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人甚是谨慎,知道袁思博是劲敌,只围了半弧形,慢慢逼近。
袁思博左手持剑,目光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方道:“动手吧。”
嗤的一声,有箭矢倏然飞来,不偏不倚,钉在了其中一人的胸口。那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缓缓倒地。那四人惊疑不定,再不犹豫,挥刀就往前砍。
袁思博负手立着,并不曾格挡。
又是嗤嗤两声,其中两人中箭倒下,只余了一人,那一刀便砍不下去了。
眼见数名黑衣人进屋,拦挡在前,一炷香后,合力格断了那持刀人的手臂,将他擒拿在地。不用吩咐,他们自然知道应该留下活口,很快便将那人拖出去了。
屋外十数人皆左膝触地,双手合拢在胸前,低声道:“大人。”
其中一人又道:“属下救援来迟……”
袁思博站在屋内,淡淡触了一眼,便道:“没死,便不算迟。都起来吧。”
余人看上去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的站起来,等候指示。
“杜言他们呢?”
“杜大人重伤。余者皆殉职。”
他的眸中滑过一道冷锋,微微勾动唇角:“先下山吧。”
屋外马蹄声、兵器声隐隐响起,火把的亮光不断晃动,谢绿筱手中握着的短剑却并没有松开,她看着袁思博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身上,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感觉,更是比之前强敌环伺更叫人不安。
“谢姑娘,先下山吧。”他转过身,温言道。
谢绿筱后退一步,声音因为有些紧张而显得略高:“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我不跟你走。”
袁思博尚未开口,一道黑影闪至谢绿筱身前,在她后颈处轻轻一拍,少女的身体便软软倒下了。
袁思博走出屋外,看着侍卫将谢绿筱抱起,又回头道:“她腿上有伤。”
“是。属下会小心。”
一群人纵马离开,而身后的小庙火光熊熊,映照满山绿意。
谢绿筱醒来的时候,犹有些昏昏沉沉。耳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这让她有些困惑,茫然不知身处何处。
有轻柔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又按在谢绿筱肩头道:“姑娘别乱动,你的腿刚刚包扎好。”
谢绿筱转头看着那个少女,低声问道:“你是谁?”
那少女眨了眨一双大眼睛,说的是官话,可是腔调有些别扭:“我是来服侍姑娘的。姑娘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和我说。”
谢绿筱躺在床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忽然脸色变了:“我的腿……”
她摸到的是自己大腿内侧,好像被缠上了厚厚的棉布——是谁替她……
“姑娘腿上的擦伤,是骑马磨破的吧?奴婢替你上了药了,现在没有觉得不适吧?”少女眉眼弯弯的笑着,乌黑的发辫落在肩上,有一种爽朗的明丽。
“谢谢你。”谢绿筱松了一口气,心里存了一大堆疑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末了,道,“你叫什么?”
“姑娘可以叫我阿梭。”她麻利的在桌上倒了了杯水,送到谢绿筱唇边,“我们此去开封府,水路再换陆路,还要走上几日呢。姑娘正好将伤养好。”
谢绿筱大惊,失手之下几乎将那茶盅打破,又呛了口水道:“这……这是哪里?我躺了几日了?”
“姑娘睡了两日了。如今我们在淮水上,过了河,就是泗州了。”
“泗州!那不是真烈境内了么?”她挣扎着坐起来,望向窗外,“袁思博呢?我要见他!”
阿梭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袁思博?”
片刻之后,她似乎想明白了:“姑娘说的是我家主人吧?他也在船上,只是姑娘行动不便,明日下了船,自然见得到主人。”
“你家主人?他是什么人?”
“主人,自然就是主人啊。”阿梭匆忙地头,“姑娘我去替你端些吃的来,你便放心养着吧。”
喝下一碗热粥之后,谢绿筱却又觉得困顿起来。浪头拍打得船身微晃。少女扶着她靠回床上,柔柔道:“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在自己掌控中了。谢绿筱叹口气,依言闭上眼睛,蜷起身子,缓缓入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在舟船之上。谢绿筱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堪。屋中无人,她便摸索着下床,单脚立着,一蹦一蹦的去窗外张望。
很快阿梭就进来了,看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给她披了件衣服,道:“姑娘醒了?”
天色已暗,甚至连庭院内的景色也瞧不清楚,谢绿筱闷闷转身,问道:“这是哪里?”
“已经入了汴京路,明日就到汴梁府了。”阿梭答她,又笑道,“姑娘腿上的擦伤已经全好了。至于小腿上那个创口,再过上几日,大概也能痊愈了。”
“汴梁!”谢绿筱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汴梁府么?……”
“不错。”那扇门中缓缓走进一个身影,仿佛剪影一束,悄无声息的踏入,声音中含着淡淡笑意。
待到阿梭退下,谢绿筱坐在床边,借着屋内的灯光,看着已然换了装束打扮的年轻男子,冷然道:“你果然是真烈人。”
袁思博却只是微笑,仿佛不曾听见,只道:“你醒了?”
谢绿筱微微勾起唇角,又将睡得凌乱的长发往耳后拨了拨,嘲讽道:“若是你不曾让我喝下有迷|药的水和食物,或许我能醒得更早一些。”
袁思博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这一路你睡着也好。免得跋山涉水太过辛苦。”
他明显有些消瘦了,两颊略微凹陷,薄唇亦泛着淡淡的苍白色泽,连那双向来幽深的眸子似乎也透明了几分,带着浅淡的琥珀色,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才能放我走?”
“谢姑娘,我本无意羁留你。你身上带伤,况且当时事出紧急,不能将你留在都梁山上。只能现将你带到这里。待你身体好了,自然送你离开。”袁思博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当初是你要与我结伴而行。莫非你是忘了?”
谢绿筱微微张了嘴,无话可说,可心底却难以抑制的起了一阵厌恶感。
数十年前真烈南下,占了淮水以北的越朝国土,迫得皇室南迁,从此定临安为行在。眼看着大好河山为蛮夷所掳,越朝上下,无不将其视为奇耻大辱。
强敌环俟、性命攸关的时候,谢绿筱与他并肩抗敌,不曾想到许多。可如今,既隐约得知了他不同寻常的身份,身为越人,她便无法以一颗平常心看待他了。更何况,他假扮茶商入越朝,想来亦没有安得好心思。
“也罢,我无意得知你的身份,你也不必告诉我。只盼你遵守承诺,待到我伤好之日,放我南归。”谢绿筱转过身子,侧脸向里,“夜深了,袁公子请回吧。”
袁思博凝视着她削瘦的背影,隔了一会儿,轻笑起来:“谢姑娘带我尝了临安府的名食,这次来到汴梁,自然客随主便,不妨由在下带着姑娘四处逛逛吧。”
他提起汴梁开封,谢绿筱心中一阵气闷。她出身在越朝名门,自幼时起,父亲便将当年东京的节物风流一一道给她听。她确是对东京汴梁极为向往,可那是由故国故乡之思渲染而成的。并非如今日这般,倒像是囚犯一般,看着物是人非的故土,徒增屈辱与怅然。
她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袁思博似乎也不以为忤,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先离开了。谢姑娘好好养伤。”
她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方才转过身,又将腿放在了床边,小心的掀起了裤腿,又解开绷带。果然不曾全好。只结了薄薄一层痂,只怕轻微动弹上一下便会破裂开。谢绿筱忽然想起袁思博也是身负箭创,不由恨恨的想,但愿你三个月不痊愈,我才觉得痛快呢。
庭院之外,立时有人过来紧跟在袁思博身后,轻声道:“大人,你体热未退,最好还是勿要吹风。”
他点了点头,淡声道:“无妨。”说着他下意识的动了动右肩,那种近乎撕裂的痛楚还在,剧痛让他的俊眉轻轻一皱,而眉宇间凝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大人!不可!”
侍从甚是紧张,心知他这样一动,伤口必然又会开裂。这样反复的折腾,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痊愈。
而袁思博却甚为轻松的笑笑,只道:“下去吧。”
屋内空无一人。适才牵扯起肩膀处的疼痛依然。袁思博立在窗前,窗外风声萧然,拂在自己因为发热而微烫的脸上,有一种细密的刺痛。他忽然无声的轻笑起来,有些癖好总是难以抹去的。譬如,用痛楚来提醒自己某些曾经的存在。再譬如,仇恨于他而言,蚀骨缠磨所带来的快意,远甚于直截了当的痛击。
他唇角轻扬起一丝飘忽的微笑,谢绿筱……你遇见我,这也算是一种天意么?
设宴
越朝原本的京畿路、京东东路、京东南路等地,如今被真烈统一被划为了汴梁路,治所为曾经的都城东京汴梁。
谢绿筱坐在马车里,远远的望见这座故都之时,心底五味杂陈。若是没有真烈南侵,若是没有奸相误国,若是当时的英宗皇帝不那么荒淫无道……那么自己会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马蹄声声,眼看里城池愈来愈近,她忽然生出些惧怕来。这座被异族统治了数十年的城市,如今……还是不是书上描写的那样呢?
汴梁外城方圆大约有四十余里。城外是挖深的城壕,又被称作护龙河。河的两边,则植满了杨柳榆树,此刻尚是冬日,望之青郁苍虬。
他们走的是东水门,车声粼粼,已然过了门外虹桥,进而一路往西,在街道上穿行。阿梭间谢绿筱往外张望,似是瞧得十分入神,便低声向她介绍:
“这是甜水巷……这是大相国寺……这是南门大街……”
谢绿筱目光从那一溜店铺上掠过,那些|乳酪店、油饼店,亦是热闹非凡,叫她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临安城好些地方是仿着汴梁建的。只是临安地处锦绣江南,那规格、装饰便要秀气些。至于汴梁,巧致不及临安,却真正是大气天成。
车夫勒转马头,谢绿筱回身北望,忽见不远处一条大道,直直通往远处宣德门,失声道:“那是天街么?”
阿梭茫然道:“天街?”
谢绿筱抿了抿唇,眼神中划过一丝黯然,道:“没什么。”
马车在城西的一间宅子前停下,阿梭扶着谢绿筱下车,道:“姑娘,到了。”
“嗯,这是哪里?”谢绿筱环视着这条颇为幽深的巷子,有些茫然道,“这是哪里?”
阿梭笑道:“这是姑娘暂时住下的地方。”
越朝南渡,当时的宗室贵胄全都跟着去临安,这里自然留下了许多大宅。谢绿筱如今住的,便是当时的某驸马宅。宅子甚大,她在屋子里安顿下,看见纜乳芟缕鸵勖峭来,十分安静,不免又有些闷闷。
眼见拖着这伤腿,想要逃跑是不可能了,谢绿筱想了想,便叫来阿梭道:“你陪我去外边看看吧?”
阿梭面有难色:“主人自会陪姑娘出去。只是在这之前,还请姑娘好好休养。”
谢绿筱轻哼了一声,又伸手抚抚小腿,透过窗外看去,这汴梁的天空,倒是透亮如玉。
汴京路宣抚使的官邸位于汴梁城西,距离内城不远。沿用越朝某相的府邸,翻整之后,今日是宣抚使大人头次踏进。
曲径通幽,流觞飞花,只是新来的宣抚使大人却似乎对这样的精巧廊阁并不甚感兴趣。他踏进书房,只推开窗看了看花园中那面巨大的假山山壁,便微讽道:“好个凌波阁。当年据说为了运这些假石来汴梁,花石纲逼反了多少越人?”
“大人……是要拆了去么?”
他摇头道:“算了。”
“汴梁路的几位长官,已然等候多时了。”
“请几位大人进来罢。”年轻人轻轻抚着案上那方青玉镇纸,漫不经心道。
真烈国上下都知闻皇帝陛下极为宠爱贵妃阿丽白。贵妃出身甚是卑贱,只有一个弟弟,唤作阿思钵。如今一人升天,满门荣耀。眼前这年轻人,刚刚由殿前副都指挥使上卸任,便来到这里主持军民大政。除了有着家姐的恩庇外,当年上京叛乱之时,阿思钵作为皇帝亲卫,更是立下了护卫大功,功劳也是不得小觑。
汴京路掌财政、监察等几位长官都已赶来,无不低头整理衣冠,方叩门而入。
一进门,原本案边坐着的年轻人便立了起来,含笑道:“阿思钵未曾远迎,各位大人勿要见怪才好。”
几人连称不敢,又偷偷觑着这年轻人。他身量极高,只是略显消瘦,倒像是带着病容。只是一双眼睛依然亮如星辰,剑眉修长入鬓,俊美无俦。弟弟已是如此奇-书-网,却不知那贵妃,是何等绝色了。
他示意诸人都坐下,又让人奉茶,道:“路上耽搁了几天,否则前些日子便该到了。几位大人久等了。”
“哪里哪里。”转运使胡斌笑道:“阿思钵大人的家眷可都安置妥当了?下官几人想在丰乐楼设宴为大人接风,不知大人何时有空?
阿思钵微笑道:“我在上京之时,便听闻丰乐楼是汴梁第一酒楼。几位大人设宴,自然更是要去的。”
汴梁路因设在越朝故土,是以除了军政大权外,大多职官依然由南人担任。只是南北有异,地位自然以北为尊。更何况这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们自然更要奉承迎合。
“圣上下月南至汴京路,做臣下的,自然要恭迎圣驾。不知几位大人可做了打算没有?”阿思钵微微敛了笑意,肃容道,“我初到此处,还需各位大人提点。”
又说了几句,阿思钵面露倦意道:“不日我将前去颍州督察军务。如此,这些事便交付诸位大人了,有劳各位了。”
送走来客,便有人来敲门提醒道:“大人,换药了。”
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手托着药盘,盈盈下拜:“大人。”
他嗯了一声,起身坐到桌边,任由那个女子褪下自己外袍,又解开缚着伤口的棉布。
她的手指柔若无骨,在看到伤口的时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大人……这伤口……”显是颇为惧怕。
阿思钵忽然想起那日在都梁山,当时他让谢绿筱亲手在自己身上划下伤口拔出箭簇。对于一个年轻少女来说,确是太过血腥残酷了。也难怪她当时手指微颤,他剧痛之余,却也感受得真切。
“大人,包扎好了。”静云替他拉上外衣,看着他俊美沉静的侧容,忽然眼眶微红。
阿思钵淡淡笑了笑:“怎么?从上京来此处,不习惯么?”
“大人到哪里,静云就到哪里。并没有不习惯。”
“那好端端的哭什么?”
“是,没什么。”静云垂睫,低声道,“奴婢见大人安然无恙的回来,心底欢喜。”
她并没有等待主人的回应,轻轻躬身,悄无声息的便离开了。
走到半开的窗口,她微微侧身,便看见年轻的公子靠着案边,背对着自己,似乎正在低头把玩着什么。她心知那是一枚玉坠,大人佩戴着它,从来都不曾离身。她服侍他两年,也从未有机会仔细看过一眼。
静云压低了呼吸,凝眸看了许久,直到双手举着药盘,已然酸痛不堪,才眷眷不舍的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三日之后,汴梁城内,丰乐楼。
阿思钵缓步踏入阁内,一众同僚皆站起相迎。
有侍从上了些蔬果,又摆上金银酒器,有人便道:“大人需当尝尝这酒楼中的眉寿酒。”
他笑道:“哦?”
“据说越朝的皇帝曾在大内宴请众臣,席间问起何处的酒最佳,当即有人推荐了此处。于是遣了人,买了这丰乐楼数缸眉寿酒去……”
说话的正是汴梁路监察使王盾,他看见阿思钵的脸色,忽然一顿,暗悔不该多嘴提起越朝宫廷旧事。
烛光之下,宣抚使大人的脸色微微沉了沉,嘴角一抿,勾起的弧度甚是锋锐。他淡淡的出声打断了王盾,拿了一个鎏金酒盏把玩,道:“连酒器都这般精致。”
在真烈,因北边本族人居多,民风悍烈,大多爱烈酒烤肉。不像越人的故地,依然保留着奢靡文雅的生活习惯。但是细雨润物,这样的习惯为北人所熟悉后,如今也渐渐的为人所接受。譬如之前的金更鲁将军,便是爱极了此间的酒与歌姬。
哪知这次,这新任的宣抚使虽然年轻,但看起来却是甚是厌恶这些做派。
一时间无人说话,过了片刻,阿思钵才道:“我真烈马背上立国,诸位莫要忘记才好。”
人人称是。
“年后越朝淮南西路的制置使上任之后,诸位可知对岸的动静?”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杯壁,淡淡问道。
又是无人应话,诸人都面面相觑。
阿思钵嘴角蕴着笑意,目光却渐渐清冷下来:“我来汴梁已有数日,无一人向我汇报军政要务。诸位以为我来此处,便是品名酒的么?”
当下有一名居末座的官吏站起道:“大人。越朝淮南西路的陈昀将军进入庐州后,这些日子一直在淮水岸边植柳树、榆树,又在加固岸边工事。另,据线报称,在庐州城附近,又招募了新兵,日夜操练。”
“唔,你有何看法?”
那人缓缓道:“依属下看,无需太过担忧。对岸植树,显是担忧我军若是南渡,越军无法抵抗真烈骑兵。他们是在未雨绸缪罢了。”
那人并不是真烈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一双眼睛甚小,但是颇明亮。
阿思钵点头,笑道:“有道理。”
他这么一笑,席上诸人都松了口气。
“阁下是?”
“下官宋宇,是转运司检校官。”
阿思钵点点头,转而望向诸人,低低笑道:“诸位大人请我喝这眉寿酒,我先一饮而尽。”他举杯饮尽,又将金盏放在一边,手轻轻一挥。
门外进了数位侍从,在众人面前重新搁置上粗陶大碗,又倒上酒,方才退下。
他首先端起一碗:“阿思钵也从上京带了这烈酒前来,与诸位痛饮!望各位勿忘我真烈以何立国,勿忘圣上恩眷才好。”
他数口饮尽大碗,方望着众人笑道:“怎么,诸位喝不惯这烧刀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战战兢兢,纷纷仰头饮酒。其中不少因是文官,不惯喝烈酒,只是又要在长官面前表现,一口气呛在喉间,狼狈不堪。
直到这一幕平缓下来,阿思钵微笑道:“公事谈毕。接下去的时间,大家请随意。”
只是他先来了这一下马威,接下去又如何随意的起来?
阿思钵饮了数碗烈酒,却神色自若,向席下脸色发白的王盾道:“这酒楼中,没有歌姬么?”
当即有人叫了歌姬上来,曲颈琵琶声响,温柔婉转,阿思钵一直含笑倾听。只是其余坐着的诸人,却是坐立难安,心知这位新长官露了这一手恩威兼施,实是难对付之至。
亥时,宴席毕。阿思钵先出了酒楼,侍从牵过了马缰递给他,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沿着南门大街骑了半道,眼见有一队士兵模样的人向自己奔来,他知道此刻已是宵禁,想是有人来盘查,也不以为意。良久,身后也并不见动静,心知大约是侍卫将人拦下了。
路过朱雀门的时候,他心下微微一动,望向那条幽深小巷,又拨转马头,往南行去。
御道
这府里找不到什么人说话,谢绿筱便挑着一豆灯光,手边翻阅着阿梭给她找来的几卷书册。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旋即有人轻叩房门:“谢姑娘。”
是阿梭。
她便起身开门。
月色倾泻而入,谢绿筱一愕,门口立着的,却是个年轻男子。
阿梭站在他身后,看见这情状,匆匆向他行礼离开:“阿思钵大人,我去奉茶。”
谢绿筱看着月光下他明暗不定的侧脸,皱眉道:“阿思钵大人?”
他眼眸深处掠起惊澜,却又在眨眼间掩去了。
“不错。袁思博是假名。”他斜倚在门口,秀长的双目微微上挑,这样望过去,仿佛能溢出水来,带了几分挑衅般的动人心魄。
“名字都是假名,可见你说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呢?”谢绿筱微讽,径自回屋。
他不紧不慢的跟在自己身后,道,“既然没有睡,不如出去看看汴梁夜景,如何?”
谢绿筱摇头:“抱歉,腿伤未愈。”
他带着薄醺之意打量这个少女。她不施粉黛,穿着月白色的小袄和石榴红襦裙,挽起的发髻中随意的Сhā了根银簪,薄薄的人影如纸片般纤细。倒……煞是妩媚动人。于是忽然笑道:“幸好是夜晚,你这般出去,也不会有人注意。”
“我说了不出去。”
他上前扣了她手腕,谢绿筱身子被他拖得一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他的声音渐渐冷淡下来:“你去不去?”
此刻的袁思博,或者说阿思钵,仿佛变了一个人。在临安城中,他虽疏淡,却也十分有礼;在都梁山共患难之时,他的眉目则曾映在火光之间,温言对她相慰。
如今,他呼吸间带着浅浅的醉意,挑眉望向她,目光中却有着她十分陌生的戾气。
“你喝酒了。”谢绿筱微微露出嫌恶的表情,一动不动的立着,“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置若罔闻,手指愈发的用力:“是要让我抱你出府么?”
谢绿筱看着他愈来愈冷的眼神,心知下一刻他会说到做到,咬牙:“我去就是了。”
阿梭在门外一直不敢进来,此刻忙给她披上一件貂鼠外袍,又急急的退开了。
谢绿筱理了理衣物,也不再看他,当前出门。她走得甚慢,而阿思钵并不曾催促她,只是负着手,慢悠悠的走在她身侧。
寂寂长夜,那条通往府门的路径,却似漫长无涯。
到了门口,谢绿筱看着他那匹马,迟疑道:“只有一匹么?”
“你这副样子,可以骑么?”
谢绿筱伤在右腿小腿,既能走路,勉强也能骑马,便点头道:“可以。”
她慢慢的催了催马,寒夜的空气簌簌的往脖子里钻,有几分警醒的味道,她抬头四望,忽道:“汴梁府的夜间,都这般安静的么?”
“此处仍有宵禁。”他催马走在她身侧,懒懒回答。
马蹄声踢踢踏踏落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天地间似乎只有这样清爽的声响。路边的民宅上挂着的灯笼,露出几分带着暖意的喧嚣来,望着蜿蜒若龙。
她不晓得他要带自己看什么,一直过了朱雀门,她看见远处的建筑。
那是原本的大内。
越朝的皇宫便是在此处。
暗夜中那建筑巍巍耸立,那黑影与轮廓,仿佛是一头被困住的巨兽,寂寞而沧然。
谢绿筱见过临安行在的皇宫,若是和此处的一比,未免显得简陋了许多。她轻轻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想去看么?”阿思钵忽然开口,随意的指了指那若隐若现的宣德楼,“不妨走近些。”
顺着他指的方向,谢绿筱看见那条数万块巨幅石块铺成的大道,坦坦荡荡的,直接通向皇宫内城。
那是……她认了出来,便是自己前几日路过之时,失声惊呼的“天街”。
所谓天街御道,是为显示皇帝威仪,专门划出以供皇帝通行的道路。就算是太子,也不得僭越踏入。临安城中也有御道,规格仿此处而建,南起和宁门,北至中正桥。只是如今看来,临安的那条御街,未免太过狭窄了。不像此处,宽足有两百步长,恢宏大气,天然有皇家风仪。
“你既喜欢看,不如走近一些。”阿思钵悠闲的扶着马缰,侧头望向她,重复了一遍。
她几乎忘了自己如今身处汴梁,此处是故都,早就没了天子威严,脱口道:“怎么可以?天子方可入御道。”
说罢一勒马缰,便要往回走。
阿思钵忽然大笑,伸手便牵住她的马缰:“我偏要你上去走走。你越朝皇帝立下的种种规矩,当真好笑。御街能彰显威仪?所谓的威仪,便是被赶到了南边偏安一隅?”
谢绿筱对他怒目而视,指甲几乎掐入了掌心,半晌,才道:“你要去便自己去。蛮夷之人,又懂甚礼仪?”说罢拨转马头,便要离开。
身后一声轻笑。他忽然探手过去,将她从马上抱起,放置在自己身前。
谢绿筱恼怒间挣了挣,却只觉得他的双手收得愈发的紧。
他在她耳侧,略带玩味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蛮夷之人?”言罢,一催身下骏马,那马撒开四蹄,便往御道上奔去。
谢绿筱心中大怒,曲起手臂便往他胸口击去。他慢条斯理的腾出一手,将她双臂都固定住,马匹速度却不缓,依然在大道上奔驰。
谢绿筱无法挪动分毫,只能任由自己被他带着,踏上了御道。
奔了过半,她忽然安静下来。手指紧紧的扣着马鞍上扶手,喃喃道:“如何变成了这幅模样?”
书上记载着,原来的汴梁御道,两侧开着河渠。水中植着芙蓉、莲花,而路边种满荫荫落落的桃树、李树、杏树。若是春日,落英缤纷,望之如绣;到了夏日,碧叶嫩蕊,亭亭如盖。
而如今。那两条河渠早已干竭,只剩淤泥,至于那些绿荫,也不见踪影。原本理应被修葺平整宽敞的大道,亦有大石碎裂,中间又生出杂草来,疮痍满目。
这河山,隔了数十年,果真变了。
一直到了宣德门下,马速放慢,谢绿筱只觉得眼中被枯涩风意划过,望出去的景物也略带模糊。身后的怀抱炙热,微风带起淡薄的酒香钻入鼻尖。她迷迷糊糊间想,这人究竟是疯了还是醉了?这越朝皇家威仪于他而言,想是践踏之而后快的;可于自己而言,触动心酸之处,竟细微而难以言说。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搂着她,只有身下的马匹低低头,打了个响鼻。
她闭了闭眼睛,尽量平静道:“看过夜景,踏过御道,可以让我回去了么?”
阿思钵微微低下头去,她的长发擦在自己下颌,有些柔软,又有些轻痒,他便低声笑起来:“也好。过几日,我再带你去看看汴梁的集市。”
“过几日?过几日我的腿上便好了。盼你遵守约定,放我南归,阿思钵大人。”谢绿筱冷冷提醒他。
他慢悠悠接口:“是么?若是你这腿再伤一次,是不是就还得养上一段时间?”
谢绿筱心口一凉,她并未将他这句话当做玩笑,相处的时日越多,她越发觉得这人喜怒无常……说不定便真的……
谢绿筱回头,皱眉,“如今我除了你的名字,对你一无所知。你扣着我,究竟为了什么?”
他一言不发,只是将马催得更急。
风声呼啸着刮过耳侧,谢绿筱的腿磕到一侧马蹬,伤口又疼了起来。她憋了几日,此刻又痛又急,忍耐到了极限,眼疾手快的去拉马的缰绳,一边大声道:“你说清楚,为什么扣着我不放?”
阿思钵劈手去夺被她拽歪的缰绳,低喝道:“莫要胡闹。”
谢绿筱狠抓着不放,一边道:“你不放我,大家摔死算了。”另一只手拔下了发髻上的那支银钗,反手便刺向他胸口。
阿思钵脸色铁青的将她手格开,她半边身子往前倾去,手中那银钗便戳在了马的脖颈处。
他们所骑是大宛名驹,性子极烈,之前几下一扯已经略有急躁。此刻脖颈被银钗一戳入,更是痛得人立,嘶鸣一声,撒足狂奔。
阿思钵微微伏低身体,怒道:“你真要寻死!”
发狂的马匹……两边疾驰而过的街道……此时此景……实在是熟悉。谢绿筱忽然记起了什么,手上的力道渐渐松懈下来。
眼看这片刻间无法控制住这大宛马,竟直直的往五丈河冲去。阿思钵无法,伸手揽了谢绿筱的腰,借力一蹬,两人便往一旁落了下去。
谢绿筱觉得自己身子在半空中落下,旋即又被人搂住,再摔到了地上……只是并不如何疼痛。
待到神智清醒过来,才知道是阿思钵在半空中依然搂住自己,落地的时候,也是将他垫在了底下。
她颇为艰难的从他身上爬起来,脸上的神色依然有些怔忡。
阿思钵立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道:“玩够了?”
他的后背着地,肩上又洇红了一块,大约伤口又破了。谢绿筱借着侍卫手中的火光,瞧在眼里,又像什么都没瞧见。
很快有人驾着马车过来,两人上了车,车外有人问道:“大人,去哪里?”
他凝眸看她一会儿,道:“我府上。”
谢绿筱一言不发,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心里转过了万般的念头。
马车停下,她跳下来,抬头看了看这大宅。
阿思钵站在她身侧,看了她一眼,道:“跟我来。”
她一路随他进书房。有人跟进来,手里还托着药盘,急急的向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行了礼,道:“大人,您的伤口又破了?”说着便要替他换药清理。
阿思钵冷冷看了静云一眼,低声道:“放下,你先出去。”
静云看着他的伤口,将自己的唇咬得发白,又看了看那个陌生的少女,才将药盘放下,转身离开了。
“替我敷药。”他简单吩咐道。
谢绿筱置若罔闻,平静的转过脸面对他,“袁思博,你不是说我主动找你结伴而行么?你不是将一切都说得像是巧合么?那你为何在临安的闹市中放出惊马?你意欲何为?”
阿思钵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来,似是饶有兴趣:“你从何而知?”
“那匹马。陈大哥制服的那匹马,腿长身高,根本不是我大越所产之马。和你今天所骑那匹,几乎便是一模一样。不是你带去的,还会是谁的?”
他的眸子像是上好的浓色墨玉,端详她良久,忽的点头道:“不错。是我布置下的。”
屋内可闻她时而深时而浅的呼吸声,显是愤怒已极:“你是汴梁路的宣抚使?”
他不置可否,想必她已看到了府邸的匾额。
“你潜入我大越,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莞尔,语气愈发轻松起来:“游山玩水而已。”
谢绿筱猜不透他的意图。胡乱想着,那一日他于闹市中放出惊马,莫非是要引得陈昀出手,好伺机害他——念及此处,她心下一阵后怕,脱口而出:“非我族类,果然奸诈!狼子野心!”
话音未落,借着烛火,却见他的脸色变了。那极为俊美的脸庞上,表情有些扭曲,他伸手拿住她小巧的下颌,冷声道:“你说什么?”
谢绿筱强不过他的力气,却依然道:“狼子野心!”
他手指间的力道几乎将她下颌掐碎,秀长的双目几要喷出火来,注视着她清丽的容颜,脑中却只想起她那形状姣好的唇中吐出的那句话:“非我族类……狼子野心!”
——良久,他眸色渐渐的转为清冷的湖琥珀色,甩手放开她,缓缓道:“出去。”
屋外,静云心惊胆战的等候多时,见这少女出来,连忙吩咐人将她带走,自己则轻轻扣了扣门,道:“大人。”
屋内毫无动静,她大着胆子推门,觑了觑,见他依然站在桌边,肩头一块暗色甚是明显。
“大人……奴婢先替你换药吧?”
他背对着她,依然没有说话。
她便一点点的靠近,轻手轻脚的替他拉开外袍,又重新伤药包扎。手指无意间触到那裂开的硬痂时,心底忽然一动,怎么好端端的又裂开了呢?是不是……和那位姑娘有关?
等到收拾妥当,她行了礼,正欲转身离开,忽然腰上一紧,已经被人一把抱起来,天旋地转间,身子已经被放在了窗边塌上。
手中的药盘中药物洒落一地,静云惊呼了一声,旋即一具坚实的身躯压了下来,衣裳被撕扯开,粗暴吻落在了她颈间和脸上。
此刻她心里说不上是悲是喜,只是闭上了眼睛,又怯怯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刀影
察觉到身下的娇小身躯正瑟瑟发抖,阿思钵忽然意识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身体蓦然僵硬起来,原本埋首在她温软的胸前,此刻便渐渐的抬起头,又只手撑在她的头侧,慢慢的坐了起来。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又哑声道:“你先出去吧。”
静云连忙坐起来,只是双手发抖,怎么也拉不起衣服。他便将自己的大氅递给她。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便结束了。静云低着头,除了羞怯之外,更是有一丝不甘。她不敢多说什么,转身就要出门。
他却忽然开口,语气已毫无异常:“你愿意跟着我也可以;若是不愿意,将来你要出府,也可以。”
静云一脚跨在门口,大人是在等自己回答么?她如小鹿般抬眸,看了他一眼,而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淡淡的注视自己。
她……不要像那些女人一样。她们是府上的姬妾,都住在后院……大人并不好女色,几乎不见她们。
她忙跪下道:“奴婢只愿意这样伺候大人。”又心慌意乱的强调一遍,“原来这样就好。”
他只浅浅颔首道:“下去吧。”
“谢绿筱啊谢绿筱……你真是愚蠢至此。他本就不怀好意而来,偏你还主动上钩!”
谢绿筱目光呆滞的望着铜镜,悔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心中把种种的可能都理了一遍:或许他是要拿自己威胁父兄?可是父亲早已致仕,兄长也不过吏部侍郎……家中并算不得显赫啊。或许自己窥知了他太多秘密?阿思钵,汴梁路宣抚使……除了这些,自己对于这人,真正的一无所知……
可除了这些理由,他还有什么道理将自己扣在真烈呢?
谢绿筱坐在妆奁前,一晚不曾合眼。
直到天明,院子里隐隐约约有了动静。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恭谨的敲门,又问道:“姑娘醒了么?”
“何事?”
来人手中持了一个小小的瓷瓶,柔声说道:“我来替姑娘上药。”
谢绿筱摸摸自己的腿,摇头道:“不用。伤药是昨日刚上的。”
那少女轻轻笑了笑,一口官话婉转动听:“不,是姑娘脸上。”
“呃?”
谢绿筱凑在铜镜面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下颌上两道淤黑指痕,甚是明显。她在镜前坐了一晚上竟没有发觉。
那少女已经打开了瓷瓶,倒了些透明膏状的在指尖,小心的替她抹在脸上,一边说道:“稍微涂上一点,淤青就散啦,姑娘别担心。”
少女用力十分纤柔,那药又甚是清凉,有种淡淡的清福异香弥散开。
“姑娘昨晚没睡好吧?我让人取些吃的来,吃完好好歇一会……”
“我该怎么称呼你?”
“奴婢叫静云。”她笑了笑,露出脸颊上一个小小梨涡,甚是甜美可爱。
“静云?”谢绿筱又抬眸看看她,有几分怀疑道,“你不是真烈人吧?”
静云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谢绿筱推开窗,看到后院那面巨大的假石壁——
那著名的临风阁……这是前朝蔡相的宅子吧?
这一堵墙,毁了多少民生?
若是没有他误国,那么之后的世事沧桑,大约就是另一幅模样了。可是哪来那么多“若是”。好比此刻,要是真有“若是”供她选择,那一日的临安大雪,她便绝不会上那一叶扁舟。
谢绿筱无声的叹了口气,重又合上那面窗户。
此刻一墙之隔,阿思钵却坐在书房中,静静等着一位客人。
宋宇推门而入之时,阿思钵起身相迎,笑道:“今日忽然将宋大人请到此处,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宋宇一身衣物甚是素净,回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不敢。”
“昨日宋大人席上一番话,让我印象深刻。今日特遣人将大人请来,想与大人详谈一番。”
宋宇坐下,微笑道:“不知大人想要谈些什么?”
“恕我直言,宋大人如今在转运司任检校官,又在转运司做些文书往来之事,并无线报来源的特殊渠道。不知对于越军的情况,如何了解得这般清楚?”
宋宇笑道:“转运司征收赋税,少不得要在互市上和大小商贾打交道。如今两国来往,最活跃最常往来的是些什么人?不就是这些商人么?多聊聊,自然就知道大概了。”
阿思钵点头,目光中掠过赞赏之色。
“大人,昨日在宴席上,只怕您对这汴梁路的诸位同僚,也是颇有保留吧?”宋宇目不转瞬的望着阿思钵,微微笑道。
“哦?”阿思钵似笑非笑,“怎么说?”
宋宇答得甚是直接:“如今陛下对越朝打算采取何种态势,恐怕真烈上下,没有人比大人更清楚吧?”
阿思钵神色自若:“此话又怎说?”
“陛下遣您来汴梁路,不日又要南下。若说对越朝没有大动作,只怕无人会信。昨日宴席上,诸位大人难道不是眼巴巴的希望您能说些讯息出来么?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阿思钵但笑不语,良久,才道:“圣心难测啊……”
宋宇眼中几分失望之色不掩。
“在转运司为一文吏,宋先生可觉屈才?”阿思钵淡淡望向他,“不日我要去颍州查看军务,不知先生可愿与我同行?”
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经改变了,宋宇长身站起,深深一揖,道:“愿意。”
过了午膳时分,静云手中拿了一套衣物,又来到谢绿筱房中替她梳理长发。
她的手甚巧,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持了镜子对谢绿筱道:“姑娘看看,满意么?”
谢绿筱半晌没说话,皱眉道:“为什么梳这样的发式?我是越人。”她越看心中越是别扭,伸手便要去拆下来——
手腕却被不轻不重的扣住了,力道不大,却恰好让她难以动弹——从镜中可以看见自己身后的男子,一双幽深的眸子因被镜面折了光影,有几分明暗不定的流影闪动。
谢绿筱脸色一变,连忙松开了刚触到头发的手指,喝道:“你松手!”
他便依她而言,负手而立,略略低了头道:“我下午有空闲,一起去外边逛逛么?”
谢绿筱仿佛没有听见,只又看了看静云取来的衣物,双眉轻轻皱起道:“这是又什么?”
那外袍交领窄袖,袖口和衣襟处缘着宽阔的锦边,一看就知并非中原服饰。
“大人说要和姑娘去外边逛逛,还是这样打扮方便一些。”
谢绿筱倏然站起道:“谁要和他出去逛!”
借着午后颇为亮堂的光线打量她。她的长发被编成了两股辫子,盘在脑后,看上去清爽俏丽,一张小脸莹白如玉,只是下颌处还有淡淡的两道指印未消。
阿思钵闻言,也不生气,只静静的说:
“这几日你最好听我的话。或许我还能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谢绿筱转过身,想起这人的所作所为,心底暗暗发冷,半晌,才道:“我不信你的话。”
“你最好信。”阿思钵浅笑,此刻他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暴戾,语气温和。
隔了片刻,他又补上一句:“除了信我的话,你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动,双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慢慢松开,似是在做衡量。
静云不安的觑了谢绿筱的背影一眼,又将那套衣物往谢绿筱身边递了递,低声道:“奴婢服侍姑娘穿戴吧。”
半晌,谢绿筱接过静云手中的衣物。
静云半蹲下身,替她整理着腰间数道彩丝捻成的细线,悉悉索索弄了会儿,才站起来道:“好了。”
谢绿筱勉强道了声谢谢,沉着脸推门而出:“去哪里?”
他站在纜乳苤下,目光略略的上下看了一眼,轻赞道:“你这样穿很好看。”
谢绿筱又欲口出嘲讽之言,想了想,忍住了,回头对静云道:“静云姑娘,你是汴梁人么?”
“奴婢不是。”静云有些局促,“姑娘就叫我静云吧。”
“那么一起出去逛逛吧。左右在这里也是无事。”
静云看了阿思钵一眼,正要拒绝,他却微笑道:“那就一起去吧。”
绕过荷池,阿思钵回头问她:“你想要去哪里?”
谢绿筱心道不是你带我去逛么,又问我做什么。她心下不爽,便闷闷道:“大相国寺吧。”心里又算了算日子,据说大相国寺每月朔望三八日即开,那么今日恰好能赶上一次。
“为何要去那里?”
谢绿筱答应同他一道出去已是勉强,偏偏今日他看上去心情极好,处处找了话题和她说话。谢绿筱不理他,侧过头问静云道:“你可知这大相国寺内的万姓交易?”
静云摇头。
谢绿筱笑眯眯道:“那便一起去瞧瞧吧,据说很是热闹。”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谢绿筱表情不豫,阿思钵猜出了她的心思,道:“你以为我还敢让你骑马么?”
静云扶着她上车,自己却站在一边,不知是不是该上去。
阿思钵轻轻点头:“上去吧。”
他亦上马,往城东行去。
尚是冬日之末,这一日的天气甚是阴沉,黑压压的云絮一直卷到了远处的城墙。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莫非这样的日子,还要下上一场大雪?
马车轻轻一顿,便听外边人说:“到了。”
谢绿筱从马车中出来,抬头看了看耸立的大三门,上书“大相国寺”四字,据说是越朝开国皇帝太宗亲笔题写。只是今日天气不佳,虽未下雪,却也光线蒙蒙,竟瞧不清楚那几个金色大字。
谢绿筱心中记着《东京梦华录》中所载“万姓交易……无所不有”,抬眼看着相国寺的外观。寺庙甚是宏大,站在外边,便听见喧哗声不绝于耳,加之周围拴着不少牲畜车马,热闹非凡。
莫非只有在此处,才能寻出当年东京梦华的繁盛光景么?谢绿筱踏进里边,心中不由起了这样的感慨。
因天气晦沉,又十分阴冷,唯有这人多的地方,才醺醺的有些暖意。庭院中铺满了各色各样的摊位,所卖的物事从时果腊脯,到笔墨弓箭,叫人眼花缭乱。往来的人群有穿胡服的,也有穿着中原服饰的,果真是“万姓交易”。
谢绿筱喜欢热闹新鲜的事物,甫一踏入,这几日心中的郁郁便纾解了许多。她走在各色摊铺边,忽然在一个番人小贩前驻足,又弯下腰,把玩着种种骨质饰物,很是好奇。
阿思钵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将一串链子缠在腕上,又取下来,接着又拿起一支小小的骨笛,示意摊主奏给她听听。他便俯身递了几锭银子给她。
谢绿筱没接,饶有兴趣的听着摊主吹笛,那声音略有些刺耳,并不圆润清响。她便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此刻忽然飘落下雪片儿来,那些薄薄如纤羽的残片在透明的苍穹中凝结成形,无声的打着坠儿落下来。
她毫无知觉的低头查看着那些小东西,阿思钵便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这一刹那,一道胜似飞雪的寒光便从他眼底划过,迅捷如闪电,直直的劈向他的咽喉。
阿思钵身后,静云脸色煞白,而侍卫则抢了上来,只是隔了太远,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女人将刀刃抵向他的喉处。
梦觉
那小贩吓得大声惊叫起来,双手连连比划。
只是阿思钵一动不动,甚至睫毛都未曾轻眨,目光透过雪光般的飞影,平澜无波。
刀尖一点,顿在他喉前。
并未再往前。
少女精致美丽的笑颜掩在了那刀影一现之后,她微弯了唇角,试探着又往前送了送,笑道:“你不怕?”
他依然沉沉看着她,目光中却闪过微毫不可察的笑意,像昨晚那般说:“玩够了?”
谢绿筱收起刀,又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才放下,向小贩道:“好刀。”
她站起来,回身看看脸色苍白的静云和那几个还不敢退下的侍卫,抿唇笑道:“他们好像不信任你的身手。”
阿思钵不答,看着她笑语晏晏,说话间一片雪花飘飘悠悠的落在她的鬓边,没有化去,宛如一瓣溶白琼花,静静在她耳侧绽开。
修眉之下,他的一双星眸更是熠熠泽着光亮,缓缓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拂去,抿唇柔声道:“适才那一刀,你带了几分真心?”
话一出口,却不由愕然,便是知道她伤不了自己……可到底,心中还是存了介意么?
谢绿筱甚是不习惯他这么柔和的语调、亲昵的动作,虽未躲开,到底僵直了身体,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讪讪笑了笑:“真心么?你明知我伤不了你,开个玩笑而已。”
而他也在瞬间恢复如常。拂过她鬓角的指尖似乎还带着馨香,他收拢了回来,淡淡道:“你若喜欢那把番刀,便去买了。”
那刀确是锋锐,且形状颇殊。两把并在一起,合则为鞘,分则双刀。
谢绿筱唇角一弯:“我要刀何用?既杀不了你,也不愿自尽。”
他面无表情瞧上她一眼,往前边走去。
而她跟在他身后,续道:“你把那短剑还我,我便感激不尽了。”
阿思钵斜睨她一眼,语气十分清淡:“我不曾拿你的剑。”
“那定是你侍卫拿的。烦你替我问一问。那是朋友所赠,若是遗失了,我实在无法向人交代。”
他应了一声,又回过神,轻轻重复了一遍:“朋友?”
谢绿筱并未听见,她走出相国寺的大殿,一直走到资圣门前。
“这便是资圣门?听闻汴梁八景之一就有资圣熏香。”她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周围,如今香火不旺,倒没见得熏香袅袅的样子,未免有些可惜。
资圣门旁是两座颇大的偏殿,站在外边就听到里边人声鼎沸,倒像比之前更为热闹。
“那是卖什么的?”
阿思钵脸色一凛,拉住她手腕道:“你既不买什么,那就走吧。”
“嗳,看看又如何?”谢绿筱轻轻甩开他的手,迈步进去。
里边的场景,却着实让谢绿筱怔在了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也是一个集市,只是卖的不是什物,不是珍禽,却是活生生的人。
空气浑浊,数十个巨大的木笼陈列在偏殿中,每一笼中,都有数人至十数人不等,衣不蔽体,或缩在角落,或倚着木条,像是死了一般。
离她最近的地方,一个妇人从笼中伸出手,去抓那商贩的衣角,声音嘶哑道:“给喝点睡吧……他快……渴死了。”
那双手十分枯瘦,像是鸡禽的爪子一般,狰狞可怖,却牢牢的抓住了那商人的衣角,任凭他怎样的抽打都不放开。
一旁的人却只木木的看着,仿佛习以为常。
半晌,那商人拾起一个水囊扔了进去,满脸晦气道:“喝喝喝,病成这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那水一扔进笼中,数人便过来抢夺,仿佛是动物般嗬嗬上前,厮打成一团。
那妇人又岂是那些男人的对手,很快,水被人夺走了,她便抱着那小孩,哀哀哭泣。
谢绿筱跨了一步就要上去找那人贩子理论。
身后腰带上的丝绦却被人轻轻一扯,她回身,却见阿思钵深邃的眉眼注视着自己,那表情却似笑非笑。
“干什么!”
她欲不理,可他顺势拉住她的手腕,牢牢扣住,“这是万姓交易,并无任何不妥。”
“书上从不曾言说有这般交易!”她喘气,目光看到那对呣子,又不止是这呣子,分明还有许多其他的人,一模一样。
“又是你南越的书么?”他低低笑起来,眸色浓稠,“可这里早已不是你们的东京了。”
“这些人都是奴隶,被买卖亦是正常的。你看看,越人、真烈人乃至番人都有。你忘了那晚我在都梁山对你说过,若是我死了,你便是那些人的奴隶?”
谢绿筱定定的望着他,良久,才记起来,那时自己说的是:“我宁死。”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些真烈人身上,忽然难以遏制心头对这些蛮夷的厌恶,而屋里那些腥臭味道又叫她作呕,她紧紧咬着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必做出那副表情。这本就是人噬人的世界,便是在你南越,卖儿鬻女之事也是不绝。不独真烈如此。”他清冽的眉眼间带了几分傲然,毫不留情的讥笑她心中所想,“看够了么?够了便走吧,你救不过那么多人来。”
谢绿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一直被他拖出了偏殿,站在的漫天雪花之下,又毫无知觉的随着他走出几步,才轻声道:“你借我些钱,我去把那对呣子救了吧?”
他冷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腕,脚下并不曾停顿,而声音冷似冰雪,慢慢传来:“似你这般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不过凭着一点怜悯,就以为能救下所有可怜之人?”
谢绿筱看着他孤高的背影,忽然哑声,没有同他再争执下去。
静云在车边等着,眼看他们走进,便掀起了竹帘。
谢绿筱微弯了腰正要上车,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将她凌空抱起。
她惊呼了一声,而阿思钵不顾她挣扎,将她放在自己身前,一打马,便往南边疾驰而去。
一路上行人纷纷闪避开,马速又是极快,不过眨眼间,变成了风雪间的一点黑影。
谢绿筱被风雪兜了一脸,一口寒气呛在喉咙中,颠簸之间,咳嗽得天翻地覆。
他终于缓缓勒住了马的速度,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声音像是从胸腹的地方传出来,带了轻微的震动。
“梁园雪霁,汴梁八景之一。”他将勒在她腰间的手臂一再的收紧,鼻梁如峻峰,眼眸似深海,说出的话语带了一丝酷烈的味道,“今日不看,以后的机会就少了。”
骏马飞身而过一个小渠,她无意识间回抓住他的手背,抠出了数道血痕,谢绿筱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她惊惧他此刻的语调和表情……他没醉,却又变得像醉了一样,周身有着不详的戾气。
过了陈州门,一路上行,直到山巅之上,寒风拂面,雪却是止了。
阿思钵下马,又将谢绿筱抱下来,指着眼前茫茫一片原野,轻道:“就是这里。”
薄雪未曾将整片土地覆盖,星星点点露出的依然是褐黄的土地。她不知他将自己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自己看什么,只是极目远眺,奇*|*书^|^网天地间有着“星临平野阔”的磅礴之气,却不见有什么梁园。
“梁园便是在脚下,只是已经烧为灰烬了。”他淡淡告诉她,随意指了指周围被草木覆盖住的柱础石块。
她吓了一跳,想着原本此处的雕梁画栋,顷刻间成为尘土,一时间有些茫然。
“你再看下面。原本是你们精耕细作的沃土吧?”阿思钵抿起薄唇,眸色中显出一丝残酷,“如今,是我真烈喂放战马之地。”
他说得甚是平静,可是含着微讽,惊得谢绿筱浑身一颤。
谢绿筱在南方之时,听闻过真烈这些暴虐的行径,也曾咬牙切齿的痛骂这些胡人。可唯有此刻亲眼见到了大好河山被一再的践踏,那种苍凉无助的心境才缓缓而生。
天气微寒,她微缩了肩膀,茫然的望着这片大地,又转头望向身侧这个俊美无俦的年轻男人:他这样对待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思钵走至她面前,又伸出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脸颊,用力将她的脸转向南方,声音带着金戈般的锐气:“看清了么?这早就不是你们越朝的东京梦华了。”
……是啊,早就不是了。
从她远远的望见这座灰色的城池之时,就知道不是了。
破落的御道,空寂的闹市,无声的原野……
东京梦华,原来那作者也知道,于是取了这般贴切的名字。
而少女对故都的憧憬和向往,如今,终于也一一碎裂开,终是华胥梦觉。
下山之时,天色近乎全黑。阿思钵抿唇望向回城的那条大道。
此刻他快活么?似乎是的,可又似乎不是。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有意向她展示真烈人残酷的一面……有意与她划开一道鸿沟……带着快意看这个出身在温柔富贵乡的少女在陌生的世界里挣扎——可为什么,心底还是隐约的有些无错呢?
他狠催着马匹,胸口的燥郁之气如同烈火,无处可消。
马贼
淮南西路。安丰军。宣抚使行辕。
陈昀赴任至今,这淮水沿线的防务,着实让他坐卧难安。工事固然是做得潦草简单,士兵也是懈怠懒惰。普通兵士的武器装备大都陈旧老朽,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只怕不堪一击。
他身为主帅,明知这种种弊病,却不能说什么。一来是议和数年,双方即便有战事起,也属于小打小闹,大多数人都认定两国不会擅开战端,难免有些松懈;二来越朝上下重文轻武,武将既不能见容与庙堂,则向朝廷要求增拨粮饷之事也无甚希望。这两件事,头一件尚且好办,可第二件,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比在福建府更不如的是,如今的庐州府知州张敬是吴伦的亲信,自己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被密切监视,而若想在军中开始整治,只怕也诸多掣肘。
除了这些军务让自己颇感头痛之外,谢嘉明自临安来的一封急信却更叫他心神不定。
谢绿筱竟然离家出走,至今毫无音讯。
垣西在信中推断她会来淮南西路,可是过去足足月余了,这丫头却一直没有出现。
“纪将军,这几日可有消息么?”他在烛光下轻挑剑眉,望向立在一旁的副将纪源。
纪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指的是谢家小姐的事。他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陈大人的眼中难掩失望,纪源跟了他近三年,不会看不出来。他便补上了一句:“已经遣了人四处留意了。”
陈昀点了点头,案边的烛火在轻轻颤动,又问道:“这几日可还有北边的人逃过来?”
“少了。可能……对岸也开始察觉了。”
陈昀修长的手指扣在案上,挺直的鼻梁在脸颊上打下了一道深浅不定的阴影。他微微皱起了眉,最后慢慢说:“巡岸的士兵每隔两个时辰要汇报一次。若是有人逃来,即刻上前接应。那些人是我大越遗民,不可束手不理。”
淮水对岸是真烈国的占领区,当年越朝南渡,也留下了不少越朝遗民。陆陆续续总有人思念故朝,便偷渡淮水,奔到南边来。只是真烈对于淮水防线看得也甚严,发现有偷偷南渡者,严惩不贷,所以两国议和至今,渡者便少了。可今年却又奇怪,隔三差五就会有举家南渡的。往常官府对这些人不闻不问,一来是自身没有余力处置,二来则是怕激怒了真烈。而陈昀来到此处后,下令军队前去接应,救下了不少人。
“留在真烈的越人南渡,原因并不难解,便是他们在那边活不下去了。去年冬日酷寒,逼出了不少马贼。想必是在汴京路烧杀劫掠,而汴京路的长官又不敢抵抗,于是造成这个局面。”陈昀对纪源道,“我怕过不了多久,那些马贼会南下至我越朝的村落中劫掠。你且带着人,在附近村庄护卫着,提高些警惕。”
纪源领命,走至门口,又回头道:“张大人那边……”
陈昀笑了笑,甚是温和:“无妨,你先去吧。”
此时,距离安丰军数十里外,数十艘形体中等的舰艇正借着北风,悄无声息的南渡。为首的男人目光桀锐,望着远处星星点火的村落,仿佛是见到了猎物的猛兽,双眸几乎蒙上一层赤色。
翌日。
安丰军。
陈昀看完手中的那册血书,素来俊朗的脸上恍若蒙上一层淡霜,目光冰凉,望向纪源道:“三个村庄,被血洗而过?”
纪源低头道:“是。其中有数名派出去的斥候。看这情状,是报信不及,力敌而死的。”
陈昀点头,声音低沉道:“是我大越男儿。”
“看那刀法和被劫掠一空的村落,并非正规军队。应该是马贼。掠完就回对岸了。”纪源皱眉道,“他们这般渡河,为何没有被对岸阻止?”
陈昀俯身,目光掠在那沙盘舆图上,良久,才道:“真烈人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倒是巴不得……有人前来探营,替他们试试这水的深浅。”
“大人,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陈昀渐渐直起身子,目如清霜:“加紧巡视。改两个时辰一报为一个时辰一报。另外……”他沉吟了片刻,“凡是我的侍卫,随时待命。”
真烈。
汴梁。
静云第二次在小庭院中遇到阿思钵的时候,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姑娘的烧退了,刚才喝了些水,又睡下了。”
他负着手,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大人,您前去颍州,随身带的衣物,奴婢已整理妥当。”静云走出几步,又犹豫的止住了步子,回头道:“大人,您进去看看吧。姑娘她……睡着了。”
他抬眸看了看她,唇角轻微的一撇,静云在出口的刹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忙低了头离开。
日暮影斜,他的手指扶在紧闭的房门上,似乎还在权衡。
过了一会儿,阿思钵手上轻轻用力,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一股药香,被炭火一熏,时浓时浅。阿思钵走至床前,微微俯身。此刻她侧脸向着里边,身子蜷曲起来,黑发散乱的落在枕上被间。
从梁园回来,谢绿筱就病倒了,高烧数日不退。这一场大病像是在她体内积郁了多时,汹涌而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阿思钵无意唤醒她,便转身,在桌边坐下,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汩汩的水声流入盏中,轻微的声响在这静谧之中十分明显。她身体不安的动了动,随即有呢喃不清的声音响起来。
阿思钵手指一滞,复又站起来,走回她床边。
谢绿筱翻了身,侧脸向外,体热将她炙烤得十分辛苦,连唇上也卷起了一层干皮,脸颊上透着异样的潮红。
“阿爹……”她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不复之前的清甜,双眸更是闭得极紧,几乎将长睫夹断,“阿爹……哥哥欺负我……”
阿思钵半靠在床边,双眸轻轻一眯。听了良久,反反复复的,她便只说了这两个名字,一个是她阿爹,一个是她哥哥。
他等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了些:“静云,水……”
阿思钵想了想,伸手取过了桌上的瓷盏,又半扶起她,将杯沿放在她唇边。
她其实没有醒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张开嘴,开始吞咽茶水。
少女的身子软软的倚着她,许是发烧的缘故,还透着一股潮热,隔了衣物,热热的熏在阿思钵胸前。他心思轻轻一动,不经意间,一道细细的水痕便顺着她的唇角滑落下来,一直淌到了颌下。
一盏水饮完。阿思钵没有即刻放开她。
这样揽着一个女子,让他觉得陌生,可他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就像是一种轻痒的感觉掠过心底,脆弱易逝,宛如她唇边的那道水纹……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有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的擦过她的唇角,一直挪移到柔美的下颌。
被茶水所润,她的唇在顷刻间回复了浅红泽美,他带了些许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渴望慢慢俯身。将触未触的时候,年轻的男子将自己的脸颊与她带着余热的额角相贴,深色的眸中滑过一道暗痕,低低的说:“谢绿筱,我究竟是该放你,还是留你呢?”
天尚未明,阿思钵翻身上马,身后是自己亲手训练的青冥军,整齐划一的上马,皆无声响,军纪森严。
宋宇因不擅骑马,便坐在马车中,微微掀开了帘子,看着这队人马自晨曦中往前行去。他将一切瞧在眼里,忽然想到,若是这真烈的男子,收了人人彪悍散漫的心,如同这青冥军一般,那么……是不是就能造就一支纵横南北、往来无恃的军队呢?
就在阿思钵动身前往颍州之时,百里之外的淮水南岸,一场厮杀正在展开。
陈昀的眸子即便在暗色之中,依然熠熠如天边星芒。他的手指轻轻扣着剑柄,平稳安然的呼吸,让他的士兵也觉得安心。
那一骑马队大概有百人之多,人人手持长刀,月光下泛着雪华般的森然光亮,悄无声息的掠进了村落。
第一声哭喊传出之前,陈昀向纪源点了点头,后者低声下令:“围歼。”
越朝的军队,已经数年未曾真正的与敌人交战了。乍一听到这个命令,即便潜伏了一夜,那些士兵的心底也难以克制的起了一阵战栗。
然而青年将军和他的侍卫们,已经纵马一跃,往那村落中去了。
他们只得跟上。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这庐州附近人,村落中不少人是自己亲眷邻里。这个时候,即便老听人将真烈的马贼比作厉鬼,拼了便拼了吧。
马贼发现有越朝军队前来围剿,虽然吃了一惊,却并不慌乱。长刀一闪,抛下正在劫掠的勾当,翻身便迎向那些士兵。
说起来,马贼们对于越朝军人的战力,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曾有一次,一队马贼渡水而来,一路烧杀抢掠,足足深入了约有百里,一直到了舒州,才施施然而回。至于越军,几乎是闻风而逃,又谈何阻拦?!
即便对方只有百人,即便己方人数十倍于对方,当那明晃晃的刀光自马上劈下之时,大多数士兵心中闪过的念头便是绝望。
若不是陈大人亲自冲在了前方,他们大概拔腿就会逃跑。
血光四溅,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当下有几人便站在了原地。这一战,无人督军……若是逃跑,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陈昀嫌长剑不便,倾身从一马贼手中夺了一柄弯刀,反手一挥,便砍下一颗脑袋。这区区马贼他不放在心上,他担忧的却是自己手下的兵士……如此这般胆怯无用,若是以后真正战事一起,又该如何?想到此处,他回身对紧随其后的纪源道:“你等结阵。”
纪源点头,做了个手势,身后十数名侍卫,便利落的前后组在了一起。
马贼们的杀气,似乎并没有那么快的掠到后边犹疑士兵们的身边。陈昀和他的随身侍卫,不过数十人,却挡住了百人的攻势,用的……似乎是这几日一直在操练的战法?
两人持盾,两人持矛,又有两人从后往前,劈向敌人马身……
真正的处在这战场上,那些人倒开始后悔在练兵时没有好好操练了。有一人忽然拉住了同伴,低喝道:“结阵,不能让大人孤身犯险。”
他这一说,零零落落的,周边数人皆站在了一块,像前方冲去。
便是一组人对付一个马贼,亦绰绰有余。何况这战法简捷有效,往往只消得劈上数刀,对方便难以抵抗了。
天亮之时,村落中的老老少少才敢打开门。有些人看到这满地的尸首,惊骇难当之下,转身干呕连连。
陈昀抚慰这些面带惊惧的百姓:“各位父老安心,这些会由官府处置,定然收拾妥当。”
有老人颤颤巍巍的上前,拉住了这将军的衣角,道:“马贼……会不会再来报复?”
陈昀握住老丈的手,英俊温和的笑容叫人觉得安定:“老丈放心。我越朝国土,定然不容胡人前来践踏。”
他拨转马头,又走回几步。纪源打马跟上,道:“大人,这些尸体,就地焚化么?”
陈昀望向滔滔河水,难得有一丝残酷从他素来温润的眸色中闪现。他低声道:“不是留着几个活口么?就让他们将这些弟兄拖回对岸吧。”
收心
庐州知府张敬赶到安丰军之时,距离越军全歼马贼那一晚不过一日。他颤颤巍巍的走过操练场,士兵们手举盾牌,从地上翻滚而过,而后边的同伴迅速的往前一刺,补上致命一击。
陈昀清亮的目光从火热朝天的年轻士兵脸上划过,心底十分满意。
歼灭马贼之后,随他一道回营的那些士兵都成了留在营地的同伴们眼中的英雄。因他们添油加醋的说了灭敌一事,又说了平时操练的阵法如何管用、可以歼灭真烈蛮夷等等,一传十,十传百,乍操练兵法的热情倒是高涨起来。
“张大人此来,可是朝廷带了什么谕旨么?”陈昀向张敬道,“请里边坐。”
“哦,是这样。这几日日庐州城中,流民忽增。一问,才知道都是从北边来的难民,特来这里问问大人。”
“是。”陈昀答得爽快,“都是我越朝遗民,我便派人接应了过来。”
“朝廷一直以和为主,如今你接收流民,前日又歼了一队马贼……这可如何是好?”张敬唉声叹气,“这,这若是让相爷知道……”
陈昀拨着手中的茶盏,淡淡道:“马贼若不歼灭,难不成是要养起来供着?”
这剑眉星眸的年轻将军表情言语虽温和,总是带着笑意,可偶尔飞来一个眼神,总是叫自己心下一凛……听说在临安之时,他便是不惧吴相的……张敬心里打了个突,勉强笑了笑:“可是就怕妄起战端啊……”
一旁的纪源忍不住,便Сhā口道:“张大人,起了战端,那是我等武将之事。大人何惧?”
陈昀轻咳一声制止了他,笑道:“张大人刚到,不如先休息着。等我防务巡查回来,再与大人详谈。”他使了眼色,纪源便带他离开了。
陈昀亲自来到校场,与士兵一道练了阵法,看看天色,已快黑下来,想想将那张敬晾在一旁的时间已足够了,便回身去营中。
哪知还未进门,传来急报:“大人!”
陈昀停步,转身道:“怎么回事?”
黄昏起雾,斥候探得并不清楚,只知对岸扬帆而来的约有数十只船舰,气势汹汹的往南边开来,不知所为何事。
这人的嗓门甚大,说话间已聚拢了不少士兵将官,听完之后便又都望向陈昀,不知他作何打算。
陈昀尚未开口,门帘一掀,却是张敬走了出来,脸色煞白,向陈昀道:“陈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陈昀跨上一步,轻而易举的将张敬“请”回了帐中,又微笑道:“张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等我回来再说。”
张敬死死的上来拖住他的手臂,摸索出一张纸道:“陈大人,丞相手谕,不可妄开战端啊!”
陈昀接过那张纸,却一眼未看,轻轻一抖袖子,便将张敬甩落在地,转身出营。
他一出门,便被众人围在中央。因前几日的歼围马贼,此刻人人都跃跃欲试。
“大人,怎么说?”
淡雾渐起,身长玉立的青年连眉都未皱,平静道:“张大人带了朝廷旨意,命我等奋勇杀敌。”
众人不掩兴奋之色,皆领命而去。
水师早已接到命令,冬日枯涩的芦苇荡中,艨艟大舰十数座,掩护的小艇侍立两边。
陈昀登上战舰前,回望属下,俊朗的脸上平静无波:“诸位,朝廷素日养我,我当死战为国。”
风声怒吼,而陈昀的话语,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将士的耳中。
“水战战术无他,大船胜小船,多船胜寡船,如此而已。”他抬眸望望这迷蒙天色,忽而微笑,“战胜之后,再与诸君痛饮。”
此刻已有斥候将情状交代明白。原来今晚又有越人偷渡,驾了三艘小艇一路往南。哪知被真烈军队发现,竟穷追不舍而来。这边越军遵照陈昀嘱咐,待小艇驶近,便放箭掩护。真烈人退却之后,卷土重来,声势颇为浩大。
陈昀望着眼前寥廓江面,雾气却浓了起来。他低声发出号令:“以我所在舰艇为中心,编组成楔形,不可擅自脱离。”
对方的二十余艘舰艇,数量不多,队型更是散乱,不过仗着一时的勇气,又觉得越军向来不敢回应自己的挑衅,便一口气冲了过来。
哪知这一次,等到驶近,却发现对方的舰队仿佛沉默而古怪的巨兽,早已潜伏着,就像在等待这一刻,可以全力撕绞。火箭、扔石机已经迅速的让几艘舰艇沉没。事实上,甚至不用这些武器,只凭着越军大舰的庞然身形,便足以撞碎对方舰艇。
这一战果然就如陈昀战前预测的那样,甚是轻松,对方舰艇在毁去大半后,开始逃脱。越军紧追不舍,过了淮水大半,对岸忽起火光之色。陈昀凝视半晌,听到侦查艇报告,说是真烈军来了数十艘小舰,皆人力划行,迅捷无匹的向己方行来。
此时月明星稀,陈昀立在船头,脸色微变,示意旗舰暂停行进,而周围护卫小艇上前。
有将领追得兴起,便不服道:“为何不乘胜歼灭?”
陈昀也不生气,只淡声道:“诸位有所不知。我在福建与海寇海战三年,于天象略有所知。诸位看此刻风速减缓,大艇就不够灵便。此刻若是被小艇追上,再为火箭所袭将帆布烧去,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那些追来的船只上果然开始源源不断的射放火箭。幸好陈昀早有准备,竹筒做成的水龙开始往帆上喷水灭火,与此同时,有越军小艇靠近了对方,双方船只一撞碰,立刻跳上对方甲板,开始厮杀往来。
越军因前日大破马贼,在肉搏中也不再畏缩惧怕,加之己方人多,更是勇气大增,不过小半个时辰,竟将敌人消灭干净。抹了抹脸上血迹,这些士兵站立在船甲上回撤之时,一个个时不时查看自己手上刀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手刃了敌军。
回到军营之后,人人均是兴高采烈。陈昀见张敬呆呆坐着,笑道:“大人不喝上一碗么?”
张敬脸色变幻数次,终于站了起来,大袖一甩,声音虽大,却带了些战栗:“陈大人,你……明知朝廷曾下禁令,不可与真烈开启战端,还……如此行事!你!你!你!”
连说了三个“你”,张敬忽然想起此次打了胜仗,就算想要责怪,也无从说起,只怕皇帝还会大赏——这样一想,面子上愈发的挂不住,拂袖而去。
众将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陈将军,战前你不是说……”
“吴相确实关照下来,不可轻启战事。但是诸位不用担心。若是战败,陈某自当一力承担。”陈昀淡淡一笑,面沉若水,仿佛说得不过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战胜,实乃诸将之功。我自当上报朝廷,为诸位请功。”
一时间营帐中只剩飘影不定的烛光,和人人强自抑着的呼吸声。
这一战,实是激发了诸将的血性。长久以来,武将在朝廷上不得志,对真烈又惧之如虎蛇,这口窝囊气憋到今日,终于算是稍微纾解了些。
而这位新来的陈大人,既不贪功,又有胆识,着实和以前见过的统领大不一样。
片刻之后,那人长身向陈昀一揖:“日后赵潜跟随将军,死战为国。”
又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向陈昀行礼,声音极轻,却又沉重:“愿追随将军,死战为国。”
陈昀一动不动坐着,清亮的目光深处滑过一丝动容,受完诸将之礼,方站起,慨然道:“诸位都是我大越热血男儿。护我国土、不受外族欺凌,将来跨过淮水,收复失地,陈昀愿与诸位一道,不死不休!”
这并不起眼的一战,史书上作如下记载:
昀风骨伟岸,御军严而有恩,屈诸将,使士兵争为之服役。经此一战,帅得士死力。越军风俗为之一变。
阿思钵赶到颍州之时,恰好听闻前方与越军接了一小仗。他的脸色微微带了几分不豫,下马之时一言不发。一旁候着的颍州知府与诸将都瞧出这宣抚使大人心情极差,唯唯诺诺的将他送进府中,便告辞。
入夜,有仆役上前来问在何处用膳。
阿思钵想了想,折廊右转。他虽不说话,可手下人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忙的去准备了。
谢绿筱自烛火前抬起眉眼,登时表情一沉,转身背对着他而坐。
下人布完菜,便悄声退出去了。
阿思钵在桌边坐下,拿了碗筷,慢慢的夹菜细品,神态甚是自在。
谢绿筱重病初愈,本就无甚食欲,加之这饭菜香味颇浓,她便皱了皱眉,往一旁躲开,只把窗打开了。
“又发什么疯?既不吃饭,还要坐在这里吹风?”他的声音在自己身后沉沉传来,长臂一伸,又把窗关上了。
“吃完了就快走。”谢绿筱靠着锦榻坐下,皱眉道,“一屋子肉的味道。”
他重又在桌边坐下,闻言便一顿,笑道:“那你爱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不论是什么,但凡你在我身边,我都吃不下。”
阿思钵笑笑不语,大约是刚刚沐浴过后,他乌黑长发未干,便拿了支簪子随意挽起,清雅俊美。他吃得甚慢,很是斯文,最后唤过侍婢,漱了口,又取锦帕拭了拭手,才笑道:“你真不吃?”
谢绿筱依然不语,他便转头道:“言姑娘不吃,撤了吧。”
等到侍婢给屋内重新熏了香,再离开之时,谢绿筱才冷冷转过头去,讥讽道:“怎么我又成了言姑娘?我可不像某些人,拿个假名儿来骗人,鬼鬼祟祟……”
阿思钵并不生气,微笑着听她说完,方道:“给你取假名也是为了你好。这几日边境上不太平。若是这里的人知道你是越朝陈昀陈将军的青梅竹马,会做什么来,我可拿不住。”
谢绿筱猛地听到陈昀的名字,下意识的从榻上坐了起来,直直的望着阿思钵道:“陈大哥?他出什么事了么?”
谢绿筱重病之后又日夜兼程赶来了这里,比起之前的玉润娇俏,大为清减,脸色近乎苍白透明,此时因为紧张,脸颊上便透出一抹淡红。他不动声色的凝视着她,忽然觉得跳动的烛光下,少女的眼神宛如流波,搅得自己心中起了些莫名的波澜。
“你很在意?”他漫不经心的转了转手中的茶盅,“想去见他么?”
谢绿筱张了张嘴,他既不可能放自己走,那么这些话多说无益,便再也不愿开口了。
阿思钵如闲庭散步般慢慢的走至榻边,俯身下去,扳了扳她的肩胛,微笑道:“他前些日子被抓了,如今正被囚在颍州。”
谢绿筱身子被他扳过来,不得不转过身直视他的幽黑的双目,隔了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越笑越止不住,又因为咳嗽,呛得流出了眼泪。
“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拿这个来骗我。”谢绿筱昂然扬起头,小小的脸上满是骄傲与自信,“陈大哥会被抓?要是真遇上了,你们这些蛮夷不被打得落荒而逃就算是大幸。”
明明是戏谑之语,他本意也不过与她开个玩笑。可是她这般说完,阿思钵极为俊美的脸却覆上了一层严霜。
假戏真做。
如今目光的焦聚之处是谢绿筱娇嫩洇红的唇,近在眼前,离自己不过数寸……带了挑衅,轻轻的抿着,露出讥诮的笑意。
阿思钵只知道自己心里无端的起了恼怒,于是一偏头,俯身掠向那甘冽的气息。
南归
眼见他的薄唇带着不可抗的意志缓缓贴向自己,又无处躲避,谢绿筱心下大骇——所幸自己的双手未被禁锢住,她伸手便往旁边一探,摸索到一件冰凉的器物,便狠狠的往他头上砸落。
他即将含住她的唇,却被耳边风声一阻,略有不悦的伸手隔开。
哐啷一声,那瓷瓶落在地上,摔了粉碎。
他似乎被惊醒了,愣了愣,旋即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
谢绿筱一只手紧紧的抓住自己胸前衣襟,生怕又激怒了他,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他拂袖而去。
她慢慢的从榻上坐起来,无意识的抚着自己微红的脸颊,深深的吐了口气——眼见这人越来越喜怒无常……这个地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多留了。自己该怎么想个办法,悄悄的溜走呢?
阿思钵走向书房时,心头有几丝难以挥去的纷乱,他这是怎么了?他见过的绝色女子不少,而谢绿筱决不能算其中的翘楚——可刚才的瞬间,自己竟莫名的被激怒了。他本可以不介意的……不是么?
纜乳芟戮簿舱玖艘桓鋈耍阿思钵脚步一停,借着灯笼的光线看着那人青白的脸色,忽然微笑道:“你回来了?身体好了么?”
是杜言。
他行了一礼,道:“都好了。”
阿思钵微笑道:“也好,正好替我办一件事。”
“请大人吩咐。”
书房内,宋宇已经候了多时,看见阿思钵进来,忙站起来道:“大人。”
阿思钵见他正一个人对着棋盘沉吟,不由笑道:“宋先生也爱下棋?”
“略通。”他看看阿思钵,“大人会么?”
阿思钵在案边坐下,随意道:“这是越人的玩意儿。”
宋宇知道真烈人并不着迷于这些风雅物事,也一笑了之,伸手将棋局一拂,道:“大人找我何事?”
“无事。随意聊聊。不知宋先生可知前方刚刚打了一仗。我军被烧了二十多条战船,伤亡约在百人。”
“略有耳闻。”
“先生怎么看?”
“伤亡事小。几乎可以不计。”宋宇沉吟道,“只是这士气,此消彼长,于我军不利。不过……”
阿思钵似乎也在等待他这个“不过”,明亮秀长的眼睛浅浅含了笑意,道:“先生指什么?”
宋宇指尖拈了一枚棋子,缓缓扣着:“大人初到汴梁路,之前金更鲁将军留下了不少亲信心腹,诸般行事,只怕有些困难。这个机会,可省了大人许多力气。”
“此次战败,是将领鲁莽激进之恶果。且擅自挑衅越朝,明知对方开始反击却又不懂避让。大人,你若愿意,在向朝廷的上表中多添上几笔……”他沉吟了片刻,却只笑了笑,不再言语了。
阿思钵不置可否,嘴角轻轻一勾,道:“这法子不是不好,只是麻烦了一些。”
那粒黑子啪的一声扣在了棋盘上,宋宇有些吃惊:“大人觉得这法子麻烦?那么原本……您来此处,做了什么打算?”
阿思钵并没有开口,修长的手指在烛光下泛着浅红色,接着轻轻比了个手势。
烛光被掌风带到,半明半暗之间,宋宇看见阿思钵眼中一闪即逝的那道寒芒,竟有些惊心之感:“大人原本打算的是……”
阿思钵一笑,复又恢复了温和:“金更鲁既然有胆量派人来杀我,我岂能不小小的回赠一下?青冥军都带来了,这份大礼却不能送出,真是可惜了。”
宋宇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半晌,苦笑道:“大人果决。”
“你心里恐怕不是这么想吧?现在想想,老天既然给了这么一个机会,不用倒也可惜了。若是将那些人一个个暗中解决,军中引起恐慌,倒也麻烦得紧。”阿思钵了然的看他一眼,轻笑说,“宋先生,烦你给我拟份折子出来。也不用快马加鞭送去上京了,陛下马上就要来汴梁,当面呈给他就行。”
宋宇道:“是。”
“另外还有一事想听听先生意见。”
“先生可知这段日子有许多越朝遗民偷偷南归?这次战事便是因此而起。”
宋宇轻轻点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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