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申天微眯双眼,目光略显呆滞,落在两尺外那尊半人高的石麒麟上。落日余晖,挣扎着透过远处黄墙间的空隙,像失去力道的箭矢,倾斜洒落在怪兽布满沧桑的后背,而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石兽狰狞的面孔,也被光芒掩饰得暗淡无光,而倍显神秘。
“你蹲守此处多少年了?”卢申天不由在心中轻轻的问。
石兽不会回答。但逐渐隐退的光芒中,似乎现出它嘴角的不屑笑意。
这神情顿让卢申天觉察到自己的无知,而至有莫名的惶恐窜起。
似为了教训他的愚蠢,灿烂的光芒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即便是微风掠过湖面,也该留下些涟漪。可先前的光就这么突然消逝。天地间,只余下黑夜来临前最后丝惨白的光亮。
秋风荡尽百物枯,剩余人间千杯寒。那秋去冬来前,万物凋零,天地一片肃杀。而今,寒冬虽逝,万物尚未尽苏。风起处,仍藏千般寒意。
卢申天耸了下肩,叹道:“此时春寒料峭,远胜秋冬冷风袭人了。”
他口中略生干渴,不由抿了抿唇。细小的举动,又如何能逃对对面那双阅尽人世的石眼。
于是,石兽仿佛发出低声的叹息。
无人去思索,这石兽因何而生情。仅是若有若无中,似藏着哀怨与不平。
莫道心中不感事,一草一木总关情。便似乎有琴师拨动了商弦,不待音起,其余众弦,皆已发作。这凭空而起的颤动,瞬时,在那汉子心中激起共鸣。刹那间,有泪涌出,湿了眼角。
咚,咚……晚课的钟声激荡回旋,几只寒鸦受惊飞起。
卢申天身子一颤,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忙抬袖遮面,轻咳两声。手背顺势从眼角蹭下,擦过生硬面颊,被一圈胡茬划出几条白痕。
灯火逐次点亮,顺着脚下的小径延伸向无尽的远方。中间还夹杂着两三个香客摇摆不定的背影。
卢申天突然觉得,面前蹲坐着的黑黢黢的石兽,并非寻常冷漠的雕刻,而是极具灵性的生物。这短暂的瞬间,却使彼此心意相通。
它,固守在岁月的长河中,忘了起点,也不知终点何在。他,停驻在岁月的某一个时刻,不知是在等待开始,或是寻求结束。作为历史过客的两者,或许都藏着各自的幻想。有如街市巷道中的每一位路人,茫然寻觅各自的方向。
而自己呢,前途又何在?卢申天念及此处,终不由出声长叹。
“阿弥陀佛……本寺业将闭门,施主不急回去,却因何在此叹息?”
卢申天一惊,忙转身回视。身后侧门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个僧人。他不禁暗自责备,如何能心中恍惚,而不察周遭变化。多年前从军起,可从未有过如此大意。
卢申天也未细看,勉强道:“在下正欲归去。只是,此处景致宜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不待说完,已起步前行。正要抬足跨过门槛时,那僧人右手举起一物,朝他胸前打来。
卢申天看清来物竟是把扫帚,不由有些恼火,暗道:“相国寺的杂役和尚怎敢如此无礼。虽说自己并非京师权贵,但也不可遭人撵狗般驱赶。”
他愤懑中,假意侧身闪避扫帚,实则右肩运力,朝那和尚撞去。衣衫相接间,卢申天斜眼瞥见僧人形容,不过是上了岁数的老僧。此刻那僧人神情慌乱,口齿微张,似要出声呼喊。
卢申天猛起悔意,忙收力。肩头却已撞及老僧。砰,一声闷响后,那僧人摔倒一侧。他左手揽住门槛,右手早丢了扫帚,扶在胸前。口中咿呀有声,却又不能大喊出来。显然被卢申天撞得一口气憋在体内。
卢申天大惊,惟恐闯下祸来。他忙俯身扶起老僧,再以右掌托其肋,左掌平摊,抵住其后背,上下轻探。见那僧人体骨无损,卢申天才略微放心。随即,他再运力,于老僧后背推拿三、五下。哇,那僧人朝前一倾,吐出大口浓痰,喘息数次,方有舒缓。
卢申天轻吁口气,暗道侥幸。倘若自己不及时收力,而将这僧人撞出性命之忧来,如何是好。若再令家中老母知晓,不知要生出多少祸事。自打从关外进了这京城,娘亲便告诫过自己多次:京师不比塞外军营,行事万不可鲁莽冲动。
卢申天阵阵后怕,一股凉意顿从足下窜至脑门,双手更不由哆嗦。
有温暖从右掌传上,似乎要将寒意驱走。卢申天心神回定,见那老人正双手并合,将自己手掌紧握其中。卢申天不禁有些感激,惭愧道:“适才绊在门槛……险些将,将老师父撞伤了。”
那僧人却不答话,只微笑望他,目光中满是体谅。卢申天却只觉有如芒刺,令面上隐隐发烫。
他喃喃道:“那,那门槛……”
卢申天侧过脸,狠狠瞪了眼那槛,似乎它的确就是惹事的祸端。老僧一言不发,其双眼仍旧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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