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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嫁给鬼子 > 八

他曲起身子,将两条大腿互相摩擦着。可,可……

可什么?

可这两天,你得管我个足。

好办。

吴春花­干­脆利落地说出两个字来,随即把身子躺平。

陈家官庄去北京修路的共有十二名民工,正月初七早晨启程。召集人包文选雇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停在村头,他迈着两条长腿去村里催了一圈,于是,一个个青壮汉子就扛着行李卷儿,让他们的家人送出来了。

送瓜瓤的是吴春花和她的三叔公包世彦。走在满是冰霜的村街上,吴春花还是耷拉着眼皮不说话,说话的是包世彦。包世彦用长辈的语气嘱咐道:他哥,出门在外,遇事要小心些。

瓜瓤说:是。

包世彦又说:家里你管放心,有我。

瓜瓤说:叫你受累啦。

包世彦摇一摇无须的下巴颏儿:这是说的啥话?咱是谁跟谁?

瓜瓤无话可说,便一步步走向了村头。

初升的太阳刚把地上的霜花晒化了一点点的时候,十二名青壮汉子聚齐了。他们像一蓬柴火,杂杂乱乱装满了小四轮的拖斗。腾腾腾,一股浓浓的黑烟喷出,迅速遮住了拖拉机自身。送行的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车上的人是什么表,那团黑烟就到了村外。

包德勤,包德俭

找个新爹是疤眼

金锤银锤一看黑板上写的这两句话,觉得从空中突然掉下一个万吨重的钢块,将他们哥俩砸成了­肉­饼。过完寒假第一天上学,上完一节课,他们去厕所撒尿回来,就看到了黑板上的这些字儿。

哥儿俩扑上去,十万火急地用袖子擦去字迹,向坐在教室里的同学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哪个杂种羔子写的?快说!

没有人回答。但金锤银锤却看见一个同学朝他的前位一努嘴。那里,正坐着与他俩同村的陈结实。于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像两个小公豹一样扑了上去。

几分钟之后,陈结实软塌塌地躺在了课桌底下。从他口鼻中流出来的血,曲曲弯弯,在地上写了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瓜瓤没料想他是到了这么个地方­干­活。在家时听说到北京,他想这一回要到大城市见见洋景儿了。可是坐火车坐到天黑,也没见到北京。火车哐当哐当地走,他不知不觉就睡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包文选晃醒他,说下火车了。瓜瓤迷迷糊糊地跟着别人下去,走出车站,又与许多人坐上一辆汽车继续走。走到天亮,汽车停住,包文选说到了。瓜瓤说这就是北京?众人哈哈大笑,说北京咱夜里去过了,这埝儿离开北京又有三百里路了。尽管瓜瓤努力地回忆,也没想起夜里那个北京有何繁华处,他只记得有一些矮楼和平房。向别人提出这疑问,别人说:那是丰台车站,咱们蹭了蹭北京的毛梢儿就过去啦。瓜瓤便感到遗憾,吧嗒了好一阵子嘴。

12.入赘(12)

( 这里确实平常,跟老家没有多少差别。ww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稀稀拉拉的几个村庄。瓜瓤他们连村子都没进,就在野外搭棚子住。当然在这里住的不止是陈家官庄的十二条汉子,另外还有一百多人。瓜瓤从别人嘴里听说,这段路是一个姓黄的河北人包下的,他们这些人只管­干­活。黄工头说,完工后领到工程款,一人一天开十二块钱。

从此,瓜瓤便跟着别人上工,刨沟,推土,一天天都是相似的活儿。那个姓黄的工头十分抓紧,天一亮就把大家轰起来­干­活,中间吃上两顿饭,再一直­干­到天黑。瓜瓤只­干­了五六天,便在心里嘟囔:真没个x意思。

在这里没意思,瓜瓤便格外怀念有意思的时光。白天劳作时,晚上入睡前,瓜瓤经常把心猿意马解开缰绳,让它们窜回陈家官庄,窜回那两个夜晚中去。哎哟,跟吴春花睡的那两夜是多么好哇!在他看来,那两个黑夜是两块无比漂亮同时又在糖缸里泡透了的黑布,每条经纬里都有着迷人的内容,每一条线丝中都有着让人咂摸不够的味道。那两个夜太黑了(他几次要开灯看看,吴春花都不许),他能回忆起的内容都不明晰,只是**感觉上的一些模糊片段。这些片段像夜间让风吹落的树叶一样,在黑暗中零零乱乱飘飘悠悠。瓜瓤想把它们抓住一些,拼合成完整的视觉形象,但试了多少次都不成功。非但不成功,连能够抓住的几片也无声无息地滑落,不知其所往。

于是,瓜瓤便对那种夜晚的再度经历抱了万分的渴盼。他恨不能Сhā翅飞回那个小院,回到那张床上。但他又明白这不可能。他必须在这里­干­下去,挣得吴春花所需要的钱。如果他不来这几千里之外挣钱,吴春花也许就不给他那两夜了(那两夜她多么温顺呵,温顺得让瓜瓤至今都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可靠)。这就是说,在两个人的这桩买卖里,是吴春花先做了付出的,那么我瓜瓤现在要做的就是回报。如今,我连一分钱还没拿到手,就想再跟吴春花做好事,这就有些不讲义气了。

想到这,瓜瓤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很不高级,很差劲儿。

天黑了,吴春花与两个儿子围坐在桌边,一共看桌面上的一张纸。纸是从法庭拿回来的判决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们应付给陈结实伤害赔偿费和医药费五百八十元。

都怪你。金锤向娘说。

都怪你。银锤也向娘说。

是,都怪我,都怪我。吴春花知道,正因为他招来个男人,她的两个宝贝儿子才在学校遭到辱骂,才出了打伤人的事儿。这个错,她认。

把他撵走!金锤说。

把他撵走!银锤也说。

吴春花凄然一笑:儿呵,可甭说这话。你看,就是这五百八十块钱,你娘也拿不出来,你三爷爷也拿不出来。要先找别人借上,等他挣来钱还。

俺们长大了还!金锤银锤都道。

你们长大了还早着呢。光上完高中就得多少钱?

俺不上了。

俺不上了。

放你娘的驴屁!吴春花气恼地骂了起来。

骂完,吴春花起身走出门去。她站在满天寒星下愁苦地想,谁家能借钱给我呢?

夜晚来临后,每一个民工工棚都成了冒泡儿的粪汪。泡儿是一个个荤呱儿。那么多的强健雄­性­睡在一起,不拉点荤呱儿,夜晚是过不去的。

瓜瓤和来自陈家官庄的民工住在同一个棚子。尽管工棚搭得十分简陋,冷风毫无阻拦地钻进里面,将一个个露在被窝外面的鼻子冻得流水,但男人们还是一边擦涕水一边说笑,工棚里的畏亵气息浓浓厚厚。

说老祖宗传下的­骚­呱儿,说本地流传的一些风流事儿,讲得没啥可讲了,有人便恬不知耻地讲自己的经历。讲到紧要处,大铺上的被筒全都蠕动不止,像一条条正在作茧的蚕。

说着说着就轮到了瓜瓤。有人让瓜瓤讲他跟吴春花的事。瓜瓤心里是想讲的,但考虑了一番又没讲。他觉得那两个夜晚是他最应该珍藏的,如果亮给众人看就不好了。他羞笑着道:说那个做啥。说那个做啥。

13.入赘(13)

14.入赘(14)

( 瓜瓤再睁开眼时,就看见了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吴春花的三叔公包世彦敞着没扣好的破棉袄,像个大黑熊一样从床下慢慢爬出,而后站在床前,向全身­精­光的瓜瓤投来了含意复杂的一笑。***还没等他作出反应,吴春花向床前的人说:没你的事,你走吧。

包世彦看了女人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

你没看看吴春花那东西上锈了没有?

上啥锈,有人整天给磨着。

那个揣了两月之久的疑团一下子解开了。

你,你怎么叫他睡呢你!

瓜瓤放开吴春花,坐到一边喘着粗气问道。

我愿意叫他睡。吴春花不再耷拉眼皮,她目光亮亮地直盯着瓜瓤。我十二年前就跟他睡了,是我找的他,就因为他帮我这个寡­妇­­干­活。你明白了吧?

瓜瓤说:那你怎么又找我?

他老了,帮不了我了。ww

你就找我来给你挣钱?

是。就是这样。

叫我来给你挣钱,你还跟他睡?

我不能撇了他。他给俺出了半辈子力,如今连个老婆也没有,我怎能撇了他。

他是你的叔公呀!

我不管这,我愿跟他睡。

可我呢?

你?你思量着办吧。反正这事也告诉你了。

吴春花将腰往上一抬,十分利索地褪掉了裤子。

她直盯着瓜瓤说,你思量着办吧,你愿留就留,不愿留就走。

瓜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灯下看女人的身体。尽管在那两夜之后他曾无数次凭当时的触觉推断它的样子,但都没成功。现在,真正的样子明明白白地陈列在他的眼前,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无暇思量。他一跃而起,迅速用自己遮盖了那个黑白分明的物件。恍惚间,他觉出了进入时的顺畅,也领悟出这得益于包世彦的铺垫。但他无法管这些了,实在是顾不得了。

就在那股气味重新漫起,他的脑壳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出趴在吴春花身上是多么滑稽,多么荒唐。

走呀。­操­他娘咱走呀。

他自己对自己说。

进入腊月,那条公路终于修起了坯子。瓜瓤听人说,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公路要放在这里让雨淋上一年,然后再铺柏油,不过那个活儿就不是他们­干­的了。

瓜瓤他们这伙民工开始闹事。闹事的原因是工钱。黄工头原来说定一人一天十二块,可是活儿­干­完,民工们急着要回家了,他却说上边没把全部工程款下来,一人只给了五百。民工们问,没的钱怎么办?姓黄的说:明年大港油田有工程,你们再来时给你们。民工不愿意,说明年­干­不­干­俺还定不下呢,你必须现在就给!黄工头说:好,我再去跟上边交涉交涉。

从这以后,黄工头就再没露面。眼看快到腊月二十,民工们坐不住,让包文选去打听。包文选去一百里之外的修路总指挥部一问,原来黄工头早把工程款全部领走了!

民工们炸了营,个个哭爹叫娘。包文选说:别急别急,咱们快想办法。大伙围在一块儿喳喳了一天一夜,办法终于有了。第二天,包文选与另外三个汉子离开这里,过了四天才回来。他们带回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把他锁进一间工棚,让众人好好看守。包文选说,这是黄工头的儿子,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搞到手的。

瓜瓤自告奋勇加入了看守小男孩的行列。他从窗子里看见,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和吴春花的两个儿子一般大,心里滋生出仇恨,咬牙切齿骂道:杂种羔子,我­操­死你娘!

这么骂着,瓜瓤眼前又出现了吴春花的影子。自从那个春雨之夜,他简直要恨死那个女人了。那个臊x!养汉的臊x!一想包世彦从床下钻出来的景,一想吴春花现在随便哪一个晚上都可能与她的三叔公再弄那事,他就恨得牙根生疼。­骚­x,我可不再上你的门了,我可不在你家当憨瓜愣蛋了,等到领了钱,咱回自己的家呀!我就不信咱离了女人不能活,咱挣了钱,天天喝酒吃­肉­,一样是好日子!

看那小男孩哭个不休,瓜瓤大声喝道:再哭,一刀子攮死个你!

15.入赘(15)

( 守到晚上,一辆小汽车飞快地开到工棚旁边,从上面走下了一男一女。ww瓜瓤认出,那个男的就是黄工头。

腊月二十四这天下午,瓜瓤怀揣两千三百块钱,回到了他村后的岭上。

这是一个岔路口。往南,是他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子;往北,是他睡过几个夜晚的陈家官庄。

同行的十一人都走向了陈家官庄。瓜瓤对他们说,他要先回南村看看娘去。

但他只走了几步便停住了。他居高临下,看见了自家院落,还看见了他的弟媳­妇­刘纪英。尽管离得老远,尽管刘纪英正坐在那里逗弄孩子,但瓜瓤还是似乎看见了她胸前的两处高凸。

就在这一刻,瓜瓤立即做出决定,过几天再回家看娘。

他转过身,向着北边迈动了脚步。

此时,一轮黄黄的日头正要落山,在铺满枯草的山路旁边,瓜瓤的身影显得特别修长。那两条长腿的影子一剪一剪,似要剪除它主人的一切烦恼与尴尬。

翻过一道山梁,瓜瓤便瞅见了陈家官庄,瞅见了吴春花家的那棵大槐树。树梢上,那个像挂钟似的大蜂窝还在。染着最后一抹橘黄­色­的阳光,它向瓜瓤出了无声却有力的召唤。

瓜瓤全身心地响应着,身子一耸耸地向它奔去了。暮­色­中,他脸上的两块血红一跳一跳的,显得格外艳丽。

1.通腿儿(1)

( 一

那年头被窝稀罕。***做被窝要称棉花截布,称棉花截布要拿票子,而穷人与票子交甚薄,所以就一般不做被窝。

两口子睡一个被窝。睡出孩子仍搂在被窝里。一个两个还行,再多就不行了。七岁八岁还行,再大就不行了。

再大就捣蛋。那一夜,榔头爹跟榔头娘在一处温习旧课,刚有些体会,就听脚头有人喊:哪个扇风,冻死俺了!两口子羞愧欲死,急忙改邪归正。天明悄悄商量:得分被窝了。

但新被窝难置。两口子就想走互助合作道路。榔头娘找狗屎娘说了意思,狗屎娘立马同意,并说你家榔头夜里捣蛋,俺家狗屎捣得更厉害,俺家狗屎爹已经当了半年和尚了。两个女人就嘎嘎笑,笑后谈妥:两家合做一床被窝,狗屎娘管皮子,榔头娘管瓤子。

费了一番艰难,终于将皮子瓤子合在了一起。狗屎家有间小西屋,有张土坯垒的床,抱些麦秸撒上,弄张破席铺上,把被窝一展,让两个捣蛋小子钻了进去。

狗屎榔头趴下就睡,一头一个,通腿儿。ww通腿儿是沂蒙山人的睡法,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兄弟睡,通腿儿;姊妹睡,通腿儿;父子睡,通腿儿;母女睡,通腿儿;祖孙睡,通腿儿;夫妻睡,也是通腿儿。夫妻**归**,事毕便各分南北或东西。不是他们不懂得缠绵,是因为脚离心脏远,怕冻,就将心脏一头放一个给对方暖脚。现如今沂蒙山区青年结婚,被子多得成为累赘,那又怨不得他们改动祖宗章法,夜夜鬼混在一头了。

五十年前的狗屎榔头就通腿睡,睡得十分快活。每天晚上,榔头早早跑到狗屎家,听狗屎爹讲一会傻子走丈人家之类的笑话,而后就去睡觉。小西屋里是没有灯的,但没有灯不要紧,狗屎会拿一根苘杆,去堂屋油灯上引燃,吹得红红,到小西屋里晃着让榔头理被窝。理好,狗屎把苘杆拿去墙根戳灭,两人同时登床。三下五除二褪去一身破皮,然后唉唉哟哟颤着抖着钻进被窝。狗屎说:俺给你暖暖脚。榔头说:俺也给你暖暖。两人就都捧起胸前的一对臭东西搓,揉,呵气。鼓捣一会,二人又互搔对方脚心,于是就笑,就骂,就蹬腿踹脚。狗屎娘听见了,往往捶门痛骂:两块杂碎,不怕蹬烂了被窝冻死?两人怵然生悸,赶紧老老实实,把对方的脚抱在怀里,迷迷糊糊睡去。

就这样睡,一直睡到两人嘴边黑。

后来,两人睡前便时常讨论女人了。女人怎样怎样,女人如何如何。尽管热很高,他们却始终感到问题讨论不透。榔头说:好好挣,盖屋娶媳­妇­。狗屎说:说得对,娶个媳­妇­就明白啦。两人白天就各自回家,拼命­干­活。

十八岁上,两人都说下了媳­妇­,都定下腊月里往家娶。

这一晚,狗屎忽然说:娶了媳­妇­,咱俩不就得分开么?咱通腿十年,还真舍不得。

榔头想了想说:咱往后还是好下去,一、盖屋咱盖在一块儿;二、跟老的分了家,咱们搭犋种地。

狗屎说:就这样办。

榔头说:不这样办是龟孙。

人生的重场戏是结婚。重场戏中的重要道具是床。

床叫喜床。一要材料好,春是好光景,春来万物始,因而喜床必须是椿木的;二要方位对,­阴­阳先生说安哪地方就安哪地方,否则会夫妻不和或子嗣不蕃。

狗屎的喜床应该靠东山顶南,榔头的喜床应该靠西山顶南。于是,俩人的喜床就只隔一尺宽的屋山墙。

墙是土坯垛的,用黄泥巴涂起。墙这面贴了张《麒麟送子》,墙那面也贴了张《麒麟送子》。

夜里,这墙便响。有时两边的人听到,有时一边的人听到。

狗屎家的睡醒一觉,听那墙还响,就去c耳朵边的大脚片子。c不几下,大脚片子一抖,床那头便问:­干­啥?狗屎家的说:你听墙。狗屎便竖起耳朵听。听个片刻,狗一般爬过来,也让墙响给那边听。弄完了,墙还响个不停。狗屎家的说:你个孬样!看人家。狗屎便在黑暗中羞惭地一笑,爬回自己那头,又把个大脚片子安在媳­妇­的耳旁,媳­妇­再去c他也不觉得。

2.通腿儿(2)

( 狗屎家的仍不睡,认真听那响。一边听一边寻思:离俺尺把远躺着的那女人,长了个啥模样?黑脸白脸?高个矮个?这么寻思着,一心要见见她。但又一想,不行不行,老人家嘱咐得明白,两个女人都过喜月,是不能见面的,见面不好。

不见面就不见面,反正三十天好过。狗屎家的就整天不出门,只在院里、灶前做点活落。榔头家的似乎也懂,也整天把自己拴在家里。两家如生外交事务,都由男人出面。男人不在家,偶尔­鸡­飞过墙,这边女人便喊:嫂子,给俺撵撵!那边女人便答应一声,随即欧哧、欧哧地把­鸡­给吆过来。两个女人虽没见面,声音却渐渐熟了。榔头家的心下评论:她声音那么粗,跟楠­棒­似的。狗屎家的心下评论:她声音那么细,跟蜘蛛网似的。

中午,狗屎家的正做饭,忽听街上有人喊:快出来看!过队伍喽!狗屎家的忙舀一瓢水将灶火泼灭,咕咚咕咚跑向了门外。还真是过队伍。一眼就认出是八路。军装黄不拉唧,破破烂烂,比中央军差得远。可是人怪­精­神,一边走还一边唱,唱几句就喊个一二三四。当兵的整天喊一二三四,准是好久不在家数庄稼垄,怕把数码忘了。好多人都别着钢笔,怪不得有穷八路、富钢笔这句传。有些兵还胡子拉碴,看来是有家口的,不知他们想不想老婆孩儿……

不知不觉,队伍过完了。有人说,这是老六团,沂蒙山里最神的八路队伍,说打哪就打哪,鬼子最怕他们。狗屎家的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又追了队伍尾巴几眼。

又一眼撒出去,却撒到了一个女人身上。女人站在东院门口,穿一身­阴­丹士林,脸上几片雀斑,雀斑上方有一对亮亮的东西在朝自己照。

狗屎家的悟出:这是隔墙躺着的那女人。哟,新人见面了,这可怎么办?对了,娘说过,遇到这件事,谁先说话谁好。

说,赶紧说!

可是,向她说啥呢?

正思忖间,忽听那女人开口了:也看队伍?

听着这细如蜘蛛网的熟音儿,狗屎家的浑身一抖:糟啦糟啦,这一下子俺可完啦。这个浪货,浪货浪货!她狠狠地戳了榔头家的一眼,狠狠地在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回家了。

见她这样,榔头家的马上灰了脸儿。

一出喜月,春老爷醒来,要人们用犁铧给他搔痒,但榔头与狗屎没搭成犋。狗屎的老婆不让,说她不愿见东院那爱走高岗的**。

榔头明白了缘由,就回家责怪媳­妇­。媳­妇­道:俺不抢先说话她就抢先。谁不想个好?

榔头嘟噜着脸说:弟兄们不错的,都叫娘儿们捣鼓毁了。

媳­妇­把嘴一撅:俺孬,俺回娘家。说着脚就朝门外迈。榔头从后边一下子抱住,边揉搓媳­妇­胸脯边说:谁嫌你孬啦?谁嫌你孬啦?杂种羔子才嫌你孬!

春耕时,两家都买不起牛,都用锨剜。

两个女人见面不说话,错过身都要吐一口唾沫。两个男人见面还说话,但也就是吃啦喝啦,不敢多说,生怕惹得自家媳­妇­心烦。

别看八路军吃穿不好枪炮不好,却在这一带扎下根了。小鬼子兵强马壮,可就是到不了沭河东岸。

八路扎下根,就开始动老百姓。从那时活到现在的人都说:**就是会动老百姓,不会动老百姓的不是**。

先是唱戏。把戏班子拉来,连演两天。有出戏也怪,不唱,光说光说。说的是北京洋腔,听了半天才听出眉目:那个俊女人不正经,跟老头的前妻儿子搿伙。后来那小伙子不­干­了,又跟丫环好。后来一家几口人都死了,说是叫电电死的。电是啥玩意儿?那么毒?那么毒就拿去毒日本呀!另外几出戏虽然唱几句,但也不懂。不懂就不懂吧,老百姓图个热闹就行了。所以有人一边看戏一边议论:还是八路好,五十七军啥年月给咱演过戏?

接着是减租减息。工作人把佃户叫到一起问:你们为什么穷呀?孙大肚子为什么富呀?佃户说:人家命好呀,咱们命孬呀。工作人气得瞪眼,瞪完眼又说:不是的。是穷人养活了地主。佃户说:养活就养活呗。地是人家的,给咱种是面子,不给咱种是正好。工作人气得骂:贱骨头!活该受罪!就散会了。第二天晚上又开,另一个工作人不火,老讲老讲,一连讲了五六个晚上,把佃户讲转了筋,就合伙去找孙大肚子要他退粮。佃户们扛着粮食回家,见孩子的小肚子凸了起来,便伸手去摸,摸得孩子笑着喊痒也摸不够。

3.通腿儿(3)

( 然后是办识字班。ww工作人说:­妇­女要翻身,要学文化。就叫大闺女小媳­妇­聚在一堆学起来。没有本子钢笔,就一人抱一块瓦盆碴子用滑石画。学一阵子还唱歌:

呜哩哇,呜哩哇。

呜哩哇,呜哩哇。

北风吹起落叶飘,冬来了。

湖净场光粮藏好,心不­操­。

上冬学又是时候了,

上冬学又是时候了。

不当游手的流浪汉,满街串,

别叫庄长会长催,挨户喊。

自动报名跑在前,

自动报名跑在前。

狗屎家的就是跑在前的。因为她去了一回就觉得那里热闹。原来,她晚上都是和狗屎拉呱儿,但大半年过去也没啥可拉了,一进识字班,晚上回来就又有呱拉了,所以她就很积极。­妇­救会长看她积极,就叫她当了组长,负责后街的十几户,这一来她就更积极,天天上门动员人家参加识字班。有的人家不让闺女出门,说是听人讲:办识字班是为了给八路配媳­妇­,过了阳历年,识字班里的大闺女都不准出嫁,跟八路排成两排抛手绢,抛着谁就跟谁睡。狗屎家的听了,骂一声放狗屁,立即报告了­妇­救会长田大脚。田大脚手拿铁皮喇叭筒,爬上村中的一棵大榆树,一遍又一遍地辟谣,大闺女们这才陆陆续续走出家门。

后街这片唯独榔头家的没参加,狗屎家的也没上门动员。她让别人去叫。榔头家的对来人说:狗屎家的参了俺就不参。狗屎家的气得不行,就找田大脚,要她召开­妇­女大会,狠狠斗争那个落后分子。田大脚没同意,说革命要靠自觉。

一入腊月,识字班又学扭秧歌。没有红绸,就一手甩一条毛巾,甩得满街筒子毛巾翻飞,让人眼花缭乱。有促狭汉子在一边看,和着秧歌调唱:

哎哟哎哟肚子疼,

从来没得这样的病:

自从进了识字班,

**大来肚子圆……

姑娘们听见了,就一起围过来要斗争唱歌的。唱歌的把手撑在额头上,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捏着眼皮打敬礼!姑娘们便哈哈笑,笑完又去扭着腰肢甩毛巾。

狗屎家的也甩。但她腰腿不灵活,那转身步扭得太冒失,让人看了直想笑。于是又有人唱:

狗屎媳­妇­真喜人,

扭起秧歌大翻身。

肚子一挺腚一扭——

看你翻身不翻身!

狗屎家的听了也不恼,仍旧嘻嘻哈哈地扭,直扭得满头大汗。

狗屎家的整天不在家,狗屎就冷清了。一个人坐不住,就溜达到东院。榔头家的说:跑俺家­干­吗?宝贝媳­妇­呢?狗屎咧咧嘴说:那块货,疯疯癫癫的,可怎么办。榔头家的说:进步嘛。等去开模范会,又是大饼又是猪­肉­。狗屎不再做声,就蹲到地上跟榔头下五虎棋。狗屎的棋子是草­棒­,榔头的棋子是石子。一盘接一盘,谁输了就气得要­操­这­操­那,榔头家的在一旁边做针线边笑。

狗屎家的从识字班回来,找不见狗屎,就知道是上了东院。她在院里使劲咳嗽一声:呃哼!狗屎听见了,就慌忙撇下一盘没下完的棋跑回来。媳­妇­熊他,嫌他找落后分子,他只是笑。

这一天,狗屎家的回来,在院里咳嗽了一声,但没见狗屎回来;又咳嗽了一声,还不见狗屎回来。于是把新绞的二道毛子一甩,噔噔噔去了东院。见男人正瞅着棋盘愣,就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叫你你不应,耳朵里塞上驴毛啦?天天跟落后分子胡混,有个啥好?

榔头家的听这话太损,就开口骂起来:你先进,让八路都先进你!

狗屎家的眼里顿时喷出火来,扔下男人就扑向榔头家的。榔头说:甭闹了甭闹了。把媳­妇­严严地遮在了身后。狗屎家的仍要揍榔头家的,不料狗屎去她身前一蹲一起,她就在狗屎肩上悬空了。男人扛着她朝门外走,她还在男人肩上将身子一挺一挺地骂,那架势活像凫水。

根据地的参军运动开展了,村村开会,庄庄动员。

野槐村也开了大会,可就是没有报名的。无奈,村­干­部把二十多名青年拉出去,关到村公所里熬大鹰:不让吃饭,不让睡觉,由村­干­部日夜倒班训话。青年一个个都叫熬得像腌黄瓜。第三天上,村长又训话,青年说:整天嘴叭叭的,你怎么不去?村长脸一白,说:你甭不死攀满牢。俺走了,村里的工作谁­干­?青年便皱鼻子:这话哄三岁小孩还行。村长哑半晌,把腿一拍:那好,俺去!这回行了吧?见村长带头,有三四个人也应了口。村里把他们放了,剩下的继续熬。但一个个都熬倒了,还是没有人再答应。

4.通腿儿(4)

( 村­干­部私下里说:看来光这个法子不行,得挥识字班的作用。ww***

识字班就开会,要求­妇­女送郎参军。田大脚讲完,让大家都表个态度,狗屎家的第一个站出来说:看俺的!

当天晚上吃饭,狗屎家的说:嗳,你去当八路吧?

狗屎说:甭跟俺瞎嘻嘻。仍旧往嘴里续煎饼。

真的。

狗屎的嘴不动了,左腮让一团煎饼撑得像个皮球:俺连­鸡­都不敢杀,怎么去杀人?

那是去杀恶人。

杀恶人也不敢。

那就去当火头军,只管办饭。

俺也不。

以后再怎么说,狗屎就是不应口。

狗屎家的火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俺已经保下证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俺舍不得你。

舍不得俺?那好,从今天俺就不给你当老婆,叫你舍得!

果然,当天夜里她就不让狗屎上身了。第二天,也不和他说话,也不给他做饭,晚上隔二尺躲上三尺。

第五天上,狗屎说:唉,有老婆跟没老婆一样,­干­脆去当八路吧。媳­妇­一笑:俺就等着你这句话了。立马就去村里汇报。田大脚说:太好了,明日就往区里送。

晚上,狗屎家的杀了­鸡­,打了酒,让狗屎好好吃了一顿。吃完,女人往床上一躺:这几天欠你的,俺都还你。这一夜,榔头听见墙一直在响,但他与媳­妇­没有效仿。他披衣坐在被窝里,一声不吭老是抽烟,一夜抽了半瓢烟末。

第二天,野槐沟送走了十一个新兵。十一个当中,有六个是识字班动员成的。识字班觉得很光荣,就扭着秧歌送。狗屎家的扭了两步却不扭了,说两脚怎么也踩不着点儿。就跟着走,一直走到村外。

狗屎是正月十三走的,二月初三区上就来人,说他牺牲了,还给了狗屎家的一个烈属证。狗屎家的不信,说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快就死。正巧当天本村回来一个开小差的,说狗屎第一次参加打仗就完了,他还没放一枪,没扔一个手榴弹,就叫鬼子一枪打了个死死的,尸已经埋在了沂水县。狗屎家的这才信了,便昏天黑地地哭。

榔头家的一听说这事,心里立即乱糟糟的,便去了西院,想安慰安慰狗屎家的。不料,狗屎家的一见她就直蹦: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喜月里一见面你就想俺不好!浪货,你怎不死你怎不死!骂还不解气,就拾起一根荆条去抽,榔头家的不抬手,任她抽,说:是俺造的孽,是俺造的孽。荆条嗖地下去,她脸上就是一条血痕。荆条再落下去再往上抬时,荆条梢儿忽然在她左眼上停了一停。她觉得疼,就用手捂,但捂不住那红的黑的往外流。旁边的人齐声惊叫,狗屎家的也吓得扔下荆条,扑通跪倒:嫂子,俺疯了,俺该千死!榔头家的也跪倒说:妹妹,俺这是活该,这是活该!

两个女人抱作一处,血也流泪也流。

榔头家的养了一个多月眼伤。这期间又正巧嫌饭,吃一点呕一点,脸­干­黄­干­黄。狗屎家的整天帮她家­干­活。推磨,她跟榔头两人推,烙煎饼,她自己支起鏊子烙。就是去地里剜野菜,回来也倒给榔头家半篮子。

一个月后,榔头家的拆了蒙眼布,脸上大变了模样。以后狗屎家的跟她说话,从来不敢瞅那脸,光瞅自己的脚丫子。

识字班还是办着,但狗屎家的不去了,她说没那个心思。

没处去,就去找榔头家的拉呱。拉着拉着,她常把话题扯到榔头家的眼上,骂自己作死,­干­出那档子事来。一次又这样说,榔头家的变­色­道:事过去就过去了,还提它­干­啥?你再提,咱姊妹一刀两断!狗屎家的见她脸板得真,往后就再不提了。

就拉别的。多是拉做闺女时的事。

榔头家的说,她娘家有十几亩地,日子也行,就是亲娘死得早。后娘太狠,动不动就打她骂她,有一次下了毒手,竟把她下身抠得淌血。

5.通腿儿(5)

( 狗屎家的说,她爹好赌钱,赌得家里溜光,把娘也气疯了,他还是赌。ww***没有兄弟,地里的粗活全由她­干­,硬是把个闺女身子累成粗粗拉拉的男人相。

说到伤心处,两人眼睛都湿漉漉的。

榔头家的会画花,鞋头用的、兜肚用的、枕头用的都会。村里女人渐渐知晓了,都来向她求花样子,榔头家的常常忙不过来。狗屎家的说:你教俺吧,俺会了也帮你画。榔头家的说:行。

榔头家的找出几张纸,一连画了几张样子:喜鹊登梅、鸳鸯戏水、金鱼串荷花、凤凰串牡丹等。狗屎家的一看,眼瞪得溜圆:俺娘哎,难煞俺了。榔头家的说:要不你先画五毒,小孩兜肚上用的,那个容易。

狗屎家的就开始画,仍用上识字班用的盆碴子。先画蚰蜒。两条长杠靠在一起是蚰蜒身子,无数条短杠撒在两旁是蚰蜒腿。榔头说:不孬不孬。狗屎家的笑逐颜开,又接着学画蝎子、蝎虎、长虫、巴疥子。十来天把五毒画熟了,又去学其他的。

一天,狗屎家的画着画着停了笔,眼直直地愣。榔头家的说:你怎么啦?

狗屎家的听了羞赧地一笑:嫂子,不瞒你说,这些日子,俺老想那个事,有时候油煎火燎的。

榔头家的懂了。就说:你想走路?

狗屎家的摇摇头:他死了才几天?

榔头家的思忖了一下,说:要不,叫俺家的晚上过去?

你这是说的啥话。

不碍的。

狗屎家的不抬头。

今晚上就去?

狗屎家的仍不抬头。

晚上,榔头家的就跟榔头说了这事。榔头说:这不是胡来么!媳­妇­说:她怪可怜的,去吧。

榔头忸怩了一阵,终于红着脸出了门。

榔头家的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就隔着窗棂望天。

天上星星在眨巴眼儿。她对自己说:你数星星吧。

就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数到二十四,刚要数第二十五,那一颗忽然变作一道亮光,转眼不见了。

唉,不知是谁又死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这个丁不知是哪州哪县?想到这里,榔头家的心里酸酸的。

门忽然响了。朦胧中,榔头低头弓腰,贼一般溜进屋里。

榔头家的忙问:这么快?

男人不答话,将披着的棉袄一扔,钻进了被窝。

男人用被子蒙住头,浑身上下直抖。女人问怎么啦,问了半天,男人才露出脸战兢兢地答:俺不去!出门一看,狗屎兄弟正在西院里站着……

他?他还活着?女人也给吓蒙了,那俺得。她壮壮胆走出了屋门。

西院的屋里亮着灯,狗屎家的正披着袄坐在床上。一见榔头家的进来,笑了笑说:嫂子,你两口子说的话俺全听见了,快别恶心人了。

……

说实话,这几天俺真起了走路的心,打谱过了年就找主。可一动这个心,俺就见他站在跟前,眼巴巴地瞅着俺。

榔头家的明白了。

狗屎家的又说:这辈子俺走不成了。你想,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俺不是活受罪?唉,狗屎家的,狗屎家的,俺只能让人家叫一辈子狗屎家的了……

一席话,说得榔头家的眼泪盈盈。

她找不着话说,想走。狗屎家却说:嫂子,你要是疼俺,就陪俺一夜吧,俺害怕。

榔头家的就脱鞋上了床。

天明回到东院,榔头一见她就嚷:毁啦毁啦。

女人忙问什么事。榔头说:俺一宿没睡着觉,一合眼,就见狗屎站在跟前,气哼哼地朝俺瞪眼。女人说:没事,过一天就好了。

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榔头还是一合眼就见狗屎。

榔头家的说:这死鬼还真是小心眼,俺去打送打送。

她买了一刀纸,偷偷上了西北岭顶。在大路上,用草棍划个圈,只朝西北方留个口子,把纸烧了。一边烧一边说:狗屎兄弟,你甭缠磨你哥了。

6.通腿儿(6)

( 打送了以后,榔头还是那样。ww***

狗屎家的就笑着对她说:嫂子,甭打送了,白搭。我倒是有个法儿治那死鬼。

啥法儿?

叫榔头哥去当八路。

当八路?

对。当八路使枪弄炮,狗屎怕那个,就不会再缠磨榔头哥了。

榔头家的想了半天说:那就去当八路!

村长喜出望外,亲自抬轿,把榔头送到了区上。

这年秋天,榔头家生下一个小子,取名抗战。

榔头家的坐月子,由狗屎家的服侍。狗屎家的白天做饭洗褯子,晚上就跟榔头家的在一床通腿睡觉。

满了月,榔头家的说:你往后甭回去睡了。

狗屎家说:行。咱姊妹在一块儿省得冷清。

于是,两个女人没再分开。ww

两家一个是烈属,一个是抗属,地由村里组织人种。两个女人只­干­些零活,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抗战爱尿席。尿湿一头,狗屎家的就叫榔头家呣子到另一头,自己到尿窝里躺下。刚刚暖­干­,抗战在那一头又尿了,她又急急忙忙和那呣子俩掉换过来。抗战掐了­奶­,两个女人就烙饼嚼给他吃。你嚼一口喂上,我嚼一口喂上,抗战张着小口,左右承接。

抗战长得风快,转眼间会走会跑。晚上,两个女人一头一个,屈膝屈肘撑起被子,让抗战钻山洞。抗战就在一条坎坷­肉­路上爬,嘻嘻哈哈。爬到头再拐弯时,狗屎家的亲亲他的小腚锤儿说:嫂子,等抗战他爹回来,你再养个给俺!

榔头家的说:好办。

可是,鬼子跑了,榔头却没回来;老蒋跑了,榔头还没回来。

两个女人仍旧通腿睡。

这一晚,抗战忽然把脚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天明两个女人悄悄商量:得给抗战分被窝了。

刚给抗战分了被窝,榔头家的就接到上海的一封信。

是榔头的。榔头告诉她,因为革命需要,他又新建立了家庭,不能再和她做夫妻了。

狗屎家的气得一蹦三尺高,要拉榔头家的去上海拼命。榔头家的却说:算啦,自古以来男人混好了,哪个不是大婆小婆的,俺早料到有这一步。

晚间上床,榔头家的苦笑一下说:这一回,咱姊妹俩管安心通腿,通一辈子吧。

狗屎家的说:只是你不能再养个给俺了。

榔头家的说:好歹还有个抗战。咱俩拉巴大的,他就得养咱俩人的老。

狗屎家的擦擦眼泪,挪到床那头,紧紧抱住榔头家的。

不料,当年入伏这天,抗战却在村南水塘淹死了。他跟几个孩子摸蛤蜊,一潜下水就没再露头。被人捞上来时,眼里嘴里都是黑泥。

抚着那具短短小小的尸,两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

埋掉抗战已是晚上,狗屎家的拎一只筐在床上,里边放盏灯,再披上一件褂子,然后拉榔头家的到西院睡。她说,孩子死了,要偎三夜娘怀才去投胎转世。要是叫小死鬼偎了,大人就会得病。咱就叫那只筐当孩子的娘。

但榔头家的不­干­,依旧和衣睡在床上,狗屎家的只好陪着她。

第三个夜里,榔头家的突然坐起身喊道:抗战!抗战!

她跟狗屎家的说:刚才梦里见到抗战了,他眼泪汪汪地叫了几声娘,转身走了,眼下刚走出门去。

突然,她下床跑到门口,冲那无边的黑暗喊:抗战,你投胎甭到别处投了,就投你小娘的吧!你小娘把你养大了,你再来看看俺!记住,你爹大名叫陈全福,在上海,听人说要一直往南走……

这一夜,两个女人一直坐在门口,望着南方,流着泪。

若­干­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有一老一少走进了野槐村。

一汉子遇见,认出那老的是谁,急忙带他们去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

汉子心急,刚叫了一声就用肩撞门,竟把门闩啪地撞断。

进屋,见壁上挂一盏油灯,灯下摆一张床,床上一南一北躺两个老女人。

汉子说:嫂子,看看谁来啦?

俩女人侧过脸,眼一眨一眨地瞅。瞅见老的,她们没说话。瞅见小的,却一起坐起身叫道:抗战,抗战。边叫边伸臂欲搂。臂间的­乳­­祼­然,瘪然。

小伙子倏地躲开。他把老的拉到一旁,用上海话悄悄问:爹爹,伊拉一边厢一个头,啥个子困法?

老的泪光闪闪地说:这叫通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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