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儆百这法子可还有用?”阿思钵脸色略带寒色,平静问道。
“大人,只怕此法并不恰当。”宋宇想了想,又抬起头,镇定的阿思钵对视,“大人整顿军中秩序,使出严酷手段不足为奇。只是治民,却不可如此行事。汴梁路在真烈国地位特殊,大多是越朝遗民。长官遇到与真烈本族相关的事务,往往畏缩恐惧。是以马贼横行,却无人敢真正的管上一管,逼得遗民偷渡南迁。若是再以严酷手段镇压,只怕民怨沸腾。所谓官逼民反,到时与对岸内外呼应……大是不妥。”
阿思钵细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续道:“那依先生之见?”
宋宇微笑:“我这法子,却有些冒险了。”
“哦?”
“不若睁只眼,闭只眼,让那些遗民渡河而去。”宋宇不慌不忙道,“一来,若是南北真有战火开启,这些遗民心中还有越朝,留在此处,是后患;二来,大量的流民迁移后如何处置,这其中有些人必然会成为流寇……只怕对于越朝朝廷来说,也是件头痛之事。”
阿思钵不语,半阖了眼睛,嘴角挂了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若我没记错,宋先生祖上也是越朝人?”他睁开眼睛,琥珀眸色中淡光闪过,半是探究半是玩笑,“先生劝我这么做,倒不避嫌?”
宋宇表情甚是平静:“宋宇据实而言。其中利弊,大人心中定然有个衡量。”
阿思钵一笑,却继续道:“先生不曾生出回归故土的想法?”
“也曾有过。不过良禽择木而栖,此时南归,未必遇上明主,不若留下。”他虽其貌不扬,但说这句话时,双眸中也熠熠的透出光彩来。
“很好。”阿思钵笑道,“劳烦先生了。”
宋宇走后,一室寂静,天边明月甚是皎亮。
从临安回来,转眼也是月余了。阿思钵静静坐在椅上,忽然想起自己吩咐杜言做的事,若是一切顺利,若是那丫头没那么笨,那么,用不了几日,她大概就能得偿心愿了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仰头,站在窗边,似是在仰承着月色淡华,嘴角的笑意冰凉。
“若是不这么做,以后的事,岂非太没有趣味了么?”
来的人是是静云,谢绿筱有些吃惊,连忙将门打开:“你怎么来了?”
“奴婢刚从汴梁赶来。”静云笑了笑,“姑娘身体好了么?”
谢绿筱那一日昏昏沉沉间被塞上马车,便再也没见到过她,此刻一见,很是亲切,忙道:“好了。你怎么也来了?”
“大人遣人接我来的。”静云略有些羞涩,微红了脸道,“大概是怕别的人服侍姑娘不周。”
“他怎的这么不放心我?”谢绿筱气闷,“定要时时把我带在身边才放心么?我要是功夫有那么好,早就走了,还留在这里受气?”
静云忙道:“姑娘,大人不曾让我监视你……”
“我不是说你。”谢绿筱轻叹一声,心下越发焦躁,这里的府邸比汴梁那处小,可是侍卫却多得多,只怕更不容易逃跑。
“今日过来,路上萧瑟了不少。”静云便替谢绿筱布菜,一边随意的说些话和她聊天,“我听说,颍州府不少人都在往南边跑呢。”
“偷渡回南边哪有这么容易?”谢绿筱喝了口粥,摇头道,“被抓住可是了不得的事。”
“奴婢也不清楚。但是最近真的走了许多人。”
“静云,你是越人么?”
静云煞白了脸,似是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谢绿筱略带同情的看她一眼,“那你父母呢?”
“静云是大人救下的,这些都忘了。”静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带了恳求之意,“姑娘别问了。”
谢绿筱愣了愣,放下筷箸,却是一口也吃不下了。她走至榻边坐下,低低的叹了口气。
静云有些无错,劝她吃不好,就这么把午膳撤下也不好,只能站在一边。
“我老父亲还留在越朝……我离开已经快两个月了,不知他老人家急成了什么样?”她怔怔的望着窗外,先是随口抱怨,说到后来,想起了父亲兄长,眼眶却真的微红起来。
“姑娘……”
“不吃了,你拿下去吧。”她侧了侧身子,心情很是低沉,“我睡一会儿就好。”
静云让人收拾了饭菜,走到她身边道:“不如静云出门给你买些开胃小食吧?姑娘想吃些什么?”
“嗯……你出门……”谢绿筱忽然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左颊那小小梨涡上,“随便吧,橄榄什么的都行。”
“那奴婢马上就去。”
“哎,等等——”谢绿筱喊住她,“我和你一起去。”
“那……恐怕不成。大人吩咐了,姑娘身子没好,不能出门的。”
谢绿筱灿然一笑:“我不出去,我在院子里走走。”
谢绿筱数日没有出门,浑然不知天气有什么变化,走到外边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是初春了。这颍州府近淮水,空气颇为湿润,加上这府上庭院玲珑,纜乳芮芍拢让她想起了自己家中……她随着静云往外走,心下愈发的难受起来。
静云从偏门出,给侍卫看了看什么物事,便出去了。谢绿筱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屋的时候,她有意绕了一圈。其实这府中的侍卫虽多,但此刻倒是没见多少,大约是午间换班的时候——谢绿筱心中估算着时间,便在廊靠上坐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有侍卫从不远处走来,方才起身离开。
她三绕两绕的,进了后边花园。地方不大,却开了一个小小的镜湖,庭中一个小小凉亭,让谢绿筱想起家中的碧澄亭。踏过长廊的时候,脚下碧波泛着粼粼金光,小湖两边的树木谢绿筱并不识得,此刻亦泛出了嫩芽,鲜嫩嫩的甚是惹人爱怜,空气中飘散着清香的味道,痒痒的在鼻尖逗弄。
在亭中石凳上坐下没多久,忽然看见小湖对岸两个人影慢慢走来。
其中一个她不熟,但是因为一路同行至颍州,那人坐在前一辆马车上,她见过几面。大约是这府中的谋士,看起来……五官温和,倒像是越人。
至于另一人,目光遥遥投来,不知是不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想起昨晚之事,谢绿筱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背过身,目光投向远远天际,心中祈祷这两人快点离开。
阿思钵和宋宇走至桥廊一侧,望着亭中单薄身影,笑道:“如此,就按照先生说的办。”
宋宇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子,笑笑便离开了。
他有意放慢了脚步,走向亭中。
谢绿筱一双耳朵竖起,脚步声虽轻,可到底是往自己这边而来。她转身,目光中不掩警惕,冷冷的看着来人。
阿思钵今日轻袍缓带,神情很是舒缓。其实他这样打扮,挽起头发,而非扎成长辫,这般风仪,极像临安城中的清贵公子。
只是那双眼睛不像——细看他的眼眸,幽深锋锐,会叫人想起一种野兽般的孤厉。
她不想与他多言,便欲从他身侧走开。
“良辰美景,你却愿意去屋里闷着么?”他慢悠悠的开口,在椅上坐下,“真叫人费解。”
谢绿筱走出半步,还是没忍住,便口出讥讽:“良辰美景,美不过御道,美不过梁园。大人口中美好的事物,才真正的有些叫人费解。”
他未再言语,清亮的目光投向湖边青葱绿意,忽然道:“那时你说,春夏之际,是西湖边东西马塍最美的时候?”
谢绿筱一愕,她对他提起过东西马塍?
可是此刻他这般说来,她不得不另作他想。也曾有异族听闻西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美名而欲南侵的——这人,只怕也存了这样的念想。
“再美也是我越国的,与你这异族人何干?”谢绿筱看了看他俊美的侧颜,心下忿忿。
阿思钵呼吸平缓,良久才微笑,淡淡道:“每次你对我说出这些话,我便忍不住想——若是别人敢在我面前说出这样肆无忌惮的话,只怕死百次都不够。”
“杀了我也好,一了百了。总胜过无故被人拘在这里。”谢绿筱转开眼神,坦然道,“说起来,阿思钵大人,我们患难与共。那时我虽没本事救你,可也尽心尽力的帮你。如今我伤势已好,你可以放我了么?”
他只是微笑着沉默,既不说放,也不说不放。
谢绿筱心底慢慢变凉,咬了咬唇。
“你住在这里,是嫌我对你不好么?”
\奇\谢绿筱看着他的薄唇,摇头道:“你对我虽不算好,可也说不上坏。”
\书\阿思钵目光中噙了笑意,那眼神似乎是在说: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知你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可是袁兄,我是越人,如今身在故土,为敌所囚,心下滋味之难受,恐怕你无法体会到。”谢绿筱顿了顿,盈盈眼波望向端坐不动的男子,“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粉饰太平,做出这种种姿态?”
阿思钵眉梢微挑,忍不住微笑:“粉饰太平?你一个小丫头,我何须对你粉饰什么?”
“既然如此,要么杀,要么放,胜过我一头雾水被困在这里。”
阿思钵笑意不掩,一双凤眸望进她目光深处,却缓缓道:“若是这两者我都不要,我只要你这人呢?”
谢绿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涨红了脸,提了裙子便转身疾步离开。
她的身后,阿思钵看着她仓惶的背影,心中愉悦,竟轻笑出声。
谢绿筱回到房中,想起他刚才的话语,脸颊烧得发烫——又想起昨晚轻薄的举动,背脊上出了一层汗。恰好有人敲门,惊得她浑身一抖。
“姑娘是我,我买了些吃的回来,你看看,可有喜欢的么?”
静云走进来,一样样的将小碟呈上来:“这是杏脯,这是橄榄……”
谢绿筱不忍拂她好意,拈了一片杏脯,含在舌尖,慢慢的说:“我在家的时候,也爱吃这个。临安的狄家干果店最是有名不过……”说到这里,神情微微一黯。
静云不敢接话,只说:“姑娘要是喜欢,我明日再去买一些。”
第二日,尚未到午膳时间,谢绿筱便嚷着有些饿了。静云连忙吩咐布菜,谢绿筱吃完,笑嘻嘻的说:“静云,你再去给我买些昨日的橄榄吧,挺好吃的。”
静云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忽然后颈被人拿硬物砸了一下,她一阵晕眩,张口便要喊叫——又是一下击打,身子便软软倒下去了。
谢绿筱心有余悸的去探她鼻息,生怕自己适才下手太重。她……大概是无事的吧?谢绿筱心底有些愧疚,在她胸前轻轻一探,摸出一块小小的令牌来。上边的真烈字她看不懂,但是昨天静云用的,就是这一块。
还有……盘缠……谢绿筱目光在屋子了转了一会儿,最后没办法,摘了静云头上的一支镶玉银簪子和她耳上一对珍珠耳环,再加上自己身上的首饰,大概也够了。她在房间内又坐了一会儿,等到侍卫换班的时刻,推开门,若无其事的往偏门走去。
门口果然有人站着,谢绿筱咬牙,大不了就是被识破抓回去,尽量镇定的将那木牌递给了门卫。
意想不到的顺利,侍卫只看了一眼,便放她离开了。
谢绿筱独自一人站在颍州的街巷中,忽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自己出来了?
她回身看了看那宅子,心头一阵轻松,又辨了辨方向,加快了脚步往南门行去。
阿思钵看了看床上还在昏睡的侍女,脸色如常。
“大人……那位姑娘已出了颍州城,如今正赶去花靥镇途中。”
阿思钵沉吟了一会儿:“她是走去花靥镇?”
那人一愣,答道:“雇了辆马车。”
“唔。”他拿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道,“告诉杜言,她若能渡河是最好。若是不能……就还是把她捉回来吧。”
那人才出门,静云却醒了。她后脑一阵疼痛,头脑也有些不清醒,隔了片刻,看见主人一双目光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饰,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阿思钵瞧了她一眼,站起来,声音悠悠的在离开前传来:“起来吧。好好休息,隔些日子我会遣人送你回汴梁。”
走至门外的时候,宋宇微笑着等候多时了。
他手上拿了一折册子,递给阿思钵,道:“大人,这是拟好的名单,您看看。”
阿思钵边走边看,点头道:“不错。这份名册很很合我的心意。”
“只要陛下准奏,大人就可放心了。金更鲁将军留下的心腹,便算一扫而空了。”
阿思钵抬眸看他一眼,忽然大笑:“陛下本就给了我任命官吏的权力,为何还要等?”
“这……”宋宇大惊,“连换数十名将官……这样大的事,还是上报为好。”
“也好。”阿思钵眼中锋锐一现,语气却依然随意,“折子我奏上去,但是我的人……便先用起来吧。”
“先斩后奏么?原先的将官们该怎么办?”
他抿了抿唇,目光中带了淡淡笑意:“该怎样就怎样吧。这颍州城最近走了这么多人,狱中可空空荡荡的。”
史书记载:
天眷七年二月,阿思钵初赴颍州。闻兵败,责之,遣使捕将官,共计六十有三人在狱。未等上谕,差亲信替之。三月,帝至汴梁,闻之,戒之曰:“战死不过百人,何以牵连至此?”答曰:“换百人,则十万大军面目一新。”帝一笑,遂不复问。
后世的史家也好,兵家也罢,在提起南越神宗、同真烈世宗之时的乱世、以及那些熠熠名将时,总是无法绕过两个人。
越朝的至和十年,同真烈天眷七年的二月。
风劲霜白。
陈昀和阿思钵,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中:被赋重任,与强敌对峙,却在新的环境下颇有些寸步难行。
但是他们各自逆转困境的方式,却像他们日后的用兵风格一样——陈昀之“仁智”,阿思钵之“诡厉”,已然展露无疑。
梦呓
双脚甫一踏上踏上实地,身边的同伴就发出了欢呼声,谢绿筱看见有一队士兵跑来,简单的对自己这十几个人盘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她没有随着同伴往前,喊住了之前那个士兵:“这位大哥,请问你知道陈昀陈将军如今在何处么?”
那士兵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要见陈大人?”
谢绿筱点头。
“你想见?我也想见啊!陈大人日理万机,还要琢磨着和真烈人打仗,哪有空见人?”他指了指前边已经走远的人,“快跟上吧。”
“我是他妹妹!”谢绿筱急道,“他不在此处吗?”
那士兵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上下打量着谢绿筱道:“不曾听说陈大人有一个从对岸逃过来的妹妹。小姑娘,还是快走吧,陈大人不会见你的。”
谢绿筱看了看如今自己这般狼狈模样,暂时无法可想,只得又追问一句:“那么这位大哥,你可知道如今陈大人是在庐州还是在别处?”
那士兵已经颇有些不耐烦,转了身道:“不知道不知道!”
谢绿筱走出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此刻重回大越的狂喜心情已经淡了下来,她开始慢慢的琢磨如何才能回家。身上的首饰在花靥镇换了几贯钱,又找了偷渡的船家,早就花光了。如今明明知道陈昀在这附近,偏偏又见不到他……谢绿筱有些沮丧的踢了脚边一颗石子儿,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来。
一群人都停下脚步,退避在一边,让那两个军官先行。
那两名军官却勒下了马,皱眉环视这又一批从北岸流亡而来的遗民,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个女子身上。
她穿着真烈女子的服饰,发辫盘在头上,又是从北边来的……会是大人要找的那人吗?
“喂,刚才是谁要找陈大人?”
许是惧怕和军人打交道,一群人唯唯缩缩的往后退,直到有一道女声响起来:“是我。我要找陈大人。”
果然是她。
那军官看了她几眼,又问道:“姑娘是?”
谢绿筱干脆的说:“我姓谢。”
军官想了想,跃下马来,将马缰交到了谢绿筱手中:“陈大人这几日在巡营,并不在军中。下官先把姑娘送到安丰军吧?”
谢绿筱翻身上马之前,犹疑着又问了一句:“你是?”
那军官生得很黑,又精瘦,微笑的时候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齿:“在下纪源,在陈大人麾下。”
纪源看着少女纤薄却挺直的背影,穿着的衣物虽然破旧,可自有一种清华流丽——这少女气质虽然上佳,可为何是从北面偷渡而来?
“谢姑娘,有几句话还是得问问。”他打马上前,“为何您渡水而来?”
谢绿筱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纪源只道她心中不悦,便解释道:“前些日子渡水而来的遗民中混入了细作,姑娘勿恼,该问的,我总得问问。况且陈大人没提姑娘是打从北面来的……”
谢绿筱默默听着,心中也警醒过来:若是见了陈昀,她该如何解释自己去了真烈?还有阿思钵……她又该怎么说起?
安丰军是淮水边的一座重镇,卡着一道峡谷,前边是滔滔河水,两侧青山如削,座后的是甚为坚固的青灰城墙。
谢绿筱随着纪源进入这座城池的时候,恰有着落日余晖,街道小巧,秩序井然。纪源扬起马鞭指了指内城那一处大宅道:“那便是将军府。”
“陈将军他素日就住这里么?”谢绿筱极目远眺,又环顾四周,“这里恐怕还住了其他将士的家眷吧?”
“这里相比淮南西路其他的要塞据点,因有了城池为凭,总是要安逸一些。是有将官们携了家眷住下的。不过陈将军十日内倒有八九日在巡查防务,加上训练士兵,常常不在此居住。”
“哦,那他此刻在何处?”
“姑娘来得不巧,昨日大人刚刚去了庐州,想来要明日才回来——”纪源沉吟片刻,“将军府此刻进不得,我便安排姑娘在别处住下,可好?”
这边防要地,行事谨慎是应当的,谢绿筱有些局促的看看自己一身衣衫,点头道:“只要能把这身衣衫换了就行。”
夜凉如水。
谢绿筱刚刚将一切收拾妥当,在木桶中洗澡,换了那身从静云身上剥下的衣服,宅中的老妇人将衣服收去了,又道:“这里吃的都简单,姑娘别嫌弃。”
她端了碗肉臊子面上来,上边淋了些香油,加上几片青菜,香味却勾人。谢绿筱接过来道了谢,竹箸挑了一丝放进口中,心中十分的满足。
吃的的确不如在真烈之时,床也不如那边的舒适——可这是在越朝啊,谢绿筱从北边回来,只觉得这里无处不是亲人,心中宁静安定,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她在汴梁和颍州之时,除了卧床养病那些天,日日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眼下回到了南边,听着窗外风声如梭,沾枕即睡。
屋外庭院中植了数枝翠竹。月色落在修长纤细的叶面上,镀上了一层晕黄光华。
陈昀疾步走过的时候,风声掀起了窸窸窣窣的细响,浓郁的绿色仿佛染在了他素色长袍上。他从庐州出来,原本要赶去西边霍丘,途径这安丰军的时候,回将军府取些东西。恰好遇到了纪源,便得知了找到谢绿筱的消息。
“大人……还是让人把那位姑娘叫醒吧?”纪源跟在他身后轻声建议。
此时已是丑时,男子进女子卧房虽是不便,可纪源倒没想那么多,只怕那人不是陈大人要找的人,若是对方派来行刺的……那可糟糕。
陈昀倏尔停下脚步,静静道:“你去院外等着吧。”
“大人……”
陈昀只摆了摆手,离那门口还有数步距离,他却已放缓了脚步,一颗心却跳快了些许。那种感觉,和在战场上遇敌截然不同,这是他全然无法控制的节奏——这小丫头,真的回来了么?
他的手指扣在门上,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一脚踏进的刹那,陈昀便知道,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她。
那是一种幽浮在空气中的暗香,甜谧而祥静,他将她揽在怀里的时候便闻到过。此刻更深露重,于一室寂静中,痒痒的熏着他的鼻尖,突如其来的,将他心中那骤急的节奏舒缓下来了。
陈昀走至床边,光线很暗,可他目光清亮如水,映照着床榻上无暇的睡颜,这几日心中抽紧的褶皱处,也慢慢的绽开了。
她如瀑的长发披在枕间,侧脸向外,下颌却没有之前的柔和圆润了,尖俏俏的清减了许多。
他凝视她良久,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这在外游荡的近两个月,居然去了真烈?吃苦了么?遇上歹人没有?
纵然满腹疑问,可却不忍心将她叫起来。他无声的叹口气,俯身,轻柔的触上她的脸颊——掌心的温度让谢绿筱十分舒服的蹭了蹭,然后喃喃的喊了个名字。
乍起晚风,吱呀声中将窗推开一丝开裂。月光如同绸缎,优雅而华润的从那似缝隙中流淌进来。
陈昀有片刻的失神。
真烈,汴梁路,颍州。
阿思钵环视麾下的前线将领,其中泰半已经换上了自己熟悉的面孔,大多是从青冥军中一手提拔而起的,目光中闪烁着和自己相似的桀骜与锐气。他目光一转,又落到角落的那几个男子身上。驻守汴梁路的十万大军中,有近三万人是越人,自有原来的越人将领统帅。这些将领站在同僚之间,便是军衔一样,也免不了有几分瑟缩。此刻他们在帐内的阴影中,确有些不起眼。
“我真烈的水师,是何人在操练?”阿思钵面无表情问道。
有一虬髯大汉跨出了一步。
“当年真烈南下,为何只将越朝赶到了淮水以南,没有再拓宽疆土?”
那人吞咽了口水,不得不答:“越人恃着淮水,我军又不习水性,便在这里被阻。”
“你们倒是知晓!”阿思钵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声音中含着淡淡的冷意,“这数十年过去,为何丝毫进展也无?也无怪前些日子会被越军歼了一仗。”
一时间无人应话。
真烈人马背上立国,骑射功夫没得说,但是这水战,却委实难为这些性子彪烈的汉子了。有些人从北方戍边而来,自小到大没见过大河江流,一上船便吐个不休,如何再与人作战?加上前任长官金更鲁乃老持之辈,既采取了守势,对水师更是不甚重视。
“金更鲁大人说过,水战不足惧。”那虬髯汉子忽然开口,声音极大,“但使马上功夫精熟了,将来便是要打过南边去,也能以骑兵定天下。”
阿思钵微微勾起眼角,望向那个人,平静道:“这位是?”
“颍州团练使,可鲁。”那人甚是理直气壮,双目瞪如铜铃。
阿思钵微微一笑,却似没听见那人的话语,转过头吩咐道:“陛下不日南巡,届时定然还会再来督察水师操练。余晖、姚崇,你二人负责督练水师,莫叫我失望。”
角落中那两位越人将官出列,一脸不可置信,愣了一会儿,才领命而去。
待帐中军官们一一离去,却是宋宇掀开毡帘走进来,也不行礼,笑道:“大人处理完军务了?我听说颍州团练使顶撞了大人?”
阿思钵笑了笑:“他确实颇有胆量。”眼角轻轻一挑,不知是赞是讽。
“大人预备如何处置?”
阿思钵正展开手上一卷书册,甚是惊讶的看了宋宇一眼,笑道:“先生这般说,可叫我意外了。可鲁为人甚是鲁莽,这样的人,战时适合充任先锋,必有万夫莫开之勇。有用之人,我怎会随意处置?”
宋宇微微颔首,笑道:“也是。我又听闻,大人遣了两名越人训练水师?”
阿思钵狭长深邃的双眸中滑过浅浅一道光亮,道:“无妨。虽是越人统领水师,现下军中长官皆换了人,不怕下层兵士不服。”
隔了片刻,阿思钵嘴角渐渐蕴起笑意,目光却深浅难测:“原来先生竟是在考量我么?”
“大人不亦如是?”宋宇一愣,呵呵而笑。
阿思钵并没有笑,薄唇轻抿如直线,若有所思。
毡帘忽而又被掀起。
阿思钵见是杜言一人归来,表情略有片刻的怔忡,旋即沉声道:“如何?”
“人已进了安丰军内。”
宋宇轻轻皱眉,心道莫非有细作混入了对岸?可转眼瞧瞧阿思钵的神色,并不甚像——倒似那一日在后院遇见那少女,他也是这般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重逢
清光数丈,缓缓由庭院滑入这小室内,水磨石的地上恍若波痕错综。
谢绿筱在床边怔怔坐了一会儿,听见门外有人轻轻的问:“姑娘起了么?”
这一觉她睡得神清气爽,笑吟吟的将门打开,那老妇便上前服侍她梳洗。
“昨晚陈大人来过了。”她一边替谢绿筱挽髻,一边道,“昨日太晚了,他就在这厢房歇下的……”
谢绿筱头一偏,几丝黑发便从老妇指间滑落下来。
“陈大哥来过了么?”她的声音不掩惊喜,“他还在此处?”
“一早出门去将军府了,叮嘱了说姑娘醒了就去将军府找他。”
谢绿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站起来,又被老妇按住道:“姑娘稍等等,陈大人说过了,他今日不会离开。不急。”
将军府因设在安丰军内,进门便是一个颇大的院子,又可作练武场使用,两边陈列了些兵器。谢绿筱从马车上下来,提着水青色襦裙,快步走进门中。
一进门便瞧见了昨日带着自己回来的将官,谢绿筱停下脚步,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
纪源手中还持了册子,想是刚刚谈完军务,便指指里边道:“大人在里边呢。”
谢绿筱抬眸望去,台阶处已站了一道隽长的人影,正快步向自己走来。
未几,那人影已经在自己面前。
眼眶中陡然有了酸热的感觉,她还未出声,身子已经被一道柔缓的力量轻轻一带,靠在了温暖的怀抱中。
谢绿筱埋首在陈昀胸口,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来,又洇进了他的衣襟上,些许温热,些许咸湿。这个怀抱叫她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在园中摔破了手脚,父亲就这么把自己揽起来,低声安慰自己。
陈昀慢慢的揽紧她,听见她在自己怀中低泣,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她可是在外边受了什么委屈么?
风声掠过庭中青葱绿叶,隔了良久,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慢慢道:“瘦了许多。”
她在他怀中仰了仰头,不意听到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愣在那里。
陈昀的手探在她肩胛上,又轻轻拂过,低声说:“现在抱着你,就像抱着那年咱们在街上捡到那只狮子猫,都是骨头。”
谢绿筱微窘,喃喃的喊了一句:“陈大哥……”
带了薄茧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一点点的擦去她半干的泪痕,陈昀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强自压抑住的紧张:“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谢绿筱有些迟疑着向他笑了笑:“我以为都见不到你了……”
她虽瘦了些,可笑容一如既往的清透灵动,直到此刻,陈昀终于彻底的放下心来,转而携着她的手,牵着她往后院走去。
后院一株刚萌春芽的丹桂之下,陈昀微扬了嘴角,柔声问她:“跟我说说,跑出去遇见了什么?被歹人欺负没有?”
被歹人欺负……谢绿筱一时间有些怔然,她该说出阿思钵的事么?
真烈汴梁路的宣抚使悄然潜入临安,又在闹市中布下惊马伤人……她该说出来么?
谢绿筱嘴唇微微一动,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我不该偷偷跑出去……更不该跑到汴梁去。”
即便如今她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这句话由她自己说出,还是叫陈昀有些后怕——他的目光柔和而专注:“怎么会去了汴梁?”
“你还记得那一日我们在集市上认得的那位袁公子么?”谢绿筱看了他一眼,小心辞措,“他……他带我去的。”
“袁思博?你们是从何处出关的?若是经由互市,理应经过淮南西路——”陈昀深深的凝视她一眼,语气中有几分涩然,“阿筱,为何不先来找我?”
谢绿筱想不到他缜密如此,一愣之下,脱口而出:“我原本是打算来寻你,后来……后来出了些意外……”
陈昀扬眉望向她,心中苦笑一闪而逝,这丫头的意外……可真是层出不穷。
“路上被贼人跟上了,行到滁州,袁……兄的商队被劫,我也受了些伤——”
话音未落,陈昀已然打断她,眉心一皱,急道:“何处受伤?痊愈了没有?”
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只是微微绽开了笑靥道:“在腿上,已经痊愈了。”
陈昀的表情未曾放松,又因她说伤处在脚上,不便查看,想了想,方道:“一会儿去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她低低嗯了一声,又听见陈昀道:“后来呢?”
“后来,袁兄的家人找了过来,翻过了清流关直接入了真烈境内。我养好了伤,就回来了。”
枝间有流莺飞过,婉转几声声响。他瞧着她低垂的长睫,阳光筛落而下,留下如篦子般浓暗不定的阴影……这段经历到了此处,忽然支离破碎起来,她为什么不愿说?陈昀心中滑过疑问,却也没有再逼问她,只是淡淡笑了笑:“回来就好了。”
谢绿筱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挽着他一条手臂,静静的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处,轻道:“陈大哥,我进了汴梁城……那里,大不一样了。”
他微微侧了身子,让她靠得更适意一些:“有什么不一样?”
谢绿筱静静的靠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子,望着陈昀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陈大哥,我们能收复中原么?”
她的眼神有些炽烈,又有着期待。陈昀看了良久,渐渐迸出一丝微笑来,忍不住探出手去抚了抚她的鬓发:“我亦希望有这么一日。”
“会有这么一日么?”她瞧着他英俊的侧脸,带了小小的希冀重复了一遍。
流莺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们的呼吸声交错,有着近似的节律。
此刻的陈昀,不再是那个素日包容她溺爱她的兄长。他的双肩平阔,星眸剑眉,薄唇如弦,呼吸平缓。仿佛是战场上纵马驰骋不败的年轻将军。
“阿筱,”他从容不迫的答她:“会有这么一日。”
谢绿筱微弯起唇角,鬓发随着轻轻点头动作而被风撩动:“陈大哥从不骗我。”
陈昀清亮的目光越过少女柔美的容颜,落在了更北的苍穹之上,那里有他们共同的故都。
“垣西那里,我已经送了急信过去。免得他担心。以后不可如此任性了。”
谢绿筱低下了头,不吭声。
陈昀看看她的侧脸,忽而微笑,有种冲动想问问她昨晚梦呓的名字——那个大哥,究竟是垣西……还是自己?
“陈大哥,我可以在这里住下么?我不会惹事……”她带着恳求望着他,“你别送我回临安。”
他含笑望着她,既未答应,却也不曾拒绝,显然还在沉吟。
“你留在这里,我未必有时间时时刻刻陪着你。”
“没关系……我只是不愿意回去。”
陈昀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垣西他……”
谢绿筱一脸警惕的望着他。
陈昀不再言语,只是理了理她的鬓发。谢家的家事,他无法Сhā手。而他只需她回来就好。
这样初春的晨曦之中,他望着她,眼角眉梢无一处不是温润笑意。
水戏
天眷七年三月二十日。
汴梁,临水殿。
春日晴好。
宫殿之前立着数排着厚重铠甲的仪卫,皆沉眉敛目,面色端肃。正对着宫殿的是一个极大的湖泊,阳光下泛着浅浅金泽,望之绵延壮阔。四周群山环绕如少女青色裙裾,秀丽旖旎。
离临水殿最近处,并排列着四只彩舟,初初望去,其上大旗挥舞若云卷云舒,奇珍异兽在驯兽者指引下扑楞跳跃,热闹非凡。
彩舟之后的又有小舟数十只,望着并不大,不过一二十丈,Сhā在了彩舟空隙间。
过了片刻,其中一艘缓缓驶向前方,快至池边的时候,倏尔从前舱跳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手中持了钓竿,悠然自得的垂钓。很快,鱼竿微微一颤,那小人将长竿一提,便扯出了一条银鱼,阳光下鱼尾活泼的轻甩,溅出了无数晶莹水滴。
此刻小舟已经轻轻靠岸,岸边的人瞧得清楚,那竟是个木偶人。
巧夺天工至此——只是喝彩声尚未响起,那小舟便已悄无声息的退下了。连那四只彩舟也在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平静无澜、如同莹润玉石的湖面。
临水殿中央,皇帝坐在上首,身势挺拔高峻,绵密而暗敛着光泽的缎纹之上,如意云行纹衬得他尊贵而无法叫人直视。长发以玉冠束起,眼眸,鼻梁,薄唇,高邃相间如同峰谷。
深邃的五官,微卷的长发,淡金色的眸子——他噙着淡笑看这诸军百戏,便是不动声色,却也耀目卓群,莫测的表情,让旁观之人总是带了几分忐忑。
湖面之上,已有人Сhā上了標杆。又从两侧缓缓驶进两列船队,左右各二十余只,皆虎头龙尾,由绯衣军士指挥,静默立于两旁。
哨声忽然响起,这两支船队忽然如鱼龙般在湖面中彼此穿梭,目标便是争夺那湖中心的標杆。东首那一队靠近標杆,为首军官红旗一竖,整支船队做圆形,团团围住那標杆,不让另一队靠近,而其首船急速掠向中央竖杆。
正要靠近之时,另一支船队划桨旋转,做楔形,瞧准了这圆圈薄弱,生生拨起湖浪,将那圈船只打散,又乘乱突围而入,也去夺那標杆。
双方军官以红旗招引,交互纠缠,进退有度,倒像是两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彼此过招,煞是好看。
眼见争夺得最是激烈之时,殿内玉杯搁在桌上的清脆之声环绕整个临水殿,如同一道寒洌的风。顷刻间,凝固了一切动静。
临水殿前几下红旗挥甩,那两支船队得了指令,急速的退去了。只有那根挂着锦彩的標杆,孤零零竖立在湖面中央,甚是寞落。
年轻的帝王微微眯起了眼睛,望向跪坐着的汴梁路官员,漫声道:“这便是诸卿要让朕大开眼界的水戏?”
以胡斌为首,几个官员已经站至殿中央,忙忙跪下,却又浑然不知这精心准备的节目如何惹得皇帝不悦起来。
皇帝的五官深邃,说不上俊美无暇,却带着天成的勇决与英武。那双微带金色的眸子移至胡斌那弯得极低的背脊上,薄削的唇轻轻一抿,目光骤亮:“将这训练水戏的功夫用至战场上,前些日子那场仗是不是就不会败得那么惨?朕亦不用在越朝使节面前觉着尴尬了。”
他说得甚是悠然,听不出喜怒。殿下诸人,却无一人敢接话,殿外风声肃肃,一湖山色刹那间清冷下来。
打破这寂静一刻的,是殿外侍从通报的声音,甚高,甚尖,几若刺破云霄。
“汴梁路宣抚使,阿思钵将军求见。”
皇帝轻微点头:“让他进来。”
阿思钵曾是都指挥使,又任亲卫多年,皇帝许他可佩剑入殿内。
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半跪在皇帝面前,伽和长剑扣在身侧甲片上,清脆的铿锵声划过。
“起来吧。”皇帝微笑道,“数月不见了,阿思钵。”
阿思钵站起,秀长的凤目扫过吓成一片的群臣,又仿佛视而不见。
“前日颍州军营忽传急务,臣连夜赶去,未曾迎接圣驾……”
皇帝打断了他:“好了。朕知道是水师出了事,处置得如何了?”
“已处理完毕。”
“你随我来。”皇帝站起来,衣上云纹如同水藻般在光暗不明间舒展,“今日的水戏,便赏到此处吧。”
快要出殿门的时候,皇帝忽然又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了看适才停着几艘小舟的地方,微微一笑,侧身对内侍说了句话。
袁思博跟在皇帝身后,目光却看着犹在张望的一群汴梁路文臣。他轻轻颔首,那些人见他如此示意,连忙退下了。
阿尔兰萨,真烈语中意为“狮子”。这位被后世称为狮子王的君主,此刻立在这湖心庭中,极目远眺。
和北方相比,此地虽未至江南,却已感受到湿润的气息拂在脸颊与颈间,湖光山色,亦仿佛笼着轻纱,轻柔难言。有云层缓缓飘来,天空敛去润金,渐渐转为一种黛青色。已有杨柳开始抽出絮花,丝丝缕缕的在天地间飞扬。湖边一圈繁绿树荫上,点缀着或淡粉或娇黄的花朵,一嘟噜一嘟噜,美不胜收。
“前些日子去了临安,感觉如何?”皇帝眯着眼睛将这幅美景揽入眼底,闲闲问道。
阿思钵略一沉吟,方答道:“若说景致,临安更胜一筹。”
皇帝侧目,淡淡看他一眼:“听说有人在路上伏击你?”
“是有此事。”阿思钵说得甚是轻描淡写,“那时在越国境内。若是事成,只需推给边境贼寇,这主意打得很是精明。”
皇帝淡金色的眸中滑过浅浅一道光亮,却提起了另一件事:“可记得那时朕赐名给你和你阿姐么?”
“是,陛下给阿姐赐名阿丽白,意为天赐。给臣取名阿思钵,意为……”
皇帝将话题接去,道:“你阿姐并无显赫家族背景支撑,待人又良善,她入了这宫中,朕虽时时照拂着,却也怕百密一疏。当日朕赐名你阿思钵,意为辅承,便是希望你在这宫外,能给你阿姐支撑。”
阿思钵眸中泛起复杂至极的光泽,道:“臣知道。”
皇帝笑了笑:“所以你在此处,愈发的要小心。必要时下手狠辣是应当的。只是要慢慢来。切勿急躁。”
“是。”
皇帝望着一湖山水,又问道:“水师出了何事?”
“臣擢升了两名越人将领操练水师。前日有人不服这二人管制,军中几乎起了哗变。”
皇帝面色一凛:“哗变?”
“已处理妥当了。”阿思钵缓缓道,并没有避讳嘴角一丝残酷的笑意,“金将军如今虽远戍燕京路,可人去影存。这毒臣已拔了一次,却未见得拔出干净,只能再去了一次。”
“上次你逮了近百人入狱,贬斥亦近百人。这次呢?”
“真烈对越朝,数十年不曾有一败。战败之责,若是赏罚不严明,威信何立?臣不觉得手段酷烈。”阿思钵直视皇帝锋锐的眼风,不急不忙道,“至于此次哗变,下级军官参与居多,又和上次不同。长久以来军中北方士兵瞧不起越人,才慢慢酿成的风波。臣并无他法,唯有让越遗民组成水师,与真烈士兵演练了一场。真烈的士兵输得心服口服,日后想必不会再心生芥蒂。”
皇帝轻微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阿思钵一笑:“陛下知道臣的个性,遇上这样的事,少有回寰的余地。这不是臣的主意。”
皇帝看了他一眼,亦笑道:“哦?”
“臣愿替陛下引荐一人。”阿思钵轻声道,“臣观察他数月,是可用大材。”
皇帝点头:“也好。
风声轻轻拂来,低哨之间转为柔和。皇帝似乎无心再谈公务了,转身瞧了瞧阿思钵,笑道:“去见过你阿姐没有?”
阿思钵摇头道:“未曾。”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铁甲冰凉,又笑了笑:“去换身衣服,再去瞧瞧你阿姐。”
阿思钵正欲离开的时候皇帝又喊住他:“她不知你去过越国。”
阿思钵脚步一顿,微笑道:“臣知道。”
帘外烟雨蒙蒙。池对岸千曲百孔的太湖石被这轻雨一浇,竟生起了缭绕薄雾,烟气从那孔间醺醺而出,恍若仙境。
皇帝轻步走进水榭之中,侍女吃了一惊,正要出声,他却摆了摆手,悄然靠近那抹纤细的身影。
慢慢的揽她进怀里,皇帝的脸颊贴在她的鬓角处,轻声问道:“今天做了什么?”
怀中的女子先是被他惊得一颤,随即回过神,转过身要行礼,他只是按住她的腰间,低声道:“别动。这是在外边,没那么多规矩。”
他一边轻声说着,目光落在她柔美无暇的侧脸上。她不曾将长发挽成发辫盘起,只是随意的挽成了斜云髻,鬓边落下了几丝,被温热的鼻息拂过,撩拨得他唇角微痒。身子骨还是这么单薄,无论他逼着她吃多少补药,总也养不出一丝丰腴来。皇帝一臂就能圈住她的腰,忍不住抱得紧了一些。
“不曾干什么,就在这里看看这园景。”阿丽白低低的回答,身后的胸膛宽厚而温暖,将她完全拥住的时候,也替她遮去了这斜风细雨。
“我遣人送个只木偶船来,大约放在池中了,要不要去看看?”皇帝淡金色的眸中柔意缱绻,“这几日甚忙,也不曾陪你四处逛逛,可觉得闷?”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抿出一丝笑意来:“不曾。”
“如此……”皇帝笑了笑,携了她的手往水榭外的小径中走去,“阿思钵回来了。”
阿丽白眼中一抹灵动闪烁而过,像是极轻极微的水痕淡淡荡漾开去,她抿了唇,声音有几分颤抖:“他……在何处?”
“不急。我让他回去换身衣服再来见你。”
内侍忙忙的走来问道:“陛下,是坐轿回去么?”
皇帝瞧了阿丽白一眼,问道:“你累么?”
阿丽白摇头:“陛下陪我走走罢。”
皇帝笑了笑,牵了她的手,又伸手对内侍道:“伞。”
内侍一愕,张口结舌道:“这……”
眼见皇帝俊朗的脸上已有了不耐烦的神色,内侍忙转身将手上的油伞换了把大一些的,恭谨递与皇帝手上。
天青色的烟雨中,皇帝便撑开了伞,遮在自己身侧,又揽着阿丽白的肩,缓缓的迈入雨中。
内侍与宫女们不敢跟得紧,只能远远的拖曳出一条长队。而最前边是两个身影。男子高大挺拔,紧紧揽着身边的女子,同掌着一把伞,仿佛就像寻常的夫妻。
有密密的雨帘从伞面四周滑落,像是小而晶莹珠子不断迸落。皇帝笑道:“这石头忒多古怪,为何还会冒烟?”
“这是……前朝蔡相的宅子吧?”阿丽白侧首回望那极为高峻的石壁,眼神中微有怔然,“那便是闻名天下的临风阁。”
皇帝笑了笑,不曾答话。他不愿住进汴梁城中前越朝皇宫中,便将宣抚使的住处腾了出来作为临时行在。
阿丽白的清亮的眸色映在皇帝眼中,她的声音温婉动听:“陛下,这太湖石里,叫人撒上了浮水甘石,一遇到水,便会蒸腾起来,wωw奇Qìsuu書còm网仿佛云霞一般。”
皇帝静静听着,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眸光,蓦然间驻足,擎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轻声道:“陪我出来这一趟,你不开心么?”
在她面前,皇帝从不自称为朕。
阿丽白眉梢轻轻舒展开,颊上红晕仿佛浸润了水意的桃花瓣,清美动人:“不,陛下。我……很乐意出来走走。”
皇帝笑了起来,如刀削斧斫般峻然的侧脸线条刹那间柔和下来,却在岔道处将油伞递给内侍:“去见阿思钵吧,你们姐弟数月不见,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说。”
“陛下你呢?”
“我还有些奏折要批,晚些一起用膳。”
在这濛濛烟水中,皇帝一直凝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曾离开。
变易
阿丽白拉着弟弟的手,低声说:“这里没外人,不用行礼。起来。”
她将他拉到窗边,仔细的打量,几不可微的叹气:“怎么瘦成这样了呢?”
阿思钵唇角勾起微笑,任由姐姐拉着自己的手,笑道:“没瘦。阿姐不觉得我结实了许多么?”
阿丽白亲自至桌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眼角眉梢满是骄傲:“是啊。我的阿弟早就长大了。”
姐弟俩其实有着相似的眉眼。这样的五官,在这个女子身上,确实全然另一种味道。温婉宁静,就像此刻手中的温润瓷杯,淡淡氤氲出茶香,蓦然间让阿思钵觉得浑身放松下来,
“阿姐,我找了些好玩的事物,本想让人带去上京,正巧陛下也将你带来了……”
阿丽白笑吟吟的压住弟弟的手,微笑道:“阿姐不急着看这些。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阿思钵一怔。
“今早我将静云叫来,说了会儿话。”她微笑着看着弟弟,“你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么?”
阿思钵嘴边的笑意敛去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脑海中掠过,旋即冷笑:“不曾。”
“不曾?”阿丽白微笑,“对姐姐也不愿说实话么?那姑娘是什么人?你既愿意将她带去军营中,想必是很舍不得她。”
阿思钵不愿拂了姐姐的好意,只是简单笑了笑:“阿姐,这些事我心中有分寸。你无需操心。”
阿丽白轻轻叹了口气:“远……”
话未出口,她却怔了怔,转过语气道,“你如今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叫阿姐如何不操心?”
阿思钵带了戏谑安慰她:“阿姐,等我闯下一番功业,还怕这世间找不到相衬的女子么?”
阿丽白并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弟弟,眉宇轻皱。
“阿姐很担心你……”仿若幼时,她伸手抚了抚弟弟的头发,清眸中含了叫他看不透的幽澜,“过去的事,我们就当做全忘了,好么?”
阿思钵抿唇不语,只是微笑。年少时的倔强与执着,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中,仿佛重现了。
再开口时,他已不再是那个苍白沉默的少年,那双凤眸中精光一闪,最后的语气带了倦漠,敷衍道:“阿姐,我知道。”
屋外雨声潺潺,青绿的叶转瞬碧翠如洗,连眸子都被一并洗亮。
阿思钵侧耳听了会雨声,薄唇轻动,缓缓道:“阿姐,如今一切有我,我不会再叫任何人欺凌我们姐弟。”
阿丽白望向窗外,并不欲叫弟弟看见微红的眼眶。
正当寂静之时,忽然有人轻轻扣了扣门,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宋先生到了。”
阿思钵站起来,低声道:“阿姐,我先出去一下。”
阿丽白将他送至门口,望着他如今隽长挺拔的身姿,宽阔平坦的双肩,眼前的光影忽然扭曲起来——望见的却是一副模糊不清的画卷,一对极小的孩子,在漫天飞落的大雪中相依相靠,男孩儿脸烧得通红,喃喃的唤着阿姐……阿丽白回身,望向桌上他带来的那一包零碎小物,心中百感交集。
“宋先生何在?”
“在前庭候着。”
“陛下呢?”阿思钵脚步不停,长廊两侧竹叶被雨水擦得梭梭作响。
“陛下还在批阅奏折。”
“如此,今日我就带宋先生过去罢。”阿思钵远远瞧见宋宇的身影,淡淡道。
皇帝看着宋宇对自己行礼,便略带了兴趣打量他:相貌平平,只是神色间不卑不亢,那双眸子倒是有些晶亮,甚是平静无澜。
“听闻宋先生带了《言事书》给朕?不知这万言说的是什么?”皇帝一边翻着手中的册子,上边密密麻麻全是汉字,末了,他将折子一合,道,“先生不妨当面说给朕听听。”
宋宇沉吟片刻,笑道:“一时却也说不清。不如这样,陛下有什么想知道的?”
皇帝的手指在桌木上轻轻敲击,屋外雨水滑落,扣扣声不绝于耳。
“治国之道,当以何者为先?”
从古至今,不少君臣初次见面,君主往往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既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询问,却又带了几分考验之意。
宋宇接口道:“择术为先。”
皇帝淡金色的眸子注视着这个越人,有几分凝重:“先生请细说。”
“先帝入主中原,曾言道:‘虽得越人亦无用,不若尽除之,使草木畅茂以为牧地’。如今汴梁城内外,土地肥沃之处,尽为牛马牧地。数十年至今,此国策未得改变。若是陛下能一统南北,也是要在临安城内放牧么?”
皇帝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越人。他说着极为流利的真烈语,甚至能将先帝的诏令复述得一字不差——可皇帝已经隐约的抓住了他要说的意思了,那些话语,模糊的和自己所想的契合……
“去年冬日,北方诸部牛羊冻毙过半,朝廷虽努力赈灾,只是依旧不能盖全。牧民既然无法生存,自然有马贼横行。马贼横行至此处,诸位长官是前朝越人,不敢管事。而越朝遗民又失了土地无法耕种,本就苦不堪言,被劫掠之后,只能偷渡。这样一场风波,从北至南波及而过,无人得以幸免。民益少,地益瘠。”
“陛下可曾想过,假若这中原土地不荒,则救济之粮可从汴梁路出,远至西京路。局面便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越人有句话唤作‘民不患贫而患不均’,如今朝廷之政策,先使南北不均;不均之后,百姓又越发贫穷,连温饱都不能至。国家自然动荡不休。”
“是以,民生不济,此是一大弊也。”
皇帝微微抿唇,淡淡道:“还有什么?”
宋宇并无惧色:“其二,真烈立国至今,因循末俗。恕草民直言,真烈之纪纲法度,皆粗疏苟简,不足以法,亦不足以流传后世。真烈人热衷武功,于开疆拓土或不可缺。只是制作礼乐、以文太平,更是措天下所必须。如今真烈政区、科举、官吏设置,皆循越朝例,其制又不及南越成熟,是以诸事有不顺之感。法度不明,此乃第二大弊。”
天色已然转为深稠的浓蓝。皇帝站起来,静静立在窗前,雨声萧萧。他负手而立,从侧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修长的影子落在了漏窗外的竹枝上,叶随风动,扑簌作响,可唯有黑影岿然不动。
“陛下,万言书说到底,只有一句话罢了。”
“先生请讲。”
“变风俗,立法度。”
皇帝良久不语,他只是从窗前慢慢的转身,回到桌边,重又打开了那本奏折,目光扫过头一句话:
“天付陛下九州四海,方今所急者,变风俗,立法度……臣所以来事陛下,固愿助陛下有所为。”
皇帝轻轻笑了笑,眸色冰凉:“阿思钵举荐之人,胆子倒真是不小。”
“大有为之时是否在今日,皆看陛下这一步,是往前,还是往后。”
宋宇看着皇帝的背影,沉声道:“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草民胆大,不过拿这项上人头,赌陛下的治国抱负罢了。”
烛光将皇帝的背影拖得极长,他挥了挥手道:“先下去吧。改日朕再宣你。”
真烈皇帝阿尔兰萨,这个在十六岁那年就被称为真烈第一勇士的年轻男子,微微的皱了皱眉。他忽然想起父皇的话语,那个依靠着长刀和马匹征服了这片土地、将越人赶至南边的老人,曾不无自豪的说:“真烈天生勇士,无须学南蛮之繁文缛节。一人一刀,足矣。”
只是即位七年,他目睹国内政事种种弊端,有一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皇帝的目光重又落在那本册子上。
奏折上的文字遒劲清俊,润和整齐,有一种天成的美感。相比之下,真烈的文字就显得简陋得多。
“阿思钵何在?”
“宣抚使大人一直在门外。”
阿思钵进门之时,皇帝闲闲坐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挑眉望向自己。
“陛下与宋先生谈了一个时辰有余。”
“哦?有这么久?”皇帝甚是讶异,旋即笑笑,指了指那册言事书道,“这上疏的内容,你已知晓了吧?”
阿思钵摇头道:“宋先生不曾说过。”
“他今日劝说朕效仿汉制,移风易俗。”皇帝甚是平静的说道,“朕一直以来想要规范典章,只是未曾想到,这人比朕所想的,还要激进数分。”
阿思钵抿了抿唇,没有即刻接话,俊美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漠然,仿佛事不关己。
皇帝不以为意,微笑起来:“这人……给朕出了个难题。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他说得容易,要做起来,却是难。”
阿思钵轻抿了唇,平静道:“此非臣分内之事。”
皇帝轻轻颔首,又看了看天色:“下去吧,这事改日再说。”
窗外的风雨不曾止歇。皇帝推开门的时候,阿丽白正坐在妆奁前,头发未曾束起,如瀑般落在身后,手中持了一件小小的物事,似在轻轻把玩。
他从未见他专心致志至此。
“这是什么?”皇帝饶有兴趣的立在她背后,瞧着她手中那样精巧的玩物。
“陛下……”她也不曾起身,只是回首柔柔向皇帝笑了笑,轻声道,“木枥香数珠,是阿思钵差人从南边给我带来的玩物。”
她将数珠举至皇帝高挺鼻梁之下,微笑道:“陛下闻闻,有香味呢。”
果然幽幽淡香,从她袖间缓缓飘出,皇帝笑了笑,伸手将她揽起,自己坐在椅上,又将她放在在膝头,轻道:“很香。”(奇*书*网.整*理*提*供)
妆奁上还摆放着许多小东西,皆巧致精工。皇帝将下颌置在她单薄的肩胛上,忽然改用越语道:“我听闻过有句话,叫做陌上花开?”
阿丽白一愣,过了片刻,才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正是这句。”皇帝道,“说的是什么?”
“说的是吴越王钱镠对王妃的情意深长。王妃归家省亲,长久未回,他思念许久,终于忍不住写信催促归程……中间便是这么一句:田野阡陌间的小花都开了奇*|*书^|^网,王妃亦可边赏花边回来了。”
她的声音清婉动听,皇帝仿佛被触到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揽紧了她的身子,贴在她耳边道:“陌上花开缓缓归,迩之……若是有这么一日,朕也这般催你回来,你愿意回来么?”
他叫她迩之……阿丽白怔怔的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以,所有的话语咽塞在喉间,柔美的唇抿起来,像是骤然阖上的花瓣。
“迩之……”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迩之……这个名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之前从未问过,她亦从未向他说起过。
她平缓了呼吸,声音几不可闻:“远之事君,迩之事父……”
“迩之事父。”皇帝笑了笑,“原来你们的名字也有这么多讲究。”
“陛下……”
皇帝只是静静的抱着她,窗外雨声激切,他的唇从她的耳侧慢慢的游移往下,在光滑纤细的颈侧停了一会儿,忽然轻道:“终有一日,我会将南边那片天下握在手中……”
阿丽白纤细的手指握着那串珠子,指节微微发白。倏然之间,身子已经被横抱起来,直至被放在锦衾之内,那串珠子纷乱洒落一地。
皇帝自上而下俯看着她,慢慢的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淡香萦绕。
“迩之,终有一日,我会将南边那片天下握在手中。你若要回故土……”
他贴向她的心口,最后那句话逸散开在身下柔软的身躯中,无人听见。
兵变
真烈。
利州东路。
饶风岭。
这是越国与南泉交界第一险要之处。此处没有空旷的平原,一条湍急挪腾的叶河,险峻林立的数峰并立两岸。葳蕤繁盛的草木在星光月色之下,纠缠蜿蜒如同鬼影。
数千人马悄然潜伏在叶水岸边。暗色之中,为首大将王旭双目不曾眨上一眨,紧紧盯着对岸。片刻后,他身子略微的侧向地面,隐隐听到了从地底深处传来闷雷般的不绝声响。他的身子虽是魁梧,此刻却灵巧如猫,向部下一挥手,当先上马。
时机扣得极好。大队人马翻身上马的时刻,恰好传来悉悉索索渡水的动静。
战马嘶鸣,骑士们扬起长刀,呼啸着上前拦截。
对方显然亦是有备而来,骑兵一拉缰绳往两处散开,并不与敌人正面冲杀。紧随其后的是身披藤甲的步兵。涉水而来,但是动作灵巧而敏捷,身子往下一蹲,将刀影划进马匹底盘或腹下,又悄无声息的往一旁滚开。铁甲铿锵,刀锋无声而闷钝的砍入,划出暗色的血光。
此处战场狭小,且地势曲折,多有阻碍,非常不利于骑兵冲击。
王旭在人群中砍杀半日,脸上黏湿液体滑落,不知是河水还是血水,随手一抹,表情有些狰狞可怖,又有几分急迫。他所带的骑兵部队在这里为对方压制,远不及对方敏捷,只是不知为何埋伏着的步兵迟迟未出。他心下急躁,伸手推了身边的传令官,怒吼道:“去,到后边发讯号。”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对岸涌至的敌军越来越多,先前离去的传令官却跌跌撞撞的回来了,大声道:“王将军!王将军!援军不见了!不见了!”
他手中重斧在半空中顿了顿,倏然垂下,左手抓起那人铠甲道:“什么不见了?”
“苗大人所率的步兵,都不见了……”声音忽然止了,那传令兵被人从身后劈了一刀,惨叫一声之后,歪斜在一旁。
王旭大怒,手起斧落,将那偷袭之人劈为两半。转头对身旁之人吼道:“再去探。”
身边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王旭砍杀之时,头脑却渐渐的清晰起来。
这一战部署之时,他便和接替韩文老将军前来的苗贤起了争执。而韩文老持稳重,川军在韩文率领下,和时备战,战时骁勇。对于何时战、如何战早有了一套极为完整的策略。
在王旭看来,这一次主动挑衅之战,是全无必要的。只是朝廷钦点苗贤来统帅全军,他执意一战,王旭只能服从。
然而在制定迎敌策略时,将帅又严重失和。叶河一带河谷居多,自然不利于骑兵冲击之力,理当布置奇兵埋伏突袭才是正道。偏偏苗贤一意孤行,将大股骑兵布置在此处,自己率领了步兵埋伏在林后。王旭苦劝无果,忿然离去。这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掌握对方渡河那一刹那的阵型微乱,自己尚有机会。再根据事先约定,骑兵将敌人阵型冲垮后,援军便趁势冲杀。
只是如今己方陷入苦战,后方却全无动静。王旭又一次勒马回望后方,焦躁不安。
“王将军!真的撤了!后方无人——”斥候探马回报,如同当头棒喝,将王旭惊醒。他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件极为可怖之事,一时间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重斧。数千骑兵都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王旭有些茫然的环顾周围越来越险恶的战况,忽然仰天大笑:“苗贤吴伦,我川军大好男儿,便死在你等奸人手中!”
远处一轮羽箭射来,越军纷纷中箭落马,王旭身边骑兵更是疏落。他抓过一个亲兵,疾驰到岸边有遮蔽树木之处,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话,又将他推开道:“去,这是最后一道军令!”
亲兵双目几欲滴出血泪来,得令而去。
王旭手持重斧,再次纵马而出,一言不发入了敌阵中,双斧抡起,威风凛凛。
许久之后,王旭只觉得鼻中嗅到了淡淡血腥味道——原来叶水已经沾满了鲜血了么?他有些恍惚的想到。片刻后,重重的几声咳嗽,嘴角又泌出几丝鲜血,他方才了然般低头看看自己身上。
盔甲早已碎裂,无处不是伤痕。肩头膝上,数洞贯穿,深可见骨。
勇猛无俦仿佛在倏然间消失了,他从马下跌落,冰凉的河水灌进口鼻之中。旋即,更为冰凉的一道锋痕划过自己的颈间,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世界在刹那间昏冥。
叶水兵败的消息传到利州东路兴元府。苗贤在府邸召集将领商讨善后以及反击事宜。
在场的诸人都是脸色不佳。这一役,越军伤亡近万人,损失的都是川军骑兵精锐。更何况,昔日韩老将军麾下大将王旭力战而死。同僚之间素来感情亲厚,一众人都是面色不佳,沉默不语。
苗贤心中自然打得是如意算盘。他在河谷中布置下骑兵,原本便是以这数千骑兵为饵,所谓的一石二鸟。
一来川军战败,众将人心惶惶。他带去的伏兵皆是亲信,只要自己不提不加援手之事,将战败之责推给王旭,既除去了韩文留下的心腹,又能以此为契机,收复众心。
至于其二,却是一番私心了。中原捷报传来,吴相便来了密信,要他寻觅机会立下战功,这样在皇帝和众臣面前,也算是有个交代。他觑着南泉算是一枚软柿子,只要此次战败之后好好布置上一仗,定能获胜。也不怕歼敌少,上报朝廷,自然有吴相为自己请功。
此时苗贤端坐于案前,脸上表情很是沉痛,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听到门外有人急报:“大人,蔡将军求见。”
蔡孚是王旭的副将,前些日子去利州西路协调军务,恰好避开了这一役。苗贤心下有些不悦,只挥手道:“让他进来。”
一进门,蔡孚冷冷的直视苗贤,立在屋子中央,既不行礼,也不说话。苗贤心下不悦之意更甚,道:“蔡将军坐吧。”
蔡孚哼了一声,手指扣在腰间刀鞘上,目光紧紧盯着苗贤,半晌,方道:“王将军和诸将士死得这般冤屈,此仇不报,某无颜处在这天地间。”
苗贤挤出了丝安慰的淡笑,道:“我等同仇敌忾……”
蔡孚不等他说完,一推身后那个一身血衣的士兵,道:“你来给诸位将军说说,昨日战场上,是什么情况。”
兵士有些畏缩的上前,吞咽了口水,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诸将愈听愈惊,其中数人手中扣了腰间兵器,因激动难耐,金属与铠甲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还有此处。今日苗将军发给朝廷的奏表。蔡某给诸位读一读。”蔡孚扬了扬手中火漆封好的信笺,想也不想,动手便拆。
“大胆!”苗贤从座位上站起,大声呵斥,“大胆!!来人呐!”
无人应声,屋外的侍从不知何时竟换了一茬,守在门口,一动不动。
蔡孚嘴角扬起冷酷的笑意:“老子还就大胆了。”说罢将那信纸一拆,朗朗读出声来。信中将一切责任尽数推诿给王旭,甚至称是王旭订下错误战略,由此酿成大败。
当日在将军府中苗贤一意孤行,要将骑兵布守在叶河河谷,这是大数将领亲眼所见。王旭在川军中向来威望甚重,战死后又遭人诬陷,加上之前那传令兵的口述,诸人心下均已相信,愤懑不已。
“韩将军重病不起,无法给川军将士主持公道。这奸贼仗着朝中有人,害死王将军,又陷我等于不义。”蔡孚走上数步,目光逼视,生生将苗贤逼得瘫坐在座位上,“诸位弟兄,这事如何了结,蔡某不敢独断。”
军中最不乏的便是热血激昂之人。当下便有人吼道:“杀了这奸贼,替王将军报仇。”
川军将领纷纷响应,数人拔出了腰侧大刀,架在苗贤颈间。
至和十年三月二十四日,越军兵败叶水。大将王旭力战而死,近一万骑兵被歼。次日,利州路制置使苗贤被部下弑于军中。为将领者,欲投奔南泉者有之,欲为寇潜逃者有之。川军大乱。
这便是后世所称的“利州兵变”。
这道消息被刻在雌黄漆青字牌上,急递铺日行三百五十里,马不停蹄,昼夜不歇,将之传报于临安朝廷。
此刻的中原,春日正好。
谢绿筱在安丰军的将军府住下,很是清静。
陈昀军务极忙,有时回来半天,陪她吃顿饭说说话,便又匆匆离去。
谢绿筱一个人常常坐在院中看书。书卷都是在陈昀书房中寻出来的,看着看着,阳光从槐树枝叶中落下来,散落在书页上,便是一簇簇针密般的细点光斑。她读得有些发困,揉了揉眼睛,忽然听到院外传来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喜,知道是陈昀回来,回望之时,果然见到陈昀大步走进,一身铠甲尚未换下,英爽逼人。
他见了她,扬眉一笑:“在读什么书?”
“无甚,你书房中找出来的。”谢绿筱站起来,笑吟吟的打量他,“今日怎么有空?”
这样无暇的容颜,可不知又要多久才能见到了。陈昀心中微叹,语气却依然在逗着她玩笑:“猜猜一会儿谁来看你?”
指甲在书页上轻轻划拉而过,谢绿筱慢慢道:“莫不是阿爹?”
他拿手指在她额上弹了弹,微笑道:“这么聪明?”
谢绿筱惊喜道,“在哪里?”
“马上就来了”他瞧见她颊边深深一个梨涡,仿佛踏马而来时在路边瞧见的紫灵花,语气越发温和,“谢世叔从庐州过来,此刻大约在路上。”
谢英
日暮时分,院外一道人影被日光拉得极长,一直拖曳到门内。他快步走进来,微笑道:“阿筱。”。
来人年岁颇大,着青衣,带着高巾,腰间束着绦带,蓄着长须,很是儒雅素净,不是谢英又是谁?
谢绿筱欢呼一声,一头便撞进父亲怀里,口中喊着:“阿爹,真的是你么?”
谢英笑着按住她肩头,掰着女儿的肩膀仔细打量,方笑道:“怎的瘦了这许多?”
谢绿筱扁了扁嘴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陈昀笑道:“谢世叔一路赶来,可觉得辛苦?”
她这才放开父亲,有些讷讷道:“对,阿爹你先歇息着,回头我再和你说话。”
谢英携了女儿的手,向陈昀笑道:“此次多亏浩然了。不然这丫头不知又野去哪里。”当下有人带了谢英去沐浴换衣。晚膳之时,将军府内又只剩谢家父女两人,陈昀因军务急迫,又匆匆外行了。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谢英更是当朝大儒,只是这规矩在自己女儿身上,却是全然无用的。尚未吃完饭,谢绿筱已经委委屈屈的将之前在家中兄长所为一一告诉了父亲。
谢英停箸不语,伸手拈了长须,叹道:“阿筱,阿爹知道你委屈。只是嘉明他……唉。”他摇了摇头,顿了片刻后又说,“你可愿跟着阿爹回临安?”
看起来阿爹并没有要责怪兄长的意思,谢绿筱愣了愣,忍不住便道:“可是阿爹你从小便教我们……”
“阿爹知道。你是好孩子。阿爹教你的东西,你全都没有忘。”谢英微笑起来,“你们两个,都是阿爹的孩子。你没忘,你觉得你大哥忘了么?”
父亲的话里似乎别有深意,谢绿筱愣了半晌,听见父亲又问了自己一遍:“后天可愿意跟阿爹回临安?”
“后天?”她吓了一跳,“这么快?”
谢英眼睛微微一眯,瞧着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微笑道:“阿筱是有什么舍不得的人么?”
“嗯?”谢绿筱皱了皱眉,有些苦恼道,“这下又不知有多久不能见陈大哥了。”
“只是这样?”谢英微笑,语气轻轻拖长,“无他?”
谢绿筱手中持箸,愕然抬眉:“什么?”
谢英大笑,边笑边摇头道:“傻孩子。”
烛火在案边轻晃,谢英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那丝笑微敛起来,目光中却滑过一道幽深的暗光。
晚上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谢英独坐在屋内,握着书卷,看了一会儿。大约终是年老了,望出去的字迹便不甚清晰。急风拂开木窗,将窗下数尺见方的地染得重湿。他起身去关窗,听见雨声繁密之间夹杂着轻轻的叩门声,忍不住扬声问道:“谁?”
“世叔,是我。”
谢英将门打开了,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陈昀站在门口,一身素袍,风大雨急,雨水从纜乳芟麓到来,几乎沾湿他半个脊背,可他只静静立着,并无一丝不耐。
“浩然啊,进来进来。”谢英让开半个身子,微笑道,“这么快回来了?”
陈昀等谢英先坐下,方才落座,低声道:“世叔未到安寝时候吧?”
“还早。”谢英眯了眯天色,拈须道,“浩然寻老夫是有急事?”
“无他,只是找世叔随意聊聊。我明日还需赶去北边,你们后日离开,这一别之后,不知又是何日方能重见。”
谢英沉吟不语,良久才道:“浩然,这中原的边防,你接手得可顺利?”
说不上顺利,可是最艰难的日子,自己也算熬过来了,陈昀一笑不答。
年轻人这般谦逊态度,不燥不骄,很是难得。谢英不由微露赞赏之色,略略说过几句后,轻叹道:“内忧外患,唯有中原这里,浩然叫人放心。”
陈昀一愣,旋即唇角淡淡一勾:“世叔过誉了。这是浩然份内之事,况且有些事,并不像战场上用刀,以蛮力定生死。朝中暗涡横生,才是真正的危险。”
“无甚差别。”谢英知他所指,道,“嘉明得你这般好友,我也放心。”
“此处虽不及临安繁盛,景致却很是怡人。”陈昀犹豫了片刻,换了称呼道,“大学士不若在这里多住几日。”
碧青色窗纱外瞧不见外边风雨肆虐,谢英先是一愣,旋即微笑道:“老夫已经致仕,这朝廷中起起伏伏,早看开了。云游在外,平生只剩下一件心事,别的事,早就不上心了。”
谢英素来有清廉耿直之名,陈昀原本是担心他回临安后,因谢嘉明如今正着手棘手之事,难免会有些尴尬。哪知他这般云淡风轻,倒叫陈昀脸上微微一热,颇觉得自己多虑了些。
“年轻时将功名瞧得太重,老了,到某一刻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往事不可追,做错的,做对的,都变得无甚可惜了。有时候瞧瞧|奇|你们年轻人|书|还有这般抱负,倒真的是羡慕。”谢英慢慢道,略有感慨,“嘉明与你,都是好孩子。你们要做什么,老夫不反对。只是且记住,无论何时,总得顺着自己心意走。以后才不会觉着后悔。”
陈昀凝思了片刻,肃然道:“是。”
谢英看着他的侧脸,片刻后失笑道:“老了糊涂了,净会说些教人的大道理了。”
陈昀一笑,语气很是恭谨,道:“世叔说得很是。”
“只是……阿筱她愿意她临安么?”
“已问过她,她愿意同我回去。”谢英微笑道,“她虽任性,却并非不讲理。与嘉明的心结,总要慢慢替她解开。”
她愿意回去么……陈昀不自觉抿起唇角,心下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怔了片刻后,方道:“如此,也好。”
谢英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欲开口说话,半晌,脸上浮起一丝不忍,却岔开话题道:“不早了。”
陈昀站起道:“是。世叔早些休息罢。”
他从谢英房中出来,已是很晚了。途经谢绿筱所住的小院,到底还是转了身,片刻后,已站在门口。
晕黄的烛光透着窗纱而出,给这凄冷的夜平添不少暖意。他看见一道纤细的人影坐着,却不知是在做甚。
陈昀抬手,扣扣两声敲门声响,在雨夜中清晰传荡开。
谢绿筱把门打开,很是诧异:“陈大哥你回来了?”
她身上穿着湖绿色夹袄,一头长发松松散在身后,手中还抓着篦子,轻轻抬手的时候,宽大的袖口落到了肘间,露出的肌肤白皙如上好美玉。
陈昀皱皱眉,抬手替她将袖子拉下去:“夜这么凉,你不冷么?”
她抬起眉眼对他笑:“正要入寝呢,你来了。”
他不由望向有些凌乱的妆奁,又看看她微带着红晕的双颊,踌躇片刻,道:“那你睡吧,很晚了。”
“嗯?不急啊。”她倾身倒了杯茶给他,“你坐。”
“后日起程回临安?”修长的指尖抚着杯壁,他微抬了眉梢,语气十分平和。
谢绿筱扁了扁嘴,看得陈昀微笑起来。他喜欢她这样的表情,从不矫饰,喜怒写在脸上,一眼便能清澈的望到心底。
“嗯,不想回去么?”说了这句话,他自己也笑了笑,隐约觉得自己正诱导着她说什么,有些期盼,又有些忐忑。
谢绿筱把下个枕在手臂上,又腾出一只手去拨弄油灯火星。
光亮忽明忽暗,仿佛一阵阵狂风卷过。
“还好。是和阿爹一起回去的。”
夜雨潇潇,轻柔的扫在人的心底,似乎不再像刚才那般激烈了。陈昀不知道是不是该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微微勾起嘴角,语气随意而温和:“愿意留在这里么?”
谢绿筱微笑起来,声音清脆:“留在这里陪陈大哥么?自然是愿意的。”
他的星眸滑过一道光亮,声音低低的传来:“真的?”
“难道是假的么?”她笑嘻嘻道,“可是你也没空陪我玩儿,我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见你的机会,不过五次。”
五次……她将这个也记住了么?
陈昀微怔,伸过手,指尖恰好能触到她的光滑如绸的鬓发,忽然心底轻叹,若是没有乱世、没有战事,或许便能如她所愿,陪她遍游这青山绿水。
“等到有一日,天下大安,我便和陈大哥结伴,遍游天下,可好?”少女微弯了眼角,语气中无限向往,低声曼语。
想得竟是一致,陈昀眸中的笑意愈来愈浓,窗外雨声萧瑟,此刻听来,却分外婉转柔和。
烛光下谢绿筱眉眼如画,他凝视半晌,带了淡淡的顽意道:“你可愿等到这一天?”
“等到那一天么?”谢绿筱笑起来,心想到了那一天,或许陈昀已经娶妻生子,而自己也已经嫁人了?
或许娶妻、嫁人,对于谢绿筱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亦太过模糊,以至于难以在头脑中勾勒出印象来。可是要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她莫名的觉得有些不妥,于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陈昀看得出她的眉眼之间有些悃涩,站起来笑道:“不愿意便算了。”
谢绿筱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直直的说道:“当然愿意啊。”
她的眉眼纯净无暇,长发被风卷起,那一瞬间美得有几分单薄。
陈昀一愕,随即跨上一步,将她揽在怀里,手指轻轻抚过乌云般的黑发,唇角不经意的摩挲过她的鬓角。
谢绿筱踮起脚,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满足的靠了靠。
戎马数年,即便是大捷之后,从没有如此舒心安然。他忽然觉得,小儿女情丝牵绊,亦叫人荡气回肠。
本文年表与大纲
回头一看,这文坑了快一年了。
精力有限,大概不会再填了,年表奉上吧。
现在想想,如果写完,确实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作为一个没啥耐心的人,当初不该这样挑战自己的。= =!
先帝嘉平十三年二月
先帝立王珉为太子,为神宗。顾家正立太子中失败,顾家姐弟流放北方。
同年,两人遇到真烈皇子阿尔兰萨,被带回上京。其年顾远之年12,顾迩之年14。
至和元年
宁王珉登基,年15岁。谢英为观文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其女谢绿筱8岁。
至和二年
皇子阿尔兰萨纳顾迩之为妃。同年,出猎之时,顾远之救阿尔兰萨,阿尔兰萨赐名阿思钵。
至和三年
陈昀14岁荫恩出仕,自请为武官,为潼川府路防御使。
同年阿尔兰萨登基,此时迩之17岁。远之15岁,为皇帝亲卫,殿前副都指挥使。
至和九年
十二月,谢绿筱16岁,顾远之(21岁)秘密潜入临安,寻访故居。两人相遇。
至和十年
元月,陈昀提升为淮南西路置制使,去庐州,上任。谢嘉明开始布置倒相。
三月,谢绿筱北上汴京,见东京梦华。
四月,陈昀寻回谢绿筱,将其送回临安。
七月,谢绿筱与顾远之重逢。得知顾身份。陈家向谢家提亲。
六-九月,皇帝同意与北帝联盟出兵灭齐。陈昀自请为将,擢为都统治。
十月出兵齐国。
同年,二月,顾远之携谢绿筱悄然北上。路遇伏击,受伤。
四月,顾远之汴京路宣抚使。北帝南巡至汴梁,与顾远之商议连越灭齐。远之自请为特使入越朝。
六月,顾远之以特使身份入越朝临安。
十月,真烈以顾远之为帅,出兵齐国。
至和十一年
二月,齐国除。兵事平。越军与真烈军对峙于齐都。西凉府顾、谢、陈相聚。
年中,皇贵妃迩之重病。阿尔兰萨急怒之下,欲以天下献给爱妻。真烈正式备战。
至和十二年
元月,谢英允诺女儿与陈昀的婚事,却意外收到了一块玉佩。原来数年前顾家与谢家曾有娃娃亲,顾远之向谢家提起娃娃亲,以武力相威胁,求娶谢绿筱。至此,谢陈婚事搁浅。
三月始,中原、川蜀处处告急。朝廷慌乱,帝南迁,以陈昀节天下兵马,为枢密使兼御营都统治。
谢绿筱自请外嫁,刺杀顾远之。婚庆当日,刺杀失败,被囚。
四月,两国正式开战。
至和十三年
崖山海战,越朝战败。陈昀战死。相钟祥负小皇帝殉国。越国亡。
迩之重病,真烈皇帝为了让她能在死前踏入故土,不惜重兵攻下临安。绿筱逃跑后,再次被顾远之所掳,被用强后心灰意冷,在真烈大胜后诈死,不知所踪。
皇佑元年
兵马大元帅顾远之在真烈国统一天下后,亦不知所踪。
年末,临安府,两人重逢,悲喜难辨。
【完】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