查她的伤势好伺机除掉她?
陆玉指节轻敲桌面两下,道:「其实延陵公子若想报赤霄坊覆灭之仇,尽管动手便是,陆玉这条命由你所救,再舍一次也无妨。」
陆玉这般说法叫一剑不悦,他一拳系在石桌之上,打得桌沿迸裂一块,重重哼道:「俺再想取妳性命也不会趁人之危,妳把伤给俺养好,等妳痊愈之日,咱俩光明正大来场比试。俺告诉妳,若俺赢了,最好给俺乖乖说出俺爹和俺叔的下落,要不俺就拿刀砍上铁剑门,把妳门口那块牌匾劈成两块,当柴烧了!」
一剑背上的刀擦得雪亮,本以为今晚有场硬仗要打,哪知以往行事狠戾的陆玉今日竟开始当起女人来了,这般柔弱苍白的模样,他背后那把赤炼刀怎么拔得出来砍得下去!
一剑今日才算眞正意识到陆玉与他的不同,男人与女人计较本是不该,若非延陵家毁在这人手上,要公平比试这话一剑说不出口。
公道总是要讨的,他可不会放任延陵家人任人欺负。
陆玉用一种疑惑不解的语气道:「是谁告诉你,你爹和你叔叔被我所囚?」
「就……」一叶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一剑将话吞了回去,顿了一下才开口:「与延陵家有仇的便只铁剑门而已,更何况我爹失踪后,一路打压赤霄坊,使得铸剑师和工人们离的离散的散,敢说不是铁剑门?」
陆玉又喝了口酒,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道:「其中想必有所误会,莫不是以讹传讹,才传成这样。」她口吻肯定,而后又说:
「我不知你为何销声匿迹八年之久,后又带着铁剑门的镇门之宝赤霄剑重返江湖……」
一剑张口想说:这不是赤霄!
然而陆玉接着的话来得太快,听得一剑一愣,将这茬给忘了。
「你爹的确是来找过我。」陆玉道:「那年你爹以为你的死是我所为,独至铁剑门要我给他一个交代。但人不是我杀的我如何交代?后来他也许觉得理亏,便走了。几个月后我辗转听到消息,才得知他失踪之事。」
陆玉坦承:「我的确竭力对付过赤霄坊,但那不只我,每任门主皆是如此。赤霄坊与铁剑门素来不合……一花死后……这情形更是越演越烈……铁剑门许多生意坏在你爹手里,门内上下质疑我领导无方,我若不灭赤霄坊,门主之位必定朝不保夕。然而也是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晓得,原本固若金汤的赤霄坊是因群龙无首,才一击就破。」
一剑听得目瞪口呆,怎么这么说来,陆玉灭赤霄坊还能理直气壮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江湖,也是宿命。」陆玉声音中有着淡淡感触。「你爹是个可敬的对手,若不是他意外失踪,今日灭的,便是铁剑门。而若我铁剑门灭了,现下在此被指责的,便该是你了。」
一剑听得一愣一愣的。
的确,两家恩怨纠葛,无论哪方赢,总有一方支离破碎。
就在一剑发愣的时候,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杯被递到他的面前。
陆玉举着酒杯看不出喜乐,但话中字句宛如掏自肺腑,眞似眞心。
一剑听得她续道:
「当年解容娶我为妻,我却为铁剑门与赤霄坊而冷落了他,他遇上一花、爱上一花,不管后来我做了多少努力,他的心却已不在我身上。一花怀胎时染病骤逝,解容误解是我所为,愤然远去,而我也因解容的离去,从来没善待莫秋。这么多年我累了、也倦了,只要你点头,两家纠缠世代的恩怨在此划下终结。」
陆玉单手解下腰间无殇剑置于桌上,名剑出鞘银光闪耀。
她说道:「喝下这杯酒,了却两家长久以来的心结,铁剑门从此不再为难赤霄坊,更会助你寻找亲人踪迹。而莫秋,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待他,将他视如己出,若他有所成就,日后便将门主之位传给他。即便……即便你饮过酒后还是决定取我首级泄忿,我也不会由第二句话。」
陆玉唇边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她一笑,左边脸颊上浮现了一个浅浅梨窝。她原本就生得一副绝伦容貌,又因多年习武之故,容颜从未衰老。
原本对人不冷不热的疏离性子,如今展开了笑颜,就如同清幽的墨水画添上神来一笔,瞬时万紫千红绽开,粲然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没想到冷冰冰的陆玉笑起来会是这般动人心魄的模样,那弯弯的眼和眼底流灿的光芒彷彿会勾人,叫他气息骤乱脑袋发涨,人一呆脸一红,竟茫茫然起来。
陆玉端着酒杯的手伸到一剑眼前,一剑糊里糊涂便接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下那杯花雕的,只晓得后来陆玉说了什麽他都听不进去,直到最后火辣的酒液划过他的喉咙呛至鼻腔时他才跳了起来。
然而为时已晚。
饮下谢罪酒便是代表既往不咎泯灭恩仇,一剑猛地瞪大了眼,气的脸红脖子粗,手中酒杯被他双指一捏,碎成了屑。
陆玉见一剑一脸追悔莫及的模样,竟难得地觉得此人逗趣,忍不住出言调侃:「延陵公子一言九鼎,不是后悔了吧?」
一剑张大嘴,可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几番瞪眼后,实在扯不下面子说那酒误喝的不作数,只能将怨气往肚子里吞,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离去。
「这算什麽、这算什麽?被人算计了,老子居然被人给算计了!」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一剑的声音如雷撼动天际,轰轰传入陆玉耳里。
一剑走后,陆玉立即敛起笑容。
她手一招,一个身影出现跟前。
「盯住延陵一剑喝妳那好师弟莫秋,从现下起我要知道他们的每个动静,不许遗漏。」陆玉的面容冰冷,下令毫不迟疑。
即便脸色仍然苍白,但方才曾经显露的弱不禁风、憔悴不堪,早已褪去无踪。
一剑气冲冲回房时遇见了赵大雄,他把人拖着就到大厅去喝酒,陈年的烧刀子一罈一罈的开,等莫秋寻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喝到醉颠颠了。
莫秋一脸不善地将一剑扶回房,落下门栓后便开口道:
「掌柜的说陆玉找了你去,她找你去做什麽?周围布置得滴水不漏,我连靠近也靠近不得!那女人不安好心的,你怎么没等我回来便自己去了?」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剑一回想起方才糊里糊涂喝下的那杯谢罪酒,整个人便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气冲冲地拔出背上的刀就要往脖子抹。
「舅舅你做什麽——」莫秋惊声尖叫,连忙扣住一剑的手臂,阻止他的动作。
一剑气呼呼地说:「俺对不起俺爹,对不起俺娘,对不起俺姊,对不起俺家上上下下!俺被鬼迷了,那女人不过是冲俺一笑,俺活见鬼的竟然把谢罪酒喝了,搞砸一切,血海深仇报不了了。」
莫秋怕一剑眞的想不开,方才那气焰全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舅舅,方才发生了什麽事情你不妨告诉我,也许还有办法弥补呢!」
一剑横看了莫秋一眼,莫秋立即露出「事情仍有一线曙光」的神情,大眼闪烁着「天无绝人之路」的光芒,凝视着他的舅舅。
「你小舅舅说得对,俺的确是个蠢蛋……」一剑双颊酡红,打了个酒嗝,锋利的刀口瞬间断下几根垂散的乌发,他慢慢放下了刀。
莫秋看得是胆颤心惊冷汗涔流,心里直道以后绝不让这人喝酒了,醉起来眞是吓人。他将手掌摊在一剑面前,死命地盯着这个人。
一剑迷茫地眨了一下眼,而后才发现莫秋要的是他的刀。老实将刀交付莫秋掌心后,他也一五一十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莫秋。
莫秋收好刀,又倒了一杯浓茶给一剑醒酒,忙呼了一下后才坐回一剑身旁。
看着一剑塌着头,一脸沮丧的模样,不知怎么地莫秋竟觉得这人有些可怜。
莫秋靠在一剑身边,低声安慰道:
「陆玉一反常态对你有礼,想必是以为你与苏解容有干系,想藉你找到苏解容。说要善待我,也是因为我突然多了个名门大派的掌门干爹。至于帮忙找外公叔公更是贼喊捉贼,只要我们没证据指出她把外公囚于哪里,她便能继续睁眼说瞎话去。还有,她把你的刀当成赤霄剑,定是也打起你刀的主意。
舅舅你心思及不上她那花花肠子,被骗自是当然。你喝了谢罪酒,可我却是没喝的,新仇旧恨,将来我会替舅舅报的,舅舅你放心。那女人不好对付,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最好别和她说超过三句话,不然又要吃亏了。」
一剑心里头堵得慌,即便莫秋这番温柔言语也不能让他好过些,他一头撞在床柱上,低声咆哮道:
「说来说去,就怪陆玉那张脸生得不像骗人模样,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说谎,笑起来又是那么好看,这才让俺像被鬼打了头整个人都昏了,让她牵着鼻子走!」
一剑跟着又恨恨说道:「格老子的,居然用美人计!」
莫秋原本心疼一剑被骗,心里软得像摊水似的,却在听见「美人计」三个字后脸色冷了下来。
「嗯,舅舅觉得她美?」莫秋声音阴沉。
「陆玉是美。」一剑说的是实话,没有任何特别意思。
可这话听在莫秋耳里就不对了。莫秋磨牙道:「我就说怎么陆玉一招手你就去了,半点防备都没有,原来早被那个人给迷了!」
一剑不解地望着莫秋,大眼因酒醉而迷蒙,令他的神情迷惘无辜。
莫秋低吼道:「你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麽?你说你从此心里只有我,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的,你自己说过的话可还记得?可你为什麽要背着我去见陆玉,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一剑眨了眨眼,他依稀记得那些话是莫秋说的,自己并没有说,可那也代表自己的心意,所以他并没有反驳。
莫秋见一剑毫无反应的愣呆模样心里一怒,突然咆哮起来道:「你是我的人,谁都不能碰!谁敢勾搭你我就打爆他的头,你勾搭谁我一样打爆他的头。陆玉那老女人也不看看自己年纪多大了,竟然敢动老子的人,老子这就去灭了她,看她那张死鱼脸找谁笑去!」
莫秋愤然跳下床去,他那气势还眞像想同陆玉拼命般。
一剑注视莫秋的脸颊,脑袋中突然闪过些东西,他因此忘了纠正莫秋满口学自自己的粗口,伸手一抓,将莫秋扯回床榻上来。
一剑摸摸莫秋的脸颊,说道:「小秋,你笑笑给我看。」
莫秋牙痒得直想咬人。「我都快哭了,笑什麽笑!」
「来,笑笑!」一剑捏着莫秋虽长了些肉但仍称不上丰腴的面颊,莫秋一疼,整张脸皱了起来。
「舅舅你这个醉鬼,以后不让你喝酒了!」莫秋痛得眼泛泪光。「别一直拧我!」
这时一剑低低地「啊」了声,手指抚着莫秋左边脸颊因面容扭曲而浮现的梨窝,喃喃道:「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奇怪……小秋,原来那陆玉笑起来的时候,竟和你有些许相似,脸上也有个小窝窝……眼睛,都是瞇瞇的……」
一剑顿了顿,深深凝视莫秋,那专注而温柔的视线停驻在莫秋脸上,彷彿舍不得看不够似地,缓缓描绘着莫秋的眼鼻眉目。
「不过,你笑起来比较甜啊……眼底又闪又亮的……舅舅喜欢你的笑,舅舅喜欢小秋的笑。」一剑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
莫秋原本心浮气躁气愤不已,可一剑的话语却如醍醐,瞬间便令他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仍是多些。
是啊,仍是多些。
自己何必捕风捉影,那么害怕。
害怕这个人会被谁给夺去……
「所以说你一时被她所迷只是因为她像我,而不是觉得她有多美?」莫秋深吸了几口气,竭力稳定声音。
「是。」一剑脸红红的。
一剑的反应看在莫秋眼里,令他觉得心里有些甜。「那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她?」
莫秋觉得自己眞是糟了,居然会落到这种地步,要和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女人计较谁比谁好看。可当眞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不想自己在对方心里,占的是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一剑觉得莫秋问了十分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自是你。」
「怎么不选她,你不是觉得她好看?嗯?」莫秋故意问道。
「她也好看,但和你不一样,因为我知道你是我身边的人。」那「知道」二字,是「认定」的意思。
一剑说了,我认定你是我身边的人。
跟着不只脸,连耳朵和脖子也一倂红了起来。
莫秋这回可乐了,他猛地往一剑怀里鑚,脑袋瓜子不停在他怀里蹭,胸膛里满满的都是又酸又甜的感觉,涨到简直想要炸开死了般,让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看来有时让一剑喝些酒也无妨,这人今日说的话,他爱听。
第六章
一剑把莫秋拉开一些,注视着莫秋的眼道:「小秋,你现下功夫还不到家,可别去找陆玉打。」
莫秋依依不舍一剑的胸膛,蹭了几下蹭不过去,只好放弃。「她现下受了重伤,只剩三成功力罢了。」
「只剩三成你也打不过。」一剑道。
武功向来是莫秋的痛处,被一剑戳中要害,他整个人几乎跳起来。莫秋不甘愿地张嘴要反驳,这时却有颗药丸弹进了自己嘴里。
莫秋动了一下舌头,脸颊顿时皱得比陈皮干。「苦的!」
那又苦又怪的味道令莫秋恶心,他作势想吐掉,一剑原本醉得迷茫的双眼却突然精光大作,喝了声:「嚼碎吞了,不许吐出来!」
一剑沉稳的声音有着天生的威严,不容莫秋抵抗。
莫秋平时敢对一剑没大没小,那其实是一剑对他孩子气的纵容;可当一剑正起姿态管教他时,莫秋便只能从嗷嗷叫的小狼变成喵喵叫的小猫,乖乖听舅舅的话,半点都不敢反抗。
「吞下去了没?」一剑问。
莫秋痛苦地点点头,吐出舌头,上头只有些黑黑绿绿的药泥。他嚼得很碎,味道恶心的要命。
「恶——」他打了个气味十分要不得的嗝。
一剑敲了一下莫秋的头,带了点纵溺的语气道:「这可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对你学武的进展有莫大的帮助。盘膝运功,将眞气导入丹田,快些。」
「……哪来眞气?」莫秋碎碎念了句。
可话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喉头处开始发干,身体闷闷发热,经脉中慢慢出现若有似无的眞气,虽弱,却是十分精纯。那些眞气并非自己所有,因无法融入进身体内,没一会儿就鼓噪乱窜起来。
莫秋惊疑不定地看了一剑一眼,一剑却镇定地将掌心贴住莫秋胸口,如往常一般耗费自己的眞气为莫秋引路。
莫秋突然明白方才吃的肯定是那叫小七的人所给的奇药,不敢拖延,立即盘膝坐好,在一剑的帮助下缓缓收起这些眞气。
刚强而又霸道的内力缓慢注入莫秋体内,每达一个窒碍的|茓道,便停在其上打转。
一剑紧闭双眼,额间冒出冷汗,他在察觉莫秋体内阻塞无法通行的经脉|茓道后,便以自身眞气夹带着莫秋本身的内力强硬冲破,而后更将那些放出的眞气全数归导入莫秋气海,收归莫秋所有。
莫秋日前功力尚浅,完全不知一剑注入他体内的眞气最后竟是被自己所用,如今得了奇药,一刻间似乎灵窍全开,竟能察觉身体经脉间那些内力的翻搅运行。
莫秋心里有些慌、有些乱,却又高兴万分,他心绪一动张开双眼,才想说话,却听见一剑说:「默晕赤霄诀,机不可失,舅舅现下助你行功,你便能突破第一重,到达第二重。」
「舅舅……」莫秋轻声道:「你这样会耗掉自己不少修为……」
一剑睁开眼,赤霄诀行功时本是戾气最盛之时,然他眼里精光散去,兴起一抹笑,只道:「无妨。」
短短二字,却是重击莫秋心扉。
一直以来一剑都是这么做的,将练武之人视为最重要的内力分送给自己,爲了替自己筑基,从没有一丝一毫不舍。
莫秋的心绪乱了一下,而后赶紧收敛心神,随一剑运行内功心法,不想浪费一剑的苦心。
过了两个时辰,两人慢慢收功。
一剑脸色苍白,出了一生冷汗,耗费过多眞气的结果令他内腑受创,浑身虚弱乏力气息微促。
莫秋喘着倒进一剑怀里,他是得利最多之人,眞气自行运转一周天竟毫无阻碍,气海充盈眞气丰沛,赤霄剑进入第二重,武功至此略有小成。
一剑失去太多功力。莫秋这么一靠,他便给压倒在床上。
「……舅舅,你说我现下能不能打赢陆玉?」莫秋气喘吁吁地说着。
「还早着。」一剑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你那药还有多少,一次全吞了成不?」莫秋解下一剑腰间绣工精细的荷花锦囊,稍稍掂了掂重量。
一剑斥道:「武学之道在于循序渐进,还没学会走就想飞,小心跌个粉身碎骨!」莫秋性急,轻重不分,一剑怕他会出意外。
「那有什麽!」莫秋趴在一剑胸口,抬头轻轻用鼻子哼声,有些慵懒有些沙哑,还带了点撒娇意味地说:「有舅舅你在,无论什麽事你都会帮我,我才不怕。」
「你这孩子眞是。」一剑无奈。「好了,快起来,别压在舅舅身上。」
「不想我压着你,把我推开得了。」莫秋耍赖不肯离开。
「舅舅一下子失去了太多功力,现下浑身发软,动不了了。」一剑连声音也虚软无力。
莫秋问道:「你之前不也都这么帮我?怎就没事。」
一剑说道:「因为咱遇见铁剑门的人了,舅舅多给你一些功力,你就也能多一分能力自保,没想到……竟然会累成这样……」
莫秋凝视了一剑好一会儿,喃喃念了句:「这不是故意给我可乘之机吗……」
一剑没听清楚莫秋说了什麽,只感觉莫秋忽地轻轻笑了一下,而后脸庞便压了下来,柔软的嘴唇贴上他的,缓慢地亲吻。
莫秋伸出舌尖在一剑唇缝打转,一剑忍不住低吟了声,抵抗不了徘徊舔舐硬是想进来的莫秋,松开了牙关,放任这人对他动作。
莫秋的舌柔软灵活,滑过一剑齿列,舔着口里的每一处温暖,一剑僵了几分,有些诧异莫秋探索般的动作。
莫秋彷彿是想将一剑每个地方都舔遍,无论多细微之处皆不放过,最后寻到了一剑缩到后头动也不动的舌头,轻轻地摩擦缠绕。
碰着喜欢的人便无法控制,莫秋喉间发出细细的颤音,那微弱的震动由两人紧紧接触的地方传到了一剑喉间深处。
一剑下腹升起熟悉的灼热感,那种无法控制的感觉令他觉得不妥,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想将莫秋推开,然而实在是一点气力也无,最后还是莫秋察觉道,才退离开来。
一剑的脸很红。
莫秋嘟着嘴的表情很不满。
一剑尴尬得支支吾吾,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麽。
莫秋双眸盈盈犹若一湾柔柔春水,嗔道:「舅舅你做什麽推开我,你的胡子扎得我疼我都没介意了。」
「既然会疼那就别亲了!」一剑立即道。
莫秋睇了一剑好一会儿,心想这人眞是不解风情,都箭在弦上哪能说不亲就不亲,难不成要叫自己像上次一样含恨入睡,隔日起来洗裤子不成?
「可是我想亲舅舅很久了!」莫秋低声道:「喜欢的人天天在面前晃,晚上又睡在身边,我以前碰到喜欢吃的东西都是第一口就吞下肚的,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他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哀怨。
「什什什什……什麽!?」吃的东西!?一剑结巴。
莫秋笑了笑,伸手摸摸一剑脸庞,转移他的注意力道:「舅舅,让我帮你刮脸好不?」
莫秋想起不过才几日前的事,那时犯病的自己迷迷糊糊差点割断一剑咽喉,不知经历过那样的变故,一剑对他的信任还是不是如同以往,仍否愿意把性命,交付到他手中?
一剑的脸被莫秋摸得有些痒,他原本尴尬非常,不想再被莫秋这般摸来摸去,然而当他看见莫秋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时,却不由自主地点下头同意莫秋动作。一直以来,他都未曾拒绝过莫秋的请求。
莫秋欢快的低呼一声,手脚并用地跨坐到一剑身上,他双膝跪夹在一剑腰侧,迅速掏出怀中的玄铁匕首,「锵」地匕首出鞘声响亮非常。
瞧莫秋高兴成这样,一剑不解地问道:「刮个脸罢了,你干啥高兴成这般?」
莫秋笑得眉弯眼弯,开心得不得了,脸上的小窝窝也深好几分。他说:「因为舅舅肯让我刮脸,就是信任我、喜欢我、毫不犹豫把自己交给我!」
这话说出口莫秋突然察觉自己泄漏了心事,他有些忐忑地盯着一剑想瞧一剑由什麽反应,但一剑却陷入沉思,正努力理解胡子和信任与喜欢之间到底有何关联。
一剑这憨样更是招人喜欢,莫秋拿着匕首在一剑脸上比划,这么个没心机的人,从哪里开始下手好呢?
虽然等一下都是要拆解入腹的。
手中的匕首慢慢动作,莫秋脸上神情认眞,彷彿多专注于那些杂生的胡子,然而他的小ρi股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手上刮一下,臀便蹭一下,又挪又动地,在一剑的腰腹间磨来磨去。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施在一剑身上,成功地搅乱一剑原本平稳的气息,一剑糊里糊涂地被勾起了反应,闷闷地喘着粗气。
清理干净了一剑的门面,莫秋将匕首放到床头,摸着一剑干净俊朗的刚毅脸庞,听着他紊乱失控的喘息。
一剑满脸通红,才要开口赶人下去,莫秋却说:「舅舅你顶着我了。」
他含笑的眸子晶莹剔亮,彷彿不解人事的稚子,说着无关风月的话。
「因为你一直乱动乱动……」一剑咳了声,低声吼道:「还不下来。」
莫秋张着清澈的大眼,歪着头看着一剑,他将手搭在一剑腹上,好奇地捏了捏。
「你知道吗舅舅,小时候我老是仰头看你,觉得你就像座山,强壮而不可动摇。可后来你回来,我也长大了,才发觉你并不是那么巨大的存在。原来你不比我高多少,刮了胡子,整个人就清俊起来;你也不比我厚实多少,脱下衣物,轻轻便摸得到骨头。」
宛若像想证实自己的想法般,莫秋将一剑的腰带解了下来。
衣襟敞开,露出一剑结实的身躯,由上往下望,紧紧贴附骨上的肌肤是滑腻诱人的麦子色,莫秋微微弯腰伏身,一剑身上清新的味道夹杂些许酒香,令他有些醺然。
莫秋的手在一剑身上游移,带着情yu意味的抚摸,让一剑有些克制不了。
一剑因浑身乏力而任人宰割,心里有气地怒问:「你这是在干什麽?」
莫秋无辜地说:「摸你啊!」
「摸、摸、摸、摸我做什麽!」一剑不争气地又脸红了。
「不为什麽,就是很想摸啊!」莫秋将这等暧昧字眼说得再自然不过,他凝视着一剑,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脸庞天眞而单纯,明亮的双眼里没有丝毫污秽,只是眞挚而渴求。他低低地诉说着:
「舅舅不是说过喜欢我,我也喜欢舅舅啊!两人间若是互许终身,这等事不过是因情而起,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想分开,所以想成天在一起,所以想彷彿地碰触,反覆地确认对方是不是眞的喜欢自己……舅舅,你别赶我好不好,你已经很久没有让我摸摸了。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啊,所以让我摸摸好不好?」
莫秋的温言软语没有太多油腔滑调的调情,但光是一而再地重复的「喜欢、喜欢、喜欢」,便叫一剑的心酥了起来。
「舅舅,好不好……」莫秋如小动物般蹭着一剑,轻声央求着。
「那……那……摸……摸几下就好……」一剑不慎被唾沫呛着,猛咳了几下,脸色涨红。
得了一剑的应许,几乎便在同时,莫秋便来到一剑的胸膛,抚摸这他左胸上前些日子被自己咬出的齿痕,而后轻轻地一捻这人淡红色的|乳首。
一剑带着薄汗的肌肤上浮起一颗颗小凸起,一股热流直冲下腹,兴起的战栗让他皱眉强忍。明明只是这么普通的碰触,心里却像燃起了火一般,丁点的火星突然燎原。莫秋带起他体内沉寂已久的情yu骚动,从来便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如此悸动。
莫秋的手滑到一剑柔韧而消瘦的腰间,感受着那处结实紧致的腰线,忍不住重重搓揉。然而这样似乎还不满足,他挪下了些,张口便朝一剑的腰侧咬下。
一剑吐出沉重的闷哼,如果不是浑身无力的话,这回他可能痛到从床上弹起来了。
一剑底气不足地喘息,莫秋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眼底氤氲着情yu,又因突如其来的痛楚而泛起泪光的男人。
「实在是……秀色可餐呢……」莫秋低笑。
「咋……」一剑懵了懵,什麽秀色可餐?
莫秋的手沿着一剑的窄腰往下滑,缓缓伸入一剑的亵裤。
「那里不给摸!」一剑心里一惊,吼了出来。
莫秋才不理会一惊,反正这人现下动弹不得,拿他没办法。他人往前倒去,喘息着贴在一剑胸口上,亵裤里的手慢条斯理地搭上对方愈发灼热的欲望,上下捋动起来。
「小小小秋……」一剑重重呻吟一声。
一剑虽然扭动着身躯想要抗拒,然而却是徒劳无功。
莫秋听着一剑胸口的搏动越来越强烈,想着这人是因自己而激动,便也有些克制不住地加重手里的动作。
一剑的喘息声由唇缝间溢出,他抗拒不了莫秋温柔而又执着的爱抚。
当莫秋倚在他身上,鼻间还能隐约闻到莫秋身上传来沐浴过后的皂荚香味,越推越高的快感令他感到天旋地转,几乎令他失神。
一剑即将溃堤的剎那,涨大的分身在莫伙手中弹跳了一下,莫秋可还不想这么快便结束一切,他松开手撑起身子,摸出了一瓶碧绿罐子,笑笑地看着一剑。
「舅舅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莫秋问。
一剑早就头晕眼花了,张了眼努力看了一下也不过是绿绿的东西,便摇了一下头。
莫秋笑了声,捉住一剑的手指沾起瓶中|乳白色的药膏,而后分开双膝跨跪在一剑身上,轻轻抬起臀,带着一剑的手指,缓缓将其送入臀瓣秘道之间。
「有这药……嗯……便能容易些了……」莫秋略微困难地动作,而他底下的一剑则煞是好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屡屡张嘴却老是说不出话来。
粗浅弄了几下后,莫秋拔出一剑的手指,双手抵在一剑坚硬平坦的腹部上,目光正对着一剑,在两人互相凝视下,慢慢往下坐,一点一点地吞没那炙热的楔子。
一剑喉间咕哝了几声,发出的声音中夹带着欲望被牢牢窒住的痛楚与欢愉。
他年纪明明比莫秋大,如今却全由莫秋摆弄,心里有些不解气,但在触及莫秋柔情似水的眼神时,却又无法眞的对他生气。
更何况莫秋带来的痛苦一波强过一波,但那令人颤抖得都快无法自已的酥麻也一轮胜过一轮。
当莫秋无预警地一下子坐到底的时候,一剑长长低吟了一声,差些一泄如注。
莫秋一直注视着一剑的脸庞,明白一剑方才险些克制不住,他想笑出声,可开口却发出呻吟。
或许眞是有些逞强了,这么一下强压下去,传来的疼痛感让他冷汗直流。
一剑察觉莫秋的异样,焦急地看着莫秋。
「舒服吗?」莫秋却问。
「你怎么这么乱来!」一剑斥责。「还不快起来。」瞧莫秋额间都渗出了冷汗,一剑心疼得不得了。
一剑铁柱似的分身坚硬勃发,与柔软的内壁完全契合,莫秋甚至能感觉到接合处那一点一点传来的,属于对方的脉动。
他轻轻往上提了一下,而后再度坐下,果不其然引起一剑的轻喘。莫秋执着问道:「舒服吗?」
一剑嘴张了几张,而后才在莫秋坚持的目光下吶吶说道:「……舒、舒服……」
莫秋轻轻一笑,双手撑在一剑腹上,臀缓慢地动了起来。
刚开始疼痛多了一些,不只莫秋,连被压在底下的一剑也显得难受。
后来莫秋又用上许多带着花香的药膏,当房内瀰漫起浓郁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芙蓉花香味,那上下的摆动也一次比一次快,低嘎的喘息也越来越急促。
菗揷吞没的动作间带起酥麻,微微拧起的眉头是越来越无法承受的表示。
莫秋身上衣衫还完好,连接着一剑的地方完全隐藏在布料底下,他摇动腰肢,让一剑进到最深处,一剑身上细细冒出汗珠,肌肤微微泛红,越来越巨大的愉悦让这人深陷其中,甚至伸手扣住莫秋的腰,带着他起伏。
尖端与内壁摩擦时抵到了不知名的地方,莫秋兴起强烈的颤栗,秘道因此无法克制地痉挛。
一剑的唇张开些许,急促无声地喘息着,俊朗刚毅的脸庞变得柔和,迷蒙的黑眸渗着水光。
莫秋从未见过沉溺于情yu中的一剑,自律甚严的这人因自己而失控,连偶尔承受不住而哼出的湿润鼻音也如此迷人。
一剑半启的唇间偶尔会有一两声低哑的呻吟,这些简直激得莫秋骨头都酥了,他加快了摇摆的动作,不停晃动自己的腰。
还不够、还不够,他还想得到更多,想将这人所有的一切都占为已有,不留一丁点给其他的人。
「舅舅……」莫秋染上情yu的声音沙哑柔软。
「嗯……」一剑气息急促。
「其实我好想将这药膏用在你身上,你下次让我用好不好?我……我也想摸摸……摸摸看你里面是不是也和前面一样……这么热……」
正当情yuGao潮时莫秋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一剑脑中想及那种场景,不由自主地一窒,埋在莫秋体内的欲望也更坚硬涨大起来。
「啊……」莫秋急喘了一下。「好大……」
情潮突然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一剑猛烈卷入其中,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灭顶瞬间一剑抓住莫秋的腰猛力往上一顶,滚烫楔子在莫秋体内释放一波又一波的热流。
莫秋敏感之处被凶狠一撞,令得他拔高声音叫了出来,分身也无可忍耐地同时迸发,浊白的欲液喷洒而出,溅在一剑胸膛之上。
清晨鸡啼,就算累得腰都挺不直,一剑还是挣扎了几下努力起身。
洗漱后拿出行囊中的替换衣物,一剑眉头皱了一下,这衣裳一叶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浮气又繁复,里里外外七八层,到底要怎么穿?
「小秋,快点起来,怎么还赖在床上?」换上干净衣物后,一剑回头望着那个趴在床上动也不动的人。
莫秋听一剑叫唤,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可才轻轻动了一下,腰间传来的痠痛与无力感让他再度跌回床上。
「腰好疼……」莫秋闷哼了声。
「怎么会腰疼?闪到了?」一剑关心地趋向前去。
床上少年双颊泛红眼带春色粉嫩,趴在柔软床褥上浑身瘫软得连ρi股也撅不起来,一对大眼含羞带怯地注视一剑。
一剑被看得心慌意乱,别过脸去不敢看莫秋,只是轻轻握住莫秋的腰,以内力缓缓推拿。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让莫秋忍不住呻吟了声,一剑顿了一下,再继续缓缓为莫秋揉腰。
莫秋舒服地叹息,开口,理直气壮地指责起他舅舅来:「还不都是你害的,和我睡一起都那么久了,也不肯碰碰我,害得我昨晚忍不住,一时天雷勾动地火,摇到腰差点断掉。」
莫秋说得这般露骨,害得一剑手中一紧,便朝他的小蛮腰直直掐了下去。
「啊——」莫秋鬼叫了一声,腰痠得叫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舅舅你干什么!」莫秋回过头埋怨问道。
一剑一张脸又红又绿,跟着一掌朝莫秋脑袋搧去,低吼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这孩子眞是……眞是……舅舅昨夜辛辛苦苦输眞气,弄得全身乏力,可你竟然……竟然……」一剑说不下去了。
莫秋虽然被一剑搧歪脑袋,可一剑这回力道轻飘飘的一点都不像生气的样子,再见一剑的脸颊红通通的,说话结结巴巴,欸,这不是羞赧害臊的模样吗?
莫秋哼哼两声窃笑道:「昨晚我也只做了一次,下半夜可是有人恢复气力后便抓着我的腰猛晃,我喊停他也不肯停的啊!」
「那……那……那……」一剑结结巴巴地「那」了半天,声音小了,脸也更红。「是你说的……因为喜欢……碰上了自然就……忍不住想要……想要……」
听见一剑坦白吐露情衷,莫秋乐得简直要从榻上跳起来。他屈着身子回望一剑,脸上满是贼笑,一剑被他盯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窘得无处可躲。
最后一剑被这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逗到翻了脸,心里发呕收紧十指,眞气由莫秋腰间疲累的|茓道贯透而入,痠麻到骨头都要酥掉的感觉令莫秋弓起身躯,难耐地呻吟一声。
暧昧的旖旎声调在厢房内回荡,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的莫秋瘫软在床上,可这人并没有多做反省,反而露出一脸任君采撷、多多无妨的模样,手指头还爬到一剑身上,轻轻勾了勾一剑。
一剑实在忍不住他这轻佻模样,狠狠地搧了莫秋脑袋一下。
莫秋断断续续的喘笑,心里还是乐不可遏。
这便是日后要陪他一生一世的人了。
这么单纯、这么好欺负,却是一心一意只为他着想的人。
莫秋满足地阖上双眼,叹了一声。
眞好……眞好……
莫秋心情十分愉快,即便出厢房就收起那看来有点孩子气的笑容,但嘴角轻扬的弧度仍能看出他的好心情。
下了楼,掌柜立即趋向前来,开口便说找到莫秋问的那几道名菜菜谱,两人走到边边垂首商量去。
一名劲装打扮的少女自他们下楼时便一直看着他们,神色有些犹豫,待莫秋离开后踌躇一会儿,遂走向前来朝一剑拱手说道:
「晚辈铁剑门第二十三代弟子陆明明,敢问尊驾是否是延陵一剑大侠?」
「大侠二字不敢当,在下正是延陵一剑。」一剑道:「小姑娘妳有什么事?」
一剑虽听得这少女自报为铁剑门人,但瞧她十四五岁和莫秋差不多年纪,鹅蛋脸圆润清秀,声音清脆悦耳,倒对她没什么戒心。
陆明明掩饰不了心中讶异,惊呼了声,「眞是延陵大侠!?我方才就想莫秋师弟身旁站的该是延陵大侠,但是今日的你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一剑不以为意,朗声大笑。「小姑娘妳也不是第一个这般觉得,大概是胡子挡住俺半张脸,突然刮干净才叫人认不得!」
陆明明娇笑一声,清清脆脆。她回归正题说道:
「我家门主今日准备动身回铁剑门,门主说她会履行对延陵大侠的诺言,好好照顾莫秋师弟。不知延陵大侠接下来有何打算,若赏脸的话,不如到铁剑门作个客如何?铁剑门受了延陵大侠的恩惠无以回报,当会好好招待延陵大侠,而且莫秋师弟与延陵大侠甥舅情深,想必不愿这么快便与你分开。」
一剑静了半晌,暗暗思索。
老实说莫秋之前便有说过要重回铁剑门当内应,他从一开始便觉得这样太过危险,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是再好不过,两个人一起去总是有照应,比让莫秋单枪匹马深入虎|茓强得多。
一剑应了声:「好!」,抬起头来却发觉陆明明正望着自己发愣,他疑惑地出声询问,陆明明的脸蛋却突然红了起来。
她咳了声,说:「延陵大侠你穿这衣裳挺是好看。」
一剑身上穿的戴的,全是一叶悉心挑选,他这身衣裳绣工精细,淡淡的绛红色泽并不彰显,但衣襟上的火云花纹正面看与侧面看皆是不同,云不动而焰火流转,天下无双的绣工恐怕连御用织造坊也难以仿得出来。
忽然,两人的对谈中爆出不属于他们的声音。
莫秋的嗓音从一剑背后传来,阴森森地道:「我舅舅不穿衣服最好看!」
莫秋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一剑身边,一剑听见这话脸色猛地化作一片火红,他伸掌迅速朝莫秋脑袋呼去,低吼道:「你这孩子胡乱说些什么!」
莫秋身形轻轻一挪,肩膀稍倾,一招移形幻影使来毫不费力。
一剑掌风从他耳旁呼啸而过,莫秋小小低呼了声:「躲过一招!」他的功力果眞有所精进。
一剑紧接着张开手臂将莫秋揽回怀里,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伸手便把莫秋的嘴巴捂了个结实。
莫秋「呜呜呜——」地叫个不停,挺是不悦。
一剑尴尬地对陆明明道:「小秋这孩子就是有些口无遮拦。」
陆明明看着这二人,心里虽隐约觉得这对舅甥感情好到有那么点奇怪,却也只能回了个笑给一剑。
莫秋被一剑捂得没气,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他好不容易扳开一剑的手臂,可才说了声:「……舅舅……」竟就哇啦啦地吐了出来。
「小秋——」一剑见着莫秋的模样,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莫秋其实一早便觉得不适,他看过一剑锦囊里的药笺,明白服下后烈药融经脉再造、刮瘀毒重生,那痛楚绝对比当年洗髓换骨的药浴更甚。
然而这是一剑的苦心,莫秋有所觉悟,才咬牙忍下不吭声,只是无奈后来药劲越来越强,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这才在一剑和陆明明面前出了糗,吐得一塌糊涂。
稍晚告别华山派和赵人雄后,一剑抱着莫秋上马,随着铁剑门北上。
药性过了正午更发猛烈,莫秋痛得浑身发颤冷汗涔涔,甚至连抓住一剑的气力也没有,只能靠一剑将他紧抱,才不至于摔下马去。
莫秋能忍得痛,即便这如利斧凿下的钝痛叫他神智涣散几乎昏迷,他只是不能忍受腹中不时翻搅上涌的酸水,往往他都痛得要晕过去了,下一刻却又得醒来大呕特呕一番。
「恶——」莫秋又干呕了声。
一剑轻拍莫秋,一路上持续不断地以眞气安抚莫秋体内躁动的内息,他一直陪伴在莫秋身旁未曾离开,他要守着莫秋,直到莫秋安然度过这关。
陆明明几次驱马过来关心,一剑皆说莫秋是风寒未愈并不要紧。
这时疼得迷迷糊糊的莫秋会突然惊醒,眼神锐利瞪着来人,直到一剑安抚下他,才又喃念几句谁都听不明白的话缓缓窝回一剑怀里睡去。
铁剑门多数人都有伤在身,是以陆玉就算归心似箭,也无法要求众人快马加鞭赶路。对于如何当一个门主而言,陆玉还算称职。
一剑看着前头马上的陆玉神色一日比一日凝重,飞鸽也络绎不绝,不由得多关注了这人一些,最后还是莫秋不愿一剑老是看着陆玉的脸发呆,才沉不住气抓来一剑的手,在他掌心写下那些早安排好的事情。
莫秋写道:
「咱们出来之前小舅舅接到消息,有人趁陆玉不在铁剑门时兴风作浪,加上老天也不帮她,涵扬那会儿有人将她那离家多年的丈夫竟是魔教护法一事传了回去,现下铁剑门内几个看她不顺眼的老家伙提前发难,正在商量要怎么把她赶下门主位子,陆玉糟糕了!」
一剑闻言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写道:「你人在这里怎么晓得铁剑门发生的事?」想了想又纳闷写下:「一叶联系你的?」
莫秋澄澈的双眸静静盯了一剑半晌,张开双唇,虚弱的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酥磁,懒懒笑道:「你说呢?」
这人肯定不晓得陆玉这回带出来的人当中有他们潜藏的探子,若连这点消息也不能掌控,将来又怎么对付铁剑门。
一剑张嘴回道:「俺哪晓得,你们一个一个肠子九弯十八拐的。」
莫秋瞧一剑认眞的模样,虚软地笑了一下,慢慢写道:「肠子拐多少弯都好,我们对你可都是最眞,不会害你。」
莫秋指尖划过的力道引得一剑心里一阵酥麻,那写下的字犹若誓言一字一字地刻在他的掌心之中。
一剑忍耐着等待莫秋写完时,他的视线停留在莫秋纤细修长的手指之上,莫秋的手细嫩光滑,手指则又白又尖,令一剑不由得想起以前曾听人形容过的,手如柔荑、指若春葱的词汇。
莫秋的手煞是好看,等一剑察觉时,竟然已经握着莫秋的手凝视抚摸。
「舅舅?」莫秋腕部被捉时有些惊讶,但等到他抬头望见一剑的神情时,才发觉这人竟有些恍惚失神。
「舅舅!」莫秋又喊了声,一剑这才猛然惊醒。他尴尬地立即缩回手,又故作镇定摸摸莫秋汗湿的额头。
莫秋大眼里闪烁戏谑而愉悦的光芒,他笑着抬起手,细致修长的葱指在一剑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好看是吗?」
一剑咳了一声,迅速将莫秋的手抓回怀里放好,顾左右而言他道:「风大容易着凉,别把手放在外面吹风。」他的耳根子有些红。
第七章
在马上摇晃十数日,过兰州而不停,翻山越岭,最后终于到了奉城境内。
铁剑门此次本是一群数十人浩浩荡荡出门,但回来时包含莫秋与一剑在内,竟然仅剩十数人,这让在门口迎接的几名弟子面色铁青。
「进去再说!」陆玉翻身下马,便与那些人跨步入内,直往大厅而去。
距离上次来奉城,已经将近九年,一剑的视线浏览着宽广大街上的熟悉景象,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的莫秋才一丁点大,如今怀里的人都长到了他的胸口,韶光匆匆,眞是一点也不肯停留。
他的目光在瞥见铁剑门斜对门那块天香楼的招牌时惊讶了一下,才想问莫秋,却见从昨日便坚决与他分骑的莫秋下马时一个趔趄,身形不稳险些跌倒,一剑立即将他扶稳,跟着也忘了该问的事情。
铁剑门内传来沉沉钟响,那是召唤各院首席弟子之意,莫秋凝神听着,大概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凛冽寒风刮人面皮,莫秋的额上却因连日的不适而沁出冷汗。他苍白的嘴唇开开合合,对着一剑道:「已经开始了,我去看看,舅舅你先回我院子休息,事情了了我便会回去。」
一剑知道莫秋所提是什么,他有些忧心地看着莫秋,却只在莫秋眼里见着坚定,一剑于是点了点头,说道:「自己小心点。」
既然来到铁剑门,这门里的事便不是自己一个外人Сhā得了手的,一切,都得靠莫秋才成。
莫秋颔首离去。
陆明明这时立即趋向前来,满脸春光明媚的笑,领着一剑往内走,叽叽喳喳地对这个被门主奉为贵宾的客人介绍铁剑门内的种种。
铁剑门在奉城生根百年,占地广大,传至今已有二十三代,所收皆为陆姓族内弟子,约有百人,门规严谨,长幼分明。
铁剑门共分三院,「天下院」为嫡系,世袭门主令牌与镇门之宝「赤霄」,唯二者合则可号令铁剑门,「藏剑院」为旁支,专司锻剑,镇守剑炉;「掩剑院」亦为旁支,因主外联络买家事宜,人脉广大,虽为藏剑院所分出的一支,但目前在门内的声势已然与其余二院并驾齐驱。
铁剑门崇武,从未有过女子为门主,陆誉将门主之位传给其妹后便销声匿迹,门内弟子不服者众。
藏剑院和掩剑院没看陆玉的天下院顺眼过,几年来多少纷争由此而起,门内长者不是一心想将陆誉找回,便是欲推举出类拔萃的弟子代替陆玉。
莫秋跨入门派大厅时,抬头一见,厅堂上那块银漆所书、铁划银勾的「天下藏剑」匾额刺目非常,而厅堂上众人的争吵也因他的出现而突然静止片刻,但随后又轰然响起。
莫秋左右扫视一遍发现藏剑院的为首者没出现,只有他门下的七个弟子前来,看来日前接擭的关于那老头受了重伤的传言可能是眞。
掩剑院院首陆三七坐在左边、主位下来一阶的位置,矮矮个子满脸横肉,身上穿金戴银活脱商贾之流,实在不像习武之人。
陆三七面色凝重,宛若教训晚辈般对陆玉开口道:
「其他的就先不论,妳先说说那苏解容是怎么回事!为何妳的夫婿失踪十来年,如今一出现竟成了魔教教主座下护法?当年我便觉得姓苏的这人来历不明,但妳却不听长辈之言坚决叫他入赘,这下好了,引狼入室又坏了铁剑门名声,妳身为一门之首做事竟如此糊涂,将来又怎么驭下服众管好铁剑门!」
大事摆在前头,几名长辈没时间理会姗姗来迟的莫秋,莫秋拖沓着步伐慢慢由右侧小道走入,然而却在经过藏剑院那批人时,不知是谁伸出脚绊了莫秋一下。
莫秋踉跄几步差些面朝下跌个狗吃屎,好不容易立定恨恨回头,见着的却是某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年轻弟子一瞥而过的挑衅眼神。
「哼!」莫秋冷着张脸抬起步伐走到陆玉身旁立定,就是有些无聊的人闲着没事爱找别人痲烦,都几岁了却还做这等小动作,简直就像长不大的黄毛小儿。
跟着他垂首敛眉沉默不语,静静听着这些人狗咬狗。铁剑门闹得越厉害,对他便越是有利。
没待陆玉开口,陆三七又借题发挥道:
「如今江湖上沸沸扬扬,皆传铁剑门早已归附乌衣教,其余七大派说不定将会与铁剑门为敌,铁剑门声誉重创,百年基业极可能因妳毁于一旦,妳可知错不?早说妳一介女流根本没能耐统领铁剑门,大誉怎么会那么糊涂,竟将门主之位交到一个无知妇人手中!」
听见这番鄙视自身之语,陆玉没有动怒,只是用一贯沉稳的调子道:
「解容是大哥的好友,苏家是南城望族,关于解容的为人大哥若非清清楚楚,又怎会安心让我嫁与他?解容当年因为受不了小妾与腹中胎儿双死而离开此地,他那时伤心欲狂几乎疯癫,莫不是被有心之人所利用,才误入魔教成这景象。我相信解容不会对铁剑门不利,他只是身不由己;我更相信大哥的眼光不会看错人,他要我所嫁,定是最好的归宿。」
莫秋在旁听得心里直冷笑,这陆玉还眞能说,黑的也掰成白的。将一切推到失踪已久的陆誉身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陆三七身后的弟子随即开口接下:
「大家都知道苏解容是前任门主带来的好友,但若说前门主是被苏解容所蒙蔽才犯下大错也不无可能。赤霄宝剑的失踪与苏解容的疯癫离去几乎便在那几年,请门主恕师姪讲句实话,从今时今日苏解容的身份看来,当年赤霄剑没有可能是被他所盗,倘若镇门宝剑是他所盗,那突然失踪的前门主是否也凶多吉少?而据说是在前门主离开时被交付重任的门主您,这门主令牌如何得来,推敲起来便是有些……」
「遥儿!」陆三七扮作黑脸喝了声。
他身后的弟子陆遥立即垂首,嘴角上勾,拱手道句:
「门主恕罪,师姪失礼了!」
莫秋听这声音熟悉,抬头一看见到的果眞是当初假借护送他离开奉城之名,途中却对他行苟且之事的陆遥,瞬间脸上神情冷了下来。
而对这人破绽百出的推论,莫秋更是无声地骂了句:「蠢!」
陆遥仿彿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般,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来,眼神复杂,包含许多意味不清的东西。
藏剑院那七名弟子中,为首者开口道:「目前当务之急是将苏解容押回铁剑门受审,要他将一切说明白。他毕竟顶着个门主夫婿的头衔在外,铁剑门不能任他这么下去!」
「师叔祖说得是,若让苏解容回来对质,一切眞相必可大白。」陆遥说道。
陆三七摆了摆手,跟着道:「魔教逐日扩大,想生擒苏解容并不那么容易。门主这回前去涵扬不仅折损了数十名弟子,更叫铁剑门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三七逼宫的意图再明显不过,陆玉唇角微微勾起些许,莫秋在她身旁看得仔细,这人眸中杀气一闪而过,分明是动了杀意。
陆玉只道:「我带出门的都是铁剑门这几代最为出类拔萃的弟子,然而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面对乌衣教时却是如此不堪一击,小玉身为门主当自请责罚,鞭笞二十,日后更当痛定思痛,督促门下弟子习武向上,不敢懈怠一分。」
听到鞭笞二十这几字,大厅上许多人惊讶得倒抽了口气,然而这苦肉计绝的却是陆三七逼退的诡计,陆三七一口气咽不下去,顿时涨得又红又黑。
「至于解容他,我会早日将他带回铁剑门,师叔请别担心。」陆玉再说。
这时藏剑院那头又有人发声:「当日在涵扬,苏解容可是不念旧情,重伤门主,那人武功之高简直非比寻常,门主若要他心甘情愿回到铁剑门,简直比登天还难。我说,若让莫秋师姪去请苏解容,说不定还有那么一丝可能。」
莫秋对苏解容这三字本就有气,今口无端听了这么多次,现下又和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忍不住咬牙道:「我和姓苏的没关系,别扯到我身上来!」
莫秋的语气在特意压抑下显得平淡而无起伏,但藏剑院的人却不满他说话的口气,回了句:「有你这么对师叔说话的吗?」
「莫秋失礼了。」低着头的他木然应了声。
「看儿子就知道爹不会是什么好货色,」掩剑院的院首陆三七本就不喜这男身女相的门主继子,趁机讽刺道:
「当爹的私离铁剑门,当儿子的在门主房中行窃被逮,竟也连夜逃离铁剑门,咱铁剑门何时成了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了?门主,妳也不管管妳这好儿子吗?这私逃铁剑门,依门规可得如何处置?」
莫秋低声反讽:「看儿子就知道爹,那想必师叔祖的爹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了!」
「陆莫秋,你说什么!」陆三七没料到莫秋竟敢回嘴,怒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横肉抖动不已。
「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莫秋微微抬首,态度虽不像在外之时,但那眼神内的倨傲仍明显地展露了出来。
自个儿强撑许久,手脚早就发软无力摇摇欲坠,但莫秋仍不甘示弱地出言道:「之前之事我早已将功抵罪,『娘』也亲口说了原谅我。既然门主都不计较了,师叔祖你计较什么?」
莫秋顿了顿,虚弱地扯笑道:「噢,我忘了,师叔祖向来都认为比门主大,可以不听门主话的!瞧您方才咄咄逼人便是了!」
陆三七眼一瞇,急行几步,一掌往莫秋脸上搧去。「我就代你娘教训你这没大没小的小畜生!」
陆三七这掌用了十成的气力,明显便是要给天下院一个下马威。
莫秋因服药几乎散了功,无法以内力相挡的结果竟是被一掌击倒在地,生生呕了一口血出来。
铁剑门大厅里有些长者皱眉,对这陆三七的管教显然不赞同;有些人幸灾乐祸,反正他们从来没看天下院这少门主顺眼过。
铁剑门里的门规是长幼有序上下分明,整个厅里辈份最高的如今就属陆三七,长辈教训晚辈当属天经地义。
于是,这些人竟只看着莫秋受罪,在陆三七揪起了莫秋衣襟斥责,「如此弱不禁风一推就倒,怎么当铁剑门的少门主!」跟着第二掌又要搧下去时,也无人想过得出面阻止。
这时突然一股强大杀气袭来,一柄周身泛着淡淡红光的兵器「飕——」地声破空而至,几乎是对准陆三七紧抓着莫秋的那只手,横空射来。
陆三七思及该收手时已经来不及,那兵刃来得太快,扫过后他的手腕处已经出现两道血口,而后利器贯透过堂上摆设的花瓶,直直没入墙内,瓶身应声爆裂。
一切几乎就只在一瞬之间发生,令众人措手不及。
堂外一句朝天狮子吼响起:「谁敢动我外甥,老子叫他人头落地!」这一吼,震得众人心肝乱颤,耳鸣不已。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铁剑门!」藏剑院七子刷刷刷全部起身拔剑,直指闯入厅中的生人。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赤霄坊延陵一剑是也!」一剑咆哮。
「延陵一剑?不是死了!?」藏剑院那头几个人大白人活见鬼,惊讶不已。
一剑大步跨进大厅,也不管那些听见他名号的人愣得跟什么似的,就只惦着整个人软倒在地起也起不来的莫秋,冲上前去把人给揽了起来。
「小秋有事没?」一剑低声急问。
莫秋本想站起来,可却虚弱地又往一剑倒去。他摇摇头,伸手擦拭嘴边血渍。
一剑一瞧见莫秋竟吐了血,指节握得哔啵响,抡起拳头便要往陆三七的老脸揍过去。
莫秋双手搭在一剑手臂上,压制了一剑的怒气。
他低声问:「舅舅怎么来了?」
「怎么都放不下心就跑来了,还好舅舅有来,要不都不晓得你要被打成怎样!」一剑心疼地说。
「莫秋是铁剑门的人,我这个长辈教训他是理所当然,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来管!」陆三七惊魂未定,可一张老脸拉不下来,仍是出口蛮横。
「老子听你在放屁!」一剑咆哮。「他奶奶的对俺来说你才是外人!莫秋是俺外甥,俺都舍不得打他,奶奶的你个死老头居然把他脸打得都肿了!你老头还要不要脸,几十岁要进棺材的人了还动手欺负一个小孩子,奶奶的今日要不让你看看俺的厉害,你还当俺们延陵家全死光,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打俺家孩子了!」
一剑左臂轻挣两下晃开莫秋的手,一拳便朝陆三七挥去。
陆三七惊得连忙运功抵抗,藏剑院七子虽立即前来相护,可还是晚了一步,刚好接住被一剑一拳打飞的陆三七。
陆三七被打得吐了一口血昏死过去,怀中沉甸甸的荷包也掉了出来,碎金子碎银子洒了一地,看得一旁弟子「哇哇哇」地叫了好几声。
藏剑院七子还想向前,这时一直没发过声的陆玉突然从门主宝座上站起,目光横扫混乱的大厅,喝了一声道,「全都给我住手!」
以陆玉为界,藏剑院七人与一剑莫秋二人壁垒分明,两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一剑还想冲上前去,莫秋担心这人莽撞会惹出不该惹的事情来,隔着衣衫揪住一剑左|乳,发狠用力拧了下去。
「嘶——」一剑深吸了一口气,痛得眼泪直流,低头不解地望着莫秋。
「舅舅你冷静些,我眞的没事。」莫秋喘了口气道。
陆玉这时淡淡道:
「延陵大侠是铁剑门的恩人,此次涵扬若无他舍身相救,铁剑门与华山派上下无一人可幸免于难。今日一切都是场误会,延陵大陕是莫秋的舅舅,他心系莫秋一时不愼才伤了三七师叔,各位师叔不必紧张。
铁剑门与赤霄坊本同出一脉,当年赤霄坊覆灭之事小玉心有愧疚,如今幸得延陵大侠既往不咎,又于涵扬出手相救,所有弟子当谨记这份恩情,将延陵大侠奉为上宾,以礼相待不得有误!」
陆玉再道:「我晓得你们其中许多人对莫秋这孩子十分介意,今日我便一并说了。莫秋是本门少门主,我的孩子,将来这门主之位必是要交给他,从今而后若是有人胆敢以下犯上对少门主不敬,一律门规处置。」
铁剑门上下面面相觑,一些随行回来的知情弟子轻声在长辈耳旁絮絮私语,什么华山掌门的生死至交、被收为义子、对方很喜欢之类的窃窃细语不停。
有些人不解、有些人了然、有些人存疑,最后那些人看着一剑和他怀里的莫秋时,眼神明显已经不一样。
一剑听见陆玉这般为莫秋说话,还道这人眞的有心为莫秋好,在陆玉视线轻轻扫来时,对她颔首示意。
那良善眞挚的目光,令得陆玉一愣。
莫秋冷冷瞥了陆玉一眼,陆玉这番说词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自己。
虽这人在说出那声「我的孩子」时,自己心里的确有些撼动,然而一切都是虚假,他无法当眞。
莫秋受不了厅里众人的虚伪,抓紧一剑的衣襟道:「舅舅,带我回去!」
一剑摸着莫秋红肿的脸颊,心疼地点了一下头。
他将莫秋打横抱起,搂着他护得紧紧,瞪了那些议论纷纷的铁剑门人一眼,将没入墙内的赤炼刀抽出入鞘,带着莫秋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剑将莫秋带回他自幼居住的小院,将莫秋放到换了干净被褥的床榻之上,拧了条巾子擦去莫秋脸上的血渍。
这地方仍然和以前一样,木头窗棂老旧,风吹来砰砰地响,窗纸破了也没人来换,冷风从缝隙吹了进来。
虽然放眼四下只是家具摆设稍微陈旧点,并不像他幼年那般全无人理会,自己走后莫秋也有一叶照料生活不致匮乏,但说到底,过得仍算不上好。
方才进入这院落,一剑心里便是一痛,如果住的地方是这样,那哪能指望莫秋要去面对的人会对他有多好。一想到这点,他便失去理智地冲回头找莫秋去。
缓慢而仔细地擦好莫秋的脸,虽然稍嫌笨拙,但这回一剑努力斟酌力道,没弄疼了莫秋。
一剑说道:「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还是饿了?我刚瞥见天香楼就在铁剑门斜对门,去给你端些东西来填肚子。」
莫秋闭着眼轻轻哼了几声,也不知是痛还是怎着,一剑拿着冷巾的手要离开时,莫秋伸手将他压住了。
巾子特意拧过冰水,放在脸上驱散了伤口的热疼。
一剑也没抽回手,说道:「我以前就不太喜欢铁剑门里的人,不像咱赤霄坊,是讲道理,老子错,儿子也可以反驳回去的。」
「你反驳过外公的话?」莫秋眼眸半瞇,疲累而懒散地望着一剑。
「吵过许多次。可最厉害的还是一叶,屡屡说得你外公无法回嘴七窍生烟。」一剑笑了声,目光化得有些些深邃悠远。「自从娘死后,爹对我和一叶也没那么严了。」
「有爹和娘的感觉是怎样的……」莫秋喃喃道。
一剑用另一手摸摸莫秋的头,说道:「方才陆玉为你说了番重话,看来她答应好好照顾你这话是眞的。如果她眞的改过向善,那你……」
不待一剑说完,莫秋冷冷哼了声,不悦地道:「舅舅你干什么一直为陆玉说话!」
「啊?」一剑愣了愣。
「如果外公有意外,包不准便是陆玉杀的,她可能是你的杀父仇人,有人像你这么护着杀父仇人的吗?」
「我只是……因为她刚才……」一剑眨了一下眼,结巴。
莫秋又截断一剑的话,吼道:
「她只是因为你出现了,所以做个顺水人情给你,顺便懵你!如果她眞的有心对我好,怎么不在陆三七第一个巴掌打下来时截住他,非得到你拿刀杀来才出面调停?这下可好了,你当着众人的面打伤陆三七,如果那死老头有什么事,你就会被推出去顶罪了!」
「啊,所以你方才才抓着我不让我出手?」一剑愣愣地问。
「你还说你对她没什么,一见她就整个人都昏头了!我这么替你想,你却没发现,老是偏帮她,还帮她说好话。我、我……」莫秋醋桶整个打翻,又呕又气,那酸味满室瀰漫,让人简直眉头都要纠起来了。
「小秋你别激动,你听我说!」一剑急忙道。
「好!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莫秋明知不能如此,然而就是冷静不了。一想起一剑对那老女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他就呕到想杀人。
「我……」一剑才要开口,脸色倏地发白,他捂着胸口闷咳两声,眼前黑了黑,突然喘不过气来。
「舅舅!」莫秋见着一剑的异状,吓得从床上跳起来,一手贴在一剑手背上,一手急忙拍着一剑的背替他顺气。「怎么了、怎么了?」
一剑调息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道:「大概是之前断断续续输内力给你,体内眞气不足,所以方才出拳时不愼被对方的内力所伤。没事、没事!」
莫秋脸上神情一扭,恶狠狠地瞪了一剑一眼,张大嘴用力朝一剑的左胸咬下。
一剑闷哼了声。「又怎么了?」老是啃那个地方,娃娃吸奶也不是这般咬法吧!
许久许久,莫秋才松开口,他钻进一剑怀里那属于他的位置,紧紧贴着,把头埋在一剑胸口不肯起来。
「舅舅,你一定觉得我很无理取闹对不对?」莫秋瓮声瓮气地道。
一剑摸摸莫秋的头,没回答。
莫秋说:「记不记得我那时强要你答应,只能对我好、只能看着我……舅舅,你别看其他的人,一辈子都只看着我好不好……那些人他们都会害你的,只有我对你是眞心的。你别扔下我,别不理我,就算我朝你发脾气,你也别生我的气。我好怕的……眞的好怕的……怕这场梦一醒来你又不见,怕你喜欢上其他人,怕我不紧紧抓住你,下一刻你便被其他人给骗走了……那种一无所有没人关心的滋味,我不想再感觉了。」
一剑叹了口气,低沉的声音算不上哄,刚强语调中却带着丝丝柔情。「舅舅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就像你担心舅舅一样,舅舅吼你吼得再大声,也全都是为了你。」
「舅舅……你说说……」莫秋闷闷地道。
「说什么?」
「那天山洞里,我要你答应的话。」
一剑把莫秋揽得牢牢的,下颔抵着莫秋的头顶,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你那天连珠炮似劈哩啪啦讲一堆,舅舅脑袋哪那么好使,记不全。」
「不管!」莫秋低吼了声。「记不得就自己补全,反正你一定得说一次给我听。」
一剑有些尴尬,但在察觉莫秋看不见他的手足无措之后,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那我说了……」一剑回想记忆中那段最美好的时刻时,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笑容。
他用下巴摩挲着莫秋的头发,轻轻讲着:「虽然我们同为男子,没什么清白之说,但我对你做了那等事,你便是我的人……」
他想了想,断断续续道:「你不要求我三书六礼将你娶进门,可是我除了你,也不让别的女子当我的妻……我从今以后不看别的女子一眼,只看着你、想着你、念着你,心里通通都是你……只要你乖乖的,俺会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对你负责到底,从此不离不弃。」
一剑的嗓音低沉厚实,坚定而眞挚,只是将心里所想一一道出,却是无比温柔。
即便说到后来,那朴拙憨直的乡音跑了出来,然而便是这般至情至性的眞情流露,深深撼动莫秋的心。
莫秋声音哽咽,眼眶灼热鼻子酸涩。他不明白当初讲这话给一剑听时,一剑明明就没这么激动,怎么今日换一剑讲给自己听时,那眼泪……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又掉了出来!
眞是不甘心,不甘心这话明明谁都会说,当日还是小舅舅用来哄人被自己听见学来的,但为何他和小舅舅加起来却敌不过一剑的一半,这人只是三言两语便叫自己溃不成军弃械投降。
莫秋猛吸鼻子,涕泪全往一剑身上擦。
「好了,再哭眼又要肿了。」一剑把莫秋从自己身上拔开。「睡一会儿,晚点舅舅叫你起来吃药,别累着,快睡快睡。」
他伸手擦了莫秋满脸的鼻涕眼泪,温煦质朴的笑若有似无地挂在脸上,柔和了那过于刚强的脸部线条。
莫秋突然有些恍惚,在被压入被窝之中时,又紧紧地抓住了一剑的手。
一剑说道:「睡吧!快点睡,快点好起来。」
明明就是男子独有的强硬声调,可因为这人是一剑,因为这人是喜欢着他、也是他喜欢的人,莫秋抵挡不了他话语中那关怀着自己的温暖情感,依言,温驯地闭起了眼。
从来不让人待在身边,从来不让人靠近自己,从来对谁都全心防备,却只,听从这人的话,一心一意固执信任。
只因这人有着自己所无法抗拒的单纯与温柔,这样的好、这样的无须怀疑,这样的,叫人完全放心。
他所喜欢的人。
莫秋每次服药后都会痛苦上几天,这几天里一剑则是守着寸步不离。
偶尔莫秋睡烦了,便会和一剑聊聊铁剑门各院的布局和一些闲事。
最近莫秋最乐的便是陆玉自请鞭笞那事,因无人敢对门主用刑,掩剑院去请藏剑院的院首,人称太上皇的陆枸杞前来。
陆枸杞比陆玉大上两辈,在铁剑门内辈份最高,由他掌鞭自是没人讲话。
然而这人明明又矮又小十多年前还受伤武功全失,但挥下的二十鞭鞭鞭到位,硬是叫陆玉背上脱了一层皮,鲜血淋漓。
莫秋本想去凑热闹,但一剑不让他胡乱跑。莫秋没少生闷气,但一想到一剑全是为他好,心里便又甜了起来。
后来莫秋情形好了些,一剑也才开始在铁剑门内四处查探。这是一剑当日来此的目的:寻找亲人的下落。
然而几次的徒劳无功不禁令一剑困惑。「莫非爹和叔叔其实被囚禁在别处?」
莫秋把自己卷在被子中,痛楚从骨子里蔓延出来,他蜷曲成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吐了口气无力说道:
「我猜不是。我之前发现铁剑门里有几条年久失修的暗道,而且陆玉房里格局也有点奇怪,当年建铁剑门的人如果有心修暗道,绝不会少隔几个密室。陆玉向来不让人进她的房,所以我怀疑人应该在她房里。只可惜上次失风被擒,要能多待久点,肯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一剑摸着下巴新生的胡髭,才想着明日或许去陆玉房里翻翻,莫秋随即便开口道:「陆玉虽然行事狠辣,但怎么说也是个女的,你个大男人探女子闺房不太妥当。我算她名义上的儿子,等我好些,我去就成。」
一剑不赞同地道:「你上次不是失风过,这太危险了,还是……」
莫秋立即打断一剑的妄想。「舅舅你忘了我服了药,你这阵子又不断输内力给我,等我好起来,便是个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了。」
一剑闻言大笑:「好好好,咱小秋也要当个武林高手了!」
莫秋哼了一声,有些高兴。他想起另一件事,随之又道:「对了舅舅,还记得陆当归不?他当日与你分别,是不是回了奉城?」
「嗯。」一剑应声。「他回奉城找他兄长,现下两人应已团聚了吧!」
一剑这时提道:「对了小秋,当年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是当归老头他兄长救了你的,你说这事巧不巧!」
莫秋随意点了个头,拐个别又道:「其实,我想到个救外公他们的方法。」说到此,他刻意顿了下。
「当眞?」一剑知道莫秋主意多,立即催促道:「什么办法快说,咋噎了不讲话!」
莫秋垂下眸,长长的眼睫遮去他漆黑如夜的双目中流转闪烁的光芒,他说得慢,一边说还一边偷瞧一剑脸上的神情:
「当归老头没将赤霄剑带回铁剑门,看样子十成十是私吞了。陆玉没赤霄剑在手,门内逼她退位的声音不断。我看你何不约陆老头出来,咱设计抢走赤霄剑,反正那剑也是经你的手才得重现于世,根本就算得上是你的东西!赤霄剑一到手,我们绝对可以用它换得外公和叔公的下落,说不定还能顺道拿下……」
莫秋提到要阴那当归老头时一剑脸色已经大变,最后一句「顺道拿下铁剑门门主之位」还没说完,一剑大掌就往他后脑勺搧去。
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响起,莫秋痛得「唉呦」了声。
一剑动怒时劲可是使大的,莫秋立即含泪改口道:「用借的也是可以,和当归老头商量借剑几日,等骗到外公的下落就立即还他!」
「你怎能这么想!」一剑痛心疾首地道:「你可知人生于世,最重要的就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你娘把你生得聪明,可不是让你拿来坑人拐人的啊!你要眞的做出这样的事来,俺就把你家规处置,打你十大板ρi股!」
「呃……」莫秋抱着犯晕的脑袋困难地点头。
「点头做什么,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一剑怒道。
「知道。」莫秋回答。
他错就错在早该想到一剑脑袋如石头,食古不化不拐弯,这些事根本不能直接同他讲,私底下让人去做说不定快一些。
失策!
白被搧了一掌。
又隔了几日,莫秋说服一剑以探望好友的名义去找那陆当归兄弟。
这日一大早一剑交代几声便出门,莫秋窝在留有一剑余温的被窝里本不想起来,可没多久不速之客到访,掩剑院那头来了人,说是陆三七想见他。
莫秋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虽然早料到掩剑院的老头会来叫人,可他现下浑身骨头痠疼得不得了,头又晕又想吐的,但有些表面功夫不做又不成。
叫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他起身漱洗后提着昨日叫一剑去天香楼取来的百年老参,慢吞吞地走去掩剑院。
到了掩剑院,见到之前被一拳打到吐血,如今倒卧床上的陆三七,莫秋没等对方开口,那大红锦盒便打开来直接递上去。
陆三七说:「唉呀,咳咳,一切都是误会啊……」
莫秋道:「是啊是啊,多亏师叔祖不计较!这条小小人蔘请笑纳,徒孙祝师叔祖早日康复!」
陆三七摸着人参,两颊横肉笑得抖啊抖:「这么大一条,你这孩子也太上心了,这么好的东西,难得啊!」
莫秋道:「这是莫秋的干爹所给,他若知道自己的心意能让师叔祖早日康复,定也是觉得值得。」
陆三七眼瞇瞇地笑:「噢……不知你干爹近来可好?当年武林大会一别,我与他也数年未见了……」
接下来两个人虚伪来虚伪去,直到莫秋脸色变得不好,陆三七才肯放人。
莫秋来时步履缓慢,走时飞快得一个叫作迫不及待。和这些人相处久了,他便愈加想念起一剑来。若非必要,他今日还眞想同一剑一起出门。
走出陆三七的院子时,莫秋心里惦着在外头的一剑,又想自己有让人远远跟着一剑看着他该不会有事,才想让自己别这般忧心,突然手臂一阵疼痛,猛地便给拉扯入偏僻的幽径当中。
「不错啊,」陆遥的低笑在莫秋耳际响起,「到外头转了一圈回来,现下眞是不可同日而语,如今铁剑门上下没人敢得罪你了,少门主大人……」
「放开我!」莫秋蹙眉。
「你还活着,我眞是高兴。」陆遥仍是笑道,「可『牡丹花下死』必要与人肌肤相亲才得解,救了你的人,该不会是那日客栈里那人,也就是你的亲舅舅延陵一剑吧……你说若是我将这事说开了去,局面会不会又重新改变?」
莫秋打了个寒颤,咬牙不语。
陆遥轻抚莫秋发丝,而后倏地缩紧,扯着莫秋尖锐地道:「那男人有什么好?好到你终日与他躲在房里都不出来!什么延陵家的后人,延陵家早没了,他无权无势什么都不是,哪点比得上我!?」
莫秋狠狠瞪着陆遥,陆遥见他这模样,激动的言语突然化得温柔起来。
他松了手里力道,说道:「小秋,我知道之前做错了,我不应该对你下药,也不应该强迫你。可你也重重伤了我不是?我因你在床上躺了月余,却依然无法忘记你……」
「你想做什么?」莫秋声音冷冽。
陆遥眼中有着柔情有着痴迷,握着莫秋的手,直往自己胯下的肿胀伸去。「你看,我是这么地想你……回到我身边,我会比他待你更好,让你更加满足……」
湿热的吻落在莫秋唇际,男人的鼻息喷在莫秋脸上,当对方的舌头强硬顶入他的口中时,浑身僵硬背脊发冷的他,推不开这人。
陆遥,陆三七最中意的徒孙。
也是处心积虑想除掉陆玉,取门主之位而代之的人。
莫秋握了握拳,而后松开,再握了握拳,指节因用力过剧而泛白。
第八章
一剑到天香楼取了罈陈年花雕,悠悠走到挂着医庐布幡的「德恩堂」门口。
他拍了拍门板,等了片刻无人应门。照理说这时辰老大夫早就醒了,觉得奇怪,于是沿着侧边小巷走到屋后,翻过矮墙跃入后院。
院子里并没有曝晒中的药草,庭院角落也长了些杂草,一剑迈开步伐推门入内,发现桌椅上有层薄灰,算来该有段时间无人居住。看来当归老头已经带着老大夫离开,两兄弟或许云游逍遥去了。
一剑抱着花雕罈子站了好一会儿,才搔搔头番强离开。
其实那剑说什么也是当归老头的东西,抢骗拐借都不好,他不愿别人卷入他们和陆玉间的纷争,空掉的房子反而令他松了口气。
路过清晨早市时,卖米粥的摊子传来阵阵清香,一剑闻得香了便坐了下来。摊主将米粥端上,浓浓的|乳白汤水内米粒早已被熬得化开,上头飘着些翠绿菜叶和丁点肉末,清淡简单的早膳别具一番风味。
一剑边喝粥边想着莫秋,那孩子这阵子被烈药折煞,前些日子才养胖没多少的脸蛋又凹了回去,待会儿或许把人带出来喝些粥走一走什么的,说不定会舒服些。
隔壁摊子的简陋铁铺生起火来,为这寒冬带来些许暖意,开炉没多久火还烧不旺,那铁铺老板便一搥一搥地敲起铁来。
这时大街上起了些骚动,远远的几匹马急驰而至,在打铁铺外停下。三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对铁匠喝道:「店家,换马蹄,快点!」
大街上的人一见着这几名黑衣男子,突然地都加快脚步迅速离开,连米粥摊上的客人也顾不得没吃完,扔下几文钱便走了。
「乌衣教,是乌衣教的妖人!」有人窃窃私语着。
一剑敏锐地听见「乌衣教」这三字。
当年他还在外闯荡时,也曾听闻鸟衣教这门派,此教教众皆穿黑衣,行事隐蔽,少与各门各派来往,哪知不过几年时间却挟带如此声势席卷江湖,涵扬一劫更是屠杀无数武林人士,以致如今只要有人身穿黑衣招摇过市,市井便顿无人迹。
街上的人几乎都跑光了,铁匠也想跑,但那三名黑衣人站在他店铺门前阻了他的去路,吓得他抖得像鹌鹑似的,几乎连手上的铁鎚也要拿不住。
黑衣人斥了声:「杵着做什么,快点,我们赶着上路!」
铁匠一阵激灵回过神,这才吃力地兜起桌上零落的铁器,抱起马儿的脚要替其修蹄。只是可怜他一路抖,手中的拆蹄铁器几回都没对准戳到了马儿的痛处,马儿被戳得见了血,随即嘶鸣踢开汉子,踱步烦躁喷气。
铁匠赶紧从火炉里箝了块蹄铁要镶上去,这时不知打哪儿冒出个拄着枴杖的老头,指着那名铁匠,公鸡般的声音喀喀说道:
「你这手烂功夫是跟谁学的?乱无章法也敢学人开铁铺?蹄铁太脆,这么镶上去肯定没跑几日便会裂开,这正反也错了,你是想害死这匹马,叫牠下半辈子都瘸着过吗?」
一剑忍不住望了那老者一眼,只见其身材瘦小到不像样,背微驼,满脸皱纹,一头白发收在帽子底下,露出些许银丝在外。
略嫌尖锐的嗓音说起话来十分刻薄,没稍歇,迳自数落个不停。
「你店里摆出来的柴刀,锻面乱七八糟偷工减料,光看这些就晓得你手艺如何,老夫要是你师父,教出你这样一个徒弟,绝对面目无光惭愧得去祖师爷坟前自尽死了干脆。」
铁匠原木已经哆嗦个不停,被老头这般挑剔讽刺,烧红的蹄铁竟一个匡啷跌到地上碎成两半,其中一半还弹了起来飞撞到靠近他的黑衣人脚骨之上,顿时只听见一声闷响,而后嘁地一声,隐约有股皮肉焦味传来。
黑衣人静静地凝视脚上的伤口,而后便在这迅雷不及掩耳之际迅速抽出腰上配剑,直往那老者和铁匠的咽喉划去。
这时原本一直在旁戒备的一剑手一拍桌,整个人凌空跃起。
一剑反手抽出赤炼刀,顿时红光流曳,天地为之一暗,他如劲风横于黑衣人面前,赤炼刀一横,挡下黑衣人的剑尖。
黑衣人眼一瞇,剑身施加力道,内力贯透剑身,欲比拼内力震开一剑。
然而赤炼刀并非寻常兵器,一剑也非寻常江湖汉子,黑衣人内力才传来分毫,一剑身上的护体眞气立即凝聚胸口。
赤霄诀的最高境界乃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但若心手双剑皆具则如持双刃威力加倍,此时一剑体内剑诀运转瞬间激发,夹杂一阵强烈气势朝周遭迸射。
面前的黑衣人首当其冲,铿锵几声长剑瞬间断为三截落到地面,人则猛地弹出数尺,由后方同伴急急接下。
一剑肺腑略微闷疼,咳了声后收刀回鞘拱手道:
「几位不过是要换马蹄罢了,犯不着伤人,在下敲过几年铁,这功夫也学过,不嫌弃的话,便由在下代劳!」
说罢,一剑挽袖抄起铁器,安抚好马儿,跟着迅速熟练地拆卸装歪的蹄铁,仔细削剪马蹄,又挑了几副能用的蹄铁烧红、镶好、浇水使得蹄铁更为耐用。最后以铁鎚敲击整平,钉蹄磨平,放马。
一剑的动作纯熟,功夫快而不马虎,那三名黑衣人愣愣看着这人不但没有继续与他们为敌,反而为他们换好马蹄,顿时困惑到不行。
「好了。」一剑拍了拍马匹,说道:「这么一来又能跑上十天半个月的路程。」
三入面面相觑一会儿,随后对一剑拱了拱手,扔了锭银子给一剑,而后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呃……」一剑望着走得匆忙的三个黑影,又看看手中的银子,搔了搔头。他不过是觉得换个马蹄而已没什么好吵的,这……扔银子给他是干嘛呢?
这时铁匠突然大叫了一声,一剑回头看去,正见那人抡了铁鎚便往身旁的瘦小老头搥去,老人家为躲那致命的铁鎚,砰地声摔倒在地。
一剑立即抓住铁匠又要落下的凶器,那双瞪起人来颇为凶狠的眼睛才看了铁匠一下,中年铁匠突然哇地声哭得淅沥哗啦。
「都是那个死老头,要不是他在一旁煽风点火,俺怎么会连连出错!」铁匠边哭边吼着:「格老子个死老头,俺脑袋差点被你给害没了!」
那被骂的老头没什么反应,头还是仰得有些高。
一剑拍拍铁匠的背,把人带得远些,心有戚戚焉地道:「俺之前也遇过个疯老头,那时可是差点连命都赔上。俺劝你想开些,看这情况也许俺们老了都会这样,别计较了!」
说完奇怪的安慰话语,平抚铁匠的内心创伤后,一剑抬头看天,见时候不早,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年轻人,你这么就想走?」一剑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老人家是在叫我?」一剑回头问。
「不是你还能是谁,除了你以外大街上还有活人吗?」老叟面无表情地说道:「因为你多管闲事,害老夫脚给扭了。伤了人就这么想走?你是哪家的小伙子,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一剑走去扶了那老人坐下,粗手粗脚地解下对方的鞋袜,然后一阵臭气扑鼻袭来。
「格老子的……怎么这么……」臭!
一剑连忙憋气看了老人脚上的伤,捏了捏,说道:「伤不重,骨头也没断。这么吧,老人家你家在哪里,俺送你回去!」
老人家举起手中枴杖,朝一剑打了下去。「自然是你得送我回去,要不还叫老夫慢慢跛回去吗?」
一剑摸摸被打的手臂,方才的确是没注意到这老头才害得人家受伤,反正老头打人也不痛、他又自觉理亏,便没多和这人计较。
老人家接着又喊:「还不将老夫的鞋袜穿上!」
一剑摸摸鼻子照做,然而这老头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还嫌弃这嫌弃那,一会儿念着:「穿歪了!」一会儿不耐烦说:「快些!」一会儿又喊:「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
一剑被拐杖连打好几下,翻翻白眼,忍了。
跟着又被使唤着蹲下,赤炼刀背到胸前,再背起老人家上路。
一剑一路上步履平稳,没多让对方颠簸。
老叟双臂圈在一剑颈子上,如果是有心之人,轻而易举便能了结他的性命,可一剑偏偏没这么想过,甚至还把人先带到医庐请大夫包扎伤处。
「……」老者也因此确信这人不是呆子,就是傻子。眞是笨得可以,哪有这么随便信人的!
就在一剑步行之时,突然,感觉胸口有什么在动,他随即收颔目光下移,见着的是一双满是皱皮的小手,正在他胸前很起劲地摸来摸去。
「……老人家,你做什么?」一剑问。
那双手黏到赤炼刀的刀柄上,一边抖一边小心翼翼地抚着。老人家跟着若无其事地问:「年轻人,这剑你是哪处得来的?」
赤炼刀是一剑心血所铸,刀即是人、人即是刀,无论是胸膛被摸还是刀柄被摸,一剑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一剑说道:「这是刀,不是剑。」
「刀?」老叟一愣。
普天之下只有一件兵器出鞘时会带起漫天红光,那耀眼的光芒他不可能认错。然而一剑招式猛烈,他也的确没能在那场打斗中端详兵器本身。
「是,赤炼刀。俺自己打的。」一剑说这话时,有些小小得意。
老叟一句「年轻人信口胡诌可不行」才要开口,又噎了回去。
先不论这是刀是剑,光是那对敌时所发出的威力,就连一般四五十年的铸剑师也难铸得出来,更何况这楞小子看来最多也不过三十来岁。
但,他突然想起有个人也许可以。一个当年十六岁,入行不过三年,却以古法锻出失传已久的凌云宝剑,天资纵横的锻剑奇才。
照着老人所指的方向,一剑来到一堵粉墙之外。
「咋没门的,老人家你要我番强?」一剑疑惑地停下端详半分,才觉得这墙有点熟悉想问问,老头枴杖便打了下来。
「这里是老夫家,老夫不喜欢走大门,你管这么多干嘛!」老人家颐指气使的模样从没变过,使唤一剑也使唤得理所当然。
一剑背着老头儿跃上高墙,落在墙内草坪之上,老人轻车熟路地指,的确是挺熟悉此地的布局,一剑也不疑有它,便往里头走去。
绕了几条幽僻小迳自入内腹,突然间柳暗花明。
庭院中央设了块练武校场,一大群身穿铁剑门衣饰的弟子正在朝阳下挥汗习武,那些人看到一剑从花草树丛间窜出吓了一大跳,一剑走出来看见他们也吓了一跳,两方就这么僵持片刻,像青蛙见了蛇,没人有动作。
难怪觉得眼熟,原来这里是西边的藏剑院。
格老子的……一剑心想,那背上的这尊大佛,莫非就是那个鞭了陆玉、铁剑门里辈份最高、谁都不敢得罪的「太上皇」——陆枸杞!?
接下来大吼大叫的藏剑院首席弟子们证实了一剑的猜测。
那些人急急喊道:「延陵一剑,快放下我师父!」
带头习武的七名中年弟子认出一剑身份,他们年岁稍长,自然记得当年延陵家与铁剑门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回只道是无武傍身的陆枸杞被一剑抓了,一群人急得都快炸翻锅。
跟着那七人纵身向前,手中铁剑紧握,沉厚的男子噪音整齐划一宏亮响起,喊道:「天罗七剑在此,小贼速速束手就擒!」
一剑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那七柄寒光闪闪的漆黑铁剑已经袭至面门。他身后背着个人行动自然慢些,被剑阵围住的他眉头拧成川字,向后喊道:
「喂,老头,你好歹解释一下,我只是送你回来罢了!」
可背上的人连吭也没吭一声,活像哑了似。
天罗七剑所列出的阵势十分熟悉,一剑并不意外,因为当年在天绝谷里与疯老头陆当归试剑时,疯老头就不只一次使出这些招式,不但一人分饰七角,招招密不透风,还害他险险死去几次。
此回再遇时,一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毛头,他早悟出剑阵破法,就在七人由不同方位共同击来之时,一剑脚走坎位,双腿一劈腰身下贴,七剑从老人背上而过。
那七人差点伤到老头儿,一时间惊吓得没了反应。
一剑撑掌在地上一旋,以脚猛力扫往其中一名弟子的脚骨,那弟子砰地声往外摔出,剩下六剑见情形不对,立即再度围来。
乌黑铁剑密合成圆,前后左右封住生门,然剑阵已破便不足为惧。一剑在朗日下大笑一声,突以鲤跃龙门突出重围,而后抽出削铁如泥的宝刀急转直扑而下,长臂一振力灌刀身,挥圆斩棘过而无物。
顿时铿锵之声接连响起,待一剑立定于地,那些长三尺八,以上等乌金打造的玄铁重剑竟全数拦腰削断,只剩剑柄还在那些人手中。
「格老子的,还有谁要上来打?」一剑吼了一声,长啸震天,狮子吼功震得一些弟子脸色发青翻起白眼。
只是这一吼过后,这几日原本就有些闷疼的肺腑竟作痛起来,一剑一口气突然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居然就这么面朝下,往地上倒了去。
陆枸杞即时自一剑背上跃下,他没理会那些一个个露出发痴神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徒弟们,踢了踢一剑,确定这人昏死过去后,立即将他手中的宝刀拿到眼前端详。
陆枸杞弹了弹刀身,横着看竖着看,瞇瞇眼斜斜看,喃喃道:「还眞不是赤霄。」
此刀长三尺六,刀背薄,刀尖微弯,刀纹层叠宛若流云堆雪,刀身古朴扎实又锋利非常,肯定为失传已久的千堆雪技法打造。
赤霄剑雕饰较为繁复,剑刃也窄上几分,虽然流纹与此刀相似,刃身皆如霜雪,运起时亦红光粲然,然细看便知一刀一剑全然不同。
他会将这刀认成赤霄并非一时误判,而是两件兵器根本就是同种技法所造,矿铁同源所生。
天罗七子回过神后随即欢欣鼓舞地涌上前来,喊道:「师父,弟子们幸不辱命,将这恶人打倒,救出师父您了!」
枸杞老头冷着张脸斥道:「闭嘴,他是自个儿昏倒的!你们几个功夫要眞有那么好,今日铁剑门门主的宝座早就换人了!」
七子不解,指着一剑问道:「如果不是我们打倒的,这家伙怎么会昏!」
「这二愣子方才在外头和魔教妖人打起来,回来又同你们打,兴许受了伤,老夫不知道!」陆枸杞不停摸着一剑的刀,一再的解释让他语气显得有些烦躁。
七名弟子中有人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不知道他们师父的为人,这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问道:「那请问师父,这人是为何会和魔教妖人打起来?」
「不就是出手救老夫!」枸杞老头说罢嫌烦,暴喊了声:「问这么多做什么,还不把人抬到里面去,等他醒了我有事问他!」
「延陵一剑少时在外颇有侠名,为人仗义且嫉恶如仇,自不可能加害师父……弟子们以为师父有难仓皇出手,可师父您是知道的,怎竟没有阻止弟子……这回误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七子一人一句,声音皆有愧疚。
老者轻哼一声:「怎么,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夫都还没说你们,你们倒开口了!」苍老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有非凡气势,他张嘴,底下便没人敢吭声。「瞧你们天罗七剑练了多久?几岁人了?一个小伙子打你们七个,竟然剑都断光?这事要传出去,老夫这藏剑院院首还见得了人吗?」
老者再道:「还有这些玄铁重剑是谁铸的?」
十来名弟子踏前一步,喊了声:「师祖!」
老者目光一扫,不怒而威,那十几名弟子立即低头,垂首领骂。「当初夸口什么剑长三尺八,剑重十余斤,飞山砍石不费吹灰之力?结果临阵对敌却叫对方一刀断了六柄剑,你们可眞是厉害啊!」
「剩下的也别笑!」老叟骂着弟子和弟子的弟子,剩下的徒子徒孙见师父、师祖被曾师祖骂,竟在旁窃笑。老叟眼一瞥,便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你们入门几年了?内功如此薄弱,连一点狮子吼也挡不住,竟然还敢笑!藏剑院就是上面带下面的,一个个都不思进取,才会被天下院的小丫头压得翻不了身!见你们就烦,全都给我滚出去,到外头面壁思过去!」
一剑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堆人轰隆隆同时往外跑的情形。
他从地上爬起来,胸口还有些气闷,正在纳闷怎会突然昏倒之时,枸杞老头儿却凑上前来,原本不苟言笑的老脸突然皱了皱,挤了个也许叫作笑容的东西出来。
这时最后离开的弟子关上木门,室内微微一暗,
而后骤然大放光芒,刺眼得教人几乎睁不开双目来。冰冷的银光淡淡闪烁,映得枸杞老头的皱脸阴森可布。
一剑轻吸了口气,一句:「奶奶的!」还没说出口,他被老枸杞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再昏过去第二次。
然而视线清楚后,跳过老枸杞那张脸,往左右看去,双眼所及的一切叫一剑大吃一惊。墙上高处挂有一匾额,黑墨龙飞凤舞钩出「藏剑小楼」四字。
抬头往上望去,高不知几十丈,然除那匾额以外的墙面,密密麻麻Сhā着各式宝剑,剑光森寒剑芒璀璨,竟是不需烛火便能将楼内映照如白日。
这楼曰之藏剑,原来是铁剑门内收藏神兵利器之所。
一剑人都傻了,跨向前一步愣愣盯住前方一柄剑身以宝石镶成、剑穗用金线织就,整一个闪闪动人的奇剑「倾城」,浑身抽筋似一抖一抖,眼珠子也瞪到快掉出来。
「这剑不是百年前殉葬镇国将军李凌,入了将军冢了,昨在这?」一剑瞠目结舌,道:「铁剑门盗坟?」
「铁剑门要的东西,自会有人送上门来。」枸杞老头神情睥睨,不以为忤。
一剑皱了下眉,这老头理所当然的模样眞的有点……讨打……
但他的目光随即被旁边的名剑「定海」给勾了去,没空再理会老头儿。
「定海」护手呈双龙抢珠之势,中间镶了一颗巨大的夜明珠,传说此珠为东海鲛人泪,若投人海中,必引起滔天巨浪。
一剑没想过能有缘目睹此剑,这剑少说已有三百年,但剑身仍是寒光闪闪,剑刃依旧锋利非常,再看其剑纹缜密细致,造剑人之功力炉火纯青非同一般。
还有还有,曲勾剑、破山巨剑、烽火武陵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他以前在书上曾经读过的名字如今一一展现自己眼前。
「格老子的乖乖隆地咚……」一剑欣喜得几乎快要手舞足蹈起来。「老子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上古神剑,这里简直是神剑宝山啊!」
一剑既为铸剑师,也是个剑痴,自幼便对兵器有分执着。
眼前,是多少铸剑大师耗费岁月,倾尽心血,一敲一击缓缓打造而成的兵器。
光是站在这里,他就能感觉到一声声的敲铁声敲在他的骨上,烧红的铁液窜入他的血里,叫他胸口里的心激烈跳动,浑身热血几乎沸腾。
他仿佛能够感觉先贤将性命倾注其中,呕心沥血所打造出来,那唯有铸剑师才懂,凌驾于自己性命之上,超越前人的神兵利器。
一剑心里激动非常,问道:「可以让俺摸摸吗?」
「老夫用这里任何一把剑,换你身上那把刀。」陆枸杞说道:「换了,随你摸到高兴。」
「啊?」一剑一愣,手搭在胸前,发觉赤炼刀不知何时已被放回刀鞘之中。
陆枸杞取来角落的木梯往上攀爬,取下一柄长剑道:「听过越人殇剑没?」
一剑望着那被取下来的碧绿宝剑眼睛一亮,越人殇剑,他在古籍里曾经读过,可一想到要用自己花了几年功夫才锻出来的赤炼刀去换,便困难地移开目光。
老枸杞说道:
「剑师越人乃不世奇才,锻剑稍有不满便毁之,是以八十九岁入工,世间只成六把剑。鸿鹄、少参、行引、断水、无殇、琴歌,六把名剑中他最自豪的一是我手中的断水,一是给了天下院丫头的那把无殇。
传言越人殇剑灵气极重,从来只凭自己的喜好择主。当年越人以此剑赠友,与友别后,剑却翻过千山万水回到越人家中。此等奇剑天下不知多少人想拥有,今日只要你点头,我便将此剑给你。」
陆枸杞站在木梯子上,好不容易高出一剑半个头。他由上往下俯视一剑,眸里那睥睨之意便让人看得更明白。
枸杞老头拿着断水,一副「小子你还不赶快来接寡人恩宠」的表情,叫一剑的脸整个扭曲,直想一拳打过去。
其实并非断水认主,而是越人认剑。
剑是江湖,江湖中多少人寻寻觅觅,便是要得一把能将武功发挥到极致的兵器。越人赌输了断水剑,让出剑后惊觉如断臂膀,送出的东西讨回来又怕被江湖人士取笑,不得已只得和对方演了齣灵剑认主的故事来……
突然间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一剑想起手执无殇的陆玉。
枸杞老头手抬得痠,见一剑没有前来叩谢跪恩的打算,瞇了瞇眼,再道:「一把不够,老夫可以任你选两把。」
「你当买菜送葱吗?」一剑脱口而出。
「你这小子!」从来还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老枸杞声音骤然提高,显然是动怒了。
和老头对眼没多久,一剑的魂又叫那断水剑给勾了去。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剑身,欸,那一个剑纹刻得细腻啊,简直和莫秋吹弹可破的肌肤有得比拼。
手缩回来,又压抑不住再伸出去摸了摸。格老子的,那剑芒璀璨耀眼,莫秋朝着他笑的时候也是这样,要闪瞎他的眼一般。
正当枸杞老头以为一剑动心要答应换兵器之时,一剑一咬牙,面色凝重地拱手作揖道:「谢前辈今日让晚辈开了眼界,但赤炼刀是我的命根子,换不得,晚辈就此告辞。」
他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命根子绝对保不住。
一剑推开藏剑小楼的木门迈开步伐往外走去,留下一脸阴郁的老枸杞在后头。
老枸杞被一剑捉弄一遭,怒得想把手中断水朝一剑脑袋扔去,没料一剑在看了外头一圈又一圈围着藏剑小楼的弟子们后,疑惑问道:
「这是咋了?」
「学艺不精,自当受罚。」老枸杞不仅脸黑黑,连声音也带着怒意。
一剑看着里圈灰发中年、中圈的青年、外圈的少年,个个都无精打采地塌着头,他有些不忍,遂说道:
「老头,其实并非他们学艺不精,而是我熟知天罗七剑剑式。」跟着想了想,又道:「玄铁重剑也非不堪一击,只是赤炼刀连赤霄剑都挡得下,寻常刀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一剑本想拖出这场比试的不公平处,如此这些人便不会因他破阵断剑而受罚,然而回望陆枸杞,却见对方目光如炬定定看着他,似乎早已猜到一切。
一剑吓了一跳,心想此处还是别久留的好。这些人一个一个七窍玲珑心,好像不管自己想什么,都能被看透一般。
心里有些发麻,背脊凉凉的,一剑打定主意后将刀背到身后,踏着步伐快步离开。
枸杞老头看着一剑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说道:
「天罗七剑是我师兄陆当归当年所创。延陵一剑这小子学的是正宗心法,剑式又比你们七人更为精湛,我师兄当年曾说弟子多无用,只需一个万中选一的根骨传承衣钵便够。看来,他是找到了。」
陆枸杞看着院内的这群弟子,自己前几年遭到暗算武功全失,偏偏这些弟子武功又停滞不前。
想到那延陵一剑还有可用之处,便道:「你们与他既份属同门,天罗七剑又练到瓶颈处无法突破,同门互相切磋本是自然,记得有空之时得去向对方讨教。」
底下的人不敢摇头,自当遵从师命。
第九章
一剑回房时看见莫秋留下的字条,晓得莫秋办事情去了,于是便在屋子里边喝茶边等莫秋回来。
然而等得久了,竟有些睏,一剑往床榻倒去,心想边睡边等好了。
莫秋从掩剑院回来时拼命擦着嘴,粉嫩嫩的双唇被他拭得通红。
「格老子的,俺嘴要烂了!」陆遥那恶心的东西居然把舌头放到他嘴里,要不是那人还有利用价值,他绝对会把那人的舌头咬下。
莫秋进门时一剑正睡得呼呼作响,他一见到一剑就像猫见到老鼠、蚂蚁见了糖,立即飞扑了上去。
「呜喔——」一剑突被泰山压顶,肺腑里一口气憋不住喷了出去。
趁着一剑张嘴,莫秋劈头盖脸便对一剑又亲又咬又啃,直到一剑几乎喘不过气,拉着莫秋的头发将他扯离自己,莫秋才稍稍离开了些。
映入一剑眼帘的是莫秋一双深邃幽瞳,往下一看,见着的是他唇角渗着血丝的伤口。「咋了?」一剑摸着莫秋红肿的唇,关心问道。
莫秋倒回一剑胸口,喘了口气说:「方才跌跤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剑揉揉莫秋的发,没见到莫秋闪烁的眼神。
莫秋转了个话锋,有气无力地道:「舅舅,我肚子……」
一剑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在藏剑院时一直惦记的事,Сhā嘴道:「等等小秋,舅舅有事问你,你帮舅舅想想。」
莫秋顿了顿,难得温驯地点头。空荡荡的小肚子里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一剑将方才的事情全数告知莫秋,简单说过后提道:「对剑客而言剑是性命,尤其像陆家兄妹这种剑术已达化境的高手,怎么会用同一把剑?」
陆誉离开铁剑门时便将无殇给了陆玉,然而几年后奉天河畔再见陆誉,他手中所执仍是无殇,这叫一剑觉得奇怪。
若是其他蹊跷一剑可能不觉有异,但关于兵器关于武学剑法,他便多了那么一丝明白。
莫秋思索半晌,抓不明白一剑所提的重点在哪,遂缓道:
「陆玉……也就是陆小玉从前体弱多病,一直住在南城疗养,后来陆大誉失踪,陆小玉突然带门主令牌和无殇回来。无殇该是陆大誉要陆小玉能被门内所承认的信物之一,应该并无可疑之处。」
莫秋疑惑:「舅舅你为何一直拘泥于无殇剑之上?」
「嗯?」一剑皱着眉想。
「嗯……」拧着眉再努力想。
「啧……俺也不晓得。」他就是这里想不通。
莫秋跟着说:「其实剑在谁的手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誉的失踪只是个幌子,他应该一直都在铁剑门里,从没离开过。」
「啊,这点我也想过。」一剑下颔抵着莫秋头顶,揉揉莫秋的发,说道:「如果说以前不现身,是为了暗地帮助陆小玉对付延陵家,那现下延陵家都没了,陆大誉还藏在暗处做什么?」
「……」莫秋皱着眉没说话,静了好一会儿后才悠悠吐了口气。「我不知道。」
「咦,你也不知道?」一剑有些惊讶,他以为莫秋应该能够给自己答案。
「我又不是他俩肚子里的虫,哪会晓得他们玩什么把戏。」莫秋不悦地哼了声。「更何况陆小玉的敌人从来不只外公的赤霄坊,她的阻碍还有藏剑院和掩剑院。」
莫秋说道:「铁剑门以长为尊,陆枸杞是她的师叔祖,天罗七子和陆三七她得叫师叔。那些老家伙看不起女人,处处掣肘,陆小玉这些年不但没给斗倒,据说还用计废了陆枸杞一身武功。」
莫秋再说:「这回摊上魔教陆小玉本准死无疑,偏偏那些家伙又失去先机让她逃过一劫。那女人不是好与之人,别人吃她一尺,她必还人一丈。天罗七剑肯定知道这点,才在你送陆枸杞回去时以为你要对他不利,急得和你拚命。」
一剑并不了解铁剑门内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当他听见情势这般危急,便忍不住一拳往莫秋脑袋瓜子敲去。
莫秋痛得嗷了声,连忙从一剑身上爬起来,捂着发疼的头顶,喊道:「舅舅你做什么?」
一剑气愤道:「既然你明白铁剑门如今危机四伏,当日怎么没告诉我?若我晓得这地方这么危险,绝对不会让你回来!」
一剑打得不轻,莫秋痛得泪花闪闪。他一想到一剑使这么大力打人,心里便堵了起来。
莫秋咬牙说道:「告诉你便成了吗,你不是要找外公?其实你和小舅舅都一样,心里最惦记的人是外公,只不过小舅舅是嘴里提,你是心里想。我将一切都算得好好的,无须你操心!陆玉现下疲于对付那几个老妖怪,还动不到我们身上。这时机失不得,失不得你懂不懂!」
莫秋冷冷一笑,又道:
「啊,我怎给忘了,有人光顾着看美人,喝了人家亲手端的谢罪酒,答应一切既往不咎。可我不是你!我忍了那么多年,暗地下了那么多苦功,好不容易等到这天时地利人和,哪可能因为你一个错手就放弃这个机会!」
莫秋毫不修饰的犀利话语句句刺入一剑心坎,他脸色惨青,从床上爬起来,注视着莫秋的双眼,问道:「你怪舅舅?」
莫秋本想咬牙应是,然而望着一剑受伤的神情,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剑垂下头,低沉的声音传来:「我不为你操心,又有谁为你操心。」
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他的所有心思。
「我不要你涉险,是怕你有任何一丝损伤。」一剑说。
要这人好,要这人快活,要这人平平安安,要这人无牵无挂。
只要是自己有的,就算是胸口仍在跳动的心,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掏出来。他以为莫秋会懂,就像他懂莫秋一般。可原来莫秋心里,对自己却是那般的怨。
明明不是多重的话,由莫秋嘴里说出,却是让一剑的心疼痛起来。好像被针扎似的,尖锐的痛,一刺一刺,叫他不由得皱起眉。
一剑离开莫秋,迳自下床走到屋外,在屋檐底下的石椅上坐下。
他双目环视着这个荒凉的小院,这地方和多年前相比较,已经好上许多。
屋顶上的碎瓦补了,雨天房里不再四处滴水;窗上的窗纸换过新的,冬里呼啸的寒风不会吹得屋内的人阵阵发抖;花圃里种了些花草,让此处多了点生气,那个以前需要人抱着才能入睡的孩子也长大了,有了心计、有了凌云志,更曾发下豪语要登上门主宝座。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莫秋好。
然而他不在莫秋身边的这些年,莫秋经历太多的事。
是以自己对莫秋的坚持与保护,成了莫秋最大的阻碍。
一剑还是知道的。
知道他与莫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们所求所想、所踏上的道路,最后必将分歧,难以相同。
一剑的突然离开,令莫秋惊愕呆滞。他望着床铺上凌乱的被褥,想着这里方才还有个自己心系之人。
他猛地惊醒,仓皇奔出屋外寻找一剑的身影。
当他回过头,发现落寞坐在屋檐底下的一剑时,眼眶忍不住一热,朝着一剑走去。慢慢地,走回这人身边。
「舅舅……」莫秋跪在一剑身旁,双手抱住一剑的腰,头轻轻枕在一剑腿上。
一剑将手放在莫秋发上,视线遥望远方。
莫秋哽咽道:「舅舅,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对你说话,你原谅我!」
一剑拍拍他的头,说道:「等找到外公,我们就立刻回去。」
「好。」莫秋鼻音浓重地应着。「但你要先原谅我。」
「傻瓜,舅舅不怪你。你说的都是实话,是舅舅没想到那些。」
莫秋在一剑身边整整跪了半个时辰,直到他五脏庙的打鼓声越来越响,一剑才发现他方才发脾气的原因,原来只是自己忽略了他饿得不得了的小肚子。
一剑眞的没生气,莫秋安心之后,便提议两人到铁剑门斜对门的天香楼去一趟。
此处天香楼是在莫秋回来前半个月才开幕的,说起这问天香楼,奉城内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知名的原因并非天香楼的其他据点遍布南北、美食精致希罕,而是因为这间天香楼网罗了北方最知名的厨子,竭尽心力做出令人闻之色变、退避三舍的天下第一臭臭锅。
当它开业的第一天,骇人的臭豆腐锅的味道飘出,简直是飞沙走石、风云变色,不但天上飞的鸟被臭晕掉下来,连铁剑门的守门弟子也几乎受不住快昏死过去。
这味,只有熟识门道的老饕们才享受得来。
铁剑门原本怒得要拆了那臭死人的天香楼,然而奉城知县、主簿、巡捕等一堆官衙中人却三天两头便往天香楼去,民不与官斗,铁剑门动不了天香楼。
一剑其实早想进天香楼坐坐,只是时机不对,几次都只是匆匆路过。
莫秋今日身体好些,也能吃点东西,他二人才踏出铁剑门的大门口,一剑便显得有些高兴。
一步一步接近天香楼,一剑有些嘴馋,脚步略快些许。可没多久他却发现莫秋远远落后自己几步,不知怎么,面貌竟痛苦到有些狰狞。
「小秋?」一剑跨入天香楼,疑惑地望着莫秋。
只见莫秋这时攥紧拳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牙一咬,拼了命地冲了过来。
莫秋没有停,笔直地奔入天香楼内,小二大概这种客官看多了,麻利地把人带上二楼,寻了角落一处雅致小房,两边窗扇大开,好让清冷的冬风吹入,散去那不是常人能够忍耐的天下第一香味。
一剑在莫秋之后进入厢房,只见莫秋点好菜后便苦脸靠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像快死了似。平时若是这孩子受了什么苦,一剑总是心疼不已,然而今日莫秋难受成这样,一剑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幸好楼上没楼下那么臭。」莫秋皱眉痛苦说道。
「觉得臭咋还来?」一剑问。
莫秋没回答,可是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红晕,他目光瞥往窗外,不知道怎么说。
小二没多久便端上那臭到叫生人回避的天下第一臭臭锅,滚烫的红褐汁液十分浓稠,小小的一个陶锅置于火炉上,却发出叫莫秋直想跳窗逃走的臭味。
跟着又上了许多也是味道奇奇怪怪的菜,莫秋闻得都快晕了,却在一剑大喊了声:「臭豆腐、臭鱼头,这些都是俺爱吃的菜!」后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一剑一眼。
这个平时三餐总随意的人看着一桌子的臭菜,竟然笑得眼都发亮。
就知道、就知道他会喜欢。
莫秋早从一叶那里打听好了,从外地调人来奉城、开一间天香楼,所有的菜单都要是一剑喜欢的,还有陈年花离,一剑爱喝陈年花雕,茶叶则是君山银针,一剑不喝酒时偶尔也喝这茶。
每一点每一点,都为一剑设想好,他爱的菜、他爱的酒、他爱的茶,这间天香搂是为一剑所打造的,只为了让这个爱照顾他却不善照顾自己的人,能够吃得愉快一些。
至于铁剑门的人,臭死他们活该。
一剑大快朵颐,莫秋则是躲在窗边让冷风呼呼吹。
这时屋顶上传来些微声响,就在一剑专注地将鱼头吮得啧啧作响之际,窗外突然有几道人影迅速跃入。
一剑一愣,筷子停顿,见着三名站在暗处的青年恭敬朝他作揖。
莫秋说道:「这三个人原本是我的护卫,铁剑门最近不平静,陆枸杞还盯上你,舅舅我想让他们跟着你,免得有意外。」
三人中有两人特别激动,拱手说道:「小当家的,我们兄弟几个誓死保护当家的安危。」
一剑咦了声,开口说话的人有些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还是莫秋在他耳边提了句:「追月和竞雪是赤霄坊旧属,逐日是小舅舅的人。」
「啊,我认得了,你们两个是二叔身边的!」一剑放下碗筷,起身拍了拍这几个人的肩。「这些年眞辛苦你们了。」
一剑简单眞挚的一句话,包含再多不过的感谢,这几乎让原本就激动的追月和竞雪掉下泪来。
一剑接着又道:「我外甥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
莫秋不悦地道:「舅舅,你渡了那么多内力给我又没人保护你,要是你遇上危险该怎么办?」
一剑笑了声,倒不在意这些。他道:「舅舅什么危险都不怕,就怕你有意外。舅舅宁愿自己有事,也不想看你受一丁点伤。听话,把人收回去。」
虽然听来有些肉麻,但配上一剑认眞的表情,双重夹击让莫秋胸口像被重重撞了一下。
莫秋重重喘了口气,眼眶热热的,想也没想便朝一剑扑了过去。
一剑连忙抱住朝他冲来的莫秋,倒退了两步又跌回椅子上。
「舅舅,你对我眞好!」莫秋心里激动,在一剑怀里猛蹭,等蹭够了抬起头来,却发现暗处那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看什么看!』莫秋使了一记眼也过去,那三人立即别开视线。
一剑没察觉其中的波涛汹涌,摸摸莫秋的头,和气地叫上那三名青年。「你们饿了不?坐下来一起用膳吧!」
一剑满怀善意地招呼对方,却没发现莫秋眼放绿光狠狠地瞪着那三人。
莫秋双唇开开合合,无声说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为舅舅准备这餐饭,你们胆敢坐下来吃我一块豆腐试试!』
三名青年随即回道:「属下等不敢踰矩。」
「欸?」一剑还想再试,却发现莫秋在自己身上挪了挪,又嗅了嗅。
「好臭!」莫秋鼻子皱了皱,五脏庙又传来闷闷叫响。
这臭臭锅果眞厉害,只消一下子一剑身上便全是难以言喻的臭味。不过,就算这人再臭,他也可以忍受。
「只是闻起来臭,眞的很好吃。」成功地被莫秋肚子饿的声音移转注意力,一剑立即挟起鱼脸颊上的嫩肉,往莫秋嘴上塞去。
莫秋抵死不从地叫了几声,他虽肚子饿,可不想吃臭掉的东西,然而一剑的筷子却追着他的嘴巴跑,最后还是成功地让他吃下了一块肥嫩滑溜的鱼颊肉。
「咦?」莫秋眼睛一亮,但在触及一剑那笑着说:『是吧、是吧!』的眼神时,立即哼了声:「又臭又难吃。」
「那试试这个。」一剑轻搂着莫秋的腰,勤快地又挟了块豆腐。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再你追我躲,相濡以沫筷子共用地用着膳。他们压根忘了旁边还有人在看,不自觉地让这小小雅间变得越来越诡异甜蜜。
「……这是……打情骂俏?」其中一名护卫掩着嘴轻声问。
另一人拧了那人大腿。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在铁剑门里过了一阵子,一剑依旧每晚夜探铁剑门,然而始终没有亲人消息。
莫秋有时会绷得紧紧的离开小院,回来时筋疲力尽地往床上倒,一剑没问莫秋去做了什么,他只烦恼铁剑门尔虞我诈的生活不适合让孩子长大。
小七不负盼望飞鸽送来梦行症药方,然却也写明心病仍须心药医,若要莫秋不再犯病,舒心为上。
莫秋最近个子抽得快,恶心发冷的情况也渐渐消失,小七在涵扬的赠药的确有奇效,莫秋不仅内力渐丰,奇经八脉也完全畅通。长高了的他少掉一些孩童的圆润,眉宇间淡淡散发的飒飒英气,衬得他更为俊美非凡。
可这么看着,一剑却有些烦恼。
莫秋幼时本就生得玲珑剔透,清秀可人,最近,虽也长得有些男儿模样,然这两者混在一起,却多出了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感觉。清丽俊逸,精致秀美,不似男儿、也不似女子,而是介于其中的,美得雌雄难辨。
一剑很少见过男人长得这么「漂亮」,他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叫莫秋泡药浴,长大又让他吃脱胎换骨药,才让这孩子不小心长坏了。
这是,一剑的第一个烦恼。
而第二个烦恼则是这几日不断来访的藏剑院弟子……
四更鸡啼,一剑转醒后便领着莫秋练了两遍赤霄诀,莫秋服药后练起功来整一个叫作一日千里,原本还得自己在旁引导才能修习,这几日却已可单独修练。
一剑摸摸莫秋的筋骨,点了个头,带人又到外头庭院演练剑式。
赤霄诀共七重,每重皆有一式剑法,功力进到第几重,便可将那式剑法发挥到最大威力。
照当归老头当年的说法,他对武学的资质悟性已经算奇高,一到五重花了八年时间,而老头也才练到第六重,不过照一剑看来,莫秋这副新造的筋骨或许有可能练到前人无法达及的第七重也说不定。
一剑对莫秋有所期朌,莫秋最少也得冲至第三重,在这铁剑门内才能自保。
于是日复一日,两人总是黑天暗地便起来练功,一直到旭日升起方才稍歇。
一剑教导莫秋时分外严苛,招式要到位,差一丁点都不行,单调剑法重复再重复,也不许莫秋休息。
可即便累到手都抬不起来,莫秋总是咬牙苦撑,他晓得一剑越是严厉,在他身上所耗的心血就越多。莫秋更明白他必须有足够的能耐保护自己,将来的某一天,才能用这以血汗习来的武功,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练到一剑喊停之后,莫秋手中的剑掉到地上,断成两截,他虎口发痲浑身痠痛颤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一剑捡起那把铁剑,将莫秋拎回房里床榻之上放好,扔掉断剑后,他道:「你的功力越来越强,可短时间内无法练到收放自如,寻常兵器已经不适合你。改日有空,我会为你打一把合手的兵器。」
「眞的?」莫秋本来累得都要昏过去,圆滚滚的大眼却立即睁开,里头流光四溢,闪啊闪地。
一剑忍不住大笑。「当然,有合手的兵器,你练起武来也会事半功倍。你想要什么样的?刀、剑、枪、戟都行。」
「那……」莫秋其实想了很久了。「我可不可以要赤炼刀?」
一剑的赤炼刀,为天绝谷里重铸赤霄剑时所打造。多少年的心思一心一意,所有心血皆在其上,刀身之内,存在的是铸剑者的精魄心魂,拥有这把刀,便像是拥有一剑一般。
「你要赤炼刀?」一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莫秋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听见一剑困惑出声,莫秋立即改口:「不行的话,其他刀也可以。」
莫秋怕一剑误会自己觊觎他的赤炼刀——其实说觊觎也没错,他的确觊觎赤炼刀,但最想得到、整日带在身边不放的,还是刀的主人。
一剑面露犹豫,沉思了一会儿才说:
「赤炼刀不比其他兵器,我是铸它的人,最能晓得。人用刀剑,若心胜刀剑,则以人驭刀剑;若刀剑胜心,则以刀剑驭人。我教你赤霄诀,却没告诉你赤霄诀第一页就写道:此诀霸道非常,非以剑使则刚强亦伤。
剑为百刃之君,温文儒雅,能融合赤霄诀的霸气。我少时虽用剑,但性格不适合拿剑,后来才铸赤炼刀。刀为百兵之胆,赤炼刀与赤霄诀相佐更是刚猛非常。你才练到第二重,若拿赤炼刀恐怕容易心绪浮动走火入魔,或者等你练到第五重驾驭得了赤霄诀,我再将赤炼刀给你。」
「咦?」这回换莫秋愣住了。
他知道赤炼刀是一剑的心血,一般人哪可能把心血轻易给出来?
莫秋这回用「受宠若惊」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心里的感受,他愣愣地看着一剑,不断地想、不断地想,为什么这个人要对他这么好?
「怎么了?」一剑发觉莫秋眼睛发直,湿漉漉地盯着他看,像快哭了似的,以为莫秋有事,一剑立即趋向前去。
便在这时莫秋突然从榻上跳了起来,搂住一剑就狠狠朝着他的厚唇猛亲猛咬去。他高兴得快要疯了,因为这个心里满满是他的人。
一剑闷哼了声,因吃痛而松开牙关。莫秋的舌趁机顶了进去,深深地、深深地探索吸吮着,不断地吻、不断地啃、不断地翻搅,舌头因放肆乱钻而发出的啧啧水渍声叫一剑不禁脸红心跳还莫名其妙。
一剑头昏脑胀地想着,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怎么莫秋激动得像是想把他吞下肚一样?
莫秋突然间又一拉,一剑猝不及防往莫秋身上摔去。被一剑整个人压住,莫秋疼得闷哼了声。
一剑连忙爬起来,却在这时被皱着眉的莫秋瞪了一眼。
那眼似怨似瞋,着实勾人神魂。
在一剑看得发呆之际,莫秋抬起膝盖顶住一剑敏感之处,一剑回过神来整张脸炸红,莫秋又蹭了一下,手掌由一剑坚毅的下颔抚下,探入他衣襟之中。
「……小……秋秋秋秋……」一剑结巴。
「嗯?」莫秋应了声。
「……你……这这这这……」老实人还是结巴。
莫秋抬眉一笑,一手不停地游移,感受一剑结实的胸膛和紧致的腰线,一手则勾下一剑的脖子,在他耳边呵气道:
「舅舅,你好久没让我摸摸了。」
一剑手臂一软,差点又摔到莫秋身上,他连忙撑住,莫秋却在这时沿着他的腰往下滑,而后溜进他的双腿之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要害。
一剑浑身上下的血直往脑袋冲,当莫秋的唇再一次贴上来,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旱天雷给打中了般,脑袋嗡嗡作响,什么理智都没了。
两个人在床上翻滚,扯下对方的腰带,直接触摸对方温热的肌肤,贪婪地亲吻,像永远也不够似地,啃咬着对方的肩窝、|乳首。莫秋的舌甚至沿着胸膛而下,在一剑结实的小腹上打转,轻轻咬着他的肚脐眼儿。
喘息声急促,情绪有些失控,一剑一个翻身将骑在他身上肆虐的莫秋压在床上。他俯身亲吻,莫秋立即无法克制地低低呻吟,当他的手握住莫秋已经抬头的分身,莫秋像烫着的虾一般跳了起来。
一剑上下撸动几下,莫秋的声音有些憋屈,他知道那不是难受的表示,于是又加快速度动作。
莫秋的身上泛起淡淡的红,双颊也是。
一剑忍不住低头亲吻莫秋粉嫩的脸颊,而后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莫秋伸出舌勾吻着一剑,一剑轻轻咬上他的舌尖,唇齿摩挲着,直至莫秋那被捋动的分身弹跳几下,热液完全释放在他手里为止。
莫秋鼻尖蹭了蹭一剑的脸,舒服得不想动了,可他还是没忘记一剑仍在弦上,便伸着手往一剑胯下而去。
「俺……俺没关系……」一剑手里的黏腻提醒了他方才对莫秋做了什么,这样的事自己居然还做得这么愉快……简直……简直就是……
他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小院外头传来嘈杂人声,步伐多乱但沉稳者亦有之,一剑凝神一听,猜测定是藏剑院那些人又来了。
那些人自从剑阵被破之后就三天两头往此处跑,硬弄得他们烦不胜烦。
一剑拍拍莫秋,示意莫秋起来,别再蹭了,可莫秋哪愿意就这么放开一剑。
莫秋道:「占完我便宜却不让我占你便宜,这可不行!」说罢抓住一剑又是一阵亲吻啃咬,手还直接往一剑分身掐了过去。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差些控制不住。
外头人声越来越近,已经进到花圃了,莫秋却不松嘴,舌尖划过一剑舌头底下时还叫他连骨头都软了,若任情况继续发展,那些人破门而入可就糟糕了。
「一剑师弟——一剑师弟你在吗?我们来找你了——」
声音接近门外长廊,一剑毅然决然将莫秋的头拉开。嘴唇密合处发出「啵」地声脆响,而后莫秋十分不满地瞪着一剑。
一剑不赞同地看着莫秋,莫秋哼了声将自己埋入棉被窝中。
一剑洗了个手,整好衣衫走到门边,当他将两扇门拉开,面对着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时,脸色当下变黑了起来。
一剑怒道:「格老子的谁是你们师弟,大清早别到俺这来发癫!」
门外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铁剑门弟子已经来到屋檐下,这么近的距离被一剑的大嗓门一吼,是人耳朵都禁不住。
后头几个小抖了一下,摀着耳朵表情痛片,站在前头的天罗七剑只是一抖,随即恢复镇定。
七个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道:「一剑师弟你何苦不承认?天罗七剑为师伯陆当归所创,你熟知破解之法,必是他的嫡传弟子,叫你一声师弟自是当然。」
一剑虎着张脸向前跨了一步,由于周身放出的气势太过惊人,使得藏剑院为首的七名弟子退了两步,后头的小萝卜头也向后跑了几步。
一剑将人逼到院子里,说道:「我是认识陆当归,但他不是我师父!你们别太得寸进尺,三天两头就来这院子里转,这里虽然是铁剑门,可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这时突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蹦了出来,指着一剑鼻子骂道:「过份的是你,你的武功路数明明就是铁剑门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那是因为我和陆当归练了八年武。」一剑用力皱起眉头。
其实应该不算练武,而是性命相搏。当时陆当归招招杀招,他要不学下陆当归有意无意透露的功夫路数,早不知投胎几次了。
「吶,学了武就是同门,既然同门,你的武功就是我们的武功,所以你当然应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们,助师叔祖把天罗七剑练好!」小屁孩儿不知羞,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突然这时从房门口射出了一粒弹子,破空声咻咻,直接中了那名弟子的额头。
那弟子嗷了声痛得蹲在地上,捂着头眼泪直流。
「弹死你,叫你欺负我舅舅!」莫秋站在门口处,冷冷哼了声。
这家伙自恃是藏剑院年轻一辈的杰出弟子,眼睛老是放在头顶上忘记拿下来,上回老头子们公审陆玉时这人还绊了他一跤叫他差点跌个狗吃屎,这仇这回可报了。
跟着莫秋将竹扫帚扔给一剑,喊道:「舅舅,别理他们,把他们全赶出去,来几次赶几次!」
一剑接过扫帚,大大挥了一圈,那双炯炯有神的湛黑双眼像是燃着火焰一般亮,他随便挑了一个,步伐跨出便打了起来。
「天罗七剑,摆阵!其余弟子散开!」
为首的藏剑院弟子一喊,那些人立即得令,耍剑的耍剑,过招的过招,退开的退开,观看的观看。
莫秋不停地朝那少年射弹子,叫他跳得哇哇叫,而目光却投注在天罗七子与一剑身上,看着他们互相过招。
照这几日的暗中观察,似乎是陆枸杞授意这些弟子前来。天罗七剑在武林上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武学在达到一定境界后便停滞不前,无法突破。
放眼江湖,一剑武功算不上最高,然而他熟习七剑阵式,弹指间可看出阵眼破绽,陆枸杞肯定看上这点,才让这些人与一剑过招。
拆招喂招,修之补之,陆枸杞便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让一剑当了这些人的免费师父。
看着一剑因内力受损而轻浮的剑招,还有七子特意收起的内力,这打过几回,感情竟然还变好了!
莫秋倚在门口,略带冰冷的目光和七子之首,他该称之为师叔祖的人不期而遇,对方眼里完全没有敌意,还对他颔首,似乎也明白若非他从中Сhā手,他们没能那么顺利与一剑过招。
莫秋嘴唇一勾,冷淡地笑了一下。做人情给陆枸杞不是不行,但要看将来的回报有多少。
身旁突然有女子声音传来:「莫秋师弟,想什么这么开心?」
莫秋侧首见着来人,发觉是笑得一脸天眞无邪的陆明明。
「妳来做什么?」莫秋有些不悦。
「自然是来看看你们有没有缺什么啊?」陆明明歪着头笑道:「两个男人不会收拾,又不让下人进院子,延陵大侠是贵客,门主可担心招待不周呢!」
「进来吧!」莫秋说。
两人入屋,声音慢慢轻了起来,陆明明那荳蔻年华特有的清甜噪音柔柔传出。「我给你带了些蜜渍梅来,费了不少功夫做的,你一定会喜欢……」
第十章
年关将近,天出越来越冷,一剑早上练剑才望着树梢上结的霜说:「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入夜以后便飘起灰尘似的雪片来。
莫秋这些日子在一剑督促下剑法愈益精进,更因一剑不惜耗费己身内力相助,内外功皆有大成。
夜半时分,望着一剑疲累睡去的脸庞,莫秋心疼地摸了摸。这人几乎给了他三成功力,眞不知是不是傻了的,三成功力得几年才练得回来啊!
换上夜行衣,莫秋看了一剑最后一眼,一个人朝外走去。
屋脊、树上、矮墙旁三个隐匿的身影动了动,莫秋挥手,只勾了竞雪一人。他要剩下的两个人守着一剑,否则他不放心。
走出位置偏僻的小院,拐过几个曲廊,莫秋身影在夜色中闪过,隐入假山怪石间,遁入只有他知悉的暗道里,无声无息朝天下院前行。
在铁剑门的十几年间他并不是只有逆来顺受的份,为了寻找外公,他偷得铁剑门的布置图,在反覆观看间无意中发现几个院落相邻之处的不寻常,继而找出了这些地底通道。
这些暗道该是建门之初为了御敌所筑,而后来渐被遗忘。其中有些年久失修已经坍塌,还是他让手下的人祕密挖掘才得以开通。
既然有密道,那如何没有密室,莫秋笃定陆玉不可能把外公放到自己眼皮外,他们被囚禁之地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找了许久也找不着的祕密囚室。
走了一些时候,密道之外隐约有声音传来,莫秋放缓脚步与吐纳,一片土墙相隔,外面便是天下院。
「门主眞是好兴致,雪夜赏月。」陆遥稍嫌轻佻的声音悠悠响起。
「……你来做什么?」陆玉没有抑扬顿挫的冷淡噪音传人土墙之后。
莫秋的气息微微颤了一下。
陆玉的声音可以说是悦耳的,不似寻常女子的柔软娇气,也不是男子的粗犷豪迈,而是介于其中的一种飘渺空灵,让人着迷的噪音。
是啊……着迷……莫秋心里苦涩。
他当年总是望着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子,远远听着她的声音,以为那眞是自己的娘亲,心里想着她怎么不来看看自己,怎么不像厨房那二狗子的爹抱二狗子一样,抱抱自己。
后来忐忑地跑到她的身边,满怀希冀地抬头仰望,得到的,是一个冷漠轻蔑的笑容。
那般的笑,那般不屑,甚至带着恨意,让他被她伤了许多次……许多次……
然而莫秋却无法了解为何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现在,每回听见陆玉的声音,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震荡、一丝渴求……
想到这里莫秋不禁苦苦扯了一下笑,自己是怎么了,竟连陆玉这么个人,也想要她的喜欢?莫非因为那些年眞心眞意地叫这人娘亲,卑微地渴求这人施予亲情却总得不到,才会每回见了她、听了她的声音,都如此难受?
不愿再去想,莫秋举步往陆玉房里去,陆遥牵制不了陆玉太久,他得赶快。
走到记忆中的位置,莫秋伸手往上摸索,扳下顶端突出的石柱,而后一阵石门挪动的声响,他从石墙后步出。
关上机关时他瞟到石墙上挂着张画像,画中白梅盛开,梅林间一名眉目俊朗的男子含笑而立,仿彿不似尘世人,而为天上仙。
那是陆玉一笔一笔缓缓所绘,苏解容的丹青。丹青上还留有些许污渍,那是陆玉经年累月抚摸所致。
若非怕陆玉发现,莫秋直想朝这画啐上一口。
陆玉肯定是瞎眼的,那日暗林内苏解容对陆玉狠下杀手,摆明就已经对她无情,她却还留着这张昼,眞是病得不轻。
环视陆玉房内,莫秋开始动手东翻西找,上次没搜过的地方他一一详查,不信把整个房都摸过一遍,还找不出暗藏的机关。
莫秋在柜上翻动书册,四处轻敲,声音放得极小,他床上床下钻来钻去,最后甚至趴在地上敲打,非把密室入口给挖出来不可。
从涵扬回到铁剑门已经月余,这期间他为了部署,对陆遥虚与委蛇,私底下弄出的事情,使得陆玉焦头烂额。
可却在这几曰,藏剑院的人突然没再来闹事,掩剑院的肥老头陆三七病况更是急转直下。陆玉既然已经有了动作,他也该抓紧这铁剑门内自相残杀的好时机,推波助澜一番。
想到这里,莫秋厌恶地又擦了擦嘴唇。
这些暗处作为绝不能让一剑知道,只要日后成功立即除去陆遥,自己在一剑心里,便依旧会是那乖巧听话的好外甥。
就在摸着屏风,细细看着上头花纹有没有什么异样时,屋外突然传来动静,跟着门随即被打开,陆玉的声音传来:
「烧水,我要沐浴!」
莫秋没料陆玉这么快便回来,这会儿冲回暗道已经太晚,他迅速环视四周,最后往屋顶一看,稳住气息向上纵去,四肢并用牢牢撑在屋顶细梁之间。
水立即被门下弟子抬来,注满屏风后头的木制澡盆,房内雾气氤氲,驱散了冷冬夜里的寒意。
身上染满鲜血的陆玉走到屏风后头,将随身佩剑无殇置于矮几旁,随后缓缓地解开鲜红湿露的衣带。
莫秋心里狠狠骂了几句:『格老子的你个陆遥,牵制人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老子现下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被逼得看个年近四十的老女人入浴。老子眼要是瞎掉,绝对也把你给剐了!』
就当莫秋咒骂时,底下的人已经解开外衣和中衣,拆起亵衣的带子。
莫秋暗里哀号一声正要用力闭起眼,哪料动作迅速的陆玉已将最后一件衣物脱下,剎那间莫秋一愣,震惊得气息走岔,浑身一软几乎撑不住抵在屋瓦下的四肢。
陆玉赤祼祼地跨入澡盆中,清澈透明的温水因她身上的血渍染成淡红。
莫秋正好处于陆玉正上方,俯视而下,是陆玉的头顶,而再往前一点,本该看到两座隆起的山峰,那东西只要是女人都该有,并不会因为年老色衰而突然缩了消失无踪。然而,莫秋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景象。
陆玉肤如凝脂,莹白细腻,可莫秋的视线不但没遇到两团肉山阻挡,反而毫无阻拦地笔直落下,直到那双腿隐蔽阴暗处拢荡,男人该有的东西上。
莫秋的脑袋瞬间炸开了。
带把的!
陆玉竟是带把的!
「谁?」
莫秋气息一岔,陆玉立即惊觉上方有人。他手一旋聚水为柱,猛地往顶上射去。
夹带强大内力的水柱击中莫秋胸口,凝住气海中的眞气立即溃堤,他四肢支撑不住,整个人从上头摔落下来,重重跌至地面。
莫秋闷哼了声,侧身呕出一口鲜血,他努力挣扎爬起身,但随即被陆玉一脚踢翻,往墙上撞了去。
莫秋再受重创,咬牙闷哼了声。
「是你。」陆玉披着亵衣慢慢走向前来,水渍湿了他的衣裳,显露出平坦的男子身形。他似乎不意外见着莫秋,斜长的凤眸瞇了一下,冷淡的面容上闪过恨意。
莫秋抹去嘴角鲜血,冷冷讽道:「瞧我看见了什么,没想到艳名远播,多少江湖侠士爱慕倾仰的陆大门主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
「那又如何,反正你也传不出去。」陆玉勾起唇角,漾起一抹残酷冷笑。他周身迸出杀气,腰带一挑卷住无殇剑,名剑出鞘寒光闪耀,剑尖直逼莫秋。
莫秋震惊地看着陆玉,看着这从来神情淡漠的人展露笑颜时,那左脸颊上清楚浮现的小小梨窝,和那与自己多出三分相似的笑颜。
莫秋颤抖着手摀住左脸颊的相同部位,脑中炸开一剑心心念念却想不透彻的事。
自己与这人那外人难以察觉,但其实的确些许相似的容貌……
陆誉和陆玉这两个用剑高手没理由的……共用无殇……
陆玉仍是笑着,如莫秋一般抬手压上自己颊上的梨窝。「你发现了。所以我并不常笑。陆家嫡系长子,每隔几代便会有,这也算是个祕密。不过,也眞叫人厌烦呢,是吧!明明隔几代才会有的,竟同时出现在你我身上……」
「不可能——」莫秋眦目欲裂,红着眼朝着陆玉大吼。
莫秋这模样似乎让陆玉得了趣,他笑得越来越深,然而眼里的寒意也越来越重。
陆玉说道:「怎么不可能?我强上了她……」
陆玉边说,抵在莫秋喉际的剑锋也缓缓扎入皮肉。莫秋颈上血珠溢出一颗、再一颗,而后便像成串的泪水不停滑落,溼了衣襟。
「那我便是……你的亲骨肉……」莫秋声音颤抖不已,脸上失了血色惨白一片。「……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陆玉的剑一滞,原本杀意瀰漫的眼里出现了更深的恨意。「若非没有子嗣会让那些老匹夫可非议,你怎会有命活到现在?便是因为你,这些年来解容才不肯回到我身边,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怎能留你!」
趁着陆玉说话时,莫秋圈起手指用力吹了一声响啃,陆玉一愣,立即回神,一剑便要了结莫秋性命。
莫秋奋力抓住剑身往旁边压上,拼着不惜断掉一双手的觉悟,任锋利剑身陷入双掌血肉中,也要求得一线生机。
一条黑影撞破窗户飞身跃人室内,陆玉眉间微蹙,立即由莫秋手中抽出无殇,挥向来人。
莫秋双掌瞬间皮开肉绽一眼见骨,浑身一颤咬牙强忍,趁着那片刻生机立即夺门而出,往自己小院的方向逃去。
凛冽寒风迎面袭来,夹杂片片雪花,莫秋跌跌撞撞踩在积雪之上,走得吃力。
奉城鲜少下雪,以前冬里若有落雪他总是会开心上好一阵子,可现下他只觉得冷,鲜血顺着颈项、沿着指尖,缓缓滴落洁白无瑕的雪面上,不只身上,连心上的温度也被慢慢带走,令他兴起刺骨的寒。
他的护卫,非到生死关头绝不唤出,上回因为一对玉镯差点被杖毙,他都忍得了,然而这次他在陆玉眼里看到的杀意那般浓烈,方才若晚一点点吹出响哨,便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无法相信、他无法相信那个几番想杀他的人竟会是他的亲生父亲。
更无法相信苏解容的妻根本不是个女人,而是那佯装失踪的前门主——陆誉!
陆玉与陆誉,是同一人。
莫秋心慌意乱,在雪地中滑了一跤。突然间有双臂膀用力地将他搅住,他身体一僵奋力挣扎,却立刻叫一阵熟悉的声音安抚下来。
「小秋,是我!」一剑喊道。
在这同时两名护卫察觉不寻常的血腥味,也由暗处跃出守在二人身旁。
一剑睡到一半发觉莫秋不见,还以为莫秋又犯病,急忙出门找人,这时人找着了,定睛一看却惊觉莫秋浑身鲜血淋漓,愤然吼道:
「你怎么伤成这样?陆玉那娘儿们动你?」
「他要杀我!」莫秋身躯猛烈抖了一下,发出凄厉嘶吼。「我们快走,铁剑门不能留。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会放过我!」
莫秋的声音凄惨得叫一剑一颤。他立刻撕开衣摆裹住莫秋伤口,而后将莫秋打横抱起,当机立断离开铁剑门。
夜里狂奔,忽闻锣鼓声骤响,铁剑门三院大钟鸣响,人声喧哗嘈闹。
「掩剑院遇袭——三七师叔祖死了——」
「门主受伤——各院弟子戒备——誓死将贼人擒回——」
夜里火光摇曳,灯火通明,一剑一行四人即便轻功再高,仍是立刻被发现。
「在这里——贼人在这里——」几名举着灯笼的铁剑门弟子发现一剑行踪,大喊一声,邻近的弟子随即冲了过来,数十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陆莫秋果然是你,你这欺师灭祖的败类,竟敢勾搭外人杀害三七师叔祖!」
「延陵一剑,就知道你来铁剑门作客其实不安好心,原来竟伺机谋害我们门主!」铁剑门弟子义愤填膺出声指控。
场面一片混乱,四周拔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剑光灼灼映得人眼几乎睁不开。
一剑听得火冒三丈,咆哮吼道:「他奶奶个熊,杀人的还敢喊被人杀,你们门主简直不是个东西!」
铁剑门弟子越来越多,形势对他们而言太过不利,一剑将莫秋抛给逐日追月,大吼了声:「带他走!」
「舅舅!」莫秋惊惶地喊了声。
逐日揽紧莫秋,速退几步,追月跨出弓步环臂立定,只见逐日飞身向前踏在作为垫脚石的追月身上,往夜空纵去。
铁剑门弟子见况也运轻功上窜,要将逐日与莫秋拉下,一剑拔出背后的赤炼刀,一招凤凰展翅红光聚成半圆,刀气由内而外猛烈炸出,顿时将那妄想追上的几人震下。
一剑赤炼刀一横,长臂搭架,喊道:「走!」
追月立刻踏上一剑手臂,旋身飞出。他在夜空中与逐日一个借力使力,合作无间,使得原本已有坠势的逐日又跃出数丈之远。最后两人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遥遥攀住远处飞檐,一个翻身,消失无踪。
一剑挥刀止住眼前近百名忿忿不平的铁剑门弟子。
他光只站在那里,铮然而立,周身迸出的气势便几乎压得众人无法呼吸。毫无畏惧的眼神说着他早将生死置于度外,纵然眼前再有千军万马,也要以一人挡之。
而后众人只听得一阵厚沉嗓音如雷响起——
「延陵一剑在此,想动我的人,先问过我手中的赤炼刀!」
无法通知天香楼里的人,追月逐日护着莫秋绕路离开。奉城往兰川方向是崎岖难行的山路,他们一路留下记号,希望一剑脱险后能立即追上来。
莫秋被逐日抱在怀里,一路地咳。
他受陆誉一脚碎了胸骨伤势严重,始终挣扎着要回去找一剑,但随着离开的时间越久,那挥舞反抗的双手也渐渐疲软下来。
追月最后见莫秋脸上竟出现灰败之色,抹起莫秋咳出的血沫置于鼻间嗅闻,才愕然发现莫秋愈益虚弱的原因。
「不行,马上找个地方停下!」追月道。
一剑苦战许久才摆脱纠缠,心急如焚的他在夜里急奔不敢稍歇,循着线索找到藏匿于远郊的荒废农家。
一剑拍门入内时,门内两名正低头的青年戒备地跳了起来,然而在见着是他后,立即趋向前来。
「小当家被人下了毒。」追月神色凝重地道:「是肝肠寸断。」
「肝肠寸断!?」一剑心里一慌眼前一黑,脚步踉跄往前跌去。他知道那种毒。
二人连忙扶住一剑,一剑随口说了句:「没事。」急往躺在布满灰尘的脏污木板床的莫秋去。
莫秋一听见一剑的声音便着急地想起身,然而无论怎么试,都爬不起来。他的胸口疼痛难当,四肢百骸更是如同被人拿着斧头一凿一凿地砍,体内眞气翻腾,纠结冲击难以忍受。
他开门想唤舅舅,然而溢出口的第一个声音,却是因强加压抑而扭曲颤抖的痛苦呻吟。
一剑闻声瞬间红了眼眶,他搂住莫秋咬牙说道:「小秋莫怕,舅舅在这,舅舅不会让你有事,你放心。」肝肠寸断并非世间最致命的毒药,然只需丁点份量,便得毒害五脏六腑,让人痛到生不如死直至黄泉。
到底是谁下的毒,谁这么狠心!
一剑不敢耽搁,他侧首对一人道:「劳烦两位替我们护法。」
二人领命退下,守于门外,一剑喘了口气,扶莫秋盘膝坐好,正对自己,后道:「小秋你记着,抱元守一切忌心念浮动,逼毒期间就算再难受,也得忍下。」
说罢他抓住莫秋手掌与之手心贴合,不去看莫秋死灰惨淡的脸色和喃喃张合的嘴唇。他知道莫秋有话想说,但如今生死系于一线,他得先保住莫秋性命。
一剑运功,将至阳眞气渡入莫秋体内,缓缓绕行奇经八脉,然不过一周天一剑便显力不从心。
他功力折损过剧已经大不如前,强要逼毒的结果竟是引得两人眞气相激,莫秋身躯忽地猛烈一震,大口鲜血呕到一剑身上。
一剑急忙揽住莫秋,慌乱地低吼着:「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对你下这种毒?你的身体才好没多久,是谁这么狠心!」
「舅舅……」莫秋身体抖得厉害,他双臂无力地抱住一剑,感觉一剑背后湿漉漉一片,翻开手掌一看,发觉竟满是红得骇人的鲜血。
「他伤了你……他伤了你对不对!」莫秋声音颤抖地问。
一剑抚着莫秋的面颊,心疼说道:「我没事。」
莫秋双目欲裂,一对秋眸红得如同盈满了血,他握紧拳头浑身僵直,沙哑的声音愤恨爆开。「是陆玉,陆玉对我下毒——他从来就没打算放过我,他要我们都死在他眼前——」
激动的莫秋一阵猛咳,喷出的血沫煞是吓人。
脸色苍白的一剑连忙护住莫秋心脉,他的内力已损,无法压制莫秋身上的剧毒,他怕莫秋若怒火攻心,毒顺势冲入心脉,那便是大罗天仙也难救。
莫秋的手在一剑腕上圈出了一道白痕,他的颤抖止不下来。身体里的疼排山倒海袭来,痛不知怎么说出口,眼眶热得如同火焚。
他难受、他疼痛、他想哭出声,然而喉头哽咽紧束,竟只剩呼呼的喘气声,说不出半句话来。
又是一阵猛烈咳嗽,越来越多的血,焦焚着一剑的心。
「舅舅……」一剑不断替他顺顺气,莫秋终于找到了声音,他那咬牙强忍也不愿落下的泪水溃堤而出,失控落下。
「舅舅……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想置我于死地的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你说什么?」一剑一愣,没反应过来。
「陆大誉就是陆小玉,他爱上苏解容,以女子身份嫁给他。苏解容爱上我娘,他恨我娘,所以棱辱了我娘!我……我不是他想要的孩子,他比恨我娘更加恨我……他要我死……他对我下毒,可他是我爹啊,他怎能那么对我!」
一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感染了莫秋的颤抖,压着莫秋胸口送入内力的指尖伴随着席卷而来的怒气,无法控制地发颤。
莫秋发狂似地吼了起来,挣扎着要脱离一剑的掌控。
「他任人践踏我,从不肯正眼看我,我作贱啊,多少年来那么在意他,还以为只要肯努力,他就会对我好一点!因为苏解容的一对手镯,他要杖毙我,因为我是苏解容心爱女人的儿子,所以他要毒死我……他是我爹啊……他是我爹啊……」
莫秋哭着:「娘不要我……外公不要我……小舅舅不要我……他也不要我……他们都不要我,他们都想我死,他们都不爱我!」
莫秋因毒发的痛苦而神智恍惚心神紊乱,一声又一声的咆哮到后来已经语无伦次。
一剑护着莫秋心脉的手被莫秋猛地打开,莫秋赤红着眼嘶哑喊道:「放开我,你们都不要我,救我做什么,我不要你救!」
莫秋一拳击在一剑胸口,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一剑闷哼了声没有闪躲,只是目光定定放在莫秋泪湿的脸庞上,任莫秋打骂。
直至莫秋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一剑的眼,一剑才不顾莫秋的抵抗,将莫秋拉回怀中用力圈住。
一剑知道莫秋心里的痛是什么。
因为幼时一再地被抛下,总是陷在孤立无援的惶恐当中。他想要有人疼他、有人爱他,他想要自己所重视的人,也能够重视他。
一剑的心疼到发痛,难过得无以复加。他不知该怎么让莫秋明白,只有不断地缩紧双臂,让怀里这人重重地感受到还有自己存在。
他笨拙地拍打着莫秋的背,朴拙粗鲁的动作中,有着始终不变的温柔。
一剑说:「没有人要你,舅舅要你。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我也要你。」
十分简单的话语,一再重复,却轻而易举地便攻陷了莫秋的心。莫秋凝视一剑,张口欲语,却是哽咽发不出声。
一剑注视着莫秋的双眼,认眞而虔诚地说道:「小秋,你是舅舅最重要的宝贝,舅舅要你,一辈子都要你。」
话语过后有片刻的宁静,最后,莫秋深深埋入一剑怀中,如同初生稚子渴望最亲的人安抚拥抱般,发泄似地在一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一剑专注而温柔地拍哄着莫秋,一下一下,宛若多年前最初遇上还是娃娃时候的莫秋一样,关爱不变、心疼不变。
还有,更多的,是自与他相知以来一点一滴累积的,喜爱这人,要与这人一生一世的心。
安抚莫秋之后,一剑抱着他起身下榻,既然这毒无法逼出,那惟有尽快奔回兰州找一叶救命才成。
踢开本门时一剑突然想到莫秋的近身护卫怎么只剩两个,他低低问了一句:「竞雪在哪?」
莫秋沉默半晌答道:「他为我缠住陆誉……」
一剑的脸色化得更加惨白。那个人不是陆誉的对手。
心里一紧,一剑决定先离开这处再说,然当他踢开木门走出,却见白雪皑皑的院子里,一个人影幽幽飘落。
月色晕黄,银色光芒洒在浅浅积雪之上,闪烁点点光芒。那个有着出尘容颜的白衣人,也映照光辉点点,原本如此柔和的情境,却因他满怖杀机的冷漠双眼,化得肃瑟冰寒。
陆誉的剑快如闪电,直逼面门而来。
追月逐日二人立即窜出迎敌,一剑咬牙抱着莫秋从旁边绕道而走,却在听见一声剑刃拉过血肉的轻鸣后,僵硬地回过头来。
无殇由追月胸前划过,喷溅的鲜血多得骇人,那日在天香楼内这人和另一人低头私语玩笑的模样映入一剑脑海,这对兄弟竟因为他,相继死在陆誉手里。
追月倒在雪地当中,逐日红了眼,剑舞狂乱,拼死也要对付陆誉。
一剑悲痛地仰天长啸,他以左手揽住莫秋,右手拔出背后的赤炼刀,奔回染满鲜血之所,格下陆誉袭向逐日的剑招。
陆誉长眸一瞇,精光四射,挽剑若花剑气如虹,急攻一剑周身要害。
刀光剑影笼罩四人,两柄震古铄今的刀剑空中相击迸出铮铮火花,刀气剑芒凌厉无比,利风刮来道道划破皮肉。
赤炼刀与无殇剑震开旋即再接,数十招快如流星眨眼即逝,突然一剑眞气不继身形一滞,一口鲜血溢出唇边。陆誉冷笑,手中长剑忽化银光破势而来,直逼一剑胸膛要害。
「不许你伤害我舅舅!」一直被一剑护在身旁的莫秋惊慌大喊,竟掏出怀中匕首奋力移至一剑身前,欲以螳臂挡车之姿强接下陆誉这剑。
也就在此时,莫秋放在怀里的荷花锦囊露了出来。
陆誉见到那熟悉的锦囊片刻怔愣,毁天灭地的一剑在触及莫秋胸口时愣愣止了下来。剑尖刺穿锦囊,殷红的血瞬间渗出。
流光瞬息间莫秋奋力射出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玄铁匕首整个没入陆誉右肩骨,重伤陆誉。陆誉倒退了一步,冰冷的眸中怒意大炽,他左手成拳灌起全身眞气,猛烈朝莫秋挥去。
一剑即时将莫秋远远推开,赤炼刀横于身前左手成掌抵住刀身,立运赤霄诀流转护体眞气。电光石火剎那双方深厚功力相击,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大声响。
一剑这一挡几乎倾尽气力,他猛被震到数尺之外,身躯摇晃单膝跪落,赤炼刀直Сhā入土。
他双手紧握刀柄,喷出一大片血雾,即便输了这招遭受重创,脸上的坚毅神情仍未改变,炯炯双瞳直视陆誉,视死如归。
飞沙走石雪尘瀰漫,地上多出了个丈宽窟窿。
「延陵一剑,伤成这样还敢与我对战,不愧是我的对手。」陆誉这生除了苏解容以外,没眞正正视过一个人。这刚硬不摧的延陵一剑,是第一人。
见陆誉迈步要朝一剑走去,莫秋死命爬到一剑身边,紧紧揽住一剑,怒瞪陆誉。
一剑抱着莫秋起身,赤炼刀直指陆誉,一脸无惧。「老子今日的确打不赢你,但拼上一条命绝对能把你砍到半残,不怕死的就来试试。」
院外稀疏的树林枝叶摇动,陌生的气息隐隐传来,在一剑话语落下的那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果然好气魄!」
雪仍缓缓地下,积满一层雪的矮墙上突然出现个少年身影。
身穿青衣的少年身形矫劲修长,身后背的一把巨剑几乎是他一个人那么高,他脸上漾着潇洒不羁的笑,一跃落下,挥剑直指陆誉。
「巨阙剑?你是什么人?」陆誉瞇了瞇眼。
少年傲然道:「路见不平的,不是什么人!你一个人欺负他们三个眞叫人看不过去,所谓高手功夫高、品行自然也要高,你这般恃强凌弱,也不怕日后在江湖上被人笑话!」
身上伤痕累累的逐日眼中闪过一线生机,他朝一剑大喊一声:「快走!」再度朝陆誉攻去。
少年见况挥舞巨剑加入其中,也连连对一剑那方向道:「快走快走!」
一剑咬牙抱紧莫秋,他知道能走一个是一个,若这二人替他挡下陆誉,那莫秋也会有生机。
莫秋痛得冷汗涔涔,他紧抓一剑的衣襟,眼中无言恳求。快走、快定!否则自己会撑不下去。
江湖道义与儿女私情从来两难,一剑心一横,举步往外狂奔。救得一个是一个。
「啊——」少年的惨叫声传来。
当地一声轻响,逐日被打飞的剑由后飞射而至,削过一剑脸庞。
一剑生生停下脚步,在院子口僵硬地回身望看院中情景。
雪地上溅落无数鲜血,将皎白染得斑驳血红。
少年被陆誉一脚重重踩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他愤恨得拳头搥地。逐日被陆誉抓住咽喉要害高高举起,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不着地。
陆誉兴起一抹嘲讽而冷漠的笑。「延陵一剑,你这路见不平的朋友,未免太过不堪一击。」
「放开他们!」一剑愤怒咆吼。
陆誉视线投往莫秋胸前那露出的锦囊,眼睫半垂,轻轻一颤。十多年了,那宝蓝色泽依旧艳亮如昔……他亲手缝制的锦囊。
「我给你一个机会。」陆誉道:「交出莫秋,我便放了这两个人。」
一剑咆哮:「格老子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人换回两个人,我数三声,要,就将人抛过来。」陆誉嘴角微微挑起,那和莫秋一样的梨窝出现在左边脸颊之上。「他毕竟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儿子,我不会伤他。他身上的肝肠寸断只是一个教训,将他还给我,我会给他解药,否则,他再撑也不过三天。」
「一……二……」陆誉不给一剑丝毫犹豫的时间,第三声响起的同时,他手中无殇剑往上一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逐日的一只臂膀齐肩被削了下来,热血喷溅而出,随着掉落雪地的残肢,洒满一地惊心。
「住手!」一剑紧握刀柄,瞠目欲裂。
「舅舅,别信他的话!」莫秋仓皇仰头看着一剑,抓着一剑衣襟的手抖着。
「你还有一次机会。」陆誉的剑往下抵住青衣少年脆弱的脖子,几缕发丝在触及无殇时断落飘下。「接下来断的,就是你这朋友的项上人头。」
陆誉扬起的笑尽是冰冷嘲讽。他明白这向来自诩正义的铮铮汉子,在道义与私情之间,会选择什么。
一剑低头看着怀中的莫秋,脸上写满绝望。「小秋……」一剑哽咽,通红的眼灼热不堪,内心剧烈挣扎。那两人是因为他们才会遭此危难,他们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害了别人性命。
莫秋震惊地从一剑眼里看到决绝,他不敢置信,胸口像是被人猛力一击,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身子。
一剑紧揽着他腰的力道慢慢松开,他恐惧地大喊:「不要,舅舅,我不要!他骗你的,他会杀了我,你把我交给他他就会杀了我!」
陆誉看着那两人犹若生离死别的场面,笑意更深了。
无殇一转,深入少年颈项几分,少年扯开喉咙大叫:「去你娘的要杀就杀,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才不怕!」
一剑浑身一震,咬牙将莫秋的手指由自己身上狠狠剥下,颤抖怒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贪生怕死,用别人来换自己一条命!松手,舅舅不记得这样教过你!他不会杀你,他会替你解毒。」
「我不要——」莫秋痛苦地挣扎着,凄厉喊道:
「若他眞的杀了我怎么办——」
一剑仰头长啸一声,心中满涨的苦涩悲愤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打横抱住莫秋,不顾莫秋的抵抗,狠狠地将他往陆誉那方抛去。
「那我就陪你下黄泉——」一剑嘶喊。
陆誉随意将逐日扔开,一脚踢走脚下少年,转而接住一剑稳稳抛来的莫秋,身形移转,扣住莫秋双臂,踢上他的膝盖,让他跪倒血红地上。
少年和逐日挣扎着逃离陆誉,退回一剑身边,一剑一个踉跄脸色死灰惨白,少年一见不好,立即搀住一剑低喊:「撑住!」
一剑一口鲜血本到喉头,硬生生压下,遭受重创的身躯宛若千金之重,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唯有意识还仅存一线清明,注视着不远处的莫秋,不愿阖上双目。
莫秋咳出血沫,明媚的大眼氤氲水气,却也渐渐升起恨意。他声音凄厉哀绝,嘶哑狂喊:「我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你就这么对我的!拿我的命、拿我的信任,去换你想救的人!」
许久许久以前,他才在想,要怎么才能像一剑那样,对所爱的人死心塌地。他不顾辜负一剑的情意,所以他总是努力。
而今,他死心塌地了,那么的、那么的爱,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生生被舍弃。
一剑看见莫秋哭了,以往总对他甜甜笑着的脸庞如今尽是恨意,他听见莫秋的话,句句摧心。
一剑想张口说:「等我,我会回来救你。」然而一张嘴,再也压不住的鲜血呕了出来,一口接着一口,皆是那无法述说,深埋在心底的情意。
青衣少年急将眞气探入一剑体内,在发觉一剑经脉几乎重创,简直就是只剩一口气时,脸色苍白地对逐日道:「快离开这里,否则那女魔头要是改变主意,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逐日不敢耽搁,两人扶住一剑立即仓皇离开。
一剑的身影越来越远,莫秋忘了自己受制于陆誉,慌乱地想起身随他而去。
「舅舅、舅舅,别扔下我!」他在一剑背后凄声喊着,期盼一剑能够回心转意带他离开。然而一剑没有,没有回头。
陆誉冷笑一声,扣在莫秋手上的力道加重,一转,碎了他的腕骨。
「阿牛哥,你答应了我的——」剧痛袭来,莫秋痛得浑身震颤。
分不清是心里的痛更多,还是身上的痛更多,远远超过自己所能承受,他放声痛哭。
那个夜里,是谁的声音温柔,在他耳边述说。
「我们同为男子,没什么清白之说,但我对你做了那等事,你便是我的人。」
「你不要求我三书六礼将你娶进门,可是我除了你,也不让别的女子当我的妻。」
「只看着你、想着你、念着你,心里通通都是你。」
「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
「从此不离不弃。」
从此不离不弃……
《请继续收看大胡子与小啾啾历险记第三集》
文案:(三)
许久以前,莫秋才在想,要怎么才能像一剑那样,对所爱的人死心塌地。
他不愿辜负一剑的情意,所以他总是努力。
而今,他死心塌地了,那么的、那么的爱,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他被一剑生生舍弃。
他这条源自于陆誉的性命,早在他对自己狠心下毒时,被陆誉自己给杀了。
他陆莫秋如今,没欠那个人什么。
延陵一剑这个当初救他一命的笨蛋,也将他交到陆誉手上时,还清了当年他欠他的那份恩情。
为什么他最在意的两个人,总能毫不在乎地将他往死里推?
第一章
陆誉带着莫秋回到铁剑门,他的轻功卓然,无声无息隐入自己房中,发生大事而躁动慌乱的铁剑门里,竟没一个人察觉他的身影。
陆誉挥袖,一道劲风温柔翻开悬于墙上的丹青,而后一指弹出,真气击上底下平滑的墙面,石门推动的声响传来,那整面墙竟向后退了进去,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幽暗石梯。
被扔在地上的莫秋笑了出来。原来入口竟是在此,一幅他不屑碰触、其余人不敢多看一眼的丹青底下。
陆誉捉着莫秋的断腕,拖着他跨入阴暗的密道。
一阶又一阶的石梯狠狠磕着莫秋的骨头,身上的肝肠寸断更令他痛苦不已,然而即便伤得再重他也不愿在这人面前示弱。他咬着牙,身躯颤抖抽搐,硬是没让自己吭出一声。
阴暗潮湿的地底黑牢弥漫着陈年不散的腐臭味,到底后莫秋被陆誉往墙上一扔,莫秋闷哼一声掉到地上,强烈的撞击使得他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陆誉看着莫秋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血渍,还有那对始终不服输仍狠狠瞪着他的泪眼,不知怎地,突然发笑。
「就算延陵一剑待你有多好、有多疼你,他现在也已不在此。你若是哭给他看,大可省了;若是哭给我看,那叫浪费。」陆誉说。
莫秋张了张口,咳了声后才发出沙哑的音调来。他也笑着,如同陆誉那般,笑出左脸颊上那个一模一样的梨窝。
「苏解容弃你而去时,你也像我这般哭过吗?」莫秋带着恨意道。
陆誉的面容顷刻间化得苍白。
莫秋挪揄讽刺道:「你说,这是报应不是?拆散一对鸳鸯,让他们生死相隔,所以苏解容抛弃了你,宁死也不愿回到你身边。」
莫秋越说越是开心,伤重的他挪动身躯想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嘴里不饶人地道:「你那时哭得可多?肯定哭得比我凄惨吧,毕竟你牺牲如此之大,七尺男儿扮成了个女红妆,嫁人为妻啊!」
陆誉心里一刺,痛处被莫秋的言语利刃凿过,令他脸色愈益苍白。
他看着在地上如同虫子般蠕动的莫秋,顿时感觉恶心到了极点,无法克制地重重往莫秋腿上踹去。
「啊——」莫秋凄厉的惨叫伴随腿骨碎裂的闷响响起。他痛得蜷起四肢,浑身冷汗直流,抽搐不已。
「莫非你真把我对延陵一剑说的话当真,以为我会留你性命?」陆誉神情不再淡漠自如,他带着冷笑,眉宇间却杀意肆虐。
莫秋喘息着,咬牙切齿面目狰狞道:「……这……这世间只有那头笨牛会把你的话当真……」
「那你还敢激怒我?」
「……我没你可悲……我死了,会有人替我报仇……你因爱生妒害死我娘、害死我外公叔公,还让那什么也不知道的笨蛋亲手送我到黄泉口……你……会有报应的……」莫秋目光阴鸷,恶狠狠地道。
「你懂什么!」陆誉愤怒低吼。
苏解容——他这生唯一爱过的人。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与其白头到老。可延陵冀却抓住了他的弱点,令他处处受制于他。
赤霄坊又多光明正大?他们会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
莫秋吃力地回道:「我怎么不懂?我懂!懂你这个做爹的和我这作儿子的一样犯贱,送上门给人人也不要,父子俩同样落得被人弃如敝屣的下场。」
「不,是延陵冀和延陵一花还有你这小杂种令得解容出走,即使死上十次,也不足以抵偿你们所犯的错!」陆誉冰冷的眸里燃着火焰,往事历历在目。
他说:「小玉……我的妹妹临死前将机会给了我,让我得以女子身份嫁解容为妻。我甘愿为解容抛下一切,即使这辈子都当个女子也无所谓。我这么为他……我这么为他……若不是要让他留下子息传承苏家香火,又怎会让别的女子有机可乘。」
陆誉向来冷漠的声音渐渐不稳,想起当年之事,音调竟带起些许轻颤。
「他说……苏家世代单传,所以我让他娶妾……他说……他喜欢延陵一花,所以我不顾门内众人反对,替他迎回对头人的女儿……可即便我做得再多,他的心始终不肯留在我身上。
他说……延陵一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子……他说……他一见着她心情就会好上整天……他说,一花将会是他孩子的母亲……他对一花笑得那么开心,说他们会做对人人称羡的鸳鸯……
后来我终于醒了,我知道,倘若那女人真的生下他的孩子,他的一颗心从今以后,都不会留在我身上。」
陆誉凝视着凹凹凸凸的石墙笑了,笑得毛骨悚然。他目光缓缓往下挪,深深的恨意在见着莫秋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后,再也无法隐藏。
陆誉对莫秋说道:「那女人就和她弟弟延陵一剑一样蠢,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便会对人卸下心防。她对我毫不防备,直至那一夜我强占了她之后,她都还是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延陵一花那夜被背叛了的神情突然闯入陆誉脑海中。
那个女人真的是傻的,他们之间明明有数不清的恩怨,她却总是「姊姊、姊姊」地叫着他……还叫得那么甜……
陆誉突然感到强烈的作呕感,他盯着莫秋,咬牙切齿地道:
「是你、都是你,你根本就不该生下来!若非因为你,我那么对她,她那种失了贞节的女子根本不会有脸留在解容身边。可她后来竟又回来,说她有了我的孩子,她要生下孩子!恶心的女人,恶心的你,你们都该死!
我在她胸口打了一掌,她明明气息都没了,为什么你还能活着?若不是她、若不是你,解容怎会离开我,我怎会落到今日这地步!你们延陵家的人到底要逼我到什么地步才肯甘休!」
莫秋眼前一阵狂风刮过,颈项一痛,他整个被抓起来撞在石壁之上。
颈子被掐紧,陆誉虎口深扣,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陆誉的脸慢慢靠近莫秋,冷眼瞧着受制他手中,如蝼蚁般轻易便可摧去的生命。
莫秋轻轻动了一下,怀里那个宝蓝色的荷包落到地上,里头装着的那几颗新制的药丸落地时发出微微声响。
陆誉视线随着绣花荷包的忽然掉落而转移,眼睫轻轻颤动,原本要掐断莫秋颈子的力道,倏地收住。
莫秋一双眼里全是血,如修罗般冰冷阴鸷,那滔天的恨与怒意满得如同即将溢出,然而他开口,却尽是冷冷笑意:
「杀了我啊,怎么又停下手了……当年若不是舅舅剖开娘的肚子将我取出,我也早就死了……但你杀我一次不够,还想来第二次。杀了我啊……你怎么不动手?我本来该是他的儿子……咳……不是你的……若非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从中作梗,又怎会变成这样……我一想起自己是你生下的,就恶心到想吐!」
陆誉听得莫秋这般说,眼神慢慢迷离了。「你……本来会是他的儿子……」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情景,解容贴在一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轻声念着未出世孩子的名字。那时候的解容……那时候的解容笑得多么温柔……如果没让他知道这一切的话,他们三人定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的吧!
陆誉松开莫秋的桎梏,莫秋失去支撑,整个人重重跌落地面,倒卧地上。
莫秋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冷汗伴随身上的鲜血划过脸庞,由唇边滑下。他伸出舌头麻木地舔了一口,他身上疼得像火在烧,心却冷得像被埋在冰窖。
有多久,没生出这种绝望的感觉了?是从碰上了一剑开始吧!
自一剑珍视他、呵护他起,便都忘记了,那种生不如死、猪狗不如的感觉。
「我会让你多活几日。」陆誉声音慢慢平复,再也听不出一丝波动。「然后我要你,死在我手上。延陵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陆誉拾起地上荷包,松开袋口,将里头黑褐色的药丸倒在地上。
而后,留下莫秋走了。
当石门沉沉移动的声音响起,莫秋一口强压的鲜血呕溅到地上,「啪哒」的声音细细响起。
剧痛仍没有停下的迹象,冷汗几乎湿透莫秋的衣裳,他费力地喘着气,咬着牙强忍着。要坚持,要坚持下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遂了陆誉那不男不女的愿。
莫秋困难地以手肘撑地,一点一点地移,将唇贴在脏污的地面,把掉在泥泞中的药丸含入嘴里。
若是以前的自己,这么重的伤恐怕已让自己入了黄泉,但一剑求来的这些药乃天地奇珍所制,才令他得有一线生机。
如今一剑离去,他只身被囚于此处又身受重伤,若想继续活下去,唯有靠这些被陆誉不识货当垃圾扔掉的奇药才成。
莫秋嚼了一颗吞下腹,喘了两口气,又挣扎起身察看伤势。右腕同右脚是真的碎了,但幸好左手只是脱臼。
他抬起手臂咬牙往地上一撞,疼得闷叫一声,发觉没接回去,奋力又再一撞,轻微的接合声响传来,始终是归了位。
他冷汗涔涔地继续咬碎一些药丸,和着唾沫敷在伤处,虽是内服的药,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希望外敷能对断骨有所作用。
他不想葬身此地。
他不甘愿、就是不甘愿。
莫秋咬着牙,想及方才的生死一瞬,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深邃冷漠的眼激起涟漪,眸里杀意汹涌翻腾着。
陆誉不是他的父亲,那条他给的性命,早在他对自己狠心下毒时,就被陆誉自己给杀了。他陆莫秋如今,没欠那个人什么。
还有延陵一剑那个当初救他一命的笨蛋,也在方才将他交到陆誉手上时,还清了当年他欠他的那份恩情。
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在意的两个人,能毫不在乎地将他往死里推?
陆誉暂且留他一命,只是因为见着那个或许是属于苏解容的荷包,期盼着他这杂种能引得苏解容出面。因为他娘延陵一花是苏解容深爱的女子。
而延陵一剑……
舅舅……他的阿牛哥……
那个人从以前到现在不知救过他多少次,给过他多少恩情温暖,光是那人让他留在身边,抱着他睡,教他武功,让他每天睁开眼都能看见对方夜里冒出的胡髭,就让他开心得快落下泪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可从被抛下的那刻起便无法控制地憎恨起那人来。
就是因为那么的喜欢那个人,一心一意地只想和对方在一起,才无法忍受如此轻易就被对方扔下。
就是这么的、这么的爱,一旦被背叛,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恨意,浓烈得便要将他的胸膛撕碎。
「延陵一剑……」
想起一剑那绝然的神情,莫秋痛得哭了出来。
他会落泪,是因为有个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住进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块。
也因为是这样一个他重视的人,所以这次的重创,伤得他体无完肤。
◎◎◎◎◎◎◎◎◎
从那荒废的农家撤退后,路见不平却差点连自己的命也搭上的少年与逐日架着一剑,便是没命地狂奔。
后头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初出江湖的小阙也不知自己是走了什么霉运,居然第一次见义勇为就落得狼狈不堪。
记得这附近该有分舵,小阙四处寻着刻有七色莲花的印记,可没多久,那断了一臂的逐日撑不下去,重伤昏迷。小阙吓了一跳,怕这两人没救着便这么死了,咬牙拖着两个大男人,拼死往分舵去。
一脚踹开藏于民宅中的分舵大门,焦急的小阙扯开喉咙道:「有没有人在啊?」
夜里原本静悄悄的院子里突然跃下两个身影,执剑问道:「来者何人?」
「我是宴阙,我朋友受伤了,快叫大夫来!」小阙急道。
这两人又说:「暗号?」
小阙急得直跳脚。「那个……那个……黄梁浮华梦一场,还有一句我忘了,唉呀,人就快死了,先叫大夫啊!」
这两人并没有见过小阙,也不知来人身份,只道此人擅闯浮华宫分舵又说不出完整暗号,手中长剑一晃便朝小阙他们三人挥去。
「住手!」此时屋内传出一声斥喝,漆黑的大堂亮起了灯,堂里悠悠步出一人,那人呵欠连连,瞥了小阙一眼,声音慵懒地道:
「这小祖宗可是连我都不敢动的,你们若是伤了他半根寒毛,将来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咱家那宫主肯定都会找到你们,百大酷刑伺候。」
小阙一听这声音,眼睛一亮,大喊道:「阿央!」
两名分舵护卫拱手恭敬说道:「副宫主。」
灯影下步出一人身影,光暗交错,隐约间见其面貌刚毅,却带了丝慵懒不羁,兴许是睡到一半被吵醒的关系,披了件外袍便走出,一身随意。
这人正是浮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林央。
只是待林央看清楚另外两个浑身鲜血的人是谁时,原本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一张脸顿时劈里啪啦地扭到都快碎了。
林央黑着张脸道:「小祖宗,你打哪弄来这两尊大佛?」
小阙慌乱地望望一剑和逐日,又转过头来看着林央,说道:「刚刚在城郊遇上的!还有个女魔头武功很厉害……」
林央眼一瞇、袖一挥,止住了小阙的话:「此处不能待了。」他转而吩咐护卫道:「几个人留下善后,其余同我带小宫主离开此地。」
奶奶个熊,这奉城厉害的女魔头怎么想也就只那个而已——
铁剑门门主——陆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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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炙热的三伏天像座熔炉,似火骄阳烧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困惑茫然,脚步犹若千斤重,疲累而乏力,吐着烈焰的艳阳近到几乎罩在头顶,彷佛能感受到皮肤焦灼、血液沸腾的声音,却停不下虚软疲惫的脚步。
远方有一座凉亭,亭中坐着两男两女。那处看来非常凉爽,而亭内四人的身影则让他感到熟悉。
他缓缓靠近,亭中一名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宏亮嗓音如平地生雷,轰隆隆地震着。然而说着什么,一剑却完全听不清楚。
亭内阴影遮住了男子的相貌,虽看不见那人的模样,他却有种冲动想到那人身边去。然当他跨向前去,突地却有一个冰凉的东西抓住他的手。
他低头往下望,发现竟是个白玉雕成般的小娃儿扯住他不放。
一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看着这娃儿。
白玉娃娃面颊粉嫩眉目秀巧,十分的圆润好看。娃儿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旁的池塘边,张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
「啊……」一剑突然想起这娃娃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在乞丐堆里的时候,那老是跟在他和一叶身后跑的小七只要把脸洗干净,便会变成这模样。
亭中,第二个人步出亭外,一剑抬头,见着了那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那是个少年。少年有着一对秋水盈盈的美丽双眼,那对眼眸以往总是朝着他笑的,而今,在此,却是罩着一片水气。那水摇晃晃的,满到彷佛一眨眼,就会从眼眶里掉下来。
少年伸出了手,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那双眼盈满着希冀,看着他、盼着他。
一剑朝着那人伸手,他想到那人的身边去。他见着那少年落泪了,泪水滑过对方柔嫩的脸颊,顺着尖尖的下巴滴在泥土地上。
一剑胸口猛地缩减,倏地痛彻心扉。
他拼命地想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拼命地想朝对方走去,他知道他该握紧那人的手,而后永不、永不松开。
那是他亲口允诺过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啊——
他承诺过的——
一剑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般,无论如何奋力挣扎,就是难以移动一步。
便在这时,身旁那个小娃娃冰冷的手里突然传出一股寒冷真气,一剑瞬间如同落入阴寒冰窖,整个人似乎要从骨子里开始结冰一般。
刺骨寒意片刻间便蔓延全身,至阴之气穿透奇经八脉。纵使身体早已疲惫,然而一剑体内残存的护体真气一遇外敌便自然反击。
一股真气炸开,忽而化为两股,两股再散为四股,激烈地与那入侵的外来真气激烈碰撞。
可是这般与敌相击的结果,让他原本已经重创的五脏六腑更加雪上加霜,强烈的痛楚袭来,血脉翻腾不已,几乎令他承受不了。
耳朵旁隐约听见声音,有人焦急哽咽地喊着:
「……哥、哥……别抵抗……小七正在救你……别抵抗他的真气……」
忽地又传来一声尖叫:
「哥——小七吐血了——你会害死他也会害死自己——别抗拒他的真气,你听见没有啊——」
「……」谁在拼命地拍打他的脸,一剑缓缓睁开双眼。
「延陵一叶你给我出去,这么打法活人都被你打成死人了——」
一剑听见了小七的声音,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明白自己若不收起内力便会害到小七,于是尽力压制那些不受控制的护体真气,随着小七渡入他体内的寒气缓缓收束丹田。最后痛楚慢慢淡去,一剑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
「阿牛哥,你答应了我的——别扔下我——」
凉亭外,那少年张张合合的双唇,始终听不清楚的声音,突然如同针一般尖锐地扎进了一剑脑子里。
一剑猛地睁开眼,拉开覆在身上的被子便坐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见不到熟悉的身影,苍白着脸翻身下床,踏着不稳的步伐急促地往外走,要将那人找回来。
一剑才踏出房门,院子里原本低头吩咐仆役办事的一叶立即发现。一叶看一剑脚步踉跄发疯似地直往外走,心里一惊,连忙跑向前去把人搀住。
一叶焦急忧心地道:「哥你做什么,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下床。」
一剑恍若梦中,抬起头来双眼茫然地道:「小秋在叫我……他让我别扔下他……」
一叶一听眼眶倏地就红了,他抓着一剑的手紧了紧,轻声说道:「小秋人现在铁剑门里,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他的。咱现下先回房休息好不?小七说你的五脏六腑全伤了,他替你找药去,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养等他回来才行。」
一剑彷佛听不懂一叶的话似的,他举目望向小院不远处的红砖拱门,硬是想朝那处走去。
「哥——这里是兰州,小七把你送回来的。小秋被留在奉城,你现下就算回去也没用,陆誉不会放人的!」一叶急得大喊。
昨夜小七将人送到的时候,一叶吓得三魂七魄全飞掉。
他安排在莫秋身边的暗卫死得只剩下一个,唯一活着的那个还被削掉一条胳臂。
听逐日说完事情始末,再见奄奄一息的哥哥,一叶浑身抖个不停。
这一路若非小七用人参吊气,又不顾自身危险强行以真气替一剑续命,这回他哥哥恐怕只剩具尸体了。
一剑的神情略显呆滞空洞,嘴里喃喃念着:「小秋被留在奉城……」
一叶的话倏地清晰了一剑模糊的记忆。雪夜里的那些血腥杀戮片段一幕幕跳了出来,万分鲜活。
一剑干裂得渗血的嘴唇颤抖起来,那双眼慢慢蒙上水气。
彷佛就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莫秋还在自己眼前,他哭得那么伤、那么痛,而后自己狠心将他扔到陆誉脚下,用莫秋对自己的信任,换回了别人的性命。
一剑望着一叶,声音破碎。「我……扔下了他……我答应他会陪着他的……可我却扔下了他……一叶……怎么办……怎么办……」
眼睛里有温热的东西不停滑下,湿润了脸庞,一剑眼前变得模糊,他没心思去理会那温润是什么,只是不停说道:
「不行,我得回去……小七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离得那么远……我……得快回去……我怎么到兰州来了……这么远……得快点回去……」
一叶紧紧抓住一剑。「你别这么冲动,陆誉既然留下小秋就表示他那条命还有价值,小秋不会有事的!」
一剑转头看着一叶,半晌不吭一声,而后突然说道:「……可是……我……我刚刚见到娘……见到一花姊姊……还见到爹了……小秋和他们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他们想一家团聚……要带小秋一起下去……」
一叶没见过一剑这模样,被吓得浑身一颤,声音哽咽起来:「不会的,你别胡乱想,你刚才一直睡着,怎么会看见爹娘和姊姊。况且他们知道你疼小秋,不会那么早带他走的!」
一叶红着眼眶说着:「哥,哥你别哭!你相信我,我不会让小秋有事的,你的伤真的很重,先回房去躺着好不好,小七说不能让你下床的——」
一剑不顾一切,仍挣扎着想往外走,一叶拖着他,怎么也不肯让。
这时一剑突然胸口一闷,喘不过气来,他硬是强加提气的结果,肺腑骤然剧痛,喉间腥甜涌出,难以压抑的鲜血从口中大量喷出。
「哥——」一叶失声大叫。
一剑软倒在一叶怀里,一叶揽住他的身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一剑神智涣散,断续说着:「……别让爹娘……把……小秋带走……姊姊……留下……小秋……」
一叶疯了似地发狂喊着:「大夫,大夫哪去了——我哥就要死了——七爷回来没——快叫七爷回来救命啊——」
◎◎◎◎◎◎◎◎◎
一剑这一醒一昏,吓白了一叶几根头发,稍晚小七回来时,几乎是被拖着冲往一剑房里的。
「怎着怎着?」一叶哆嗦着问。
小七把药塞进昏迷的一剑口中,替他把完脉,回过头来白了一叶一眼。「就跟你说等他醒来瘀血吐出后便没事,你这一惊一咋做什么?」
「你没见他方才那样,脸白得跟鬼似的,还说梦见俺爹俺娘和俺姊带着小秋,俺一听吓都吓死了,怕他们也想把俺哥一起带走,谁还记得啥鬼瘀血!」一叶手掌贴在胸口,脸色白兮兮的,整个人抖个不停。
小七的情况也没比这两人好到哪去,他脸上戴着的人皮面具做工精细,枯槁的面色由内而外浅浅透了出来。
他嗤了声,道:「每回只要遇着你哥的事,你就方寸大乱。」
一叶回瞪他一眼。「啥你哥俺哥的,不都是咱哥吗?」
「是是是!」小七叹了声,拍拍衣衫下摆,在一剑床沿坐下。「照理说『咱哥』武功不比陆誉弱,怎么会弄得这地步?」
一叶趴在一剑身旁端详了他的脸色,发现服药后一剑似乎真的好多了,才松了口气。他替一剑盖好被子,撇了撇嘴道:
「小秋上回来信,说咱这蠢大哥把三成内力输到他体内助他筑基,铁剑门太危险,哥想他有能力自保。谁知这蠢蛋根本没想过自己失了那三成功力便会打不过陆誉,还为了小秋的武功有进展而开心。」
小七沉吟半晌,而后淡淡道:「的确像他会做的事。」
「我已经让人向华山派报信,另外找人探陆誉口风。小秋这条命说什么也不能丢,不管是为了延陵家还是为了哥,我一定得把他救回来。」
「嗯……」小七弹了弹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逐日说陆誉故意用计,从哥手里换得小秋,他既然要小秋,必是有所图。只要知道他图的是什么,我就有把握让小秋活着回来。」
「噢……」小七抓了抓下颔。
一叶瞥了眼小七,顿了顿,道:「小七,你早知铁剑门那个门主陆玉真正的身份吧!」他这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小七静了半晌,而后含糊地应了声。「算是吧……」
一叶突然有些气,这人明明知道些什么却半声不吭的,真不是兄弟。
一叶不想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说道:「逐日说陆誉本来要直接取小秋性命,却在见了他怀中露出的荷包时生生停手。小秋日前提过那荷包是哥涵扬失踪那夜见了你,拿回来的,你这死小子,知道苏解容在哪里对不?」
小七脸色稍变,唇抿得紧了。
见他这模样,一叶便知小七认了。一叶伤心地道:
「咱们当兄弟多少年,你便神神秘秘多少年。莫非你还记着俺和哥当初离开乞丐窝没一起把你带走,心里有疙瘩了?你应该知道俺们前前后后回去找过多少次,老乞丐说你走了俺们还不信,乞丐窝附近都被俺们翻烂了,最后才不得不放弃。
咱现下都大了,也遇过好些事,虽然已经回不到以前,可在俺同俺哥眼里,你还是那个成天揪着咱衣角跟着咱ρi股后跑的小弟弟。
你啊,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易容,一会儿扯上苏解容,一会儿又和浮华宫有关。若是以前,这些事你不说俺不会逼你,毕竟如果不是当年俺们扔下你不管,你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模样。可现下俺们小外甥命悬一线,不救不成,你也知道咱哥这辈子就只认定那一个,若那一个有啥三长两短,咱哥真的不用活了!」
一叶吐了口气,再道:
「陆誉那厮最在意的是苏解容,再来是他铁剑门门主的宝座,他大费周章拿两条人命换小秋一条,分明就是看准我们有苏解容和赤霄宝剑的下落。赤霄剑我是追丢了,陆当归那老头不好对付;可苏解容这条线一开始摆明就系在你身上,你若不给哥儿们一个交代,透透消息,咱这么多年的兄弟,真算是白当了!」
一叶这话说得简直痛心疾首,听得小七眉头直皱。只是这事事关重大,又牵扯甚广,倒也不是一个苏解容这么简单。
小七有些苦恼,眼珠子转来转去,思量着如何应付。
哪知转着转着,却突然发现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双目,牛大的眼珠子正死死盯着他,像想把他生吞活剥似地。
一剑眼里全是血丝,他挣扎着爬起来,烧得滚烫的掌心紧紧抓住小七的手,嘴唇开开合合,却沙哑干涩得吐不出完整句子:
「……小……小七……」
正如一叶所说,当年他们当乞丐没饭吃再凄惨,一剑也不会这般模样。
小七看着明明伤重无力,却死死抓着自己的那双手。
这目光向来坚定、无可动摇的兄弟,如今眼里却是满布伤痛,彷佛只要自己开口说个不,就会往后栽倒直接死了痛快般。
小七一颗良心啊,因为一剑从未有过的脆弱而隐隐作痛,纠结不安起来。
一剑大眼里的氤氲重重,强忍着悲戚的神情叫人看得难受。男儿泪本不轻弹,但到了伤心处无可阻拦,眼看便要脱离钢铁般禁锢的眼眶,不受控制落下。
小七和一剑相处了多少年,哪能堪得住兄弟这样。
只见一剑才再多看他一眼,他便仰天长啸大喊了声:「苏解容是不可能了,但我晓得赤霄下落,我告诉你赤霄剑在哪里,你饶了我吧!」
第二章
稍晚小七借口回房画地图,地图画好留在桌上便要跳窗走人。
一叶早知这小子的伎俩,当下人便守在窗外,于是小七一个跳窗,便跳进了他一叶哥哥的怀里。
「……」小七被搂个满怀,一叶则是露出那副迷死人不偿命的俊俏笑容。
一叶说道:「小七啊,做人要厚道!哥他拿自己的心肝宝贝换回咱的心尖儿肉,你就这么对他的?」
小七往后缩了缩,却被人扣住不放。
「小哥哥知道你嘴巴紧,答应人的事说不透露就不透露。可你知苏解容是谁?他可是魔教教主座下的右护法,你保个魔教中人做什么?早交出来早超生啊!」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小七无奈道。
一叶指尖轻轻抬起小七下颔,一双迷人的眼眸绽着光,温柔地凝视着小七。「跟小哥哥回房,老实把事情交代清楚,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踏出这落叶苑了,哼……」
小七抖了抖,鸡皮疙瘩掉满地。
几个时辰后一叶踏出自己的厢房,盯着脚下的浮云靴好一会儿,把小七方才说的话想了一遍,这才回到一剑房里。
一剑端着盆仆人送来的药汁咕噜咕噜地牛饮,一叶愣了愣,想告诉他哥不是拼命喝把药喝光,他那几乎全损的经脉便能立即好起来。
喝得太急了,一剑呕了声,但不能浪费这药,随即又将涌上喉头的苦涩汤汁咽了下去。
一叶坐到床头一手拍着他哥的背替他顺气,一手递过小七所画的图纸。
一剑眼睛亮了,急忙把盆子交给仆人,接过图纸便细细观看。最后即便已将纸上所画硬记到脑子里,那份图纸仍被他像宝贝一样折迭好,仔细收入怀中。
跟着一剑冲动地翻开被子要下地,却立刻被一叶死死压回床上。
一叶恶狠狠地道:「你不要命了吗?才刚从鬼门关回来,立刻又想回去!」
一剑回望妹妹,憔悴的脸上沧桑尽显,却是神情坚决。「我一刻都不想耽误,小秋还在等着我……」
「……」一叶见他这样,心里真是心疼。「明日好不?叫小七随你一起去,这样要夺剑抢剑也有把握些。」
一剑深吸了口气。「赤霄既然不是我的,我便不会抢,这回去只希望陆当归记得当年情分,借我一用,好赶回去救小秋。」
一叶点点头,说道:「小七这几日没怎么睡,方才已经倒了,你也让他休息一会儿,养好精神才好明日随你一起出发。」
一剑本想立即走的,可一叶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他,那眼神说着死活不肯放人,今日就跟他耗了。
一剑心里是焦急万分,可偏偏只要一提气,经脉中的真气便会无法控制地躁动狂窜,就算想制伏一叶冲出这厢房也无法为之。
一叶晓得他哥为何如此不安,遂安慰道:「你放心,小秋绝对不会有危险。赤霄剑在铁剑门中比门主令牌份量更重,光是拿出那把剑咱就能号令半个铁剑门,到时就算你不想换人,陆誉也会强逼着你换。」
跟着一叶为了分散一剑的注意力,随手燃起桌上摆放的安魂香,说起了方才从小七那里套来的话。
一吸入安魂香,一剑整个人变得虚软无力,几次努力想爬起来,都轻易地被一叶按回床上。
一叶说,原来那年他们被延陵家收养后,小七便在外头流浪,后来认识了几个人,出了点事,性命垂危之际有了奇遇,被人称活神仙的百里悬壶收为弟子。只是学了些功夫后因为与门内弟子不合,逐出外闯荡。
小秋幼时体弱多病,一剑那时踏遍大江南北寻药,兜来转去竟遇上小七。小七念着旧情,修书回谷向师父讨了千金药方,这才让小秋身骨强健起来。只是之后一剑出事,延陵家覆灭,他们断了消息,直到几年后一叶才再遇上小七。
小七说他大半时间都在江湖上闲荡,因为师父传他的易容术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偶尔也做些人皮面具买卖餬口。后来因为不慎栽到他家四师姊手里,被人扣在家里当下仆,供对方使唤奴役。
四师姊闺名「宴浮华」,是近年武林中迅速窜起的浮华宫宫主。而那路见不平掺和入一剑和陆誉血战当中的,便是她的宝贝儿子,浮华宫小公子「宴阙」。
而小七近年则是被逼化名「林央」,贴着「林央」的脸皮,虚任浮华宫副宫主一职,实为打杂。
九爪金龙盘绕的铜炉里飘出渺渺香烟,淡而柔的香味平抚了一剑焦躁的心绪,他眼皮渐渐沉重,在一叶平稳缓慢的语调中,无法抵抗地坠入梦乡。
◎◎◎◎◎◎◎◎◎
早上天还没亮,一剑就醒了。
一叶昨晚捱在他身边睡,他一动,一叶也睁开了眼。
「来人!」一叶边打呵欠边朝外喊了声,这时外头有人端着温水帕子走入。
看清进来的人时,一剑愣了一下,脸色还惨白着的逐日单手托着铜盆入内,铜盆放在几上后他一手拧了两条干净帕子,送到一剑和一叶面前。
一叶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接过帕子低声问道:「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了,干什么做这些事?」
逐日只是望了一叶一眼,而后将目光移到一剑身上。
逐日神色淡薄,低沉的声音从薄薄的唇间溢出,如同冰凉的泉水滑过心间。「逐日这命是您所救,请让我随您去救回莫秋少爷。」
「欸!」一叶皱了下眉头。
一剑擦过脸后把帕子扔回盆里,他重重拍了一下逐日的肩,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经害你失了只手臂、没了两个兄弟,绝不能让你再次涉险。」
一剑跟着下床穿上衣衫,大口喝下仆人端来的汤药,接着抓起赤炼刀便往小七房里冲。除了那白到发青的脸与不稳的步伐外,一点都不像重伤后得悉心调养的人。
「小七,起来没?」
一剑猛地推开房门,发现厢房里竟站着个俊朗非凡的陌生青年。
青年面如冠玉相貌潇洒,身着暗紫色宝相花织金锦,脚踏墨黑丝履,腰系描金铁骨扇。华服在身,却是书卷气比贵气浓,一双眼亮而有神,印堂饱满吐纳有致,明显是习武之人。
一剑呆了呆,他退了一步出去,看这处的确是一叶的厢房没错啊?一叶昨夜在自己那里睡,也说他的房让给小七了啊?
那这人哪来的?
房内的青年突然一笑,露出了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一剑这才明白过来,喊了声:「啊,你是小七!」
小七摆了摆手,不赞同地说道:「你这在外头一喊,我什么底都叫你给泄光了!记得,换了这张脸我便叫林央,攸关生死来着,可别叫错!」
一剑一笑,紧接着抓着小七便往外走。「叫什么都好,小月、小七、小央,一叶既然让你跟我去,那咱就快些,别耽搁了。」
这时一叶正低着头和逐日在院子里说着什么,见一剑和小七来了,便道:「小七,你来说说他,我说不动。」
「大爷我现下叫林央!」小七碎念了声,踱步到一叶身边问:「你们俩又怎么了?」
「逐日要和哥一块出门,哥有伤在身我已经不放心了,现下又多加他一个……」
一剑心里忧心着莫秋安危,然而这时却也没催促他们赶紧上路,他随着小七停了下来,耐心等待这二人将事情处理好。
小七这回扮的是带着贵气的翩翩美男子,这两人自幼感情融洽,当他们这般并肩而立,映着一叶风神秀美潇洒之姿,同样俊逸的面容,同带点邪气和半分嚣张,那景致异常瑰丽华美,一剑简直都快看呆了。
一叶抱怨了几声,这时小七淡淡朝逐日看去。当逐日触及小七的视线后整个人恍惚了一下,随后慢慢垂下目光。
「公子……」逐日低语。
「晓得该叫我公子,那表示没忘记你现下的主子是谁。」小七声音不温不火。「我当初和你说过什么,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知道自己有伤在身还胡闹,还不快回房歇着去!」
「……是。」逐日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坚持,顺从地走回自己房中。
「啧!」一叶有些儿个不爽快了。
「你又啧个什么劲?」小七看一叶一脸不满的模样,嘴角轻轻抽搐几下。「不是你让我说他的?」
「我只是不明白到底你是他主子还我是他主子……」一叶瞟了小七一眼。
「他的人是我救的,命是我给的,要跟了你就把第一个主子给忘掉,这等忘恩负义的性子也不值得我当初待他那么好了。」小七说。
一叶咬牙切齿道:「他的主子应该只有我一个。」
「欸,原来是有人吃醋了。」小七挪揄地搧了搧鼻子。「难怪有股味儿好酸好酸。」
这两个人越说越起劲,最后竟忘了一剑在场,径自拌起嘴来。
一剑皱起眉头,额间噗噗地跳。这两个家伙究竟在干什么,竟把正事忘了。
然而正当他想开口吼人时,接下来听到的事情却让他整个人愣住。
小七哼哼两声:「当初我给人时就好生叮咛过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要不是有个色中饿鬼耐不住,强灌人几杯酒后就霸王硬上弓,也不会落得对方宁愿请调去铁剑门保护小主子,也不愿看他一眼的下场。」
「你还敢说!」想起这事一叶就恨得牙痒痒的。「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说了多少甜言蜜语,一招借酒装疯下去本来以为事情都成了,谁知道他隔日醒来看着我居然说他昨晚认错了人!去你姥姥的!一晚上捅得我那么用力竟然说他捅错人,百里小七你真对得起我,若你早说逐日对你有那种心思,我哪会出错了招铸下这难以挽回的大错!」
一叶几个「捅」字「捅」得小七脸色一变。
小七道:「延陵一叶你简直像个娘儿们,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却每回翻旧帐就提。我早说不晓得他有那心思,你是要我讲几次!」
「你说我像娘儿们!?」
两个人间情势剑拔弩张,彷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般,正当一叶一掌朝小七肩头推出时,突地脖子后头衣领被那么一揪,整个人凌空给扯了起来,脚悬着踏不到地。
「借酒装疯?」一剑满脸阴郁,面色阴沉地看着一叶。「霸王硬上弓?」
一叶像是被拎小鸡一样地给一剑拎着,面对周身怒气暴涨,脸黑得像被泼了墨的哥哥,整个人瑟缩得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
「……哥……欸……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一叶抖了抖,道:「你身体不好,别这么抓着我了,我重啊!」
「这等强淫良家妇、妇、妇男之事你也干得出来,延陵家出了你这败类,叫俺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延陵家列祖列宗!」一剑低吼,咆哮了声,而后连咳好几下。
「……我我我……我已经知道错了,」一叶胆颤心惊地道:「我同逐日道过歉,还承诺过只要他想,我就尽一切所能忍痛替他把小七弄到手向他赔罪。因为我真的十分诚恳又充满悔意,所以他已经原谅我,既往不咎了。真的、真的真的!」
听见这话,小七整张脸倏地黑掉。
一剑动了内息,真气一岔又咳出了血沫。他抓不住一叶,手一松便叫一叶跌到了地上。一叶闷哼了声,摀着ρi股立即站了起来,小七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粉让一剑服下。
「别和那小子动气,气死了不值得。」小七也颇为无奈,他将瓷瓶塞到一剑怀里,说道:「这金创药是疗伤圣药,外敷治刀剑伤,内服愈内伤,我只剩这瓶了,你留着用。」
一剑喘了几口气,锐利的目光朝一叶瞥去,本又要发雷霆之怒,这时落叶苑外忽地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天香楼的仆人领著名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进了来。
少年金冠束发,生得是明眸皓齿、肤白如雪,只是一张脸圆圆润润,身上裹着湖水蓝的厚实小袄,脸带稚嫩,看起来便像个大一点的小娃娃。
少年袄上左襟绣有七瓣莲花,身后背着把巨剑,剑上霸气非凡,一剑单凭那把剑便认出这小少年就是那夜与他萍水相逢却挺身相助的浮华宫的小公子——宴阙。
「阿央、阿央!」小阙手里拿着张红漆封口的密函,从一见着小七开始便朝着他猛挥。
「我不是叫人送你回宫了,怎么还没走?」小七眉头轻皱了一下。
「我在分舵遇着送信来的人,那人很急着找你呢,我就给你送来了!」小阙一跳一跳地跑到小七面前,献宝似地将密函交给小七。跟着他目光一挪,见着一剑,便又跳到一剑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冲着他直笑。
「延陵大哥你没事了吧?我叫宴阙,是阿央的朋友。我听阿央说了,原来铁剑门那么坏,灭了你们赤霄坊,又对你和你外甥赶尽杀绝。我宴阙生平最讨厌的便是恃强凌弱的恶霸了。」
宴阙把手放在一剑肩上,单纯清澈的眼望着一剑,认真说道:「你是阿央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铁剑门欺侮了你,也就是欺侮了我。你放心,这事浮华宫管定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帮你把你的外甥救出来,我决不允许有人仗着自己门派势大力大,就横行霸道胡作非为。」
一叶脸色变了变,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个把手放在他哥身上,吃他哥豆腐的小鬼。要是平常,他绝对一掌把这小鬼拍到天边去,可这小鬼是浮华宫宫主的宝贝儿子,得罪不得。
小七则是揉揉突突跳的额头,头痛得不得了。小祖宗初出江湖,第一仗便遇上铁剑门那个陆誉,这小屁孩儿没死全已是四师姊祖上有灵保佑,如今不知死活大放厥词,着实令人头疼。
一剑看着天真无邪的小阙便想起被他扔下的莫秋,他心里骤地疼了起来,眼眶在下一刻红了。
一剑说道:「好孩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侠义心肠,但世道凶险,你年纪又太小,实在不该蹚这趟浑水。」
「我今年十四了。」小阙眨着湿润的大眼说道:「你外甥几岁呢,和我差不多大吧?我听说他可厉害了,铁剑门门主的继子,单一个人和那些人周旋了好几年。」
一剑忽地悲从中来,他声音有些干涩,低哑地道:「小秋……他过完年十六了……他一点都不厉害,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为了延陵家,辛苦捱了好些年……」
一叶用力戳了小七一下,小七正拆着他家宫主给的密函,被一叶这么一戳,手一抖,生生把纸笺给撕成了两半。
「……」小七拿着破掉的密函,望着一叶。
一叶低头偷看小七的密函,发觉上头只用朱砂写了「速回」二字。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小七于是收起密函抽出扇子,在小阙义正词严地开口说出:「以后你们去哪里都带着我吧,我可以保护你们!」这句话时,朝他那颗不知死活的小脑袋敲了下去。
「唉呀!」小阙惨叫了声,眼泪汪汪抬头一看,他家那地位仅次于娘亲的副宫主大人正拿着张天下无双的俊脸朝着他笑。
「阿央你做什么打我?」小阙不明所以地问。
小七一把将小阙扛上肩,万般无奈地朝一叶和一剑道:「宫主急召,我不回去不成。这小祖宗我顺道带回宫,省得给你们惹事。」
「对对对,小毛头快回家去!」一叶撇嘴道。搞得他哥那么伤心,早走早好!
「不行不行,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阿央我刀才拔到一把,哪有就这么走了的道理!」小阙不停嚷嚷着。
小七不理会小阙,对一剑说道:「我另外留几个能打又听话的给你,算代替我这缺。」他再对一叶道:「照顾好咱哥,有事你知道上哪找我。」
一叶点头。
一剑本就因为让小七涉入他与陆誉间的恩怨而不安,如今小七突然接到命令离开,着实是让他松了口气。
「人手你自己留着就好,赤霄坊和铁剑门的宿怨我和一叶会解决,你别分神到这里来。」一剑摆摆手。
「不了!」小七笑了笑,扛着小阙转身便离开。
小阙还在叫:「阿央、阿央,放我下来,我要除暴安良捍卫正义啊!」
小七狠狠打了叫嚣不停的小家伙ρi股一下,打得人「嗷」了声,叫得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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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和一叶分乘着两匹马,按小七所绘的地图策马狂奔了几个昼夜,终于找至一处人烟罕至的山间平地。
几日未曾休息也不曾打理,他们两人风尘满面、狼狈不堪。
一剑下颔冒出了浓浓的胡髭,大片的胡子几乎盖住了半张脸。他因伤未愈又急着赶路,现下脸色苍白枯槁,眼眶深深凹陷,原本一头黑得发亮的乌发也干如稻草,整个人累得不成|人样,只靠着一口气硬撑。
马匹步入矮竹篱围起的四方小院后停下,这建于近山顶处的小筑清幽静谧,放眼望去群山环绕,偶有白云飘过,周围开垦菜园药圃还养了几只鸡鸭,显示小筑主人已经在此定居好段时间。
一剑翻身下马后脚步虚浮,踉跄两步险些跌倒,一叶见况立即搀扶住他,忧心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不打紧。」一剑站直身子,那对焰火不曾熄灭的眸子不似身躯疲累脆弱,隐隐透出坚定来。
一剑扫了一眼眼前静谧清幽的山中小筑,深吸了一口气,放声用那因受重创虚弱而稍嫌沙哑的嗓音喊道:「屋内可有人在?」
几乎便在一剑声音落定之时,屋里同时传出了阵苍老的叫骂声:「哪个不长眼的在外头胡乱喊,老夫兄长才刚睡下,要吵醒人来,老夫绝对饶不了你!」
简陋的竹门被推开,从里头走出了个身材佝偻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那老人原本一脸横眉竖目地,但眼尖发现擅入者中有个容貌俊俏的一叶后,眼睛立刻瞪大,口水差点流下。跟着目光扫到一剑身上时原本一脸鄙夷,但随即想起这不修边幅气息虚弱看来就是受了重伤的大胡子是什么人,震惊得喊了出来:
「阿牛你这小子怎么搞成这样——谁欺负你了,快说,敢动我陆当归的人,那个家伙活得不耐烦了!」
当归老头快步走到一剑面前,一剑也不耽搁,冲上前开门见山便道:「老头,赤霄剑在哪?」
老当归的步伐立即停下,眯着眼道:「赤霄剑?你问赤霄做啥?」
一剑面色一凝,直视着当归道:「铁剑门门主抓了我外甥,他如今性命危在旦夕,我想向你借赤霄剑,去铁剑门换他性命。」
当归老头看了看一剑,又看了看一叶,撇了头便朝屋内走去,摆了摆手说道:「你外甥命在旦夕关老夫什么事,赤霄剑是老夫的宝贝,哪那么容易就借给你。」
「老头,我只那一个外甥了!」一剑红了眼,朝陆当归的背大喊。
「老夫也只那把剑!」陆当归恶狠狠地道:「再说你外甥是延陵家的人,延陵家与我姓陆的几百年交恶,他那狐狸眼的曾外公还害得我凄惨无比,我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借你剑去救他!」
「老头!」
「不借!」陆当归甩门落拴,吼声从屋内传出。「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快快滚出这里,老夫还当你是来叙旧,没想到竟是为老夫仇人的重外孙儿来的!」
「老头!」
「滚蛋!」
山间风大且冷,现下又是隆冬时节,一剑有伤在身难以运气抵抗寒冷,原本苍白的脸在站了好一会儿后,褪得连丁点血色也没。
一叶十分担心,扯着他哥的袖子想让他到旁边坐下休息一会儿,可一剑动也不动像块木头似地,一双眼巴巴地盯着那扇被关紧了的门。
「我早猜到没那么容易借的,可借不到并不代表拿不到手。陆当归还有一个不懂武功的大哥陆川芎在里头,只要……」一叶还没说完,便听得一剑大喝了声。
「住嘴!」
「哥,你怎么这么固执!」一叶皱眉,脑袋里头一个念头转了转,瞥了门扉紧闭的屋子一眼,最后怒声道:
「你说那把剑是你费了好几年的功夫,呕心沥血才重铸完成,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你,赤霄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回到世上。现下是有人欺你不懂得讨自己那份,厚颜无耻强占了那剑,还关起门来自以为心安理得。赤霄根本就是你的,借什么借,照我说你直接抢过来也不过分!」
一剑心里头再想要莫秋平安,也不会不择手段夺取赤霄剑。赤霄虽是他所重铸,但剑本来就是当归老头的,他心里清若明镜,不赞同一叶这番说法。
可就当一叶这般嚷嚷时,屋内有了些微动静,像是端茶喝水时杯盏一抖,磕着了的声响。
一剑朝屋内吼道:「陆当归,你要怎么才肯借剑?我延陵一剑身无长物,就只这性命一条,若你肯借我赤霄让我救回我外甥,延陵一剑从这辈子起,十生十世,甘愿为你做牛做马,报你大恩大德!」
屋里的人手又是一抖,杯盏落地,碎了。
一叶气息一窒,侧首望着他双目赤红的大哥。这人是认真的,许下十辈子做牛做马这等的誓言,真是认真的。
「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屋内传来声音。「你延陵一剑好气魄,为了个没血缘的外甥做到这地步。可别人求人是低声下气哈腰鞠躬,你腰杆这么挺,站得这么直,莫不是恫吓老夫了!」
一剑一听,完全没有考虑地便将双膝一弯,重重跪到地上。
膝盖骨与泥地重击传出了闷响,脚下尘土扬起些许,伴着他的神情毅然。屋内忿忿传出一声:「男儿膝下有黄金。」
一剑回道:「多少黄金也不值我心里那个人重!」
「哥……」一叶颤颤低喊了声。
竹门传出咿呀声响,无人推拉下缓缓地由左右两方开了。
陆当归便坐在布置简陋的厅里,脸色一片黑。
陆老头儿沉沉的声音带着怒气,开口道:「你这么爱跪,就从院子里给我跪着进来!」
一剑没有反抗,一寸一寸挪着双膝,从院子里跪入了屋里。
但那并不是直坦坦的一条路,磕过外头的碎石子,压过碎在地上的尖锐瓷盏,当一剑停下,那些碎片也陷入了他肉里骨里,渗出血来。
陆当归没喊停,一剑吃了秤砣铁了心,也就不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原本在后屋休息的老大夫陆川穹也被吵醒,他撩开帘子见到跪在地上的一剑和气得直发抖的当归时,迟疑半晌,略微不赞同地想开口,老当归一挥手,止了他大哥想说的话。
「你真甘愿从此做牛做马,供老夫使唤?」当归老头牙关咬得死紧,那说出来的话万分狰狞。
一剑答:「绝不食言。」
「好!」老当归道:「老夫渴了,斟茶。」
一剑随即起身,从桌上斟了杯热茶给他。
老当归接过茶后又喊道:「谁让你站起来的?」
一剑立即又重重跪了下去,双膝及地的那声声响听得后头的一叶心肝儿简直都快碎了。
陆当归喝了口茶,摀着茶盏,瞥了一剑再道:「老夫现下心情不好,你磕几个响头来听听,要磕得好、磕得老夫乐了,兴许你外甥就有救了。」
一剑听罢握紧了拳头,一口银牙咬得快崩了,当归老儿见况风凉地道:「磕不磕?不磕没商量!」
然他话才落,便见一剑弯下腰拿着头对他磕下,一声一声撞得又猛又响,力道大得都能感觉地面的震动。
陆当归可没料到一剑这头倔牛竟然这么不要命地直磕,他整个人愣住,身旁的老大夫脸色也变了,低声斥道:「当归!」
当归老头一抖,连忙喝道:「好了、够了!三下便成了,磕这么多下脑袋瓜子破了可怎么办?」
一叶连忙从后头抱住他哥,不让一剑再拿头往地上撞。
鲜血由一剑额头上汩汩留下,红得骇人,一剑觉得眼前发黑,胸口闷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眼前虽然模糊不堪看不清楚当归老头的表情,但仍努力问着对方:「你还有什么要求,我通通做得到,你全都说出来。但我做到以后请你守信诺,把剑借我回去救人!」
这时,当归神色一暗,忽深沉地道:「谁说我要把剑借你的?」
一剑一听,脑袋嗡地一声,眼前白光闪过。原来,原来这人从头到尾都是耍着他玩,他从来没想过要把剑借给他,那没了赤霄剑,小秋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陆誉不会放过小秋的……
小秋……小秋……
一剑急火攻心,只觉得天旋地转气海翻腾,喉间一股腥甜冲上,当下再度呕出大口鲜血。
「哥——」一叶放声尖叫,连忙抱住一剑摇晃的身躯,朝那老头吼道:「陆当归你个没心没肺的,你害死我哥了——」
陆当归被一剑那口血一喷,整个人惊得跳了起来,他赶紧把一叶拍开,掌心抵胸灌入真气护住一剑心脉。
老当归紧张得连连喊叫:「我给你啊、我给你啊,你磕了头就是我徒弟,那剑不用借,肯定就是传给你的!笨阿牛,你才拜了师——千万别死啊——」
第三章
山间薄雾飘渺,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原本宁静的小屋里突然爆出了一声怒喝,震得外头鸡鸭子乱乱叫。
「什么,你说阿牛被打成这样,是因为教了他外甥赤霄诀后又把三成功力给他外甥?蠢蛋啊,难怪会惨败!可陆誉那小毛头也真是可恶,阿牛乃老夫门下弟子,论辈分老夫是他师叔祖,阿牛就是他师叔,居然敢把师叔打成这样,回头要不教训教训他,这铁剑门还真没尊卑大小之分了。」当归老头一听有人欺负他徒弟,当下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地。
一叶瞥了当归老头一眼,心里头嘀咕:『若非打不过你,俺第一个教训的就是你!』他取伤药给一剑服下,而另一头,老大夫则替一剑包扎好伤口。
当归想了想,又皱起两道白眉说:「当初教他武功的时候忘了告诫他,不许将武功传给外人。」
「怎着,舍不得这门功夫啊!」一叶嗤了声。
「哼,老夫怎样的人,哪会舍不得!」老当归听得一叶声音如此无礼,本想发脾气,哪知抬头才见一叶那张比他大哥阿牛还俊俏潇洒的脸蛋,怒火顿时消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带着夸耀的笑容,道:「你当这门功夫是谁都能学的吗?若非万中选一,筋骨奇佳的武学奇才,恐怕练到一半,就会狂性大发经脉尽爆而亡。」
一叶静了下来,同那老大夫一起看着老当归。
陆当归说道:「当年赤霄诀会被封在剑里不是没原因的,这门功夫刚烈如火,由一个名为高阳狂客的武林高手所创。高阳狂客身长八尺力大无穷,阳年阳月阳时出世,经脉间真气纯阳,七重赤霄诀一展,武林上下无人能堪匹敌。
他死后,赤霄诀落入旁人之手,可那些强行修练之人没有他绝佳的极阳筋骨,十几年里几大派的绝等高手不是因为狂性大发疯癫而死,就是练了直接爆了经脉喷血而亡。」
陆当归喘了口气,接着继续说:「当年的铁剑门门主因与高阳狂客是生死之交,不忍故友奇学遗害江湖背负骂名,这才与几名长老穷尽心力,铸出无坚不摧的赤霄剑,将赤霄诀封入其中,命铁剑门上下齐心守护。
就算是老夫这等偏阳之身,当初不顾一切练到第六重,如今还是得散去半身功力才得保身。阿牛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筋骨极阳,有可能继高阳狂客后唯一练到第七层、称霸武林的人。可他居然把辛苦练起的三成功力送人!蠢啊、蠢啊蠢啊真是蠢啊,这么一来要何年何月才能到达武学颠峰啊!」
说到最后,老当归简直是搥心顿足,大恨这徒弟不成材,万分扼腕。
「那我外甥?」一叶有些担忧。
「你当谁都像阿牛这般天生奇骨?」老当归哼哼两声说道:「趁早叫那个普通人把赤霄诀停了,不许再练。要等到发现自己脾气越来越暴躁,无法控制嗜血杀人的举动,那就真的大罗天仙也难救了。」
床榻上的人低低呻吟了一声,看似便要转醒。
一叶连忙对老当归道:「俺哥他师父,这些事你暂时别同俺哥提,他现下伤已经够重,不能让他再担心小秋的事情了。」
「得。」老当归应得干脆。唯一的一个徒弟嘛,自然是得好生照顾。
一剑缓缓睁开了眼,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在看清周围的景象与人后,蓦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剑……剑……剑……」他喘着气,连话也说不全。
原本在一旁的老大夫立即皱起眉将一剑压回床上,说道:「你有伤在身,切勿激动、操劳心神。」说罢再替一剑切起脉来。
老当归捱在老大夫身后探了探,道:「剑现下不在老夫身边。」
一剑听他这一说,激动得又要跳起来,老大夫脸色一黑,回头便朝这弟弟的脑袋搧了一掌,怒声道:「一次将话说完,这孩子不能受刺激!你再让他厥一次,就别叫我大哥。」
老当归瘪了瘪嘴,心想大哥怎可偏帮外人,可想了想这帮的是自己的徒弟,倒也一下子便舒心了。
老当归搔搔脑袋说道:「赤霄剑如今在铁剑门里。打回来那当口,老夫就给埋回老夫师父墓中了。」
◎◎◎◎◎◎◎◎◎
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没有食物的日子。
好饿……
好饿……
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漆黑一片,莫秋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听着身旁传来的细微声响,他的眼发着光,在那只小心翼翼于他手腕血泊旁嗅闻的老鼠停下时,一举将其抓住塞到嘴里。
老鼠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被饥肠辘辘的他吞下肚。
长梯上的石门缓缓打开,两旁燃起的火把亮得几乎要瞎了莫秋的眼。
一双雪白的绣花鞋停在莫秋眼前,熟悉而令人憎恨的冰冷嗓音在空荡的石牢内响起,带着一点回音。
「……你说,解容怎么还不回来?」陆誉看着卧在地上动也不动,面容苍白如死尸的莫秋,低声道。
莫秋双唇连抬也懒得抬。
陆誉是来看他笑话的。不给他水、不给他吃食,只给了他肝肠寸断的解药。陆誉吊着他的一口气,是猜测一剑与苏解容有交情,要利用自己这条命逼一剑把苏解容找出来。
可延陵一剑、他的舅舅是什么人?莫秋冷笑。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一剑绝对不可能去做,尽管是要牺牲自己这条性命。
陆誉静静地凝视着莫秋,用一种夹杂着憎恨与无法言明意味的复杂眼神。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陆誉望着莫秋这么说道。
「那就快滚!」陆誉这句话让莫秋再也无法控制地吼了出来。「我可没求你生下我,是你先恶心了我娘,才有我的——」
莫秋紧握着双拳,方方才愈合好的碎骨根本不堪他这般出力,强烈的疼痛传来,令他周身沁出一层冷汗。
陆誉无声无息地走了,但不过短短两句话,却叫莫秋生不如死。
手腕的疼痛不减反增,跟着剧烈的痛楚突地炸了开来,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几乎无法忍受的折磨逼得他不得不死咬牙关,否则就会惨叫出来。
丹田内真气暴涨,窜流全身经脉,那极烈的至阳内息犹如滚烫岩浆般奔走于四肢百骸,莫秋觉得自己彷佛被丢进了沸水中一般,痛苦得难以喘息。
这情形从被关进此处以后愈益加剧,每当情绪激动,或他试着催动内力,便会出现这种失控的情形。
莫秋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浑浑噩噩无法思考,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恨、越来越怨。
因为一剑不在自己身边,他便又变回了一个废人。
被人看不起、被人嫌弃、被人踩在脚下欺凌,却无一点反抗能力。
他又饿、又恨、又累。只觉得倘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要与一剑相见。
得知了被人疼惜的美好,如今又回到阿鼻地狱,便是无边无际的苦痛。
若在以前,这些痛,他都忍得的。
可偏偏识得了那些美好。
想回去……想回去……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想回到那个人身边去……
「为什么抛下我……」莫秋哭了出来。「好疼,舅舅我好疼!」
◎◎◎◎◎◎◎◎◎
这日,莫秋还是独自一人捱了过来。
没有人来救他,陪伴他的只有四周冰冷的石壁。
脸颊上泪痕干去,气力也早用尽,然而昏昏沉沉之际,那扇门却又再度开启。
莫秋绷紧神经盯住那条陡峭的石阶,一双大眼瞪住石阶上缓缓踏下来的靴子。而后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来的人并非陆誉。
「……陆……遥?」哭过之后还带着浓浓鼻音的沙哑嗓音道出了那人的名字。
陆遥脸色有些憔悴,眼下还有着淡淡的青影,他一见着倒在地上模样凄惨连爬也爬不起来的莫秋时,慌乱地便要靠近。
莫秋向后一缩,那本能的抗拒反应叫陆遥一窒。陆遥面容苦涩地停下脚步。
「你怎知我在这里?」莫秋问。
「那日以后便没再收到你的消息,我……」陆遥本想说「怕你有意外」,可及时改了口道:「我觉得事有蹊跷,盯了他数日,发现他踩了你的血迹出来,那脚印便落在墙旁苏解容的丹青底下。」
陆遥再道:「那是你故意留给我的对吧?让我来救你?」
「不,那是他想着苏解容时大意染上的,与我无关!」莫秋冷笑,而后却连咳了好几声。
陆遥瞇了瞇眼,对莫秋这明显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十分不悦,他走到莫秋身旁蹲下,不理会他的抗拒,抓住他瘦得都尖了的下巴,冷冷说道:
「瞧你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想来是捱不过去了,若你求我一求,说不定我会发发慈悲带你离开。」
莫秋「呸」了一声,喷得陆遥满脸血沫。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阴寒,说道:「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便成,少来理会我的事,你要坏了大计,叫我白费功夫,我不会放过你。」
陆遥凝视了莫秋好半晌,忽地笑了。「除了陆玉之后我登上门主之位,定不会亏待你。」他凑近莫秋面前,直视着莫秋的眼,低声说道:「到时,我让你当门主夫人可好?」
莫秋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陆遥,而后,他突然弯起嘴角笑了。
莫秋的笑柔媚入骨,脸上的脏污与泪痕不但不能遮掩他的风采,反倒更显得那对星眸漆黑诡亮。
莫秋突地张嘴一咬,狠狠地咬住陆遥手臂。陆遥惨叫一声,反手朝莫秋脸上狠狠一搧,将他搧倒在地。但随着这阵撕扯,陆遥臂上也被咬下一块肉来,顿时血如泉涌,鲜血淋漓。
莫秋本就只剩一点气力在撑,如今遭受重击,意识便如断线的风筝失了去。
陆遥压着伤口,好一会儿才走到莫秋身边。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莫秋,看着这个即使蓬头垢面污秽不堪,仍占据他心里大半位置的人。
这密室里,有一个清醒,有一个沉迷。
莫秋一直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有他一路沉迷,明知这人不爱他,却一头往他的网子里栽进去。
◎◎◎◎◎◎◎◎◎
掩剑院院首陆三七遇刺身亡,铁剑门上下悲痛,门主陆玉大义灭亲,拿下勾结外人欺师灭祖的继子陆莫秋,并定于陆三七公祭之日处决叛徒以正门风。
讣文发出,江湖中人纷纷前往吊唁致意,其中不乏各大名门正派。
灵堂搭在空旷的练武校场之上,白幡迎风飘扬,掩剑院弟子披麻戴孝神色哀凄,首席大弟子陆遥与几名师兄弟则肃穆立于堂前答礼。
身着素白罗裙的陆誉一脸淡漠地环视四周人群,来者几百,青城、寒山、湘门、黄山、华山,但这些人一点都不重要,那个他等了许久的人,不知何时才会出现。
公祭告一段落,一切底定,门下弟子前来请陆誉,他轻轻闭了一下眼,抬手让人将莫秋带到堂前来。
陆誉的嗓音不是女子的尖锐高亢,也不似男子的低沉宏亮,但是一开口,那带着些许冷意的轻柔嗓音却迅速地吸引了众人注意。
陆誉不徐不急说道:
「铁剑门不幸,孽畜陆莫秋因不服三七师叔的管教,唆使外人延陵一剑重伤三七师叔,后仍心有不甘,日前竟与外人密谋杀害师叔。此人虽为陆玉继子,但心思歹毒早偏离正道,陆玉驭下无方,愧对历代门主。如今请天下英雄见证,陆玉将以孽徒鲜血奠祭师叔,匡正门风,以正视听。门下弟子也当记取此人教训,从今涵养德行,修身自持,日后光大我铁剑门。」
陆誉说罢,铁剑门上下同声喊道:「弟子谨记门主教诲。」一时声音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众目睽睽之下,那被陆誉称作孽畜的莫秋让人拖上堂前。
陆誉站在灵堂正中,身后是陆三七上好的柳州漆金棺木,铁剑门弟子由灵堂两旁排开,武林各派人士则是坐于陆誉前方。
莫秋扣着脚镣手铐,一头黑发散乱,身上衣服沾着干涸了的血渍,浑身散发恶臭。他一张脸庞污脏,唯有那对眼睛亮得骇人,孤狠阴鸷地环视场上众人。
「陆莫秋,你还不跪下!」门内弟子大喝。
「……没有……没有……」莫秋死死盯着那些人群。「……没有……没有。」
舅舅没有来……
没有来……
为什么没有来!
铁剑门弟子朝莫秋膝盖一踹,莫秋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陆誉穿着一袭雪白衣裳站在莫秋面前,那颜色亮得几乎刺瞎莫秋的眼。
掩剑院专事刀剑买卖,陆三七又是铁剑门的门面,在外本就交友广阔,这回前来者不少是他生前好友,许多人一见到莫秋这杀人凶手,眼当场就红了。
「吃里扒外的小畜生,真是正道中人之耻!」青城派中一名壮年男子不屑地将一口含痰唾沫啐至莫秋身上。
「外界传闻这畜生的生父是魔教护法,我等本还不相信,但见小畜生心术不正眼神毒恶,这事多半不假。」黄山派几名弟子则是幸灾乐祸地讲。
「铁剑门在奉城立门生根这么久,一向是门风严谨,弟子出类拔萃,没想到竟出了颗老鼠屎,打坏百年基业!三七兄死得真是惨啊,陆门主你今日若不还三七兄一个公道,老朽绝对不善罢甘休!」湘门长老说着,悲痛欲绝地拿着龙头拐杖朝莫秋狠狠打去。「老朽要他一命抵一命,杀人就当偿命!」
莫秋连受几杖,他一个反手抓住拐杖末端猛地一扯,本想叫那个老头跌个狗吃屎,可惜他的双腕断过,自己虽勉强靠奇药接续,但力道早不如前,湘门长老只是踉跄几步,身旁弟子连忙将其扶稳。
那胡子白花花的老者站稳后,面红耳赤地吼道:「造反了、造反了!」
陆誉反手搧了莫秋一巴掌。「孽畜,你知错不?」
莫秋被搧得脸歪了一边,嘴角渗出血丝,他一口血红唾沫啐到陆誉白衣之上,冷冷笑道:「老子没错,老子错就错在姓了陆、入了铁剑门、当了你的儿子、白让你折腾这么多年。」
陆誉没急着擦去那口血红,他指着棺木淡淡说道:「下跪认错,再给你师叔祖磕三个响头。」
莫秋身后的几名弟子压着他的头便要往地上磕去,但莫秋偏不让那些人如愿,他拼了命地挣扎,对着那几人又抓又咬。
那些人是陆三七院下的弟子,对莫秋杀陆三七之事本就怀恨在心,这时被惹得火了,对着莫秋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莫秋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拳脚打踹在地,他蜷曲着身子咬牙喊道:「人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要我下跪磕头!陆誉你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陆三七明明就是……」
陆誉眼一瞇,知道莫秋这张嘴开了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他挥掌朝莫秋发去,如今天下英雄群聚,差错出不得,先闭了这人的嘴,才好办事。
然当陆誉那暗运劲力的一掌挥到莫秋跟前时,突然一道凌厉之气破空而至,陆誉闪身退开,一柄红缨银枪由他面门而过,深深Сhā入校场地面。
「这小兄弟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了,陆大门主不但不听他解释还朝他下手,这怎说得过去呢!」
「谁?」陆誉侧首,望入前来吊唁的群雄当中。
随着那阵清越的嗓音落下,一名身着劲装、清明俊秀的青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带着笑的眼先是朝莫秋一望,而后拔起入地长枪,朝陆誉一拱手。
「晚辈华山派李长缨,见过陆门主!」
「华山派门下?赵掌门让你来的。」陆誉也是淡然一笑。「这孽畜先前虽有幸让赵掌门收为义子,但一日入铁剑门,终身为铁剑门弟子,门内弟子犯错自由本门惩处。即便赵掌门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人人景仰,仍无权干涉铁剑门内之事。」
李长缨潇洒一笑。「家师就是为避护短之嫌,才没有前来。晚辈因曾受陆三七前辈提点之恩,此次为私下前来吊唁,与家师无关,请陆门主切勿误会。在下仓促出手只是觉得这小兄弟年纪小小,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
况且瞧他瘦骨嶙峋浑身是伤,都被『用刑』至此还不肯承认自己是凶手,这其中说不定尚有隐情。今日这么多江湖前辈在场,其实也不容得晚辈置喙,但何不让小兄弟将事情始末说出来,是非黑白自有大家公道。」
经李长缨这么一说,堂前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就说吧,那小子瘦弱成这样,哪有能耐干出什么!搞不好真是冤的……」黄山派几个嘴碎的开始嚼舌根。
「瞧那模样,才几岁啊!」几名容姿婉约的女侠本来就是站在李长缨这边的,她们再看莫秋疼得蜷成一团,心里就揪啊揪的难受起来。
「也是,人都只剩一口气了,陆大门主怎么说都成。」有些人质疑起陆誉。
湘门那与陆三七交好的老叟则是挥舞起龙头拐,怒道:「三七兄死得不明不白,现下还在棺木里。今日陆门主若不将事情交代个清楚,老朽绝不善罢甘休!」
李长缨扶起了莫秋,轻声说:「你别怕,今日在场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发生了什么事尽管说出来,要真有人看你人小势单欺了你,前辈们必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李长缨话语温柔,眼眸含笑,莫秋想及那个没把他放心上的人,眼眶一红,眸里水光四溢,神情凄楚,看得一旁的几名女侠心疼得都快碎了。
莫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咬牙指着陆誉道:「他要杀我!」
「她为何要杀你?」李长缨问。
莫秋开口,嗓音沙哑万分地道:「因为我娘抢了他的心上人,所以他一直想我死。我知道他恨我,便想叫舅舅带我离开这里,那日晚上我去他的小院和他辞行,谁知却见他行踪诡异地离去,待片刻后回来白衣上却全是鲜血。我知道看到不该看的事,再不走就会太迟,可没一会儿门内就传来师叔祖被杀的消息,而我和我舅舅更被诬指杀了三七师叔祖。
我舅舅怕他对我不利,于是护我离开,没想到他卑鄙无耻,早在之前就对我下了肝肠寸断这等毒药。我因毒发拖累了我舅舅,两人在中途被他截下,他将我抓回来,把我关进地牢,要拿我当他的替罪羔羊。而我舅舅……舅舅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现下也不知如何了,我……我好担心他……」
莫秋这番指控字字催人心肝。
场中人士不少,其中不乏清楚记得当年之事的江湖人士,那年赤霄坊千金延陵一花嫁入铁剑门之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二女共事一夫,而这两名女子还是世仇。没想到上一代的恩怨纠葛如今却叫个孩子来承受后果,四周围的人起了唏嘘之声,连连有人为莫秋抱不平,啐骂陆誉心如蛇蝎。
陆誉脸色不变只是眉头稍皱,这时他身后的陆遥见机便缓缓走出,一派从容地朝群雄拱手道:
「在下陆遥,乃掩剑院陆三七院下弟子。诸位英雄莫被这无耻小贼所惑,此人向来素行不良又爱胡作非为,铁剑门内众师兄弟皆知其真面目,更何况敝门门主的为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又怎会杀害自己的师叔呢!这一切定是此小贼的诡计,要污蔑敝门门主的清誉,请诸位英雄前辈们切勿中计!」
「陆遥你为何要睁眼说瞎话!」莫秋嘶吼道:「谁不知道陆三七看不过个女人当门主,从来处处掣肘,一心一意想将这女人拉下门主宝座。如此陆誉怎么不会杀他?」莫秋跟着又朝藏剑院的天罗七子看去。「你们说,我可有一句虚假?」
天罗七子面有难色,但毕竟攸关铁剑门声誉,再怎么也是不能开口。
陆遥冷哼一声,朝莫秋道:「凡事得那处真凭实据,怎可光凭你一面之词就断定人是门主所杀。你说门主下毒害你,那可有物证?你又说见到门主白衣沾血回到房中,那可有人证?」
莫秋握紧拳头,唇抿得发白。
一直撑着他身躯的长缨感觉他的愤怒与颤抖,拍了拍他的肩,举目望向陆遥,道:「铁剑门大门大派,平日必定有弟子巡夜,陆遥兄不先自清,询问那日的巡夜弟子有无察觉异状,而是对这小兄弟苦苦相逼,是否有点说不过去?」
陆遥脸色变了变,冷着张脸回过头去放声道:「那日巡夜的是谁?」
三院中各有几名弟子走了出来。
陆遥瞥了眼长缨。「向这位少侠说说,你们可有察觉一丝一毫异象?」
这时一连几人答曰:「没有!」,但其中却有一名弟子吞吞吐吐眼神游移。
这人的神色被众人收入眼底,人群中再起窃窃私语声。
陆遥斥下那些弟子,这时,那一向贴身跟在陆誉身侧的女弟子陆明明莲步轻移,一步三顿,缓缓走了出来。
「明明师妹你做什么?」陆遥问。
陆明明刻意在远离陆誉的左边停下,她没看向陆誉那边,只是轻轻抬头望了莫秋一眼,咬了咬唇,颤声说道:「……我或许知道莫秋师弟是怎么中毒的!」
「什么?」陆遥可惊讶了。
「莫秋师弟爱吃蜜渍梅,那日我做了些放在厨房等着凉,谁知道出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时竟见着门主她将一包……将一包白色粉末洒进梅瓮里……」陆明明紧张万分,大冷天里额头竟发了一层薄汗。
陆明明颤着声音继续说道:「莫秋师弟向来心高气傲,只是嘴巴坏了点,根本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实在做不到。」
陆明明此话一出,众人当场哗然躁动。
陆誉从没想到这个被他视为心腹的弟子竟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候背叛,当下脸色骤然一变,冰冷的目光中已然兴起淡淡杀气。
陆遥瞠目结舌,竟接不下话。
因陆明明这般为公道正义挺身而出,那名原先闪闪躲躲的巡夜弟子也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出来道:「师叔祖被杀的那夜我也曾见到门主白衣染血走回屋内,门主那模样便像是刚杀了人似的……我……遥师兄……我……」
最后,这人已经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指责门主犯错可谓大不敬,他慌乱地看着陆遥,一脸的不知所措。
两院弟子出面指证,且一人还是陆誉天下院的弟子,陆遥深吸了一口气,痛心疾首地朝陆誉看去,说道:「……门主,他们所言可真?」
一直看着这戏的莫秋低嗤了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陆遥这厮演的比他还假,那悲痛欲绝的模样夸张到直想让人抬脚往他脸上踹。真是蠢透了!
陆誉冷笑,目光移至莫秋身上。「这些事你早就算计好了吧,要我看轻你,好对你无所防范!」
戏份又回到莫秋身上,莫秋遂摇首说道:「我从来就没想过算计你什么,是你一直想我死,不愿放我生路!」
事已至此,门内弟子指证历历,陆誉再有滔天之能也无法挽回劣势。
「既然如此,再留你也没用了。」
陆誉语罢,莫秋眼前寒光一闪,那把削铁如泥的利剑如何到自己眼前的他不知道,只知长缨带着他猛退,银枪舞转宛若一片银墙,隔绝陆誉逼来的凌厉剑气。
但陆誉武功何等之高,不过两三招之间优胜劣败早已清楚。长缨一直退,心里一直念,怕是今日得有负师父之托,无法将他义子保全了。
堂前有人大喊:「看哪,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了!」
「陆门主你就算杀了他,也止不住悠悠众口!」
这些话不但没让陆誉退缩,反倒攻势更化狠决,一招一式都朝莫秋要害指去。
天外传来狂啸,一阵宏亮宽厚的声音犹如旱天雷轰隆打下,狮子吼声震天撼地,轰得众人震耳欲聋。
「陆誉你这灭绝人性的畜生,自己的儿子也想杀!格老子个混帐东西,俺不许你碰他半根寒毛!」
竹子搭制的灵堂顶上哗啦啦地碎了一大块,满面尘土风霜的一剑从天而降,神剑出鞘红光漫天,力拔千钧的一击笔直朝陆誉劈下,陆誉横剑一挡,连退数步,二剑相击火光四射,天罗七子惊愕喊道:
「赤霄宝剑——」
「老子今日不把你砍到连你娘都不认得你,老子就不叫延陵一剑!」
满脸胡子的一剑目绽凶光杀气腾腾,大吼一声,挥剑再朝陆誉而去。
一剑原本意欲以赤霄换回莫秋,哪知前来铁剑门的途中却听见陆誉要以莫秋首级血祭陆三七的消息,他一路赶一路赶,赶死了几匹马,在陆氏祖坟刨出赤霄后急急冲来,没想到一来就见这亲生的爹又朝自己儿子下手。
这丧尽天良、只要相公不要儿子的畜生,佛见了也要发火!
一剑一出现,不待陆誉开口,原本埋伏在四周的天下院弟子立即拔出兵刃,数十人一同朝一剑攻去。
「舅舅——」这险峻的情势令莫秋胸口一紧,忘了之前还对这人的薄情有恨,颤着声音喊了出来。
「快带他走,别让人伤了他!」一剑头也不回地举剑应敌。
人群中突然又跃出几名灰衣缠身的男子,这些人手执奇异兵器,小小一块半圆浑厚铁片以内力震开,嗡地一声弹出化成锐利森寒的弧形弯刀。
见他们朝一剑而去,莫秋吓得脸色惨白。
「陆誉的对手是我,全都给老子让开!」
怎料一剑大吼一声,那些奔到他身旁的灰衣人立即转身向外,攻向两旁的天下院弟子。其中一人不过挥刀一划,轻而易举便削落对手半截手臂。
莫秋这才知道这些灰衣人原来是前来相助一剑,而非陆誉的伏兵。
灵堂内挤满了人,这一开打当下便是混乱不堪。
今次骤变来得突然,铁剑门几名长者慌忙将宾客送离竹棚。
江湖规矩,自家门内事,外人干涉不得。场内众人前来致意,后讶异陆誉为杀人凶手。其中虽有些碍于自家师门不出手掺和,但也有几人看不过陆誉的行径,冲上前去相助被陆誉弟子围攻的李长缨与莫秋。
一剑愤怒得双眼通红,眸中如同燃起烈火,赤霄神剑横空划过天际,剑芒闪耀,剑鸣狂荡,连隆冬的冰冷劲风都隐隐震颤,彷佛要燃烧起来。
陆誉凝神接招,他本以为一剑先前被他重伤,如今出手也不构成威胁,谁知这人竟催动所有功力,不顾内力将会耗竭,不留余地地朝他攻来。
赤霄剑法不重精妙,意在气势威猛。剑一出鞘,锐不可当,劈砍刺挑,无坚不摧。赤霄剑素有撼天震地之能,当剑法与神剑结合一起,即便是陆誉也无法抵挡。
陆誉硬是接下一剑劈来的一招,顿时感到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手中兵器。
一剑剧烈喘气没稍歇息,剑锋一转,一招「凤舞龙飞」朝陆誉袭去。
陆誉稍退一步侧眼轻瞟灵堂棺木,左手运气拍上棺盖,棺木瞬时立起朝一剑飞去。
一剑这招运的是腕劲,赤霄剑尖绽着银红两道光芒,如繁花盛开令人眩目。
当他发觉陆誉竟把棺木推来抵挡剑式,虽立即收势,然还是来不及。
赤霄剑一触及棺木,立即发出了轰天震地的巨响,上好的柳州木剧烈一震四散爆开,里头躺着的那个穿着寿衣、已经死掉、脸色白白、还臃肿肥满的老头陆三七,在棺木爆掉后就这么直挺挺地朝一剑倒下来。
一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急忙把尸体接住。
就在这时,陆誉一个闪身忽至一剑面前,挥剑朝他与陆三七挥下。
一剑大吼一声,就地燕子三翻身,抱着沉重的陆三七跃到几步之外,咆哮道:「死者为大,更何况他是你长辈,这样你也砍得下去!」
「如何砍不下去?」陆誉扬起了嘴角,那冷冷的一笑,竟带起些许柔媚。
一剑呸了声,把陆三七朝天罗七子那头扔去。
尸体高高飞起,脸色惨白到已然有些发青的一剑连喘两口气,再度举剑奔向陆誉。
天罗七子惊恐地接住陆三七的尸首,待这时,一剑与陆誉的第二轮激战已经炽烈展开。
这灵堂是由竹子临时搭成的大棚,然尽管碧竹强韧足以挡风遮雨,但当数十个武功了得的高手在里头杀来砍去,再好的竹子也抵挡不了这种摧残法。
尤其其中还有两把世间少有的神兵利器,和执剑对战的当世高手。
劈里啪啦地砍断一堆支架后,不知是谁喊道:「灵堂要倒了,大家快走啊!」
原本就已经混乱的情况更加糟糕,喀啦喀啦的骇人声响在堂内回荡,头上顶棚摇摇晃晃,打得正欢的继续拼命,一旁看戏的这时则急忙往四方散去。
空隆空隆的巨大声音响起,有人大叫:「灵堂倒了!」
一剑与陆誉从灵堂最里的位置打到了堂后,头顶上的棚子铺天盖地地倒下来,近处有个躲避不及的小姑娘放声尖叫。
一剑一个分心,陆誉飞身连踢重创一剑胸口。
一剑连连后退,左手一捞急忙转身,顺势将那叫个不停的小姑娘护进身下。
电光石火之际,竹棚从四面八方倒下,陆誉长剑舞空,奋力破开顶棚纵身飞去。
一剑只感觉棚子喀啦啦地往他背上压来,沉重的力道打得他闷哼一声。他肺腑中原本凝聚的真气突然四散,剧烈的疼痛令他眼前一黑,完全喘不过气……
第四章
莫秋被护出灵堂,他扭着头拼命往回望,不住挣扎着想回到正与陆誉生死相搏的一剑身边。
后来他安全了,但灵堂却崩塌,那个人竟然没想到赶紧逃命,反而为了保护一个生人,而被沉重的竹棚压在底下。
「舅舅——」莫秋急得眼眶发红,他慌乱地扒着那紧紧搂着他的人,拼命往回喊:「舅舅——舅舅——你放开我,快去救我舅舅啊——」
漫起的沙尘渐渐落下,就在莫秋眼泪即将掉落之际,残破的竹子堆里传来轻微的喀啦声响,而后砰地声,有个人从废墟底下挣脱了出来。
一剑怀里抱着个瑟瑟发抖的红衣小姑娘,才抬起脚想跨出步伐,身形便摇了一摇,但立即便被他给稳住。
脸色惨白到有些灰败的一剑朝地上吐了口血,咳了两声后举臂用力将嘴角的血沫拭去。
莫秋惊恐地看着这幕,而后七手八脚地将环着他的人踹开,朝一剑飞奔而去。
他直接把一剑怀里的小姑娘扯开,张开双手紧紧搂住一剑。
「你吓死我了!」莫秋大吼,那是恶狠狠的控诉。「救什么人、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死了知不知道!」
失而复得并没有让莫秋感到太大的喜悦。他十分害怕,怕不抱紧这人,在自己视线稍微移开的时候,这人便会永远从他生命中消失。
「……小秋……」一剑愣愣地让莫秋搂着,而后才突然回过神发现搂着自己的是自己这生心系之人,他猛力地将莫秋箍进怀中,死死抱住。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俺真怕赶不及……太好了……太好了……」一剑激动地不断喃念。
一剑的力道太大,莫秋骨头被勒得喀喀作响,身上未愈的伤也发疼。他记起自己这些天所受的,心底的愤怒忽然暴涌而上,又挣扎着想挣脱一剑的桎梏。
「怎么了?」一剑不明所以。
「你竟然还问我怎么了?」莫秋激动得胸口连连起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一剑呆了半晌,而后明白莫秋说的是哪件事,他眼里慢慢泛出水光,低声说道:「……舅舅不该扔下你……幸好你没事……若你出事……舅舅下到阴间也不知该怎么找你……」
莫秋眼眶一热,为了掩盖那即将脱眶而出地眼泪,他狠狠一口往一剑胸膛咬去,不让这人看见他掉泪的模样。
一剑连哼都没哼,他只是牢牢揽住莫秋,一手摸着他的发。
「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一剑不停说道。
那被一剑救出的小姑娘被她爷爷给领走了,对方只道了声:「湘门上下谨记这份大恩!」而后在门人簇拥下离了这块是非之地。
小姑娘临走时连连朝一剑望,红扑扑的脸蛋上尽是羞怯之意,只可惜一剑的目光只停驻在莫秋身上,难以为他人流连。
◎◎◎◎◎◎◎◎◎
混乱过后铁剑门对宾客致歉,一一送离此处。一剑也想带着莫秋离开,却被陆遥拦下。
「慢着!」陆遥还是那派自如模样,带着稍嫌虚伪的笑道:「我师叔他们还有些事没问清楚,延陵大侠如何握有本门的赤霄宝剑,不交代一下便离开怎成?」
陆遥那大侠二字咬得极重,有些刻意轻蔑之感。一剑虽没听出来,但因对这斯文败类从无好感,神色一凝、眉头一皱,便是道:
「有什么好交代的,我今日就是要带小秋离开这里,谁敢阻拦!」
一剑平日人虽好说话,但练就这门武功的关系,只要一个不爽快,身上带着的无形霸气便会铺天盖地涌上来。陆遥一下子气势便被压了下去,他脸色微微一变,被逼得往后连退两步。
天罗七子随即迎向前来,朝陆遥斥道:「下去!」
陆遥不甘地答了声:「是!」,退到七子身后去。
七子望向一剑,一反方才斥责陆遥的神情,个个是和颜悦色,笑脸盈盈。七子说道:「一剑师弟可否移至议事厅一趟,我们师父有请。」
一剑本想回句「谁是你们师弟!」可又想及他日前已经给老当归磕了好几个响头,名义上都算铁剑门的人,言而无信的事情他办不到,是以那句话噎在了喉头说不出口,梗得他脸色红到发青。
莫秋扯住一剑说道:「我想把事情讲清楚。」
莫秋这么说,一剑便不再坚持,两人被领着往议事厅走。走到一半,莫秋又道:「舅舅,赤霄能不能暂时先借我?」
一剑没有犹豫。「这剑挺沉的。」他把赤霄递给莫秋。
「……你先替我拿着成了。」莫秋低声道。
走入铁剑门的议事大厅,厅上挂着的「天下藏剑」匾额仍是刺目非常。
「天下藏剑,英雄掩剑,怨忿纷消,万世太平。」此乃铁剑门当初的立门宗旨。
然但凡枝叶茂盛便有蠹虫,利益纠葛、争权夺势,一切的一切让铁剑门一分为二,再分为三,若非历任长老坚守门主之位只传嫡系不传旁系的规矩,偌大一个门派早就四分五裂。
莫秋和一剑进来时,太上皇枸杞坐在门主大位上悠闲地品着香茗,彷佛方才的变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大门被最后入内的陆遥关上,淡淡檀香缭绕的厅里已是改朝换代后的景象。
主位上坐着老枸杞,他身旁站着天罗七剑;陆遥走到主位下来左侧的第一张椅子前,那本是已逝的掩剑院院首位子;右侧藏剑院的地盘如今则变成天下院众人,而面貌清纯的陆明赫然站在前头。
太上皇喝了口茶,说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们舅甥俩了,小玉这娃儿虽不是我从小看到大,但我也总算是她师叔祖。没想到她竟连自己的师叔也敢杀,做出此等败坏门风的事来。」
他放下杯盏,瞄了眼一剑拿在手里的赤霄剑,后触及莫秋冰冷的视线,遂清咳了声:「现下已还了你们清白,过去之事也就算了,你们只要循规蹈矩安分一点,铁剑门还是会给你们一处安身之地,不会有人再为难你们。不过,小玉已走,莫秋若一直顶着这少门主身份,倒是有些不妥……」
天下院那头几名低陆枸杞一辈的老头随即开口:「禀师叔,这事我等稍后便会立即昭告门内门外。莫秋本就只是魔教妖孽苏解容所留逆子,既非本门嫡系,自然不能在小玉叛逃后继续居少门主之位。」
一剑一听,整个火了起来,他大吼一声:「放屁!」手中赤霄往地上一击,轰地震碎几块石板。
厅中众人随着那声巨大声响一抖,再闻一剑怒道:「死老头你少拿那种施恩布德的脸孔出来要老子感激,老子是他舅舅,他往后一辈子有老子照顾,不需要你们这些虚伪之辈在那里假惺惺!」
「死老头?」当下有几个老者脸色就变了。「你这无礼野蛮、不修边幅,不知打哪来的乡野莽汉竟敢说我们师叔是死老头!」
一剑还想发火,莫秋却扯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老枸杞又抿了口茶,神色自如地道:「你们能不能走、想走去哪里,也得老夫点头才能作数。小玉她贵为一门之主,老夫实在无法相信她单单为了点私怨就毁了自己苦心建立的一切。莫秋方才在灵堂之上的说法过于笼统,要不,你再将事情始末详细说来如何?」
莫秋开口道:「重师叔祖,您确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将事情摊开来讲?这可不会是太体面的事情。」
莫秋的声音淡凉如水,眼却深沉无边。一剑这时正用力瞪着枸杞老头,并没发觉莫秋这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但四周围的人都看见了,看见莫秋惊慌褪去后,那不像十六岁少年的沉稳气息。
「有何不可?」陆枸杞不以为意。
莫秋笑了笑,露出左边脸颊上那小窝窝。「好,那我就说了。我的确是陆誉的儿子,就算我再不想承认,我身上流着的,还是陆家的血。」
老枸杞看到莫秋的脸后,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他瞪着莫秋左脸颊上的小小梨窝,那个地方、那种笑起来的模样,他仙去的师父——几代以前的铁剑门门主陆无双也是那样!
枸杞老头立即朝底下喊道:「所有人都给我出去,七剑,守住门口,一只苍蝇都不许牠飞进来!」
几名长老交头接耳有些疑惑,但厅上太上皇最大,他的话就是圣旨,是以底下的老人家虽然想听莫秋说那不能摊开来讲的事,可恨在自己没陆枸杞活得那么久,只得摸摸鼻子退了下去。
这次将陆誉赶下门主宝座的功臣之一陆遥,没想到最关键的时刻自己竟然和院内长老一起被撵出议事厅,心中一凛,顿时明白自己被这陆莫秋摆了好大一道。
陆遥经过莫秋身边时咬牙切齿地道:「别以为你可以过河拆桥!」
「遥师兄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呢!」莫秋神色平静。
稍后走过的陆明明朝这暗潮汹涌的两人笑了笑,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表情。
人走干净之后,木门旋被紧紧关起,大厅里只剩一剑、莫秋和老枸杞三人。
然而莫秋也不急着替自己正名,他只是微微抬首望着一剑。
一剑被莫秋带着恨意的眼神看得一窒,伸手想摸摸莫秋的脸,莫秋却是头一偏,与其错开。
「你去找陆当归了?」
「嗯!」一剑点了一下头。不过头才刚垂下去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他赶紧又把头抬起来。「一叶说陆誉扣着你就是要拿你换苏解容和赤霄剑的下落,我找不到苏解容,只找到疯老头……呃……得叫他师父了……」
莫秋将一剑疲惫萎顿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心里忽地疼了起来,但却又牢牢攥住双拳,不让自己对这人心软。
「你拜他为师,所以他把赤霄给你?」莫秋问。
「嗯!」一剑应了声,不敢再点头。晕倒就不好了,他得维持清醒,省得莫秋又给铁剑门这群良心给狗啃了的欺负去。
「你磕了几个响头?」莫秋眼睛红了。
他看见一剑额头上布满狰狞疮痂,那些伤因为愈合得不好,加上方才的激烈打斗而再度扯裂,现下渗出了丝丝血水,沿着眉心蜿蜒滑下。
「忘了。」一剑说道。
莫秋声音哽咽。「可是你可知道我最希望你做的不是这些?」
一剑望着莫秋的眼,感觉莫秋眼底那抹冷漠与疏离,他的心忽地痛了起来,痛得微微皱起眉。
「我知道,」一剑伸手碰触莫秋的脸颊,他眼眶发热鼻头发酸,声音艰涩地开口道:「我知道你不爱我抛下你一人离去。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以后就算是死,我也会死在你身旁。」
「舅舅……」莫秋也伸出手抚住一剑脸庞。
陆枸杞听这两人的对话听得头皮发麻。
他素知这二人甥舅情深,感情好到天天同盖一张被,夜夜同睡一张床。
但这样肉麻兮兮的话就算是当年他媳妇儿还活着时,他也没这么对她说过,可两个男人居然能互摸着对方的脸,深情款款互相凝视,有一个还说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听得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畏寒了!
陆枸杞咳了一声,试图让一剑和莫秋注意到他这个太上皇的存在。可莫秋似乎还没想理会他,径自开口道:
「你知道我在地牢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骨头断了,我拿你给我的那些药丸咬碎敷上,还不敢敷太多,因为陆誉没给我东西吃。后来药丸吃完了,我便抠墙上的青苔,青苔抠完了,我就舔地上的泥水。对了……」
莫秋突然笑了起来。「我还吃了两只耗子。」
一剑看着莫秋的笑,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莫秋这是在强颜欢笑,还是真的庆幸自己能抓到耗子果腹。
因为幼时的遭遇,莫秋什么也不怕,唯独怕肚子饿、怕没东西吃。
他想起那年发现饿得皮包骨,为了两片小肉干朝自己喊着「我饿、我饿、我饿啊」的孩子,心里的酸楚便无法遏抑地涨满胸口。
因为一个决定而使莫秋受了那么大的苦,一剑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他眼里满是泪水,强忍着鼻酸,不愿落下。
然而当莫秋凝视着他,眼里带着浅浅的怨,轻轻说了句:「舅舅,我恨你了……我真的恨你了……」
他闭上眼,灼热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
老枸杞实在等这对甥舅等了很久,铁剑门里从来没人敢给他脸色看,也没人敢无视他的存在。可就延陵一剑当了第一个,而后他外甥成为第二个。
就在他龙颜大怒,重重地将茶盏放到几上时,莫秋终于将目光移回他身上。
然而即便对着盛怒的老枸杞,莫秋也没有如他人般惶恐戒慎,他只是神色有些不悦,眸中些许不满地回望老枸杞。
一剑又摇晃了几下,他气力皆竭,已是强弩之末。
莫秋心里着实是怨着这人的,但身体却在他没反应过来之时便立即抓住一剑,将他带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还是舍不得这个人啊,即便这个人那么对他。
莫秋一面温柔地拭去一剑脸上的鲜血,一面冷淡而平稳地对老枸杞说道:
「陆小玉天生体弱多病,早在南城养病那会儿就死了。陆大誉该是那时就看上了苏解容,所以男扮女装回铁剑门,一人分饰二角,对外说自己留下令牌失踪,再以陆小玉的身份接下门主之位,后招赘苏解容入铁剑门。」
陆枸杞当下觉得晴天霹雳,没想到莫秋一开口,说出的竟是这样惊人的事实。
可莫秋没理会老枸杞那瞠目结舌嘴巴开开的丑样,继续说道:「可苏家终究需要子嗣传承香火,陆誉和苏解容两个都是男人,能生个屁!」
莫秋这屁字咬字极重,一剑寻回莫秋后原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被莫秋摸着摸着脑袋也逐渐昏沉,突然让莫秋这么一喊,垂着的脑袋又猛地抬了起来。
莫秋默默伸手,将疲累的一剑拉过些许,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莫秋说道:「后来苏解容看上了我娘,陆誉只得允苏解容娶了我娘,但他那人心胸狭隘,当发觉苏解容最后心中只容得我娘一人时,便因爱成恨棱辱我娘,最后有了我。」
一剑原本怕自己的力道会压垮莫秋的肩头,所以只放下丁点力道在莫秋身上。可后来听着这人平稳的声音,闻着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便渐渐地失去控制,慢慢地完全靠住莫秋,睡了下去。
莫秋抚了抚一剑杂乱纠结的黑发,继续说道:
「当年他替我取名『漠秋』,便是不认我这个存在。若非后来他要借刀杀人铲除我和舅舅,再将我囚入密室石牢十数日,我也无法从他口中套得这些。
陆枸杞听完,又拿起几上的茶盏想喝点茶,但没料盏内已空,只好又放回原处。
他带有深意的眼神朝莫秋看去,道:「你该知道即便对老夫说出这些,老夫还是不可能冒险替你正名。若让天下人知道你是大誉和延陵一花所生,对铁剑门影响实在过鉅。」
莫秋淡然一笑,点头。
老枸杞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笑容,原本就满是褶子的脸瞬间像被揉成一团的宣纸似的,皱得可怕。
「这么吧,」枸杞老儿从怀中掏了块如指长宽的玄铁铁片给莫秋。「你的身世不能公诸于世,是铁剑门欠你的。老夫年事已高,也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藏剑院院首令牌如今就给了你,算是老夫指你为下任院首,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也好好安分同你舅舅在门内待下。把赤霄剑交出来吧,等门内长老商议妥当,你再帮他们推举下一任门主重整铁剑门吧!」
老枸杞的意思算是很明白了,以院首高位换得莫秋的闭嘴,适合的门主人选早有底定,他会从自己中意的徒弟中挑选。
莫秋将院首令牌收了起来,说道:「赤霄剑是我舅舅以血汗重铸,拿性命所换,我不会让任何人打这把剑的主意。」
枸杞老头脸色一变,喝道:「你已经收下令牌,岂能出尔反尔!」
莫秋道:「铁剑门欠我的!这可是你方才所说,重师叔祖若要将院首令牌收回去,我想这才叫出尔反尔。」
「你!」陆枸杞没想到这小子阴了他一着,当下气得七窍生烟。
莫秋轻轻勾起嘴角,左边脸颊上的那个窝窝看起来不再是天真单纯,而是另一种清魅蛊惑。「再者,重师叔祖是不是忘了,门内规矩是门主之位传嫡不传长、传内不传外。左执门主令牌,右握赤霄宝剑,唯陆家长子嫡孙可号令铁剑门。我既然是陆誉所生,也是他唯一的血脉,您又何需再议什么人选,重整铁剑门?
或者,重师叔祖没指望我能领好铁剑门,想将我这身世不明不白的晚辈逐出铁剑门?可您说,要那时我嘴巴一个不严,将前门主甘愿雌伏男子身下,又因妒成恨奸淫他人ℚi子,再为毁灭证据亲手弑子之事传出……到时,铁剑门在江湖上还有无立足余地吗?」
「你竟敢威胁老夫!」陆枸杞一掌拍到几上,他从未如此愤怒过。
这时一剑靠在莫秋身上已然沉沉睡去,饶是陆枸杞发出这么大的声响,他却连醒来的迹象也无。
「莫秋不敢。」他有恃无恐。「只是就事论事。」
老枸杞气得额边一跳一跳,他冷冷说道:「你手握赤霄,就算不论出身,的确也已经比他人更有资格登上门主之位,但坐是坐得上,坐得稳不稳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便敢威胁老夫,即便让你上位,但没有能耐统领铁剑门,你的下场只会比你父亲更凄惨。」
枸杞这番话一出,莫秋心里便有了个底。他削弱些许气势,说道:「莫秋诚心求教,但请重师叔祖指点一二。」
枸杞老头重重哼了声,沉声道:「为了铁剑门几百年基业着想,老夫就退一步。但,也仅此一步。若你能在三个月内将你父亲擒回铁剑门受审,并取回门主令牌,老夫就承认你这个门主。」
「君子一言。」莫秋垂下眼眸,嘴角带笑。
「快马一鞭。」陆枸杞老大不悦地回道。
「只是,您承不承认我是一回事,铁剑门不可一日无主,重师叔祖先该想想下一步要怎么做?」莫秋脸上那笑容突然放大,天真烂漫得就如同邻家稚气少年。
他脸上算计缓缓褪去,眼神干净无垢,简直让人无法将方才咄咄逼人之人与现下的他联想起来。
「你——」老枸杞从来没见过这么得寸进尺的晚辈,短短几刻间的谈话,他已经生生被气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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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的伤很重,那日说是在莫秋肩头上睡着,还不如说是昏厥比较恰当。否则照他那性格,哪会在莫秋面对陆枸杞这劲敌时睡得不省人事。
一叶得知一剑昏迷数日便立即领了大夫来探,大夫说一剑是心力衰竭才沉睡不醒,只要好好休息,不久后便会自己醒来。
知道一剑无大碍,一叶留下一堆珍贵药材后就走了,陆誉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他们明白日后若要安枕,还必须擒住这人才成。
一剑与莫秋仍是住在原本的小院里,每日无论再忙,早中晚莫秋都会亲手为一剑熬药,待慢慢喂完他,才会出外忙自己的事去。且因为院子外头有一剑带来的那十二名武功高强的灰衣侍卫守着,莫秋也不怕自己不在的时候一剑有任何意外。
一剑足足睡了七日才醒,他才醒来,莫秋便告诉他自己已继位成为这任铁剑门门主的消息。一剑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心中的震惊全写在脸上。
莫秋知道一剑心里怎么想,面对一剑惊愕的脸,他本想摆出冷淡的姿态抗衡,但嘴巴却不由自主地为自己解释起来。
他说:「铁剑门的规矩,门主之位只传长子嫡孙,这块肉既然到了嘴边,不吃便是笨蛋。」又道:「小舅舅也赞同我拿下铁剑门,更何况日后重建赤霄坊需要诸多助力,铁剑门在江湖上立足已久,有了它,便什么都不成问题。」
说完,莫秋又懊恼了。明明在一剑昏迷时还想着等他醒来要如何对他冷淡云云,可真见了他的脸、望进他的眼,那些东西又烟消云散了。
「算了!」莫秋恨恨想道。每回看到这人总是心疼都来不及,哪还记得要气他哪些哪些!
一剑想了好半晌,才点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若能在铁剑门里有番作为,日后帮着重建赤霄坊,这也是不错。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舅舅不会阻止你。」
接着莫秋端来药让一剑喝下,一剑大口把药灌进嘴里,而后顿了一下,两颗眼珠子朝着莫秋上下转,看过来又看过去。
「怎么?」莫秋把碗放到桌上,回到一剑身前。他摸摸自己的脸、抚抚自己的衣,稍嫌无措地问道:「盯着我做什么,穿这样很奇怪吗?」
「啊?」一剑有些疑惑地抬头,而后道:「不,不是这个。」
一剑望着莫秋苦思了好一会儿,面对这样的沉默,莫秋真是焦急不已。
直到最后一剑才以拳击掌,大笑了声喊道:「我晓得了,小秋你又长高了是不?难怪我看来看去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这年纪的孩子身子板本就不要命地往上抽,再拜小七那些灵丹妙药所赐,如今站在一剑眼前的莫秋已然不是当初他们相遇时那般纤细易折、弱不禁风的模样。
莫秋脸上的稚气淡去,原本丰腴白嫩的脸颊也消瘦许多,那对翦水双瞳在几经淬炼后,柔弱悲伤褪去,换上了淡淡从容与点点骄傲。
莫秋的确该骄傲,一剑想。走过一路风雨,咬牙不被打倒,苦撑着不肯低头,才得砥砺成如今璀璨耀眼的模样,不只莫秋自己骄傲,连一剑也为他感到万分骄傲。
只是除却这些以外,莫秋也出落得更美了。他眉目如画,眼璨如星,原本无邪无瑕的容貌并没有因为急遽拔高的身形而走样,反而因为少一分青涩稚嫩、多一丝清冷神采,顿化琼林玉树之美、倾城无双之姿。
他黑发以白玉冠高高束起,露出白皙俊秀的脸庞,一身月牙色锦绣长袄,衣摆袖口精工纹上烈焰暗花,如同一团冷火围绕,衬着他淡漠又傲然的神情尽是风流。这么样一个人物,连一剑看着,都几乎要为其蜕变着迷。
莫秋可是打出生开始就没被一剑拿这么热切的眼神盯着看过,饶他脸皮再厚,也受不了对方的灼热目光。
莫秋忍不住脸上烧热,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发窘说道:「我是又长高了一些,不过我本以为你不会高兴我突然长这么多。」
「你多壮实些身子就多好些,舅舅怎么会不高兴!」一剑大笑。
其实一剑在遇上他之前,从来就没喜欢过男子。莫秋明白晓得这点,才会害怕自己倘若越长越大、越来越不像一剑所喜欢的那种小鸟依人,会被嫌弃。
不过……莫秋顿了顿、想了想,跟着又漾起带着满足的浅笑。他低声说:「嗯,舅舅的确是永远都不会同我计较这个的。」
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一切。无论那人将来变老变丑、疾病残衰,对他的喜爱都只会随着岁月增添,而更加深远。
莫秋明白了一剑的心意,那些之前纠结于心的愤恨顿时尽数化去,他的笑越来越深,眼底光芒也越来越璀璨。一剑有时实在跟不上莫秋转来转去的心思,他虽不了解莫秋为何而笑,但见莫秋开怀,自己也开心了。
一剑倏地掀开棉被下床道:「来,让舅舅看看你比舅舅高了没!」他心情愉悦地下地,谁知才站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莫秋发觉一剑脸色整个褪得死白,急得连忙扑来将一剑搂住,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往床上放。
「小心些,你身体还弱着,别急忙起身!」莫秋怒斥。
「欸,你力气也变大了!」一剑既感动又欣慰,忍不住哈哈大笑。「还会骂舅舅了!」
莫秋横了一剑一眼,本想骂人的,可最后还是不忍,遂嗔道:「我还差你大半个头,要这么快就长得比你高,那还不成妖怪了!」
一剑开怀大笑。「说得也是!」
一来一往间,所有烦心事都被抛开不复回。莫秋让一剑躺好以后,看一剑满脸笑容的模样,心里一动,便也顺势窝到一剑身旁,偎着这人躺下。
莫秋试探问道:「舅舅……如果我以后真的长得像你一样高、一样壮,你也会喜欢吗?」
「不管小秋长成什么样子,舅舅都喜欢。」一剑笑声爽朗,虽中气不足声音有些虚乏,但听得出来他这大病初愈的人今日真是很开心。
一剑老是这样,明明没什么目的的话语、明明就只是这么未经修饰地说出,然而却总是让莫秋心里听得一荡又一荡,眼眶热心里酥起来。
莫秋突然一个鹞子翻身,狠狠压住一剑,跟着低下头便朝他嘴上用力啃了去。
一剑双唇丰厚、尝起来又软又韧,香软酥滑,莫秋一含入了嘴里便不想放开。
一剑被吻得气喘吁吁,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着一件亵衣,松脱极易,莫秋的手轻而易举地钻入他怀里摸啊摸地,摸得一剑都有些受不住。
莫秋灼热的指尖轻轻滑过结实的胸口,他一边和一剑的舌尖纠缠,一边喃喃说道:「好久没这么摸了……舅舅你的皮肤还是这么滑腻顺手……真是好得想叫人咬上几口……」
莫秋说着还轻轻在一剑|乳首拧了一下,一剑忽地一颤,莫秋感觉一剑下半身与他相贴的部分,微微地硬了。
「这样舒服吗?」莫秋手指在一剑胸膛上画圈,而后朝着那颗樱红点了点、揉了揉,他带着情yu的嗓音有些沙哑,边亲边问着。
一剑觉得莫秋这口吻简直像在调戏大姑娘,他的脸一红,翻身想要将莫秋给压回去。可惜无论如何扑腾,却还是因为气虚体乏而翻身不能。
一剑最后累得大口大口喘气,但却没料到这般嘴巴大张实在危险。
莫秋当然不会放弃这么个机会,他灵滑的舌头伺机闯入,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便深深侵入了最深处。
莫秋的舌几乎是从咽喉处缓缓往外舔舐摩擦,吻得那么深,瞬间让一剑感到微微作呕的不适,然而伴随着那种感觉,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酥麻萦绕喉际,有些痒有些难受又有些愉悦。莫秋的撩弄,总是让一剑无法自持。
莫秋卷起一剑的舌头,重重地吸吮到连自己也发疼的地步,他难以控制自己,只想更多更多地,从一剑身上感受那所有会叫他疯狂的部分。
放慢动作,爱抚般地与一剑纠缠,在碰触到舌根下的柔软时听见一剑喉间发出含糊低吟,感觉自己也有些难耐,两人胯下的灼热也越来越烫。
莫秋放缓动作一点一点地慢慢舔,原本流连在胸膛的手也缓缓移到一剑下身。
一剑被莫秋吻得晕晕呼呼,不但喘不过气脑中一片空白,更是除了对方以外,什么都无法去思考。
每回莫秋扑上来时总是又亲又咬,凶猛得像想将他整个吞下腹似的,一剑这时候总是想,这孩子是不是又没吃饱了,咬他舌头的那股劲就像在嚼五花肉般的用力,还吸得啾啾响,彷佛尝得很欢快似的。
莫秋探入一剑亵裤底下的手缓缓抓住那根灼热,上头的舌尖从上颚齿列部分一个用力摩擦,往后探到嘴内不可知的深度。
一剑则是一手握住莫秋的分身撸动,一手揉了揉莫秋的半边臀瓣,而后Сhā了一根指头进去。
莫秋轻轻哼了声,离开一剑的唇,窝在一剑肩膀处,细细喘息。
他抚弄着一剑的热块,感觉浑身像是要被烧融了一般。一剑前后侵犯着他,指尖寻找着他体内最为敏感那处,被碰触到时他耐不住地拔高声音叫了一声,一剑的指腹便使劲暗揉,惹得他的呻吟都颤抖起来。
莫秋扭着腰,浅浅地往一剑握着他的手里撞,那类似菗揷的动作也因为眼前这个是他妄想了许久的人,而渐渐地把持不住,加快起来。
莫秋难耐地喘息,握着一剑分身的力道也加重许多,他一手撸着一剑的茎部,一手捏着囊袋里那两颗圆球不住动着。
一剑的气息越来越乱,喘息也微微变调,常有压抑不住的低沉呻吟浅浅溢出,听得莫秋浑身燥热,几次都差点泄了出来。
「……舅舅……舅舅让我摸摸好不好……」莫秋在一剑耳边呢喃着。
「摸……摸什么……」不是在摸了吗?一剑昏沉沉地想。
「你腿张开一些……」莫秋含住一剑的耳垂轻轻咬了咬,而后将舌头伸进耳洞里一舔。
「嗯……」一剑的呻吟带着鼻音,微微将双膝敞开了些。
莫秋的手沿着囊袋抚下,指尖在会荫部分抚了抚,一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他微微皱起眉头,在莫秋体内进出的手指也缓了下来。
莫秋的手指因为沾了一剑的东西而湿润非常,几乎没有阻碍地便滑到一剑从未为他人打开过的秘所之前。就在他往那垂涎许久的皱褶压了压,想要强行叩关而入之时,一剑察觉莫秋的意图,整张脸瞬间爆红。
一剑猛地把莫秋整个人翻过来压住,三两下将原本就已经褪得差不多的亵裤拉下,大大打开莫秋的双腿,而后坚硬灼热的凶器狠狠往上一捅,整根没入莫秋紧窒的体内,用力抽动起来。
「啊——」莫秋失声叫了出来,他被这猛烈的动作顶得呻吟不断。「舅舅你……慢、慢点……太快了……啊……」
一剑没有理睬莫秋的抱怨,被他压在身下的莫秋虽不断喊着慢一些,可秋眸带泪,眼角含春,神情如怨似嗔,微张的口里还能看见那鲜红小舌轻动。加上他上身衣衫整齐,下身却被扒得精光与一剑交合在一起,那淫靡的景象一剑要停得下来,就真不是个男人了。
奋力地往莫秋身上顶,被紧窒的内壁牢牢裹覆,每回退出时底下那张小口彷佛不肯放似地绞着,弄得一剑难受却又万分舒服。
莫秋的内壁突地痉挛起来,紧得一剑闷哼一声。莫秋呻吟一声弓起了身子,一道白浊喷洒在自己和一剑身上,光是后面被侵犯就让他难以忍耐地射了出来,灭顶的愉悦令他浑身虚软,接着又被一剑抱起来坐在他腿上,用力地穿刺。
柔软的内壁微微地收缩着,就像如今瘫在他身上软若无骨的莫秋一般,一剑抱着无力反抗的他用力往上顶了许久,最后终于低吼一声将浊液尽数射入了莫秋体内。
「嗯……」莫秋蹭了蹭一剑的脸颊,慵懒地抱住一剑,轻轻地在他耳畔呼气。
一剑的脸红了一下,仍然深深埋在莫秋体内的东西,又因为这么一蹭,而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第五章
两人分开后,虽浑身黏腻,但还是搂着彼此。
因为一剑仍是有伤在身,莫秋身上的伤也还没好全,所以即便莫秋多想再亲亲抱抱一剑,仍是得忍下来。
一剑拨了拨莫秋因为汗湿而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温柔得凝视着他。
莫秋突地动情,探头吻了一剑肿成羊肠似的嘴唇,才又躺回原处。
一剑干完体力活后疲惫袭来,眼皮又有些沉了。
莫秋柔声说:「想睡就睡。」
一剑的确是困得不得了,可还撑着不肯倒。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起码也得烧些水让你沐浴净身,否则这样不舒服。」
「不打紧,你先睡,我想先抱抱你,水待会儿再去烧就成了。」
听得莫秋这般说,一剑坚持不了多久,一会儿便传来了小小的鼾声。
莫秋搂着一剑好一会儿不放,听着一剑沉稳的呼吸声,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在这人清醒之前,自己每天都想着要如何对他,让他后悔他当日所做的一切。毕竟石牢那几日的折磨是他挥不去的梦魇,让他差一点便撑不下去,入了黄泉。
可是……手搭在一剑柔韧的腰上,想着这人的腰明明就这么细,方才是哪来的气力打椿似地拼命猛往他身上撞。
这人……是深爱着他的……一剑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怎能因为这人视侠义二字多过自己与他的性命,便迁怒于他。
一叶那日来时,将一剑如何下跪求剑,最后急到呕血昏倒的事情说了。
他当时是冷着脸送一叶出去的,一叶那时还边走边喊他是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可后来当他回到房里看见面容苍白憔悴,依旧沉睡不醒的一剑时,心里高筑的墙便崩塌了。
他怎能恨他……
若是要这人背弃一生坚持的侠之大义,这人也不会是他所喜欢的,那刚正不阿、择善固执的延陵一剑了……
「好吧,我原谅你了。可以后不许有下次,否则我绝不饶你。」莫秋轻声说。
许久之后,莫秋才放开一剑,下床清洗了一番。
沐浴过后,他仍不忘拧了条干净的巾子回来,替一剑擦拭。
然而为这人换上洁净衣衫之时,不小心瞥过他细腰窄臀的眼,为自己引来了一阵口干舌燥。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莫秋深吸一口气,回到床上紧搂一剑。
反正他们还有许多时间,绝对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只是……
莫秋感觉自己硬梆梆的下半身抵着一剑。
希望明早起来不需再次洗裤子,他可真讨厌早上得蹑手蹑脚去井边打水洗衣。
◎◎◎◎◎◎◎◎◎
一剑又休息几日,在莫秋的悉心照料下,内伤也已经好得差不多。
这天午后他坐在屋檐下的石椅上,被冬阳晒得昏昏欲睡。
他记得自己方才原本练了套拳法,只想着坐下来休息片刻,却没想到被晒得好生舒服,浑身没劲了起来。
已经很久没过过这种悠闲的日子了。陆誉走后莫秋接下铁剑门,一叶的天香楼又没事,他自己则受了内伤被吩咐不许太过操劳,于是便这么晃悠晃悠地,除了吃喝拉撒睡,啥也不用做,成了闲人一个。
一剑差点睡着的时候,莫秋走进了小院。他瞧一剑懒洋洋像只大狗晒太阳的模样便觉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
一剑睁开眼,看着莫秋从怀中拿出一块指头宽的玄铁铁牌,系到他的腰带之上。
「你给我绑这啥东西?」一剑摸了摸铁牌。
「舅舅你是不是很喜欢藏剑小楼收藏的那些绝世名剑?」莫秋笑了笑。
「啊,你怎么知道?」一剑讶异地道。
莫秋并不解释,只是慢条斯理地说:「这是藏剑院院首令。有这东西,你便是藏剑院的主子,小楼里的兵器你想怎么看怎么摸都成。陆枸杞不想管事,所以将这东西丢给我,我知道你会喜欢,便拿来给你。」
一剑双眸一亮,已经够大的眼睛又睁得更大,喜不自胜地抚着那块铁片。
「只是……」莫秋顿了顿。
「只是什么?」一剑分了一点心问,注意力还是放在铁牌上。
「我在铁剑门内根基尚浅,天下院和掩剑院还稍微使得上力,可藏剑院完全没我的人,这么让你接下令牌实在有些冒险。天罗七剑和他那些徒子徒孙也不知会不会欺负你……」莫秋犹豫地伸出手,又想将院首令拿回来。
一剑大手一盖,连忙将令牌盖住,瞪大眼睛说道:「俺怕了他们不成。」
莫秋原本是逗着一剑玩的,见他这认真模样差点便笑出来。他连忙皱起眉,严肃地道:「没错,铁剑门以武立门、以武服人,那些人说不听,舅舅你尽管打,打到他们爬不起来,那些人就会服你了。」
莫秋补了一句道:「不需给陆枸杞留面子。」
莫秋一没了笑,脸上便没了光彩,一剑见他皱眉时神色些许憔悴,这些日子自己吃得好睡得好,这孩子却三更天还没亮就去处理陆誉留下的烂摊子,想及这些,他便心疼了起来。
一剑不忍地说道:「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很辛苦,怎么不跟舅舅说?是底下人不服你,还是那些老头找你麻烦?」
莫秋想及接下门主位子后,三院几名长老暗地里反他,连底下弟子也对他不恭敬之事,心情骤地沉了下来。
他眼底寒光闪过,轻哼了声道:「不急,日后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服服帖帖。陆誉都被我弄下来了,更何况他们几个虾兵蟹将。」
一剑直言道:「若不开心,我立刻带你离开。铁剑门不过方寸之地,外头天大地大,没必要受那些鸟气!」
莫秋神色中透露一抹狠绝。「不,从哪里吃了亏,就要从哪里讨回来。我要不做到将铁剑门放在手里掐圆捏扁都没人敢吭声,就枉费这些年所受了的!」
一剑一愣,望着莫秋冰冷肃杀的神情,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的面貌与陆誉重迭在一起,成为他不认识的人。
莫秋似乎从石牢内出来后就变了,眼神变得更锐利,神情变得更冷漠。一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莫秋眉弯弯、眼弯弯的笑,是什么搁在莫秋的心头,让他汲汲营营于报仇雪恨,忘了舒心展怀?
一剑略微忧心地凝视莫秋,莫秋察觉一剑的眼神,不由得偏过头去,嗓音沙哑地道:「舅舅,你别这样看我。」
一剑那双眼睛太过澄澈,干净得几乎只稍这么一望,便让他内心的骯脏污秽无法遁形。
一剑肯定不知道自己正做着什么事吧!
明明憎恨陆遥,却仍与其虚与委蛇、假意周旋;还有那曾被陆誉看作心腹栽培,心机深沉、吃人不吐骨头,却貌似无辜的陆明明……
这两个人如果好好利用,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他的左右臂膀。情爱是把双刃剑,陆遥当初会因此伤他,他也就能让陆遥反过来死心塌地帮助自己。
只需要一点饵……
陆明明亦是……
莫秋想着,想着想着……希望这些事,一剑永远不会知道。
◎◎◎◎◎◎◎◎◎
一剑隔日一早起来,莫秋又不在了。看着莫秋整齐迭好放在矮几上的衣裳和那块玄铁令牌,他将令牌拿在手中握了握。
这么块小小的东西却是铁剑门三分之一势力的象征。其实他还是明白莫秋苦恼着什么,这些日子莫秋分身乏术,自己是唯一能帮他、也是他所信任的人,但却因惦记着自己身上的伤,而不愿开口让自己为他分担烦忧。
一剑着装完毕,背着赤霄剑踏入藏剑院。
不是莫秋不开口,他便不懂得怎么做。
反正他就打定主意三天两头往这处跑,这么一来藏剑院里的人忙着对付他,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找莫秋麻烦。
这会儿,天还蒙蒙亮着,昨夜刚下了场小雪,鹅绒般的雪花松松散散堆在路上。一剑踏着雪慢步往里头走,天地间彷佛苍茫一片,令他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这时辰虽还算早,但已经有名少年弟子在藏剑小楼前扫雪。
对方扫着扫着,转过身来看见一剑,吓了一跳,但立即靴尖朝扫帚柄一踢,将扫帚立了起来,指住一剑,横眉竖目地道:
「老贼,你来此做甚?」
「老贼?」一剑眉头跳了两下。
老就算了,自己年岁的确不小,可这贼字打哪来的?他延陵一剑自问行事顶天立地、作风光明磊落,可从没做称得上贼之事!
倒是这小子,之前天罗七子到小院闹事时,莫秋曾指着一个喊得最大声的人说那是七子最得意的徒孙,仗着自己资质好、武功高,从小就爱找他麻烦。
那时一剑忙着应付天罗七子没机会教训这小子,如今莫名其妙又被拿着扫帚指,就算今日不是来吵架的,也都一把火烧了起来。
一剑脸色一沉,道:「你小子什么名字,报上名来,老子不打籍籍无名之辈。」
「藏剑院陆丁丁!延陵一剑你既无才干又没能耐,我师祖师叔祖每个都比你强,哼,你想要坐上院首这位子,先打倒我再说!」陆丁丁口气狂妄,举着扫帚便往一剑袭来。「今日要你尝尝我的厉害,延陵一剑,看招!」
陆丁丁本想先发制人一举拿下一剑,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竹扫帚最前端轻轻碰到一剑胸口时,突然有股强大的真气铺天盖地朝他轰了过来,震得他连人带扫帚飞到几丈之外,摔得七晕八素爬不起来。
一剑哼了声,走了过去。发觉那小子抓起扫帚还想再打,一脚便朝帚柄踩去,当下入地十分,雪地下的石板子路也发出碎裂声响。
这些年多亏铁剑门,才让延陵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一剑可不是个没脾气的,平日硬忍着不去想也就算了,遇到这么个没头没脑前来挑衅的,再忍下不发作,那算是叫人看软了去。
陆丁丁「呜喔、呜喔」地叫个不停,最后竟抱住一剑的脚,狠狠朝他腿上啃下去,死活都不肯松口,痛得一剑直皱眉。
「打不过就用咬的,你小子属狗的吗?」一剑抬起脚抖了抖,想把陆丁丁抖开,但丁丁的牙就是发狠死咬入肉里,怎么甩也甩不掉。
远处突地传来阵阵惊呼声:「院首师弟手下留人啊!」
这时十来名少年簇拥着天罗七剑,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他奔来,踏得雪地都微微震动。
「丁丁,快放开你师叔祖,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以下犯上,这像什么样!」
一剑先是听得院首师弟四字,又听到师叔祖三字,眉头当下又跳了好几跳。
丁丁松开他的嘴,大声喊着:「师叔祖你们别过来,我今天一定将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不敢妄想控制咱们藏剑院!」
「可我已经打倒你了,你还不服?」一剑甩着脚说。陆丁丁嘴巴随离开了,可手臂还是把他的小腿抱得死紧。
「不服!」丁丁抵死不认。「要不是方才我太大意,突然被一阵怪风吹翻,你早就成了我手下败将!」
「那不是什么怪风!」一剑说。是护体真气!
天罗七子等人赶到当场正要靠过来扯走丁丁,一剑一掌挡住他们,宏亮的声音铮铮响起。他朝底下道:「那就再来!」
一剑抓起丁丁巧劲一抛,让对方稳稳落定雪地上。「铁剑门以武立门,以武服人。你小子有胆识,弱成这样还敢找我打。你想打,我就奉陪,不打到你心服口服,老子就不叫延陵一剑。」
天罗七子可见识过那日一剑以赤霄剑法与陆誉对决的情景,手持赤霄,这人便化作一团焰火,连陆誉都只能勉强与他打成平手,更何况陆丁丁只是个十几岁,根本没多大能耐的少年。
陆丁丁不知死活地朝一剑攻去,天罗七子就凄惨地大叫一声,一剑被这七个老头给吓了一跳,稍微分神,冷不防就被对手打了一掌。
当下砰地一声,丁丁再度往后飞出数十尺,撞到藏剑小楼的阶梯后整个人倒栽葱翻了过去,ρi股向上脑袋在下,看得一剑噗了声笑出来。
但一剑随即又想到比试当中这么取笑对手着实不该,立刻又努力肃整面容,正色说道:「陆丁丁,你服了没有?」
陆丁丁挣扎几下站了起来,抚着差点折断的脖子吼道:「没有!你会妖法!吹大风把我飙开了!」
「欸……」七剑当中有人掩面,道:「孩子啊……那是护体真气……内力的一种……」
「噢……」丁丁疑惑地眨了眨眼,既然师祖那么说了,那就真不是妖法了。他背一挺直,跟着不怕死地又朝一剑攻去。
天罗七子本来怕这徒孙会有意外,但横看竖看一剑都只守不攻,最后甚至干脆收起护体真气,只借力使力将丁丁自己往地上摔,他们放下了心,便也冷静下来。
师父陆枸杞闭关冥想武学剑法去了,临走前曾说不论莫秋这小鬼门主将院首令交给谁,他们一律可反就反、想打就打,打得赢那只管夺回院首令,可打不赢,就自个儿认命。
当今日收到这些孩子的消息,说是延陵一剑来了的时候,他们七个就知道师父闭关前为何会说那番话了。
若是现任门主派他任何一个手下来,院内哪个弟子夺了,便能成为下任院首。
可若延陵一剑来,他们便得认命。
丁丁不肯甘休,一剑耐心十足,还真肯陪着小辈打。
每让丁丁跌一次,一剑便会喊道:「陆丁丁你服了没有?」
「没有!」丁丁总是吼回去。「没有,没有没有!」
直到摔了几十次,气焰都被摔没了,丁丁萎在地上爬不起来,鼻青脸肿脑袋都蔫了,他挣扎了两下,待一剑又问道:「陆丁丁你服了没有?」
丁丁吸了吸鼻子,才用憋屈的声音道:「我服了……」
七剑身旁有两个孩子连忙冲了出去,将败阵的陆丁丁扛了回来。可一个倒了,却没有让其他的心生胆怯。
重师叔祖有令,谁把院首令抢回来,谁就可以当下一任藏剑院院首,他们是很想在七个师叔祖面前为自己的师父争光啦,可当一剑这个武功高强的绝世高手站在眼前时……他们眼睛闪烁着光芒,想着死掉也没关系,真想上去和那人过个几招。
陆丁丁之前已经常和师叔祖去这任门主的院落和一剑交手,真是不公平,也不知同这高手打过几次了!
少年们面露恳求之色,用小鹿般圆滚滚的大眼殷殷期盼地望着天罗七剑,七剑也明白能和高手过招对这些孩子而言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遂点下头。
十几个孩子欢呼了声跃向前去,将这些年所学全数施展出,对着一剑轮番猛攻。一剑觉得纳闷,怎么打服了一个,冲上来更多个?
他疑惑不解,跟着拆招格挡,望向七剑,只见那长得差不多一个样、通通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白麻长衫仙风道骨似的老头们,个个是含笑慈蔼地看着他。
一剑被看得鸡皮疙瘩全起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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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人以武会友实属常事,重英雄、惜英雄,一番切磋后化敌为友更不在少数,可一剑怎么也没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和藏剑院一干人等身上。
从第一天打到第三天,第四天因要给湘门的一批兵器严重落后,众人休兵。
天罗七子带一剑至剑庐看他们的弟子铸剑,可明明整个剑庐数十个人仓惶赶制,连那些使尽吃奶力气拉着风箱的小鬼也被炽烈的火炉烤得浑身红通通,这七个师祖级的人物却彷佛无事人般退得老远,抚着心爱的胡子,怕一把山羊胡给不慎烤卷了去。
一剑看不过去,走了过去拍开几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孩子。
「风要大,力要够。炉火烧至最旺,才能精纯。」他说。
炉火不纯,不管用上多上等的铁材,那锻出的剑也会差上一分。一分在高手过招间便是生死之隔,藏剑院用这些小子来拉风箱,未免有些欠虑。
一剑暗蕴内劲,双掌各朝两处风箱一拍,两座大炉内炙焰立起,几到炉火纯青之境。剑庐内的中年弟子见着一剑所露身手,全是惊讶非常。
「还不叫人!」七子中有人遥遥喊道。
顿时剑庐内「师叔、师叔祖」之声四起。
七子又道:「你们这个师叔可是当年名震一时的赤霄坊当家,手中曾出无数名剑,锻剑技法之高,就吾等所知普天之下尚无人能及。」
七子这般说,不只是他们的徒弟了,连那些个少年也都收起懒散姿态,万分崇敬、仰慕地望着一剑。
「瞧见他背上本门镇门之宝赤霄宝剑没?据说这把震古铄今的名剑当年被你们当归师叔祖断为数截,最后轻而易举便给你们师叔重新铸好,你们师叔如此精通铸剑之术,你们若能向他讨教一二,定是受益无穷。」
七子说罢,一剑只觉剑庐内数十双映着炉火光芒的眼睛看着他时,简直叫作炽热非凡。
「赤霄宝剑耶……」有人声音都兴奋地颤抖起来。
「好厉害啊……」
「师叔!」有名头发半黑的中年男子举起他手中锻到一半的四尺长剑恭敬递来,说道:「师侄恳请师叔指点指点。」
「欸?」一剑有些懵了。
他突然忘记自己当初来藏剑院是为了干嘛。
好像没多久前身上才吊着几只小猴子,其中一个往他眼窝揍了一拳,现下还青着,怎么这会儿又有人毕恭毕敬地请他打铁铸剑了?
既然对方有礼,一剑自不会扭捏,他接了剑抡起锤子叮叮咚咚地打起来,几个时辰下来,夜黑剑成,一把分金断玉的利剑出炉,随后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之热切、情绪之激动……
一剑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反正比那慈爱的七老人还令他冒汗便是……
后来,在剑庐待了几天,天罗七子又将他带去藏剑小楼。
一剑一入小楼,眼就亮了。这时天罗七子还说了些有的没的,什么乌铁牌便是藏剑小楼的钥匙、楼中藏剑院首可任意取用之类的,他完全没听进去。
一剑望着四面剑墙流口水,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最后甚至把木桌挪来当踏阶,站到上头去踮着脚尖一把一把地看。
啊啊……工布啊……水心啊……白虹啊……青霜啊……
「他奶奶个乖乖隆地咚……」一剑张大嘴喃喃念道。
他能在有生之年阅览众多名剑,这是烧了几辈子的香才能有的好运啊!
真是马上就死了也甘愿!
一剑握拳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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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打误撞让藏剑院上下对他好了起来,一剑最后把这事告诉莫秋时,莫秋显然并不意外,他笑着看着一剑,只说:「舅舅你帮了我好多。」
一剑搔头略赧,接过莫秋伸来的手,将人抱进怀里。
一剑有时也会想自己如何幸运,得到了这么好的一个人。若不是一直惦记着这个人,或许早在多年前被陆誉一剑扎入心窝、掉落隆冬冰冷的奉天河时,就撑不下去直接被牛头马面拘住阴司了。
幸好有了这个人。因为有他,因为念着他、想着他,所以从来不舍得离开这个花花世界,所以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甜美诚挚的感情。
莫秋越来越忙,往往一早便起,晚晚才回,有时甚至直接差人说自己便在天下院的书房睡下,不回来了。
大事为重,一剑也不觉莫秋有异,只是会分神去想莫秋是否捱得住,他这阵子身子板不断窜高,偶尔也会埋怨脚疼手疼脖子疼,加上这么没日没夜地处理门内事务,可别受不了了才好。
这日一剑没去藏剑院,陆丁丁那小子中午屁颠屁颠地抱了一包刚卤好的臭豆腐跑来,大喊着:「臭死了、臭死了!」和他吃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去。
莫秋的小院还是和以前一样荒凉,除了屋顶破瓦换过、破掉的纸窗糊起之外,和以前并无两样。不因居上位而忘过往,一剑觉得如此甚好。
他拿着赤霄剑和赤炼刀坐在屋檐下的石椅上,以干净白布慢慢擦拭。
自从莫秋当上铁剑门门主后,便没有再继续练赤霄诀了,武学之境不进则退,一剑心里想着过几日不论莫秋如何不愿,也要叫他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分几个时辰出来,让他继续练功。
他记得莫秋对自己讨过赤炼刀,这把刀是他的心血,莫秋既然想要,他便会督促他武学再上一层,直到莫秋有足够的能耐,驾驭得了这把焰气四射的刀。
一剑的心思还绕着莫秋转,这时院子里却来了个客人。他听见脚步声抬头,发现陆明明正笑着走来。
「拜见师叔祖。」
陆明明挽了个竹篮,一身鹅黄罗裙,外罩软柔狐毛披风,瓜子脸蛋上头两颗眼睛水汪汪,菱般的粉唇轻轻扬笑,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看怎么让人心情舒畅,是以那句师叔祖一剑虽不太喜欢,可也点点头,随了她去。
铁剑门就是长幼尊卑这点分得严,年纪大小不论,辈分越高地位就越高。
由陆枸杞、陆当归算下,天罗七子与已故的陆三七为二十一代弟子,陆誉二十二,莫秋、陆遥、陆明明、陆丁丁等人则为二十三。
他既被陆当归收之为徒,与天罗七子同为一辈,陆明明与陆丁丁自当得叫他师叔祖,这没叫的还得以门规处置。
陆明明从竹篮里拿出一盘方炸好的臭豆腐,说道:「这是明明刚刚做好的一道菜,叫七里香,明明知道师叔祖特爱吃臭豆腐,所以拿来请师叔祖尝尝。」
像是大男人几个月没洗脚才酝醸得出的独特咸鱼「香」猛地迎而袭来,这味道够悍,陆丁丁方才带来的根本比不上。
一剑眼睛都直了,瞪大眼往那盘臭豆腐看去。
明明立即将食物送到一剑眼前,奉上竹箸,跟着连退两步。这味儿其实自己根本不敢恭维,只是谁叫一剑爱吃。
看一剑筷子一挟便塞了两块豆腐入嘴里,明明这时才开口说道:「明明以前见到师叔祖你,便会在旁边看见莫秋师弟……啊……如今该叫门主了!」
彷佛只是一时口误般,明明甜甜一笑,再道:「今日怎么不见门主呢?」
一剑顿了一下,道:「他忙。」举箸再食。
「嗯……」她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道:「明明也好久没见到门主了,本以为来师叔祖这儿或许可见他一面……果然……我早该明白自己不是多重要的人……利用价值一旦没了,他便不想再多看我一眼了……唉……」
一剑猛地抬头,方巧见到陆明明转身离去的侧影,凄楚神伤,十成十为情所困的表情。他嘴里半块来不及吞下肚的碎豆腐掉了下来,缓缓眨了一下瞪得大大的眼,脑袋整个空了,还耳朵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利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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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就是觉得不太对劲,陆明明那话好像是说给他听的……
可想了又想,应该不是,那话分明便是她自个儿在自言自语……
跟着一剑又火了,若那真是她自个儿说给自个儿听,不就是在告诉他他家小秋红杏出了那个什么墙,和她好上了吗?
不不不!一剑立刻压下自己的火气。哪能凭旁人的两三句话便胡乱想,莫秋同他经过多少事,他怎能对莫秋有所怀疑。
晚上,一剑在房里等着莫秋回来,想问陆明明今日说这话是否别有含意,莫秋心思细腻,定瞧得出来什么。
只是等到了夜深,莫秋却还是没有回来,以往会托人捎个口信的,今日也没。
一剑有些担心莫秋是否遇着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虽然莫秋已经当上铁剑门门主,但这处毕竟不比一叶那里安全,一剑想了想,遂举步往天下院而去。
一剑入天下院之时,巡视的弟子并没有阻挡,他们不但恭敬地向一剑行礼,还直接让他走入寻常弟子不得靠近的书房禁地。
一剑走近书房时便听见紧闭的房门内传来争吵之声,一个是莫秋,另一个似乎便是以前时常找莫秋麻烦的陆遥。
「你这是干什么?」莫秋的声音冷漠尖锐还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
一剑没听过莫秋这么说话,那彷佛是个他所不认识、全然陌生的人,用莫秋的声调正在说话。便是这么一个怔愣,他止住推门而入的举动,停在书房之前。
陆遥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愤怒,压抑嗓音低吼:「这点我倒还想问你!当初是谁说相互合作一起将陆玉给拉下来,日后便共享铁剑门的一切。可你还真是厉害,竟哄得太上皇服服帖帖,直接将门主宝座点了给你!陆莫秋,这和我们当初说的可不一样!」
莫秋冷哼了声:「放手!门主之位能者居之,我是快你一步,可这又如何?我不是说过,等事情稳定下来,便把掩剑院院首的位子指给你吗?」
拉扯之声透过薄薄门扉传出,陆遥不甘愿地道:「铁剑门和你,我两者皆要!」
「你真让我作呕!」莫秋怒斥了声。「男人和男人,简直龌龊至极!」
陆遥嗤笑。「男人和男人叫龌龊至极?可你不是每晚被压着骑,却还浪叫得比窑子里的妓汝还大声!延陵一剑只是个粗野莽夫,凭那点功夫也能让你欢快?我哪点比不上他?帮你把陆玉逼出铁剑门的是我,叫陆明明背叛陆玉的是我……你知道……你知道当陆明明那日说你甘愿吃下掺毒的糖渍梅,好让陆玉对你放下戒心时,我多难受吗?肝肠寸断、肝肠寸断啊……我为你所做哪里比不上他,你就舍我逐他,心甘情愿被他压!」
响亮的巴掌声响起,伴随莫秋愤怒的声音:
「我让他压又怎样,你就是比不上他!你背后只有一个掩剑院,可他是陆当归的徒弟,陆枸杞还早就看中他;你生在铁剑门,却连怎么铸剑都不懂,但他是个奇才,不仅将赤霄剑断剑重铸,如今还是赤霄的主人!
你哪点比得上他,你连他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陆遥,从一开始我就没答应过你什么,全是你自己一厢情愿。是人就要懂得知晓分量,我是说过不会亏待你,但你要更多,不可能!」
房里传出剧烈的拉扯声伴随衣锦撕裂声,稍后,面色铁青的莫秋用力将门打开。
这时莫秋目光往外一定,赫然发现夜色之下,一剑站在他面前,面容严峻、神色苍白地注视着他。
「……舅……」莫秋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连忙低头,在看见自己被陆遥扯得凌乱的衣襟后连忙拉紧,却也同时察觉自己的手指隐隐颤抖。
恐惧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几乎麻痹了莫秋全身。
一剑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舅舅!」莫秋大喊着追了上去,惊慌失措,惶恐不安。
「陆莫秋,你处心积虑用尽心机,将人利用殆尽便无情甩开,别得意得太早,迟早有天你会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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