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的柏拉图式花朵,
在我歌唱以外的,炽热而盲目的玫瑰,
那不可企及的玫瑰。
——博尔赫斯《玫瑰》
白晓安到意大利的那天,据说碰到几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里最高温的一周。
工作的时间是 好几天后,地点也正在罗马,但她下了飞机之后却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赶到特米尼搭最近一班南下那不勒斯的火车。
她在飞机上从不睡觉,十几个小时下来,早就困得摇摇欲坠,虽然一面咬牙提醒自己不能就这么在意大利的火车上孤身一人睡着了,但到底抵抗不了席卷而来的倦意,勉强在睡前牢牢抱住自己的包,合上眼睛没多久,几乎是立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结果差点儿睡过站,睡醒来一看包还捧在怀里,多没想迷迷糊糊地下了火车,下到站台被热风一吹,她这才想起来行李还没拿全,又赶快折回去拿,幸好东西全在,再下车,就看到何攸同逆着熙攘的人流站在站台上,朝她笑着扬了扬手:“晓安。”
这才是令她千里迢迢一路奔波相见的人。
当初穆岚和何攸同离开国内前往欧洲,白晓安也去送行,自那之后,大半年再也没有见过。小别再见,故人如昔,这令她没来由地恍惚了一刻,眼睛望着何攸同,脚步反而停了下来。
何攸同见她神色有些奇异,也只有一只小箱子,便问:“怎么了?丢了行李?”
白晓安这才猛地摇头:“没,东西都在,就是忽然觉得好久没看见你们了。穆岚在家吗?”
“对,她在家等你。”何攸同顺手替她接过行李箱,“我们路上再说。”
那不勒斯的天气比起罗马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车里冷气足,车玻璃挡光好,甚至有点儿凉。白晓安第一次坐何攸同开的车子,受宠若惊到有点儿紧张,沉默地僵持了好一程,直到车子开离喧闹欢腾的老城区,沿着海开出一段后又往内陆折去,一路都不知道究竟怎么放的目光终于被道路两边频繁出现的植物吸引,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树?”
何攸同看也没看,直接答:“柠檬树。”
“哦,原来柠檬树和橘子树长得差不多啊。意大利的柠檬树怎么这么大,像小橙子呢!”经他提醒,她才看见翠绿的叶子深处一只只正在结实的柠檬。在城市长大的白晓安一下子有些激动,也忘记拘束和不自在了兴高采烈地趴在车玻璃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何攸同瞄了一眼她的姿势,嘴角的笑容深一点,车速也体贴地放慢了:“对柠檬树这么有兴趣?等一下由你看个够。”
“嗯?”白晓安欢快地扭头,猛地意识到自己正跪在人家车子的座位上,还赤着个脚,虽然何攸同看起来并不在乎,但她先不好意思起来,乖乖地坐好,问:“对了,穆岚好不好?”
“很好。”一瞬间何攸同的笑容都不同了,看向白晓安的神色更是说不出的柔和,倒叫白晓安心跳猛地加快,竟觉得有些不敢和他对视,低着头听他说:“她本来说也要来接你……”
白晓安赶快说:“那怎么行,不用不用的……呃……”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她和穆岚这么熟,反而是何攸同亲自开车来接她,她脑子一乱,觉得似乎脑筋又要打结了。
就在她暗中和自己较劲的时间里,车子已经拐下了公路,往乡间小路上走。维苏埃火山一时被他们抛在身后,却随着蜿蜒的路径时不时吸引了绝大部分视线。这一带乡间种的是各种柑橘科的植物,绿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何攸同稍微摇开了后座的车窗,一时间空气里满是柠檬和柑类那清爽的甜气,连下午一两点的太阳也不再那样灼灼地烤人了。白晓安深呼吸,又极目远望,视线的尽头,是一栋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小房子。
车子刚一停好门就开了,一看见站在门边的人,白晓安立刻欢呼着奔过去抱住她:“穆岚穆岚穆岚!”
相比较于年初的一别,穆岚很明显的圆润丰腴了。她和何攸同看起来都黑了一些,大概是托这艳阳天的福,但精神非常好,尤其是穆岚,血气很足,头发也留长了,随手挽起来,露出光滑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白晓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眼眶都热了。
穆岚任她又是抱又是跳,一面拍着她的肩膀,一面含笑去看白晓安身后几步外的何攸同,等白晓安激动够了,这才松开手,说:“站在这里说话热,我们进屋子说。我以为你会直接到那不勒斯机场,怎么搭火车来了?路上还顺利吧?”
吹来的风是烫的,但其中又蒸腾着柑橘类植物的香气,有一种奇异的醒脑提神感。就在穆岚一转身的工夫里,白晓安反而是站定了,目瞪口呆之余,终于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着一个地方说:“穆岚,你,你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还是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就这么站在门边直勾勾盯着穆岚的肚子发傻,脸上反复交替的表情里,也不知道是惊喜万状还是面无人色占了上风。
她这手忙脚乱的神态逗乐了穆岚,笑着说:“还看不出来才对吧?才十一周……”
“周”字都没说完,白晓安已经一个箭步扑上来,紧紧抱住穆岚,再开口竟然是呜呜哭出声来:“穆岚,太好了!太好了啊……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虽然腔调和说出来的话实在不怎么搭调,但白晓安是满心真切的欢喜,搂着穆岚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没一会儿就挣出一身大汗。穆岚只是含笑任她哭哭笑笑,又偶尔看一眼站在边上的何攸同,直到白晓安情绪平静了些,才说:“谢谢你晓安,傻姑娘,哭什么。”
抹泪的时候汗水泪水混作一团,眼睛里热辣辣的一片,白晓安一边揉眼睛一边抽抽泣泣地说:“为你高兴啊……真是太好了……穆岚,何攸同,恭喜你们!恭喜你们!”
最后四个字她特意加重语气,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表达此刻内心的澎湃和激动。穆岚牵着她的手引她进屋子,比起屋外的艳阳高照,房子里阴凉得多,也暗得多,白晓安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也才得以飞快地打量一下房间——
屋子很大,却出奇空旷,除了一角的开放式厨房还算堆得满满当当的,用做客厅的一这侧,桌椅若干,几只装饰架,再就是靠着后花园一侧的门边有一张简榻,一面也不知道是藤还是竹子编出来的屏风,然后就只剩下无处不在的五颜六色的鲜花了。
在鲜花的映衬之下这间客厅倒不显得简陋,反而窗明几净,视野开阔,甚至称得上生机勃勃。但在白晓安看来,又是说不出的陌生;穆岚和何攸同没结婚之前各自的公寓她去过,结婚之后的家也很熟悉,甚至去过威尼斯的豪宅,没有一个地方像眼前这样,她无法形容,就是觉得陌生。
穆岚觉察到了她的愣神,问:“嗯?怎么了?”
白晓安忙收回注意力,看着穆岚笑着摇摇头:“太……简单了,不像21世纪的生活。电视呢?”
“没电视。因为平时没人住。”穆岚解释,示意她随便坐,“这是攸同的外公买下的房子,平时没人住,一切从简,我倒是很喜欢这里。”
白晓安想了想,又看向何攸同:“你们家怎么到处买房子,都买到乡下来了?”
何攸同走到穆岚身边,亲昵地揽住她的腰,笑着对白晓安说:“我家老规矩——房子的历史还请女主人解释。”
穆岚拍了一把他的胳膊:“别再晓安面前卖关子,快说吧。”
“我外祖父是犹太人,‘二战’中曾经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认识了我的外祖母,欧战结束后他们就一起回到法国,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们离开法国之后家产被纳粹没收充公,事后追讨回来的也寥寥无几,但犹太人使很固执的,他们决定重操旧业,当时这一带的土地因为战争荒废得厉害,地价也很便宜,我的曾祖父不愿意离开法国,外公就带着外婆来到这里,雇了两个本地人,开始打理被原主人荒了很久的果园,赚到他们后来起家的第一笔钱。”
“卖……柠檬?”白晓安在呢么听怎么觉得像是天方夜谭,难以置信地追问一句。
“还有香柠,用它们提炼出芳香油。”说道这里何攸同停顿了一下,又微笑着看向穆岚,“我们家祖祖辈辈做和花草打交道的生意。”
听到这里白晓安才算是摸清了头脑,一拍掌说:“哦!我明白了种果树然后榨油,再卖卖给香水厂之类的,对吗?”
何攸同不愿多说家事,笑着点点头:“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那现在呢?这一大片,还是你们家在种吗?”
“早就不种了。我妈妈出生不久他们把在意大利绝大部分的地卖掉了,但这栋房子、还有周围一小块地留了下来,作为家族的一个纪念。我舅舅是在这栋房子里出生的。故事说完了,晓安,想喝点儿什么?”
白晓安似乎一时还没有从故事里抽出身,好一会儿才醒神回答道:“随
便……哦,水就行了。”
“要冰块吗?”
“也行。”
何攸同很快给她端来一杯水,又递给穆岚一杯没加冰的;直到嘴唇沾到水的一刻,白晓安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需要水,大半杯水一饮而尽还是意犹未尽,颇不好意思地对旁边的何攸同说:“水壶在哪里?我想再喝一杯。”
何攸同却朝她伸出:“我来吧,果汁和酒都有。还是要水?”
白晓安哪里好意思要何攸同为她服务,一瞬间的迟疑叫穆岚看在眼里,出声打消她的顾虑:“让他去。你来看我们,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晓安,来,我带你看看房子,看你要住哪一间?”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客气反而说不过去了,白晓安对着何攸同又一笑,老老实实递过杯子去,又忍不住说笑:“何攸同亲自给我倒水,还是两杯,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了。”
何攸同稍稍加深笑容:“司机都做过了,倒水更不算什么了。”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白晓安又喝了一大杯水,这下心满意足,暑气全消跟着穆岚沿着矮矮的楼梯爬到二楼,听穆岚介绍整个房子的布局——
正如外面所看到的那样,这就是栋小房子,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则是主卧室、书房兼客房,再有一件宽敞的浴室,三楼还有个小小的阁楼房,和主卧室在同一侧,都有着面向花园的窗户。穆岚对白晓安无所隐瞒,连主卧室都打开由她参观,反而是白晓安不好意思多看,匆匆掠了两眼就收回目光,倒是在顶层的小阁楼房里流连了一阵,推开窗子去看触手可及的茂密的树冠:“在花园里种松树?”
“也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树了,一直没去动。你喜欢哪个房间?楼下还是这间?”
“就住这儿吧。我估计要倒一两晚上的时差,到时候睡不着,有声音打搅到你们不好。”
“不要紧。我们不怕吵。晓安,浴室和洗手间都在二楼,楼下那间更方便些,你别担心太多,自己舒服最要紧,其他都是小事,也不要太拘谨了。”穆岚看着她,打趣道,“怎么才大半年不见,我也不支使你了,反而还更疏远客套了呢?”
白晓安看着穆岚,心想他们两口子离开那五光十色的圈子几个月里,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但此时她也根本不想拿国内那些事情叫她烦心——她这次来意大利纯属凑巧,完全是偶然从唐恬那里听说穆岚接了一份国内时尚杂志的硬照的通告,于是她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休了年假,定下来意大利,想在唐恬杀到意大利之前看一看隐居了几个月的他们,然后也能陪着穆岚去罗马完成那份漫长休假之后的工作。
白晓安这是抓住穆岚的手,也不管后者微微诧异的目光,略为加重了语气,说:“穆岚,我真为你高兴,你要做妈妈了,我真为你高兴啊。”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白晓安也遇到许许多多的问题,于公于私都是一团乱麻,这次来意大利,也怀抱着小小的私心,想在见到穆岚后和她谈一谈近况,可当真的见到人了,听到她怀孕的好消息,话反而说不出口了,就像生怕这些事情伤害或是困扰到穆岚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似的。长久累积的焦虑,见到故人的欣喜,以及收到好消息的惊讶,好几种情绪盘旋在一起,白晓安心潮澎湃之下,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她和穆岚说话的这一刻,她的声音都颤抖了。
穆岚看着白晓安,感觉到她的手用上了力气,手心汗湿,也很热,分明不安着。可她只是笑着伸出手给了白晓安一个拥抱:“谢谢,攸同和我也都很高兴。”
穆岚那微凉的头发触着她的脸,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那是属于穆岚的味道。白晓安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又酸了,内心莫名有些酸楚,犹如一夕变回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个短手短脚的小胖丫头,为了摔跤或者玩具这样那样的小事委屈着。白晓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扯动嘴角,刻意振作起精神来:“可不是嘛!这么好的消息!我知道你们肯定很想保密,但是我真的太高兴了,我恨不得告诉所有我认识的朋友和你们的朋友……你们又有孩子了!”
穆岚看着她,继续微笑,笑容里饱含半是纵容半是安抚的意味,对她说:“我就知道只要你知道了,就再也瞒不住了。好了,晓安,通报到位的事情也可以等一等,你坐了这么久飞机,也累了,要不要洗个澡睡一会儿,晚上我们带你出去吃饭。”
百晓安也担心再和穆岚独处下去,自己一定会忍不住把所有的烦恼和焦躁一股脑儿地吐露给她,于是接着这个台阶,也说:“好啊。你知道我在飞机上不合眼的,正好也想稍微打个盹儿……”
“好。那还是住这间?”
她点头:“就住这间。”
见百晓安拿定主意,穆岚再不多说,让何攸同帮她把行李拿上三楼,再亲自领她去浴室。百晓安对浴室一角那四脚包铜的大浴缸很感兴趣,坐在浴缸沿上说:“简直可以睡在里面。”
穆岚含笑:“我也说大得像宽敞的棺材。”
这个比喻让百晓安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笑出来,没多久她飞快地冲了个澡,连头发也懒得吹干,就这么睡着了。
这一觉倒是也没睡太长——她是被打在脸上的夕阳照醒的。昏头涨脑地摸起手表看了一眼,已经五点多了,百晓安一下子想起早些时候穆岚说晚上要出去吃饭,也不敢睡了,换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地下楼,想看看穆岚他们在做什么。
下到一楼才发现屋子里安静极了,百晓安差点儿以为他们都出去了,眼角却猛地瞥到一个人影,一时间吓得寒毛直立,投过目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何攸同坐在屏风旁的椅子上,正在浏览掌上电脑。
这才沉下刚刚悬起来的心,想问何攸同穆岚去了哪里,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也已经察觉到她的何攸同轻轻一挑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屏风后,无声地说:“她睡了。”
百晓安忙点头,放轻脚步,走到了屏风边。
她最先注意的却是穆岚的脚。
那是微微浮肿的一双脚,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的痕迹,算不上可观,甚至有点触目惊心——在百晓安为穆岚工作的几年里,她不止一次见过她的睡颜,也常常为她换鞋子,百晓安还记得穆岚的脚很漂亮,趾头平整,皮肤又白,脚背微微弓起,穿系带的高跟不知道有多秀气,然而眼前的这双脚她却几乎要认不得了,它们又在清清楚楚地提醒百晓安,眼前这个睡着的女人,要做一个母亲了。
她睡得正沉,像是坠进某个黑甜梦乡的深处,眉头舒展得很开,几近于有些孩子气,面色酡红,眉头上还沁着一点儿汗。百晓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何攸同,才发觉原来他也是在看着穆岚的,低头看一会儿电脑,又抬起头看睡着了的她几眼,目光里没什么需要隐瞒,更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这样的时刻简直让百晓安害羞,好像再待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多一秒也是一种打搅一样。于是她站定了,想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穆岚醒来再说。可这时何攸同站了起来,打开通向花园的落地窗先走了出去,而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百晓安也跟着来到了花园。
一出门坎普尼亚那著名的阳光掀起的热浪即刻滚滚袭来,又恰好是夕晒时分,几乎要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与此同时空气里桃金娘和橘花的香气也更加的浓郁起来——桃金娘种在花园的东北角,已经结实的柠檬散发出的味道却是从墙外飘进来的。在夏日里,它们甜蜜的香气甚至压过了墙角下两排正怒放着的玫瑰,整个花园里散发出一种甜蜜又略带辛辣的气息,再加上薄荷草特有的味道,交织出一种放佛身处老派香料铺的甜美错觉。
花草的味道使得百晓安不由精神一振,她看着几步之外的何攸同的后背,后者正好也在回头征求她的意见:“介意我抽烟吗?”
“你随意。”她摇头,忍不住说出自从知道穆岚怀孕之后就开始在心里打转的忧虑,“何攸同,那你和穆岚有什么打算吗?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还是早点儿公布吧?”
何攸同隔着窗玻璃又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穆岚,才对百晓安说:“穆岚想再等一等。我没意见。”
“反正早晚大家都要知道的,而且现在你们天远地远,又藏在这样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倒是好消息早点儿公布,我想国内很多人也会安心吧……就好比唐姐……”
想到自己动身之前唐恬送她去机场,罕见的和颜悦色地叮嘱她“过几天我会去和你们会合,这之前你先问问她,到底准备休假到什么时候才准备回来工作”,百晓安此时不禁莞尔——穆岚这个假,怕是还要休上一段时间了。
她继续说下去:“唐姐哪一天到罗马?拍照的计划还是照旧吧?”
“计划照旧。她应该是周一到,小裴也一班飞机过来。”
“哦,小裴也来!”这倒多少出乎白晓安的意料之外,“夏天了,大家都趁着这个机会来度假吗?”
何攸同微笑,有习惯性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很快他的眼神柔和起来,于是白晓安就知道,穆岚一定是醒来了。
她回头一看,果然如此,穆岚刚醒,坐在榻边愣神。何攸同和白晓安回到房间里,只见她脸上睡痕未消,白晓安还没来得及说话,何攸同已经坐在了穆岚身侧,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枕头的痕迹:“睡醒了?”
“恩,几点了?”
“差一刻六点。”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叫我!”穆岚猛地站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话却是对着白晓安说的,“你等我一会儿,我们换衣服,这就出门。”
她说完就拉着何攸同的手一起上楼换衣服,没多久又双双牵着手下来,举止间自然而然的亲昵,倒像是正在热恋中的青年情侣,反而不似即将为人父母的夫妻了。
何攸同开车带白晓安到了海边的一个小镇上吃晚饭。欧洲夏天旁晚格外长,一直到晚上九点天还是亮的,霞光落在他们脚下的这一块海湾里,远远望出去,还能看见海湾对面的海岸线上那星星点点的灯火。
大量的海鲜配上北边的白葡萄酒,很快让白晓安醺醺然不知东西南北了,她甩掉鞋,赤脚踩在餐厅那被夕阳烤得余热未退的木地板上,托腮看着窗外的景色,晃着酒杯说:“真好,我也想躲在这里,一辈子不用回去了。”
穆岚和何攸同交换了一下目光,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东西之后,穆岚笑着接话:“不回去做什么?打渔吗?”
酒精让白晓安的反应有些迟钝,她傻笑了一阵,醉眼迷蒙地看向对面的穆岚:“做渔婆,做厨娘……要不帮你们家的果园看树,我力气很大,一次能提两桶水呢……穆岚,反正你也已经收容我一次了,再……”说道这里她猛地一僵,瞪大漂亮的眼睛,好一阵子,整个人都像是毛发全竖的松鼠,一言不发又充满戒备,知道穆岚伸出手拍了一下她握酒杯的手,才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骤然松弛下来,慢慢地垂下眼,还是不说话。
这段时间来这么多的糟心事,白晓安总觉得就算有再快的刀也斩不断这些乱麻,还不如就被它们绞死拉倒,一了百了总好过钝刀子割肉不死不活。但另一方面,她又是极度胆怯着的,像是一个囚犯,害怕宣判的来临,也无法直面最后的结果,于是她就趁着年假的机会落荒而逃,逃到天涯海角,仿佛只要如此,就能把那些纠葛也一并抛在脑后,可是此时此刻,在穆岚和何攸同的身边,她又神奇地得到了安抚;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环绕着她,给她安慰,让她平静,原来到底还是有某个角落,可以暂时地收留她,让她远离那些焦虑和苦恼。
也不知是几时起,白晓安意识到让饭桌上呈现出冷场的元凶正是自己。她有些急躁地甩了甩头,又笑起来:“不说了,总之能再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你们给我地方住,带我出来吃饭,还陪我说话,我,我……”她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掐住虎口,强迫自己不要说出“我要是能一辈子都不回国就好了”这样的话来,可有的时候句子一旦开头,就很难再噎下去。她说不出口,不说又难过,一句话在心头徘徊良久,不知不觉中,本来就因为饮酒而酡红的面色越发涨得发红了。
这时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胳膊。白晓安浑身一个激灵,近乎戒备地瞪了过去,可对上的目光是穆岚的,目光中还包含关切之意。她一愣,再没了锋芒,低下头去的同时,又乖乖地把手放在了桌子上。
穆岚看着她,轻声说:“说什么傻话,你来看我们,我高兴还来不及。要是有话想说,也不着急,今天你才下飞机,要是想说什么,接下来这么多天,随便你挑一天说。”
明明年纪比穆岚还略长几个月,但自从认识了她,似乎也总是她在安抚自己。眼下这抚慰也生了效,白晓安看了穆岚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笑了出来,笑完像个小孩子一样伏在桌面上觑向她:“嗯,好。”
他们在餐厅呆到天彻底黑了,才慢慢开车回家。回去的路程有大半沿海,海风呼啦啦地吹进窗内,把穆岚和白晓安的头发都吹乱了,穆岚忽然拍一吧白晓安的胳膊:“晓安,你看,银河在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扭过头,果然在遥远的海的尽头,白晓安看见了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夜晚的天空。
身体的酒精又一次烧了起来,白晓安想笑,就笑了,笑完合起眼,分明是只打算养一会儿神的,却很快地睡着了。
白晓安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过如此“不思进取”地生活——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吃过午饭后又可以继续睡,睡起来迎着夕晒去或近或远的镇子找一家餐厅吃饭,聊着看不见尽头的天,直到满天繁星再兜着也不知道因何而起的醺醺然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天,何攸同和穆岚才带她四处去玩,去哪不勒斯,去庞贝,去阿玛菲海岸线上有名或是无名的镇子,下水自然是免不了的,也爬山,爬到高处再自郁郁的树影下回望脚下的一湾海水。
这样的生活过得太适意,又带给白晓安时间流逝得忽快忽慢的错觉,仿佛永远不会到尽头,可一眨眼,离穆岚动身去罗马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白晓安不得不正视现实;之前过去的一周是做梦,是偷来的安逸,两天后的工作,才是他们这群人真正的人生。
念及此她已悄然在心中倦怠和沮丧起来。
当然这些情绪她不可能在何攸同和穆岚面前表现出来,反而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和在国内的唐恬联络,确定航班和旅馆,忙碌了整整一天后,似乎又找回一点儿工作的状态,但压力回来的同时,好睡眠无声地自她身边溜走了。
明明前一天打了无数个电话说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白晓安却早早醒了,摸起手表一看不过七点,她叹了口气重重地躺回去,辗转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爬起来想去厨房倒点儿水喝。
谁知道一下楼看见主人们不仅都醒来了,而且穿戴整齐,看起来竟然是要出门的样子,白晓安还来不及不好意思自己穿着睡衣,穆岚已经先一步对她微笑:“哦?起来了?我们本来还想你再睡半小时再叫你。”
白晓安下意识地一凛:“怎么了?要提早去罗马?”
穆岚摇头,依然含笑:“那是明天下午的行程,今天我们出海。”
“啊?”
昨天根本一点儿也没提起来嘛。白晓安目蹬口呆盯着穆岚看了半天,又去看何攸同,他也点一点头:“今天的行程是出海,去伊期其亚。”
“那是哪里?怎么去?”
穆岚与何攸同对望一眼后,才开口:“是一个小岛,当然坐船去。醒了没?醒了的话去洗个澡,吃完早饭我们就出门了。”
穆岚没结婚之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主意一旦拿定,立刻就会动起来,很难让自己闲下来;倒是何攸同做事有条不紊到称得上慢条斯理,不愧是本来要做医生的人。白晓安觉得这夫妻俩结婚之后似乎谁也没有被对方的性格影响,有趣之余对于这趟旅程的雀跃更快地袭上了心头,也不多问,兴高采烈地答应着,一溜小跑又冲回房屋去了。
正如这趟意大利之列中的每一天,这天的行程对白晓安来说也充满了各种未知的惊喜—出门之后何攸同先是开车去了最近的一个镇子,穆岚领着白晓安熟门熟路地去鱼铺、肉铺和蔬果铺子拎回来满满一篮子食物,和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篮酒水并排放好,才朝着港口的方向开去了。
因为一路上三个人都在说笑,车程显得特别快,停好车后何攸同与白晓安一人拎一只篮子,只有怀孕的穆岚空着手,笑眯眯地走到何攸同身边,听白晓安发问:“哦,难怪你们不要回去了,上山,下水,现在又出海,回去干什么?船在哪里?”
穆岚闻言拍了拍何攸同的后背:“快把你的伊领给晓安看。”
说完她朝白晓安眨眨眼:“就看见了,这是他一见钟情娶来的大老婆,轻易不见外客的。晓安,今天你赚到了。”
白晓安听了,先是一愣,接下来简直笑个没完,伸手挽住穆岚的胳膊,打趣她说:“那你一定爱死何攸同了,嫁给他做小老婆不说,还心甘情愿给他生孩子。”
“那是伊索尔德不能生,不然也没我什么事情。”穆岚唇边笑意愈浓,瞥了一眼同样在笑也不辩解的何攸同,又补上了一句。
女人们清脆的笑声被海风吹到很远的地方,眼看着这一条码头就要走到头了,何攸同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说:“就是她了。”
清晨八点的阳光下,白色的帆船如同一只收起翅膀的天鹅,安然地栖息在码头边。白晓安对于船艇说得上是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这艘船以来有点儿年纪,而来保养得很用心,船舷的一侧“ISOLDE”的船名应该是才粉刷过,在阳光下尤其鲜亮。船不算太大,船身狭长,但是容纳三四个人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陪在穆岚身边这么些年,大小阵仗见识了不少,无论是大型游轮还是豪华游艇白晓安都不陌生,偏偏这种称得上“复古”的帆船从来没搭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攸同跳上船异常熟练地开始落帆,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其他人呢?”
穆岚的目光落在何攸同的身上,听见白晓安发问也不转头:“什么人?”
“开船的人啊。”
“不是说了吗,她是何先生的真心肝,别人不能碰的。”
“呃……所以等一下……何攸同开船出海?”
穆岚微笑着看向她:“不敢坐?”
白晓安赶快摇头,不知不觉中眼睛锃亮:“太期待了!”
这时何攸同的声音传来:“穆岚,晓安,可以上传了。”
海风充盈有力,鼓动着巨大的白饭,如离弦的箭般离岸而去。何攸同显然是玩帆船的老手,游刃有余地随着风的来势和强弱调整帆的方向,等一切稳妥到位,就关了引擎,全凭着风力推动船身向前了。
上午的太阳很烈,但他们人在船帆投下的阴影之下,又有猎猎拂来的海风,反而没什么暑气。白晓安趴在船的围栏上,看着大陆的一侧,忽然觉得懒散起来,也就放任自己在遮掩的时间地点懒散着。穆岚看着她的姿势如同一只猛打瞌睡的猫,不由得笑了一笑,拎着篮子下船舱把酒水和食物先搁进冰箱里。
今天是出海的好日子,不远的海面上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其中既有光看外型就知道昂贵无比的游艇,也有最朴素的单人帆船,一不留神,还以为是成群的巨大的水鸟。船只在海面上各行其道,互不干扰,但偶尔有顽皮的弄潮儿,趁着风势刷一下欺近船前,对兀自发呆的白晓安笑着吹过一声长长地口哨,留下一句她无法听懂的句子,又刷一下远去了。
这样热情的问候第一次发生时把阳光下昏昏欲睡的白晓安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奓毛似得从原地弹起来,次数多了才总算适应些,也会扬起手和对面帆船上的年轻人笑着说一声“Ciao”,继续发自己的呆看自己的景色。穆岚与何攸同坐在船尾的甲板上,见她不过来寻他们,也不打搅她,两个人也静悄悄地一边晒太阳一边读起书来。
在海上时间过得一点儿数也没有,穆岚读书正读到有趣的地方,猛地听到“咚”的一声响,诧异之下一偏目光,原来是何攸同扔了书,人也跟着重重往舢板上一趟,摊手摊脚满脸心满意足。见他这样,穆岚把书扣在膝头,凑过去低头看着他:“吓我一跳。困了?”
何攸同蓦地揽住穆岚的腰,声音不高,却满是笑意:“穆岚,也陪我躺一会儿。”
“这样的大热天,也不怕中暑。”
说归说,穆岚还是无甚犹豫地陪他一起躺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她枕在他的胳膊上,很快相贴的皮肤就起了亲昵的汗意。但无论是何攸同还是穆岚,似乎都没有调整姿势的意思,躺下之后两个人也和刚才在看书时那样都没说话,很快的,怀孕的穆岚有了些微倦意,她合起眼,不再去看那躺下之后变得格外辽远的天空,然后放低声音,伏在何攸同耳侧说:“晓安还是有心事,要不然今晚。要不然去了罗马,我也许得问问她。”
她的头发被阳光晒得很暖,熨帖着何攸同的脸,这几个月以来她确实是中了一点儿,很仔细才能分辨出来。但何攸同必须承认他喜欢这种逐渐感觉她的身体沉重起来的变化,听见她的声音后他也一勾嘴角,回答她:“她不说,你不问。晓安的性子藏不住事,现在却藏起来不说,总有她的考虑。”
“就是看她藏住了,才怕是有事。”穆岚不知不觉中蹙起眉头。
“不是工作上的问题。”
“工作的问题我就不担心了。”
看她满脸认真,何攸同微微一笑:“小穆岚也要替人排解感情上的难题了吗?”
穆岚听到这句话,种种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然后不知道想些什么,反而良久不再言语。何攸同由着她出神。也等她结束这莫名的沉寂:“你啊,喜欢的全是不要命的运动。”
没想到话题徒然转到这上面,何攸同搂了搂穆岚的肩膀:“……妈妈去世那年夏天,舅舅带着我驾一艘几乎什么都没有的船,从戛纳出发,沿着里维埃拉的海岸线,一直到那不勒斯。那一程我们走得很慢,将近一个月,就只有他和我两个人。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有一艘自己的船。”
何攸同说话时的气息拂过穆岚的后颈,留下湿热的痕迹:“可是那个时候太小了,十五,还不够独立买船出海的年纪。再不久我就离开法国了,又等了几年,等到可以买船的年纪,就买下了它。”
穆岚被他抱得很紧,却不知不觉伸出手去也把他搂得紧一些,听他继续说下去:
“穆岚,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如果是个男孩,到他足够大了,我会教他驾船,就好像舅舅教我的,从最原始的帆船开始,如果是个女孩——女孩就不要玩这个了,坏手,我要给她一匹马,你知道吗,我妈妈是个非常好的骑手,我们家的女孩子应该要会骑马,不过我还是要带她出海……”何攸同侧过身子,手掌在穆岚的小腹上停留一刻,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何太太,我们还是要两个吧,至少要两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两个人挨得这样近,早就是一身汗,但奇怪的是并不热,也不令人焦灼,穆岚始终都没有出声,直到再听不见何攸同的任何声音,才忽然笑出了声音。
她的笑让何攸同有些诧异,她却不管,撑着他的肩膀支起半边身体,凑过去亲了亲他:“我在想啊……你应该娶只青蛙,一口气给你生很多蝌蚪……”话没说完已经乐不可支,又笑着躺回何攸同的怀里去了。
何攸同也笑了,拨开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从额头亲到鼻尖,再到嘴,他们都戴着墨镜,却依然可以一路望进对方的眼里去:“嗯,我要是只青蛙,白天就带着蝌蚪在池塘里游泳,晚上到你窗子下面唱歌,骗你再给我生一堆蝌蚪,然后我们什么也不做,每天都是白天游泳,晚上唱歌……”
这个由穆岚开始的假想随着何攸同的进一步具体化最终让两个人都笑成一团,而这样毫不掩饰的笑声也惊动了在船的另一头的白晓安,她张望了半天都
是只闻其声,不得不离座而起,踮起脚尖眺望才看清喁喁低语的两个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不再看,想一想又进了船舱,把早些时候塞进冰箱的食物和酒拎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白晓安和穆岚在舱门口碰了个正着,白晓安看穆岚脸色潮红,额头上尽是汗,轻轻把她往外推:“东西我拿好了,你们饿不饿?”
穆岚摇摇头:“就是有点儿渴。”
白晓安顿时展颜,拎高手上的藤条带子:“酒和果汁都冰好了。”
于是三个人赤脚席地在床板上野餐一般吃午饭,说说笑笑中白晓安捡了一点这几天来从来没提过的国内圈子里的新闻给他们两口子听,不知不觉中,食物没怎么动过,倒是何攸同挑的北边来的气泡酒空了好几瓶,这酒入口甜,后劲却不小,于是等何攸同起身调个帆回来,喝多了的白晓安已经懒洋洋地在阴处睡着了,怀里抱着个空了的酒瓶子;穆岚怀孕易倦,微微蜷在白晓安身边也睡了。见状何攸同无声地一笑,悄无声息地坐在穆岚身边看了她很久,才伸出手来,替她把被海风吹得一脸都是的碎头发捋到耳后。
那不勒斯湾近岸一带何攸同都很熟悉,眼下不赶时间,由着风推着船慢悠悠前进,实在偏得太厉害了,才调一调方向。如此一波三折地绕了不知道多少路,仍然能赶到岛上吃午饭,然后慢腾腾地略转了转,又在夕阳的笼罩下欣然回程。
那一天白晓安倦极,回去晚饭也不吃就倒头睡下。梦里哭也不过是一场梦。
第二天,他们动身去罗马和唐恬他们的大部队会合,那不勒斯的种种好像一眨眼之间就成了远在天边的云烟。来不及惆怅或是怀念,白晓安发现穆岚已经先一步进入了工作状态,说来真奇怪,明明几个小时之前,她还是那个在厨房给自家先生煮咖啡的妻子,可现在,她又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穆岚了。
白晓安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更喜欢工作状态下的穆岚多一些——这个穆岚是他们大家的,那不勒斯郊外那栋小房子里的,只是何攸同一个人的。
和白晓安一样,唐恬几乎是在见面的第一眼就发现了穆岚的秘密。她立刻
掐了烟,锐利的目光盯着穆岚好一会儿,嘴里忽然泄露了一丝笑纹,接着伸出手来抱住了穆岚,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白晓安隔得远,没听见也不会读唇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穆岚一怔,红着眼眶又抱牢唐恬,知道唐恬故意说“你这疯丫头这么热的天还死命抱着我良心哪里去了啊”才松开手,然后白晓安恍然惊觉,唐恬的眼睛也湿了。
但唐恬还是唐恬,忘情最多一刻,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拉着穆岚去和结下了几天一起工作的整个团队一一打招呼。白晓安来之前就自动请缨这几天里要给穆岚做助理,见状也跟上去,迅速地融入了人群。
这只是穆岚一个人的工作,所以何攸同虽然也到了罗马,工作的场合一律不露面,只是拜托唐恬和白晓安多照顾她。
到了晚饭的时候穆岚约好唐恬带着白晓安去跟何攸同碰头。餐厅是他挑的,在台伯河的另一岸一间外头看起来黑幽幽的老房子里,座上除了何攸同,裴意也在,见到穆岚的第一眼立刻皱起了眉头:“穆岚,你胖了不少。”
一言既出满座皆静,何攸同和罗马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晓安仗着和裴意熟,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裴意平日里嘴巴坏惯了,也没觉得哪里说错,忽然觉得被拍了下脑袋,正要找是谁的手,坐在一边的何攸同已经伸出手来构筑裴意的脖子,低声知会了一句。
于是一群人一致亲眼见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活人能多快飞红了脸,尤其是耳朵,简直红的能滴出血来。裴意分明是坐不住了,红着脸站起来,再没了平时冰山美人的架势,倒是很诚恳的先道歉,才不太自然地说:“恭喜你……我是说恭喜你们。”
穆岚忍笑没忍住,笑出声后拿眼神示意何攸同,后者就把裴意拉回椅子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和唐恬打了个招呼。
唐恬、裴意,还有白晓安,再加上此时不在场的周恺,算是何攸同和穆岚在这圈子里最亲近的一群人,彼此之间毫不拘束,又算得上是久别重逢,随便起一个话题就能好像说不到头。在等食物的过程中裴意低头发了条短信,结果还没一分钟,何攸同的电话就响了。
看了眼来电显示何攸同抬起眼来对穆岚笑了一笑,反而把电话递交给她:穆岚不解,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微微怔然,但也接起了电话,顿时满耳都是周恺那兴高采烈的声音:“何攸同!太不像话了,简直太不像话了!胡闹混账没心没肺加三级!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主动告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声音让穆岚有些眼熟,稍微镇定了一下,才开口:“周恺,是我。”
电话那头迅速冷静了一下:“……小穆岚?哦,何攸同躲起来了是吧?你们真是太不够意思,这么大的好消息也不积极主动通知我这个未来的干爹一下,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我要扣一个金镯子下来啊,不行,你们都没告诉我,要再扣个金锁片……”
哪怕相隔千里,周恺那谈笑间眉飞色舞的摸样却犹在眼前,穆岚听着他絮絮叨叨念完这一通,期间不禁看了好几次何攸同,接受到他一样的含笑的目光后,不紧不慢地答应着周恺一再要她小心保重的叮嘱:“是,知道,一定。”
周恺显然心情好极了,语调都不一样了:“快叫何攸同听电话,我本来是要找他算账的,他倒好,把你挡在前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能放过他啊。”
穆岚又把电话交给何攸同,白晓安好奇极了,趁着何攸同接电话,问周恺在电话里说什么说得那么来劲,一片嗡嗡嗡嗡的。穆岚一边笑着回答“他要做干爹,还说要扣一个金镯子下来”,一边则在留意何攸同的神色,之间不管电话里说什么他都是一味答应,却又眉目含笑,也就不自留心了,转而去和唐恬说话。
唐恬这时也暂时卸去了一贯的精干神色。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感慨,目光停在穆岚眼下还不明显的小腹上:“难怪我问晓安你打算几时回来,她不给我个准信,这个消息你们要瞒多久?还是等我回去,走公司的途径公布了算了?”
穆岚对此自有打算:“顺其自然吧。该知道的现在陆陆续续都知道了,要是有记者来求证,再说也不迟。”
不要到时候人家堵到家门口来拍你大肚子的样子你自己还稀里糊涂!除了你这个妈,还有个爹呢。”唐恬对于她的乐观素来是很不看好,“是真的留在这边生了?”
“嗯,等罗马这边的工作结束,攸同和我就打算回法国去了。他希望小孩出生的时候舅舅能看见。”
唐恬不以为然地撇嘴:“也不见得非要在这边生就更好。要我说,就算没抛开这层关系,回到国内我也能朝阳照顾得你妥当。”
闻言穆岚一愣,很快又笑了,握住唐恬的手说:“是,是,可是现在照顾我不再是唐姐你的本分了啊,你也给自己放个大假吧。”
唐恬脸色变了几变,又在瞄见白晓安和裴意投来的目光后,终于还是收起那一闪而过的柔软,冷冷地轻轻哼了一声了事。
何攸同的电话打完,之前点好的菜也陆续送到了,罗马菜以口味丰腴而闻名,搭配托斯卡纳出产的红酒正合适,穆岚不能喝酒,不由得诧异地停了下来,看了看唐恬,又看了看裴意,还是不解:“怎么了?”
裴意之前说错了话,这时哪里会再开口,倒是唐恬饶有兴趣地接了话过来:“难得看你吃这么多东西。”
穆岚没想到原来是为了这个,这时哪里会再开口,倒是唐恬饶有兴趣地接了话过来:“难得看你吃这么多东西。”
穆岚没想到原来是为了这个,不由得又是一笑:“我好像不吐,倒是总是饿,犯困,特别能吃。不信你问晓安,在南边的时候吃海鲜,我吃得更凶,要是没人看着一天能吃五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小裴说我胖了,那是肯定的。”
白晓安还真没注意这个,听她叫自己,赶快回忆了一下,发现确有其事,忙点头附和,然后又说:“这不是挺好吗?我表姐怀孕前三个月吐得天翻地覆,把她和我姐夫两个人折腾得要死。穆岚,我这些天都没看见你吐过,真稀奇。何攸同,你是学医的,这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是好还是不好?”
“每个人体质不同,说不上好坏。不过穆岚少受点儿苦,总是好事。”
他说得平静,而在座的没谁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听他这么说,就没有再多问下去。穆岚见大家都停下刀叉看着,就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下何攸同,让他至少拿起刀叉做个陪。她看唐恬还是盯着自己,就又说:“唐姐,你别担心,我真的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还老觉得不真切呢,我这几个月一直在想,是不是就是之前那个孩子舍不得我们,又悄悄回来了,才这么乖……”
唐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几年前她在新城见完程静言,直接走进任开的病房。从病床上拎起一个如同一只气息奄奄的病猫一样的女孩子,再看着她遍体鳞伤又摇摇坠坠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现在。当年的穆岚倔犟得一如顽固的蚌壳,把公私分割得泾渭分明。她信任她,却从不肯在任何外人面前讨论自己的私人生活;又如同一根紧绷的弦,不允许一分一秒的懈怠。可现在的穆岚,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平和又神采飞扬地说着她的生活,家庭,甚至即将诞生的孩子。
于是,唐恬就知道,她松开了那根弦,也打开了壳。
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穆岚身边的何攸同,他冲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笑容。
因为第二天还有工作,在看着穆岚吃下双份甜食后这顿为时不算长的聚餐正式告一段落。他们不着急打出租车,索性稍稍散了一会儿步,何攸同带着裴意和白晓安走在前面,穿过台伯河彼岸那蛛网一般蜿蜒着的古老的街道,而穆岚则和唐恬落在了稍后,她们能隐约听见前面人的说笑声。恍惚间回到好几年前,晓安和小裴都还想着意气少年的那些年份,穆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唐恬开口,就自己先说开了:“……唐姐,这件事我没第一时间通知你,是我自己的主意。其实这孩子来得一点儿都没有征兆,也不在计划里,我和攸同都吃了一惊。他又一点儿都不闹腾,我一直有点儿害怕,但不管怎么说,我拿定主意了……这消息,如果能隐瞒,就稍微瞒一瞒,要是太麻烦,那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唐恬借着灯光看了一眼穆岚的脸,声音始终平平的,听不出喜怒:“你不要逞强,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有。何攸同怎么说?”
穆岚盯着不远处灯火下何攸同的背影,又浮起一点儿笑意:“也没有怎么说。他骨子里虽然也固执,但是论固执,不是自夸,少有能拗得过我的。”
“别以为这真是优点。”
“偶尔还算管用。”
唐恬沉默了一阵,又说:“国内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保重身体最重要。当初何攸同说要带你出来休息,那个时候事态非常,有些话我没说——穆岚,潮头是不等人的,你又是个女人,你要尽快回来。”
穆岚却慢慢地摇了摇头,看向唐恬的目光很平静,有很坚决:“唐姐,我进圈就是一无所有。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也还是一无所有。我是从什么都没有走到现在的,也不那么怕失去了。现在我心甘情愿用我有的,去换我和攸同都还没有的。当初他许诺要给我一个家,我也要守信,给他一个真正的家。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尽快回来的,我不舍得走。”
无论是怎样一无所有的荒瘠,总是能有人扎下跟来,抽芽散枝,顽强成长。这就是树的命。
不知不觉中她们远远跟着何攸同的背影,已经走出了那些窄长的小巷,来到台伯河边,同到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世界。夏季是枯水期,河水的走势平缓,两岸的法国梧桐枝条纤长一如柳树,在无风的夜晚静静垂到河面上,和水面上的灯光一道留下奇妙的光影痕迹。拦车的间隙穆岚见白晓安坐上了河堤的矮墙,脚一下一下地点着墙壁,心不在焉地偶尔回头看一眼河水,又看向不知道哪里的远方。
穆岚心念一动,趁着还没拦到车子,问:“唐姐,晓安最近怎么了?”
“她和你说了?”
那就是真的有事了。穆岚心里一沉,摇头:“什么也没说,但总归是有心事,没藏住,又不说。”
唐恬也跟着望了一眼夜色里白晓安的侧影,缓缓说:“她自作聪明地做了件糊涂透顶的蠢事,所以才找到我说要来看看你,顺便兼你这几天的助理。我以为她是找你求援的,原来只是躲在你这里做鸵鸟。”
这时小裴在路边拦下空车,回头喊:“穆岚,车子拦到了,你们先走,我们等下一辆。”
穆岚走过去之前还对唐恬表了态:“她愿意来找我就是信任我,但如果不想说,我一个字也不会先提。唐姐,明天见,还有,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告诉你。”
“谢谢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啊。”穆岚答得理所当然。
唐恬拍一下她的肩膀:“多休息,少操心。”
……
这一次拍摄的主题是“费里尼的罗马”——以费里尼电影的女主角为造型的灵感来源。在罗马各大名胜取景,再现经典电影画面。类似的灵感在时尚史乃至电影史上都不止一次地再现,而合作方为了取得别开生面的新奇效果,除了正当季的新衫,更借来许多六七十年来的古装款,搭配当年的珠宝和鞋包一起入照,新旧搭配,自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错落的美感。
夏季的意大利素来是度假的圣地,而他们要拍照的景点许多是外地游客的必到之处,起早摸黑成了常事。好在夏天的白昼长,拍摄团队可以等到下午景点参观终点之后,再持事先预约好的许可证入内拍摄。
合作的摄影师灯光师来自法国,化妆和造型则是意大利人,在他们的共同创作下,穆岚在破旧的废弃露天剧院扮过小丑,在巴洛克的宫殿里被妆成|人偶娃娃,穿着罗马时期的袍子走在夕阳下的废墟,又在下一刻回到了罗马的街头,化身泪流满面的流鹭。
穆岚本来是极要强的性格,而这又是她因小产休假至今的第一份工作。工作起来异常投入,虽然这工作的强度如今搁在几年前实在不算什么,但眼下算得上非常时期,每天倒叫白晓安和唐恬捏一把汗。好在诸事进展顺利,为期一周的拍摄计划安然走向尾声,计划表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地点——特莱维。
传说中的鼎鼎大名的许愿池从早到晚永远是人头攒动,来自各个地方说着各种语言说着各种语言的人们各种不同的硬币从左肩抛进那巨大的喷泉里,然后带着“重返罗马”的心愿离开。为了拍摄到空旷的喷泉,拍摄团队不到五点就到了现场,清场布光等一系列前期准备再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总算是托这难得的阴雨天气的福,抢到一个游客稀疏的清晨。
下着雨的清晨多少还是有点儿凉意,低胸黑丝绒长裙贴在身上更是冰凉如水,穆岚已经化好妆,唐恬从赞助珠宝商派来的保镖手里拿过镶了大颗祖母绿的钻石项链和耳环亲自为她戴上。沉甸甸的珠宝贴在脖子上的触感带来微微的战栗感,穆岚刚毅哆嗦,手上立刻一暖,她笑着回眸望向陪在身侧的何攸同:“我说你这就叫假公济私,这是我的工作,你非要来。”
相比盛装的穆岚,何攸同只是简单穿了件白衬衣,状也不上,听她这么说只是笑,抓住穆岚冰冷的手指不放:“反正都假公济私了。”
说完他偏过目光,再次对也坐在车上的此行拍摄的策划人道谢:“谢谢你,苗小姐。”
“你再这么说,我可要发脾气了。前几天我还在想明明是陪着来了,怎么也不肯露个面?我都要以为你要躲着我了。攸同,本来我的策划是计划请你们两夫妻合作的,虽然没成,但既然你好歹还是愿意露个背影,也同意署名,赚到的还是我嘛。”苗好微一挑眉,“不过这都最后一天了,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
恰好此时光替找好了最合适的角度,摄影师示意可以准备工作,何攸同也就 顺水推舟地笑而不答,抱着穆岚下了车,走进绵绵不绝的雨帘之中。
雨天里的罗马的清晨,光是青蒙蒙的,穆岚手上还拎着等一下要做道具的鞋子,就这么被何攸同忽然抱起来,而身后一片高高低低的笑声,面上居然红了一红,低声说:“你别自己吓自己,夏天下个水,有什么了不起。”
何攸同低头看她一眼,也一样低声作答:“就是忽然很想抱你一会儿。”
他人高腿长,一眨眼的工夫就从小广场走到喷泉前。穆岚落地后顺手把鞋子递给何攸同,然后牵着过长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进巨大的水池里。
水池里浅浅铺了一层硬币,最先的几步有些滑,穆岚谨慎地保持着平衡,听从摄影师的指示往光替所在的位置走,而何攸同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在她的前面,牵住她的手不曾放开。
在他们都不曾留心的时候,拍摄已经开始了。她是娇小的女人,尽管因为怀孕丰满圆润了一些,和那高挑白皙又丰腴美艳的尤物安妮塔、艾克伯格还是天差地远,但缓缓涉水潜行的他们走得如此从容而亲密,自有一种独属于他们的私昵,何攸同走得很慢,又时不时折身回顾,喷泉溅起的水花和扑来的凉风已经悄然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却并不冷,万事安定。
站定之后何攸同把手里的女鞋暂时搁在一旁的雕塑上,然后抓起穆岚的双手,送到唇边落下一个亲吻。喷泉的水声遮住了这一刻的快门声,穆岚感觉到他的气息正轻柔地落在自己的指间,她忍不住抽出手,还给他一个亲吻,才任由何攸同走出镜头。
这时耳边再次传来摄影师的指示,她欣然含笑合起眼,微微扬起脸,张开手臂,任那汹涌吹来的水汽拂过自己的整张面孔,拂过颈项胸口和手臂,风一般掠过全身。她眼前闪过之前涉水而来时何攸同的背影,他的肩背,他的头发,穆岚蓦然想到《涉江》里的句子,“还顾望远乡,长路漫浩浩。”可哪里有什么长路,也不曾要回望遥不可及的远乡,她的故乡,分明就近在眼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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