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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嫁给鬼子 > 八

千八百七十四元八角二分,问她提多少。高秀燕说都提出来。于是,十几块纸砖头就摞在了柜台上,让马家姐妹看得眼都直了。高秀燕数出五万,说这是给吴家的。再数出五万,对马玉花说:娘,我要走了,这钱留着给高瞻上大学,就用你的名义存到咱村的信用社代办员那里,随用随取。又拿了一万递给马玉枝:姨,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这点钱是孝敬你的。老姐妹俩感动得泪眼婆娑,各自把钱收起。

剩下的八千多块零头就去买沙。三个女人到商场转了一圈,买了一套咖啡­色­真皮的,用掉五千五。马玉花说:剩下的三千多,正好招待俺那洋女婿!

还是用来时坐的那辆车,马玉花母女拉着沙回了菟丝岭。把沙搬到家中堂屋摆好,马玉花找来大被单子蒙得严严实实,说:池田不来,这沙谁也不能坐!她还指着高世连道:特别是你,可别忘了!这沙要是叫你那张臭腚试了新,人家池田先生还屑坐吗?高秀燕听了这话,笑得把气都岔了。

接着,马玉花带着钱去了村委。高全平说:婶子你办事真利索!马玉花一脸的得意:说啥时到位,咱就啥时到位呗!高全平去把吴二结巴叫来,当面写了收条,摁了手印,马玉花便把那五块纸砖头一块一块掷给了吴二结巴。

折腾了一天,事全部摆平,高秀燕一家便静等池田的消息。等到九点,电话响了,高秀燕立即抄起来兴奋地说:你到了?然而电话里没有回应,只有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高秀燕骂起来:吴洪委你个驴熊,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吴洪委说:为啥不能给你打电话?高秀燕说:咱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吴洪委说:你昨晚上把我的胸脯子咬伤了,至今还疼,怎说没有关系?高秀燕听了这话又羞又恼:别胡说八道呵。反正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没有关系了。吴洪委说:连朋友关系也没有啦?高秀燕想了想说:朋友关系嘛,倒还可以保持。吴洪委说:那就好。反正你在菟丝岭也待不了几天了,咱们就是天天通话还能通几次?高秀燕说:你不回北京吗?吴洪委说:等我把你送走吧。高秀燕说:也好。但是现在我不跟你说了,我正等池田的电话!接着,她便把电话挂了。

然而,那电话一直没再响起。高秀燕等不来电话,也睡不着觉。天­色­未明,父母都还没起,她便跑到堂屋打开了电视。马玉花在里屋说:这么早,看什么节目呀?高秀燕说:看新闻,看有没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说,马玉花也慌慌张张披着衣服跑出来。可是母女俩把早间新闻看完,也没听说有空难消息。高秀燕瞧见太阳已经从院墙上冒出头来,恨恨地道:这鬼子,死到哪里去了?

吃了早饭再等。等到11点钟,池田终于打来电话,说他已经住进了县城一家宾馆。高秀燕马上说,你到我家来,还是我去见你?池田却说,你别着急,我这里有个商务谈判,等到谈完了咱们再联系。高秀燕只好答应着,然后嘱咐他不要累着,洗个澡休息一下再谈,另外要好好吃饭,要注意安全,等等等等。那鬼子也乖,高秀燕嘱咐一句,他便说一声哈咿。

17.嫁给鬼子(17)

( 池田来了却不能马上见面,高秀燕只好耐着­性­子等。***等到晚上十点多,池田来了个电话,约高秀燕后天到县城见面。高秀燕用歌唱一般的腔调说:他伊墨恩乌列西——碟丝(我很乐意)!

第二天早晨她把这事跟娘说了,马玉花道:我也去。高秀燕说:你去­干­啥?马玉花说:我去给你长长眼,相女婿呀!高秀燕说:不是咱相人家,是人家相咱,不用你去。马玉花说:那你去把他领到咱家,反正我得看看。高秀燕说:这是自然的。

到了晚上,池田又来电话,说第二天见面的地点定在电影院旁边的春山茶馆,时间是上午十点。高秀燕答应了之后想,不到他住的宾馆,跑到茶馆­干­啥?她本来寻思,这老鬼子独身已久,急痨痨的,肯定会把她约到宾馆里去,一见面就动手动脚。对此她已有打算:如果动,那就由他动去,反正到了日本也是动,在中国提前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她没想到鬼子定下的约会地点竟是茶馆。茶馆是个规矩地方,这就是说,鬼子明天不打算动她。

一夜没有睡好,眼眶子都青了,早晨起来只好仔细化妆做了些遮盖。ww到县城找到春山茶馆,时间还不到九点,茶馆里的小姑娘刚打着哈欠把门打开。高秀燕不好进去,便站在门边等。他一边等一边想,鬼子也不告诉我住哪个宾馆,如果知道的话,我先去他那里多好。

呆呆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痴痴地站到腰酸腿麻,目光把手表上的针都快烤化了,池田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街上。高秀燕现,池田的身板还是那么瘦,脸还是那么黄。她突然有些紧张,仿佛自己又没把鱼片切好,正等着挨他的臭骂。但她马上想到,今天自己的身份已经改变,已经快成他的喀乃(妻子)了,这才将脸上挂出笑容,迎接着一步步走近的池田。

池田看见了高秀燕也笑,笑出满脸皱纹。他到高秀燕跟前先把腰一弓:空尼叽哇(您好)!然后就带她进了茶馆。到一间茶室坐下,寒暄几句,池田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礼品盒,双手捧着递给高秀燕。高秀燕想,这一定是订婚饰之类。然而打开看看,竟是两个木雕的日本偶人。这是日本最普通的礼品,她回国时曾买了一套,现在还放在家里。她心里便生出一丝失望。

随后,池田和她一边喝茶一边闲谈,说着说着又说到了他的考岛毛。他说女儿因为母亲去世,这一段绪很不好,学习成绩大大下降。还说女儿吃饭喜欢挑食,让他十分头疼。高秀燕想,你也不提结婚的事,光说你那考岛毛,实在没有意思。就心不在焉地听,嗯嗯啊啊地应付。

坐了半个多钟头,池田还不提婚事,高秀燕便有些着急。她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到我家看看?池田说:再过两天吧。高秀燕问:你在中国待多少时间?池田说:看况吧。高秀燕最后鼓足勇气又说:咱们在这边登记还是到日本再登?池田诧异地问:登记什么?高秀燕说:结婚登记呀!池田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这件事嘛,我会处理好的,请你放心。

池田把一盅残茶喝掉,喊服务员过来埋了单。走到门外,池田对高秀燕说:对不起,中午我还有应酬,失陪了。你走好,撒摇拿拉!

高秀燕傻眼了。她想,我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才把你盼来,见了面连顿饭都不吃就撒摇拿拉?这不对头,很不对头。她急忙扯住池田的袖子说:池田君,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池田说:你等我的电话吧。撒摇拿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高秀燕的泪水汩汩涌出。她顾不得多想,一路小跑去了工会俱乐部,到她姨的办公桌前一坐下就哭。马玉枝急忙问:燕燕你怎么啦?高秀燕抽噎着道:鬼子……鬼子他好像……好像不喜欢我。马玉枝说:这就怪了,这么一个中国妙龄花姑娘,他还不喜欢?你快说,你跟他怎么见面的!

高秀燕便讲自己和池田见面的过程。讲完,马玉枝皱着画得很重的双眉思忖一会儿,用指头点着外甥女的额头道:这事还是怨你自己,也怪我粗心大意,没预先向你嘱咐好。问题出在哪儿?就出在日本小丫头那里。池田跟你讲孩子,就是在试探你的态度,可你不感兴趣,不做出关爱她的姿态,他对你还有好感?你不明白,那些再婚男女,最重要的择偶标准就是看对方怎样对待孩子。

18.嫁给鬼子(18)

19.嫁给鬼子(19)

( 醒来吃了一碗面条,又躺到自己床上呆。ww***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得叫人知道,尤其是得叫吴洪委知道。于是,到了接近九点的时候,她就主动打了个电话给吴洪委。吴洪委十分惊讶,说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高秀燕说:兴你打,就不兴我打?吴洪委说:也是。反正你也打不了几回了。高秀燕说:我是打不了几回了。吴洪委问:什么时候走?高秀燕说: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吴洪委笑了:嘿,人家鬼子还听咱指挥?高秀燕说:你再不要提鬼子。吴洪委说:为啥?高秀燕说:他,他跟我没有关系了!说罢,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吴洪委急忙问她怎么回事,高秀燕却哭得说不成话。吴洪委只好把电话一放,跑了过来。

推开门,吴洪委吃了一惊:那高秀燕正跪在床前的地上。他问:你这是­干­啥?高秀燕泪流满面地说:我就这样等你。吴洪委,你狠狠地踹我两脚吧,我前几天叫鬼子迷了心窍,把你伤了,把你全家人都伤了,我不是东西!我该死!

听她这样说,吴洪委蹲下身去,将她一搂也哭了起来。两人涕泗交流,大放悲声,让跟到门外偷看的马玉花和高世连也唏嘘不已。

后来俩人去了床上。ww马玉花将闺女的房门轻轻关严,和丈夫蹑手蹑脚回了堂屋。

这时,电话响了。马玉花伸手抄起,跺着脚骂:你个狗日的!鳖养的!我x你姥姥!没想到,电话里却出现了一个女声:请问,高秀燕在家吗?马玉花这才明白打电话的不是鬼子,便问:你是谁?那女的说:我是高秀燕的工友郑蕙,你叫她接电话好吗?马玉花急忙放下电话,跑到东屋门口让闺女接。

高秀燕这时正俯在吴洪委怀里哭。她擦擦眼泪拿起电话,听明了是谁,鼻子囔囔地说:郑蕙你好,你有事吗?郑蕙兴奋地说:高秀燕,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嫁到日本去了!高秀燕一听,立即咬紧了嘴­唇­。郑蕙在那边嚷嚷着:高秀燕你怎么不说话?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就是咱们的工头池田君。他现在就在我家里,下午来的,住下了,这会儿正在茅房里拉屎,嘿嘿嘿嘿!我们明天就一块儿离开中国,在青岛坐飞机,下午一点半的航班……

高秀燕没等她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那边又往这打,但她不接。

吴洪委猛地坐起,咬牙切齿地说:我全听到了,这鬼子该杀!

高秀燕也说:是该杀!

说罢,她伸出胳膊搂住吴洪委的腰,将脸久久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她听见了吴洪委那颗心脏的强健跳动,自己的心也跟着急跳起来。她将手伸到吴洪委的衣服底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胸肌,他的腹肌。她想,其实呀,男人的肌­肉­才是好东西。

这一夜,高秀燕重新认识和体会了吴洪委的那身肌­肉­。

天明起身,吴洪委站在床前晃一晃两只拳头:燕燕,今天我非给你出这口气不可!

高秀燕问:你说啥?

吴洪委说:他不是当了新郎官回日本吗?我让他脸上开花,披红挂彩!

高秀燕说:你别胡说了,你到哪里去找人家?

吴洪委说:青岛机场,下午一点。

高秀燕睁圆杏眼满脸兴奋:吴洪委你真­干­呀?好,你是个男人!你快去,你去当着那么多中国人和外国人的面,狠狠地揍他一顿!只要不把他打残就没事!

吴洪委说:我回家吃了饭就上车,估计十二点前肯定能到青岛。

说罢,他大踏步走了。

高秀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积聚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等到娘把早饭做好,她一连吃了两个馒头。

然而,随着太阳的一点点升高,她却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这时,她的大脑又变成机场了:吴洪委、池田在那里怒目相对,大打出手。

高秀燕心惊­肉­跳。她在自己屋里来回走了几十趟,然后抄起电话,拨了三个数码。

午后,吴洪委骂骂咧咧进了院子。高秀燕如释重负,从屋里走出来说:回来啦?吴洪委晃晃脑袋道:他妈的,车走到半路就叫警察查住了,谁都放行,就是不给我吴洪委放行,还把我弄到派出所训了一顿。高秀燕,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高秀燕笑一笑正要回答,天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响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架银白锃亮的飞机正飞过菟丝岭的上空。

她鼻子一酸,将脸猛地捂住,急急跑到屋里去了。

1.入赘(1)

( 往北岭走的途中,瓜瓤咬牙切齿地想,如果这会儿能见到老天爷的话,我一定把那老驴头的臭**蛋狠狠扯下来,扔到村里的狗群里,让它们疯疯地撕抢去。ww

这种万分恶毒的念头,是瓜瓤近几年才有的。以前,瓜瓤非但不敢这样想,还对老天爷怀了无量的敬畏。那时的今天,瓜瓤都要天不明就起床,在娘的指挥下,虔虔诚诚地安好供桌,虔虔诚诚地摆上几样供品,然后烧纸,放鞭,叩头。在娘撅着ρi股率领他们兄弟俩行敬天之礼时,他想到那个白胡子老头就在天上望着他,像看一只瓢虫的斑点一样明察着他的品行并以此来安排他的命运,他便浑身上下都蓄满了紧张,而且有一种要鼓尿的感觉。

今天,瓜瓤却恨死了那个老头儿。他恨他并没有真正在这世界上实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政策。因为他看见身边许多品行并不咋样的人过得比他都好,老天爷对他瓜瓤格外不够意思。今天,他还特别恨老天爷设了这么一个叫年的日子,让他每到这个日子就格外难堪,每到这个日子就不得不逃离人群。

此刻,瓜瓤抬起疤眼,向天上­射­出两束极为凌厉的凶光。可惜,他看不见他的仇敌。而他的仇敌却展现给他一个十分温馨祥和的元日天象,天空蓝瓦瓦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在东南方,太阳已经油光光地飞起两竿之高了。

瓜瓤认为这是老头儿故意与他作对。要知道,老头儿给了人们这种天气,人们就把这个年过得更欢了。

在一个有着大片枯草的土坡跟前,瓜瓤转过身,打量起岭脚下沿溪而居的村子。果然不出所料,村街上的人已经空前地多了起来,一疙瘩一疙瘩的,来来往往。还有许多的红红绿绿,那是女人与孩子们的新衣。瓜瓤知道,这是人们在串门拜年。

在那些人疙瘩中间,瓜瓤看到了他十年前的影子。一个疤眼青年,兴冲冲的,傻乎乎的,挤在人堆里瞎串。三哥、二叔、嫂子、婶子,进门就喊,就叩头,一条破棉裤跪成屎黄­色­。最爱去有新媳­妇­的人家闹腾。荤的素的想啥说啥,有时候还去新媳­妇­身上掐掐捏捏。看着女人飞红的小脸,自己心里晃荡起巨大的快意。

但这快意就像一朵云,在五年前飘走,再也没有回来。那年瓜瓤二十七岁。他在过年串门时突然现,村里刚娶的新媳­妇­,已经没有一位是他的嫂子、是他能够上门戏逗的了。有一位新媳­妇­是他的婶子,按说这是可以的,然而就在他进门开了几句玩笑之后,人家却把脸一板说道:光棍马勺的,不要个死脸!瓜瓤忽然记起,这个新娶媳­妇­的远房叔也是比他小的。啊呀,我瓜瓤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棍了,是一个女人们都要格外提防的光棍了!面对那个新崭崭的小婶子,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摊狗屎,赶紧将自己打扫了出去。

从那一年开始,瓜瓤再没有串门。不仅不串新媳­妇­的门,就连应去叩头的长辈家里也不去了。他知道,人如果成了光棍,就不像个人了。你不按规矩办事,人家也不会怪罪你。这是一种对光棍汉特有的宽容。这种宽容是十分可怕的。但你还必须接受这种宽容,否则人家会说你不识相,说你不像个人了还硬充人样儿。所以每到过年瓜瓤都不出去,都是一个人闷在小西屋里。可是,这样也不能清静。有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往往要找他坐坐,以示安慰。话也没说得太清楚,但那意思却让人很明白。有些家伙还领了媳­妇­孩子,一副得意扬扬向他炫耀的样子。

又过了一年,事变得更让人受不了:他的弟弟瓜皮娶了媳­妇­。那迎娶新娘子的鞭炮,声声都宣告了作为哥哥的他在人生大事上的彻底失败,让人看到了弟弟越过哥哥的僵尸奋勇向前攻上山头的景象。那年的大年初一,弟弟的新房里人来人往闹闹嚷嚷,戏谑的笑声与新娘子的娇嗔声像一支支利箭,嗖嗖地穿过小西屋的门,将他的心­射­得像蜂窝一般。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些人从东厢房出来偏偏不走,偏偏再敲开他的门找他说话。他们继续保持着在新房里鼓胀起的兴奋劲儿,同时又挂出或怜悯或讥讽的神,让你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瘸腿的狗或一只将死的­鸡­。于是,下一年的大年初一,天刚一亮,瓜瓤就悄悄走出村子,躲向了北岭……

2.入赘(2)

( 在一片巴山皮草的枯叶上,瓜瓤裹一裹破棉袄,放倒了自己。ww此刻,不怎么凌厉的西北风被背后的土坡挡住,黄澄澄的阳光注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给瓜瓤营构了一个良好的逃亡环境。

瓜瓤对今天这个环境十分满意。他记得以前的几次初一逃亡,都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天气。尤其是去年,天是­阴­的,地上还存了些残雪,贼狠贼狠的北风让人一阵阵浑身颤。他几次要回村钻到他的小西屋取暖,但想一想那些登门人的眼神又怵然生悸,便咬紧牙关在北岭上坚持蹲到天黑。今天真是不错。你看,不光天气暖和,连地上也很­干­净。整整一个冬天不见雨雪,地是­干­的,草叶也是­干­的。巴山皮的叶子本来就厚实,这时候它密匝匝地贴在地面简直就是一个睡铺。

瓜瓤决定睡过去。他知道,时光这个臭玩意儿就像一根蛇,在你面前爬呀爬呀老也爬不完,而你将两眼一闭,到那个黑而又黑的地场走一走,再睁开眼时,那根蛇就爬过去一段了。

瓜瓤将身子一歪,让头和膝盖尽量往近里靠一靠,像条狗似的不动了。

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尽快赶赴那个黑乡。渐渐地,他眼前一片黑暗,大脑一片混沌,物件、人影儿纷至沓来,轻飘飘地时隐时现。

种种杂乱景象中,有一个人向他走来。那是个女人。再细看,却是他的弟媳­妇­刘纪英。刘纪英肯定是刚喂完孩子,褂子上还有着两团­奶­湿。刘纪英径直向他走来,胸前一颠一颠。刘纪英站到他面前,像他经历过的小学生原地踏步走一样,前后甩着胳膊踏个不停,那一双高高大大的**在他面前一跃一沉、一跃一沉,那­奶­头子眼看就要扫着他的鼻尖了……

瓜瓤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从更高角度照­射­下来的阳光立时让他明白了面前的虚空。但他不甘心,就像一条追赶逃兔的猎狗,急火火抓住自己那条昂扬的尾巴,一边用它疯狂地鞭策着自己,一边闭紧双眼在那个黑乡边缘寻找弟媳­妇­的影子。这一回刘纪英的影子更加实在,她就在瓜瓤前边飘飞,变化出许多生动的姿态。瓜瓤一鞭一鞭抽打着自己,身子一蜷一耸。最后,他身轻如燕,飞上半空,像鹰抓小­鸡­一样将刘纪英紧紧抱住……一阵无与伦比的快感过后,他大汗淋漓烂醉如泥。

但阳光很快把这团泥晒­干­了。当两条小小裂缝在他面部重新张开,岭下村庄的影像映进那对黄黄的瞳仁,他浑身一抖,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在村街上的人群里,他看见了弟弟瓜皮。瓜皮不是一个人,他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小臭,身后跟着他的媳­妇­刘纪英。看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是多么亲热。可是,瓜皮并不知道他的媳­妇­刚才让他的哥哥糟蹋了。前些年,瓜瓤想女人是想女人,但没有固定目标,十年一梦,乱七八糟。自从刘纪英嫁来之后,因为生活在一个院子的缘故,他便经常想她了。不管是独自睡在小西屋,还是一人在地里­干­活,常常把刘纪英的影子逮过来糟蹋一回。瓜皮呀瓜皮,你哥不是人,是畜生!

是畜生就该教训教训它。瓜瓤将自己当成一条狗,将他提拎起来,让他跪在地上,拿他的脑袋一下下往地上撞,直撞得眼里冒出火花。末了,两串水珠从他的疤眼里一泄而下,与那些火花相映生辉。

瓜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北岭上好容易熬到天黑,回到家之后,会有好事找到头上。

他走进自家的院子,堂屋里已经亮了灯,瓜皮正与刘纪英一边看电视一边大声说笑。他不愿去那儿,也不敢去那儿。在他听来,小两口的说笑声无异于宰杀他的锃亮钢刀。所以他就直接去了小西屋,去了也不开灯,一头拱在床上,死尸一般躺着。

娘进来了。他知道娘是送饭来了。娘把两个碗放在桌上,抬手拉开了灯。娘说瓜瓤,吃饭吧。瓜瓤不答话,眼也不睁。娘就坐在床沿上抽抽搭搭哭开了。瓜瓤心里更烦,闭着眼叫:行啦行啦!人还没死呀!娘哭得更狠,哭的间隙里还夹杂着检讨:瓜瓤俺真是对不住你,那年你眼上长了大疖子,俺怎么就不去找先生好好治呢!

3.入赘(3)

( 娘的检讨像个钩子,把深藏于瓜瓤心底的恨虫又给勾了出来。ww他在心里恨恨地道:你还有脸说?有你这么养孩子的吗?

瓜瓤六岁那年,两个下眼皮都长了疖子,爹娘却忙着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根本不管,结果他的两眼很快达成鲜桃,让他疼痛欲死。半月后鲜桃熟透,一包花脓漏出,他的下眼皮也外翻下缩,像两个血红­色­的漏斗。此后,经常有孩子唱一歌谣给他听:

疤眼儿青,疤眼儿红,

疤眼儿上山逮豆虫。

豆虫放个屁,

疤眼儿去唱戏。

唱戏人不听,

疤眼儿气得去当兵。

当兵人不要,

疤眼儿气得去上吊。

上吊人不管,

疤眼儿越气越疤眼!

每听到这歌谣,瓜瓤便怒不可遏,瞪着两只血红的疤眼追打歌唱者,直打得歌唱者嗷嗷求饶。但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在没有人专为他的疤眼做文章时,瓜瓤觉得自己与众人并无多少区别,因此就将少年时代乐呵呵抛到了身后。

可是一到找媳­妇­的年龄,事变得严重起来。也曾有人到他家说媒,但等到双方见面,姑娘一瞅他的脸扭头就走。有一回,姑娘是个瘸子,按说应该容忍他的缺陷吧?但她也跑,让瓜瓤羞恼不堪,恨不得把她的另一条好腿也给敲断。这么两三年过去,媒人觉得劳而无功,就再也不登他家的门了。

瓜瓤娘擦眼抹泪喋喋不休。她检讨了当年的严重失职之后劝慰儿子:瓜瓤你甭愁,你实在娶不了媳­妇­,就叫瓜皮多养一个孩子给你,那样你也算有后了,老了也有人伺候了。

瓜瓤没想到,娘会有这样的狗屎婚姻观。我娶媳­妇­是为了孩子么?孩子顶个屁用?我要的是能有一个女人跟我睡觉!想到这里他十分讨厌他娘,声­色­俱厉地让她出去。

老女人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子,只好从床沿上抬起ρi股。正待要走,屋门被人推开,瓜瓤的远房嫂子李嗳嗳来了。

李嗳嗳有三十郎当岁,以爱开玩笑著称。她的代表作,是四年前对一个军嫂说,军人在外头又搞了一个小闺女,致使军嫂得了­精­神病至今未愈。所以,人们见了她有三分心思愿听她瞎侃,又有三分心思对她存了戒备。李嗳嗳向瓜瓤娘喊一声婶子,转身就去看躺在床上的瓜瓤。她说:兄弟,要当新郎官了,还不起来打扮打扮。瓜瓤将腿猛地一蹬,嘴里骂道:我当你爹­操­你娘!

瓜瓤对李嗳嗳态度不友好是有来由的。这个熊女人,平时就喜欢逗弄瓜瓤。两年前,李嗳嗳在河边挑水时向他说,要把娘家村里的一个大闺女介绍给他。瓜瓤喜极,立马说:好呀好呀。李嗳嗳说:就是长得黑点儿。瓜瓤说:黑怕啥,黑皮人能­干­活。李嗳嗳说:耳朵大点儿。瓜瓤说:耳朵大怕啥,耳朵大有福。李嗳嗳说:嘴长点儿。瓜瓤说:长就长,咱还挣不上她吃?李嗳嗳说:还有一条,**多一点儿。瓜瓤一愣,问道:几个?李嗳嗳咯咯大笑:十八个!瓜瓤明白了,这是母猪。瓜瓤气得要揍她,李嗳嗳却颠着一双大**飞快地逃走,以后见人就讲瓜瓤对老母猪的痴,让瓜瓤对她恨之入骨。

此时的李嗳嗳却是一脸委屈。她对瓜瓤娘说:你看你看,好心做了驴肝肺,驴x做了捣磨槌!罢罢罢,俺走啦!说着就将胖身子扭转向着门外。瓜瓤娘见她不像开玩笑,急忙拦住她,让她坐让她说。

李嗳嗳坐下后,从她那往常只会吐肥皂泡的小嘴里,吐出了一朵让瓜瓤目迷神醉的灿烂莲花。

雨刷刷地下着,山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包二杠身披蓑衣行走在无边的黑暗里,眼前却是一团耀眼的光明。光明里,坐着他的老婆吴春花,吴春花则一个臂弯托了一个儿子。包二杠想,真他娘的邪门,媳­妇­娶进门,整整五年没生养,这一下呼通呼通连生两个,而且都是带把儿的,真好哇,真好哇!儿子生下后的三天里,包二杠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昨天晚上他端详着那对宝贝,伸手按一按老婆的鼻尖儿说:你真能。老婆笑嘻嘻瞅着他说:还是你能。他说:你能!老婆说:你能!两口子都这么谦让,都被对方深深感动。两口子手握着手商定:要齐心合力继续努力,把两个儿子喂出个样儿来!包二杠见一个儿子只拥有一只**,­奶­水似乎不够,便对吴春花说,俺找东西给你催­奶­去。

4.入赘(4)

( 包二杠现在正走向催­奶­之物。ww***那物在离村四里远的水库里,叫做鲫鱼。白天水库有人看守,他只得把逮鱼的时间放在下半夜。这样,他那一瓶炸药在水里爆响时就没人听见。等到天亮,他下水把那些死鱼捞起来,正好赶回去给老婆熬汤。他摸摸夹在左腋下的瓶子,又检查了一下瓶口的导火线有没有让雨水弄湿,然后加快了脚步。

脚下小路变得又宽又平,水库大坝到了。他蹲下身听听周围,除了雨水的刷刷声再无其他动静,于是一步步摸索着走下了大坝的斜坡。雨中的坝坡滑溜溜的,让包二杠接连摔了两个屁墩,弄得腚上全是烂泥。很快,他感到凉凉的水气扑面而来,再睁大眼睛瞅瞅,现自己已经站在水边。他平抑了一下心跳,急喘几口气,将装满炸药的瓶子拿到了右手上。他用右胳膊架起蓑衣的一角,遮住雨,用左手拨燃了打火机。小火苗在瓶口晃了几晃,就有一溜火光哧哧喷出。包二杠急忙把它高高举起,身体后倾,做出投掷的姿势,然而这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躺倒。那个喷着火光的物件脱手而出,落到他脑袋后方的坝坡上,咕噜咕噜滚向他的肩头。

一团更大的火光爆起,映红了半个水库。

天亮时分,水库管理员过来巡视,现这里聚了一大群鱼。鱼们在争抢一个葫芦似的东西,弄得水花儿泼泼溅溅。

十五年后,瓜瓤在李嗳嗳的带领下,走向了吴春花的家。

这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初一那种灿烂的阳光不复存在,已经被满天的­阴­云彻底蒙蔽。这样,­阴­云与大地之间就成了一个朔风横行的通道,人在这样的通道里行走,特别艰难。李嗳嗳感到那风不怀好意地直往她衣服里面钻,只好将小棉袄在肚子前方提了提,提出一些多余的部分来,然后将其掐紧,抿倒,牢牢抱住,才在一定程度上挫败了风的­阴­谋。

她回过头大声说:瓜瓤你个杂碎,要不是为了你,俺才不受这个x罪呢!

瓜瓤一见他的恩人火,急忙赔笑:嘿嘿,嫂子。嘿嘿,嫂子。

李嗳嗳把眼一斜:你说说,你这会儿心里啥味儿?

瓜瓤说:还有啥味儿?恣的味儿呗。

李嗳嗳道:你这x人连话也不会说。你那个味儿叫什么?叫幸福!

瓜瓤立即点头:对,幸福!

经李嗳嗳这么阐明,瓜瓤心里的幸福感更加强烈了。在他的感觉里,脚下布满石头的四里山路,都是由至柔至软的绸缎铺成的了。

走在这条幸福之路上,瓜瓤心里偶尔闪现一丝遗憾。因为他觉得这个行程本该在六年前完成。那一年,娘见他再找个黄花闺女实在没门儿,就托人向陈家官庄的寡­妇­吴春花提亲。因为是邻村,瓜瓤和娘都见过那个女人,都知道她长得又黑又胖。娘说,无论如何不能叫瓜瓤再苦下去了,甭管她是不是寡­妇­,甭管她丑不丑,只要是个女人就行!那一回托的媒人不是李嗳嗳,是麻三婶子。麻三婶子去了一趟,回来时满脸的麻子都变成了绛紫颜­色­。她说她去提亲,吴春花火冒三丈,让她立马滚出门去。麻三婶子在瓜瓤家破口大骂吴春花,说她一匹又老又丑的母骡子,还想卖个大价钱,真她娘的没有数儿。这件事对瓜瓤的打击特别严重,他想,一个丑寡­妇­,还拖着两个油瓶,竟然也瞧不上我,看来我今生今世甭想娶媳­妇­了。从那以后他万念俱灰,对自己的前途再不抱任何指望。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回吴春花却主动托李嗳嗳来说合。李嗳嗳说,初一这天她跟她男人回娘家拜年,在街上正好碰见吴春花,吴春花把她叫到家里,说她想坐山招夫。李嗳嗳立即想到了瓜瓤,问吴春花愿不愿意招他,吴春花说可以。瓜瓤想,一个男子汉到外村当倒顶门女婿,而且是上一个寡­妇­的门,这事很不光彩。但转念一想,只要能有个老婆,慢说到外村,就是到外国咱也去呀!

但他不明白吴春花为何在六年之后改变了主意。问李嗳嗳,李嗳嗳笑嘻嘻道:还用问?想男人想得熬不住了呗!这话让瓜瓤心里狂跳不止。哦,吴春花熬不住了,我也熬不住了。哈哈,从今天开始,咱们两个都熬到头啦!

5.入赘(5)

( 瓜瓤看看前边抱腹弓腰艰难行走的李嗳嗳,感激之在心中暗暗荡漾。他跑到李嗳嗳身前,解开袄襟,扯得像蝙蝠翅子一样:来,俺给你挡着风。李嗳嗳欢悦地道:这还差不离儿。她跑到瓜瓤身后,将头抵在他的腰部,在无风的空间里向着陈家官庄继续前行。

此刻,吴春花刚刚向两个儿子宣布了她的决定。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一听,用长得一模一样的嘴叫出了一模一样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

男人只有十五岁也是男人,何况还是两个。所以这个杀字出口,让吴春花胆战心惊。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将一脸皱纹皱得更紧,纵横交错,像一篇无字天书。儿子看不懂天书,依旧恨声不断,声称要杀掉即将走进他们家中的那个男人。吴春花瞪着眼对儿子大叫:小王八,小王八,娘就想要他了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俩呀?说罢扑在床上大哭不止。见娘哭成这样,两位初中生不知所措,只好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娘止住哭声,抬起一张泪脸吩咐:叫你三爷爷去。两个儿子踌躇片刻,便顺从地走了。

吴春花伏在床上,两包眼泪复又涌出。腮帮子与胳膊肘子的夹缝中,冒出了她含糊不清的声音:二杠你甭怨俺,你甭怨俺,俺是实在没有法子了……

吴春花的家位于陈家官庄最东头。李嗳嗳站在村外,将一个标志指给瓜瓤看。那是长在吴春花院子里的一棵大洋槐树。眼下正是冬天,枝子全都光秃秃的,唯一惹人注目的东西,是树梢上有一个挂钟状的大蜂窝。乍看到它,瓜瓤心里生出惊悸:到了春天,下蜇的黄蜂回来,这院子里能安顿吗?

瓜瓤来到吴春花的门前已是薄暮时分。此刻天上有细盐一般的雪粒子刷刷地降下来,把这个破败院落前面的空地上洒出一片银白。

这个时间是老祖宗规定的:娶新媳­妇­,是在早晨;娶寡­妇­,只能放在晚上。瓜瓤给一个寡­妇­当倒Сhā门女婿,更应该放在这个时间。对此瓜瓤并没介意,他想晚上去也好,吃过饭就上床,能免去许多麻烦。

吴春花的门前已有许多人,都在风雪中袖手伸脖站着。瓜瓤知道这是看他的。许多年来,他不知在多少人家门前看过娶亲的场面,一直盼望自己也能成为这种场面里被人注视的主角。不过,他盼望的景象是,他站在门边被人看,还与众人一同看一辆搭了花篷的手推车被人推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红缎子袄的新娘子。今天,他却处在了新娘子所处的方向与位置,连车子也没坐,就这么跟在李嗳嗳ρi股后头步行。虽然这是娶倒Сhā门女婿的习惯做法,一切从简不事张扬,但瓜瓤还是觉出了仪式的过于寒碜和过于潦草。再看看吴春花门前的格局,两边是斜斜的两溜人,中间一个窄窄的门,恰似一个坛子口儿。这让他无来由地感到了紧张。他慌慌地叫:嫂子,嫂子。李嗳嗳回头瞥他一眼,没理会他的神,只像得胜将军一样向前方一挥手:还不放鞭!顷刻间,吴春花的门前便炸开了一团团蓝烟,让地上的雪粒子也跟着跳荡不止。

在这片声响里,瓜瓤的心脏跳得特别急促,像个急于出壳的小鸟一样噗噗啄着他的胸膛。他晕乎乎地往那个门里走去,途中听见人群中爆出可疑的笑声,还听一些孩子啊啊地叫唤。扭头一瞧,现这些孩子用小手将他们的下眼皮扒出了两片血红。这等于给瓜瓤提供了许多面镜子。面对这些镜子,瓜瓤觉得无地自容,三步并作两步遁入吴春花家门。

有些人也要随他进去。一个黑脸女人忽从门后闪出,啪一声将门闭上,并Сhā上门闩。瓜瓤看着女人的动作,由衷地佩服她的当机立断。门外叫声四起:这么早就关门上床呀?嗷!嗷!女人沉着脸不说话,转身去了东边的锅屋。瓜瓤这时现,好几年没见,吴春花的脸变得更黑,身子也比以前更胖。瓜瓤还看到,这时院子里只有四个人:他、李嗳嗳、吴春花和一个五十上下的无须汉子。无须汉子向瓜瓤和李嗳嗳艰涩地笑笑,说:进屋吧。李嗳嗳指着无须汉子向瓜瓤介绍:这是金锤银锤的三爷爷。你得叫三叔。瓜瓤便恭恭敬敬地叫:三叔。

6.入赘(6)

( 晚饭是三叔陪着瓜瓤吃的,吴春花与李嗳嗳都是女人,不能上桌,一同在锅屋里忙活,每做好一样菜就由吴春花端到堂屋里来。吴春花进来后也不抬头,谁也不瞅,放下盘子转身就走,再到锅屋里忙活。菜做完了,两个女人也没到堂屋里来,仍然在锅屋里说话。

这种在女人伺候下饮酒的气氛让瓜瓤十分陶醉。他想,以后就要天天吃吴春花做的饭啦,这有多么好哇!他想多喝几杯,但一想今晚即将到来的美妙事,便有意识地让自己节制一些。但无奈三叔劝酒劝得太勤。三叔说:侄儿呀,你喝下这杯!瓜瓤只好喝了。三叔又斟酒,又说:侄儿呀,这杯酒再满上!瓜瓤便再满上。三叔别的话不说,只让瓜瓤喝酒、喝酒。

瓜瓤醒来时已是满耳朵的­鸡­叫。近处的­鸡­勾儿勾儿,远处的­鸡­勾儿勾儿。以前瓜瓤常常在这个时刻醒来,这个时刻醒来是最难受的。因为一声声的­鸡­叫,越衬托了夜的寂静,显出了他身为光棍的孤独。这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这个狗日的世界!这些狗日的­鸡­!他一边诅咒着,一边强令自己再睡过去。但他往往不能如愿,因为睡意像一片轻浮的云,一旦刮跑就很难再盖上头顶。这样,瓜瓤只好在一声声­鸡­叫里继续自悲自叹,在辗转反侧里熬到窗子慢慢变白变亮。

这会儿窗子已经白了。天亮了么?不像,那白不是正常的白,透着一种少见的蓝冷。对了,那窗子不知为啥大了许多,窗棂木也好像又稀又少。这是怎么回事?

瓜瓤晃晃脑袋,终于想起这不是他家的小西屋,是在吴春花的家里。今天夜里,应是他与吴春花的新婚之夜。但吴春花呢?

他活动着手脚,在被窝里搜索了一番,结果是一无所获。

我这是睡在哪里?吴春花哪里去了?

瓜瓤一骨碌爬起身,穿上了袄裤。

打开房门,满院子的银白把他的眼刺得生疼,他身体的前半面也感受到了严冷的辐­射­,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操­他娘,好大的雪噢。他定了定神,才看清自己站在这个院子的小西屋门口。院子北面,三间堂屋正顶着雪帽静静地立在那里,门窗都是黑咕隆咚。一个东门,一个西门。吴春花睡在哪个屋里?不知道。她怎么让我在小西屋里睡呢?喔,对了,可能是昨晚我喝醉了。他恍惚记起了那些酒那些菜以及三叔那张没胡子的瘦黄脸。瓜瓤感到了痛彻全身的懊悔。瓜瓤你可耽误大事了,你这个愚猪!瓜瓤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恨恨地骂起自己。

夜还没有过去,还有一段尾巴。瓜瓤不想放过这段尾巴。他想抓住它,让自己跨越一道他从未跨过的界沟。

他走到了院子里。

雪已经停了。小院里一片静谧。看着一东一西两个门,他开始研究吴春花睡在哪里。瓜瓤知道吴春花有两个十五岁的儿子,昨晚虽然没见,但他俩现在不会不睡在家里。按一般人家的习惯,两个儿子应该是通腿儿睡在一床,住在小一点儿的屋里的。看那门,西头是一间,东头是两间,吴春花应该睡在东边的大屋里。

吴春花。吴春花。

瓜瓤全身颤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扇门前。借着白皑皑的雪光,他看得见这扇门已经破朽不堪,多年前涂过的黑漆已经脱落殆尽,露出了灰不溜秋的木头。瓜瓤认为这样的一扇门,根本不会成为他走向幸福的障碍。说不定,吴春花连门都没闩,等待着他醒后过去。吴春花呀,吴春花呀,瓜瓤觉得自己成了一渠水,欢欢势势的,就要涌进那个门的里面去了。

可是,他推了推门,那门却是闩着的。渠水突然就被挡住了。

水不甘心,一下下冲撞那门。然而冲撞半天,却得不到一点点回应,于是就变得老实了。

瓜瓤想,吴春花这是嫌我喝醉呢。瓜瓤怎么也没想到,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的婚夜会因为喝酒导致了这么个结果。哎呀哎呀。哎呀哎呀。瓜瓤回身离开那扇门,在院子中央狠狠跺了跺脚,对自己充满了无限怨恨。

7.入赘(7)

( 瓜瓤站在院子里,无可奈何地看着夜一点一点收走了它的最后一段尾巴。ww***在东天边的曙光终于比雪光更亮的时候,他看见了从吴春花的门口直达院门的一串脚印。这脚印是雪停之前留下的,边缘有些模糊。瓜瓤正想这脚印会是谁的,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接着是一个粗哑的女声:还不扫雪,愣着­干­啥?

真醉了?女人小心翼翼地问。

真醉了。头半夜是醒不了了。男人一边说,一边跺着鞋上的雪。

坐在床边的女人觉得身上冷,更紧地袖了袖手。男人跺罢脚,也紧紧把手袖了袖。

男人咬着牙说:那个杂种­操­的,我真想掐死他!

女人笑了:俺说不找吧,你非叫俺找。

男人不再说话,两步窜上前去,把女人掀翻在床上。女人舞着一只手说:灯、灯。男人说:不管那x玩意儿,我就要跟你明着弄一回!

于是,黑的白的都在灯下露了出来。

最后的疯狂过去,两颗脑袋像两个蘑菇似的从被窝里同时翘起,四只眼睛大张着向房门看去。

房门依旧紧紧关着,外面没有任何动静。男人一伸手将灯拉灭了。

屋里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俄顷,蓝莹莹的雪光透进来,让黑暗慢慢稀释,让一对男女能互相看得见眉眼的轮廓。

唉!男人长叹了一声。

女人又说:俺说不找吧,你非叫俺找。

男人说:不行呵。我实在是帮不了你啦。帮你­干­活还凑合,帮你钱就不行啦。你看,金锤银锤长得疯快,上学、定亲,哪一样不要钱?可我……

女人摸着男人荆条一般的肋骨道:甭说啦,这些年你帮我帮得可不少啦。我知道你也难……老二他对象还想再要两千块钱?

男人将腿一蹬,愤怒地骂道:是呀,我­操­死她亲娘!

女人不再说什么,只是怜悯地拿手去男人身上做些抚慰。

男人也用手抚摸女人。

男人说:俺真不想让他动你。

女人说:俺不叫他动。那个疤眼儿,俺一看就瘆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为啥找他来?就是叫你起­鸡­皮疙瘩。

你个死人,真坏。

被窝又是一阵蠕动。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叹出一声:唉,你不叫他动也不行。

怎么不行?

他就那么傻?

你说咋办?

隔三差五给他一回。

那双疤眼儿太瘆人了。

不叫他动,也有办法。

有啥办法?你说。

瓜瓤­干­了整整一天的活儿。

先是扫雪。他把这活儿­干­得十分细心。他估计吴春花起床后要去茅坑,先拿木锨开辟了一条去那里的道路。果然,路刚刚开完,吴春花便手提一个黑乎乎的尿罐,沿着它走去,蹲到那一小圈石墙里面好一会儿没有出来。这个时候,瓜瓤又从院角寻到一根长竹竿,拿一条凳子踩着,将几间屋上的积雪全部拨到地上。这样,日头出来后院里就不至于泥水遍地。拨完屋上的,吴春花回了堂屋,瓜瓤握一把木锨,从房门口开始,将雪一点点往院角堆去。天冷活儿累,瓜瓤嘴里急促地喷出一团团白气。

西边堂屋的门忽然打开,两个长着蛤蟆嘴的男孩子同时窜了出来。儿猫蛋子、这就是那两个儿猫蛋子。瓜瓤在心里说。看着他们的模样,瓜瓤感到十分陌生。他想对他们笑一笑,但努力了一番终于没有笑成,只好将嘴­干­咧了一下。他在两个儿猫蛋子的脸上也读到了陌生,甚至还有敌意。两个儿猫蛋子瞪着眼瞅他片刻,把目光转移到雪堆上,嘴里叫道:下雪啦,打雪仗呀!

瓜瓤对两个小东西不感兴趣,但他们说的打雪仗却勾起他早已淡忘了的儿时记忆。正想看他们怎样打,没料到一个个大雪蛋子直冲他的身上飞来。两个小东西一面向他扔雪团,一面在嘴里骂:**!**!瓜瓤只见眼前白光频闪,脸上和脖子里生出凉凉的液体,沿着他的皮肤潺潺流下。那液体流到胸口,在那里转化成一种滚烫的绪,他便想向两个小东西扬起手中的木锨。但他明白,他绝对不能那样办,那样会毁了他的幸福。他转身去看吴春花所在的堂屋,希望吴春花能出来制止儿子的行动,但令他不解的是,吴春花迟迟没在门口露脸。而这边,两个儿猫蛋子越战越勇。他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向吴春花的房门退却。退到门口,才听到吴春花说:金锤银锤,上街玩去。两个小东西才齐齐瞪他一眼,不愿地走了。瓜瓤擦擦脸上的雪水,把两个小东西撒满院子的雪从头扫起。

8.入赘(8)

( 扫完雪,瓜瓤又挑水、劈木头。待吴春花煮好一锅地瓜粥,他喝下两碗又去了院门外的猪圈。他熟练地挥动铁锹,把冻成冰坨子的一池子猪粪刨起,扔到外面堆成一座小山。

对这一切,瓜瓤­干­得非常自觉。他知道,他没有别的办法来弥补昨晚的过失,只有好好­干­活。再说,人家吴春花让你到这个家里来,不就因为没有男人­干­活,不就图我有两膀子力气么!力气是外财,使没了它还来。咱瓜瓤有的是这玩意儿。

不过,吴春花并没对瓜瓤的自我表现予以充分注意。瓜瓤以高涨的热为她做这做那,她只是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做针线活儿,很少走出房门。直到应该做饭的时候,她才去锅屋里忙活一阵子,然后远远地向瓜瓤叫:吃饭吧。

这种召唤很让瓜瓤激动,他响亮答应:哎!吃饭!随即用**辣的眼光去瞧女人。但奇怪的是,女人却从不正眼瞅他,都是将一双眼皮耷拉着,脸像一片地瓜­干­似的平平淡淡。瓜瓤洗洗手坐到堂屋的饭桌前,女人很快将饭端上来,端上后并没有与他一块儿吃的意思,又去锅屋里不知­干­啥。瓜瓤不想一个人吃,想和人家那些夫妻一样,脸对着脸,一边说话一边进食,于是就起身招呼吴春花。但吴春花还是耷拉着眼皮说:你先吃吧,我跟金锤银锤一块儿。瓜瓤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个人坐到桌边,没滋没味地吃下一点儿东西。

不过总的来说,这一天瓜瓤的心还算不错。他一边­干­活,一边频频地抬头瞅那轮太阳,盼望它赶快转向西方,落到山后。然而,日头佬儿的行动过于迟缓。他在猪圈里­干­活时,看到阳光一直明亮地照耀在大黑猪那生满虮子的肚皮上,甚至怀疑这日头是否让神仙拿定日针给定住了。

日头终于还是落下去了。他又听到了吴春花的一声召唤:吃饭吧。

晚饭还是一个人吃。瓜瓤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早已蹦到了碗里,在他的手上怦怦狂跳。他无法再让那颗心回到肚里,就退到一边,把那颗心放在桌上给吴春花看。

吴春花瞅见了,依然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她从东屋喊来两个儿子,和他们俩一边吃一边说话。当金锤说起他们哥俩跟别人打扑克打赢了的时候,吴春花笑了。这是瓜瓤第一次看见吴春花笑。他现,吴春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他的目光,从吴春花脸上悄悄滑下,去了她的身上。吴春花虽然穿着棉袄,但胸脯那儿还是显示出两处高凸。

瓜瓤咽下两口馋涎,忍不住瞥了一眼墙边的大床。

两个儿猫蛋子吃过饭,又到他们的屋里去了,这边只剩下瓜瓤和吴春花。

沉默了一会儿,吴春花说:睡吧。

瓜瓤浑身一抖。这话对于他,不啻一缕耀眼的曙光。他站起身,步履踉跄地向那张床走去。

上哪儿呀?

瓜瓤又不知所措地站住了。

怎么连睡觉的埝儿都记不住?

曙光转瞬消失,瓜瓤眼前一片黑暗。

仅仅过了一夜,瓜瓤就变成了一个懒汉。当大年初五的太阳爬上东边墙头,将光亮灌满这个小院的时候,瓜瓤还躺在西屋里没有出来。

吴春花早已起床。她蹲完茅坑,再到锅屋里煮熟半锅地瓜,走到院里,冲着西屋门说道:起来吃饭吧?

门开了,瓜瓤慢吞吞走了出来。他的头蓬乱如草,脸黑得像一块旧铁皮,一对疤眼儿分别垛着两堆眼屎。这是通宵失眠才有的迹象。

吴春花只看他一眼,又将眼皮耷拉下来。她回到锅屋,将一个饭盆端到了堂屋。

瓜瓤走过去了。他站在那儿,对正往碗里舀粥的女人说:你甭舀了,俺不吃了。

为啥不吃?

俺想回家。瓜瓤说。

打光棍在哪里不能打,非要上你这里打?瓜瓤又说。

他说完这话,便站在那里看吴春花。他瞅见,吴春花耷拉的眼皮抖了一抖。接下来,他听见了这么一句:

甭说了,今晚上到我屋里。

多少年来,吴春花常常梦见没有头的包二杠。没有头的包二杠一步步向她走近,最后站在她面前什么也不说。吴春花知道他没有头是无法说话的。但她也明白,包二杠那个丢掉的头,比任何语都更有力量,所以每次梦见包二杠,吴春花都吓得出一身冷汗猛地醒来。

9.入赘(9)

( 醒来后,吴春花又觉得她有充足的理由向包二杠申辩。***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二杠你不能怨我,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呀。

吴春花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她的三叔公包世彦,她这些年能不能熬得过来。

包二杠死后,她压根儿就没打算改嫁。她想,二杠待我这么好,我要不把他的两条根栽住,我就不是个人了。无论我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我也要把金锤银锤拉扯长大,给二杠支门立户!可是吴春花还是低估了一个寡­妇­的艰难。二杠死的那年,正赶上分地单­干­,她拖着两个儿子,收不能收,种不能种。想靠娘家,娘家连个兄弟也没有。这边呢,身为独子的包二杠死后,与他家最近的就是一个三叔。三叔一大家人口,儿女都小,三婶还有心脏病。可是,三叔还是在吴春花最犯难的时候说话了:他嫂子你甭愁,一拃没有四指近,谁叫咱是本家呢!从今往后,只要我的地里种上了,你的地里也能种上;只要我的地里收粮食,你的地里也收粮食!

就是这番话,让吴春花啥时想起啥时掉泪。

瓜瓤入赘的第三个白天,是让瓜瓤用小推车推跑的。他见垫猪圈的土不多了,向吴春花问明取土的场所,就推着车子去了村外。在土塘里,他一镢头一镢头刨起,一锨一锨装进车筐,然后把它推到吴春花的猪圈旁边。

在劳作过程中,瓜瓤不敢像昨天那样频频地去瞅太阳。因为他不敢相信吴春花的那个许诺是真的——前天在门前放的鞭炮可比她的话响吧,可是用鞭炮宣告的事并没有兑现,所以他对那句话并不抱太大的指望。

晚饭和昨晚一样,吴春花还是让他自己先吃,他们娘仨儿后吃。这一切都没显现出特别。两个儿猫蛋子一边吃,还一边拿眼狠狠地剜他,对此吴春花也不制止,仍然视而不见地埋头扒饭。

这景,让瓜瓤不敢做任何期待,就站起身,一个人去了小西屋。

斜躺在那张冷冰冰的床上,瓜瓤开始回想他这几天来的经历。他想起,初一晚上李嗳嗳到他家说媒,娘流着泪说:老天爷呀,俺儿可熬出来了。说着就要给李嗳嗳磕头。李嗳嗳扶住老太太咯咯笑道:要磕头的话还用你磕?叫瓜瓤给我叩!老太太认了真,说瓜瓤你快磕!快磕!瓜瓤不好意思,李嗳嗳却笑嘻嘻动了手,硬把瓜瓤的脑袋往她的胯下摁。瓜瓤使劲挣扎,李嗳嗳放了手说:知道你不想给我磕,想留给你媳­妇­。等你媳­妇­给了你甜食吃,你小心把头磕破了!

这个狗女人!她说会有甜食吃,甜食在哪里呀?

日她姥姥,今晚再没有戏,明天找她问问去!

今晚。今晚。

今晚上到我屋里。这可是吴春花亲口说的,我听得明明白白。

瓜瓤爬起身,走到门口朝堂屋看去。那里,门关着,门缝里清晰地传出呣子三个说笑嬉戏的声音。他沮丧地垂下头,又回到自己的床上躺着。

这么起身观望了三四回,瓜瓤终于听见两个儿猫蛋子去了他们住的屋里。接着,他听见吴春花去了茅坑,在那里哗哗撒尿。而后,吴春花走回堂屋把门关上。

但他没有听见Сhā门闩的声音。

瓜瓤腾地起身,走到门口。他眼瞅着吴春花的房门,感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死死绷紧,让他成了一根僵直的棍儿,就那么直直地戮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

忽然,吴春花咳嗽了一声,僵局便一下子打破了。没用大脑指挥,瓜瓤的两腿已经迈向了院子,迈到了那个门口。

他伸手一推,那门吱呀一声敞开。与此同时,屋里的电灯却啪地一下被人拉灭。

瓜瓤突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在他看来,这两件事是矛盾着的,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也有不让他进去的意思。那么到底该进不该进呢?他拿不定主意,就那么全身颤抖,像个鬼魂似的站在门口。

怎么不来呀?

眼前的黑暗中,忽然送出了一句话。这像一声冲锋号,让瓜瓤在刹那间明确了行动方向。他一步跨进屋里,手拍双膝蹦高道:俺那亲娘哎,你可答应啦!接着就向吴春花的床奔去。由于心的急迫与地形的不熟悉,他无法避开地上的一些桌凳,使得屋里响声大作,自己的小腿骨有了几下锥心的疼痛。但瓜瓤顾不得这些,只在黑暗中急急寻觅。经历了几次扑空之后,他终于到了床边,一跃而上,压住了那个软软的人体。亲娘哎!亲娘哎!他一边蹂躏一边叫。身下人说:你个傻x­操­的,不脱衣裳吗?瓜瓤这才现他与吴春花还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于是坐起身将棉裤棉袄慌忙扒掉。

10.入赘(10)

( 接下来的时刻里,瓜瓤觉得自己像一只时来运转的知了猴儿:他在黑暗无边的地底下闷哪,闷哪,直闷得身弯如弓,皮厚如墙。今天,终于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爬出来了。在一片令他陶醉的空气里,他小心翼翼地伸展一下肢爪,战战兢兢地爬上了一棵树,一棵他在地底下梦魂牵绕的树。树接纳了他。树因了他的到来,枝动叶摇,让他晕晕乎乎,不知自己身为何物。这一阵无法形容的晕眩里,他身上的硬壳啪啪炸响,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个全新的他,从这口子里钻出来,沾着夜露,抖抖翅膀,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叫——他脱胎换骨了,他获得新生了。

两串热泪刷刷洒下。瓜瓤抖着牙帮骨道:亲娘亲娘,俺这回是个人了。

那棵树猛一晃动,把他甩到了一边。

瓜瓤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女人的哭声已经在他身旁响了起来。

那年春天,吴春花预感到她和三叔之间必定出事。

正月里的一天,三婶死了。三婶死得­干­脆利索:她提着一桶猪食走到猪圈门口,突然呃的一声,像叫饭噎住了似的浑身挺直,随后就软塌塌地倒下了。三婶死后,三叔拉扯着一堆孩子,又苦又累。但他没忘了帮吴春花­干­活,整整一个春天里,吴春花的地是他耕的,粪是他给送的。到了种花生的时候,虽然吴春花和三叔家的小弟小妹能帮一帮手,但耕耕耙耙还是靠三叔。眼看着三叔瘦成一把骨头,吴春花心疼得像刀割一样。她想三叔待她这样,她是应该好好报答的,不报答这样的好人,天理不容。

事生在一个春风悠悠的晚上。那时正好该锄第一遍花生,金锤银锤却一齐烧让她无法下地,三叔又把活儿揽过去了。那天三叔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也没到她家。吴春花去他家一看,三叔正在吃饭。那是什么饭呀,大妮煮的烂地瓜­干­汤,稀稀拉拉的,上面还飘了一层地瓜­干­里生的尖嘴蚰子。吴春花心里酸酸地说:三叔,孩子还是热,你。包世彦放下碗就去了。到了那里,吴春花先把她煎好的两个­鸡­蛋让三叔吃下,然后把他领到床前。一对小东西此时睡得正香,三叔拿手试试他们的额头说:不太热呀。吴春花说:他们是不热,可我的热,三叔你试试。说罢,噗的一声把灯吹灭了……

在侄媳­妇­那归于平静却热热乎乎的被窝里,包世彦连声说:你看你看,怎么­干­了这事呢?

吴春花用被子捂着脸说:­干­了就­干­了呗。你待俺好,俺也得待你好。

好也不能这么个好法。

俺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你说俺这么做,怎能对得住二杠。

说对得住也对得住。

这话怎讲?

吴春花将被子一掀,说道:你帮了俺,让俺不动改嫁的心,好好在这里给他拉扯儿子,就是对得住他。

这个逻辑,三叔接受了。他从此理直气壮,频频登上吴春花的大床。

瓜瓤听见吴春花哭,立马心慌意乱。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得和失紧紧联系在一起。这边得了,那边必定失了;那边得了,这边一定是没赚到便宜。一方小得,另一方便有小失;一方大得,另一方便有大失。今天晚上,他瓜瓤多年的梦想成真,赚大了,那么吴春花肯定是吃了大亏。所以她伤心,她哭,她不哭才怪哩。

瓜瓤的心里生出无尽的歉疚。他像一条狗似的弓起身子,趴在床上,顾不得光光的ρi股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声声谴责着自己,并向吴春花道歉。

俺不好。

俺对不住你。

俺是个孬泥碗子。

俺是个旱鳖大王八。

你想骂俺就骂俺吧!

你想打俺就打俺吧!

你骂你骂呀!

你打你打呀!

……

看来瓜瓤还是有外交才能的。就靠了这些话语,他居然化­干­戈为玉帛,让吴春花渐渐收住哭声。又过了一会儿,吴春花居然说:你别冻着,躺下吧。

瓜瓤问:你不生气啦?

吴春花说:不生啦。

11.入赘(11)

( 真不生啦?

真不生啦。***

瓜瓤心里便充满了意外的惊喜。他卧倒在被窝里,侧身向着吴春花,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吴春花沉默一阵,说道:瓜瓤,俺该给你的都给你了,是不是?

瓜瓤在黑暗中连连点头:是。是。

给你了,你就是俺男人了,是不是?

是。是。

你是俺男人了,就得为俺娘儿们­操­心出力,是不是?

那还用说。

吴春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说实在的,俺自打二杠死了,就没打谱再找男人,可是俺今天困难了。

一股豪壮之气在瓜瓤胸中沛然生出。他说:吴春花,困了啥难你说。原先俺不来你家你困难,如今俺来你家了你还困个啥难?

吴春花道:就得靠你啦。你看,金锤银锤夏天都升高中——他们学习好,一准能考上——可是听人说,入学要交好多好多钱。

瓜瓤说:这好办。ww咱好好挣。你那几亩地我好好理整。

吴春花摇摇头:理整地能挣几个钱?不赔就算不错了。

瓜瓤想想也是。他嘟囔道:那怎么办?

吴春花说:门路倒是有,不知你愿去不愿去。

怎么不愿,只要能给咱挣钱!

那好,这村的包文选正要带一帮人到北京修路。

哦。啥时候走?

后天。

瓜瓤对这个安排感到很突然。他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跃进一个幸福的糖缸,刚刚扑腾了几下,连滋味还没来得及细细咂摸,却有一只手要捻着他的翅儿往外扔了。

正犹豫着,吴春花又说:怎么,不想去啦?

去!谁说不去啦?瓜瓤表态道。他无法不表示出这样的态度。然而,他又实实在在留恋他目前所处的这只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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