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大王——宁宗一！”

杜存中点了点头，平静地重复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他将那块似乎还带着帝姬独特馨香的素绢从胸口慢慢移开。

他把它紧紧握在手上，将手抬升到与自己眼睛平齐的水平线上。再把手慢慢松开，然后密切注视着那簇成了一团的小小方绢，似乎是指望着它在他手心里瞬间展开，就如同春花一般，努力绽放。

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门的水，收不回来了。

方才阿衡那一呼，已经泄露了她的行藏。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出身低贱的小小梳头待诏，能有机会接触到这般隐密的讯息，这是天下间最显赫的贵族世家也不一定了解的讯息。

阿衡明白，在杜存中这般睿智深沉的男人面前，她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也不必辩解。于是，她昂起了头，以高傲而略带防备的姿势，等待着杜存中下一步的反应。

素绢，终究不是蓬勃而顽强的花骨朵。它柔和温顺的个­性­，已决定了它的命运。

它只是在杜存中的手里，如水一般缓缓倾泄，慢慢落地，飘落到他那淡紫­色­的大氅表面，如同一片根本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枯叶。

杜存中那出离散淡的目光，却始终只追随着那方素绢，直到，它最终平静地躺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他叹了一口气，抬头重新捕捉阿衡的眼神，玩味地笑道：“阿衡似乎不像你想掩饰的那样不了解我！”

从他这句极其拗口的话中，阿衡已然懂得，他并不指望听到她真实的回答。于是，她便不答。

杜存中继续说道：“阿衡真的不简单呢！自从那个叫宁玄一的少年忽然变成青丘国玄武大王以来，已经很少有人敢提起他曾经的少年时光了！你没看到吗？连他自己，也似乎装做不记得了！”

“有些事，不是想忘，便可以忘的！”这句话，阿衡似乎不仅是说给杜存中的，也是说给自己的。这时，她又一次想起了小师兄，想起十二岁那年，那一夜漫天无际的山火。

杜存中却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说法：“阿衡说的，只是常人，你我这样的常人！然而，我所说的人，他是宁宗一，不可一世的玄武大王宁玄一！他一向就拥有忘却的本领！对于他所不愿想起的人、不愿再提及的事，他就果断地选择忘记！不仅要自己忘记，还有本事让全天下都不得不忘记！”

阿衡明白杜存中的意思。譬如，对于宁宗一来说，与杜存中所共渡过的少年时代，恰好就是这样一件事！

鼎沧国所处的南疆，有一个很奇怪的传统。

任何一名南疆女子，她所生育的第一个男婴，乍离了襁褓，便要抱回到外祖父家养育。直到他顺利长到十四岁，才能返回父姓一族，迎接人生的无穷考验。

这是一个极其古老的传统，古老到已经没有人能说的清它的来历与理由。据老人们说，其中包含着的，是外祖父家族对这个拥有他们一半血统的孩子兼有保护与祝福双重意味的符咒。

尽管说不清缘由，但传统就是传统。

时值今日，绝大多数的鼎沧家族，包括“鼎沧四姓”这样的贵族豪门在内，也都尽量严格地遵循着这样的传统。

这些家族的女儿，即使是嫁入别国他乡，也往往想尽法子，千方百计遵循这个惯例，只为自己的长子，最终能获得家族先祖的无穷赐福与加护。

宁宗一那位早逝的母亲，便是这些外嫁女子中的一员。

她出生于“鼎沧四姓”之中长期主宰文官政治的韩姓一族，说的明白些，她便是当今宰相韩功德的一位族姐，也就是宫廷侍卫总长韩非攻的族姑。

若­干­年之前，她被当时在位的鼎沧国君主封为义女公主，当做两国世代友好的宝贵信物，嫁入青丘王室宁氏一族，成为当时青丘国君膝下第四子宁玄成的正妻。

王四子宁玄成，只是宫婢偶然得幸所生的儿子，因此自幼不受父王宠爱，堪称青丘国中地位最为微薄的一位王子了。

所以，当满朝文武大臣面对要与鼎沧国联姻的计划时，都无一例外的将赞成票投给了四王子。

大臣们的算盘打的很­精­，这位注定无缘继位的王子，其正妃无论是谁，都根本影响不了青丘国的未来。当然，事实证明，天算不如人算。

韩家的这位女儿，顶着鼎沧公主的尊贵头衔，享受了两国最为奢华盛大的婚礼。在经历了与王子宁玄成宠姬们无数次的明争暗斗之后，在接连生育了三名美丽的女儿之后，她终于稳固了自己的地位，产下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婴。

这个后来被命名为宁宗一的男婴，只是他父亲的第六个儿子。依照宁氏王族谱系的排序，他是他祖父大王膝下的第二十七位王孙。

第二十七王孙，意思就是说，这个孩子虽然具有与他的堂兄弟们一样高贵的王室血统，但他成为青丘国未来主君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尽管如此，这个孩子却也并没受到家族过分的轻视。

最初，当孩子的母亲韩氏提出要遵从祖训，将儿子送到遥远的鼎沧韩氏家族抚养时。他那位平庸的父亲——王子宁玄成，也曾明确而激烈地反对过；他那位伟大的祖父大王，也曾勃然大怒的否定过；连王室宗亲、文武大臣们也纷纷摇着脑袋，认为四王子妃的这个提议完全是对青丘王室尊严的无视。

然而，几年之后，一朝四国之间的格局，却发生了微妙而重大的变化。

彼时，青丘国一次不成功的大胆突袭，引来了鼎沧国君主以“保驾勤王”为名的声讨。

兵败如山倒，城下之盟在所难免。割地求和、岁币偿付，这些都还只是其次。对方所提出的那些最苛刻的要求之中，甚至还包括向青丘王室索要一名王室继承人，作为质子，居留鼎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