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宁整个人就傻了,如遭雷击,动弹不得。房间里的两个人似乎也没料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也都凝固住了动作。
察觉到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她飞快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地板,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然后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同手同脚也笔直退了出去,又顺手带上房门。
一颗心快得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郁宁尴尬得恨不得抽冒冒失失的自己两个耳光,但她还没来得及这么做,那扇被带上的房门又猛地打开了,郁宁被开门声吓得一抖,条件反射地抬头,近乎惊恐地看着门边神色晦暗不明的严可铭,只能一言不发。
他看起来衣着还算整齐,这让郁宁稍微好过了一点儿——至少没撞到最尴尬的时刻,正要再道歉,严可铭沉声问:“怎么了?”
这个急促的问题让她想起之所以会目睹这场也不知道是刚开始还是已经结束的幽会现场的初衷,她镇定了一下,才说:“严夫人、严夫人好像不对……”
严可铭登时变了脸色,拉开门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起先还只是快步疾走,后来索性跑起来,郁宁这时也回过神来,追着他的步子,跟了上去。
“……可铭!”
身后那一声凄切的呼喊像一根绳索,把严可铭的脚步又绊住了。樊燕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她还穿着戏服,没有卸妆,泪水让她的整张脸亮晶晶的,脂粉被冲开后,露出苍白的脸。
她又一次抱住了他,几十分钟前还不可战胜的女战神消失无踪,眼神中的绝望和不舍简直惊心动魄,唯有双臂下的这个人,才是时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一分一秒不可或离。
她脸上的妆全部蹭到了严可铭的后背,化妆的魔力消失后,郁宁徒然发现,原来她也就是一个面目姣好又有了年级的娇小女人了。
严可铭僵硬地让她抱了一会儿,毅然地掰开她死死扣在自己胸前的手,低声说:“我得去照顾生病的母亲,樊小姐。”
他再没有跑,却也不再回头。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郁宁为难地看着扑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樊燕,还是没有忍住怜悯,从包里找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就离开这条回荡着哭声的走廊,迫赶严可铭去了。
她一直赶到演出厅才再看见他。他和魏萱一人一边搀扶着不知何时起步履满跚的严夫人,正缓慢地走出演出大厅。顶灯已经熄了,三个人的背影被拉得细长得像是有了独立生命的活物,郁宁目送着他们离开,再没有追上去。
再回到后台还是有点儿魂不守舍,除了记挂严可铭和他妈妈,另一件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哭的樊燕。但这么贸然回去更不妥,正在为难,正好道具组的同事喊她去台上搬道具进库房,她这才断了回去找樊燕的心思,一心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去了。
后续工作都做完后,之前不知道神隐去何方的秦恒忽然出现,宣布今晚包了餐厅请全剧组吃夜宵,就这样郁宁又被拉上不知道谁的车,和兴高采烈的大部队一起去吃饭庆祝。
这顿饭上大多数演职人员都在,缺场的除了严可铭,就是今晚真正的女神樊燕。对此秦恒的解释是她明天有两场演出,为了保持状态,先回家睡了。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大家虽然有点儿失望,但也都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两点时几大报纸第二天要出街的影视戏剧栏的剧评陆续送到餐厅来。秦恒读了一篇就春风满面,读完最主流报纸的三篇后,也不顾喝了不少,直接站到桌子上,拿筷子敲了敲酒杯,等热闹喧哗的全场都静下来后,他不紧不慢地通报:“来,我和大家通报一下。现在定稿的六篇剧评,给《剧院风情》打一星的,零篇;两星的,零……”
下面有人就喊:“导演,从五星开始数嘛!”
偏秦恒不着急,喝了一口酒,等那满餐厅的笑声停歇下去,继续说:“三星,零;四星,二;五星……三……别急,听我说完……《每日时报》的萧明昳,给了五星加……”
他的话呗骤响的欢呼声彻底地盖住了。
萧明昳素来以严苛著称,但因为他的剧评一向一针见血,又是出了名的中立客观,所以一直被演出方和普通观众看重,这次居然给出五星加的评价,更是为《剧院风情》首演的辉煌画上了最好的句号。一时间大家再记不得选角的不顺,预算的紧张,还有那因为意见不同而起的龃龉,以及一个个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的日子,每个人都在欢笑、拥抱、碰杯、互道恭喜和辛苦,无人不识在真心实意地高兴着。
尽管第二天演出继续,秦恒还是额外点了酒来庆祝,他含笑看着笑闹作一团的人群,有的年轻人相拥着在桌面上跳起贴面舞。因为四下太闹,他的手机响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后来好不容易发现有来电,也还是不得不去外面接。
他出门时笑容满面,回来时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底却隐含不安,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坐在座位上久久都一动不动。不多时,他的异常被发现,欢庆暂停,又恢复了安静。
可一直呆坐的他对这徒然安静下来的餐厅竟然毫无察觉,很久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面对一双双疑问、担忧、好奇甚至因为醉酒而朦胧的眼睛,他笑了。虽然笑容是一望而知的勉强:“……啊,没事,你们继续,我有点事儿,先走一趟。明天不要误了点儿啊!”
他的抽身离去让还留下的人无不面面相觑,又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再闹不下去了。
愉快的开场却缺了一个更愉快的收尾,这多少有点儿遗憾,但毕竟开头是好的,光明就在前方等着。剧组告别时大家虽然新头各有疑虑,但依然是开心的,喝了酒的拜托没喝的明天无论如何到点要打电话把自己叫醒,这才纷纷告别,各自离去。
郁宁没喝多少,但这并不妨碍她有一种醺醺然的快乐。剧评在大家的手上流传,到她这一块时她飞快地读了,发现对于舞台设计的评价都很一致:实用、简介、贴合时代,简而言之非常出色。
到严可铭的房子外她留意到整栋楼都是暗的,只当今晚是哪个佣人忘记留灯,也不在意。她太兴奋了,毫无睡意,想干脆把这几天斗殴没怎么收拾的工作台整理一下,就摸黑开了门,又摸黑地上了二楼,进了工作间后按下门边壁灯的开关,刚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眼角无意中瞄见角落里黑糊糊的一团,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
看清是严可铭坐在沙发上,郁宁还是惊魂未定。她一撑地板站起来,没走过去,试探地叫了他一句:“严先生……?”
严可铭没有动静,只是维持着一个绝不舒服的姿势,对着工作台的一角,像一尊浇筑出来的雕像。
郁宁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从她站得位置看过去,她几乎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醒着。他的悄无声息让郁宁不安,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严先生,你还好吧?”
还是一片寂静。
壁灯的光线有限,严可铭的大半个身体始终笼罩在黑暗和半黑暗之下。他的呼吸也很慢,看起来又像是睡着了,于是郁宁谨慎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过去,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
走到近前她才敢确定他是醒着,而目光的是钱则是那尊白瓷雕像。他看着她的姿势和眼神,兼职就像戏剧史上最出名的疯子对着最出名的一具骷髅,郁宁不知不觉就屏住了呼吸,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忽然置身在一个墓地里,面前这个人会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你给我到小姐的闺房里去,对她说,凭她脸上的脂粉抹得一寸厚,到后来总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母亲死了。”
这干涩的声音比那无妄的想象中的还要飘渺、不真切。郁宁直觉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什么?”可他已经牢牢的闭上了嘴,固执得不肯再说一个字。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此时他正被无边无际的悲伤笼罩着。他并非不想睡眠,也并非无来由的僵硬,而是悲伤的力量过于强大,又往往毫无预兆,让人无力抵正抗。
“严夫人....严夫人她.....”
郁宁的话卡住了。严可铭伸出手来抱住了她。
他的脸埋在她的前襟,夏衣单薄,挡不住那炙热的鼻息,手臂勒在腰间的质感正清晰地告诉郁宁,这一切都是确实发生着的,而不是一个新发的梦境。
她起先无措了一下,又因为衣衫上那忽然而起的微弱凉意而僵硬,这个房间太静了,搂住她的男人一动不动,一点儿声音都拒绝发出,沉默有时给人以力量,她又渐渐镇静下来,垂下头,借着那一点灯光去看严可铭的头发,还有后背,樊燕的泪水和残妆依然留在衬衣上,像这将明的天色里年轻女人脸上的红晕。
严可铭顺着她的胸口吻上来的时候郁宁没有推开。他抱住她,嘴唇游走在她的颈线上,手指则轻而熟练的解着她的扣子,郁宁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随着他手臂的力量慢慢的后仰,因为不知道最后的落点是什么,她有些不安,但很快脊背接触到一个冰冷平滑的表面,是工作台。
亲吻一点点在赤祼的皮肤上辗转,爱抚也随之用力起来,手指的力量甚至让郁宁觉得有些疼痛。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亟待征服着什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悲伤这种懦弱的情感掩盖过去。
郁宁再次确定她对严可铭并无任何情感上的依恋,而他对她的欲望也同样无关情感,这一刻连接他们的,居然是悲伤。
她无法分辨此事究竟是什么让自己没有推开严可铭,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绝望,又或者只是寂寞,他的吻在她的身体上急切的游走,身体重而热,无比鲜明真实,熟悉又陌生,身下的实木台面却是冰冷的,腻着新生的汗,新生的秧苗一般密密切切的推着她贴近严可铭的身体。
但她的反应又是那么的迟缓,像刚刚从冬眠里醒来的蛇,郁宁自暴自弃的想,这样也许不坏,如果是严可铭的话,她说不定真的可以对贺臻死心了。
这样的时刻他都不在,那他还能在哪里。
严可铭的嘴唇来到郁宁的胸口,终于感觉到她的身体从虽不反抗但无动于衷中,有了一些微妙的迎合,这时他的皮肤接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个链子。他不喜欢女人在床上戴首饰,就顺手握住了链坠,无声的示意郁宁解下来。
可就在那根链子离开郁宁皮肤的同一秒钟,严可铭感觉到郁宁刚刚热起来的身体彻底的冷了下去,她没有来由得开始颤抖,继而反抗,力量之大让他也无法压制。在角斗有什么被撞到了地板上,东西破碎的声音让两个人都静了下来,默默对视,然后,严可铭发现,她哭了。
因为郁宁的哭泣,这场本就发生的突兀的Xing爱自然无法继续下去,她的泪水浇灭了严可铭的欲望,这是严可铭第一次看到在他面前哭的这么肆无忌惮的女人,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往他如果对别的女人这么做,下一刻她们多半已然领会这其中的暗示,但今天他这个动作并没有任何的调情意味,她哭得太伤心,他只是想安慰她。
可这个动作对郁宁没有任何用处,她还是哭泣着,天底下没有好听的哭声,奇妙的是,伴随着她的哭声,严可铭完成了自己的哀悼。
郁宁不知道这个时刻为什么自己还会哭泣,正如她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不能忘记贺臻一样。但在她停止哭泣快一年之后,在她下定决心躺在另外一个并不爱的男人的怀里时,泪水汹涌而来。
郁宁死死地攥住那被严可铭接下来的链子和上面的戒指,它上面余温犹在,却沾上了别人的汗水,而她竟默许了这一切。这个认知让她无法忍受,她依然爱着他,以至于无法忍受别人的碰触,甚至无法忍受自己自欺欺人的把其他人想成是他,她翻身坐了起来,为刚才的弱软而抱膝痛哭,哭泣中感觉到严可铭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是一个安慰的姿势。他们这一对并不相爱本意只在互相慰藉的普通男女,明明祼裎相对,但之前那股沉闷急切的情yu不知何时起,已然悄悄地褪去了。
严可铭的手抚过她的脊背,脊柱骨分明得像一粒粒的念珠,他像是才意识到她还是赤祼的,弯下身去找到郁宁的衣服为她披上。郁宁哭声中的绝望让严可铭困惑不解。但他也许从来也没明白过女人的心思,抑或许终其一生无法明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拉过她的胳膊,强迫她抬起头来以免因为这个姿势呛到口水而窒息,这过程里她除了哭泣再无别的抵抗,当严可铭抱她起来回卧室睡时,她也只是下意识地藏起了身体,无声地任泪水流得他一手臂都是漉漉的湿意。
郁宁痛苦地抱着头坐起来。
意识像是陈旧的棉絮一样,过了很久笼罩在眼前的晕黑才逐渐散去,她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这是一张双人床,而现在正空着的另一半有别人睡过的痕迹。
不久前那场情事的回忆缓慢地在眼前重现,郁宁像被烫了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因为牵动头痛她眼前又是一黑,但也顾不得了,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好,然后连房间都没来得及打量一眼,就冲了出去。
在工作间找到严可铭时,前一刻还慌乱不已的心思神奇地定了下来。郁宁的动作停住了,走进房间后关上了门,开着的电视里正播报着今天凌晨樊燕因晚期宫颈癌急剧恶化抢救无效去世的新闻,霎时间这段时间发生的无数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片段连了起来,指向一个结论。
面对郁宁眼中腾升的震惊严可铭的反应反而平静,太平静了,他提也不提有关樊燕,或是自己的任何事,只是说:“昨天你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让你在我卧室睡了一晚上。你要是还困可以回房间继续睡,今天的演出取消了。”
郁宁僵立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道谢——在某种程度来说,那就是一场肌肤之亲。郁宁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她生涩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还是问了一句:“严夫人还好吗?”
“还好。”
“嗯。”
也就无话可说了。
严可铭倒了一杯热咖啡,走到郁宁面前递给她:“我看你昨晚,不,今天早上哭了很久,现在头还痛吗?”
“有一点儿。”郁宁接过杯子,咖啡的热意透过杯壁刺的手心微微发烫。
“也许我不该问,但你为什么哭?”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郁宁微微一震,她看着严可铭,后者的神情与其形容作好奇,毋宁说是困惑。
她诚实地回答:“我想起了贺臻。”
这个答案看起来让他更不解,:“就要一年了,他毫无音信,你仍然觉得他还活着?”
郁宁点了点头,又补充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应该道歉的。”
严可铭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
“我没有在一开始拒绝你。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在想说不定可以用你来忘记他,就默许了这件事。但是后来才发现我做不到。”
“这没什么,我也没在意开始询问的你许可。”说到这里,严可铭又看了她一眼,“男女之间很多时候不过是你情我愿而已。你既然不情愿,那就算了。不过,你准备等他到什么时候?”
郁宁没想到还会有和严可铭讨论感情的一天,但头痛的折腾让她无暇去扭捏,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告人的事:“我也不知道。也许等到我喜欢上别人的那一天吧。他以前和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等他,但这件事情我无能为力。”
“这世上的爱情没有保质期,因人而异,只是大多数时候,死亡都不意味着保质期的终结。”
“就是这样。严先生,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不舍得这份工作,愿意长时间的待在这里,不怕你笑话,一是这栋屋子像是能留住时间,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能长久地停驻下来。再就是……”她还是说了出来,“再就是,魏萱也好,我身边的其它人也好,都觉得贺臻死了,我在自欺欺人,白日做梦,只有你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死人。我不知道贺臻的家人是怎么想的,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他们,但你是唯一一个我认识的、又至少看起来和我抱着一个念头的人。是你让我撑过了最孤独难熬的日子。”
“留住时间?”这四个字引起了严可铭的兴趣。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才再次望向郁宁。对面的她双目清澈,写满了诚恳。严可铭香,如果房子真能留住时间存下的记忆,那恐怕也是不幸居多。这栋他的父亲和母亲订婚的房子,又在若干年后见证了同一个男人对婚姻的背叛;这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伴随着他的诞生的,又是另一个孩子的死亡和另一个女人终其一生再也无法生育的代价;那个十七岁就生下他的女人到底是被支付了多高昂的金钱才把亲生骨肉抱给情人的发妻去抚养,然后远走异国,时隔近三十年隐瞒濒死的消息回国,面对自己的儿子,只是微笑着伸出手,说了句“你好,初次见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昨天她哭喊出“可铭”时,他其实在想的是,这是魏婉芷为她那早产夭折的儿子起的名字,他顶着这个名字活了三十年,接下来的大半生也将用这个名字和身份活下去,就是不知道在舍弃他之前,她是否也给他取过名字。
但他再也没有机会知晓了,终其一生,他只得到叫她一声“樊小姐”的缘分。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就沉默了太长时间,而郁宁投来的目光也包含了几许担忧。严可铭微微一下,引开话题:“我在想贺臻很幸运,如果是你的话,他值得回来。”
这句倒不是假话,只是并非他刚才所想罢了,听到他这样说,郁宁怔了怔,很认真地说:“谢谢你这样想。”
话说到这里因为上半夜那件事而有的芥蒂多少可以散去些,散不去的也可交给时间。郁宁喝完咖啡后无意看了眼镜子,猛然发现自己绝对称得上蓬头垢面,她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正要回自己房间,严可铭叫住她:“RADA的信到了,应该是你的面试结果。我放在那边的小茶几上。”
这段时间她忙得已经差不多把这事忘光了,听到严可铭一提,才想起按时间来说的话,其实早两周就该到了。迟到的未必是好消息,而郁宁对上这样的学校也着实没信心,当着严可铭的面把信拆了,两个加黑加大的单词跳入眼帘:Unconditional Offer(无条件录取通知)。
她惊诧地望向严可铭,后者看她的神情,皱了一下眉:“难道没录?”
“录、录了!”在郁宁看来,这才值得惊诧。
严可铭的神情一下轻松起来:“现在你应该睡一会。醒来再看,就有真实感了。”
她就真的再去睡了一觉。醒过来头不那么痛了,录取信也摆在床头,但严可铭说的那句醒来后就有真实感了似乎并没成真。她依然如在云端。
郁宁下意识的去摸戒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摸了个空,她的心跟着这个动作一起落空起来,低下头一看,胸口前空空如也,连戒指带项链都没了影踪。
除了今天上半夜被严可铭解下来一次,这戒指从来没有离开过郁宁。一时间她的冷汗全都泛上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先是找了一回,一无所获后匆匆换上衣服又去工作间找,从下午找到半夜,连晚饭也没吃,找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连地板都撬起来一寸寸地找,也还是没找到。
每次大哭后,她在这段时间前后的记忆都会有些紊乱,据心理医生说这是个体时有发生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郁宁很确定至少在这个房间里时,戒指还在的,她还记得把它攥在手心里的温度,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除了严可铭的卧室。
这是贺臻临走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从严可铭那里听说这枚戒指的主人是贺臻的母亲后,郁宁也一直把它当作一件极珍贵的纪念,更何况随着住处失窃和失火,这是她仅有的关于贺臻的东西了。郁宁无可避免地焦急起来,终于无可忍耐地给严可铭去了个电话,吞吞吐吐地请求他让她去卧室找戒指。
严可铭对此倒是无所谓,说卧室的门没锁,可以随时进去。得到许可后郁宁没有多想,就心急火燎的冲进去,在铺的一丝不乱的床上一分分地看过,甚至把床垫掀起,又去看了床底下,可那枚戒指始终不肯现身。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进严可铭的卧室,那是间很大的屋子,床只占了不算大的一部分空间。郁宁慌虽慌,除了床铺这一块别的地方并不去动,连看也不多看,找完一遍一无所获后,就把床再整理好,又回到工作间继续找。
第二天严可铭过来时,看到的是在地板上睡得正沉的郁宁,眉头紧蹙,看来像是在一个并不愉快的梦里。他把她拍醒:“这房子里是缺床吗?”
郁宁一下子惊醒,看见严可铭后眼睛瞪得更大,情不自禁地就攀住他的袖子:“严先生,能不能请你帮忙回忆一下,你最后一次看到我那只戒指是在哪里?”
“没有找到?”严可铭问完后,郁宁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在你的脖子上。我把它再下来,你就哭了。”
郁宁的身体略略一晃,失望地低下眼:“没找到。”
“你起来。今天《剧院风情》恢复演出,用的是昨天的演出计划,一天两场,我们现在去剧院,戒指叫佣人们找。”
她听完第一反应居然是问:“可是女主角谁来演?”
“周鹃。”他说的是樊燕的替角,预演的三天就是她替代当时向来已是病入膏肓的樊燕上的台。
郁宁听到这个名字才警醒地一个激灵,内疚地忘了一眼严可铭,他没什么表示,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今晚这场程静言会带新诚的人来。也有你的前同事和上司,打起精神来。去洗个澡,十五分钟出发。”
说完他就打电话叫用人上来,形容了一下郁宁的戒指和项链,要她们等一下就开始找,然后和郁宁一起出门去大剧院了。
樊燕的突然离世引发的混乱可想而知,但那一天的两场演出很顺利,事实上,接下来所有的演出都很成功,有剧评的人看了周鹃挑梁的这一版后,同样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后来这出戏由新诚出资改编成电影,周鹃继续出演女主角,并一举摘下当年最佳女主角的桂冠。由名不见经传的舞台剧演员一跃成为影后固然是传奇,而那些和樊燕一起工作过,或是亲眼见证了她的表演的人,心里有的,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传奇。
但这些都是后话。周鹃主演的第一天的演出结束后,郁宁满怀希望地回到住处,迎接她的却是充满歉意的一声“郁宁,对不起,我们没找到”,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是抱着希望出门,又一次次地面对失望。令郁宁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一只戒指,而且用价格来论说不上值钱,又有自己和严家的用人一遍遍地找,到底能去了哪里。越是这样想越是不能死心,只要没演出,她就自己来找,但老天像是抱定了注意和她开玩笑,眼看着再怎么找下去,她连工作间每一块地板的纹路都能记下来了,偏偏戒指一点儿影子也没有。
更糟糕的是有一天,郁宁在大剧院门口碰见郑立。贺臻出事后她慢慢地和他的这群野外徒步爱好者断了联系,以免伤心,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悲伤而迁怒怨恨他们。他们也不主动联系她,这里面则多少包含了愧疚。这次偶遇让两个人都有些感慨,如果不提贺臻,他们之间其实无话可说,郁宁见冷场太久,郑立看起来又是愧疚又是尴尬,就随口问:“杨佳还好吗?”
郑立沉默了很久,回答他:“四月的时候他又结婚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代,郁宁一句话也没说,晚上回去后又找了一整个晚上,其间她因为没吃晚饭,猛然起身时一阵眩晕,撞到桌子,把严可铭那件瓷偶摔碎了。
那天正好有导演来拜访严可铭,请他为自己的作品担任舞台设计,所以严可铭也在,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后他上楼一看,立刻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了她一眼一个字也没说又把门关上,下楼很快地送走客人,再回来,对着撞青了额角尚不自知的郁宁招手:“那堆碎瓷片你不要碰,别把手割破了,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两个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眼看郁宁想说话,严可铭阻止她:“你不要道歉,我让你在这里一遍遍地找,已经知道了要打掉东西。瓷器都是要碎的。我要问你的是别的事。”
郁宁的脸色很难看,因为烦躁而有些坐立不安,她点头:“严先生你说。”
“你准备找到什么时候才承认戒指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郁宁抗拒了一下,才答:“它没长腿,不会自己跑出去,肯定是在哪里,我漏掉了而已。”
眼看她又流露出那种顽固的不近情理的倔犟来,严可铭又说:“你很聪明,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那一句。”
郁宁牵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严先生,这世界上有一种蠢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就是这种人。‘准备找到什么时候’,找到它出来为止;‘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见到他的活人或者尸体为止。”
“这些都是你的事情,和我没关系。但你前两天为什么对小祝吼?因为他是实习生?还是因为他给你拿错了一张壁纸?”
郁宁没想到严可銘知道了前两天她对道具组的一个实习生发脾气的事,立刻满脸羞愧地承认:“那是我做错了,我已经道过谦了,下次不会再发生。”
“以前的你根本不会让这张事情发生。”严可铭的语气不再那么严厉,“怀抱着希望却一次次破灭,就会让人越来越偏执暴躁。郁宁,戒指就算找到了,你又准备怎么办?”
这对郁宁来说简直不是个问题,她理所当然地说:“……那是他妈妈的戒指,将来有一天要是贺臻回来,我还能还给他。”
严可铭立刻笑了:“谁会把送出去的戒指要回来?”
“……”
“先停一停吧,我会继续要他们找,但是你自己别再花时间在这上面了。你也很清楚,他送给你的不是这个戒指,你要找的也不只是这个戒指。”
“不。”郁宁低下头,难过地承认,“他送给我的其他的东西不是被偷了,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我只有这个了。”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严可铭忽然开了口,“你到底是觉得他死了,还是没有死?要是死了你为什么不像自己所说的去开始别的新生活,要是活着,为什么觉得这会是他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郁宁,我看你是被缠在这一堆乱麻里太久了,得理一理。”
这些年来郁宁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听严可铭这么说,她本来想反驳,但话到最后还是收住了,逼近是好意,又曾经一次次地在最艰难时向她伸出手。严可铭等不到她的回答,继续说:“再就是那张录取通知。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
“我的存款不够交学费。”
“只是这个缘故?”
她迟疑了以下,横下心来一点头:“只是这个。”
“胡闹。”严可铭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没出息。学费你还差多少?”
这件事情郁宁是盘算过的,很快就报出了一个数字,说完后她看严可铭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又说:“我算过了,如果严先生你愿意再雇我一年,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能把学费存够了。”
“我听魏宣说过,你不向家里开口。这没问题,如果只是学费,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樊燕的遗产新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有一部分就是给后台和技术人员深造用的,这笔钱秦恒在负责,你从里面可以贷款。”
樊燕去世时已经准备好遗嘱,说是自己没有子女,但落叶归根,希望死后能用遗产成立一个基金,帮助有志于从事表演和相关技术工作的年轻人在专业上有所发展。她还专门指明要秦恒和严可铭负责基金会的运转,但严可铭无论如何甩手不干,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了秦恒。
“第二,贺臻有一笔钱存在我这里,是当年大剧院歌剧季的设计费,你可以先借去,将来再换上,这笔钱比第一笔好,贺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回来取这笔钱你不必还利息。”
郁宁听了这番话愣住了,看着严可铭,可他一脸认真,看不出一点儿玩笑的意思。
“第三。”他看郁宁屏气凝神严阵以待,故意停顿得长了点,才慢慢说,“你要是谁的钱也不要借,那就留下来,继续做我的助手,我不喜欢浪费机会和时间的人,以后不会再给你写推荐信,所以你要辞职也可以。再就是我问过你两次等他到什么时候,你给了我两个不同的答案,其中一个是到喜欢上别人为止。正好我最近对你感兴趣了,你要是不走,我就追追看。”
郁宁起先还听得满脸认真,听到最后,完全是啼笑皆非起来,摇摇头苦笑:“严先生,这不好笑……”
严可铭忽然站起来,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我不拿这个开玩笑。”
说完他一把按住惊得要跳起来的郁宁,低头说:“我记得你每次拿注意都很快,每次做出的决定也不坏,现在你想一想,然后把决定告诉我。”
“我……”
她还是一脸匪夷所思,但和严可铭对视之后,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试探。他给过她若干次机会,第一次让她接触了舞台设计的世界,因此结识了贺臻,第二次让她彻底地踏上了这条道路,第三次他把她从悲切的深渊里拉出来,而这一次,他是要把她推去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了。
贺臻曾经说过,这世上最难的不是作决定,而是之后的道路。这句话郁宁一直记得,也一次次地帮她在难关面前做出选择。
但这一次严可铭其实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他只给她了一条道路。郁宁捏得紧紧的手松开了,她望向他:“……我想向樊小姐的基本会借钱。”
“很好。”
“再就是,我还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是什么?”他微感意外地问。
“贺臻的一幅设计手稿,任何一幅都行。我要带去伦敦。”
郁宁和严可铭再一次见面是她去英国的第三年,并不在伦敦,而是北部的爱丁为堡。
苏格兰的八月依然昼长夜短,但城市已经有人秋意,恰逢艺术节的会期,本来就游客如织的老城街头更是人潮涌动,街边随处可见水平高超的街头表演者,让这个有着诸多庄严宏丽的中世纪建筑的城市无处不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
这一年郁宁和严可铭各自工作的剧团恰好都受邀参加艺术节,郁宁的剧团带来的是默剧,而严可铭则担任一出由唐传奇改编的现代舞的舞台艺术总监。
三年来郁宁从来没有回国,但始终和严可铭保持着联系,当她得知严可铭也会随剧团在八月来爱丁堡,就早早排好行程,约下见面的日期。虽然她在英国待了快三年,但还是第一次来爱丁堡,会面的地点是严可铭挑的,在新城东侧的卡尔顿山上某间能眺望到整个老城的咖啡馆里,那天天气很好,风虽然大,但天空晴朗,除了近处的老城,稍远处的北海也一览无遗。
郁宁到时严可铭已经在等着了,三年过去,他的变化并不大,郁宁却变了不少,她丰满了些,更白了,最大的变化则来自于头发,三年的时间足够她蓄起一头齐腰的长发。看见严可铭含笑看着自己,郁宁理了理被山顶的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笑笑说:“不好意思,我从老城赶过来,人太多,路堵得简直没办法。”
严可铭看一眼手表:“没迟到。这点很好,没和英国人学坏。”
郁宁又笑,要了茶和甜食,坐下后先从包里翻出一张票,推到严可铭面前:“虽然现在我还只是刚刚入职的新人道具师,但毕竟这是我换了这份新工作后第一次参加设计,贡献得不多,可总归算是真正站在起点了。”
刚来英国时,郁宁一边念书一边靠学生签证的打工时间赚生活费和短期课程的钱,就这样费尽辛苦毕了业,从剧院不领正式薪水的志愿者,再到兼职美工,又一步步转成签短期合同的全职,等终于拿到剧团的长期合同,已经是她待在英国的第三个年头了。
严可铭点点头,把票接过来,说:“我这里也有两张票,希望你能告诉我有人和你一起去看。”
她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还是摇头:“严先生,这么久不见,一见面你就给我出难题了。能只要一张吗,我很想去看你设计的戏。”
严可铭从风衣口袋里把装着票的信封递给她,郁宁发现真的是两张,又说:“我当然有同事可以邀着一起看,但今年所有的演出票都很紧张,位子又这么好,我只拿一张就好了。”
“我以为换了一个新环境,总会有让你动心的新的什么人。看来贺臻真的太好,要不然就是你太犟。”
不料听了这话,郁宁很诚恳地说:“我在这边试着交过男朋友,不止一个,但是没办法长久下去。那个时候贺臻对我说,恋爱是一场冒险,当时我不明白,出来之后才慢慢懂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固有的领域,恋爱就是要把自己的领域和对方分享,但是在打开这个领域之前,你并不知道彼此的领域是否能顺利融合,给出去的东西是无法收回来的,给得越多,属于自己的就越少。如果不是对的人,可能到了最后就一无所有了。也许我太自私了,有太多没办法和另外一个男人共享的东西,又或者是我把所有的疆域都一股脑儿地仍给贺臻了,他不回来,这块地我也收不回来,再没办法承担另一场冒险。”
这话说得严可铭直笑:“你把自己说得像非洲草原上的母狮子。”
她闻言大笑,鼻子上泛起细小的褶皱。看着这样的笑容,严可铭明白,不管她是否觉察,往日的阴霾已经在悄然淡去了。
“我肯定做不了母狮子,我是不能个别人分享爱的人。”
“也不轻易给予,是吗?”严可铭慢慢搅动着茶杯底的糖,忽然问。
郁宁又是一笑,转头看了一眼阳光下的老城,感慨地说:“当初我在国内的时候,魏萱和你都要我出来,其中一条就是觉得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我会更容易地忘记贺臻失踪的痛苦,也有更大的可能喜欢上别的人。可多奇妙啊,我离开得越远,就越加想念他,而且隔得远了,好像也不觉得他真的离开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为他流的眼泪,更不后悔认识他,喜欢上他,让他做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但又有太多事情没有一起做过,我们甚至没有吵过架……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十年后老天让他回来,不管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受伤、患病,是不是还记得我,又是不是他或者我都爱上了别人,只要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依然会爱他,哪怕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他。”
她的声音很轻,请调也平淡无奇,但说话时的神态非常迷人。严可铭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他闻讯后赶到那穷乡僻壤,四周一片人仰马翻争分夺秒,又因为一个人的命悬一线而静得近于??。他的手心曾被留下个写了大半的“有”,他过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是一个无力写完的“郁”字。
“你总是不记得我说过要追你,无穷无尽地在我面前提贺臻。”他收起心神,半真半假地旧话重提。
“可明明是你先提过他的。不说也没关系,我也习惯了。”郁宁不在意地又是一笑,“对了,魏萱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婚期怎么定在年底?”
“因为她想要你做伴娘,又怕你以各种借口推脱着不回来,就定在圣诞假后两天,叫你没借口。”
郁宁一愣:“我怎么会不回来……”
“她还没和你提伴娘的事情?”
“还没有。”
"那就是我说快了,你等她自己提。”
“好。”
她又问了些以前工作伙伴的近况,严可铭一一回答了她,问到最后才犹犹豫豫装作不刻意地问:“还有....严夫人最近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也许再过一阵子,就能不必再出国了。”
她真心真意地欢喜起来:“那就好。”
郁宁下午和剧组还要开个短会,必须赶回主城去,严可铭今天没什么别的安排,但见她要走,就拦了车送她一起回去。
车子在王子大街实在是堵得寸步难行,而郁宁所住的宾馆就在街上某条横街的尽头,他们索性下车步行。走出几步后,严可铭说:“你来看舞剧的那天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提早点儿过来,我带你在后台转一转,虽然没什么新鲜的,”
“乐意极了。”
他们又顺便交换了在美国的手机号码,约定有空可以一起吃个饭,很快郁宁的旅馆所在的横街就到了,两个人道别时不远处正好有情侣在吻别,他们不由得相视而笑,自然地拥抱了一下,可郁宁松开手的时候严可铭并没有放,他在耳边问:“依然觉得贺臻还活着吗?”
这个问句让郁宁微有眼酸,她重重点头:“嗯。”答完这句的同时在心里默默补充,不管故去之人走向何方,只要有人活着,有人铭记,他们也就一起生活在那些不会消失得记忆和永远凝固的时光深处。
她的贺臻依然活着。
他还是抱着她:“还在等他吗?”
“没有了。”她轻轻地说。
“那就好。”他松开手,朝郁宁挥挥手,向前走去。
郁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这才转身离去,手伸到外衣口袋里的一刻浑身好像是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心里的东西,反复看了好几次,一把握牢,转身就追了上去。
人海里的追赶和寻找让郁宁很快就冒了汗,爱丁堡平时亚洲人并不算多,可是这个季节因为游客的缘故,除了骤然多出来许许多多张亚洲面孔,更有不少拉丁族裔,也是深色的头发,光看背影简直是难以分辨。
但郁宁还是看见了他,也许是她多年来一直记得他的背影,又一直在默默地追赶着他,眼看着他要赶在闪烁的绿灯变色前过马路,郁宁情不自禁大喊一声“严可铭”,但这一声显然很管用,因为很多人因为这一声回头看向了她,其中包括严可铭。
他在人潮中站定,转身,轻轻挑起一边眉毛,微笑着等着她喘着气走进。郁宁把手心里的戒指摊到他眼前:“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我床底下。”
“我赵国的。”她眉头一紧。
“你漏掉了。”
“什么时候找到的?”
“最近,我在清理房子。”
眼看着他又要转身,郁宁又一次叫住了他:“严可铭!”
“嗯?”
“....谢谢你。”
“为了戒指?”
“不,为了很多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之所以决心做舞台设计,是因为你。”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仰视着他,直到眼下这一刻依然如此。可不管怎么样,她已经站在了第一级台阶上,虽然离得还远,但她必将一级级地拾级而上,总有一天,她能以一个设计师的身份,去平视他。
这下严可铭真的站定了,他想了想后,哑然失笑:“那你一定不知道。那年我在魏萱家问你要不要去新诚实习,是贺臻拜托我的.....看来真的不知道。”
他眼前浮现起贺臻当时的模样,欢喜又苦恼地对他说,我喜欢上郁宁了,可她眼睛里看见的都是别人。
他的笑容深了点儿,对郁宁点头:“就是他。他担心你结束我这边的兼职后两人再没交集,又觉得你很有天赋,就让我告诉你新诚实习的美工部招实习生。哦,他还说那个时候你喜欢别人的人,却不肯告诉我是谁。”
郁宁整个人不知不觉都颤抖起来,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止住泪意。但好在她面前的只是严可铭,而不是另外一个,她就竭力地笑了出来:“我以为那人是你。”
“好,我现在知道了。”
严可铭看郁宁还是呆呆地托着兼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刚才道别的时候我思过,如果你还在等他,我一辈子藏着它。所以你还要他吗?”
她的手指登时收紧了:“要的。”
这个答案让严可铭笑了出来。他对女人未曾有过忠贞,更不相信爱情,几年来严实保守的秘密,初衷只是男人之间的友谊和承诺,他曾经想过顶着“死亡”的阴霾,爱情几时冷却而坚信几时动摇,这世上或许有能经受过金钱和利益的诱惑而依然不改的爱情,疾病、伤痛和孤独的等待呢?严可铭忽然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个旁观者,似乎也开始期待起一些结局了,期待那些他以前不信的东西,就好比——希望。
这世上有点儿奇迹从来不是坏事。
他当然不会告诉郁宁其实说了谎,这介绍的确是在他的卧室里找到的,时间却不是最近。后来他曾带着戒指去问另外一个,你是要她,还是不要她。
那一次他得到的答案是不要,那么大的人,生死一线没有哭过,重病缠身流连病榻也是咬牙苦撑,说完却哭得像个孩子。曾几何时他觉得这是何等的愚蠢和无谓,直到今天,在听完郁宁咖啡馆里的那段话后,他才知道,这两个答案分明就是一个意思。
严可铭好像又看见还只是二十一二岁时候的郁宁,明亮的、欲言还休的眼睛。素白的脸,一个高高的马尾,像个发育不良的女中学生。然而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认真看过她,无怪乎就这么错过了她。
他又拥抱了她一下:“那我们等你冬天回来。”
英国的夏天总是太短,秋天天气太糟,冬天又过于漫长。不知不觉中,特法拉加广场的圣诞树又竖了起来。每年的圣诞前夕,只要工作地点在西区,郁宁总喜欢在广场上逗留一会儿,听来自英国各地的学校的孩子们演唱圣诞歌为慈善机构募捐。二十三号是她年假开始前工作的最后一天,她坐在国家美术馆的台阶上听孩子们唱完一首又一首欢快的歌谣,终于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走向灯火通明的查令十字街。
尽管有魏萱的盛情邀请,又有伴娘这桩殊荣等着,郁宁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找了间离剧院区很近的宾馆住下。大概是一个人太久了,反而开始喜欢热闹。安端下来后她给严可铭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回来了,并问他几时方便,好让她去拜访。
电话那头听起来似乎有访客,她料想着怎么也是明后天了,何况年底演出多,以严可铭的习惯,不可能只闲着。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回答是:“就是现在,你打个车过来。”
他的语气有一种罕见的热切,郁宁不解,但还是依言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她为他准备了一件礼物,是她打碎的那个瓷雕同一个窑厂出产的另一件瓷偶,可惜的是她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女偶,就买下那个笑靥动人的少年,希望能补偿一二。
过去的路并不太顺,倒是很有回到国内高峰时期驾车的熟悉感,郁宁耐心地任由司机开到单行道的路口,下车步行走完最后一程。
相比很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日,今年看起来是个暖冬,那不短的一程也因为重访故人的喜悦而变得近了。这一路上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在看到严家大门的那一刻,几乎是再自然不过地想到那一夜在阴影里踱出来的青年,这让郁宁怀恋地笑着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向前走去。
她忍不住想,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河流,又注定和不同的河流交汇,有些人的缘分长长久久,直到走到终点的最后一刻,都能永不分离,但另一些却只能短暂的一程,而后各奔东西,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
万水归海,海洋再分化作新的河流,河流奔腾不舍昼夜,岁月亦复如是。然而那些并行的时光是真实的,交会时各自带走对方的一部分,再留下一部分,从此这些痕迹就永远留在彼此生命的河流里,纵然生命终止,那些爱与记忆,欢笑和泪水,总能化作某条河流的某一道波光,永不止息。
管家为郁宁打开铁门,她看见一辆货运卡车停在院子里,经过时无意瞥了一眼,车后厢里堆着的全是那些原本挂在严家走廊上的仿化,她不由失笑,再没多看,按下了门铃。
子啊玄关管家结果她的外套,很是高兴地说:“郁小姐,你也回来了,今天真巧。”
-故影
-FIN(法语:结束)-
故影 玫瑰的故事
玫瑰,
在我歌唱以外的,不谢的玫瑰,
那盛开的,芬芳的,
深夜里黑暗花园的玫瑰,
每一夜,每一座花园里的,
通过炼金术从细小的
灰烬里再生的玫瑰,
波斯人和亚里斯多德的玫瑰,
那永远独一无二的,
永远是玫瑰中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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