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学期结束前,自杀的人是最多的,这里面又以跳楼的为多。每到这一季节,学校就会把楼顶封闭起来,我们不能再上到楼顶上了,但真正想自杀的人总是能找得到办法。他们想方设法躲避封锁,从通风管道,从电梯井里爬上屋顶。学校面对的是一群智商最高的自杀者,始终落在下风。
封锁最严密的时候,有一个人打了文科楼的主意,那座楼的楼梯是四跑的,中间有个很大的天井,他从天井跳了下去,砸在了楼底摆放着的一列木头文件柜上,落下了终身残废。这算是学校赢了一阵,但学校不总是赢的。
我们继续上课,躲闪着满天飞舞的跳楼者,一个个的黑影纵横交错,仿佛映在天空上的黑色符号。他们在自由飞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至少他们是自由的。
我前面说过,虽然这一年来我老实了不少,但系主任目光如炬,还是盯着我不放。他们收起了火刑柱,但却没打算就此罢手。
那时候,大三有个坎,每个校区里都有几个放血指标,要将一些可疑分子送到校医院去治疗,这属于保险措施。系里头为了拯救我这个后进,煞费苦心从精密机械系里抢来一个指标。系主任对我确实算得上仁尽义至,他为了让我学好,成为一个栋梁之材,头都秃了。
我们学校那时候还没有吞并协和医科大学,但校医院的力量已经十分雄厚了。那时候医院里关了不少自称的校园画家和校园诗人,刚进来的时候,大家的嘴都蛮硬的,不就在黑板上画了两幅漫画,写了两句歪诗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躺在医院里还可以借机不用做早操了。
医生们对付这些人极有经验,他们先是建议我们大家把长头发修短了。医院里配备有理发师,除了理发刮面之外还负责处理外伤创口,拔牙什么的。
刚开始总是没人响应医生们的建议。
“喜欢留长发是吧?”医生们说,然后给我们的铁床通上电,篷的一声响,那些坚持留长发的人全变成爆炸头,头发卷曲着向外辐射,看上去仿佛顶着原子弹爆炸后腾起的蘑菇云,躺在枕头上能把枕套戳出千把个窟窿,荞麦皮洒得到处都是。
电疗是基本疗法,此外还有解梦、催眠、训斥、示众、当众鞭打等等心理疗法,不一而足。他们最喜欢的是给我们放血,曾经有个医生自夸说把一个有名的校园诗人放血17回才治好,要是放出去给江湖医生去治,那学生早就呜呼哀哉了。
这些医生都对自己的职业极自豪。对他们老治不好,败坏了学校声誉的那些病人极其恼火,他们威胁我们说,再不好好配合治疗,就送到隔壁北大去。我们一听就炸了窝,众所周知,那是所最丢人的大学,老出诗人和写小说的疯子,还经常出几个臭嘴,和社会对着干,人民公安早盯上他们了。
医生说要把我们送到北大去,那是很严重的侮辱。听说那所乱糟糟的学校里还有学化学的改行写言情小说了,学物理的改行写科幻小说了,都是无照营业的那种,简直是丢人丢到家。我们一听就急了。那时候,我们其实也就偶尔犯个坏,当个业余流氓就很满足了,真要我们去当职业流氓,怎么能答应呢?职业作家有发粮票吗?有发副食补助吗?他们能为GDP做贡献吗?
我们那时候看不起作家,就跟医生看不起外科大夫和理发师是一样的。外科大夫不属于医生编制,他们属于体力劳动者。而医生是大学毕业生,会写英文的病历,他们看不起一切需要动手的职业。解剖尸体的时候,他们端坐在椅子里,让卑贱的外科大夫——或者理发师操刀。当然啦,尸体解剖他们是垄断的,如果某个外科医生搞到一具尸体来解剖的话,他们就会拼死抵抗。
在这所著名大学的校医院里,研究气氛浓郁,所有的医生总要抽空整理他们的博士论文,那些题目往往如下:
空气是否较饮食更为必需?
害相思病的女子应否放血?
每月醉酒一次是否有益?
女子貌美者是否多产?
活虾蟆作腰带是否可以治疗水肿?
生吃牡蛎可以代替威尔刚吗?
孔雀的屎可以治疗癫痫吗?
诸如此类。
实际上由于他们花在这些论文上的时间太多了,反而没时间来给我们放血了,于是就把这个任务交给理发师做,他们还可以一边放血一边给我们刮头发。那一段时间的治疗很有效果,我的脑子里不再轰轰作响,睡觉的时候也不再胡思乱想,做方案的时候冷静了许多。副作用就是两脚发软,一挨枕头就睡觉,而且梦还多。我有时候梦见自己在考试,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在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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