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杀伤力的话来了,余琴心红着脸说道:“好像……|乳|?尖涨起来会更好看,您等等。”她说罢轻轻揉着自己的|乳|?房,那充满弹性的两个东西在她的纤手中变幻着各种形状,而且她还用指甲轻轻刮着|乳|?尖,以使得它们能充?血发?涨。她仰起头,轻咬着柔嫩的嘴唇,轻轻哼了一声。
如果说刚才张问只是身体有反应、那活儿竖起来的话,现在他几乎要流鼻血了。
他手里拿着毛笔,面前摆放着画纸,却无从下笔。余琴心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女,而张问最喜欢画的是春?宫画,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画了。
他沉住气,闭上眼睛,想镇定一下心情。他明白画出她的相貌……和那对姣好的|乳|?房形状,他能办到,但是要画出余琴心的神韵,张问心里十分痛苦。
毕竟张问不是专业画师,没有把全部精力用到丹青上,他现在很痛苦,他非常想画出余琴心的那种味道,不仅仅是相貌,他很想画出她的灵魂,但是张问深感笔力不足。这是一种煎熬和痛苦,就像写文章的人明知道心里有个什么样的人物,却无法有效地用文字表达得淋漓畅快。
余琴心饶有兴致地看着张问,只见他时而皱眉、时而伤感、时而闭目沉思,却连一笔都没有下。她发现:懂她的人,其实是这个交往不深的张问。
良久之后,张问长叹了一声,说道:“我能画出你的相貌,但是我画不出你的灵魂。你的画像,我不想画了,怕画出来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我心里所想的样子,会更加失望。”
“那你就别画了。”余琴心拉起外襦,批在了身上,“留在心里吧,不用强留在一张纸上。”
她很快就穿好了衣服,站了起来,作了一个万福,说道:“时候不早了,妾身告辞。”
“啊?”张问突然非常失落,他还从来没有有过如此强烈地想和一个女人发生肌肤之亲的冲动,一种惆怅感涌上了张问的心头。这个余琴心,她撩拨完张问,就像泥鳅一样要滑掉。
因为此前张问对她说:因为儒家有用,所以独尊儒术。实际上意思是劝解她现实有用,远离无用,所以她听从了张问的劝解选择了现实。现实是她想得到张问,就不能让他得逞,余琴心太明白男人了,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余琴心意味深长地对张问笑了笑,说道:“一会柳自华要来,大人可以和她再谈谈哦。”意思是张问可以找柳自华解燃眉之急。
“什么?柳自华要来?”张问顿时吃了一惊,他就像被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心里的那股子欲火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本来张问写信给余琴心和她联系上,目的就是联系上柳自华,余琴心是怎么知道的?张问的冒险计划,只有少数两个心腹知道,这种疯狂的干法别人连想都想不到,余琴心难道已经知道了?她要是没看透其中关系,为什么直接就找来柳自华了?张问一头雾水。
余琴心见张问神色有异,有些奇怪地说道:“张大人怎么了……对了,您一定觉得突然。是这样的,紫禁城里情况有些复杂,柳自华受皇上专宠,许多嫔妃都很忌恨,明里暗里在算计柳自华。我因为很早以前就认识柳自华,又在皇后娘娘身边,能得到许多消息,就常常提醒柳自华。柳自华也在我面前常常提起大人,今天我算定大人要到这里来,便叫上柳自华也见大人一面……”她又低声带着揶揄的口气说道,“柳自华很喜欢大人哦。”
张问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就想嘛,余琴心怎么可能看透自己的玄机啊?余琴心和柳自华是旧识也非常可能,她们出身都相同。而且柳自华并不是皇帝的妃子,她要出宫相对嫔妃们来说是更容易。
女人的心思很多时候都不是那么单纯,张问明白,恐怕余琴心叫上柳自华并不是因为她们姐妹关系好、要满足柳自华喜欢张问的心情,余琴心是要用柳自华来和自己比较,高下立判:余琴心只和皇后、一个太监在一起,柳自华却和一个男人(皇帝)在一起;余琴心和张问谈论高雅话题,却若即若离惹人遐思;柳自华显然是投怀送抱,身价立降。
余琴心的安排不得不说是十分用了心思的。
张问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不见她了,恐有东厂眼线,探得我与柳自华见面,诸多不利。”
余琴心听罢歉意道:“大人所言即是,这点我倒是疏漏了。柳自华是待皇上身边的人,而我只是陪皇后娘娘练琴而已,我们有所不同。”
张问又说道:“你早就猜到我要来这里了?”
余琴心笑道:“自从那次在这里和大人见面之后,你未写书信前,我没有重来此地;你给我写了信,我就来这里了……我可不是要重游故地触物生情哦,只是听说大人画女子笔法甚妙,想找大人画像而已。况且我们不是朋友么?我也挺在意大人这个朋友的。”
余琴心说得是有理有节,比较客气,但是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对张问来说真的就是一种打击。不过朋友而已嘛。
她一开始撩拨张问,诸多亲密言语,之后说这样的话、完全就是一种绝情与冷漠。简直是先给一颗葡萄吃,再给一个巴掌。她这样的绝色、这样的手段,如果不是遇到张问,恐怕别人早就给引?诱得丧魂落魄、惆怅万分,动情得几乎要写一整本宋词三百首才能倾述出胸中的感情。
饶是张问已经看透了她这套游戏,张问心里也忍不住有种难以排解的感受,很是遗憾,又很美,而且她还给人留着希望,就看你能付出多少了……不过这种感觉只是在张问心头一闪而过,他注意的事不是男女之间那点事,他被更大的事吸引着。张问理解余琴心,但是余琴心却看不透张问。
余琴心走了之后,张问立刻叫玄月去截住柳自华,别让她到古董店来,而张问则径直离开了古董店。难得能够联络上柳自华,张问又吩咐玄月叫柳自华帮忙在皇帝身边做一点事……这件事是张问计划中的一部分。
张问回家等了许久,玄月回来禀报。张问将她带到内室,问道:“柳自华答应了做那件事了么?”
玄月沉声道:“属下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张问眉头一皱,“柳自华难得出宫一次,错过了这次机会,不又得多费周折。”
“东家,我们没有必要冒险教唆柳自华做任何事,有另外的机会。柳自华说五月初五端午节,皇上会带她去西苑碧水泛龙舟,有现成的机会,我们何苦再自找麻烦?”
“此话当真?柳自华真这么说的?”张问脱口问道。
玄月道:“她亲口说的,肯定没有什么差错。”
“好,很好。”张问冷冷说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张问的疯狂计划因为这个意外事件变得更加疯狂,他临时决定要把皇帝弄进水里淹死!不错,他就是要干掉皇帝!如果皇帝意外驾崩,目前大权在握、势力极大的内阁大臣张问,只需要把那个刚出身不久的婴儿扶上帝位,以后朝廷就该谁说了算呢?
这样的事不是一般大臣敢干的事,甚至想都不敢想,但是张问就是敢干。在他心里,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干的,庙堂之上和战场上一样,只有胆子大才够刺激。张问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个人,静静坐在屋子里,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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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四 大内
张问在房间里独坐了大半夜,他一个人,一句话都不说,痛苦地思索着心中的理想和现实的距离。
当绣姑看着他这副模样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一种心痛。绣姑的心被张问一个人填满,但是她看着张问那憔悴可怜的模样时,却帮不上任何忙,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张问,不去打搅他……而当张问最后默默地走到外院那口枯井旁边、坐到那块青石板上面时,绣姑更是觉得自己离张问好遥远。她无法理解张问的想法,现在甚至觉得自己也无法真真走入张问的内心。
遥远,面对面的时候,心的遥远。
张问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这口井旁边的,就像是本能的反应一样。当他感到无力、孤独、痛苦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表妹。因为在十年前,张问和表妹小绾读同样的书、交流同样的思想,只有她一直和张问有心的共鸣,而今小绾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张问却把她当成了心灵上的一种寄托……如果,现在小绾还活着,她还能和张问保持思想同步吗?这是一个无法证实的问题。
张问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迷惑和矛盾。他本身是个小地主出生;但是后来的经济来源显然不是来自地租,现在他的主要经济来源于腐败(其实是地主利益分成的一种形式)和沈碧瑶的商业利润。从经济收入上,张问就是个矛盾的人。
当张问跳出了地主利益分成的收入形式后,才使得他能够更清楚地、用旁边者清的眼光看到了明朝的症结所在(他看到了现状和过去,他的迷惑来源于对未来的揣测和探索)……大明朝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当然还是地主,忽略天灾和动乱,张问的思想回到最基础的东西:就是这个统治基础,地主们掠夺了社会发展的绝大部分好处、土地兼并让这种好处最大化而且有突破极限的趋势,可悲的是这种好处都用在了贪婪和奢靡的生活上,以至于国家无法动员力量解决外敌、内乱、福利等诸多问题。在一个人口数亿的国家,连很少的军费都十分拮据,就很明显地说明了这个问题……这是大明的现有政治体制对资源的无法控制,无法动员资源,就无法应对历史的挑战。
张问看到了现状,当他接近权力之巅的时候,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在思索怎么解决?这是一件让他十分痛苦的事。他是指靠不了那些占尽好处的地主了,在这个世间上,从来没有让别人自愿从嘴里吐出好处的好事。他目前依靠的势力其实是以沈碧瑶为主的江南商贾世家……然而,这个势力相对于庞大的地主们来说,实在有点渺小了;况且这一派官员的利益、不止来源于沈氏等张问后宫集团的势力基础,随着他们在朝廷站稳脚跟,会积极地通过腐败参与到地主利益分成中去。所以,很不稳靠。
他现在策划的一系列暗算皇帝朱由校的行动,谈不上篡位,但是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政变夺权。张问假设夺权成功,他应该如何治理天下,要怎么改革制度,连他心里也没底。
一方面是政变的危险和变数;一方面是成功预期后的那种无力感。两种巨大的压力折磨着张问,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天明,待朝阳的光芒晒得他浑身泛热时,才从内心世界中回过神来。
这么坐了一夜,内院里张问那些妻妾都知道了,她们都很无奈,本来有争宠的苗头都觉得没意思了……和活人争宠容易,但是你能争过一个死人吗?其实她们都不知道张问在想什么,因为社会原因,大部分女人的思想格局都太小了。
秦玉莲在屋檐下遇到了张盈,便忍不住问道:“姐姐……相公的表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玉莲和张盈在辽东时就认识,关系很好,所以别的女人都称呼张盈夫人的时候,秦玉莲叫张盈姐姐,而且敢直接问张盈这么一个敏感的问题。
张盈皱眉道:“她十几年前就死了,我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张盈长得很像小绾,但仅限于长相而已。恐怕张问愿意娶张盈为正室夫人,并一直对她很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张问从外院默默地走了回来,秦玉莲便回避了,张盈和他一起走回屋子,对张问说道:“那件事我都安排好了,相公是不是要在朝廷里做好准备?”
张问默然不语。
“相公要做这件事,盈儿也不强劝你,但是,就算皇上驾崩,京师还有诸多皇亲国戚、勋亲贵族,还有京营锦衣卫,还有许多不可预料的变数……相公必须做出必要的布置,要不要以支援辽东为名,将温州大营北调?”
张问平静地说道:“北调温州大营是画蛇添足,如果京师真的被别人控制了,就凭温州大营那点兵力能干什么?能打进高墙壁垒的京师?兵力方面,我只需要京营周遇吉一部就够了,只要晓之以大义,为了保障政局的稳定过度、杜绝大明内乱,周遇吉会站在朝廷正统这一边。
还有东厂和锦衣卫、京营大部,都受王体乾等太监节制,而王体乾也会站在我这边。因为反对者的手段,无非就是以皇子太小、为了防止太监和外臣勾结专权为由,想扶持皇上的弟弟朱由检上位。朱由检有个亲信太监叫王承恩,如果朱由检登基,铁定想把内廷的权力移交到王承恩的手上,王体乾的地位不保,他只能支持小皇子登基,才能保证自己的权力;而我也支持小皇子登基,和王体乾的目的相同。王体乾只是个太监,他如果没有外廷大臣的声援,铁定要被攻击、一不小心连性命都有危险,我和他有朋友之谊,又是现成的能稳定局势的大臣,他不和我合作,能怎么办?”
如果说对付魏忠贤是完全的阳谋的话,这次张问的布局就是完全的阴谋。阴谋,不能泄露自己的意图,阴暗面的东西,一旦见光立马流产。如果张问的意图被人知道了,他立刻死无葬身之地,阴谋比阳谋更危险。
所以张问的阴谋要想成功,必须保证严密度,一切预先去联络势力都会增加泄露的可能。张问看到了这点之后,就没有和任何势力联络,只等事情发生之后再快速作出反应……这一点可以理解为冒险,但是他明白,真正的冒险是预先去布置、打草惊蛇。
在无尽的担忧和心惊中,张问等到了五月初五这一天。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怕了。早上起来,他像往常一样练了会剑,然后吃了早饭,最后叫绣姑为他换上洗净的大红色一品仙鹤官袍。
这些阴谋,绣姑是不知道的,张问不会把它对绣姑说,因为她不懂。但是女人的感觉很敏感,绣姑从张问的表情和举止上,她感觉张问今天要去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有时候女人的直觉真的很神奇,绣姑莫名地在心里有一股子担心和不踏实。今天她为张问穿衣服的时候,格外认真,她把张问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张问穿戴一新,从书案上取下尚方宝剑,“唰”地一声拔出半截,一改刚才的愁绪,眼神炯炯有神,一股坚定从他的眼睛里泄露了出来。
真的是个讽刺,他要阴的是皇帝,而手里这把剑恰恰是皇帝所赐。
他的握着剑柄的右手向怀里一送,把剑放回剑鞘,递给门口的玄月道:“你先拿着。”说罢便一拂仙鹤长袍,向门口走去。
“相公!”绣姑突然叫住张问。
张问转过身道:“还有什么事儿吗?”
绣姑奔了上来,扑到张问的怀里,一下控制不住哭了出来,“相公,我总觉得今天不太踏实,你……早点回来。”
张问伸手抚摸着她头上的青丝,从容地微笑道:“别担心,你就当相公下地耕作去了,你在家做好饭等相公回来吃饭。”因为绣姑以前是个村姑,张问便开了个玩笑。
实际上如果他政变失败,回来就会杀掉自己的女人,包括绣姑,然后和她们一起投进外院那口枯井里……团聚。
张问出了家门,坐轿去了内阁。内阁到现在仍然只有他和顾秉镰两个阁臣,他们像往常那样开始各自开各司衙门呈报上来的奏折,遇到比较重要的事,就相互商量着票拟。一切如常,张问这时候出奇得冷静,他所有的表现都没有任何异样。
顾秉镰把一些人事上的奏折拿到张问的值房里,让他看了之后再做决策,两人趁此时间闲聊了几句。
顾秉镰说道:“今天端午节呢,这日子过得还真快,老夫仿佛还记得去年的粽子味道。”
张问若无其事地笑道:“今天皇上去西苑泛龙舟去了……其实咱们内阁应该下官报让各级衙门休息一天的。”
顾秉镰低声道:“君逸尘劳,咱们都习惯了。”说罢很亲切地和张问对视一笑。
两人处理了许多公务,中午就在阁臣吃了午饭。到了下午,一个吏员急冲冲地走进了张问的值房,说道:“张阁老,您的家仆说有急事儿要找您。”
张问心里一紧,面上依然镇定道:“叫他进来。”
来的是一个女人,虽然她穿着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装其实很扯淡,太容易看出来了。而且张问还认识这个女人,她叫沐浣衣,是张盈手里的最重要的心腹之一。这是一个单眼皮的女子,弱弱的身材,平胸。那次张问被困在温州叛军手里,张盈带着几个心腹来接引张问,其中就有这个沐浣衣。
沐浣衣抱拳脸色沉重道:“东家,皇上在西苑泛龙舟的时候,要乘小舟游玩,结果小舟方向失控,撞到了礁石上面。船翻,皇上掉进水里去了……”
很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西苑太大、占地极广,人手和防御完全比不上紫禁城,为阴谋创造了许多可能,而且事前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没有人想到会发生状况。
张问左右看了看,用很低的声音问道:“皇上驾崩了?”
“没有。”沐浣衣上前了一步,在张问耳边说道,“当时碧水两岸的侍卫太多了,河上还有大龙舟,船翻之后,许多人都跳进河去救皇上……我们的人随时可能被发现捉拿,没有时间和机会进一步行动。”
“什么?”张问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白了。皇帝没驾崩,搞毛呢?!
沐浣衣又道:“不过属下过来之前,得到了消息,皇上溺水之后惊吓过度,现在昏迷不醒,已送往宫中,恐怕要救回来比较困难。”
张问焦虑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坐回书案旁边。
就在这时,听见门外顾秉镰的声音喊道:“张阁老,张阁老……”顾秉镰直接闯进张问的值房,白着脸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张阁老,大事不好了!”
“皇上掉进了水里。”张问说道。
顾秉镰怔了怔,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沐浣衣,回头看着张问说道:“张阁老都知道了吧,刚才老夫得到消息,皇上现在昏迷不醒,情况危急啊!”
张问已经镇定下来,顾秉镰仍然在房里走来走去。顾秉镰愁眉苦脸地想了许久,说道:“张阁老,现在皇上昏迷不醒,朝廷旧党极可能在这时勾结权贵,借机作乱!咱们应该立刻统治各衙门大臣到内阁聚集,以正朝纲!”
张问冷冷道:“到内阁?如果净军把午门封锁了咱们不是成了瓮中之鳖、直接被人一网打尽?如果京营把内城城防控制了,是拳头大还是道理大?”
沐浣衣在张问耳边说道:“趁这时还没有反应,东家赶快出紫禁城去!”
张问道:“没这么快,别急,我要等一个人。”
顾秉镰和沐浣衣几乎异口同声问道:“谁?”
张问从容道:“王体乾。”
……
乾清宫中早已乱作一团,皇后和贵妃们早已顾不得礼仪,和太医们一起在西暖阁中。皇帝依然昏迷不醒,出气多进气少,妃子们嗷淘大哭,太医们摇头叹气。
刚生了皇子朱慈炅的任贵妃倒是显得较为冷静,她一脸正色地呵斥太医:“你们就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任贵妃见皇后泪水涟涟,还去安慰张嫣,她拉着张嫣的手很亲密地说道:“妹妹,你是皇后,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得主持后宫,别出乱子才是。”
任贵妃圆脸,五官其实算不上秀美,但是胜在皮肤好,白皙娇嫩,就掩盖住了她的缺点。原本任贵妃和皇后很不对眼,但是在这个关头,任贵妃立刻、完全地抛弃了前嫌,和张嫣似乎就像亲姐妹一般。在任贵妃的儿子还未正式登基之前,她需要所有能够帮助她的势力。张嫣没有儿子,就算以后和她一起并立两宫太后,任贵妃是皇帝的生母,怎么也要大一头。
而且一旦失去了朱由校,她们也犯不着争宠了,矛盾立刻消除,为什么不化敌为友?
除了妃子和太医,王体乾和他的心腹太监九门提督李永贞、净军总管李朝钦也在西暖阁里。
王体乾在一旁躬身站着,一句话也没有Сhā嘴,完全就是一副奴婢像。而任贵妃却经常有意无意地去看王体乾,时刻注意这王体乾的表情。
太医们商量了好一阵,对张嫣说道:“禀娘娘,臣等想用一剂猛药救治皇上,但是皇上的身子瘦薄,脉象微弱,臣等怕皇上禁受不起虎狼之药,请娘娘试下,该如何是好?”
张嫣一时难以接受现实,依然哭哭啼啼,她那张俏脸上梨花带雨着实让人可怜,她还不到二十岁,就要变成寡妇,不伤心就怪了。她抽泣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那个白胡须的太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皇帝,沉声道:“如果立刻救济,皇上恐怕……臣等此法猛药,有八成的把握能激发脉象,保住皇上的天命,但是……”
“但是怎么样?”
太医叹道:“但是皇上如果禁受不住,元气一伤,伤及脑脉,非常可能就此昏迷不醒。”
张嫣趴在床边上哭了许久,摸着朱由校的手越来越冷,终于下定决心道:“太医,快为皇上施救,先保住皇上的性命,再想他法。”
既然有皇后的授权,太医们心里就有了底,当即就开始为朱由校施救。在太医的要求下,为了不影响救治,妃子太监等一干人等从西暖阁里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心腹太监在一旁协助,并监视。
过了许久,太医们从西暖阁里走了出来,张盈急忙迎上去问道:“太医,皇上怎么样了?”
“皇上醒了,要皇后娘娘和王公公进去。”太医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又加了一句,“皇上说只要两个人进去。”
张嫣顾不得许多,急忙向里边走去,王体乾也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正在这时,老太医忍不住说道:“娘娘稍等……老臣有一句话想进谏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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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五 宫变
太医从西暖阁出来,言皇帝朱由校醒了过来,并传唤皇后张嫣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入内觐见。张嫣正要进去时,老太医说道:“老臣有一句话要进谏将娘。”太医脸色沉重道:“从皇上的脉象看,恐怕……恐怕……”
旁边的任贵妃急道:“你是说皇上现在要下遗诏?”
任贵妃也是太过着急了,竟然说是遗诏,太医都没有说,她这不是咒皇上死吗?想想皇帝现在这个模样,偏偏要见的人里没有她,她能不着急吗?
老太医摇摇头道:“皇上的性命也许能保住,但是用药之后气血上冲,伤及脑脉……以老夫的经验看,皇上再次昏过去之后恐怕就很难醒来。”
张嫣也急了,“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老太医想了想,小心地使用者措词,“就是皇上很可能在床上不省人事地躺到终老……”
这时王体乾终于说道:“娘娘,咱们还是赶快进去看皇爷吧。”
张嫣这才和王体乾一起走进暖阁里面,只见朱由校睁着眼睛,正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幔维顶部,他听见有人进来,非常缓慢地转过头来。
“皇上……”张嫣冲了上去,跪倒在床前,急忙抓住朱由校的手,朱由校的手冷得就像冰块一样。
朱由校闭上眼睛,定了一会神,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朕……快不行了。”
张嫣含泪拼命地摇着头道:“皇上,您一定没事的,皇上不是醒过来了吗,醒过来就没事了,太医们一定能把皇上调养好的。”
“你听朕说。”朱由校吃力地说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他再次闭上眼睛,在这一刻的清醒中,他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后悔去西苑泛舟、还是感叹命运的捉弄,他有太多事情没有处理好了,要真这么死了真是死不瞑目。
宫廷内外,情况复杂,朱由校不叫任贵妃进来,有他的道理。他叫王体乾进来,并不是说完全能信任王体乾,但是司礼监太监拥有极大的权力,现在他的身体和时间,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他必须得依靠王体乾。
要说最信任的人,朱由校想来想,还是自己的老婆张嫣。
“臣妾听着。”张嫣悲伤地看着朱由校。
朱由校冷冷道:“立刻宣朕的弟弟信王进宫……如果朕没有等到信王赶来,宣朕的遗诏:社稷多难,罪在朕躬……诏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让他,守住祖宗的江山……”
在生死关头,在这一刻,朱由校不再有私心,他有儿子,但是他明白不能把皇位交到一个刚出生一个月的婴儿手上;在这一刻,朱由校选择了社稷,选择了忠于朱氏祖宗。
其实信王朱由检也只有十一二岁,还是个大孩子,但是总比一个婴儿强。朱由校担心极了,他心里充满了无奈、惶恐、悲伤,君临天下又如何,位极人间,照样不能手握一些。
张嫣回头对王体乾说道:“快去传旨,把信王宣进宫中……皇上,臣妾陪在您的身边。”
“奴婢遵旨。”王体乾从暖阁里面走了出来。
任贵妃见王体乾出来,迫不及待地奔了上来,瞪圆了眼睛一脸急色道:“皇上说什么了?皇后怎么没出来?”
王体乾看了任贵妃一眼,对她做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去办事,奴婢先告退了。”
待王体乾和心腹太监李永贞从暖阁天桥上走下来后,任贵妃急忙跟了上来。王体乾也不停步,急冲冲地向外面走,任贵妃紧随其后,一前一后出了乾清宫。
王体乾从乾清门东北边的偏门日走到宫墙外面,回头对李永贞说道:“在门里看着。”
过了一会,任贵妃也出了日,见王体乾正在等她,她顿时心里一喜。王体乾却冷冷说道:“贵妃娘娘跟着咱家作甚?”
任贵妃脸色不太好,怔怔说道:“王公公,你不会真要去信王府传旨吧?”
王体乾道:“皇爷的圣旨,奴婢还能抗旨不成?”
任贵妃道:“王公公没听见太监们说,皇上肯定是回光返照,很快就醒不过来了!你就是抗旨,咱们都不说,谁知道?”
“皇后娘娘知道……皇后娘娘凭什么冒险帮您?无论信王做皇帝,还是小皇子做皇帝,人家还不是一样做太后。”王体乾冷冷道。
任贵妃咬着牙狠狠说道:“王公公,你也别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现在信王府上那个王承恩应该在到处联络王公勋亲、朝廷大臣谋求支持了吧!信王登基,你这司礼监掌印还能做下去?依我看,王承恩不把你往死里整都是轻巧的!”
王体乾冷冷道:“多谢贵妃娘娘提醒,奴婢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任贵妃一跺脚,急道:“王公公!只要你答应帮我一把,朱慈炅还这么小,我还能亏待了你吗?”
王体乾沉声道:“娘娘,现在不是讲条件的时候,奴婢出去不是到信王那里去,是必须得见一个人!”
“谁?”
王体乾道:“张问。没有外廷张问的支持,你我二人挟制皇上皇后不是给人专权的口实?”
任贵妃皱眉道:“张问可是皇后的亲戚,靠得住吗?”
王体乾道:“如果信王登基,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娘娘只管放心,且在宫里边稳住,要稳住皇后。别顾着以前那些小事儿,张问只要站到我们这边,皇后娘娘会妥协的,您相信老夫。”
任贵妃充满了担忧地点点头,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实际上情况对她已经很有利了,因为王体乾显然站到了她这边,到这种时候,王体乾可是很重要的实力派。大明的体制在这里摆着,要想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就得按照体制祖制来角逐这个游戏,内廷、外廷,缺了一样都别想得到权力。
王体乾上了轿子,径直赶往午门内的内阁衙门,他在轿子上不断催促:“快,给老夫快一点!”
内阁在午门和东华门之间,王体乾通过会极门(今协和门)之后,就能看到内阁衙门了,他不等轿子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小跑着进了内阁衙门。在紫禁城里边做事的人,没有人不认识王体乾、不敢不认识王体乾。王体乾毫无阻拦地进了内阁衙门,进来之后,他反倒放慢了脚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慢慢走向中间那栋阁臣办公楼。
衙门门口的皂隶已经将王体乾来访的消息报知了张问,张问听罢对顾秉镰说道:“如何?我就他要来吧。”
张问和顾秉镰便走出值房,迎到大厅门口,礼节做到,给足王体乾的面子。如果还像当初高拱那样在太监冯宝面前装?比,显然不合时宜。
“王公公,您里边请。”张问面色沉重道。现在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三人也没有必要再复述一遍。
王体乾皱着眉头,“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元辅和张阁老正如何应对,可作了安排?”
张问心道我正等你来,不过面上却不愿意这样明说。人有的时候、明明很想和别人合作,却要装作不太情愿的样子,让对方先急急……沉住气才是关键。张问便说道:“因为皇上落水之后情况不明,我们内阁目前能做的就是下了官文,通告各司衙门各司其职,正常办公,等待宫中的消息,才做进一步打算。”
王体乾沉声道:“好几个太医诊断脉象之后断定,皇爷以后都醒不过来了。”
张问有些不太明白,复问道:“王公公的意思……皇上驾崩?”
王体乾摇头道:“一开始皇爷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情况十分不妙,太医在皇后娘娘首肯之后,就对皇爷用猛药强治。可皇爷身体底子薄,受不了那猛药,伤及脑脉,性命总算是保住了,可人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张问一时头大,这皇帝要死又没死,活又活不过来,整个一假死人,皇位谁来坐就有点问题了,“皇上要是就这么睡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这朝廷该如何办才好啊?”
顾秉镰立刻问道:“皇上有没有遗诏?”
王体乾愣了愣,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假传遗诏,直接让婴儿朱慈炅登基,但是皇后也是知情人,恐怕真相瞒不住张问。但是顾秉镰在旁边,王体乾对他不放心,又不好直接和张问老实交代。王体乾犹豫片刻说道:“有遗诏,皇后娘娘和任贵妃都知道,可老夫不在场,不知道皇上下的是什么遗诏。”
王体乾说到这里张问是完全明白了,有遗诏,遗诏怎么写还不是皇帝身边那几个人说了算;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那个婴儿,无非就三个人:皇后、任贵妃、王体乾。
任贵妃和王体乾肯定会要求写遗诏传位给朱慈炅,皇后的态度无法得知,但是在势力上王体乾和任贵妃显然在宫中占有绝对优势、特别是王体乾。皇后的态度也就不重要了,实际上如果不是内宫里的人需要张问这么一个强力支持者,皇后的处境堪忧。
张问当下便镇定地说道:“王公,元辅,你们看这样布置成不成?元辅与我坐镇内阁,随时准备调度朝臣参与大事决议;王公主持内宫,戒严紫禁城。咱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皇上遗诏公布,然后依照遗诏稳固朝局,完成大事稳定进行。还有一件事儿,咱们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以皇上的名义下旨京营各部、内城九门,严令中官(内视监军太监,明后期京营兵权都在太监手里)不能有任何妄动,否则以谋逆罪论处!”
明朝后期的皇帝掌控京营的兵权,是通过亲信内视太监监军,然后直接听命于皇帝。但是在这种非常时期,司礼监和内阁联手发出的圣旨,也具有相当的权威。所以张问和王体乾只要一联手,等皇帝说不出话了,他们的权力就十分的大。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飞也似的跑进了内阁,神色慌张地说道:“老祖宗,不好了……”
“发生了什么?”王体乾瞪眼道。
“英国公、宁国公、保定侯等王公大臣簇拥着信王朱由检,正向午门赶来了!”
张问沉色道:“无妨,让这些人一起听遗诏便是。”他想了想,又说道,“我马上发官报,让各部部堂官员也一起到御门来,然后宣读皇上遗诏。王公公,放这些人进来,然后关闭午门,保持秩序。”
张问以为皇帝已经昏迷不醒、没办法说话了,可王体乾心里却急了!王体乾是对两个阁臣隐瞒了事实,因为他不愿意在顾秉镰的面前承认自己假传圣旨。而实际上皇帝现在可能还能说话,如果被这些勋亲大臣闯进了乾清宫,见到了皇帝,那怎生收场?
王体乾忙说道:“快叫净军戒严午门,不能放他们进来!”
张问顿时意识到这里边有问题,也在猜测:可能是皇帝还能说话,否则王体乾急什么?张问立时感觉头大,妈的这个王体乾胆子也太大了,皇帝如果不像御医诊断的那样会昏迷不醒、皇帝如果好了起来,这事儿怎么搞,难道要杀掉皇帝?张问也不敢肯定,御医也不是神仙,不可能御医说怎么样,就一定会怎么样。
其实王体乾当时也不能完全断定皇帝会怎么样,不过看当时的情况和听御医的看法,皇帝醒不过来的可能性比较大。王体乾也在冒险,这世上完全稳当的事儿还真不多!王体乾也没有办法,如果他不当机立断假传圣旨,万一皇帝醒不过来,信王继位,他以后不得玩完了?
这时候的形势乱成一团,但是张问收不了手了……既然王体乾冒着大罪搞出这事儿来,他一定会狗急跳墙、把事儿干到底。有内廷的协助,以张问的性格,他绝不会缩手缩脚,当即就下定决心要一做到底。于是张问便说道:“咱们按刚才商量的办。”
张问立刻写了亲笔官报,是下令各部堂大人前来午门的公文,他叫吏员抄录之后便下达各部衙门;而王体乾则急冲冲地出了内阁,跑去午门看情况去了。
午门的净军太监是王体乾的人,早早听了王体乾的命令,就把午门给关闭了,信王和那些王公大臣没能进来,被关在了午门外面。
王体乾当即又遣身边的亲信太监:“快去传各门守备,戒严禁城!”
王体乾登上城楼,见一干人等正在楼下,一些人在“哐哐”敲门,大喊大叫,而那个双下巴白胖的太监王承恩则对着城楼上大喊:“王体乾,快开城门!”
“你们要干什么,啊?皇宫禁苑,是什么人儿都能闯的?你们想干什么!”王体乾心里有些急,但是嘴上却硬撑。
王承恩喊道:“皇上有恙,信王殿下要进宫探视皇上。”
“你们等着,咱家进去禀报皇爷,没有皇爷圣旨,谁也别想进来!”王体乾心里烦乱,随口忽悠了一句,便从城楼上走了下来,对众太监说道,“咱们都得听皇爷的圣旨,皇爷没发话,谁要把外面的人放进来了,就给老夫往死里打!”
王体乾又回头对李永贞说道:“你在这儿看着,办好事,别给皇爷添乱子。”
王体乾交待完,就急忙叫人抬着他向北面走去,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皇帝怎么样了;还有遗诏也没准备好,这种诏书他王体乾宣读不够权威,得让皇后来读遗诏才行。王体乾心里装着一堆事儿,不住地催促抬轿的太监快些。
走进乾清宫,王体乾便问乾清宫执事牌子:“皇爷怎么样了?”
“皇爷……皇爷说不出话来了,太医们都说皇爷醒不过来了。”那太监带着哭腔说道。
而王体乾却松了一口气,又问道:“皇后娘娘呢,任贵妃娘娘呢?”
“好像去长那边了。”
“长?”王体乾愣了愣,心道皇后去长干甚?当下就意识到不妙,急忙带着几个心腹太监向里边赶去,刚出乾清宫,就碰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宫女。
王体乾呵斥道:“瞎跑什么,没人教你规矩吗!”
宫女煞白的一张脸,眼神十分恐慌,颤兢兢地说道:“王公公,任贵妃娘娘……娘娘的人把皇后娘娘和庄妃娘娘抓了……”
庄妃就是那个曾经被打入冷宫,后张嫣求情释放的嫔妃,和皇后张嫣的关系非常好。
“什么!”王体乾瞪圆了眼睛,一脸得惊诧。他正要急着赶去长看情况,旁边的心腹太监李朝钦沉声道:“老祖宗,咱们现在过去,任贵妃不会把咱们也抓了吧?”
王体乾冷冷道:“她?敢抓老夫?她抓皇后娘娘就是脑子进水了,她以为咱们大明朝就后宫这点人说了算的?快走,别再被任贵妃弄出什么乱子来!”
王体乾和李朝钦赶到长,果然任贵妃正在宫里,王体乾见面就冷冷地说道:“贵妃娘娘好霸气,娘娘要不把老奴也一并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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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六 懿旨
任贵妃把皇后张嫣给抓起来软禁了,王体乾十分不满,自然没有好脸色,王体乾冷冷地说道:“贵妃娘娘不如把老奴也一并抓了吧!”
“王公公说哪里的话?”任贵妃怔了怔,她虽然是朱慈炅的生母,又贵为贵妃,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没有王体乾的支持实在难以有所作为。任贵妃忙解释道:“当时皇后坚持要遵从皇上的遗诏,欲召信王进宫入继大统。我当然不能让她到处乱说啊!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好把她软禁了。我也是出于无奈。”
“皇后娘娘在哪里,咱家见见她。”王体乾听罢也不再去责怪任贵妃,因为以任贵妃的小见识,确实没有更好的方法。
任贵妃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说道:“在里边,我没有过分为难皇后,只是叫几个看在门口而已。”
王体乾二话不说,便向长春宫里边走了进去,任贵妃急忙紧随其后,一面唤道:“王公公,王公公,等等……”
王体乾完全不鸟任贵妃,径直撩开幔维闯进暖阁,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两个宫女正卖力地把张嫣按在一把椅子上,另外一个宫女正端着一碗汤药要灌张嫣。张嫣拼命地挣扎,手脚乱抓乱蹬,却被那两个宫女死死抓着手臂和大腿,动弹不得。张嫣紧咬着牙关,端碗的那个宫女左手端碗,用右手去捏张嫣的腮帮,想把她的嘴给捏开。张嫣咬着牙所以叫不出来,她其实也明白喊叫也是无用,只能咬着牙惊慌失措地抵抗被人灌药。
“住手!”王体乾大怒,暴呵了一声。那个拿碗的宫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王体乾,便放开了张嫣的腮帮,呆呆地站在原地,将目光转向王体乾身后的任贵妃。
王体乾瞪着任贵妃道:“娘娘想干什么?您这叫没有难为皇后娘娘吗?”
任贵妃神色紧张,言语十分不利索地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如让皇后……对外面就说皇后悲伤过度,不幸、不幸……免得她乱说话,坏了大事!”
王体乾长叹一声,摇着头说道:“贵妃娘娘!您叫咱家怎么说您!您真这样做了,谁来宣读遗诏,啊?您自个去读遗诏说皇上把大位传给您的皇子了?娘娘想得也太省事儿了!”
任贵妃冷冷道:“王公公是司礼监掌印,我是朱慈炅的生母,我们联手宣读遗诏,有何不可?”
王体乾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说道:“贵妃娘娘觉得外廷臣工、王公大臣会服您?这种时候皇后要是有差错,张问会相信皇后娘娘是悲伤过度所致?张问现在站在咱们这边,此时必须得争取到张问的支持!您难道还没看清楚张问对咱们有决定性的影响么,您要是动了皇后娘娘,张问会善罢甘休?如果张问不支持咱们了,外廷就没有人会支持咱们,信王身边那帮子人不得叫嚣咱们假传遗诏不可!稍有不慎,别说朝廷众臣会不服,说不准会闹出靖难大战来!”
“靖难?”任贵妃怔怔地看着王体乾。
王体乾冷冷道:“内宫失去了外廷的支持,大臣们就会说内廷阴谋政变、祸乱国家,只需一人登高一呼,大明百万甲士涌向京师来争护驾之功,到那时贵妃娘娘如何处置!”
任贵妃手脚发凉,她的心思还算缜密,但是格局一拉大,她的见识就制约了她的思想,无法用更远更广的思维去想事情。
王体乾继续说道:“张问是皇后娘娘的姐夫,更重要的是张问的正室夫人和皇后姐妹情深。您要是敢动皇后娘娘,万一张问一怒之下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不说多的,您找得到谁、有能耐可以在战场上对抗张问?浙江、福建有他的嫡系部队,山海关总兵秦良玉是她的亲戚,就连宣府、大同总兵也和他有交情。熊廷弼、刘铤、秦良玉等猛将如云,一定会站到张问那边,娘娘拿什么和他打,啊?京营吗?”
几句话抛向任贵妃,她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的手脚发凉,心中一阵慌乱,突然冷冷地对王体乾说道:“现在大内尽在咱们手里,宫门戒严,张问正在内阁,被关在宫门之内,何不干脆趁此机会把张问一并……除掉,以绝后患此人活着,以后咱们娘俩的日子还怎么过?”
旁边的张嫣把两人的对话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当她听到任贵妃想除掉张问时,她的心里顿时一紧。在这一刻,她更加深切亲身体会到了宫廷里人与人之间的阴毒关系,她无助、害怕、彷徨、不知所措……
朱由校出事儿之后,真正伤心的恐怕就只有张嫣一个人。她并不是对朱由校的感情有多深,而是有一种心理、既然嫁给了朱由校,她就把朱家当成了自己的归宿。朱由校是皇帝,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能给她一定的安全感。但是,现在朱由校说不出话来了,成了一个假死人,张嫣顿时失去了保护,她也没有儿子,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她就像一颗浮萍那般单薄。
夫家没人能保护张嫣了,王体乾进来说的几句话,张嫣才把心思转到了娘家。她的娘家,也就是姐姐张盈,后家最牛的地方不是姐姐,而是姐姐的丈夫张问……张问,这个手握朝廷大权,势力强盛的男人,连司礼监掌印都要忌惮、利用。
恐慌无助的张嫣想到张问,顿时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但是,现在张问正在被人算计,如果连张问都完了,张嫣真不知道在这个世上还能指靠谁去,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张嫣一开始是本能地害怕、担忧,渐渐地,她反而安静下来。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如果娘家、张问一家子都完了,她也没什么好留恋、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张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她的神情呆滞,那张秀气的瓜子脸上的伤感和绝望、让人心碎。
就在张嫣十分绝望的时候,王体乾的话又给了她一点希望。王体乾对任贵妃说道:“除掉张问?除掉了张问谁支持咱们的遗诏,啊?贵妃娘娘没去午门看看,多少王公大臣簇拥着信王、要把信王推上王位呢!现在只有张问能够号令朝廷新浙党的众多大臣支持咱们!没有张问的支持,娘娘这小皇子别想坐到龙椅上。”
王体乾也心急啊,如果信王继位,以后他还混什么?朝廷里怎么一党独大,怎么闹腾制肘内宫,关他一个太监鸟事,大明江山又不是他王体乾的,只要他能继续坐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能继续做大明十几万太监的老大,他就笑了。
任贵妃恨恨道:“王体乾,你就想着自己那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能大过皇位去吗?”
王体乾听罢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任贵妃很快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话说得太重了,她急忙又问道:“王公公,那咱们应该怎么办啊?”
王体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拽了一下任贵妃,“咱们出去再说。”他又回头对那几个宫女说道:“把皇后娘娘送到坤宁宫休息,万不可无礼。”
“是,王公公。”宫女们应道。
王体乾和任贵妃走出长春宫,任贵妃迫不及待地又问道:“王公公,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别着急。”王体乾仰起头,皱眉闭上眼睛理了一下思路,过了一会才说道,“还是要按照既定计划行事:遗诏必须得皇后娘娘来宣读;咱们必须得争取到张问一党的支持!”
“可是……我都这样对皇后了,她一定会怀恨在心,以后不得伺机报复我啊?”任贵妃道。
王体乾没好气地说道:“娘娘!不是咱家说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老惦记那些鸡毛蒜皮,现在咱们面对的情况是、需要皇后!只要皇子一旦登基,您就是皇帝的生母,您怕什么呀?”
任贵妃揉着太阳岤,这状况确实有点乱了,让她十分头疼,她想了想说道:“那咱们怎么能让皇后按咱们的想法宣读遗诏?你没看见刚才皇后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不要脸的东西!好像朱家就她一个人作主似的!”
王体乾白了任贵妃一眼,沉声道:“这个贵妃娘娘只管放心,一会儿让张问劝皇后,皇后会听张问的。”
任贵妃对皇后显然没有多少好感,这时候直接呼出了皇后的名讳来:“张嫣就是一木头疙瘩做的脑袋!我还不知道她?她就觉得自己是咱大明的皇后,母仪天下,都牛气得到天上去了,就她忠于皇帝、就她临死不屈、就她光明正大……”
“行了。”王体乾皱眉道,“娘娘是在宣泄心里的嫉恨,带入太多个人感受,对大事无益!老夫觉得皇后娘娘并不是那样的人……您想想,朱慈炅又不是皇后娘娘的孩子、加上信王的生母早已不在人世,谁做皇帝和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无论怎么样人家不是照样做皇太后吗?为啥要违背皇上的圣旨帮咱们?皇后娘娘坚持要传诏信王进宫,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并不能说明皇后娘娘不通权变。
现在皇上那样了,皇后娘娘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张问,待张问向她亲口说出让朱慈炅入继大统才更好,皇后娘娘一定会听张问的。现在她唯一能指靠的人就是她姐姐和姐夫张问,她不听张问的听谁的?”
任贵妃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强压住心头的一口恶气,同意了王体乾的看法。王体乾当即就对身边的太监李朝钦说道:“去宣皇后娘娘的懿旨,召张问到坤宁宫觐见皇后。”
李朝钦还没出发,这时候张问已经得知了皇后被抓的消息。前来通风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遂平公主朱徽婧和杨选侍。当张问面对朱徽婧的时候,有种内疚感,因为就是他、张问阴谋设计害的皇帝,她的哥哥。但是朱徽婧不知道,反而向着张问、跑过来给张问通风报信。
面对朱徽婧这张还带着稚气的可爱的脸,张问突然感觉无地自容。他忍受着良心的谴责……人有时候会很无奈,他现在已经顾不上去内疚,他意识到事情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
张问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就连张问身边的玄月和沐浣衣也感觉到内宫有点危险,玄月建议道:“东家,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出宫去?”
张问抓起书案上的尚方宝剑,紧紧握在手里,心里也紧张起来:按理任贵妃和王体乾没有别的选择,必须要依靠张问才能顺利让朱慈炅登上皇位;但是这种干法实在是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别人明智决策的前提下,非常被动……万一任贵妃是个傻叉,要对张问不利,在这皇宫里张问左右只有两个人,有什么办法?
但是,现在宫门戒严,如果张问亲自出宫,极可能出不去,反而会引起王体乾的不信任,加速局势向恶化的方向发展。
因为张问和王体乾的交情不浅,现在他和王体乾还存在一种信任关系,如果张问这时候要出宫、引起王体乾的警觉,他们就真的可能狗急跳墙先下手铲除后患了!所以张问心里紧张起来,左右都会冒险,他在心里犹豫了片刻,当机立断作出了选择。
“随我进宫去。”张问冷冷地说道。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面对危险绝不会左顾右盼,果断地作出选择才是他的性格。
“东家!”玄月最后一次尝试劝诫张问,确实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这样寥寥几人进宫去太过冒险了。
张问顿了顿,最后还是没有动摇自己的选择。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后招,便折返回内阁值房,拿起毛笔写了一封亲笔书信:皇上遗诏信王继位,任贵妃勾结内宦篡位。
写罢,张问把书信交给沐浣衣,又另外给了一道加盖内阁印信的手令,然后说道:“你带着这封书信,以传唤各部堂大臣为由,从东华门出宫去。一旦我有所不测,你就把信交给夫人!记住,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不要给夫人,以免她担心。”
沐浣衣藏好张问的书信,接过内阁印信,点头道:“东家放心,属下一定把事儿办妥。”
张问心道:谁要敢动老子,老子也不会让他好过!一旦张盈将书信公布天下,任贵妃等人死无葬身之地!那时候就是名正言顺的讨伐逆贼,朝廷内外的文官武将不拥立信王、纠集勤王兵马打到京师来争夺靖难大功?
张问交待清楚,便提了尚方宝剑,带着玄月出了内阁值房,和公主朱徽婧、杨选侍二人一起向北走去。
从内阁衙门出来,张问等人沿着会极门外的宫墙一路向被走,走到景运门门口时,门口的太监拦住张问,“里边是后宫,张大人不能进去!”
张问用手按在剑柄上,厉声道:“本官受皇后懿旨,带剑入宫,谁敢阻拦?”
皇后都被抓了,她肯定是想有人去救她,张问说受皇后懿旨,也说得通;而且这里的太监也不清楚皇后是不是有机会下旨宣张问进去。
太监们见张问带着尚方宝剑,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张问一下子就将一个太监撞翻在地,闯进了景运门。其他太监见状就扑将过来,要拦张问。
张问“唰”地一声拔出宝剑,指着一个太监骂道:“来啊,想死就撞过来!本官是受皇后懿旨明诏、有皇上钦赐宝剑在此,J佞贼子,先斩后奏!”
那些太监平时在外臣面前牛气得不得了,还不是因为倚仗着皇权欺软怕硬,现在皇帝都不能说话了,谁还愿意拿脑子和别人硬碰啊?于是都不敢过来。
张问身后的杨选侍见到张问的王八之气,心里生出一股子异样的感受,恨不得当场就抱住他亲一口。相对于一些性格软弱的文官来说,杨选侍太喜欢张问这样的气势了,张问在她的心里就是旷世大英雄。
张问提剑走在前头,根本不鸟那些太监,直接就往里边走。那些太监想拦又怕张问手里的尚方宝剑真的来个先斩后奏,最先倒霉的还不是自个,其中一个太监急忙说道:“快去告诉贵妃娘娘和老祖宗!”
就在这时,只见景和门那个方向走来了一个太监,这边守门的太监急忙奔了过去,扑通跪倒在地,“禀报李公公,张问他闯进来了,咱们拦不住呀。”
来人正是李朝钦,李朝钦不理那跪在地上的太监,迎了上来对张问说道:“皇后娘娘懿旨。”
张问顿了一下,将剑放回剑鞘,跪倒在地。
李朝钦仰头正色道:“宣张问即可前往坤宁宫,觐见皇后娘娘。”
“臣接旨谢恩。”这时张问心下略微松了一口气,皇后的懿旨能够传出来,一定是王体乾从中协调,任贵妃已经妥协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时,旁边的太监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受了皇后娘娘懿旨进宫来的吗?怎么现在懿旨才到?”
张问心道你有本事找皇后查实去,旨意不能收到两次?他鸟也不鸟那太监,带着人径直就向景和门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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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七 夕阳
皇后张嫣被送到了坤宁宫,周围有太监宫女看管,照样等于被软禁了。皇帝朱由校出事之后,她措手不及、又受自身情绪影响,反应迟缓,于是在和任贵妃的交锋中完全落了下风。皇后的心腹全被控制,连她本人都被软禁,处处受制于人。但是她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张问。
张问按剑走到坤宁宫前面的交泰殿门口时,就遇到了王体乾和任贵妃二人。任贵妃见张问身入内宫居然带着兵器,顿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张问的出现,让任贵妃十分不甘心、恼羞成怒。可以想象她的心情,本来已经以完全优势压倒了皇后,偏偏出现张问这么一个人、让形势逆转,任贵妃以胜利者的心态面对这样的状况,自然很不服气、甚至羞怒不已。
任贵妃冷冷说道:“张问,这里是皇宫禁苑,你居然携带兵器进来,你想干什么?”
张问心里也很不爽,此前他根本就没把任贵妃放在眼里,没想到这女人竟是手辣的主,敢软禁皇后,权利欲可想而知。他直视着任贵妃说道:“此剑是皇上亲手所赐,皇上有圣旨,准我带剑宫中行马!我受皇后懿旨进宫,名正言顺!我倒是要问问你,这些人有什么权力挟制皇后?”张问指着交泰殿通往坤宁宫的门口那一干太监宫女,很明显是任贵妃的人,他对着那些太监暴呵一声,“以下犯上,你们要谋反吗!”
任贵妃被张问中气十足的暴呵吓了一大跳,在这皇宫里,除了病恹恹的皇帝,不是女的就是太监,确实没有人有张问这样的气概。她怔了一怔,随即气得手脚发?颤,脸色苍白,指着张问牙齿咯咯直响:“你……你……大胆!你以下犯上!”
“我是大明的官员,是皇上的大臣,只对皇上和大明江山社稷负责,现在皇上不能说话了,我只遵从皇后的懿旨,和后宫嫔妃有何上下关系?”张问冷冷说了一句,便向坤宁宫走去。
王体乾忙喊道:“张阁老,张阁老……”
张问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向王体乾抱拳道:“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外廷大臣和司礼监内臣理应以大局为重,共同稳定局势,待我觐见了皇后,再与王公公共商国事。”
张问也不是一味地以势压人,他对王体乾就没有用太过强硬的态度,毕竟他们二人现在必须合作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张问的一句话给王体乾吃了定心丸,并表明了要和王体乾合作的态度。
王体乾心里立马不慌了,他只关心自己的位置,至于任贵妃什么的、关他鸟事,未来皇帝的生母又怎么了,朱慈炅还是婴儿呢。
“王公公,你……”任贵妃怒气冲冲地看着王体乾,显然对王体乾的态度非常不满。
王体乾想的事可比任贵妃这样的一个女人要宽、要深,他很有自知之明,很明白自己在整个天下格局中是处在什么位置。他是太监,代表的是皇权,如果不是皇权,他屁都不是、天下没有任何人会买他的账。王体乾要保障自己的权力,就要完全站在皇权这一边、完全保障皇权、并表示对皇权的足够忠诚,太监只有这样才能生存,别无他路。
皇权是什么,一般情况下它是皇帝的权力;但是现在这种情况,皇帝无法说话,如果婴儿朱慈炅继位,婴儿也无法实现皇权。这样的状况下,皇权依然存在,它要通过其他途径实现,未来的太后极可能就是皇权落实的地方,懿旨可以当圣旨用。假设继位的是朱慈炅,朱慈炅还不到一个月大,这就意味着未来十几年的皇权都要通过太后来实现。
太后很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当今皇后、一个就是朱慈炅的生母任贵妃,现在两个未来太后说不到一块去。王体乾依附的皇权,他就得作出选择,王体乾当然选择皇后张嫣……这里有个王体乾心里的逻辑关系:他要保障自己的位置,必须要让朱慈炅继位才可以;要让朱慈炅继位,须要皇后和张问的支持;王体乾要得到皇后和张问的支持,就得站在皇后那一边,因为没有他们的支持,朱慈炅就坐不上皇位。
王体乾长远来看,因为皇帝太小,皇权不能通过皇帝来得到保障,万一把外臣激怒了可以不服太监和太后,来个“清君侧”,而皇后和张问通过亲戚关系联手、从内外两方面可以更有效地保障皇权,只有皇权得到保障,太监王体乾才有保障。但是这样一来外臣张问的权力就会暴涨,这也是明朝历代要避免外戚干政的原因之一,显然天启皇帝在这一点上做得不太好……不过这些都不关王体乾的事,他就是皇家的一个奴婢,不需要负担这么重的包袱。从更远来看,将来朱慈炅长大了,当然更亲近自己的生母,不过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王体乾犯不着关心那么远的事,十几年后他还在不在人世都还说不定。
皇后、任贵妃、王体乾、张问,这四个人现在相互之间关系纠结复杂,但是各自都有很清晰的定位。
王体乾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和立场,所以当任贵妃愤怒地对他表示不满,王体乾不以为然地说道:“贵妃娘娘,您就不该这样对待皇后娘娘。”
王体乾这句话其实很中肯。
这时张问和玄月、朱徽婧、杨选侍已经走到了坤宁宫门口,门口的宫女太监是任贵妃的人,他们见任贵妃愤怒,作势要拦住张问。
“滚!”张问怒喝了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他对这些奴婢却没那么客气,也犯不着客气,奴婢们挟制皇后本来就不合上下尊卑的道德常纲。
所谓小人常戚戚,小人不是指人品……这些宫女太监就是小人,底气不足,在张问理直气壮的王八之气面前,他们响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张问从身边走过去。
就在这时,张嫣听到了张问的声音,从坤宁宫里奔了出来,她跑到宫门口,看见身穿仙鹤绯袍、高大威武的张问提着宝剑的样子,顿时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被人控制,命运操于他人之手,又听到任贵妃说要弄死张问,原本绝望到了极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所有依靠和立足之地。她在皇宫里见识了酷刑、见识了那些被关在冷宫里的嫔妃的悲惨,她内心的恐惧和冰冷没有人体会过……她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无根的浮萍,皇帝人事不醒,她又没有儿子,百姓家出身的张嫣当然明白这样的寡妇是怎么样的无依无靠。
就在这样的时候,张问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张嫣的眼泪顿时哗地就崩了出来。在她眼里,张问比几年前老了一头,但是看起来更加成熟更加有男人味了,嘴唇上方的胡须、坚毅的脸庞,和朱由校截然不同的高大身躯,就像一座稳靠的大山。
无论地位多么高、多么强的女人,都渴望着一个牛叉的强大的男人,给人力量、给人安全感,张嫣也是女人,在这一刻,她就像突然有了根基一般有安全感、有受到庇护的安全感。
张嫣的情绪完全被前后的反差刺激得崩溃了,她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扑进了张问的怀里!
张问不敢躲、也来不及躲,他立刻震惊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在坤宁宫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后面是公主朱徽婧、杨选侍、玄月,再后面是宫女太监,还有王体乾和任贵妃。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张嫣扑到了张问的怀里。
这完全是不合礼制的,完全是严重的,完全是古今无双的场景,一个外廷大臣敢和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
张问心里顿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身后的公主朱徽婧,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在她的眼里,情感显然大于任何事情,这是小女孩的通病。朱徽婧不仅没觉得不合道德,反而被当场的情形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甚至哇哇痛快地大哭起来。
皇后抱得那么紧,以至于让张问感觉到她胸前那柔软的两团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那么柔软、甚至温馨……张问心中也不例外地有一种潜意识的英雄主义作祟,自己被美女当作保卫者,无法控制有一种温馨感。
她的身子那么软,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清淡的旷人心扉的清香,她的秀发反射着夕阳的流光……
张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他的手颤?抖着轻轻放到张嫣的肩膀上,他那么轻,轻得似乎都不敢放手。在这一刻,张嫣肩膀上的温暖,缓缓流进了张问的手掌,传遍他的全身。
这就是失去理智吗?这是一种爱吗?
张嫣的身子在颤?抖着,她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激起了张问心中的漏*点,让他浑身都像泡在光芒之中。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神,要保护女人,要保护大明全天下苍生的神。
让个张问觉得自己是神,恐怕只有此时的张嫣才能做到。
世间有神么?这并不重要。对于张嫣来说,一个能保护自己,能给予自己一片天空的男人,就是她的神!
刺眼的夕阳、坤宁宫那雄伟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槅扇门、棂花槅扇窗,还有周围那些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的人,仿佛都不真实了。这个世界上,在这一刻仿佛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张嫣的身子感觉到张问那结实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头脑一阵眩晕,腿一软,如果不是张问抱着她,她非得软倒在地上去不可。
“皇后娘娘受了你们这些奴婢的惊吓,才会这样,今天的事儿谁敢说出去半句,立刻打死!”王体乾在身后冷冷地说道。
如果传出去张问和皇后不守礼,那皇后的话在朝廷里还有威信吗、还能有资格传诏皇子继位吗?王体乾也紧张啊,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吓了一跳。
不仅王体乾紧张,周围的这些奴婢也紧张,他们怕被王体乾灭口。
王体乾沉声对任贵妃说道:“为了小皇子顺利继位,娘娘最好别把私人恩怨看得太重了。”
王体乾的话音把张问和皇后张嫣从虚无中拉了回来。张嫣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顿时绯红一张脸,胸口犹自紧张地起伏不停。她理智地放开了张问,退了两步……但是,她的理智并不能准确地表露她的内心。有时候人很奇怪,只需要一瞬间的工夫就可以完全、彻底地被打动。刚才那一刻、那一个场景,将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也许,在无数的夜晚,她回忆的遍数,数也数不清。
张问很快就回过神来,收住心神,在张嫣面前跪倒,中规中矩地拜道:“微臣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问奉旨觐见皇后。”
张嫣捂住胸口,脸色变得苍白、紧皱着眉头困难地喘着气。张问从地上爬起来急忙道:“皇后怎么了,要紧么?”
“没……”张嫣摇摇头,微微弯着腰深吸了几口气,缓过一口气,才喘气说道,“好了,你不用担心,快起来……平身。张问……”
她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张问,张问站在西边,天边的阳光从他的后背照耀过来,让他高大的身躯看起来浑身都带着金色的光环一般……神一般的存在。张嫣几乎又要犯哮喘病了。
“微臣在。”张问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你随我到坤宁宫,我有话要和你说。”
张问扬声道:“臣谨遵懿旨。”
两人转身向坤宁宫走去时,张嫣轻轻歪头看向东边的地面,砖地上有两个影子,它们被夕阳拉长,就像并排着一样。但是只是影子,影子就如虚无的幻想……实际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张问是不能和皇后并排走着。
张嫣走在紫禁城坤宁宫前空旷的白砖地上,可以看见晴朗的天空,蓝蓝的没有一朵云,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今天她遇到了张问,这大概就是鸿雁的祥瑞吧。她不是第一次认识张问,四年前她就认识张问了,但是那时候她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张问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多少印象,这么年过去了,当她再次看见张问,一种别样的感受涌上心头。她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就是教人心里暖暖的、痒?痒的感觉,让她心情特别好。可是……渐渐地张嫣眼中又不觉垂下泪来……
把她的感情放到整个天下,整个青史记录的长河里,犹如海里的一滴水那般微不足道。在伦理与道德面前,她的感情不存在任何合理性……它注定只能埋藏在心里,带入坟墓。
张嫣和张问去了坤宁宫。交泰殿后门的王体乾寻了个机会,在太监李朝钦的耳边轻轻说道:“刚才那几个奴婢,你都记清楚了,你知道该怎么办?”
李朝钦道:“老祖宗放心。”
任贵妃心里是明白其中关系的,她自然不敢说出去把儿子的帝位给毁了,但是她依然气氛不过,在嘴里不断地诅咒发泄着心中的愤恨,“这两个狗男女!特别那个张嫣,真是又做脿子又要立牌坊,老娘一想到她那张假正经的脸就恶心得要死。还有那个张问,啧啧,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贵妃娘娘!”王体乾劝道,“皇后娘娘并没有您想得那么不堪,您把她抓了,还欲以迫害,她这样的心境下遇到张问,只是一时情绪失控而已。皇后宅心仁厚,她如果不和您计较,您何不与皇后娘娘化干戈为玉帛?两宫太后相安无事,您舒舒服服做您的太后,儿子舒舒服服地做皇帝,多好的事儿呀。”
任贵妃那张圆脸上满是阴气,冷冷说道:“哟霍,王公公这么快帮那贱人说起话了?你说得倒是轻巧,你没看见刚才张问对我什么态度、对张嫣什么态度吗?以后他们内外勾结,咱们娘俩还能说得起话?”
王体乾也有些怒了,皱眉道:“成!您能耐,那您干脆让信王继位好了,大家一起玩完!信王继位就是兄终弟及,而您的皇子朱慈炅才是当今皇帝的长子正脉,对他的威胁多大您知道吗?恐怕皇子朱慈炅只要有一天活在这世上,信王就没一天会踏实。您用脑子想想,信王继位之后会把你们娘俩怎么样?是,让张问和皇后掌权,如果您老是蹬鼻子上脸肯定会挤兑您,可张问和皇后敢害你们的性命?咱们大明三百年江山、皇家朱氏根正苗红,不是谁掌权就敢乱来的。娘娘明白这些道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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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八 遗诏
阳光从坤宁宫西边的棂花槅扇窗缝隙中洒进铺着地毯的宫殿中,让皇后张嫣的心头也如这光线一般亮堂起来。其实她明白她的心不是因为这阳光而明亮,而是因为张问。
这里没有别人,就他们两个,偌大的宫殿就他们两个人。张嫣的近侍被人抓了,还没来得及放出来,而门外看管她的太监宫女也不敢进来。
“张阁老请坐。”张嫣自坐于上位的宝座上,指着旁边的一根软垫凳子有点冷淡地说了一声。
她的内心如颠山倒海,但情绪已然平复下来。这里没有外人,她还是保持着礼仪。她说完一拂长袖,正身坐在软塌上,脖子玉白纤长、挺得很直,清秀的眉宇之间正气十足又带着几分威仪,母仪天下三年有余,张嫣的气质早已因她的身份练达出来了。虽然她的衣服和青丝因为先前被人无礼对待而显得有些凌乱,但因其气质到位而丝毫不影响她的仪表。
“臣谢皇后娘娘隆恩。”张问朗声说道。他很潇洒地坐下,他的一头长发从帽子中垂下来,披在后背上,让他坚毅中又带了一股子儒雅之气……张问确实是一个俊朗的人。张嫣此时注意到他的五官和仪表,眼神里有些许异样。
而张问则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不敢正视皇后。这里是皇后寝宫,他从来没有来过,从来没有看过坤宁宫,宽敞恢宏的大殿,精致华贵的装饰,无处不透露出古典的味道,这个地方全然不似早朝时御门那样的格局,乍一身处如此环境,张问还有些紧张。
张嫣缓缓说道:“我对你说句实话,此前皇上有遗诏,要诏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因任贵妃和太监王体乾从中作梗,遗诏没有到达信王那里。任贵妃以私心、欲立她的儿子朱慈炅为帝,王体乾担心信王继位之后用自己的心腹而打压他,二人狼狈为J,勾结假传圣旨、干涉皇权,又以下犯上挟制我,若非张阁老来救,我断无可依赖之人。皇上不幸遭急难,现在朝野内外,全赖张阁老撑持,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问皱着眉头,心道如果遵循皇帝的遗诏,让信王为帝,不仅要设法对付王体乾任贵妃,而且对他张问也十分不利。信王虚岁十二岁,还是个大孩子,但是他身边有一干心腹太监内侍、有王公大臣支持、有完整的一班人,不仅要分派权力,而且会防范张问专朝廷之权……事情真要那样,张问就不得不再次陷入朝廷内斗中,胜败都还另说。张问冒着极大的危险阴了皇帝,不就是为了掌握大权实现自己的抱负吗?要是搞成那样的局面他瞎忙乎个啥呢?总之他绝不容许信王入继大统!
他必须劝说皇后篡改遗诏,和王体乾等人联手把婴儿朱慈炅扶上帝位。只有这样,张问外有朝廷大权、内有皇后支持,才能占据绝对优势的位置。至于王体乾,张问很了解他,相信他会很明智,投到自己这边来……王体乾很明智,他如果不明智,张问也有办法对付他;而任贵妃,张问并不认为她是自己的对手,朱慈炅那么小,根本就是个傀儡。
“皇后娘娘,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张问硬着头皮开口道。
张问因为礼仪的关系低着头不能去正视皇后,看不见张嫣脸上的神情,但是张嫣居高临下,却是能看清张问脸上的紧张。
她在宫中耳熏目染了如许多年,当然明白权力这个东西人人都要想要,张问也不例外。她也很容易就能想到,谁继位对张问的权力更有好处……所以当张嫣说出皇帝的遗诏时,张问紧张了。
不仅张问想要权力,经过今天的事儿,连张嫣都特别想拥有权力。她差点被人整成一个不能说话的行尸走肉、差点要不人不鬼地在冷宫里活剩下的慢长人生……可以说张嫣几乎是死了一回的人了。很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都会顿悟生命的真谛。而张嫣在短短的一天时间,也改变了许多。
宫廷这个大染缸,可以让张嫣这样善良的女子改变对这个世界和人的认知。她面上很淡然,内心却如饥似渴地要掌握皇权。她更加深刻地看到了人的阴暗面,心越来越冷,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命运要自己掌握!
张嫣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心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法,她不仅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还要得到所有她想要的!包括安全、尊严、权力、财富,还有打动了她的男人!
有人说,文静的女人内心掩藏着疯狂;又有人说,正派人心中的秘密最多。此非虚言。张嫣看张问的眼神越来越大胆。她想: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夺取!既然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要找回二十年时间缺失的所有东西!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张焉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排山倒海的疯狂,努力保持着平静。一种窒息的感觉又泛起,她有轻度的哮喘病。
张问小心地使用着措词:“皇上既然有长子朱慈炅,按照祖制理应让长子继位,如果遵循遗诏让信王继位,那将皇子置于何地?且信王非皇上正脉,势必心存疑心而让朝局动荡,非社稷之福,请皇后娘娘三思!”
张嫣不动声色地说道:“那依张阁老之见,应该擅改皇上遗诏,让朱慈炅继承大统?”
“是。”张问直截了当地说道。
张嫣捂住胸口,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平息住那种窒息的难受,有些疲惫地低声说道:“我听姐夫的。”
张问顿时怔了怔,一句姐夫让他心里一热。他的心里很是受用,只要这次政变成功,以后这朝廷还是谁说了算?
她想了想,又说道:“遗诏这样写:朕以皇长孙入继大统,获奉宗庙三年有余……盖有皇长子朱慈炅延续朱氏正脉,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因其年幼,内事托皇后张嫣,勉修令德,勿遇毁伤;外事以武英殿大学士张问,辅佐幼主治理朝政……”
她心里记着今日之仇,故意让张问不加上皇帝的生母任贵妃,然后问道:“如此写,可否行通?”
张问沉吟道:“其他倒是没有问题,但是任贵妃作为皇长子的生母,遗诏里没有提到,不仅任贵妃不服,恐怕大臣也会生疑。”
张嫣冷冷道:“任贵妃铁了心要和我们作对,须得从开始就打压她。张问,我相信你能做到。”
“是,臣谨遵懿旨。”张问拱手道。
“那你即刻就叫王体乾安排正式拟遗诏。”
张问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跪倒在地行了拜礼,告辞而出。刚走到门口,张嫣又叫住他,张问复转身道:“娘娘还有旨意?”
“你办好的事儿,要回到我这里来。”张嫣不忘加了一句。她的心里仍然有些恐惧,需要一个依靠。
“臣遵命。”张问应了一句。
张问出了坤宁宫,王体乾还在交泰殿门口,张问走上前去和王体乾抱拳执礼:“王公公还在这里,正好,咱们赶紧商量大事……咦,任贵妃呢?”
王体乾回礼道:“去乾清宫了。”
张问心道不在这里正好,先把遗诏给弄好了,免得和这女人又吵一顿耽搁时间。这时王体乾迫不及待地问道:“皇后娘娘怎么说?”
“王公公,借一步说话。”张问故作神秘地左右看了看,其实这里就三个人,除了张问和王体乾,还有李朝钦。
王体乾随将张问带到就近的一个偏殿,让李朝钦在外边守着,他和张问走到偏殿说话,“张阁老,娘娘怎么说?”
偏殿里透光不太好,太阳还没下山,但是这里边光线很暗淡。张问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娘娘说皇上亲自下旨要诏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
王体乾怔了怔,忙解释道:“不瞒您说,当时西暖阁里边只有皇后娘娘和老夫两个人。皇爷的遗诏确实是这么说的,可您也知道,老夫不能真去给信王传旨啊!当时在内阁值房里,顾阁老问起皇爷的遗诏,因为他在场,老夫就说不知道。现在皇爷的遗诏就三人知道,张阁老您、皇后娘娘、还有老夫,你我都不说,皇后同意,谁知道皇爷的遗诏是什么?!您劝了皇后娘娘吗?”
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在这样阴暗的环境中,张问顿时感受到一股子阴气。在这偌大的紫禁城、恢宏大殿的光辉形象后面,这些角落里该发生过多少阴谋?
张问道:“王公公,咱们的交情也不浅了,如今皇上不省人事,咱们也犯不着对着干不是。我什么立场您还不清楚?”
王体乾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张问又道:“皇后娘娘……”张问欲言又止的样子,充分利用着王体乾的急迫心态。所谓关心则乱,王体乾此时关心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关心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什么风雅早都刨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弯着身子侧耳专心致志地要听张问说话的时候,浑身都泛出一股子俗气。其实在这样的环境中,密议阴谋,原本就谈不上任何风雅。
“我劝了。”张问道,“但是娘娘的为人您是知道的,这种事儿她不愿意做……”
王体乾愕然道:“娘娘不听张阁老的劝说?”
“我话还没说完呢,皇后娘娘是不愿违背皇上的遗诏,但是我将厉害关系详细解释之后,娘娘动了心,但是娘娘可不愿意背骂名……你我不是外人,我就给您直说皇后的意思吧。当时听遗诏的时候有王公公和皇后两个人,而皇后和任贵妃的关系您知道,就怕您站在任贵妃那边,皇后参与了此事会对她不利。”
王体乾忙指天发誓道:“皇上的遗诏,咱家也听了的,咱家怎么会说出去?连任贵妃也不会说啊!咱家的心思不是明摆着么,不忠于皇后娘娘还能忠谁呢?”
张问点点头,便把草拟遗诏的内容给王体乾说了一遍。王体乾才不管任贵妃的权利,当即就和张问达成了共识。
当张问和王体乾走出偏殿的时候,夕阳已经快下山了,在天边露出今天最后的光芒,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种温暖的金光之中,但是,张问却分明感觉周围都阴风惨惨;他抬起头,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十分清澈,他却总觉得好像乌云密布。
他站在大明的中心,恢宏的宫殿楼阁之间,没有生出一丝王八之气,反而迷茫极了。整个朝廷都因为他的一番阴谋暗算、变得迷雾重重。他想问苍天:我做错了吗?张问心里充满了彷徨,他侵蚀了帝国的中心,但是面对的却是整个庞大的国家机构,整个大明朝的历史。在浩浩的历史洪流面前,他觉得自己真的很渺小。面对天下与青史,个人都是诚惶诚恐的……
宫廷的机构,司礼监太监控制着大部分,当王体乾完全加入了张问的阵营之后,几个人联手,任贵妃实际上已经失去任何主动权。形势逆转,王体乾为了表态对皇后的忠心,把任贵妃给控制软禁了。
正式的遗诏很快写在了黄绢上、用了玉玺、在内府备了案,从程序上说,这份诏书变得完全合法。
张问一面叫王体乾下令午门放入、放王公大臣进宫,一面拿着诏书去坤宁宫见皇后。
张问把诏书交到皇后手上时,他充满了惶恐。虽然这一切都是他预先就计划好的,但是当他意识到要在满朝大臣面前读出来的时候,心里面依然没底。
朝廷大臣会如何应对、这庞大的国家机器会怎么反应?其实张问也完全无法预见,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猜测。他在这种时候,才感觉出一种无力感……一个人,面对无数勋亲贵族、万计官员、亿兆臣民,而且他没有“天赐王道”没有“奉天承运”,可谓名不正言不顺,这种无助的感受,就如一个人面对浩浩万里黄河、面对滔滔长江巨潮……
张嫣内心也有愧疚,她接过遗诏的时候,脸色苍白。
对张问来说,压力最大的是明明心里惶恐不安、却要做出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他压抑着自己,冷着脸躬身拜道:“王公大臣要到乾清宫了,微臣不能与娘娘同行、只能一会和大臣们同到乾清宫来……臣,告退。”
“张问!”皇后怔怔地喊住他,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可以想象她和张问一样诚惶诚恐。
张问强作镇定地回头对玄月说道:“你陪着皇后娘娘。”
说罢不再犹豫,头也不回地向从景运门那边走去。
黄瓦红墙,犹如幻境……
张问从景运门出去,先去了内阁,内阁衙门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官员,这些官员以首辅顾秉镰为中心议论纷纷。他们都是部堂、都察院等职能部门官员,大部分是张问执政以来提拔的“新浙党”。
党争,大家已经见惯了、有经验了。很明显,张问的命运将关系着他们的死生荣辱。
“张阁老来了,张阁老来了……”
众人从中间让开一条道,张问提了一下长袍下摆,左手按剑从人群中间那条道路中走过去。他冷着脸,尽量让每一步都迈得稳……但是,谁又真能每一步都从容不迫?
周围顿时安静极了,穿红袍的、青袍的,胖的、瘦得,白脸的、红脸的,都把目光全部聚集在张问的身上。他们的神情极其丰富。
张问穿过人群,走到内阁办公楼前面的石台阶上站定,缓缓扫视了一遍在站的众官员,他发现,新任兵部尚书朱燮元也在人群里。
人们看着张问,屏住呼吸。
张问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着剑柄,镇定地说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大明朝廷都稳如泰山!国家养士三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他那高大的、又略显瘦弱的身躯纹丝不动,长剑挂在腰间,他的目光坚定如远山,微微抖动的长袍,似乎承载不了那如山的意志……
在这一刻,一句“国家养士三百年”,与饱读诗书的众文官产生了剧烈的共鸣,他们真的相信,张问是一座伟岸的大山!在众读书人的眼里,仗义死节,伯夷叔齐做过;文天祥、颜真卿做过。此时,张问,无疑做着和他们同样的事。
“我等愿与张阁老共进退!”
张问受周围气氛的感染,胸中骤然开阔,他对天地说:我做的一切,虽然过程很阴暗,但是这一切并不是因为私欲。当一个人面对太沉重太宏大的东西时,权谋已经变得单薄,必须要为自己找到一个信念的十足点,才不会被压垮。
张问抬起手平息大伙的嘈杂,说道:“皇上人事不醒,社稷蒙难,我等作为国家大梁,必须维护皇上的遗诏、朝廷的权威。如有人倚仗权贵势力祸乱纲纪、干涉朝政,我等以死力争。”
众官员纷纷高声慷慨陈词。
“去乾清宫!”
张问极目望去,光线暗淡,夕阳收住了最后的余辉。朱红大门,檐牙高阁,雄伟宫殿,都在惨白的天边印下了黑重重的轮廓。一天结束了,但是夜晚并不妨碍人们的争斗,今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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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九 龙权
夜色降临之后,紫禁城的空地上凉丝丝的,但是乾清宫的大殿里却闷热非常。白天的热度没有及时地散去,又突然涌入这么多人,就更显燥热了。
在这宽阔辉煌的大殿中,灯火通明将整个大殿照得形同白昼。张问站在红地毯的前头,和首辅大臣顾秉镰挨着,期间有些王公大臣想和他寒暄,张问都没怎么搭理他们。一切都是为了权利,信王那边的人还不是想争取张问的支持,如果时间充裕,说不定他们还能搞出更多的名堂。张问懒得理他们,什么客套话都没有用,遗诏一出来马上就要翻脸的事儿,还客套个鸟蛋。
盛夏的天气,一窝蜂人聚集在这大屋子里,张问闻到了许多难闻的味道,有汗味、狐臭、甚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恶臭。不是人人都那么爱干净的,这里边的气味,就像这里边的人一样鱼龙混杂。
这时一个尖尖的声音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都看向御座左边,只见在一大群太监宫女、扇罗仪仗前呼后拥,奴婢们都弯着腰躬着身子用碎步小心走着,簇拥着皇后张嫣缓缓地走向御座。
皇后穿的是深青色礼服,因为皇帝还没死呢。皇后的礼服并不是黄?色,而是深青色的翟衣。她头上的凤冠,以漆竹丝为圆匡,冒以翡翠,上饰金龙、点翠凤、珠花、翠云、珍珠,凤冠在灯火下闪闪发光,华丽非常。
一百四十八对的深青织翟文、玉色纱中单、红领褾襈裾、玉穀圭、玉革带……玉佩叮咚,一如她那张如玉俏脸一样的美好。
众人跪倒在地上,高呼道:“臣等叩见皇后娘娘千岁。”
但是,张嫣虚岁才十九岁……
皇后拖着长长的礼服,冷着脸,眼睛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带着皇家的威严。她的小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就算御座旁边放着一大盆冰块,依然闷热得慌。她坐上龙榻,一拂长袖,看着御阶下面的众人,她很快发现了张问在人群的最前面,她那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好受多了。
王体乾双手捧着诏书远远地站着,因为勋亲王公大臣都还跪着,王体乾现在要是敢站到龙榻旁边就有受拜的嫌疑。
皇后张嫣脸色苍白,汗珠从凤冠中流到了她的眼角,让她的眼睛一阵刺痛,但是她却不敢去抹汗,她紧张地保持着一举一动的庄重。她的眼神里泛着与一个十几岁女子毫不相称的冷光……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张嫣许久没有动静,众臣摸不着头脑,但是都伏着身子不敢仰视,唯有张问悄悄抬起头,去看皇后是怎么回事儿。
皇后的额头如她的姐姐那样饱满,大眼睛小嘴、秀气的脸蛋分外可爱,明明是一张单纯女孩的俏脸,神情却完全和单纯沾不上边。皇后也在注意着张问,两人目光一触,张问怔了怔,随即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鼓励着她。
张嫣明白自己将要违背皇帝的遗诏,在阴谋下颁布一个相反的诏书,她心底余存的良知和本分,让她惶恐。是张问的眼睛鼓励着她,让她觉得有所依靠……张嫣缓缓转过头,对着王体乾点点头。在这时,张嫣的心底流过一股冰凉,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王体乾走上前来,朗声道:“皇上遗诏。”他拖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众人伏着身子静静地听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偶尔的一声轻轻咳嗽。
“朕以皇长孙入继大统,获奉宗庙三年有余……盖有长子朱慈炅延续皇家正脉,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王体乾停顿换气的时候,“皇……帝……位……”三个字的回音响彻乾清宫大殿,在高大的房梁之间回荡余音缭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有始皇帝一统九州、扫荡八荒以来,皇帝就是人间至高无上的存在,皇权所及之处,鞭笞天下,征伐四方。即皇帝位……这几个字,让王体乾那庄严的腔调、充分地咏出了气势。
“皇上啊……”突然人群中一人仰头大哭。大臣们没有一个是傻子,朱慈炅即皇帝位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其中有个不怕死的官员开始嗷淘大哭。
王体乾目不斜视,连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继续念道:“……因其年幼,内事托皇后张嫣,勉修令德,勿遇毁伤;外事以武英殿大学士张问,辅佐幼主治理朝政……”
读罢遗诏,张问带头叩头道:“臣等谨遵皇上诏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问身边的一干大臣齐呼“吾皇万岁”。
那个大哭的官员突地站了起来,众人都看了过去,只见是个穿着青袍的官员……四品以下的。真正那些锦衣玉食、肥得流油的王公大臣连屁都没放一个。
“这是篡位!这是专权!这是我大明的灾难,是天下祸乱之始!”那官员红着眼睛,不顾死活地大声嚷嚷道,“诸位同僚,身披圆领,食国家俸禄,今日我等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庙堂上安静极了,没有人站起来附和他……大家都很现实,不管这份遗诏是怎么来的,它不幸地当众读了出来,有有皇后在场、有内阁首辅在场、有大功大臣在场,它就是合法的诏书,在这种时候、在东厂锦衣卫宫廷禁卫京营三大营的面前,此时此地反抗它,才是真正的谋逆大罪。
“哈哈……”那青袍官员仰头大笑,指着伏在地板上的人群,狂笑道,“大明社稷糜烂了!你们……我们汉族的脊梁断了!”
“没有!”就在这时,张问站了起来,长袍无风而动,官袍的长袖随手而舞,他指着那官员怒道:“我告诉你,我明白清楚地告诉你,大明的脊梁没有断,汉家的龙权永照万邦!我们要革新,我们要进取!”
张问转过,面对大殿上的大臣,张开双臂,高声说道:“重组三党,澄清朝廷收拢人心!革新财政,充实国库!内教化天下,外征伐蛮夷;布王道于海内,扬国威于四方!辅佐新君,中兴大明,愿与诸位共勉!”
内阁部堂一派的官员原本就站在张问的阵营,这时受了煽动,纷纷慷慨高呼:“重组三党,收拢人心,革新朝政,中兴大明……”
反对张问的那些王公大臣只是冷眼旁观。倒是御座旁边侍立在皇后身边的遂平公主,看着张问慷慨激昂的样子,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起来。
朱徽婧那颗年轻的女孩心,被张问给刺激得砰砰直跳,她的整颗心都在张问的身上。她又有些伤感,因为张问连正眼都没看过她一眼,或许张问根本不知道朱徽婧在乾清宫,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庙堂上。
张问关心着上下五千年,而她,只关心他。
庙堂高高,纵然是站满了人,仍显空旷。人们有的在狂热地支持张问,有的怀着愤怒和怨毒忍在心头。而张问,他说重组三党、他说革新财政……好像是他提出的执政纲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他根本就不认为略微改良有任何效果,他心里有一剂猛药,但是不能说出来,这时候说出来,恐怕所有人都不会支持他了,他立刻就会变成孤独的一个人奋战。
一剂猛药,要参着鲜血喝下去,会死很多人……张问的心里品尝着那一剂猛药,默然无语,那是毒药还是良药?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品尝着它的血腥与苦楚,却欲罢不能。
慷慨激昂的话在乾清宫的房梁之间回荡,张问此时却有些恍惚,他品尝心里的药,生命仿佛已经不重要了,连他自己的性命仿佛都不重要了。
这时王体乾盯着那个发狂的青袍官员呵斥道:“公然抗旨、不忠不孝,满口胡言、妖言惑众,你眼里还有国法吗?你可知罪!”
青袍官员笑道:“杀吧!来呀!把我的头颅挂到午门上面,让我看看乱贼是怎么进皇城的!”
王体乾看向张嫣。张嫣冷着一张脸,在她示意王体乾念遗诏的那一刻,她就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她冷冷说道:“按国法治罪。”
王体乾听罢转身面对大殿喊道:“着锦衣卫拿掷殿下,斩!族人流三千里!”
几个锦衣卫侍卫冲上去,将那官员按翻在地,摘去了他头上的乌纱帽,扔在地上,将他拖了出去。那官员犹自大喊大叫。
张问默默地站在大殿中,看着那官员被人拉下去。流血了,但是他明白真正的流血还没有开始。
那官员的喊叫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高楼大殿的暮色之中,乾清宫大殿上噤若寒蝉。这时张嫣缓缓说道:“今天太晚了,就到这里吧,诸位宗人、大臣先回去,明日大朝。”
人们重新伏倒在地行大礼。张嫣从御座上站起来,缓缓从上面走下去,待她的窈窕消失在乾清宫时,众人才从地上爬起来,纷纷向殿门走去,有的在叹气,有的在议论。
张嫣刚走出去,突然就捂住胸口弯下了腰喘息不已。
“皇后娘娘……”朱徽婧和周围的宫女急忙扶住她,“叫御医!”
张嫣皱眉低着头,举起一只手,喘息道:“别,别惊动其他人了,一会就好。”她不知什么时候唠下的哮喘病,一紧张就呼吸困难。
“来人……去传张问到坤宁来。”
她的紧张与无助,让她突然很想见到张问,她想每时每刻都和他在一起。不幸的是传旨的太监回来说道:“禀皇后娘娘,张阁老说,夜太深了,请皇后娘娘早些休息,他就在内阁衙门里,不出紫禁城。”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见他!”张嫣皱眉道,“起驾,去内阁衙门。”
张嫣初步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好处,很多时候简直可以为所欲为,比如现在,她想去哪就去哪,没人有权力拦她。
她坐着御辇到达内阁衙门时,里面的皂隶吏员急忙开大门跪迎。
“皇后娘娘驾到……”吏员高声喊了一句。
不多一会,就见张问和王体乾从里边小跑了出来,拜道在石板上迎接皇后张嫣。张嫣看了一眼王体乾,说道:“王体乾,你倒是跑得勤啊。”
王体乾叩头道:“回娘娘,奴婢正和张阁老商议一些国事。”这时候的王体乾倒是毫不避嫌,什么内外臣勾结的忌讳在皇帝昏迷不醒之后已经不存在了。王体乾勾结张问?张问不就是皇后的亲戚吗,王体乾还忌讳啥呢。
“你们都起来吧。”
张问委婉地劝道:“娘娘,夜深了,您这时候还出后宫,诸多不便。”
张嫣不依,低声说道:“我害怕。”其实王体乾投过来之后,张嫣的心腹也回到了身边,她目前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如果有危险,都是来自外面的。但是她就是说怕,借此和张问多呆一会而已。
果然张问被她那句话触动了心弦,便不多劝。他们将皇后迎接到内阁办公大楼上面的一间大厅里面,这里原本是内阁迎接皇帝的地方。
张嫣坐到了北面上位的软塌上,说道:“你们都坐下说话吧……刚才你们在商量些什么?”
“这……”王体乾看了一眼张嫣身边的太监和宫女。
张嫣会意,屏退左右。这时王体乾才说道:“禀皇后娘娘,今天宣读遗诏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官反对,已经被治罪以儆效尤……但是心里面包藏祸心的人,绝不止他一个人。”
“你们要对付信王?”张嫣心里一冷,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参与擅改遗诏,已经觉得对不起夫家了,现在还要杀害皇室?她的脸色惨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王体乾道:“信王身边那帮人,肯定会怂恿信王煽动官民谋反!他们在想方设计地要把信王从京师弄出去,不是心怀叵测是什么?”
张嫣怔怔道:“可是王爷不能离开驻地,信王府在京师,他没有权力离开京师……张问,你怎么看?”她期待地看着张问,她希望张问不要这样冷漠,多少顾及一下朱家的血脉。
张问沉声道:“东厂锦衣卫自然会加派人手监视信王,他出不了京师。但是,我们不能害他,这一点我和王公公产生了分歧,刚才咱们商量的就是这事儿。”
张嫣松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张问知情知礼。
张问又说道:“其实信王在哪里都是一样,具体办事儿的人根本就不是信王,信王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干什么事?他不过就是一个名号而已。就是杀了信王,还有其他王爷。所以我不主张害他,这样反而会失人心,给天下一个篡权的嫌疑。我不仅不主张害他,而且主张在新皇登基之后、就让信王前往封地。”
王体乾皱眉道:“张阁老,咱们千万不能有妇人之仁!信王那帮人的反心已露,让他离开京师去封地,不是明摆着让他们谋反吗?”
“王公公,就算没有信王。总会有人认为新皇太小、遗诏有诈,而心存异心!我认为,国家大事,要真正成功,都需要流血!”张问冷冷地说道,“只有付出了血的代价,它才稳靠、踏实!”
张嫣怔怔地看着张问道:“你是说我们今天下的这份遗诏,会引发战争,会死很多人?”
张问仰起头,看着棂窗外面那惨白的月色,脸上的表情就如月光一般冷清,他的脸很坚毅……甚至让人感觉冷血,他冷冷地说道:“对,会死很多人,会流很多血。但是你们要相信,流血之后,会更加太平,更加稳靠。”张问陷入对自己政治理想的想象中,又喃喃地说道:“还会流血的……”
“我们……我们杀那么多人,为了什么?”张嫣毕竟在心底保留着一些善良,当她意识到因为自己会造成许多悲剧时,她不由得心悸了,她呆呆地看着张问的脸,“为什么要杀人?”
张问神情恍惚,怔怔地说道:“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也想找到一条春风一般温和的道路……但是,这种道路是不存在的!人们有了好处就想得到更多的好处。,只有在尸体上建立新政、只有在杀戮中推行革新!”
他的神情一冷,看着张嫣的眼睛道:“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我们会杀许多同族的人,但是我们拯救的是整个汉家整个大明的灵魂!”张问沉迷在自己的理想之中,他有些激动了,说出了有谋逆嫌疑的话:“如果大明是我作主,我绝不容许地主吃肉、百姓食子的事发生,如果是我作主、绝不容许蛮夷小邦叫嚣猖狂,绝不容许丧师辱国的事再发生!”
张问说到激动之处,一拂长袖,霎时露出一股子王八之气。张嫣是个女人,她不仅没觉得压力,反而非常迷恋这样的男子,。强势的姿态给她安全感,她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不再有哀怨,不再有伤感,不再有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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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十 沏茶
新皇朱慈炅登基那天,本来风和日丽,大典正在进行的时候却突然下起来暴雨。夏天的暴雨来得快,站在宫殿外面的许多人都被淋了个透湿,在大雨中悄悄地怨声载道。皇后张嫣和新皇的生母任贵妃被册封为两宫太后,遵遗诏,内事以张嫣为尊,所以张嫣住进了乾清宫。
朱由校人事不醒,经御医诊断无法救醒,被安置在南宫做了太上皇。南宫就是洪庆宫,在紫禁城的东南角,内阁大堂的东边,静静的玉河之畔。这里曾经住过英宗……这个大明历史上御驾亲征的皇帝,将京营精英全部败光,全军覆没之后自己被蒙古人活捉了,后来又被放回来。但是紫禁城那龙椅上已经坐着他弟弟的ρi股了,英宗只好住到南宫当了好一段时间太上皇。
皇权就在这样的状况下更替完毕,但是这里边名不正言不顺的东西依然存在,不服的大有人在,不过在太后、内阁实权大臣、司礼监掌印的联手下,京师里暂时没人敢轻举妄动胡乱说话。那晚在乾清宫宣读遗诏,已经有人身首异处做了榜样。
太上皇没死,自然就没有国丧这回事,京师各衙门各机构运转恢复了正常。
张问的夫人张盈听说了张嫣曾经被任贵妃挟制,差点没丢命,迅速作出了布置。在姐姐的劝说下,在宫里借太后张嫣曾经被挟制之事,张嫣下旨成立了“玄衣卫”,衙门就设在乾清宫旁边的一个偏殿里,玄衣卫在宫中的在编人员全部是会武功的女子,身作青色衣服,面带纱巾,故称作“玄衣卫”,专门负责太后的安全。
实际上玄衣卫早就有了,以前是一个江湖门派、张盈的秘密情报机关,现在总舵搬进了紫禁城,以懿旨的形式确定了合法地位。
无论太后走到哪里,随从里边必有一个玄衣女子护卫。
张盈在乾清宫中劝说妹妹把曾经挟制她的太监宫女、还有任贵妃的心腹全部处死。张嫣心存善念,说道:“他们不过是听命于任贵妃,并不是他们的本意,杀伐过多并非好事,留下他们的性命、略加惩处就行了。”
张盈冷冷说道:“妹妹,这么多年,你还是那样心软。在宫里,你要是心软,别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太监宫女竟敢对你动手,这都什么胆子?必须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张盈压低声音道,“还有那个王体乾,妹妹得时不时敲打敲打一下,别让他以后日益骄横、搞不清楚谁是主谁是奴。”
张嫣在御座前面踱了几步,脸上神色一冷,说道:“那就依姐姐所言,让他们明白上下尊卑!来人!”
乾清宫执事牌子李朝钦走进暖阁,伏倒在地叩首道:“娘娘有何吩咐?”
李朝钦三十来岁,身材偏瘦,颧骨很高,最有意思的是他的眼睛,狭长的眼睛常常眯着,在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好像在对着你笑一般。
张嫣轻轻甩了一下长袖,说道:“任贵妃身边那几个奴婢被关在什么地方?你去把他们处置了。”
李朝钦的身子伏得更低,忙问道:“请娘娘明示,奴婢该如何处置?”
张嫣冷冷道:“以下犯上,你不知道怎么处置吗?”
“是,是,奴婢愚钝,奴婢谨遵懿旨。”李朝钦磕了几个头,爬起来弯着腰向门外倒退。
“李朝钦。”张嫣又喊了一声。
“奴婢在。”
张嫣顿了顿,说道:“你多大年纪了?”
李朝钦摸不着头脑,只得躬身道:“奴婢虚岁三十。”
张嫣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只要对我忠心,以后让你去司礼监。”
李朝钦听罢吓了一大跳,心肝立刻提了起来。他是王体乾的手下,每当看到王体乾在宫中坐轿时他也羡慕,但是王体乾对手下也还不错,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取代王体乾,但是太后这么一说,他突然发现原来高位离自己那么近,不过就是太后的一句话而已……他又有些害怕,害怕王体乾知道自己在太后面前邀宠,不过左右一想,太后先问自己的岁数,大概是要等王体乾太老之后再提拔吧?这么一想,李朝钦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王体乾之后,有资格到司礼监掌大权的太监可不只李朝钦一个人,李朝钦听着太后的话头,立刻意识到这是机会,当即就跪倒在地,情真意切地诅咒发誓道:“太后是奴婢们的大靠山,奴婢心里面只有太后娘娘一个人……”
张嫣笑道:“说得那么腻味……”她突然把面前跪的这个人幻想成张问,心里面立刻流过一丝暖流。
“奴婢该死,奴婢嘴笨,奴婢是想说心里边只想着太后娘娘一个人……”李朝钦紧张地说道。
“呵呵……”张嫣身边的张盈也忍不住被逗乐了。
一瞬间的迷离,张嫣马上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太监李朝钦,她收住笑容,说道:“张阁老现在在做什么?”
李朝钦道:“张阁老今天宴请了京营的将官,这会儿可能还在喝酒。”
“哦……”张嫣点点头道,“你下去办我交代你的事儿吧。”
“是,奴婢告退。”
李朝钦下去之后,张盈笑道:“妹妹刚才做得不错,御下就该这样。”她收住笑容,又叹了一声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妹妹已经变得不是以前那个凡事都要我操心挂心的女孩儿了……”
两人的姐妹感情可不是一朝一夕的感情,张嫣在张盈的面前毫无太后的架子,她亲自为姐姐沏了一杯茶,端道她的面前,说道:“姐姐,我可不是小女孩了,你别什么事儿都操心。我劝你一句吧,为什么不呆在家里……每天他回来了,为他沏一杯热茶,不是很好吗……”
张嫣的大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水,做太后虽然高高在上,其实在她的心里,有另一种温暖才是她想要的……但是,有所得就有所失,她知道这一生,是不能体会那种温暖了。
……
“每天能为相公沏一壶茶,妾身就心满意足了。”绣姑捧着一杯热茶到张问的面前。
张问刚刚从酒宴上回来,满身的酒气,他宴请了京营里的将帅、文官、中官,以此拉近关系予以笼络,特别是神机营游击将军周遇吉,因为原本就和张问有过硬的交情,张问对周遇吉尤其重视。京师很平静,但是张问心里并不平静,记得张问小时候遇到个一个老丈,老丈说:阳光下隐藏着暴风雨。
这时绣姑的话让他心里一暖,她伸手拉住绣姑的小手,要去抱她。绣姑却像泥鳅一般从她手里滑走了,她笑道:“相公一身都是酒气,脏兮兮的,妾身为相公准备了热水,先沐浴,把官服换下来,妾身为你洗干净……等相公沐浴之后,妾身再……”绣姑说着说着脸上一红。
一大桶温暖的水,张问脱光了衣服泡在里面,蒸得浑身十分舒坦,本来喝得头昏脑胀,渐渐地也好受些了。绣姑拿了根凳子,坐在木桶旁边,给他捏肩膀搓背。
张问把脑袋靠在木桶边缘上,闭着眼睛,两人默默地呆在这屋子里,水面上升起悠闲的白烟。张问突然喃喃地说道:“明天就得赶紧叫兵部下调令,让温州大营和福建大营韩阿妹、穆小青率军北上京师。”
“相公……”绣姑嘟起嘴说道,“回家了就不要再想朝廷里的事儿了嘛,别累坏了。”
张问的注意被绣姑这一句娇憨的声音分散,他的鼻子闻到一股体香……是体香,不是水里的,张问不太喜欢沐浴加一些花瓣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水里不可能有香味。绣姑因为出身关系,不太会用胭脂水粉,但是她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让张问很是迷恋。
他睁开眼睛,回过头看着绣姑,只见她的鹅蛋型俏脸十分水灵,带着江南女子的味道,青丝在水汽蒸汽,几缕发丝沾在唇边,十分柔媚。张问的目光下移,移到绣姑的胸脯上,她穿着长袖断腰的上襦,里面的两团把宽松的衣服高高撑起,而腰又很细,于是腹部那一块布料好像空荡荡得一般。
天气挺热的,房间里又放着一桶热水,绣姑给张问搓背的时候用了劲,使得她的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张问吞了一口口水,怔怔地看着绣姑。
绣姑低下头,指尖在张问的肩膀上磨蹭,她突然够了过来,柔软的唇在张问的脸上亲了一口,脸上霎时如桃花般红,胸口因为紧张和兴奋起伏不停。张问终于忍不住伸手抱了过去。
“哎呀……”绣姑一声轻呼,身上被张问带出来的水给打湿了,她娇声道:“相公,别急呀。”
“反正都打湿了。”张问一边说,一边楼主她的肩膀,吻上她柔软的唇,把自己湿漉漉的胸膛贴了过去,顿时感受到了温暖的柔软。他激动地把舌头伸进了绣姑的小嘴,尝到了她甜丝丝的唾液,带着薄荷的清香……
许久之后,张问才放开绣姑,只见她的胸口已经被洗澡水弄得尽湿,这时候还没发明文胸,绣姑的上襦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柔软料子的肚兜,被水一打湿之后,就贴在肌肤上。张问得以看见她那圆润的涨涨的|乳|?房轮廓,还有那两点顶着衣服的|乳|?尖。
他再也忍耐不住,“哗”地一声就从水里站了起来,一手握住绣姑的纤腰,埋下头去咬她胸口上的红豆,又觉得她的纤直柔嫩的脖子十分可爱,转而吻上绣姑的粉脖。绣姑仰着头,任张问的嘴在她的脖子上,耳根胖撩拨、呼着热气,她忍不住轻轻哼着。
张问忍耐不住,握住她的纤腰一车,将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然后拉开绣姑的腰带……她的浅荷色纱裙和洁白的亵裤轻轻飘到地上,露出了光滑挺翘的圆臀。张问现在对女人的臀部非常感兴趣,柔软的丰盈的地方,刺激起了张问无尽的欲望。不多一会,就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他们剧烈运动之后,就在张问洗澡的木桶里洗干净了身子,然后躺到幔维里休息。张问抚摸着绣姑那如缎一般的肌肤,听着绣姑温柔地说着家常。
“我们快要搬到纱帽胡同那边的园子里了吧?”绣姑把头枕在张问的手臂弯里,柔软的头发蹭得张问的膀子痒丝丝的。
“唔……”张问随口答道,他听绣姑提起这事,才意识到要搬离这座老宅了。他喃喃地说道:“我都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年了,这里有太多回忆,乍要搬走,心里还有点舍不得。”
张问突然有些伤感,因为刚做完那事,此前又喝了酒,他的精神有些恍惚,脑子里闪现过无数的往事,他的先父、他的表妹、童年的趣事,都渐行渐远了。
窗户开着,轻风轻袭,红烛在帘外摇曳,就如张问飘荡的心。一个静谧的、温馨的,却又伤感的夜晚。张问怀里抱着一个美人,突然想起了杨选侍,和他答应了她的一些事。张问心道不能辜负了她,等搬到纱帽胡同那边,得想法把杨选侍从宫里弄出来……他应该尽到自己的责任。现在的皇宫,张问想弄一个人出来还是比较容易的,没有人敢查他。
“相公,我们搬过去吧。”绣姑听张问说到了回忆,她就想起张问一直念念不忘的表妹,她有些委屈地说道,“等我们搬到新的园子里,那里的所有都只会是我们的回忆了……”
张问道:“好,明天你吩咐曹安,让他张罗着搬家的事。”
绣姑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自己怎么还不知足呢?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小时候家里穷,长大之后父亲就把她卖到了福建,做了一个老实村民的妻子。不幸的是没多久,那村民就死了,她变成了寡妇,她尝尽了做寡妇的悲惨日子……绣姑想到这里,便紧紧抱住了张问,眼睛里闪过一丝水光,“相公……”她从来没想象到自己会锦衣玉食,有一大群丫鬟侍候着,穿这么漂亮的衣服,而且有一个这么厉害的男人,人人见了她都恭敬万分。人生如梦,很多事都像是在梦里。
张问应了一声,突然说道:“你的娘家还有兄弟没有?和你们家关系好的。”
“嗯。”绣姑说道,“老家还有个父母和两个哥哥,我在浙江沈家住着的时候,沈姐姐给了我许多零花钱,我就托沈姐姐的人把钱送回了老家,让哥哥们买几亩地娶房媳妇、侍奉父母。他们现在过得很好,相公不用挂念。”
那时候绣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把她给卖了,她心里也怨过,但是始终他们对她有养育之恩,绣姑一发达了,还是想到照顾他们。
张问又问道:“你写信回去,让一个哥哥到京师来……留一个侍奉父母就够了。我现在正缺信得过的人。”
绣姑惊讶道:“可是哥哥们都没念过书,一个字都不认识,只会种地,他能做什么呀?”
“无妨,不识字的将领多了去了,他来了,我就给他个武举的功名。”张问道,“忠心最重要,你们家里的人,我比较信得过。”
“相公是要哥哥做将帅?”
张问拍着绣姑的光滑肩膀柔声道:“是,你别担心……男儿志在四方,他有出头的机会,有什么不能做的?”
绣姑轻轻点点头,说着说着就因为太疲惫在张问的臂弯里轻轻打起了鼾声。张问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手臂从她的脑袋下面抽了出来,轻轻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出门外透气。
他仰望天空,天上布满了繁星。听说钦天监的官员能通过天象看世间变化,张问觉得挺扯的,不过浩瀚的星海的确引人遐思。
很快张问就会有许多事要做,搬到新园子之后,恐怕就很难有时间回这里来了。他静静地看着熟悉的院子和格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今晚就当是缅怀一下作个道别吧……道别了以前,他马上开始的又是一个新的征程。大权在握,如今没有人能制肘他了,他要做的就是、如何使用手里的权力实现心中的梦想。
这时张问发现院子里边站着一个人,他心里顿时一紧,那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不是侍卫。张问不信世上有鬼,但是他觉得十分奇怪,便沿着花坛慢慢地走过去。
借着月光,张问走近了才发现那个人原来是吴氏。他当即就松了一口气,轻轻唤道:“后娘……”
院子里很安静,吴氏立刻听到了张问的声音,她回过头来,沉声道:“别再叫我后娘了!”
“哦。”张问随口应了一声,他心道,要搬走了,吴氏也在回忆这里的往事?
张问突然在想,如果不是那时候年少轻狂、一肚子畸形的坏水,像今晚这样的时候,是不是又多个亲人,可以和后娘一起回忆往事呢?想到这里,他有些沧桑地叹了一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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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一 变徵
兵部尚书朱燮元虽然和张问交情不深,但在宣读遗诏的那晚,站在了张问的一边,张问便将他当自己人了。张问通过兵部尚书朱燮元发官报,入调章照所部温州大营、韩阿妹所部福建大营北上京师,以八百里急报递传地方。温州大营属于他一手组建起来,属于嫡系部队,而福建大营由韩阿妹控制、属于他的后宫势力,都是对他个人忠诚度较高的人马。
另外张问搬家了,曹安负责张罗所有的事情,张问比较忙,他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天没亮就去衙门,要天黑之后才能回家,有时候干脆根本就不回家。身居高位,张问又瘦了一圈,本来就偏瘦的他、骨骼粗大,现在看起来真有点骨瘦如财的感觉。
私事令张问比较欣慰的是,他的夫人张盈现在每天都会回家。玄衣卫取得了合法地位,她不必再遮遮掩掩,紫禁城乾清宫旁边有玄衣卫的衙门,外边的衙门干脆设在了纱帽胡同后面那新宅子的后院里。张问一直觉得,只有和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家才像一个家。
新的张府是一个江南式的园林格局,其实这样的园子更适合达官贵人空时休闲养身,并太适合日常居住。但是张问考虑到能够让自己的女人们有个优雅宽敞的生活环境,自己也和她们住在一起,也就没有什么计较。张问本身对物质生活并无太多讲究,能有个地方睡觉、吃饱穿暖,他就没啥要求了。
园子最大的特色是有积水几十亩,在北方私家园林里非常少见……当然皇家园林西苑的南海和中海更宽。这也是张府的前主人喜好江南景色才专门这样的设计的。整个园子以山林为中心,四周环列建筑。长廊依山起伏,园内的假山、池水、亭榭融成一体,石径盘旋,古树葱茏,箬竹被覆,藤萝蔓挂,野卉丛生,朴素自然,景色苍润非常。
这样一座园子不知价值几何,但是张问只花了一万两银子从兵部尚书朱燮元手里买过来,实在是等于受贿。
园子的西南角水畔有一片比较集中的楼阁房屋,张问就选了一处楼阁作为他的住所,并将书房设在这里,周围还有许多房子可以让丫鬟们住,方便他生活起居。
午门快关门的时候,张问才从内阁衙门出来,到家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园子里四处已经挂起了灯笼,灯火与湖水相应成辉,波光闪亮,朦胧之中,张问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是回到了浙江西湖之畔。
想起江南,张问就想起了沈碧瑶,还好她很快也会到京师来了。因为张问在京师站稳了脚跟,他要把自己的势力转移到京师来,以京师为核心辐射天下,所以拥有极大财力势力的沈家应该把大本营搬到京师来。只要沈碧瑶到了京师,她的势力都会转移过来。
张问走到楼下,就听到张盈的声音喊道:“相公,相公……”
他抬起头,便看到张盈正在朱楼的栏杆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正向张问招手,“相公,上来啊。”
只见张盈穿了一身浅色的襦裙,裙摆在晚风中轻轻飞扬……在雕栏玉砌的朱楼衬托下,佳人在楼上嫣然一笑。这样的场景顿时让张问心里说不出温暖,多么温馨的夜晚啊。
他向楼上挥了挥手,忙上了楼,跟在后边的丫鬟打着灯笼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地才跟上了他。
张问跑上楼,当他看见张盈那笑颜如花,顿时将白天的烦恼疲惫抛得一干二净……他整天面对不是饥荒、易子而食,就是农民暴动、官兵阵亡数据,心情的压抑可想而知。张问看见张盈的笑,暂时遗忘了烦恼,忍不住有些笨拙地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张盈低下头,轻声说道:“还记得在上虞县的时候吗,我对相公说过,要把我所有的笑都留给相公……”
“盈儿……”张问心下感动,握住她的纤手,把她搂进怀里。边上提灯笼的丫鬟臊红了脸,低着头比张问他们还紧张的样子。
张问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我会和盈儿相扶到老。”
两人相拥走进屋子,张盈指着窗户笑道:“相公你看,这扇窗子真是特别,没有雕花,却把楼外的美景都印在窗上了,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窗子呢。”
张问道:“这叫花窗借景。”
张盈感觉自己就像泡在春天的温水里一般幸福,早已收起平时的冷杀,娇滴滴地说道:“相公真厉害,什么也知道!嘻嘻……”
……
“咚!”张嫣止住指下的琴弦,呆呆地看着华丽的宫殿,满脸的落寞,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姊妹,在同一个夜晚,一个笑颜如花,一个满脸落寞。虽然乾清宫的暖阁里站着许多太监宫女,张嫣依然觉得寂寞。兴许人越多,反而更寂寞吧。
旁边教琴的余琴心小心说道:“太后这首曲子的调子不对……”
张嫣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哪里不对?”
余琴心心道原本一首以春天为主题的欢快的曲子,被你弹得萧瑟不已犹如秋天,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不得不说是人才。余琴心想罢说道:“音出于心,春的调子弹得像秋,原本没有不对,但是太后把里面的好多调子都弹走音了……”
张嫣眉头一皱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余琴心见罢吓了一跳,急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家说错话了,太后恕罪。”
“快起来吧。”张嫣见状有些无奈地说道,现在谁对她都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因为现在她不仅有张问撑腰,而且整个朝廷的生杀大权都操于她手。张嫣回头看了一眼一干奴婢,恼怒道:“都下去吧,就是你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让我弹走音了。”
“余姑娘,我重新弹一遍,你在旁指教。”张嫣收了一下心神说道。
余琴心拿着一枚银针,轻轻拨了一下香饼,焚这种香料可以让人定神,让人心静。
但是,张嫣第一段还弹得像模像样,不多一会,调子不觉之间就转而伤悲,特别是她弹出一指变徵之音,让余琴心感觉整个乾清宫都飘满了落叶一般悲凉……太后的琴其实已经很娴熟了,不然她没有能力在不知不觉间使用相应的音调来抒发心中的情绪。
余琴心轻轻摇摇头,悄悄叹了一气。余琴心是一个非常懂音的人,完全有资格称得上音乐家,她很容易就明白张嫣心中有什么郁结……余琴心在想:太后大权在握,尊贵到极致,是什么让她如此落寞?
余琴心其实非常羡慕张嫣,大家都是女人,她长得并不比张嫣差,但是地位和境遇却天地之别。她感觉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无依无靠;而张嫣不仅有皇家归宿,还有外廷权臣大靠山……余琴心每日担惊受怕,却热爱生活,努力地生活、努力地为自己作想;太后这么富贵,在余琴心看来她简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张嫣弹着弹着,干脆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棂窗发呆。余琴心见她入神的样子,也不敢打搅她,只得呆呆地坐在旁边等着。
“你说他现在在做什么?”张嫣喃喃地说道。
“太后说谁?”余琴心纳闷地问道……她听这句话的味道,心道太后不会想着张问吧?
张嫣回过神来,忙摇摇头道:“没什么……”她低头沉思了许久,哪里还有心思在琴上面。
宫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大灯架,上面点着数十支蜡烛,将华丽的宫殿照得犹如白昼。周围很安静,张嫣一句话都不说,很久之后,她突然抬起头来,喊道:“来人。”
乾清宫值房的一个胖太监迈着细碎的步子,急冲冲地小跑着进来。这太监叫李芳,职位不是很高,但是属于乾清宫执事的太监,也算是在外面比较牛的人之一。他跪在张嫣的面前,俯首道:“奴婢在,请太后娘娘吩咐。”
张嫣站了起来,双手握在腰间,长长的袖子垂着,她有些犹豫地在御座前面踱了几步,说道:“李芳,你去张问府上传旨,我后天要去大隆福寺祈福,叫张问明日张罗相关事项,并让他一并去大隆福寺。”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李芳叩头道。
余琴心听罢立刻就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女人想问题,根本不讲究逻辑关系和证据,只讲直觉。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拉近和张问的关系的好机会,余琴心可不认为张问会对朋友干杀人灭口之类的事。
她想罢,便跪倒道:“奴家看太后今晚精神不太好,太后要将息贵体,早些歇息,明日奴家再到宫里来吧。”
张嫣也没多想,便挥了挥袖子,说道:“去吧。”
余琴心叩首道:“奴家告退。”
余琴心走了之后,乾清宫暖阁里就只剩下了张嫣一个人,那些值房的宫女太监先前被赶了出去,没有张嫣的召唤不敢进来。宽敞的房间,让张嫣更觉得寂寞。
李芳找了几个小太监和一队锦衣卫跟着,然后出了紫禁城,余琴心也跟了上去。李芳看见余琴心,客气地说道:“哟,余姑娘要回家了呢?”
因为余琴心经常在太后的身边,李芳对她十分客气。余琴心说道:“李公公要去张阁老府上传旨,我正好也有事儿对张阁老说,和你一块儿去吧。”
李芳没有表示异议,带着人马径直出了紫禁城,张问现在住在纱帽胡同后面,离紫禁城近,传旨倒是少费了许多周折。
李芳到张问府上时,张问正和夫人张盈在床上缠绵得云里雾里,丫鬟在门外喊道:“东家……东家……”
张盈被这么一打岔,一不留神没有憋住,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喷出一股滚烫的琼浆,让张问的小腹湿了一大片。张问兴趣正浓,十分恼怒地向门外吼道:“什么事明日再说!”
这时响起的玄月的声音:“东家,是宫里传旨的。”
张问听罢骂了一声,这个玄月倒是机灵,明知道这时候打搅张问会让他不爽,就叫个丫鬟来做替罪羊。宫里传旨的?当然只能是太后了,张问心道张嫣这个做妹妹真不让她姐姐舒心。
不管怎么样,张问是臣,礼节上还是应该注意,他只得从床上爬了起来,回头看张盈时,只见软得卷缩在床里边,凉席上湿漉漉的在蜡烛的火光下泛着光泽、油光水滑的,她完全不管什么旨不旨,疲惫得只顾自己昏睡,青丝散乱在枕头,一副慵懒狼藉。张问看着她那诱人的肌肤,真想再大战几百回合。
他挺着一根硕大的铁棍,怎么也没办法让它软下去,对门外喊道:“来人,把我的官袍拿来,侍候我穿衣。玄月,你把传旨的公公带到南门的堂屋里休息,我马上就来。”他一边说一边拉了被子盖在张盈的身上。
“是,东家。”
两个穿着白色襦裙的丫鬟走进张问的卧室,绕过屏风走进暖阁,见到张问赤身露?体,底下挺着一根大玩意,那俩丫鬟立刻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去寻张问的亵衣和官袍。幸好张问一般不会去调戏丫鬟,她们倒不是很害怕。
张问穿戴整齐之后,对着铜镜整了整乌纱帽,这才去见那些太监。走进靠近园门的那栋厅堂,只见一个太监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旁边还站着几个拿拂尘的太监和一些锦衣卫官兵。令张问有些惊讶得是,余琴心也来了。
太监们在其他文官面前挺牛气的,在张问面前就牛不起来,李芳见张问进来,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先向张问执礼,然后走到北面上位站定,其他太监和锦衣卫整齐排列好之后,李芳才清了清嗓子,尖声道:“太后懿旨,说给张问听。”
张问等人跪倒在地板上听旨。
李芳仰首挺胸道:“我后天要去大隆福寺祈福,着张问张罗相关准备事宜,并让张问随行。”
张问叩头道:“臣接旨谢恩,太后千岁。”
听完懿旨,张问从地上爬了起来,和李芳寒暄了几句,然后叫曹安送他出去。曹安自然会打发一些银子,对传旨的太监一般都得给钱,张问虽然用不着讨好这些小角色太监,但是人家大晚上的跑一趟,也没必要装?比省那点钱。
余琴心跟着李芳进来,李芳走了她却没走。张问也不好撵她,而且和余琴心是朋友关系,他倒是顾忌得少,在余琴心面前牢马蚤道:“这种事怎么非得我去办?山西那边的赈灾粮还没安排好人,每天都在死人,明后天我还有一大堆事……”
余琴心左右看了看,张问的奴婢们都十分自觉地呆在外面,这里没有别人,她便低声道:“张大人,我在太后身边呆了这么长时间,既然您是我的朋友,有个事儿我想给你说。”
“哦?”张问看着余琴心,不经意间注意到了她饱满的胸部,虽然她穿着立领柿袖衣服,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但是张问以前隔着一层薄抹胸见过她的|乳|?房,马上就回忆起了那对结实挺拔的东西。原本他来接旨之前就在云雨之中,还没得到满足,这时候特别容易受刺激,不禁就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余琴心靠近张问,张问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当然是从余琴心的肌肤上发散出来的,他顿时更加难熬。余琴心靠近他低声道:“太后……好像喜欢你。”
张问愣了一愣,想起那天在坤宁宫门口拥抱了张嫣的事儿,不过那时候是因为她受惊吓过度所致……怎么就喜欢自己了?他愕然道:“不会吧?”
余琴心浅笑道:“咱们也有些交情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张大人应该知道,我骗你作甚?”
张问踱了几步,沉声说道:“这可不行……礼教大防……”
余琴心道:“我还听过前朝张居正和李太后的韵事,有什么不行的?你可不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番真情实意。”
张问愕然看着余琴心,心道咱余琴心还没完全领悟、我混的是庙堂!他正色道:“稗官野史,不可枉信。且张居正和李太后的事儿流传出来,也是有原因的,不过是当时反张居正的一派官员用心叵测、想法设计污蔑而已。”
“张大人,那我问你,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谁知道?就算有人故意污蔑,张居正在位时,谁能用那样的事儿动他?不知道张大人怕什么!”
张问联系这次太后夜深传旨,搞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出来,顿时觉得余琴心可能说的是实话,他十分犯难,急忙问道:“今晚你来这里,是太后吩咐的?”
余琴心摇摇头道:“不是,太后怎么可能把这样的事明说给我听?只是我把张大人当朋友,这样的事自然应该告知于你。”
张问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太后吩咐的,他完全可以装傻。如果是太后向自己摊派,那张问还真有些犯难了,他现在和太后合作得这么好,可不想产生任何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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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二 祈福
大隆福寺又称东庙,因坐落于东城与护国寺相对而得名。始建于景泰年间,是朝廷香火最盛的寺庙之一,是京师唯一的番(喇嘛)、禅(和尚)同驻的寺院。
宫廷的仪仗出了紫禁城,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御用大轿,太后张嫣就坐于轿子上,她今天要去大隆福寺烧香祈福。轿子上用幔帐遮盖,那绫罗的幔维呈半透明,从外面可以看见张嫣的端庄而坐的妙曼身影,但是又看不太真切。
后面的一顶轿子里还坐着遂平公主朱徽婧,周围一众太监宫女相随,又有锦衣卫官兵策马护住前后左右。沿途已经被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的人清理了道路,让仪仗队伍从正中行走,大街上不得行人马。张问穿着官袍,骑马走在队伍前面,他一个内阁大学士,在太后的要求下,也跟着宫廷仪仗去烧香。
队伍里敲锣打鼓,沿街百姓听到锣鼓声,远远地就跪在街边迎接。大街两旁全是官兵,百姓们伏着身子,谁也不敢抬头去看,就像在膜拜观音菩萨一般。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就在这样的极其尊贵的姿态下前往大隆福寺。
抬着宫轿的轿夫都长得十分高大,这种轿子又和普通的官轿不同,官轿是抬在轿中央,宫轿是抬在底部。于是轿子被高高抬起,而太后张嫣也高高坐在上面。夏日的朝阳照耀万方,张嫣那端庄秀丽的光滑脸庞,在朝阳下泛着红红的光泽,分外美丽。
整个过程,有各种各样的礼制,一切都按部就班。在张问看来,纯碎是没事瞎折腾。他也不信神,这种中规中矩的活动,所有的活动内容都事先安排好了的,实在无甚意思。对于太后来说,她常年呆在紫禁城里面,或许祈福烧香这样的内容可以算作出来透透气散散心吧。
王体乾在一天前就吧寺庙里的摆设都换上了宫里边的用品,以免太后烧香烧得不舒心,连走廊里也铺着干净的地毯,极尽奢华。
张嫣去了寺里的佛像前咏经祈福,而张问压根就不信佛,不管是禅还是喇嘛,他统统不信,便找了间清静的斋房处理随身带过来的公务奏折,他这几天本来事情就不少,太后出宫一趟,又耽搁许多功夫,为了让山西赈灾等急事能够最快地执行朝廷政令,张问正赶得紧。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听见斋房的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以为是换茶水的奴婢,便头也不抬,继续忙乎自己的事儿。
“张大人,您随太后出来向佛祈福、还不忘办公呢?”
一个清脆如黄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张问听得是遂平公主朱徽婧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就见朱徽婧正站在案前,她穿着一身鹅黄铯的襦裙,身上只戴着几样简单的首饰,但是那张带着稚气的俏脸、长长的睫毛……她的小手扣在腰间如柔荑、肤如凝脂、弯眉微蹙,一双眸子寒如秋水、深若点漆,樱唇轻启处,银牙犹如明亮的月色一般,全身无不带着清纯与纯洁,就如一尘不染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洁白的肌肤和柔顺的头发泛着阳光般的光泽……
这样一个女孩子站在他面前、只需看一眼,张问就像身处幽谷、面对清幽的潭水,浑身都充满了雅致和宁静。
张问不是第一次看到朱徽婧,但是每次看见都会被她的纯洁外貌震撼一次。张问怔了怔,因为刚才心思在别的地方,这时候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一般失神了片刻。
“你真傻!”朱徽婧见张问发呆,“扑兹”掩嘴笑了出来,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脸蛋上顿时露出两个小酒窝,小嘴里的银牙泛着洁白的光泽。她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很快发现自己失言,脸上泛出两朵红晕,不好意思地伸了伸小舌头。
张问沉住气,公主年龄还小,他不能跟着无礼,他便一本正经地从椅子上站了赫体还没发育好,胸比较小,谈不上有多性感,但是她那种清纯与洁白无瑕,真的是举世难见,让张问内心马蚤动不安……张问有些鄙视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有点邪恶,居然对一个小女孩心生邪念、更何况是朱徽婧这样的女孩,简直就是种亵渎!
朱徽婧见张问神色异样,她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和张问袒胸相对了,“呀……”她一声轻呼,急忙把自己的双臂抱在胸口。
张问正要道歉,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太监尖尖的声音:“张阁老,张阁老在里面吗?”随即又响起了敲门声。
朱徽婧和张问面面相觑,都吓了一跳。张问看着朱徽婧身上那副样子,又和自己独处一室……他心下立刻一冷,这状况可不能传将出去!
该怎么办?总不能动不动就杀人灭口吧?张问情急之下拉起朱徽婧的小手就往里面的帘子里钻。入手之时,只觉得她的小手滑滑的、凉凉的。
朱徽婧一直生活在紫禁城里边,奴婢们也不敢在公主的面前说那些荤话,朱徽婧对男女之事根本就不太懂,身体被张问这个男人看了,却没觉得多严重。这时候她被张问拉起小手往里边躲,小女孩本性里的玩心一起,顿时觉得非常有趣好玩。
张问拉着她走进帘子,看见暖阁里有尊佛像,便拉着朱徽婧躲进了佛像后面。就在这时,只听得外面的房门“吱呀”一声,大概是有人进来了。
张问有些紧张,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听着外面的声音,他怕朱徽婧发出声音,便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另外一只手臂却在不经意间搂住了她的肩膀。
朱徽婧被张问搂在怀里,不知为何心跳突然剧烈起来,差点没窒息,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样感受、也从来没有体验过,她觉得脑袋有点发晕,鼻子里闻着张问身上带着些许汗味的男人气息,她不禁就势轻轻地靠在张问的胸口上。
屋子里传来太监的嘀咕声,然后又是一声门响,应该是太监出门去了。张问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感觉自己的胸口传来软软的、暖暖的感觉,瞬间之后,他意识到贴在自己胸口的是朱徽婧稚嫩的?房!
他发现自己正将朱徽婧抱在怀里,刚才因为时间急迫他都没注意到这么一个状况。
朱徽婧红着脸,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她无神地靠在张问的胸口,身上软绵绵……她觉得现在这种感觉真的好奇妙哦,从来没有体验过……朱徽婧知道有爱情这回事,但是却完全没有男女之间的任何经历和知识。她胸前的柔软紧紧贴着张问,由于她的年龄不大,那对东西并不大,稚嫩得就像两个馒头。不过有的时候,不一定大就好、小就不好,比如西瓜就大、珍珠就小……
张问的身体顿时窜出一股无名火来,不得不说张问是一个相当好色的人,在他的眼里,女人的身体是世间上最奇妙的东西,远远比任何珠宝玉器古玩翡翠更加有价值。
他这时确实是冲动了,人不可能每一时每一刻都能完全理智,总有昏的时候。他伸出手抓住了一个朱徽婧的玉兔。
朱徽婧不仅没有反抗,反而忍不住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她不是荡,而是根本就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感觉很好,而且对方是她崇拜的人,在她对男女之情懵懂的想法里,为什么要拒绝呢?
张问已经无法思考了,他撩起了朱徽婧的衣衫,只见两个小巧可爱的稚?房水灵美好非常……当人们看见爱不释手的可爱东西,就会产生一种本能上的想用嘴去亲的冲动,张问也不例外,他忍不住埋下头,去含住一颗小樱桃。
“啊……”朱徽婧睁开眼睛,但是眼睛里却黯然无光、失去焦点,她使劲扯住张问的官袍,双腿本能紧在一起。那颗小东西在张问的嘴里很快涨了起来,她感觉胸口像被吹进去了气一般发涨。她的身体从来没有人碰过,那么敏感,那么纯洁……张问的手指抚摸到了她柔嫩的肌肤上,他吻着她的耳朵、脖颈。
但是张问无法继续下去,因为他很快就从极度冲动中恢复了点理智。他停了下来,这时朱徽婧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一种失落,她就像在垫着脚尖想去触及某种东西、却一下子摔了下来。
张问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殿下在这里等我,我去吩咐人给你弄一身衣裳,你这样出去可不行。”
“唔……”朱徽婧机械地应了一声。
张问刚刚走出斋房,就在屋檐下碰到了太监李芳。李芳看见张问,顿时“哈”地一声,肥胖的他本来是双下巴,张开嘴来直接成了“三下巴”,他发现张问、就像在玩泥巴的时候发现了金子一般,三步做成两步走了过来,说道:“张阁老,您去哪里了啊,可把咱家好找,太后传您去禅房,有问题要问你,赶紧的。”
“李公公先过去,我有点事儿要交代属下,马上就去禅房。”张问还想着斋房里的朱徽婧。
李芳道:“你可得快些。”
“马上就行。”张问说罢,告辞了李芳,走到院子门口,玄月正在门外,张问对她招了招手,待玄月走了过来,张问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低声交代玄月弄身衣服去那间斋房帮遂平公主、把湿衣服换下来。
其实太后张嫣传唤张问、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或者什么有价值的问题要问,甚至当张问走到禅房之后,张嫣看着张问那张熟悉的脸、无数个寂寥的夜晚她浮现在脑海里的脸,她都不知道应该问他什么问题。
张嫣只是想见见张问而已,但是她总得要找个借口,故以询问张问的问题为借口。在她的心里,和张问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看见他、能听见他说话。
她没话找话地问了许多无聊的问题,几乎让张问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但是他其实已经看明白了张嫣为什么要这么做,无非就是像余琴心所说、喜欢自己。
张问佯作不知,多数时候,他仍然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无论是太后张嫣,还是遂平公主朱徽婧,目前他都无法名正言顺地和她们在一起。
杨选侍都还好说,毕竟在宫里地位不高,并不显眼。今天张盈已经答应把杨选侍装扮成玄衣卫的侍卫带出宫、带回家里。
……
今天到大隆福寺祈福,就在这样的状况下办完了,太后等回到了宫里,张问回到了内阁。在张问看来,这是件没事瞎折腾的十分无聊的事儿,同时因为和遂平工作那个Сhā曲又让他有些混乱。
内阁衙门各处的灯笼都已经点亮了,夜幕也渐渐拉下,张问今晚准备不回家了,因为耽搁两天功夫,他还有许多事儿要办。
奏章可以明天和首辅顾秉镰一起票拟,张问这段时间赶着做的事是关于军队的事。前不久他通过兵部急调了两支嫡系兵马来京,因为是急调,部队赶到京师不会花太长的时间。张问准备要改编这些兵马——以嫡系官兵为底子,在京师组织一支比较有战斗力的军队,保障政权的安全。
没有武力保证为基础,一切阻力较大的革新都是废纸空文。布置军队是他整个新政规划中的一小步。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张问并没有因为自己位极人臣就骄傲自大,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一直都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向自己心中的目标靠拢。
他一个人,从制定新的军法,到安排一系列办事章程,全部自己动手。他需要一股有战斗力、有忠诚度的军队,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布置。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实际操作起来,十分复杂,所以张问每天都会挤出时间一点点地做这件事。
这是一件创造性的工作,不是光花时间就能完成的,它需要灵感、需要思想。张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准备潜心思索途径,今晚却时时静不下心来……脑子里总是出现遂平公主的身影。
七情六欲影响了张问的专注,他暗骂了一句自己无耻,坐在书案旁闭目养神,以期达到精心的目的。可是让张问郁闷的是,闭上眼睛,就看见朱徽婧那干净的笑容,甜甜地露出两个小酒窝。
张问这时真的纳闷了,按理自己就是一个冷血般薄情的人,老是要去想一个小女孩究竟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在内阁当值的吏员齐学成走到张问的阁臣值房门口,拱手道:“张阁老,宫里有人求见。”
“带他进来。”张问睁开眼睛随口答了一句。
不多一会,就有个穿太监衣服的人来了,张问一瞧,一看就看出来,不是朱徽婧是谁?她穿了一件青色太监服,因为身材娇小,那衣服看起来异常宽大、完全不合身。
朱徽婧笑嘻嘻地学人作揖道:“末学后进见过张大人。”
张问愕然道:“你穿的是太监衣服,什么末学后进……啊,你怎么又大晚上的跑到内阁来?”
朱徽婧回头看了看,吏员齐学成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她向张问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道:“张大人别怕,巡防太监黄公公和我关系可好了,上回我到内阁衙门来,他也没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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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三 关心
朱徽婧看着烛火下站着的张问,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还带着疲惫,但是他的目光仍然那么火热、那么有神,朱徽婧甚至觉得他故作的冷冷的眸子里有种深情。朱徽婧觉得他很英俊,一举一动、一站一坐都带着洒脱的气质。她呆呆地看着张问。
张问却抱拳不动声色地说道:“不知遂平公主殿下深夜来访,有何事垂询?”
朱徽婧嘟起小嘴,仰起头,有些生气地看着他说道:“好玩!”
张问愕然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朱徽婧突然觉得张问的样子很好笑,忍不住掩嘴而笑。她的笑起来,犹如新月、犹如梨涡。
“有什么好玩的?我并不觉得好玩。”张问说道。
楼外的夏虫唧唧地叫着,带来了夏夜的宁静,一如张问的寡言少语,他感觉有些困惑,因为工作时间过长的关系,精神不太好,还有些恍惚,恍惚就是对面前的所见所闻产生一种不真实感。
朱徽婧歪着脑袋道:“今天在大隆福寺里,我们玩的那个游戏挺好玩的,要不……”
“什么游戏?”张问瞪着朱徽婧。
“就是你含着人家的……”朱徽婧红着脸道,“我觉得感觉好奇怪,你害得我今晚上都睡不着,要不张大人陪我再玩一次吧。”
张问吞了一口口水,眼睛不受脑子控制地移到了朱徽婧那微微隆起的胸口,倒退了一步,皱眉道:“这是不合礼制的,是……不行的!”他有点纳闷,在他的印象里,朱徽婧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连晦涩的朝廷布局都能理解一些,今晚怎么感觉她什么也不懂的样子。
……三从四德的书只教朱徽婧不能和男人太接近,但是她却无从得知这男女之事,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必要的信息。书上说不能和男人亲近,但是张问不同,她忍不住想和他亲近一些,但是用什么方式亲近、怎么样亲近才比较得体、她却弄不明白……她知道张问牵她的手不对,但是亲她的胸脯对她来说也差不多、而且她很喜欢那种感觉。
张问听罢她的话,立刻就吓了一跳,这和偷情何异?但是,他这个人懂伦理道德,却看得不重,经常明知故犯……张问心里有些动摇,深受朱徽婧那种清纯的诱惑,他站在原地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吗?”朱徽婧仰起头,大眼睛犹如明净的潭水一般清亮。
张问涨红了脸,良久之后他才点点头道:“也好……”他知道自己说出这两个字绝非出自理智,远远脱离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范围。
他在满怀着负罪感、自我谴责中把朱徽婧带上楼,甚至他们是怎么上去张问都记不得了。太邪恶了,张问觉得如果这个世上如果真的存在地狱,他这样的人死后绝对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他明知邪恶,但是敢干,因为他心底认为存在地狱的可能性很小。“头上三尺有神明”,对于无甚信仰的人来说作用实在不大。
还是那间内阁休息室,在这里张问曾经和杨选侍缠绵偷情,一切犹如发生在昨日。张问突然很内疚,他怔怔地看着朱徽婧的眼睛,自己应该是她的仇人……
朱徽婧感觉到张问的目光,心里莫名产生一种紧张感,羞涩地低下了头。却不料张问这时颓丧地说道:“殿下,您还是赶紧回宫吧。”
“怎么了?”朱徽婧犹豫了一下,拉住张问的大手,一双惹人怜爱的清纯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张问,“你讨厌我吗?”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真是快要了张问的老命,他强忍着、用一种大叔对小女孩般的口气说道:“殿下读过《女戒》、《女训》,应该懂得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年纪小可以原谅,但是我做的事都得自己承担责任,所以我不能那么做。我这是为殿下好……啊!”
朱徽婧牵过张问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脯上,顿时一股温暖的柔软的感觉从张问的手上一直扩散到他的全身,让他冲动得真想抱住这个万分可爱的女孩狠狠亲上一口。
朱徽婧生气地嘟起小嘴道:“不对就不对!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他们都张罗着要把我嫁给一个丑八怪死老头,就是对的了?我恨死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了!”
张问这时突然觉得朱徽婧其实很是可怜,因为上次准驸马被刺杀,她极可能会在宫里孤苦终老了……就像嘉靖皇帝的女儿,死的时候才发现她还是处子。
张问想着想着,手上忍不住一使劲,捏住那个柔软,朱徽婧皱眉道:“哎呀,疼!”
他这才急忙放开手,冲动地一把将朱徽婧搂进怀里,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际的幽香,这时朱徽婧又轻呼道:“你怎么了嘛!我出不了气了,想勒死我呀!”
张问心道,抛却朱徽婧的身份,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许多士大夫的侍妾都买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玩到十七八岁,就嫌老了。张问不断为自己的冲动寻找着合理的借口。
他撩起朱徽婧的上衣,去亲她那稚嫩的小馒头,嘴上的胡须蜇得朱徽婧涨红了脸。如此幼嫩的肌肤,被张问这么一个大男人亲吻抚摸,十分诡异。他顾不得许多,一边吸,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它们。
那两粒小樱桃,又如镶在白玉上的玛瑙,很快就坚挺地涨了起来……
张问把她放到书桌上坐着,又心急地去解开她的腰带,朱徽婧无力地用手捂住腿间,红着脸喘息道:“做什么,那里羞死了!”
张问很轻易就把她的手拨开了,只见那两条玉白的从来没有男人碰过的光滑修腿之间、平滑的小腹下面,有一只嫩白隆起的像馒头一般的所在,胖胖的、软软的,张问愣愣地看那鲜嫩的小东西……竟然没有一缕芳草,白白的十分可爱。
朱徽婧小腹下那只小小的白馒头十分粉嫩可爱,让张问十分喜爱,他忍不住埋下头,去亲吻了一下,顿时就闻到一股处子幽香。朱徽婧哆嗦了一下,伸手去抓张问的脑袋,揪住了他的头发,发髻一下子就被抓散了,她闷闷地颤?声道:“张……问……别,那里脏,你太……”
脏吗?张问觉得比什么都纯洁,他张嘴轻轻咬了过去,就如在咬一个,然后伸出舌头去拨开那嫩白河蚌中间的一道缝儿,上下一番,寻找那颗小纽扣……那颗东西才是最可爱的最珍贵的,就像是河蚌含着珍珠。
河蚌用一生养着一颗珍珠,只等有懂得它的人来摘采……
朱徽婧张着小嘴,呜呜地哭泣了几声,双腿放在张问的肩膀上,紧紧地夹住他的脖子,差点没把张问给勒死。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在做什么,她的大眼睛失去了焦点、就像蒙上了一层水雾。
突然张问听到了朱徽婧那清脆的嗓子里发出带着哭腔的“啊”地一声,就感觉到脸上一热,感觉有什么东西喷在自己的脸上,他急忙离开朱徽婧的腿?间,去看那里的奇景。只见那河蚌上边那个小孔像喷泉一般喷出了纯净的液体……张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还是第一看见这么一个场景。
朱徽婧软软地靠在桌面上,绯红一张俏脸,尴尬地看着自己那里不受控制地喷水,几乎要哭出来,“都是你!我……我尿床了……太羞人了……”
“不是吧?”张问埋头去闻了闻,没有气味,又舔了一下……完全不是排泄物的味道,他张嘴吸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道:“要不你也尝尝,真不是尿床。”
朱徽婧并拢了双腿,有气无力地说道:“别恶心我了,好累……”
张问舍不得吐,便吞了下去,喉结一动,朱徽婧看明白张问在干什么后立刻给了他一个白眼。
张问的官袍里面坚硬似铁,但是当他看着朱徽婧那小小的河蚌、看着她脸上疲惫而幸福的表情时,却忍不下心去伤害她。他明白自己这大玩意要是塞进这么一个纯洁的小女孩的身体里,估计会给她带去无尽的痛苦。
朱徽婧无力地向桌边挪了一下,抱住张问,乖巧地靠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道:“真的好神奇哦……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在云里边一样……张问,你知道吗……”
张问抱着她的削肩,鼻子里闻着女孩身上那种特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幽香,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内疚,还是应该有成就感……或许朱徽婧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样的男女之事,张问是做了件好事?
“你知道吗?张问……你关心着上下五千年,而我,只关心你……”朱徽婧喃喃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面只想着朝局,想着青史记载的国家兴亡、想着它们成败的规律,所以我才去读史、想道理,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枯燥的大道理文章。”
张问听罢一阵动容,不禁将她抱得更紧。
“你的心里,只有国家大事吗?”朱徽婧伤感地说道,她的声音让人心碎。
张问忍不住看着她的眼睛道:“其实,这段时间我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脑子里常常出现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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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四 官厅
八月桂花香,每当张问劳累了一天、夜晚回家的时候,在轿子上常常会闻到不知哪家院子里飘来的花香,就让他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在八月底的桂花花香飘散中,南方的两支兵马已经到达了京师。从调兵到部队抵达京师,已经花去了两个多月,但这个速度是正常的,像辽东的第一次大决战、朝廷调兵准备所花费的时间也是好几个月。
信王朱由检已经在月前就前往河南的封地了,在张问的主张下,没有人去为难信王。这几个月以来,各地还算正常,并没有哪里出现藩王叛乱……心有不服的人、大有人在,但是这时候中央政权还算得上名正言顺,藩王造反的成功几率十分低。就如正德时候、宁王造反这样例子,就算中央出现了一些不合礼制的东西,但总是有一些实权大臣会维护本朝的权威,去对付意图暴力夺权的藩王;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得权位的人是不愿意看见轻易改换年号的。
或许,这些暗流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而已。
张问心里自然清楚朝野暗流涌动,所以他才调温州、福建两个大营几万兵马入驻京师,以早作准备。他并不只是调兵就了事、他想做的是组建一支能征善战的精兵——用处是在他推行激进政策、人心浮动时,以精锐武力拱卫政权的安全。
具体的步骤他早在两个月前就设计好了,最近仍然在准备组建军队的后续安排。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张问做到现在的官职,什么事儿都是提前很久就在准备,所以每当他开始着手的时候,实际上他可能在几个月前就在谋划了。
南方军一到京师,张问就按照既定谋划开始了动作,他首先是上了一个折子:上表提出改革京营的奏章,由三大营改为东西官厅。
这份折子乍一看并不起眼,因为京师守备军在有明一代几经改变,有时是三大营、有时是团练、有时是官厅,按照当时的实际情况、常常反复改变,并不稀奇。嘉靖后京营由官厅恢复三大营的制度,现在由三大营又恢复官厅,有祖制可循,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以这样的一份折子开局,张问已经尽量做得不着痕迹了,就像下棋的时候、一开始那粒仿佛毫不经意的子,但是正是这种不经意、实际上藏着深思熟虑的很深的布局……不起眼的一手开局,实际上已经拉开了序幕。
……况且所谓请奏折子,不过是个过场,现在宫廷内外的张问、太后、王体乾都是一个鼻孔出气,这几个月宫里还从来没有驳回过内阁的折子,票拟等于是圣旨。
张问的奏章首先到了乾清宫皇帝(太后)那里。
经过内阁票拟过的奏章是有流程的,最先到达的是通政司,然后直接递送皇帝(宫里),皇帝大致看了(经常是完全不看),然后才送到司礼监处理,该批红的批红、不该批红让内阁重新票拟或者找皇帝商量。
所以张问的奏章先是到了太后张嫣的手里(皇帝才几个月大,还在吃奶看什么奏章呢),张嫣垂帘听政,但是她根本就不管朝事,平时的奏章连一个字都不看,所以奏章在宫里转悠了一圈,就到了司礼监王体乾的手里。(就是瞎转一圈,过程还得经历,这是祖制,也就是制度。)
王体乾最近心态很稳,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新的靠山、地位也相当牢固了,他每天都从容不迫地干着自己应该干的事儿。
他在司礼监衙门里,专门静坐品了一会茶,体会了那种宁静致远的心境之后,就开始看宫里传过来的内阁奏章票拟。基本上对于经过内阁的奏章,王体乾都是直接批红……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他们司礼监原本是帮助皇帝制衡外廷权力的,现在内廷的太后完全站在内阁大臣张问那边,他王体乾不省心些、没事找事干嘛呢?
不过王体乾毕竟干了那么多年的司礼监太监,政务上相当精通,他虽然不会对内阁指手画脚,但是奏章他还是会认真去看的,这样他才能实时把准朝廷的脉。
书案上放着一个紫砂壶,有一个小太监躬身垂手立在一旁,专门侍候王体乾、为他倒茶。
这是一种很小的茶杯,没有杯盖,倒一杯喝一杯。王体乾翻开一本奏章,就端起一小杯茶,一边闻着茶香一边浏览内容,看完之后他便轻轻抿一口,然后把手里的奏章放到一边、等待一会批红。
看每本奏章花费的时间基本上相同,是相当地有节奏感,也体现了王体乾这种从容不迫的心境。旁边的小太监数着奏章数目,然后就明白什么时候应该倒茶了。正当王体乾再次拿起一本奏章、小太监提起紫砂壶准备倒茶的时候,王体乾却突然毛手毛脚地把手里的茶杯随手搁到了书案上,再不去端茶杯。
他手里的这份折子就是张问写的那份上书复三大营为官厅的折子。王体乾的政治嗅觉比较敏感、肚子里墨水也多,他细读了一遍,很快就明白张问这步棋并不简单。
王体乾并没有把张问的折子放到旁边那堆准备直接批红的折子里头,而是就近放在面前,坐着一动不动地想了许久。张问要干什么?他一连几次提出的新政就是准备怎么干?这是一个序幕?
王体乾想了许久,但是这样的事儿恐怕只有张问自己肚子里清楚。由于信息不足,王体乾无法看得太深……就如下棋,你知道别人要开始布局了,但是棋盘上只有一子,如何去猜测对方的布局呢?当然可以凭经验,可张问干事儿从来都不拘泥于常规,王体乾和张问交往这么久、这点还是明白的。所以王体乾无法凭经验去猜测张问要干什么。
他只能有所察觉,因为南方两大营近五万兵马刚刚入调京师;现在张问马上就在京营上面有所动作……这样的信息综合起来,王体乾不有所察觉就奇怪了。虽然张问这么一个动作很是温和、一切都按照规矩来,但是王体乾隐隐觉得后续可能就没那么温和了,温水煮青蛙而已。
“你,去把乾清宫执事牌子李芳叫过来。”王体乾抬起头来,对旁边的小太监说道。
“是,老祖宗,奴婢这就赶着过去。”小太监急忙应道。太监和太监的区别也很大,这样的小太监就完全弄不懂大局,和王体乾不是一个火候等级。
王体乾皱着眉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右踱了几步。王体乾心里也不是很有谱,对于张问的举动,他有没有必要掺和呢?
就在王体乾犹豫的时候,乾清宫执事李芳已经小跑着到司礼监衙门来了。
李芳身体胖,双下巴,他要是低着头挤住了脖子上的肉,双下巴还能变成“三下巴”。他就是在太后面前说“奴婢心里只想着太后一个人”闹出笑话那个太监,因为是乾清宫的,所以经常能见着太后。不过王体乾还是有些手段,内宫的这些太监都还挺认他这个“老祖宗”的。
李芳跑到王体乾的面前,躬身作揖道:“小的刚从乾清宫那边出来呢,就见着老祖宗这边来了人,小的就赶紧过来了。”
王体乾嗯了一声,又踱了几步,然后指着桌子上的折子说道:“你先看看这份折子。”
“是。”李芳依言弯着腰捧起那东西,轻轻地翻看,一看落款,手立刻一抖、就像抓住了一根烧红的铁钳一样的反应,“哟!这可是张阁老的折子……”
李芳的腰弯得更低了,就像捧着一本什么神书似的,以非常恭敬的神态去看上面的文字。他看完之后,眼巴巴地看着王体乾说道:“老祖宗,这是……”
王体乾左右看了看,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咱们都是太监,得时刻记住自己是干什么的!张阁老虽然也是太后的人,但是有些时候、咱们也得分清楚:咱们是为宫里办事……你明白吗?”
李芳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神情疑惑地问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这份折子对太后不利?”
“老夫什么时候说过,啊?”王体乾没好气地瞪着李芳道,“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李芳哭丧着脸道:“小的笨,老祖宗把话儿说明白些,小的才能明白呢。”
王体乾张了张嘴,还真不知道怎么对李芳解释,有些事儿,它就是无法明说……照王体乾的意思,甩手让张问这么干下去,内宫的权力可能会越来越弱、对外廷张问的制约也会越来越小。内廷的权力归根结底是皇家的权力,王体乾作为皇权的一个代言,有责任提醒太后;如果太后也认同张问继续壮大,王体乾也没必要去搅和、更没必要忤逆太后的立场,因为他现在的权力来源于太后,脱离了这个源头关系和体制,他什么也不是。
总之,王体乾犹豫了之后,认为提醒一下太后是有必要的,也尽到了自己司礼监掌印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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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五 太后
王体乾虽然是个太监,但是他又深厚的学识,看得清楚朝廷的大局、明白自己的本分。他看着胖太监李芳,这个李芳好像还有些懵懂,王体乾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事儿、还得我亲自去见太后。”
李芳急忙点头道:“还得老祖宗去才说得清楚,万一小的把事办砸了,可不知怎么才好好。”
王体乾遂站了起来,出门坐轿去宫里头,李芳只能跟在轿子后面走路。能在宫里坐轿的人,整个天下不会超过五个。
王体乾在乾清门外下轿,刚刚走进乾清宫,就听见西暖阁那边传来了叮咚的琴声……一定是余琴心又在教太后弹琴了,太后也不怎么理政务,在漫长的日子里,对音律感兴趣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这是一曲高山流水,不出半炷香功夫,王体乾就听出这曲子不是太后在弹,肯定是余琴心,因为这曲高山流水很特别,只有余琴心会这么弹。他走上乾清宫西暖阁的天桥后,吩咐外面侍立的太监先别通报,曲子刚弹到一半,去打断它的话很显然不好。他站在天桥上侧耳静听了一阵,王体乾也是一个很懂音律的人。
高山流水有许多流派,王体乾都一一细数得出来,但是从来没有哪个流派像余琴心这样弹。倒是可以说余琴心自创了一个流派,但是王体乾有点无法理解的是,余琴心为什么故意在某些调上故意加重手法,十分影响流畅。
接近尾声的时候,王体乾便对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说道:“一会琴声停了,你就赶紧进去禀报太后,老夫有事求见。”
“是,老祖宗。”
过了一会,那太监进去禀报出来了,对王体乾躬身说道:“老祖宗,太后叫您进去呢。”
王体乾应了一声,抖了抖身上的蟒袍,又抬手整整衣冠,郑重其事地走进暖阁。他一进去,便远远地跪下请安。
张嫣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体乾,回头对余琴心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先回去。”
只见余琴心梳着桃心鬓、下巴尖尖脸蛋分外秀气,而她穿着的一身雅致的浅色长袖襦裙、正和这暖阁里古色古香的雕窗红木相应成辉:古典的室内环境,古典打扮的美女,都让这乾清宫暖阁里的情景、如春色般华贵美丽。
余琴心弯弯膝盖,对张嫣作了个万福,脆生生地说道:“是,奴家先行告辞。”说罢小步倒退着走了一段距离,然后才转身向门口走去。
当她经过跪在地上的王体乾身边,轻轻转了转头,但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停留,径直出去。在这一刻,王体乾心里突然有些异样,他也不知自己在心里应该感叹、还是应该伤感。
原本王体乾以为余琴心是他的心的依靠,原本他把她当成了知音、亲人、伴侣……但是,一旦出现了裂痕,就算最后可以谅解,却再也回不到最初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是一句梦话。
王体乾跪在地毯上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旁边的一道屏风,上面绣着花瓣点点,突然他有种感觉,知音、情意……又或是爱情,是不是真如落花一般呢?应该是这样的吧,不然从古到今也不会有那么诗人用落花流水来形容爱情了。落花、流水,美丽、而短暂。
就在这时,张嫣的话把王体乾的情绪给惊醒。张嫣轻轻招了招手说道:“你平身吧。到这边来坐,离得远了、哀家听不真你说话。”
张嫣不紧不慢地把刚才弹琴的时候戴着的护指摘了下来,重新戴了一副指甲,这副又长又尖的只见上面镶嵌着珍珠、闪闪发光,让她原本就纤长白皙的手指更显娇嫩贵气。张嫣的做派越来越像一个太后了,虽然她还不到二十岁,环境和身份,确实对人的影响很大。
王体乾拜谢之后,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走上前去,在太后的玉塌下首的一条凳子上站定,他顾不得坐下,先从袖子里把里面的那份奏章摸了出来,递了过去,说道:“今儿下午奴婢一直在司礼监办公,看到了这份奏章,奴婢不敢批红,就送回宫里、请太后再看看。”
张嫣兴趣索然地说道,“你在司礼监的时间也不短了,朝廷里的事儿,你就和张阁老商量着办就行。”
王体乾不动声色道:“这份折子正是张阁老上的。”
“哦?”张嫣听罢来了一些兴致,随手接过王体乾递过来的奏章,满怀着期待的心情翻开来看,但是她很快就有些失望,奏章里并没有说什么有趣的事儿,不过就是要改革京营为官厅而已。里面例举了变制的具体步骤、并详细阐述了理由论证改官厅的好处。张嫣对于朝国家大政刚略并不感兴趣。
王体乾仔细观察者张嫣那张俏丽鹅蛋型的脸蛋上的表情,很容易就猜出来,张嫣不仅没看明白张问的布局、而且对这种事没有什么兴趣。他便急忙趁着张嫣彻底厌烦之前、提醒道:“太后,这份奏章表面上是政务,骨子里是权力。”
太后对政务不感兴趣,但是对权力是有兴趣。这个王体乾心里很清楚。
果然张嫣听罢眉头轻轻向上一挑,她的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她想起了昨天去看任太后(任贵妃)的情形,任太后披头散发,人都老了一头。任太后贵为太后又怎么样、是皇帝的生母又怎么样?一旦手里失去了权力,就被人软禁在冷宫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狼狈不堪、人不人鬼不鬼。让张嫣最有感触的是,任太后以前长得很漂亮,但是才在冷宫里呆了几个月,就变成了那副模样,魅力全失、青春和美丽都随着权力远离了她。
张嫣绝不愿意变成任太后那样,她很爱美,如果她变得那么丑,真不如死了还好。
于是张嫣便沉下心来,认真地问王体乾道:“你给哀家说说,这份奏章和权力有什么关系?”
王体乾轻轻转过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奴婢。张嫣见状,抬起她那戴着珍珠指甲的手,轻轻挥了挥,太监宫女们便纷纷执礼倒退着出了暖阁。
“太后……”王体乾放低声音说道,“日前南方两营兵马几万人入调京师,这份奏章又是关于京营改官厅的事儿。这么一联系,很显然张阁老是想把南方军整编进京营中去……所以,改官厅,是增大内阁权力的一个步骤。权力是此消彼长的东西,内阁权力大了,皇权就弱了。所以奴婢才说这份折子实际上说的是关于权力分配的事。”
“原来如此。”张嫣顿时松了一口气,“内阁不是张阁老在执掌吗?宫里和内阁,哪边权力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张嫣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所有所思地说道:“如果这份奏章批不了红,张阁老恐怕会很急吧?”
王体乾躬身道:“张阁老肯定会很着急……不过奴婢认为,张阁老毕竟是太后的人,这种事只宜暗示张阁老遵守规则,不宜对抗。朝廷外面还有许多不见待咱们的人,咱们要是现在在内部出问题,是十分危险的。”
“嗯,哀家知道了。”张嫣捏着手里的奏章,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她的心情好像很好,笑着对王体乾说道:“你把这份折子送回内阁去,别批红了。”
王体乾疑惑地接过折子,小心地问道:“那要怎么回复张阁老呢?是叫他重新票拟,还是反对改官厅呢,又或是……”
张嫣摇摇头道:“什么也别说,还给他就是了。”
“是,太后英明。”王体乾心里面老惦记着权谋,以至于他突然醒悟,太后这样做还算妥当。还回去,但并没有表态不支持张问的政策。
……
张问在内阁收到宫里面还回来的奏章时,很是纳闷,奏章既无批红、又无意见,这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而且张问也有些措手不及,以前他票拟的任何奏章,从来没有不批红的时候,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宫里就拒绝批红了呢?他此前布局的时候压根就没考虑过宫里拒绝批红这样的可能性,所以现在事情发生了,他还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时首辅顾秉镰敲门进了张问的值房,拿着几份他不能擅自决定的奏章来找张问商量。张问见着顾秉镰,便说道:“元辅,咱们上书改官厅的折子,宫里边没有批红。”
顾秉镰也十分吃惊,因为新皇继位以来,内阁的票拟从来都是全部批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顾秉镰看了一眼张问面前放着的折子,张问会意,便拿了起来递给他说道:“您看看,里边没动过,咱们怎么送上去、就怎么送回来了。”
张问想了想,又说道:“太后不可能看出折子里的文章,恐怕是王公公在旁提醒。”
顾秉镰不解道:“难道王公公……”
“这个不能怪王公公,他是司礼监掌印,在朝政事务上从旁提醒太后、是他的职责。”张问豁达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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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六 舅子
为了实现平治天下的抱负,张问做了很多努力,无论怎么样,他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料成功仿佛已在前面招手的时候,张问却发现、京营改官厅这样平常的事都会出现波折。他突然意识到,他要实行新政、可能并非自己想象得那么平坦。
每一个读书人无疑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就连唐朝李白这样洒脱的人也不例外,其实李白的抱负并不是泛舟游历、而是澄清宇内,只不过没有实现罢了。而张问并不是一个诗人,他写不出李白那样荡气回肠的诗篇,但是他很务实地在做自己的事。
张问想来想去,这件事关键还是太后的态度,重点并非王体乾。于是他早早就从内阁回家,准备找自己的夫人张盈从中斡旋。张盈和太后的感情深厚,而且经常能够见到太后,让她出马,必定事半功倍。
张问回到家之后,正见着管家曹安来迎轿,他便问道:“夫人在家没有?”
曹安为张问挑起轿帘,躬身站于一旁,答道:“回少爷的话,夫人一早就去宫里边了,可能还在宫里呢……对了,还有件事儿,袁夫人(绣姑)的二哥袁大勇中午到的京师,袁夫人吩咐人在园子旁边的偏院给袁大勇安排了住处,兄妹俩他乡重逢,要说的话不少,这会儿袁夫人还在偏院。”
“哦,我想起来了,绣姑的兄弟来京师是我的意思。”张问对曹安说道,“他住在哪里,你带我去。亲朋友好远道而来,我得亲自招呼一下。”
张问和曹安等人复从大门出来,来到园林旁边的一处小院子,这周围的几处偏院和房屋,也属于张府的财产,平时就给侍卫手下们居住。
张问等人来到偏院门口的时候,早已有人给绣姑通报过了,绣姑和她的兄弟已经到了门口……绣姑身边那个陌生汉子,肯定就是她的兄弟袁大勇。只见袁大勇个子不高,却长得十分壮实、皮肤黝黑,穿着一身土气的浅蓝色衣服,十足的庄稼汉模样。有些特别的是袁大勇的头发很浅,浅得连发髻都梳不起来。
因为张问刚刚从内阁回来,就径直赶到这里来了,身上还穿着红色的仙鹤长袍,踱得步子也是四平八稳的正宗官步。袁大勇一瞧张问那官员的阵仗,打心底里边害怕,腿上一软,就跪倒在张问的面前,身子伏了下去,说不出话来了。
张问急忙大步上前,扶住袁大勇,“咱们是自家兄弟,行此大礼,如何使得?”一扶之下,张问立刻觉得这舅子的劲道还真大,他使足了劲都扶不起来。
袁大勇见着这热闹喧嚣的京师大地方、又见到了这官家宅院的奢华,现在又看见了一个当官的,心里十分惶恐,连张问是他亲戚都记不得了。听到张问说话、文绉绉的挺深奥,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答,除了想磕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绣姑身边的丫鬟明白袁大勇是张问的舅子,见张大人的这个舅子这么一副熊样,都忍不住掩嘴噗嗤笑出声来。绣姑也觉得挺没面子的,没好气地瞪了那两个丫鬟一样,丫鬟们涨红了脸,这才强忍住笑。绣姑也弯下身子去扶袁大勇,说道:“二哥,赶紧起来,别磕了!”
她红着脸看向张问道:“二哥没出过远门,世面见得少了,相公勿怪。”她的口气里也有些埋怨张问,二哥本来就适合好好地在家里种地,然后娶妻过日子,偏生要把他弄到京师来丢人现眼。
张问笑道:“无妨无妨,让袁兄弟在京师呆个十天半月的,自然就习惯了。”
袁大勇还不起来,绣姑有些生气地拉了他一把:“叫你起来!还跪着干什么?”
绣姑毕竟是袁大勇的亲人,他听了绣姑的话,这才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说道:“俺……俺爹说,见……见着官老爷得跪,不跪要挨板子……”
“哈哈……”周围的人实在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唯有绣姑尴尬得脸色发青。
张问见绣姑的脸色不好看,指着旁边一个捧腹大笑的丫鬟冷冷道:“很好笑吗,还是你很喜欢笑?”
张问的脸色让气氛一冷,周围的侍卫丫鬟都渐渐停止了哄笑,这时张问继续对那丫鬟说道:“到门口去,给我笑两个时辰,停一下就掌嘴!”
绣姑忙说道:“相公,既然不是很严重的事,就饶她一回吧。要真是笑两个时辰(四小时),恐怕她的嘴都合不上了。”
那丫鬟也跪在地上磕头讨饶,张问说道:“你们都没学过上下尊卑的规矩?这次看在袁夫人的面上,饶你一回,以后还敢这样,就去笑两个时辰、笑个够。”
张问说罢,缓下神色,对袁大勇好言道:“咱们到里面说话。”
“是……是。”袁大勇仍然十分拘谨。
为了缓和气氛,张问又随口问道:“袁兄弟的头发怎么剪得这么短呢?”
袁大勇在张问的面前心情紧张,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绣姑代说道:“此前家里生计困难,二哥到附近的寺庙里做了一段时间和尚……之后我拿了些银子回家,买了地,二哥便想回家种地,但是还俗的事儿花了不少时间,两个月前他才还俗成功,这不头发都还没长长。”
袁大勇又加了一句:“邻里都叫俺袁和尚。”
这么冷不丁的一句话,也不知哪里好笑,旁边的人差点又爆笑了出来。
张问又问道:“不知袁兄弟今年贵庚。”
绣姑生怕她二哥又闹出什么笑话来,便抢着说道:“二哥今年二十六岁了。相公比他大,就称他为弟就成。”
张问道:“他是你的兄长,不论年纪大小,我都应该称兄长的。”
“俺比姑爷的岁数小,还是叫张哥心里面踏实,再说了,俺爹说,官家生来辈份就大。”袁大勇这时没那么紧张了,说起话来倒也有理起来。他的样子很老实,但这时说了一句明白话,让大家觉得他并不傻。
袁大勇见张问长得面善、浑身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招人厌,心里平静了些,渐渐地想起来、自己到京师是干嘛来的,他便又说道:“三妹差人带了一大笔银子回来,俺爹买了好几十亩地,俺在庙里听说了之后就急着想回家,可那些和尚不让俺走,非得要弄出一堆麻烦事来。等俺回到家的时候,大哥都娶了大嫂生娃了!唉,想当初俺大哥三十几的人,本来都打算光棍一辈子,没想到三妹突然出息了,大哥也跟着沾光,没两月就娶上了大嫂,而且是个年方十五的黄花闺女……
……俺爹见着俺还俗回来,也张罗着要分俺几亩地娶婆娘,这时姑爷的信就到村子里了。哎哟,三妹,当时你没见着那排场,俺爹不识字,就把信给乡老看,乡老把全村的人都叫过来了,那场面不得了,往常只有读朝廷法度的时候,乡老才会这么干。俺还真没想到,读姑爷的信也要这么大的排场。俺爹就问乡老,姑爷是什么官儿啊?乡老对俺爹说俺家祖坟冒青烟了,姑爷的官比宰相都要大。”
张问笑着听完,心道这袁家兄弟话匣子一打开,倒是把事情说得清楚,只要脑子好使,总是排得上用场。他听罢点点头道:“要是和宋朝比,咱们大明的阁臣确实比宋朝的宰相要大一些,你们的乡老还有点见识。”
袁大勇继续说道:“乡老读完信,咱们明白了,姑爷是要叫咱们兄弟俩到京师来一个。乡老说一来就是当官,以后能衣锦还乡。当官俺们倒是不会,也不怎么想当,还是种地踏实,收成了就有米下锅……可是,俺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既然姑爷用得上咱们家的人,就一定要去京师。大哥都娶婆媳了,只有俺无牵无挂的,这不就来了。”
张问又点了点头,悄悄打量了一番袁大勇。张问倒是不计较刚才袁大勇出洋相的事儿,实际上他对袁大勇还比较满意。从袁大勇的几句话里,张问发现他有个口头禅:俺爹说。
这袁大勇好像挺听他爹的,是个孝子。百善孝为先,张问希望自己的心腹都多少有点做人的原则,善一些并不是坏事。
一行人走进堂屋,张问见屋子里摆着一张饭桌,桌子上的碗筷杯盘都还没收拾,看来刚才张问来的时候,袁大勇正在吃饭。很快张问就发现桌子上有好几个沾着饭粒的斗碗,不禁脱口道:“这种斗碗,袁兄弟能吃几碗?”
袁大勇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道:“七八碗能勉强饱……俺爹说,姑爷家不愁饭吃,让俺到京师来,为家里省点米……”
张问哈哈笑道:“好!袁兄弟真汉子,吃得下饭,才杀得了敌!”
“杀……杀什么?姑爷要俺做将军?”袁大勇无辜地看着张问道。
张问高兴地说道:“你先去京营做个小旗长,别急,等我革新了武举,给你弄个举人身份,马上就可以提你做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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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七 简单
绣姑的二哥袁大勇刚到京师,张问便陪着他说了好一阵话。袁大勇很快就觉得张问没有什么架子、为人很是随和;袁大勇实在没有想到,张问这样一个比宰相还大的官、满肚子经书,竟然能和自己这样的庄稼汉谈得拢。
张问的眼神很专注、他的目光很温和,他说的话并不多、但是能够足够地表达出自己在倾听并理解对方的感受;当他看着别人的时候,那人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张问特别看好这个人、特别重视这个人。
袁大勇如沐春风,当他意识到张问的如天神下凡一般的品级、而且和自己是亲戚时,他身上更是轻飘飘的。但他不明白是,县太爷和宰相比起来就是绿豆芝麻大的官,那为毛他们家乡的知县的架子能比宰相还大?
聊了许久,忽然张府上来人禀报张问,夫人已经回来了。张问还惦记找张盈商量正事,便要告辞。袁大勇心里突然冒出一股舍不得的感受来,但是他没读过书、没法说出心里这种相逢恨晚的感觉,憨厚得只是不断留张问多待一会,张问自然就当成是客气话。
庄稼人和读书人的心是一样的,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不同的是读书人善于表达罢了。袁大勇举止荒疏,无法有效表达自己对张问的好感和尊敬;但是张问不同,他年纪轻轻做到内阁大臣,气质真的早就练出来了,和人交往的手法,无论是眼神、语气、动作,每一个细节都趋近完美。
临走时张问不忘说道:“袁家兄弟初到京师,在衣食住行上有什么需要,就告诉你三妹,都自家人,别客气。如果在外边遇到了什么事,也告诉你三妹就行了,她解决不了的肯定会告诉我。”
“好啊,其实姑爷这儿不缺饭吃,就不缺什么啦,俺也不会到外边惹事儿的。”袁大勇摸着脑袋上浅头发懵懂地说道。
袁大勇还不清楚张问这句平淡的话、会给他带来多少常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处,但是周围的这些人、包括绣姑,却是十分清楚。特别是那些奴婢,立刻就对袁大勇肃然起敬起来:张问宠爱绣姑,整个张府的人都知道,袁大勇要办什么事,对自己的妹子绣姑说一声就行了,绣姑再在张问的耳边吹吹枕头风,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的?那些奴仆瞧着袁大勇土里土气的完全就是一个土包子,心里十分不平衡,人家就是命好,有个出息的妹妹。
张问交代完,让绣姑留下招待她二哥,自己回府去了。他来到自己住的地方、那座水边的雕栏小楼,见到了刚刚从宫里回来的张盈。
张问和她说起正事,张盈却避而不谈,只是很温柔地先给张问沏了一壶茶,捧到他的面前,柔柔地说道:“每天能为相公沏一壶暖茶,妾身心里就会很高兴。”
茶杯里冒着淡淡的白烟,张问不知张盈为何不回答自己的话,他见张盈含情脉脉的样子,也不便心急地追问、故意影响气氛,便顺着张盈的话说道:“既然如此,盈儿何苦还要劳废心力经营玄衣卫?咱们又不是没人能用,就像玄月就可以胜任总舵主的位置,盈儿就好好呆在家里,为咱们家操持内务不好么?”
在张问的心里,每一种人都应该有各自的本分,良家女子就应该呆家里把内事操持好,这才是本分。
张盈却说道:“男人有自己的抱负,为何女子就不能有自己的梦想?我心里面只想对相公一个人好,我会坚持自己的忠贞,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张问沉默了片刻,问道:“盈儿的梦想是什么?”
“正如士大夫想要留名青史,我也要像史上的有名女子那样,让我的才能得到世人和史书的承认。”张盈镇定地说道,“我会帮助相公的……我知道相公正在实施一个新政,你从来没有说过,新政是什么样的,你能告诉我吗?”
张问道:“说来话长,而且国家大政这样的事,你并不擅长。”
张盈忍不住好奇,又问了一句:“我虽然不太懂政务,但是相公说详细一些、我应该能听懂的。新政最终是要实行什么样的政策、会触及到哪些人的利益?”
对于大明朝整个格局现在这副半死不活、又牵扯复杂的状况,张盈实在很好奇,自己的相公会用什么回天手段来实现他的抱负。
张问顿了顿,并不想说出来,便转移话题的重点,只说道:“我上了一份改三大营为官厅的折子,这份折子是新政布局十分重要的一步,出不得半点差错。意想不到的是,宫里突然拒绝批红,事情有点麻烦,你知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还有,王体乾是怎么对太后说的?”
张盈浅笑了一下,重新为张问添了一小杯清香的茶,双手递到他的面前,笑道:“相公,你想得太多了,其实这件事并不是相公想象得那么复杂。”
“哦?”张问接过茶杯,看着张盈的眼睛很期待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夕阳从雕窗中洒进小楼,身着大明官袍的张问和身穿长袖襦裙的张盈隔着一张木桌子相对而坐,一个人沏茶、一个捧茶,这里充满了古典的淡雅。
张盈的饱满额头光滑细腻,在夕阳的余辉下泛着光泽,她微笑着说道:“王体乾虽然很聪明,对于事情看得也远,但是他不会背离太后的意思。所以拒绝批红这件事,是妹妹的意思。”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张问疑惑道,他心里想的仍然是王体乾是怎么对太后说的,是不是王体乾的智慧影响了太后的决定。
张盈道:“妹妹拒绝批红的原因很简单……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都想给相公沏一壶茶吗?就是妹妹说的,她说我能有机会为相公沏茶,是一件美好的事儿……我是看着妹妹长大的,她有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吗。她拒绝批红,并不是在算计权力平衡的问题,她怎么会去计较这个?相公难道还不明白,妹妹心里最相信的人、就是你……”
听到这里,张问心里顿时一震,他触动很大,以至于久久说不出话来。太后张嫣对张问有点暧昧的心思,张问又不傻,他哪里有不明白的?所以让他震动的,不是听说太后对自己有情意,而是从张盈的口里说出来!他的老婆张盈平时的言行是算稳重的,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事,一定就十分靠谱。因此张问想和太后保持距离、少点流言蜚语和麻烦的打算,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张问的观念也在变化,他少了许多年少的轻浮和冲动,多了一份稳重和沉着。和皇太后乱来,虽然想起来很刺激,但这是不合常理的事、而且会影响大局,现在他确实很不愿意去做。
可是,不知为何,偏生张盈那句“妹妹心里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久久响彻在张问的脑际,让他欲忘不能。
张盈轻轻叹道:“其实,为了相公的抱负和理想,我们做的……那件事,很对不起妹妹。妹妹现在虽然贵极人间,但是她心里的那份空虚,我却感同身受……她拒绝批红相公的那份折子,不是因为复杂的朝局,也不是因为顾及权力的平衡,而是,想让相公注意到她。
她从王体乾那儿得知相公很看中这份折子,如果出了问题,相公会十分着急。她这么做,不过就是想看相公急一下……”
“这……”张问愕然地看着张盈,不知应该说什么好,他的心里感受也相当复杂,说不出应该松口气,还是应该鄙视自己的势利。
折子出了问题,张问首先想到的是权力和权谋,并以己心度她人之腹;而她,想得原来是那么简单,简单,却是让张问惭愧。
张问情绪波动,一连灌了好几杯茶,才从那种难言的感受中平静下来,他冷冷地说道:“盈儿,你明天给太后说说,我们要实行的新政,是关系整个大明亿兆民生的大事、是影响我汉家五百年国运的大业,当不得半点儿戏!”
“儿戏?”张盈的眼神有些幽怨,怔怔地看着张问。
张问咬牙有些恼怒地说道:“对!在整个家国面前、在整个历史大潮面前,儿女私情根本就是儿戏!太后居然在朝政这样严肃的事情上表现出小女儿心思,着实令人叹息!有的事我们可以玩笑,有的事我们能玩笑得起吗?”
他在为自己的势利和自愧寻找借口,并有了恼羞成怒的情绪。
张盈幽幽说道:“相公,难道儿女私情就是儿戏?那为何梁祝这样的故事会比正史流传得更广?人们兴许会不知道唐宗汉武何许人也,却一定听说过梁祝,如果只是儿戏,何以如此?”
张问一拂长袖,长身而起,他无法再和张盈争执下去。实际上,他要说服张盈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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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八 隐患
张问上奏改官厅的折子未获内廷批红,一番斡旋之后,他逐渐明白,这件事并非权力分配上的角逐,而是太后张嫣那里的私人问题。虽然这种事儿有点麻烦,但是总归不算什么大事,张问这才稍微放心下来,继续按部就班地实施他的步骤。
没两天,张问便收到了张嫣传召的懿旨,他只得前往宫中,并打算就此说服张嫣支持他的政略。
张问觐见的地方是乾清宫西暖阁,这个地方经常是皇帝批阅奏章和休息的地方,如今皇帝太过年幼,张嫣便住在这里。
暖阁内的家具和幔维多为青色和紫色,让这里看起来仿佛有些昏暗而陈旧,而那玉塌之侧镶嵌的黄金、和一些珍贵的摆设又显得富丽堂皇,于是西暖阁给人的感觉是华贵而神秘。
如今张问来到这里,这里已经没有了让他感到威胁的势力,但是这里的一切却仍然让他有些紧张而惶恐。紫禁城的宫殿在他的心中远远不只是建筑,而代表了一种威仪。方才在外面还从容不迫的张问,一进西暖阁一颗心就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按照礼仪言行。
西暖阁并不像乾清宫殿那样宽阔,这里更适合日常起居,因为住在太大的空间里会让人缺乏安全感。于是大臣一旦被召见到西暖阁,实际上已经和皇家十分亲近了,在这样的房间里,皇帝的玉塌不再高高在上。
“张阁老快请起,赐坐。”张嫣轻快地说道,她的心情似乎很好。
等张问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刚才让到一旁避免受张问之跪的王体乾又走到了玉塌傍边,躬身说道:“奴婢先行告退。”
其他太监宫女也纷纷退了出去,张嫣没有应答不置可否。而张问立刻就意识到如果王体乾走了,自己将和张嫣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他急忙说道:“王公公留步,今儿我要启奏太后的朝事,王公公也一起商量一下吧。”
张嫣听罢脸上一红,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有些时候也不能做得太明白,于是她也只好说道:“王体乾,你也留下,听听张阁老说的事儿。”
“是。”王体乾听太后发话,便应了下来。实际上司礼监太监很重要的工作是充当皇帝的顾问。
接下来张问就开始陈述改官厅的理由,他一开始说得比较保守,大部分内容都是奏章上明白写的冠冕堂皇的内容。
而张嫣对这些并不是很有感兴趣,但是她却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问,一副仔细倾听的模样。人的心思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越是有那种的想法,越要伪装、生怕被人看出来。这时候的张嫣也是这样,当张问已经在她面前了,她却情不自禁地故意要装作很关心朝政的模样。
张问阐述完毕之后,张嫣回头问王体乾道:“你觉得张问上书的内容,对国家有利吗?”
王体乾也想明白了太后和张问之间有点问题,他才不会犯傻胡乱慷慨陈词,便不假思索地说道:“奴婢以为张阁老所言句句在理。”
张嫣听罢眉头一皱,感觉十分尴尬,王体乾这家伙,前后说话完全相反……如果张问说得在理,那内廷为什么不批红?张嫣觉得自己那点羞于见人的心思要暴露了,便正色道:“张阁老,你这个改三大营为东西官厅的法子,好像会让权力偏向内阁,是不是?”
她一说出这句话,张问和王体乾二人都十分愕然。要是说这句话的人是皇帝而不是张嫣,那听这句话的大臣该胆寒到什么程度?这不是明摆着是说,内阁大臣居心叵测么?
不过因为它是出自张嫣之口,也就没那么严重了。
张问怔了怔说道:“今天王公公也在这里,臣想提醒一句……任太后还住在冷宫里吧?”
“为何要提她?”张嫣脸色顿时一变,仿佛触及了让她感触最深的东西。
张问冷冷道:“前不久新皇继位、皇上尚在襁褓之中,早有王公大臣认为天子年幼、内廷和外戚勾结专权,现在朝廷内外暗流涌动,反对咱们的人不在少数。如果我们稍有不慎……臣说句直言,臣与王公公的下场定然是身首异处,而太后,恐怕就会和现在的任太后一样的遭遇……”
张问这句话说得确实非常直白。他说话也看人,比如对王体乾说话就不需要说得这么明白、说太明白了反而不好;而太后张嫣显然不太善于揣摩大局,于是张问说得越明白,她才越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手握国器大权、身居高位,哪里有这么轻松安全的?
张嫣听罢,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初时那种心动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她白着脸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准备没有?”
张问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说道:“改官厅就是微臣做的第一步准备。臣的方案,可以大大地提高京营的战斗力和对朝廷的忠诚度,只有先从武力上准备好,才能有备无患。”
“你……你是说他们可能谋反?如果反对者要起兵造反,为什么要等到我们准备好了才动手?”
张问道:“反对者现在造反,胜算几乎没有!无论怎么样,现在朝廷总归是名正言顺,谁也无法掀起多大的风浪,因为大部分人都会在墙头观望。他们在等待时机的成熟。因此,暂时的平静,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他们等待翻盘的机会,就是朝廷不得人心、引起许多人不满的时候,到那时就能一呼百应、声势巨大。”
说起这样的事情,张嫣有些迷糊,她怔怔地说道:“有你执掌内阁,实行仁政、爱护官民,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不就没有机会了?如果朝廷真的弄得天怒人怨,那错就在我们自己。”
张问摇摇头道:“如今这世道,想让天下太平、歌舞升平,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如果朝廷实行温和政策、继续这样下去,现在的状况是入不敷出……一旦国库耗竭,万一哪天辽东那边闹了旱灾蛮夷入关来了;又或是某地连年饥荒无力赈灾,发生了起义叛乱。朝廷该怎么办?打仗、赈灾、修水利等等统统都要花银子,只好加税,不照样天怒人怨?
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下猛药革新,一旦变法改革,肯定要触及许多人的利益,那时候自身利益受损的人就会对朝廷极度不满。这时,那些反对咱们的人的时机就成熟了,只要振臂一呼,声势立刻就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我们率先准备的就应该是武备,当事情到了无法调和的时候,唯有镇压、流血,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说到这里,房间里沉默了许久。张问又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话,现在咱们大明朝廷应该何去何从,就这里的三个人来决定。咱们掌握了国家大权,但情况不容乐观,希望咱们内部能协同一致,不要发生分歧,方能共度难关。如果太后和王公公觉得我的看法有问题,就说出来,怎么办好、咱们就一致决定怎么办。”
张嫣欠了欠婀娜的身子,看向王体乾道:“王公公觉得张阁老的意思如何?”
王体乾犹豫了许久,他其实有点不太赞同张问的干法,大明朝这么多年了,虽然经常打打闹闹,不照样过来了?如果实行太激进的政策,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王体乾也是饱读史书之人,他想起了汉朝,天下兵祸一起,就如燎原大火、根本就控制不住,哪里有说镇压就镇压说杀掉就杀掉的?
不过朝廷的状况确实是一日不如一日,王体乾现在掌管了内廷,他就明白,内帑的存银每个月都在减少,从未见涨。所以张问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积弊一深,总有崩溃的一天。
王体乾思前想后,最后换了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他先不管朝廷大事应该怎么办,而是想着目前内外廷的关系和自身的处境,很明白他和太后、张问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翻船大家都得栽,和张问对着干有害无益。
过得许久,王体乾才小心地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觉得张阁老言之有理,咱们只有同舟共济,方能共度难关。”
张嫣叹了一口气,说道:“那着司礼监批红吧。我今儿有些累了。”
她突然很颓然,当她还幻想着美好而浪漫的事情的时候,张问一来就打破了她的幻想,把她从那些寂寥的梦中拉回了现实。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兴许当初她姐姐说得很对,宫廷并不是仙境、它的华贵并不像表面那样光鲜。
张问从凳子上站起来,叩拜道:“臣现行告退。太后也不必太过忧心,定要将息贵体,臣一定会把太后和皇上交给臣的事情办好。”
张嫣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办自己的事、早日将国事调理妥当。”
“臣谨遵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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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九 得胜
批红之后的内阁票拟,就等同于圣旨、便是完全合法的政令。张问随即将政令下达,开始了改三大营为东、西官厅的步骤。
京营改革是比较温和的,原京师三大营统编为东官厅节制,东官厅以内廷宦官李朝钦为监军提督,负责京师各大城门的城防和巡查;各营官兵的军饷、世袭、功勋等一应不变,那些通过关系进入京营将领系统的人,利益丝毫没有损失。
如此一来,对于原来京营旧部来说,不过就是换了个名字:三大营的称呼成了东官厅。没有利益纠葛,阻力便比较小了。
当然,张问费力经营的改制不可能只是换个名字那么简单,它的核心内容在西官厅。西官厅衙门划归到兵部;而六部包括兵部是由内阁负责。这样西官厅等于就是内阁完全控制的系统,内廷要调动西官厅,必须通过内阁、兵部。
西官厅只是一个名字,衙门并不设在西直门、而在德胜门内。设在这个地方,有其特殊的寓意。德胜门,顾名思义就是军队得胜、凯旋回来的城门,这道门寓意着进攻;于是,西官厅在建立之初,张问就决定了它的攻击性。
西官厅的人员也由内阁“推举”出来了,堂官由兵部尚书朱燮元兼领,佐官两人,沈敬、黄仁直分别负责具体事务。实际上,这个衙门的核心人员,就是这三个人,都是张问一派的人,特别是沈敬和黄仁直,原本就是张问的幕僚。
衙门建立之初,德胜门内热闹了好一阵,鞭炮与锣鼓齐鸣,众多官员到场庆贺,张问自然也到场了。
他的轿子从衙门前面的牌坊下面经过,众多身穿红袍青袍的文官簇拥在左右,让这里盛况非常。张问如今在各种官面场合,俨然已经是万众瞩目的大人物。他在大堂门口下轿,在玄月为他挑开轿帘后,他才端正了一下头冠,从轿子里面走了出来,而周围早有无数的官员向他躬身执礼。
“恭迎张阁老光临官厅。”“张阁老高屋建瓴,改官厅此举真乃大手笔,定然能让朝廷武备焕然一新……”
大家纷纷和张问说话道贺,张问无法一一应答,但是他的神态从容、自信;他抱拳在脸侧,不断地向周围的人回礼,姿态又十分谦逊。兵部尚书朱燮元刚才迎接张问的时候到了仪门,这时他也在张问的后面,和张问一起应酬众官。
进得大堂,只见这里的布置和各部大堂格局相似,正北有暖阁、公座、麒麟门,左右有仪仗库房、赞政亭等房间。只是现在暖阁下边的堂上没有众多皂隶排列,而是站满了各部衙门前来贺喜的官员。
张问和朱燮元相互谦让一番之后,一起走上暖阁,暖阁上的沈敬和黄仁直都站起来躬身向他们问礼。张问对沈敬笑道:“北方的太阳没那么毒,沈先生才到京师没两月,好似都白胖些了。”
沈敬身材矮小,皮肤黑糙,头发犹如枯草,哪里有半点白胖的样子?大伙听罢都看着沈敬呵呵一笑。黄仁直也微笑着撸着下巴的胡须,他的习惯动作仍然没有变,就喜欢玩?弄那几根山羊胡。
沈敬和黄仁直原本在温州大营,随着军队北调,他们都一起上京来了。现在南方两营的规模已经达到了四万余众,都驻扎在德胜门内。随着军队北上的,还有韩阿妹、穆小青、章照、叶青成等张问的旧部;沈碧瑶近期也会到达京师。这样一来,张问的人马几乎都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京师。
还有辽东经略熊廷弼虽然还在山海关,但也明确表示了站位,因为张问进入内阁后,曾有许多言官弹劾熊廷弼消极不战,而张问极力庇护过熊廷弼。刘铤和秦良玉也还在山海关,不过刘铤的儿子刘彪、秦良玉的侄女秦玉莲留在了张问的手下。
“大家都坐下说话。”张问伸出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入座。有位置的便纷纷坐下,不过人太多,许多穿青色官袍的官员没有凳子,只好站着。
张问回头对朱燮元说道:“朱大人是西官厅的堂官,就由您来说两句吧。”
二人早有腹稿,相互客气推辞了一番之后,最后朱燮元便说了一番冠冕堂皇又没有多少实质内容的话。这样的场合,不可能透露什么有用的信息。大家到这里聚一次,除了祝贺,主要就是为了相互认识一下,以后各衙门在公事上有联系的时候可以方便一些。没过多久,张问等人便离开了大堂,退到了后堂议事。
现在西官厅才刚刚建立,除了主要的几个人之外,只安排了书吏、皂隶等负责日常公座的人员。西官厅办成什么样子,要执行什么政策,都还没有铺开。而今天张问到来,就是为了和朱燮元、沈敬、黄仁直几个人商量西官厅的具体事务。
他们从麒麟门进去之后,渐渐地大堂外面的喧嚣就消失了,后堂里面显得有些空旷,因为百废待兴,许多分司都还没有建立,里面来往的人也就没有几个。
具体设置分司的事儿张问不必过问,他安排了朱燮元等三人来执掌西官厅,他们都是有能力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办;张问要做的事是告诉他们西官厅应该办什么事。
到得后堂,四人分上下坐定,因为没有外人了,张问便直入主题道:“大家都明白了,这次改制,西官厅才是核心内容,组建西官厅,是要形成一支具有战斗力的中央军队。朱大人、沈先生、黄先生都是胸有韬略之人,咱们都说说,如何才能实现?”
朱燮元是个清矍的老头,那张脸一看就给人忧国忧民的感觉,他正色道:“下官有个问题想先问一下张阁老,张阁老是兼着户部尚书……国库能调出多少钱粮到西官厅?”
黄仁直也点点头道:“我一得知大人改东西官厅这件事,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东官厅其实就是以前的三大营,什么都没变,开支也没减少;而西官厅冒出来之后,需要重新调拨款项维持,南方军原本就食于地方,现在调入京师,几万人马要朝廷供养,还有西官厅衙门的开支……这些银子的来源,得要大人先讲明了,有多少银子,我们才能有谱办事啊。”
“时值九月间……户部的开支早就超出年初的预算了,现在户部没有一两银子能调拨到西官厅。”张问说道。
众人听罢默然不语,等待着张问的下文,没有银子还建什么西官厅?张问不可能没有安排。
果然张问又继续说道:“但是这件事因为得到了太后和皇上的支持,所以会从内帑拨出专门款项来支持西官厅,这个你们放心。”
现在的官府衙门一说到银子就头大,于是这里的气氛也有些沉闷起来,朱燮元闷闷地问道:“内帑能调拨多少银子过来呢?”
“一百万两够不够?”张问胸有成竹地看着朱燮元道。
其他三人的神色随即变得活泼起来,黄仁直摸着胡须道:“前几天大人发了一份公文过来,上面提到要西官厅维持精锐实额六万人马,如果有一百万两军费,足可以维持一年多的时间了。”
张问正色道:“不是一年,是三个月,从现在九月间到明年年初,三个月,一百万两军费。明年的开支内阁重新预算。”
“啊?”
张问坚定地说道:“咱们要做,就把事情做好!户部没有银子,内帑还有,先应付着,等朝廷全面改制成功之后,再充实国库,这些你们都不用去管。现在我给你们一百万两,你们用三个月时间把它花完、花到刀刃上。西官厅是精锐,选拔进来的官兵军饷不仅要足饷,而且三倍军饷!”
朱燮元忙道:“不可,张阁老,如果单单西官厅涨军饷,一涨就是三倍,那其他地方的将士岂不是要埋怨朝廷厚此薄彼?”
张问道:“所以我们要尽量做到公平,今后的西官厅,绝不能像三大营那样。西官厅衙门要做的,就是订立一套完善的晋升、淘汰的规矩法令出来。只要是我大明的官兵,都可以选拔进京师西大营;而西大营里的将士如果达不到要求,每段时间就淘汰弱的返还原部,收入符合要求的将士补足。能者多得,公平合理,三倍军饷有何不可?想要三倍军饷者,只要通过考核都可以进来。
现在西官厅要组建两套体系:一是西大营的武官体系,并颁布相应的考核赏罚法令;二是西官厅的监管体系,安排西官厅内的文职官员到各营各部,负责统计战功军需、监察武官是否按律办事、是否贪墨等事宜。通过文职官员的统计,由西官厅衙门决定西大营的人事。为了防止西官厅内部的官员不守律法,西官厅又受兵部、内阁专员的监管。”
黄仁直若有所思道:“这么多年老夫有个经验:哪里银子多,哪里水就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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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十 选兵
张问和朱燮元等人在西官厅一直谈到中午,午饭就在衙门里随便吃了点。现在这个衙门刚刚起步,大到制定规则、小到督制专门的兵符,都还没有准备好。坐在偏厅里负责笔录的书吏,为了记录事要、纸张都用掉了一叠。
就在这时,有个身穿绿色圆领的吏员在后堂门口说道:“禀各位达人,几位将帅在大堂外边,想见张阁老。”
张问道:“传他们进来。”
过了不一会,就见四个身穿铠甲的将帅从门外走进来,都是张问认识的熟人。章照、叶青成,是几年前张问在辽东时的旧部,现在温州军大营;其中还有个女将穆小青,是接受朝廷招安的白莲教圣姑韩阿妹的表姐,属于张问的后宫一派;另外还有个圆脸莽汉刘彪,是刘铤的儿子。
四个将领先后走进堂中,然后站成一排,“哐当”一声单膝齐齐跪倒,对张问抱拳道:“末将等拜见张大人。”
张问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下暖阁,一一扶起几个将帅。张问面带笑意、态度十分亲切,在扶叶青成的时候说道:“叶将军,你教给我那套剑法,我可是坚持练了一年时间了,找机会咱们比划比划。”
“哈哈……”刘彪等人听罢便笑了起来。
而叶青成则谦虚地说道:“大人青出于蓝胜于蓝,恐怕末将早已不是大人的对手了。”他的身材颀长,面容如削,在四个将领中,气质却是最好,而且因为曾经是个秀才,言行中带着一种其他武将没有的儒雅之气。
张问又说道:“尔等大军驻扎京师,定要约束部下、不要滋扰生事,以好给京师官民留下个好印象。”
章照拍着胸膛说道:“大人尽管放心,咱们到京都一个多月了,何曾发生过扰民之事?咱们这支人马,现在是令行禁止,军纪严明绝无二话。”
张问突然收住笑容,正色道:“此话当真?”
章照道:“军中无戏言。”
“好,正巧今天我到德胜门来了,以后不定有时间……”张问看向兵部尚书朱燮元,说道,“朱大人,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我就为你们西官厅初选一下将士?”
朱燮元呵呵笑道:“请张阁老安排。”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张问转头看出去时,只见外面下起大雨来了。张问想了想,说道:“那好,立刻传令南方两营兵马到德胜门外集结!”他回头对朱燮元说道:“用兵部的命令传东官厅监军李朝钦,命他召集三大营各部、也到德胜门外来,就说兵部要选兵。”
朱燮元皱眉道:“没有宫里的圣旨,恐怕不容易调动京营。”
张问道:“改制官厅,已经是批红决定的事儿、并且发了官报:一应兵马都要听从兵部的统编安排,李朝钦会听的。”
“那好,下官即可就办。”
张问回头对章照等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带领各自的人马,到德胜门外去,我稍后就到。”
“末将等遵命。”
……
雨还在下,时值九月,已到了深秋季节,每下一场雨,天气就会更冷一头。张问等官员乘坐轿子来到了德胜门外,他在轿子里听得外面人马吵闹,各营兵马已经到城门外集结了。侍卫为张问挑开轿帘,他从轿子里面走出来后,又有一个人在他头上撑了一把伞。
“牵马过来!”张问喊了一声。
旁边有人忙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还有一个人端了一根凳子过来。张问接过缰绳,对打伞的人说道:“不用给我打伞。”
“大人,雨大,别着凉了。”
张问没有搭理他,直接踩在凳子上翻身上马,从仪仗队伍里策马奔了出去,后面的几个侍卫急忙骑马跟了过去。
雨其实不算大,淅淅沥沥的却很快就把张问身上的官袍打得尽湿。他骑在马上向前面望去时,只见人山人海盔甲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上面刀枪如林。
“都站好了!”张问听见军队前方章照扯着嗓子大喊。他闻声看去,前方的那些兵马阵型比较整齐,看旗帜是温州大营的人马;紧挨着那营兵马西边的是福建大营;京师三大营也来了一些人马,在东边乱糟糟一团、正在整顿队伍。
“张阁老,张阁老……”突然一个尖尖的声音喊道。张问回头看时,只见来的人正是京营监军太监李朝钦。李朝钦身后有个小太监给他打着伞,他一看张问骑在马上身上湿漉漉一片,便回头对那小太监说道:“别打了。”
连王体乾在张问面前都无法装大,李朝钦这些太监更要买张问的账,张问没打伞,他也不敢继续打着。
但张问却说道:“李公公,你打着伞,今天是我要在雨里边选兵,我不打伞无妨。”
李朝钦一脸关切地说道:“哎呀,张阁老,您也得注意身子,别着凉了呀,您看身上都湿透了……这天儿也怪,都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偏偏今儿个张阁老要选兵,它就下雨了。”
张问指着京营那边乱糟糟的一大群人道:“京营那边是怎么回事,叫各营将帅赶快整顿人马,排成队列!”
他又回头对身边的官员说道:“着令传令兵到各营传令:排成队列肃立,没有命令不得乱动!记好了。”
“是,大人。”
后面朱燮元、沈敬、黄仁直等官员打着伞走了过来,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被雨水淋湿的地面被无数人踩过之后、泥泞不堪。黄仁直一手打着伞,一手撸?着胡须笑道:“大人选兵要做表率,老夫年纪大了可受不了寒,还请见谅。”
张问向那几个花白胡须的官员点点头,这些人年纪大了,确实应该体谅。
传令兵正在营队中间穿梭,一面高声喊道:“张大人有令:各营将士排成队列肃立,没有命令不得乱动!张大人有令……”
没过多久,章照所部的人马已经安静下来,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穆小青那边还有些混乱;而东面三大营那一大团人马,最是吵闹,冰冷的雨水、泥泞的地面,加上沉重的盔甲,让他们怨声载道,纷纷埋怨上边检阅军队也不选个好日子。
张问叫来叶青成,对他说道:“你带着亲兵到各营巡查,那些站着乱动、乱说话的人,叫他们都回自己的营房。”
不出半个时辰,京营那边就有成建制的阵营被遣散回去。遣散的那几帮人马,估计平时根本就不操练、毫无军纪可言,站在队伍里说三道四、一会嫌冷一会嫌湿……剩下的人在雨中站了半个多时辰以后,就有点考验忍耐力了,各营都不断有人被遣散回去。张问也亲身感受着在雨中淋着的滋味,他骑在马上没有动,很快就觉得寒冷刺骨,不咬着牙关就得咯咯乱响,嘴唇都冻乌了。不过因为张问比较年轻、身体原本就硬朗,而且每天练剑,他还坚持得住。
朱燮元等老头打着伞、站了近一个时辰,双腿发软,却见张问在雨中一动不动,都对他十分敬佩。
雨水顺着张问的帽子往下滴,而他却将腰板挺得笔直。他稳稳地站在那里,他的坚定感染了身后的那些官员。官员们看到了张问的态度,他不仅坚持在雨中、更会坚持在他的政略上。
两个时辰过去了,天色都已渐渐黯淡,雨下得小了,但一直都没有停过。这时候空地上的兵马已经离开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都默默地站在泥泞中,城楼下竟然安静下来、完全不像有几万人聚集的地方。
小雨沙沙作响,细微而缓和。在秋雨和时间的冲刷下,浮躁仿佛已经远去了,剩下的人都很认真地看着张问,张问板着脸坐在马上,和众军对视。
“驾!”张问终于扬起了马鞭,动了起来,他在阵营前面奔驰了一圈,麻木僵冷的身体因为马背的抖动隐隐作痛。他勒住战马,伸手在脸上抹掉一把雨水,大声说道:“我给这里站着的将士们取了名字,从今天起,你们就叫西大营!”
张问回顾周围,继续说道:“从今天起,你们的军饷,在大明军士的最高标准上提高三倍;甲兵、衣服被褥一应用度全部由国库开支!从今天起,战死者父母妻儿由兵部专款奉养!”
军营里的将士顿时嗡嗡说起话来了。三倍军饷,让他们有些吃惊,又有点不敢相信;不过这话是内阁大臣亲口说出来的,肯定比较靠谱,于是大伙心动了。众人吵闹一会之后、便开始欢呼,一改先前那长时间的安静,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张问策马回到仪仗队伍里面,从马上下来,对朱燮元说道:“我得回去换身衣服,朱大人在这里主持官吏、将帅,把这里的这些将士名单造册统计,存档到西官厅。”
朱燮元拱手道:“有下官在这里,张阁老快些去换身衣裳、将息身体。”
张问和众官员别过,这才上轿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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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一 破产
张问初选军士之后,便让朱燮元在德胜门城楼上主持西大营的名单造册,时有西官厅佐官黄仁直、沈敬、还有兵部右侍郎杨鹤,和朱燮元在一起办这件事。
兵部右侍郎杨鹤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四十多岁了,他在朝廷里虽然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但从万历到天启的几次政治倾轧中、他都正确地选择了阵营,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压,于是按照资历累官到了兵部侍郎。从万历年间一直挺到现在没倒过的官员,实属不易。
这时,兵部尚书朱燮元趁休息的时候,随口说了句话,他说道:“张阁老今天当着几万将士的面说西大营的军饷要提高三倍,事前却没有和咱们通气,未免有些草率。现在话已经直接说出去,可就没法改口了……朝廷有钱给西大营提三倍军饷,兵部却还欠着各地卫所近两百万两军饷,这事儿、咱们兵部真不知该怎么对下边交代……”
“部堂……”杨鹤不等朱燮元说完,急忙喊了一句,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黄仁直和沈敬,这两个人可都是张问的心腹。
杨鹤说道:“这件事,部堂不必忧心,张阁老一向周全,肯定已经有所安排,今天的情景您也看到了,张阁老把军饷的事儿当众说出来,对士气是很有好处的。”
杨鹤一边说,一边对朱燮元做了个眼色,朱燮元顿时会意,刚才有些大意了,忙改口道:“修龄(杨鹤)所言即是,张阁老既然公布军饷,一定有所安排,只是咱们这些人,也应该多想想、为张阁老查漏补缺才是。”
“那是,那是……”
几个人主持西大营的造册之后,又派出文官审核,西官厅忙了几天工夫,便将名册统计完毕,经过兵部盖印,送到内阁衙门张问那里,去送册子的人正是黄仁直。
张问正在忙乎着完善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整理的官厅法令、西大营军法,工作已经块结尾了,这两天就准备拿到兵部去开一个廷议,商量之后便可以颁布。
黄仁直到了张问的值房之后,把造册名单放到了桌子上,张问拿起来随意翻阅了一下,上面盖着兵部和西官厅两个衙门的印章,他便说道:“一会我用印之后差人送到西官厅去……黄先生怎么亲自来送公文?”
黄仁直摸着胡须,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夫有件事儿想问一下大人。”
“什么事?”张问放下毛笔,指着对面的椅子道,“黄先生坐下说。”
黄仁直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撸?着山羊胡低头沉思了一会,这才说道:“本来说这件事的时候,只有四个人,老夫不应该随便把别人说的话说出来,但是老夫心里也有点疑虑:听说兵部还欠着地方卫所近两百万军饷?这事儿大人可有安排了?如果兵部将西大营的军饷提高三倍,却欠着卫所军饷,定然会激起地方军的不满,不可不察!”
“什么?”张问差点没站起来,他瞪眼道,“兵部怎么欠了那么多钱?谁说的?”
黄仁直愕然道:“大人是阁臣,难道不知道?兵部尚书朱燮元说的,他说兵部欠了军饷,现在大人又突然当众说西大营军饷提高三倍,所以有点担忧地方卫所不满。”
张问皱眉道:“我做阁臣才几个月时间,六部那么多事儿,我哪里管得过来?户部我在过问,兵部的事我并未过多注意……欠了那么多军饷?朱燮元怎么早不说!”
黄仁直道:“大人已经把西大营三倍军饷的事儿当众说出去了,如果不兑现会影响内阁和大人的威望,现在该怎么办?”
张问和黄仁直大眼瞪小眼,他心里叫一个郁闷,他知道朝廷国库亏空严重,可没想到兵部竟然还欠着那么多军费,那其他几部是不是也有如此亏空?
有的时候,他真的有种心力憔悴的感受。当国者和当家者有一些共同之处,比如一个当家人,眼看家里米缸里没米了、还欠着外债,能不犯愁、能不压抑么。突然又冒出个两百万的亏空,张问沮丧到了极点。
这时黄仁直又说道:“现在已到九月间,户部的秋季税收也快上来了,要不等税收上来,先补足兵部欠帐,这才敢给西大营发三倍军饷啊。”
张问皱眉道:“户部岁入几百万两,别说弄银子回来,咱们还没见着银子长什么样,早在去年就预算出去了,工部那边的修河款、天津卫那边的军械款、山西的赈灾款、还有宫廷内外的日常礼仪花费,哪样是能欠着的?”
张问沮丧地说道:“咱们这朝廷几乎就要破产了……是我的失误,那天在德胜门外承诺西大营三倍军饷,确实有失谨慎。”
张问毕竟年轻,很多事他都缺乏经验,光靠自己劳心琢磨,不可能事事都周全,而且年轻人有热情,却总是容易把事情想得很好。
黄仁直道:“只能让太后授权,发内帑救急……内帑还有多少存银?”
张问低头沉思道:“内帑有多少我不清楚,但最多还剩几百万两。咱们可以算算,万历皇帝那会派了矿监税使敛财,存了些钱,天启时东林一党、魏忠贤一党被诛灭,抄没了一些钱财;可是万历时的三大征、萨尔浒之战,天启皇帝时的数次大规模战争、天灾,已经消耗了大半……现在户部完全处于亏空状态,内帑就几百万两,咱们大明的底子就剩那么点,如果内帑耗竭,咱们可就真的破产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张问想来想去,事已至此,恐怕只能让内帑拨钱。不幸之中的大幸,宫廷是站在张问这边的,否则的话现在他纵是有通天本领也弄不出三百万两银子出来。
过了一会,张问脸上的颓丧渐渐消失,他又恢复了从容的神态。他有个优点,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任何时候都觉得有希望,他是一个有想法敢去做的人。张问恢复了镇定,冷静地说道:“黄先生所言即是,事到如今,只能让太后放银救急。内帑暂时消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最迟明年,我就能推出新政,充实国库!”
“老夫相信大人一定能办到!”黄仁直看见张问脸上的坚定,十分欣慰。
张问看着黄仁直道:“朱燮元那边的亏空,我会帮他解决,而且我要让大家都明白,朝廷的既定政策如泰山一般、绝不会动摇!”
黄仁直突然说道:“大人,有个小细节,您可得注意着点。”
“什么细节?”
黄仁直摸着胡须道:“当时朱大人说大人向将士承诺军饷有失谨慎,只有四个人在场,朱大人和杨鹤是兵部的人、另外两人就是老夫和沈敬。大人要处理这件事,自然就表明大人已经知道当天咱们四人的谈话内容了,是谁透露的?事情明摆着,就是老夫和沈敬,因为我们和大人的关系更近……这其中的关系虽然微妙,但很容易引发西官厅和兵部的隔阂。老夫把话告诉大人,并非告密,完全是因为这事必须让大人知道。”
张问点点头道:“黄先生所言有理,党争历来是我大明朝廷的问题,现在朝廷状况不佳,如果内部再引发党争,对新政的实施影响极大。我看这样处理,我装作不知,下次廷议的时候,大伙一定会提到兵部亏空的事,那时候再商议解决。黄先生和沈先生就避免了告密的嫌疑。”
“大人心胸如海,不计闲言,凡事以大局为重,另老夫敬佩之至。”
张问笑了笑,说道:“对了,我有个亲戚叫袁大勇,是我的妻妾的兄弟,到京师来投奔于我,一会你回西官厅的时候,把他带上,在西大营中安排个职务。”
黄仁直呵呵一笑道:“这事容易,大人明示,要个什么等级的?”
张问想了想道:“他刚从家里边来,很多事不懂,这样,把他安排到叶青成手下做亲兵,让叶青成教教他。”
张问又交代了一个张府的侍卫,让他把袁大勇叫来,跟黄仁直去德胜门那边。袁大勇以前穿的那身土里土气的短衣已经换下来了,绣姑给他弄了一身绸缎衣服,料子是好料子,款式也是最时新的纨绔装扮,腰间还带了块玉……可是袁大勇生就一张老实憨厚的的脸,穿上这身衣服怎么瞧怎么不对味儿。
他那张脸,两腮鼓出,让整个脸型上面小、下边大,肥肥的两腮让人一看就觉得傻乎乎的。
因为是张问亲自交代的事,又是张问的亲戚,黄仁直就很上心,亲自带着袁大勇去西大营的营房,把他交给叶青成。
叶青成的营房里,还有两个将领,一个是刘铤的儿子刘彪,还有一个是叶青成的副将。刘彪一看袁大勇身上那身绸子就乐了,嘿嘿笑道:“咦,黄大人,这位爷是干嘛来的?”
黄仁直看了一眼木愣愣的袁大勇,低声道:“咱们张大人的舅子……叶将军,他叫袁大勇,人就交给你了,大人让你教教他。先做你的亲兵,挂名的事等下次西官厅审核名册的时候,我加上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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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二 龟壳
随着立冬的到来,天启这个年号的最后一个冬天就来临了,京师照常地干冷。这些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干冷的冬天,仿佛这世上的冬天原本就很少下雨、也很少下雪。京师的冬天还经常刮北风,干旱的地面让黄尘漫天飞舞,大衣的衣领款式因此而流行立领,把脖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免得一出门就灌一脖子的沙尘。
在寒风中,紫禁城中广阔的砖地上,身穿青袍红袍官服的官员们风雨无阻地去朝拜、去衙门办公。许多人的花白头发胡子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狼藉的白花的须发,尽显沧桑,犹如这些巍峨的大殿,它们已经老了。
张问的年纪还比较年轻,但是他处在众多老头中间、表情凝重,身上也没有多少年轻活泼的气息。太庞大的宫城,太宽阔的广场,人处在中间会产生一种渺小感,张问现在已经位极人臣,但是当他走在紫禁城的猎猎北风中时,仍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这里穿红袍的、青袍,黑发的、白发的一众文官,他们的队伍在广阔高耸的琼台玉宇之间,也没能给禁城增添一丝热闹,但是就是这么一些人,肩上却承载着这巍峨的政权、社稷,还有广袤无边的天下万物……
其实看似庞大的万物,并不是人们最大的威胁,最大的威胁来自于人们的内部。
今天早朝之后,张问从内廷王体乾那里获悉了一个密报,福王朱常洵近几个月来与朝廷内外的文武官员有频繁联络。明朝有明文规定藩王不能参与军政事务、更不能与官员结交……果不出所料,当初张问坚持外放信王朱由检是完全正确的,就算没有信王,也会有其他藩王来促成大势。
福王朱常洵是万历皇帝的次子,天启皇帝的皇叔。对大明朝廷造成了连绵数十年深远影响的“国本之争”的主角,就是朱常洵和当时的太子朱常洛。按照大明祖制,太子立长,朱常洵能够与皇长子争位的资本,就是他的母亲郑贵妃极得皇帝宠信、而且他本人也让皇帝非常喜欢。
但最后朱常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能当上皇储,而到了洛阳就藩。因为在当时皇权的背后,有一种道德、礼仪,称作祖制,拥有极强的威力,就算皇帝也不能为心所欲。
朱常洵没能当上太子,被封为福王之后,也极得万历皇帝的喜爱,给了他丰厚的补偿。为营建洛阳府邸,万历御批银三十八万两,并给福王十倍俸禄。福王府按皇宫建筑模式,大造宫室和楼台亭阁,小桥碧湖,并赐亿万计资财异宝,供其玩赏游乐,还赐良田四万倾,有河南、山东、湖北、广东田地。福王仍不满意,又奏皇上要已故大学士张居正之房财、田地。福王大婚用费三十万两,轰动京师……
洛阳福王府建设其规模,东至原县前街,西至十字街北,南至察院街,北至莲花寺,四周丈高围墙,建有内宫、外宫,并修四座府门楼。一如这个府邸的规模,朱常洵在河南的势力也是极大,府邸东面还建有校武场,训练王宫卫队。
他的生母郑贵妃也跟着他住在福王府内享受荣华富贵。郑贵妃这一生,可谓大富大贵。但是她心里一直都很抑郁,五十多岁的她,仍然对于当初在权力斗争中的失利耿耿于怀。
郑贵妃的背一点都不驼,仪态庄重,皮肤也保养得很好,胖胖的面部肌肤虽然松弛,但丝毫不像一般的老太婆那样老态龙钟。她长了一双小眼睛,嘴也小,五官搭配起来倒也十分协调,脸上上了妆的,眉毛弯弯、朱红嘴唇,让她看起来还有几分艳丽。
郑贵妃刚从外面回来,乘坐着轿子走到外宫后院的照壁前时,便问人道:“王爷在做什么?”
照壁上方有一块大匾,上书:皇恩浩荡。
门边上的太监弯着腰答道:“回娘娘的话,王爷正和皦先生在文昌楼。”
“去文昌楼。”郑贵妃威严地说道。
她前几天已经听说了朝廷里改东西官厅的事儿,这事传到她的耳朵里,一则是因为她有心注意京师、二则是洛阳附近的驻军对于西大营的三倍军饷议论很多,朝廷还欠着地方军队大量军饷、却传出消息说要给京师西大营发三倍军饷,也怪不得将士们有意见。驻扎在洛阳重镇的军队,大部分是职业军人,也就是募兵,是有军饷的;内地的卫所兵制早就不成样子了,土地不属于军户、也没有像样的卫所军士,维系安全的常规部队大部分都是职业军人,他们是不种地的,需要军饷。
郑贵妃最近精神头很好,她仿佛又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她最渴望的就是权力。而现在朝廷的状况,皇帝年幼、大臣有篡权的迹象,已经让她意识到了机会,也许这是她这辈子有机会触及权力颠峰的最后机会了。
她这个人,为了权力可以做任何事,万历以来的三大疑案,对皇朝影响巨大,她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在西暖阁还想挟制天启皇帝朱由校、垂帘听政,张问就是那次把天启皇帝从她的手里抢夺出来,因此踏上了青云高升之路。这么说起来,没有郑贵妃,张问可能还到不了今天的位置。
因此那次过结,郑贵妃心里一直记恨着张问,如果当时不是张问无礼地冲到西暖阁抢人,她现在也许就不在福王府,而在紫禁城了!
还有现在的那个皇太后张嫣,郑贵妃也是又妒又恨,垂帘听政的本来应该是她,现在却让一个在她的眼里就是黄毛丫头的女人给霸占了。
郑贵妃来到文昌楼,走进厅堂里,只见她的儿子正和一个老头子皦生光在围着一个火盆,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皦生光正眯着眼睛玄吹着之乎者也的东西。
她走进来之后,福王也不来见礼,只顾听皦生光玄吹,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说道:“你什么都玩腻了?一盆炭火有什么好看的?”
朱常洵这才发现郑贵妃正站在身后,忙站起身来,走到郑贵妃的面前,躬身道:“儿臣请母妃安。”
朱常洵是个富态的中年人,小眼睛,朱家的子孙好像眼睛大的比较少。他身宽体胖,身着锦袍,举止有板有眼,很像一个谦谦君子的仪表。
一旁的幕僚皦生光则跪在地上,给郑贵妃行跪拜之礼。
因为刚才他们两个人很专注地在看那个火盆,郑贵妃也忍不住好奇看了一眼,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朱常洵道:“儿臣与皦先生正在用龟壳占凶吉……用火烧龟壳看裂纹,是祖先留下来的占卜旧法,儿臣心念我大明社稷,故为社稷占一卦。”
“嗯,你心里还有祖宗的江山,我很欣慰。”郑贵妃听朱常洵说起了江山社稷,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将刚才的不快给抛诸脑外,她想起这次上天给自己的机会,便忍不住问道,“是凶是吉?”
“凶。”朱常洵淡淡地说道,“所以,母妃说的那个事儿,儿臣觉得不要那么着急。”
他说的那个事儿,是郑贵妃策划的:任太后的生日是冬月间,郑贵妃原本打算趁任太后生日为她祝寿,以期和任太后联系上。虽然任太后已经被张问一党控制住,但是她毕竟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在明面上谁也不敢拿任太后怎么样。
只要和任太后联系上,再在紫禁城里安Сhā进一点人,郑贵妃就有许多办法和张太后周旋,搞宫廷阴谋是郑贵妃的强项。
郑贵妃听到朱常洵说别急,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了,她皱眉道:“烧一块乌龟壳就能预料事情的结果,完全就是玄虚不实的无稽之谈。现在的机会多好!张问这小人霸占庙堂,专权倒行逆施,党同伐异,只顾自己的人,已经激起了天下的愤怒。这种时候,只要我们稍稍加一把劲,哪有不成功的?”
她冷冷说道:“我手里有一些精挑细选培养出来的女子,可以借祝寿之机送到宫里,和任太后里应外合除掉张太后!没有张太后在宫里边为张问撑腰,张问的狼子野心就会更快地暴露出来,他名不正言不顺,那时候你再登高一呼……哼哼,大明的江山原本就是咱们家的,你看朱常洛那家子把祖宗的江山都弄成什么样了?你心里还有没有祖宗、还有没有社稷黎民?”
朱常洛忙道:“母妃息怒,您听儿臣一句,现在还不到时候,更好的机会还在后面,咱们根本就犯不着在这时候冒这个风险。皦先生,你来把前日对我说的那番话对母妃说说,看是不是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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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三 时机
福王府的文昌楼里,朱常洵的幕僚皦生光恭敬地对郑贵妃说道:“请娘娘明鉴,内阁大臣张问最近将京营改制官厅、又将西官厅所属的西大营军饷提高三倍;兵部却欠着地方驻军数月的军饷未发……此事当然会让各地将士愤慨,不过这种不满情形还不到火候,况且臣认为张问会随即补发所欠军费、弥补不满情绪。所以现在还不到时候,咱们一定要沉住气,总有天道所趋的时候,咱们等的就是那么一个完全成熟的机会。”
郑贵妃冷着脸说道:“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却要犹豫不前、坐失良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瞧着这时候就是皇宫里那个张太后和张问勾结,才让他有恃无恐,只要除掉张太后,他张问拿什么来补发军饷?”
朱常洵忍不住皱眉道:“母妃!国之大事,咱们不能去依靠阴谋诡计获得,只能正大光明地动手。皦先生说得对,只有顺应天道,事儿才能顺理成章地成功,大势只会越来越有利于咱们,万不可着急。”
郑贵妃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哼了一声:“我是怕你长时间安逸享乐无所事事,消沉了向上的意志。”
朱常洵长身道:“这几个月来,我与朝廷内外的官员多有联络,如果我胸无大志,何必如此招人提防?”
“你有胆子冒着谋逆的嫌疑结交大臣,却没胆子给任太后祝寿?”
朱常洵正色道:“我是列祖二宗根正苗红的后嗣,在乱臣贼子专权的时候、意欲匡正社稷,正大光明,何必遮遮掩掩的?张家的人知道我结交大臣又怎么样,他们现在不敢动我!但是通过阴谋去算计张太后却不同,大道上说不通,这样的事我们没必要去做;现在宫中明显已经被张家一党把持,在内廷里强弱明显,成功机会甚微。所以这样的事没有必要去做,古人云动如九天、静如九渊,我要动手,就要一击必中!”
“好!好!”郑贵妃听罢突然连叫了两个好字,朱常洵平时喜好声色犬马、性格也温和尔雅,他偶尔散发出一股子杀气来,让郑贵妃很是欣慰,郑贵妃说道:“你能这样,我就放心了。”
皦生光趁机进一步说道:“娘娘只管放心,天道所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现在朝廷财政困难、内忧外患,张问却要穷兵黩武:那一天总会到来,在大伙都被张问折腾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是王爷天命所归之时!”
……
为了平息各地驻军的情绪,张问只能上书请奏内帑再发二百万两到兵部补足所欠军费,他上台后的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不仅户部耗竭,内帑为了军费和赈灾已经前后调拨了四百多万两银子出来。
不久山海关熊廷弼又上了奏报,辽东因为干旱欠收,按照以往的经验,后金国可能会在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入关劫掠。这份折子一上来,许多言官弹劾熊廷弼消极怠战、空耗国家钱粮,要求朝廷予以罢免问罪;时张问当国,力阻言官对熊廷弼的不利言论,熊廷弼这才幸免于难。
冬月十七,是皇帝的生母任太后的生辰,许多皇亲国戚上表给任太后祝寿,而此时任太后只能在冷宫里面过生日。张太后看了这些奏表,她的压力也很大。这些日子以来,关于朝廷里的事儿,她就没听到过好消息,不是内廷密报福王有谋反迹象、就是国库亏空,还有辽东那边的蛮夷可能又会打到京师来。
张太后忐忑不安,在张问上表请奏内帑拨银的时候,她便召唤张问进宫商议朝事。
这次张太后并不是单独召见张问,与张问同行的,还有兵部尚书朱燮元、兵部侍郎杨鹤、工部尚书王韶。
王韶都年逾七十的人了,头发胡须全白,脸上布满了沧桑的沟壑,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是精神头却很好,身上的红色官袍也烫得平整非常。
一行四个人去了乾清宫西暖阁觐见张太后,他们都穿着红色的衣服,不过只有张问的补子是仙鹤,其他有两个人都是一品官,却故意没有穿鹤袍。
他们走进西暖阁,见太后张嫣正坐在北面的软塌上,他们便齐齐跪倒叩拜。
张嫣穿着青色的宫装,身上的金玉饰物一应按照礼制装扮,但是那身呆板的衣服并不能完全掩盖住她妙曼的身材,因为是端坐的姿势,她的髋部弯曲,便绷住了裙腰,呈现出了温?软圆润的曲线。她是单眼皮、饱满额头,脸上的肌肤玉白娇嫩,小嘴柔软富有光泽,白里透红的红颜与身上那身看起来很老气的青色装扮很不相称,但是又别有一番韵味,让她看起来更加有内涵。
“诸位大臣,平身吧。”张嫣的声音软软的,犹如江南的糯米一样的味道。她伸手作了扶的手势,可以看见她带着一副镶着珠宝的尖尖假手指……这副假手指给人妖艳之感,可张嫣的面相却是清丽端庄的类型,反差有点大。
张问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顺手去扶了一把旁边的工部尚书王韶,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了。王韶对于张问的尊重动作报以感谢的点头。
随着张问年近而立之年,他已经变得成熟了,他懂得去尊重老者、懂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这时张嫣说道:“我今天请几位国家重臣过来,是想听你们说说三件事儿,东夷、藩王、国耗……王体乾,你给大臣们算算,今年内帑都拨了多少银子了?”
张嫣还不到二十岁,年纪并不大,但是经历的事儿却不少,张问见证了她这几年的快速变化。她一开始是一个单纯得犹如山泉一样纯净的女孩,后来她被迫学会了阴谋与手段、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欲望……而现在,在身居高位的压力下,她渐渐地更加现实和庄重了,她的仪态举止是经过沉淀下来的。女人如酒,现在的张嫣,从泉水经过酝酿,变得更加醇厚深幽。
王体乾听到张嫣的吩咐,很流利地报道:“回娘娘的话,从七月到冬月四个月时间里,内帑先后四次拨银为户部弥补亏空,共计白银四百一十万两。”
张问忙跪倒道:“臣身为内阁大臣、户部尚书,有负太后和皇上隆恩,臣惭愧之至。”
既然张嫣都提到这事儿了,张问只好作出这样的姿态来。他现在手握大权、已经十分了不得,但是越是厉害的人,很多都比较谦逊,只有那些半吊子不上不下的人才会常常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
张嫣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说这事儿,我是想知道,朝廷里是不是有切实可行的法子在施行了,老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还有,朱大人,你是兵部尚书,辽东经略熊廷弼上的那份折子说东夷会打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朱燮元躬身道:“去年八月,东夷闹饥荒,就曾从喜峰口入关劫掠京师、并攻陷了永定门,险些酿成大祸,所幸有张阁老督军,才保得京师安全。今年下半年,辽东又发干旱,按照经验,东夷极可能又会故计重施,从京师北部边墙入关劫掠。”
张嫣又问道:“朝里有给事中多人弹劾辽东经略熊廷弼,说边患都是熊廷弼在任用事错误造成的,这是怎么回事?”
朱燮元看了一眼张问,他当然知道张问的态度是要保熊廷弼,他作为部堂大人,自然要和内阁站在一条线上才行。朱燮元便说道:“言官就事论事,但多不懂兵。蓟辽一带的总兵力就那么多、钱粮也只有那么多,熊廷弼能够死死扼守住辽西走廊已是有功可陈;北部边墙虽然有险山为屏,但连绵千里,要完全拒敌关外没有重兵强将是无法办到的。老臣说句实在的话,就算罢免了熊廷弼,换任何一位封疆大吏督师蓟辽,也不太可能比熊廷弼办得好多少。”
张嫣看向张问道:“难道只有眼睁睁看着外敌入侵么。我又听王体乾说,洛阳的福王频繁联络各地文武官员……现在内外交困,叫人如何安心?”
张问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直视张嫣,张嫣被他那无畏的眼神看得心下一怔。张问镇定地说道:“先前太后问到朝廷是否有切实可行的办法,其实这件事我们一直都在布置,办法就是推出新政!不管内忧还是外患,都不能阻挡我们推出新政,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藩王的事太后不必忧心,他们暂时没什么危险。藩王如果有所图谋,唯一成功的可能就是等待一个时机。那个时机,我想就是推出新政之始人心不稳的时候,那是一个点,在那个点会爆发出来、是对决的最后关头。
……东夷入关也许会发生,但只要辽西走廊山海关还在我们手里,就无伤根本。就怕东夷在我们最危险的时候入关,那个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新政推出初始人心不稳之时,万一外敌在那时推波助澜,情况就十分危险。
所以,成败只在一举,就看我们能不能挺过那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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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四 辽东
祝福书友们佳节愉快。
熊廷弼身为辽东经略、蓟辽总督,负责明朝东北方向的安全事务,现在后金严重威胁明廷安全,他被言官猛烈攻击也在所难免。熊廷弼也清楚自己责任重大、脱不了干系,如果后金军队再次兵临京师,那他就更不好说话了,就算有张问保他也难以开脱。
所以熊廷弼很快向朝廷上书,提出了“三方布置方略”,奏章在冬月底到达了通政司,然后内阁、司礼监、兵部都知道了这件事儿。
“三方布置方略”:一,在山东登莱地区与天津各设巡抚,派驻重兵,多置舟师,以备渡海;招集归附之众,拣团练,以图进取,“欲为辽东恢复计,必先收拾辽东之人心,而欲为人心收拾计,必从其心之所系望而伤情者,有以诱劝感发之。”
二,联络和扶持抗金的辽民义军,东山矿徒能结聚千人的,即授为都司;五百人者,授守备之职。
三,联络朝鲜。要求朝鲜发兵,助明兵声势;另外把逃到朝鲜的辽民组织起来,加以训练,别为一军,与朝鲜军合势,跟登州、莱州声息相通,遥相呼应,因而形成了从山东半岛与朝鲜两个方面对辽南的夹击之势。
这份奏章一改被动防御的观念、暗含攻击性,深得张问之心,张问立刻通知各部堂官集会廷议。
张问的骨子里有一种锐气,他更喜欢主动出击,所以当熊廷弼提出这种积极的战略奏章时,他心里是比较赞同的;张问还有点好大喜功,他认为熊廷弼这个方略还过于保守:朝鲜国这样赢弱的小国对后金毫无威胁力,扶持辽民义军也是个漫长的过程,暂时还是小打小闹。
如果条件允许,按照张问的想法,肯定会布置大军进入辽南直接打击东夷后方,打正规战、正面硬碰才是张问的一贯作风,他也只擅长这个。
问题就在于没有钱,组建京师西大营、负责政权核心的安全,几乎已经挖尽了朝廷目前最大的潜力,张问短时间内再也没有办法组建出一支辽南军团。所以熊廷弼提出的三方布置方略还是比较靠谱的,虽然力度不够,但是完全是考虑到了实际状况。
其实张问一直就认为辽东问题的进取路线应该在辽南,这一点与熊廷弼不谋而合。所谓道同则至合,除了在倒魏过程中熊廷弼和张问战同一阵营时结下的交情,这种道同也是张问一直在朝廷里向着熊廷弼的原因之一。
腊月初,廷议通过了熊廷弼的“三方布置方略”,内阁票拟着熊廷弼即可施行,并象征性地追加军费五万两表示支持熊廷弼的主张。
对于辽南的局势,张问的二夫人沈碧瑶的到京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因为沈碧瑶为张问生了长女,她在张府的地位应该仅次于正室夫人张盈。
沈碧瑶是腊月到达京师的,正赶上与张问团聚过年。张问叫管家曹安在张府园子里为她安排了单独的别院,别院在园子东北角……西北角还有个别院,住的是韩阿妹,韩阿妹的表姐穆小青在西大营里拥有兵权;而沈碧瑶的到来,住处与韩阿妹遥相呼应,注定又是张府另一个重要的角色。
东北别院里小桥流水,环境清幽,正合沈碧瑶的喜好,张问专门抽时间去看了他两岁的女儿张瑾初。
张瑾初的|乳|名叫翠丫,皮肤白里透红、大眼小嘴十分可爱。翠丫看着张问咯咯笑了起来,张问顿时喜爱非常,越看女儿的五官越像自己,便要去抱她。
不料翠丫顿时回过头,去搂沈碧瑶的脖子,叫道:“娘……”好像不想让张问这个“陌生人”抱。
“啊,翠丫会说话了!”张问喜道。
沈碧瑶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都两岁了,会说一些简单的字。翠丫,叫爹。爹爹……”沈碧瑶指着张问教她。
翠丫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张问,半天不出声,张问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十分期待。这时沈碧瑶又教了一遍,翠丫突然咯咯笑了一声,开口学道:“爹爹!”
张问第一次被叫爹,顿时高兴万分,他随即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穿着红线的玉来,挂到翠丫的脖子上:“上面刻着你的名字,瑾就是玉,翠丫就是玉。”
“爹爹。”翠丫新学会了一个词儿,又叫了一声。
这时沈碧瑶又说道:“翠丫的二姥爷也说她像一块玉,也送了一块。”
张问道:“二姥爷?是谁?”
“沈光祚,我称呼二伯,现在是户部侍郎,他的父亲和家父是堂兄弟。”沈碧瑶淡淡地说道。
“哦!”张问恍然道,“沈光祚我知道,他好像是刚就任的户部侍郎……我说吏部尚书崔景荣怎么会提拔沈光祚做户部侍郎,原来我无意间还想了一下、或许是他崔景荣的亲戚,没想到是我的亲戚!嗯,这个崔景荣还挺会办事的……”
沈碧瑶淡淡地微笑着,她虽然已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了,但是看起来依然清丽得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一般,她的神态一直都很淡然,仿佛不太善于与人交往,也不太容易流露出什么情绪来,她淡淡地说道:“二伯回京之前是做山东布政使。这次我到京师,他托我向相公求一件事,如果相公有难处,我就回了他。”
张问心道,这些亲戚就是自己的党羽,为什么不扶持他们?其实沈碧瑶的父亲沈云山能够创下这么大的家业,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可惜丈人沈云山已经许多年不问俗事、专心修仙去了。张问想罢便爽快地说道:“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儿,定会尽量帮他办妥。”
沈碧瑶的声音如同天籁之音、不参杂一丝杂音,她平静地说道:“二伯有个外侄叫姚郎先,在辽南皮岛、獐子岛一带招募义军,进击镇江义州等镇。二伯想让朝廷给姚郎先一个总兵的官衔,以此名正言顺,并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援。”
张问立刻说道:“这是好事啊!朝廷已经廷议通过了熊廷弼的三方布置方略,姚郎先能够在朝鲜边境组织义军,不仅深怀大义,而且符合朝廷的方略……这件事你回复沈光祚,只要姚郎先有所建树,官职的事儿包在我的身上。只是,如果要给他发兵饷,可能有点困难,现在朝廷的财政非常紧张。”
沈碧瑶道:“兵饷相公不用操心,既然二伯开口了,我会派些懂得经营的人去帮助他。如果在朝鲜西岸有了落脚点,与朝鲜的海贸中可以获利巨大,而且可以收取船只过境的税利,他与沈家分红,足可以支撑兵饷。”
张问听罢想了想正色道:“你们家虽然是商贾世家,但现在你是我的女人,沈家就不能是纯粹图利的商贾,在海贸的时候,切记不能资敌后金!特别是粮食、盐、茶、兵器等对敌国的禁运物资,绝不能卖给东夷!”
沈碧瑶淡淡地说道:“相公多虑了,妾身与相公休戚相关同为一体,相公当国,妾身岂会做得不丧失之事?”
张问欣慰道:“碧瑶识得大体,令我宽心。你放心,有我为你们做主,赚钱的机会还能少么?现在你到了京师,京师是天下钱粮集中之地,只要碧瑶有心经营,官府这边我会帮你疏通。”
沈碧瑶道:“家父说为商者须要注意两件事,一是诚信,二是宽以待人。京师各行各业都有人经营,妾身如果倚仗相公的权势挤兑别人,定会遭来他人忌恨。不过,妾身最近确实发现了另一个商机,相公如果能给工部的人知会一声,此产定然有利可图。”
张问道:“你先说说,是做什么的?”
“煤(以前叫石涅,《本草纲目》问世之后,就通常称作煤了)。我到京师之前,叫人详细考察过,京师并没有较大的财团经营这个行业,所以煤生意在京师是一个空缺,我们正好率先经营,也不会引人忌恨。”
张问在这个方面没有长处,便好奇地问道:“煤可以赚大钱?”
沈碧瑶点点头道:“当然,煤可以代替烧柴,京师至少有八十万人口,这是多大的生意;煤还是炼制铁器所需的材料,如今朝廷常年打仗,兵器制造很多,特别是天津卫制造局,专门为朝廷制造火器,每年都要消耗大量的煤或木材,如果相公能从中帮助,让兵器制造局等朝廷部门专门从沈家商行进货,那咱们真不愁没有生意做。况且有了我们提供稳定的货源,对朝廷节约开销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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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五 黄雀
明廷对金国推行的“三方布置方略”已经通过J细传到了盛京(沈阳);南边有个叫姚郎先的明人组织上万的叛军,先后攻破了镇江、义州、险山堡等城池,不断袭扰盛京南方地区,这些事儿让金国“英明汗”代善有些心烦,他已经派了亲王莽古尔泰去南边收拾姚郎先。
让代善很不愉快的,还有他现在站立的这个八个角的“大政殿”,这是他们金国国的权力中心,但是却小气憋屈,毫无气势。
按理他的父亲统一了女真人各部,而他现在是各族百姓公认的英明汗,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丰功伟绩;他们在战争中虽然有过挫折、但总得来说是胜多败少,如此战无不胜的族群居然修不起一座像样的宫殿,对代善心中那种君临天下的王霸气概打击很大。
他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了东南方向,那里有庞大而犹如肥羊的明帝国,有无尽的财富、奢华的都市,而它本身就像这时的夕阳那样已经软弱无力了。只要是一个头脑正常的首领,就不能不对那头肥羊充满了渴望和向往。
代善默默地想到:大政殿太小,咱搬到紫禁城去住。
紫禁城里有花不完的钱、有看得人眼花缭乱的美女,有各种各样让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怎么样才能搬到紫禁城去住呢?代善有些困惑。
代善这时想起了昨天听人说起的汉人范忠孝,听说很有见识,他便对左右说道:“宣汉臣范忠孝。”
过了一会,就有个身穿汉人长袍的人伏倒在台阶上,高呼道:“奴才范忠孝叩见英明汗。”
因为范忠孝匍伏在地上,代善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和撅起的屁?股,这范忠孝是剃了发的、梳着辫子,穿着却是汉人的衣服,让代善对他产生了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就犹如他的名字范忠孝……既然忠孝,为何要削尖了脑袋投到女真人帐下?总之,代善觉得他不伦不类,心里有点不太欢喜。
“起来吧。”代善无趣地说了一句。
“喳!”范忠孝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见他身材颀长、举止颇有气质,脸型也生得方正、浓眉大眼,眉宇之间给人君子坦荡荡的感觉。
因为代善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所以当下就没怎么在意范忠孝了,其实在代善眼里,这些汉人奴才和摇尾乞怜的狗是一种生物,只不过有的狗用处大、就要赏给肉吃;有的狗没什么用、就杀了吃香肉。
做人与做狗,都有人选择:有的人无法丢弃作为汉唐后裔的尊严、宁肯饿死,而有的人却觉得有肉吃就好、管那么多干甚。
代善心下不以为意,很快就被日落时的壮观景象吸引,走了神,呆呆地看着夕阳的余辉,不再去管范忠孝了。
落日的金黄让这憋屈的大政殿栏杆也生辉起来,煞是好看。代善忍不住赞道:“此时大政殿真是美妙啊!”
这时范忠孝就接下话头,弯着腰不动声色道:“禀英明汗,明朝的紫禁城更加美妙。”
“哦?”代善回头随口问道,“你见过紫禁城?”
“奴才年轻时进京参加会试,见过一次紫禁城。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壮观雄伟。朝暾夕曛中,仿若人间仙境……”
代善很快就被范忠孝的描述吸引住了,他的眼睛变得比夕阳还亮。范忠孝自然将代善的神色看在眼里,便专门挑代善有兴趣的紫禁城多说了一些,大到宫殿的结构、小到选秀女的规矩,都一一细述。
代善听得津津有味,当他听到选秀女的复杂程序、选出来的女人个个都貌若天仙时,心里又是一阵感叹。对比他自己的女人,很多都是蒙古人送的,不是罗圈腿、就是一头头母猪,稍微顺眼点的都少之又少。
他甚至忍不住恨恨地说道:“凭什么劣等南人有那么多东西,而咱们英明勇武、却只有干旱贫瘠的地方?”
范忠孝立刻抓住这种情绪,恰到好处地说道:“现在的大明朝已经是延口残喘,只要英明汗抓住机会,推行正确的策略,所有的东西都会成为英明汗的。”
代善忙问:“什么才是正确的策略?”
范忠孝昂首挺胸,侃侃谈道:“很简单,就两点:内政、攻伐。奴才建议英明汗尽快废除以汉人为奴隶的政策,而让汉人百姓平民话,方能长治久安……”
“哼!”代善警惕地看着范忠孝,“你心里究竟向着谁?”
范忠孝忙跪倒道:“奴才对英明汗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奴才虽为汉人,但既然将英明汗认作主子,奴才自然要忠于主子……”
代善听罢鄙夷地看着范忠孝冷笑了一声。
范忠孝又道:“当然,奴才生为汉人,也会为族人作想;正因为奴才要为族人作想,才要不留余力地帮助英明汗夺得天下。大明朝已是民不聊生,亡国无可避免,亡国与亡天下之间,奴才认为只有舍弃国家,才能保住天下,才能让苍生万民尽早脱离苦海,早得太平。而如今世道,只有英明汗才能一统天下,还天下一个太平啊!”
代善心道:这些南人,心里面想得是荣华富贵,偏生要弄出一堆大道理出来做借口,和脿子立牌坊有何区别?
不过代善太想得到明朝的天下了,突然觉得这个范忠孝兴许有些能耐见识,或许听听他说什么并没有坏处。而且代善也不会亲口把自己的那种鄙视说出来,他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且先说说,说得好我就赏你,给其他汉臣做个榜样。”
“喳。”范忠孝流利地说道,“这两年来,英明汗南征北战,虽然获得了许多人口,但是我们大金国的人口却不见增加、反而逐年减少,逃亡严重,更有甚者聚众造反,屡平不止,极大地消耗了大金国力……所以奴才才提出对汉人较为优渥的政策、让他们能够活下去;百姓都比较本分,只要有活路,就不容易铤而走险,而谁做皇帝谁做官,他们并不是很在意。只要坚持实行这种政策,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人口见涨、国力增强,英明汗也没有后顾之忧,便可以集中力量逐鹿天下!”
代善沉思了许久,虽然没有立刻赞许范忠孝,但是也没有反驳。于是范忠孝又继续说道:“第二就是攻伐的时机,依奴才之见,现在有个绝好的机会摆在英明汗的面前。”
“什么时机?”
范忠孝沉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目前明廷内部出了很大的问题,当国者是外戚张问,他上位之后一系列的政策让明廷国库完全耗竭、朝廷内部已经无力支撑。从种种迹象看来,张问近期会有大的动作,意图解困;但是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一些藩王正在等待那个机会将他弄下台。殊不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那时不仅是藩王的机会,更是咱们大金的机会,趁他们分崩离析之时,挥师入关,到那时天下谁主沉浮?”
代善有些激动地说道:“你是说明朝很快就会自己亡了?”
范忠孝点点头:“极有可能。张问的政策定会造成大规模的内乱,届时他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很可能会抽调辽西一带的朋党入关对付内乱。辽西空虚,咱们大金国正好挥师南下,攻占阻挡咱们的雄关要塞。到那时明廷无险可守,而我大金虎视关内,胜败已定也!”
范忠孝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发现金国手里是一副绝好的牌,稍微明智点就能打出好局来……在代善鄙视范忠孝的时候,范忠孝也十分鄙视代善、认为他就是一个大傻叉,一副好牌能给他打成现在这个鸟样。
于是范忠孝继续劝说道:“所以内政和兵事是休戚相关的,我大金要得天下,就要做出一副善待各族的姿态来、给人以希望;实行友善对汉人的政策,不仅可以让国内安定,更可以让明人来归,此消彼长、壮大实力。不仅如此,奴才觉得咱们大金还要学习明朝的体制、任用汉臣,为入关做好准备。”
代善不住点头道:“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汉人亿兆,须得和他们合作才是长久之道。”
“大汗英明,反思元朝的灭亡,咱们大金国要以史为鉴啊!”范忠孝中心耿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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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六 冬雷
寒风凛冽,雪花纷飞,新的年号在新的一年伊始开始使用了:中兴。天启结束,中兴元年随着这一场瑞雪到来。中兴,它的年号代表一个政权的理想。
德胜门外,西大营的训练并没有因过年而中断,鸟铳的响声和城内喜庆的鞭炮声连成一片,交相呼应;又有红夷、龙虎、灭虏、弗朗机等轻重炮的轰鸣,响彻大地,就如隆隆的雷声……冬雷阵阵。
张问久久地站立在城头,眺望着远处校场上的硝烟和军阵。他的表情凝重,就算已经为那一刻的到来竭尽全力地准备,他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这几个月西大营将士天天出操训练、军纪整肃、调度灵敏,俨然是一个六万多人的精锐部队;军中另有文职官吏上千人,维持着内部管理和军令军法的严格执行。张问已经派出兵部直属的专员到天津制造局督造兵器盔甲,对于玩忽职守、将冷热兵器造得不合格的官吏,一应斩首示众。
西大营分为三个营:铁军营、火器营、骠骑营。铁军营是重步军营,由原京营游击将军周遇吉统帅,铁军营内的军士,全身装备鱼鳞铁甲、戴铁面具、脸上还画着彩纹,看起来犹如一个个可怖的铁人一般,有的执战马大刀、有的拿铁盾重剑、有的拿弓箭、有的拿长长的眉尖刀,在演练中证实这种步兵在正面对决中根本就不怕任何骑兵部队。
火器营其实是由车营和鸟铳手组成,由章照统帅,装备有此时东方乃至世界上最先进的热兵器,其中大炮是明军的特长,重炮可打七八里远,这种红夷炮虽是仿制西洋的加农炮,但经过改进性能优越;轻炮使用子母炮管,发射频率更快。
骠骑营是骑兵营,以轻骑兵为主。轻骑兵是马不戴盔甲,人戴盔甲,突出机动和突然打击能力,像蒙古骑兵、女真骑兵,也多是轻骑兵。西大营不装备重骑兵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铁军营的突击能力已经很高,但缺少机动,骠骑营正好弥补机动的缺陷。
对于西大营来说,除了建制上的完善,大量的文职官员也是它的特点之一,从传令到军法执行,都有一整套体系。兵符是飞鱼状,因为大家认为鱼这种生物是昼夜不闭眼的,机警非常好,兵符在官厅和武将手里各执一半,有勇、武、虎、贲的等字样,根据每场战役临时决定使用哪一种兵符,比较有效地保障指挥系统的严密性,同时与之配套的还有口令、命令文件密文等等。
密文是由翰林院为兵部研制的,分为两种密文:第一种是字形不同,类似于篆文,但又有很大的变化,普通人根本就不认识,只有西官厅从事专职的问吏才认识,保密性很高;同时还有一种密文,虽然使用汉字,但是军用词汇用其他词语代替,需要翻书对照。当然传统的漆封、印信也在使用。由于军中有大量的文职人员,这一套体系也就能够有效地施行。
除了指挥体系,还有完善的监督、军法体系。西大营一改以往主帅执行军法的常例,在西官厅组建了专门的执法司,在各大营都有分司,对于将士的赏罚,不再有将领的私人因素参杂其中,而由文官根据法令和取证来执行。
这支部队结构复杂,恐怕没有哪一国的蛮夷能够搞懂,整个构思,都是出自张问。
张问做这些事,完全是为了新政做准备。为了新政能够成功,他几乎是绞尽脑汁不择手段,除了布置这支中央精锐,他最近在吏治上也有大的动作。
他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官员支持,颁布了对文官非常优渥的政策,这些政策有的已经和儒家的道德规范背道而驰,但是他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其中就包括从律法上保障一些腐败收入,送礼、陋规、火耗等原来见不到光的东西现在完全合法了……他还做出处处为官员作想的姿态,对于一些清水衙门,给予国库“补贴”。
也就形成了这样的状况:油水衙门可以在允许范围内正大光明捞钱发财,清水衙门朝廷补贴致富。
这个政策还没颁布的时候,就受到了户部乃至六部大部分大臣的反对,因为中央财政本来就十分困难,如果施行这样的政策,那以后能够收进国库的钱粮就更少了。
但是张问一意孤行,不管大臣们的反对,坚决颁布了这项政策。他的解释是,新政推出后只要可以有效实行,完全就不存在财政问题,让大伙利益均沾可以减少阻力。
在一次廷议的时候,张问又透露了另一项优惠地方官员的政策,就是将税赋分成两份,一份收入国库,一份由地方开支。(当然,地方开支那一部分就等于是承认地方官分红贪污。)
军政两方面,张问都做好了比较周全的准备,预计中兴元年春季,他就要推出新政。
此时此刻,张问独自站立在德胜门的城头,看着远处校场上的硝烟、回头就是京师的繁华,视线开阔,他却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寒风猎猎,他站在风中,有种难以自持的感受,仿佛很容易就会被吹走一般。当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张问又有些怯意……真的是怯意,那是一种面对太宏大的东西的无助和惶恐。新政,是对的吗?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像天启朝那样,保持现状节约开销,还能勉强支撑下去,但是一旦采取激烈的政策,后果无法预料。新政的危险很大,因为现在朝廷的政权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本身就有漏洞。张问知道,一些藩王尤其是洛阳的福王正在等待机会出手;而关外的东夷也虎视眈眈。敌人都在等待时机。
但是,张问知道自己无法收手了。他为此准备了这么久,而且万事俱备、新政的条件都已经俱备……比如内廷的完全支持、外廷的大权独揽,这是推行改革的必要前提,正如当初张居正改革也是俱备了这样的条件。这样的条件,是可遇不可求的,当张问有了这样的条件,实在无法放弃。
“大人。”一个人的呼唤将张问从深思中打断。
张问回过头,看见是叶青成,骠骑营的统帅。只见叶青成撑开手里的油纸伞,打到张问的头顶上,说道:“天在下雪,大人已经在这里站了几个时辰了,大人定要将息身体。”
张问这才注意到,自己浑身都堆满了雪花,低头一看,像一个雪人一般。他这才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冷,骨头几乎都冻僵了,行动困难。“啊茄……”他顿时打了一个喷嚏。
叶青成上前为张问抖身上的积雪,张问忙道:“不打紧,我身体很好……过两天我想去通州一趟,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去。”
叶青成道:“大人去通州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正事,想出京师到处看看,通州离京师也不远。”张问缓缓地说道。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理状况非常不佳,许多时候在处理问题的时候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或许是压力太大了。
新政很重要,张问需要保持最佳状态的时候,动手办这件大事。
叶青成想了想说道:“为了安全起见,大人不要泄露行踪,卑职会派心腹左右护卫。”
张问摇摇头道:“这个我知道,嗯,你不用派人了,我身边有信得过的侍卫……到时候可以叫你的亲兵袁大勇一起来。”袁大勇是绣姑的兄弟,张问突然想起他在叶青成的帐下。
“是,大人动身之时派人传唤末将便是。”叶青成抱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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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七 权力
正月里的好一场大雪,整整下了七八天才停。二月初,大年刚过不久,各个衙门陆续开始开印办公,一切都按照规则在运转;虽然运转得并不好,但是并没有出现地方强于中央甚至胁迫中央的局面,中央集权依然有效,朝廷政令也比较通畅。明帝国可以控制地方,就不算弱,难道真的要“强亡”?
各大衙门开始正常运转,但是这个时候张问却离开了京师,只带着寥寥数人去了通州府。通州就在京师的东边,属于京师地界,并不远,张问只是想出去走两天、散散心,静下心思考一些问题。新政马上就要推出了,他这几天,对于权力这个问题想了很多。
他微服悄无声息地到达通州之时,正遇到知府审一个通?J案,许多百姓都去围观。张问想自己从知县干起,一步步升官,却从来没有做过知府,这两天反正是闲逛、并没什么正事,他便带着手下跟着人流去知府衙门观看审案。
“那小媳妇长得细皮嫩肉,俊俏得紧,一会要打屁?股,咱们看看光屁?股去。”边上一个短衣汉子兴奋地嚷嚷着,周围的人也兴高采烈地附和起来。
张问听了之后面无表情,他大概已经习惯了周围的冷漠和无情,丝毫没有要感叹礼乐崩溃的意思。
另一个说道:“几板子下去就皮开肉绽了,有甚看头?还是上回那个脱了衣裳游街的好看点……”
“哦,我记起来了,那个婆娘啊,不是县前街的么,一开始游街还顶好看的,后来突然钻进了罗胖子的菜油铺子,跳进油缸里给烧了,吓人得很啊。”
旁边那些人一边说吓人得很,一边拼命往大堂门口挤,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十分想看里面的场面。
“让开!我家少爷有功名在身,要旁视知府大人审案。”叶青成喊了一声。
大明律,有功名的人可以随意出入地方官的审案大堂,并可以旁视提出意见,见到官员也不用行跪礼,读书人在明朝的地位相当高。而且有功名的人在地方上一般都有一定的势力,所以围观的百姓听到叶青成的声音,习惯性就有些畏惧地让开了一条道。
张问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堂,只见大堂左右都是手执木板的皂隶,堂上的暖阁中摆着公座,一个威仪的官员正身坐在上方。
张问向公座上方抱拳道:“学生京师生员王渠友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没有起身,眉头一皱,地方官其实很烦这些生员来掺和审案,但他仍然客气地坐在公座上抱拳向张问回了一礼。又有书吏上来检查了张问的路引,张问的路引自然没有问题,他身为内阁大臣,想弄任何路引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书吏向上方点了点头,知府便说道:“来人啊,赐王秀才坐。”
张问抱拳道:“多谢大人。”
知府随即“啪”地一声一拍惊堂木,喊道:“来呀,带男女同犯上堂!”
过得一会,知府又传唤了证人、乡老等人上堂,一应人等都战战兢兢地双膝跪在地上。案子很快就审明白了,根本就不是通?J,而是同村村民强?J了那个小媳妇。但是那小媳妇的丈夫和公公一致认为是她不守妇道、招蜂引蝶,这才做下了丢脸的事,再也容不得她。
大堂内外顿时议论纷纷,不一会,围观者中有人混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打板子!脱裤子打板子!”有人带头,一些热心的观众也纷纷附和起来。而此时暖阁上的知府正在和师爷商议如何结案。
周围人冷漠而可憎的面目让张问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恶心……每当世道礼崩乐坏、几近崩溃的时候,总是会出现这些畸形的情况。人与人之间仿佛充满了仇恨,儒家经典里描述的大仁大爱再也很难看到了。
张问的心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越来越成熟,他现在不再愤世嫉俗、更加淡漠,但是他心中的理想又让他对大爱充满了向往。
张问也做过地方官,按照他的经验,这种状况知府极可能定案为“通?J”,原因是:可以迎合地方缙绅的观念,上报的时候也可以说是维护风化;而且那个犯强?J罪的人,为了保命极可能会花钱贿赂官吏……J?滛是斩刑,通?J只是杖刑。
大堂上跪着的人中间、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一个年老的百姓跪在当官的面前,本来是正常规矩,但是此时张问受自己的情绪影响,突然觉得这样的情形很让人反感,继而对权力也有些厌烦起来。
张问这两天一直在思考一个无趣的问题:权力。他越来越觉得这种东西冷冰冰的毫无生趣、十分丑恶,可笑的是,他毕生的事业都围绕着这个东西。
权力,可以让辛苦劳作了一辈子的老者向食肉者下跪;可以随意决定百姓的生死。当张问看到大堂上四平八稳坐着的官员时,就联想到了他们不顾国家危难闷头发财、收刮民脂民膏的事情。
那个无辜的小媳妇在撕声裂肺地痛哭喊冤,她不知道应该向谁诉述自己的委屈和绝望,可以想象她每日都在为家务操劳、照顾老小,百姓活着都不轻松,她辛苦地活着,却遭受这样的祸事……但是,手握王命朱笔的官员,却打着官腔,那官腔是多么地冷漠和无情。
张问摸到了腰间的剑柄,这普通的剑鞘里面Сhā?着的是尚方宝剑,他拥有更大的权力,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
边上的叶青成和玄月都紧张地看着张问,只等他一声令下。但是不知为何,张问却缓缓放开了手里的剑柄,眼睛也淡漠起来。
因为张问来之前略微听说了一些通州知府,是新浙党一派的人,也就是张问自己的党羽……张问明白自己的大权正是由这些官员的权力汇集而成的,他只能依靠这些官员来控制整个帝国,而且新政马上要推出了,张问必须设法获得多数官员的支持。这就是权力。
张问对旁边的玄月招了招手,玄月附耳过来,张问低声道:“拿你的腰牌给知府看,让他暂停断案。”
张问不能乱杀官员,但是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既然亲眼看到了,张问还是打算帮她一把,对自己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玄月也属于“玄衣卫”的编制,身上带着出入宫廷的腰牌,通州府离京师那么近,知府应该认识这种腰牌。果不出所料,玄月上去之后,知府马上就一拍惊堂木道:“将一干人犯押解大牢,择日再审!”
鼓声咚咚敲起,知府起身从麒麟门退出公座,一个书吏高呼道:“叩谢皇恩!”皂隶们拖着长长的尾音道:“退……堂……”
围观的百姓因为没有能看到小媳妇的光屁?股,十分失望地散去了。
张问本来是出来散心,但是遇到的事儿没有什么轻松愉快的,他身在其位就有责任在心里,在“了却君王天下事”之前,恐怕很难真正愉快起来。
不多一会,就有个绿袍官儿走到张问面前,带着精光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张问,弯着腰道:“这位爷,我家大人二堂里请,还请爷赏个脸。”
既然有宫里的腰牌,张问的嘴上又有胡须,身份很可能就是朝廷大员或者锦衣卫,故绿袍官员小心地称呼爷。
张问一拂长袍,也不说话,冷冷地跨步走在最前面,向里面走去。这样的衙门格局张问再熟悉不过了,毫无生疏之感地直走二堂。绿袍官儿见张问如此熟悉衙门格局,更坚定地认为张问来头不小。
衙门里面的建筑很陈旧,但是建得中规中矩、隐隐散发着一种威严。前面的廊道里传来了梆点的声音,张问也明白它的含义,那是告诫闲杂人等回避。六扇门里的东西,复杂而腐朽……
张问为了一个平民百姓亲自出马,他觉得自己真的改变了很多,但是这种改变是好是坏?无法道清。假设唐代的李世民重情重义,无法对亲兄弟下狠手,还能有贞观之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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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八 寻找
通州府衙的二堂里,知府满脸堆笑地迎到门口,那灿烂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京里来的贵人,光临蔽府,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百姓打官腔铁面无私、逢上峰热情似火,知府大人十分娴熟,不得不说他在官场上的技巧已经炉火纯青、实乃人才。
张问轻轻回了一礼,表无表情地说道:“知府大人客气了……刚才那个女犯叫什么,我想把她带走。”
张问直截了当地说道,他没有必要和这个知府小官热乎什么交情,省得麻烦。这桩案子下来,不管怎么处罚那小媳妇,她也没什么活路了,被羞辱之后不死也会自尽,否则没法过正常生活。所以张问想起自己夫人那个玄衣卫,要收各种女子,这种无家可归的女人最是适合;给张盈带回去,对张问没什么影响,却能救一个人的性命,所以他才直接对知府说要把人带走。
知府脸色一变,犯难道:“她叫罗氏……”
旁边的师爷忙陪着小心道:“贵人,此妇涉案,要是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衙门里没法子交差啊。”
叶青成也对这知府没甚好感,便忍不住说道:“那是你们的事儿,现在我家少爷要把人带走!”
张问这些年来处事格调倒是变得中庸了,他淡淡地说道:“人是玄衣卫带走的,你如实上报就是,没人会为难你。”
知府犹豫了一下,他看过那个腰牌,这种时候和京里来的人过不去实在是愚蠢透顶,而处理一个妇人不过是小事、不过多些麻烦而已。知府便当机立断道:“来人呀,带罗氏。”
“是,大人。”门外的皂隶应道。
过了好一阵,皂隶才将那小媳妇罗氏带到二堂门口。她身上被锁上了沉重的铁链,走到门口时无法抬腿跨过门槛,知府又下令除去罗氏身上的枷锁,她这才能进得门来。
只见罗氏长相普通,圆脸略宽,眼睛和嘴都还可人,只是作为面部线条骨架的鼻子不甚好看;不过皮肤白白嫩嫩的,那些围观百姓说细皮嫩肉倒也贴切,身材曲线也比较柔和。总得来说有几分姿色。
罗氏的眼睛里带着恐惧怯意,跪倒在地上哭道:“奴家冤枉啊,青天大老爷为奴家作主……奴家一直本分做人、从未招蜂引蝶,只是同村的青皮平日里就欺负良善,大老爷问问乡老就知……”
“行了!”知府对张问那春风般的热情表情说收就收、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打着官腔说道,“本府自会详查,啊……在你们村德高望重的乡老、还有你的公公和夫君,都说你不守妇道,你的情况让本府很难办啊……”
“青天大老爷!”罗氏头上的青丝散乱,拼命在地上咚咚磕头,除了磕头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挽救自己的悲剧。
知府皱眉道:“本府还未说完,你急什么?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但是这位京里来的贵人,心善如佛,见你可怜要收你做奴婢,你就跟他去,好生服侍贵人。”
罗氏听罢回头看向张问,只见张问气宇轩昂,身穿干净的长袍,腰带长剑,整个一翩翩贵公子,但罗氏却拼命地摇头,嘴里说道:“求大老爷为奴家做主……”在罗氏这样的民妇眼里,张问这样的人是神仙一样的存在,完全和她们没有半点关系,她更没有一丝安全感,谁知道别人会怎么对待自己?
叶青成见状说道:“罗氏,你要想清楚了!如果真不愿意随我家少爷去,咱们也不勉强你。但是你留在这里,还有活路吗?知府按律判你通?J,大明律:凡合J,杖八十,男女同罪!八十大板下来,你能撑得住?就算撑住了,你赤?身受辱后还能勾活于世?当然,我家少爷心善,也可以请知府判你无罪,可你归家之后公公婆婆夫君会如何待你?村人会如何流言蜚语?你确定自己坚持得住?”
罗氏听罢肩膀抽?动,无助地抬起头,又看了张问一眼,只见张问的眼睛犹如潭水一般清澈明亮,毫无滛?邪之色,罗氏心下不禁一动,心道又不是没人为奴为婢,村子里一些生计困难的人家也将女儿卖与官家富人为奴,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罗氏的眼睛里顿时闪出一股决意来,当下就在张问面前磕头道:“奴家愿做东家的奴婢。”
张问听罢也不解释,对知府拱手道:“如此,我还有其他事,就先行告退了。”
知府忙道:“京里的贵人到境,下官招待不周,惭愧、惭愧,您等等,下官略备了一些盘缠,请贵人笑纳以作路途花费。”
张问摆摆手,“不必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这通州知府是新浙党的人,就算知道了张问的身份,也不会有什么危害,因为新浙党官员的前程都系在张问一党身上。所以张问也不管他们,大摇大摆地在通州地界行走。
当天他在客栈里歇一晚,准备第二天到乡间去转转看看民生。新政的各方布置已经完全就位,就差最后一步,但是他却不急几天时间。为了新政,张问耗尽了心血、用尽了手段阴谋、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当在最后关头的时候,他不得不万分慎重、认真思考。
这次出京,他就是想换换环境,从京师外面去看那个权力中心、静心想想问题。出来两天时间了,张问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感触,就是干涉了一桩地方案件而已。
随行的人除了张问的侍卫、叶青成、袁大勇,现在又多了一个小媳妇罗氏。张问原本就是做一件善事,对罗氏并不在意,可他偶然间发现,袁大勇这兄弟十分关心罗氏、好像有点意思。
张问见袁大勇对她嘘寒问暖的,心里暗骂道:这小子真没见过世面。
叶青成对张问的意思心领意会,便寻了个机会对袁大勇说道:“你小子是不是对那小媳妇有嘛意思?”
袁大勇摸着圆脑袋尴尬道:“叶将军可别乱说,俺就是瞧她怪可怜的,没嘛意思……俺长得丑,人家也看不上俺。”
叶青成听罢愕然,白了袁大勇一眼道:“你这脑子真是铁打的!什么叫看不上你?你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亲兵,可你自个摸着良心想想,我啥时不是把你当兄弟看?咱们从武的也不用弯弯绕绕,给你说明白点,我为啥把你当兄弟看,因为你是咱们大人的舅子!光凭这一点,你的前程不是明摆着吗,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个小媳妇不适合你,你别乱想了。”
“为……为嘛不适合俺?俺看着挺顺眼的。”袁大勇脱口道。
叶青成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没结发妻吧?要是给你弄个破鞋做结发妻,咱们大人在你妹妹面前怎么说话,啊?嗯,你要真看得上,给大人说说,弄给你做个小妾还行,可你千万别在这么一个女人面前巴心巴肺地乱几八说!”
两个武夫在这里说话,虽然压低了声音,可嗓门实在大,让在屋里呆着的罗氏都听得一清二楚……
……
第二天一早,张问等一行人便出城到乡间去了。大事在即,张问这两天的所见所闻让他有些闷气、还有些犹豫,风险极大的新政有意义吗?他所倚仗的新浙党,其实和其他文官是一路货色,通州知府就是榜样,搞得还不是老一套。新政会怎么收场,张问十分迷茫。
这个世界的权力应该怎么分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怎么样才好?张问想的东西有些虚无缥缈了,他很颓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事仿佛都没有什么意义。对权力的厌倦毫无征兆地涌上了张问的心头。
唐玄宗早年是一个英主,到了后期,就沉迷于后宫和艺术,大概玄宗也是对权力厌倦了吧?张问每每读史,就在想象那些逝去的人物的思想,但是逝者如斯,谁也无法得知真正是怎么样的。
冷静下来的时候,张问明白新政必须推出,已然没有退路,只是他现在的这种心态,实在对大事极为不利,他在寻找,寻找一种抽象的依靠。!~!
..
段三九 新政
雪已消去,乡间的麦子绿油油一片煞是好看,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二月春风似剪刀。如此带着希望和活力的景象让张问的心情渐渐开阔起来。
到了晚间,张问原本是准备找户农家休息,却遇到一个村子里正在办丧事。他便叫人送了些礼金,也跑去参加丧事,顺便就在那里吃顿晚饭。其实张问来参见丧事只是想听听祭文,作为一个文人,很多时候文字性的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兴趣爱好。主人家虽然不认识张问等人,但是张问等带了礼金来的,主人家也不为难,依然按照礼仪跪在路旁答谢客人。
几乎所有来参加丧礼的客人,死者的孝子孝孙都要跪迎,这是一种礼仪。神州礼仪之邦,虽然眼下已经礼崩乐坏,但是这些人们依然遵循着许多礼节规矩。
灵堂里的道士吹吹唱唱,正在超度亡灵,张问也懂点这些杂学,侧耳一听,道士们正在“过十二殿”,孝子孝孙披麻戴孝、亲戚乡里齐聚一堂,热闹得很。死者是一个老太婆,已经儿孙满堂,算是寿终正寝了。
张问叫人问明白,今晚正是“坐夜”,那么祭文也是今晚念,于是他就坐下等着听祭文。韩愈的祭文影响深远,张问对民间的祭文也很想见识见识。
待道士吹打完毕,休息一阵,就有一个老头走到了灵堂旁边,准备开始念祭文。
张问没有想到这篇祭文会对自己产生不小的震撼……
老头念道:“伏惟大明中兴元年二月初八,孝子孝孙谨告于城隍神之灵……”
一开始是文言文,又是唱腔,主要是对神说话,披麻戴孝的人跪在灵堂前面,没有什么动静,百姓多数不识字,更听不懂文言文,所以毫无感觉。
不多久之后,老头开始用口语叙述死者一生的经历,基调十分悲伤。老头拉长了腔音,用一种特有调子如泣如诉……这是死者普通而艰辛的一生,在她盖棺定论的时候回顾她一生走过的历程。
从小学习操持家务、纺织女红,十五嫁作人妇,经历了育儿、饥荒、艰辛,将儿女抚养成*人……当老头念到饥荒时死者为了儿女四处觅食、自己却险些饿死时,跪在灵堂里的儿女们再也难以自持,失声痛哭,在夜空里、悲伤的情绪不断蔓延。念祭文的老头一直用的是哭腔,但是此时他都被自己唱出来的这种气氛给打动了,读的时候眼泪涟涟。
“娘啊,苦了一世,眼看儿女长大成*人,却没有享一天福,您睁开眼睛看看您的孙儿孙女……”念祭文的老头措辞感情真挚,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恻然。就连张问这种比较冷血的人都震动不已,他感概于这个普通人生活的不易、民生之多艰。
百姓生存于世,艰难一生,善良而简单,付出了无数的血汗,然后化为一掊黄土……张问久久站立在夜色之中,他感受到了族人世代相传的大爱。爱,是儒家和读书人追求的至高境界。
或许,人不应该只顾自己,特别是站在高处,被族人仰望的时候,他应该带领着大家看到希望。
张问怔怔地站着,表情凝重,这样不知呆立了多久,直到叶青成的呼唤才把他从那种情绪中唤醒。“大人……”叶青成又唤了一声。
张问回头看着叶青成,面色铁青。叶青成一不留神被张问这种异常表情给吓了一跳,忍不住看向张问的手:他的手紧紧抓着剑柄,指骨发白。
“咱们回京。”张问冷冷地说道。
“连夜回去吗?”叶青成疑惑地看着张问。
张问点点头道:“已经没有必要在外面闲逛了。”
……
乾清宫西暖阁内,内阁和六部大员在张太后面前开始了一场御前廷议。暖阁里的青色基调依然那么阴沉,幔维与华丽的珠帘随风轻舞,犹如飘摇的皇朝、零落的帝国。
但是,张问却情绪激动,他那充满热情的脸,火热地燃烧着所有的低沉,他的声音很平缓,但是却带着真挚的颤音。
“诸位一直想知道我的新政是什么样的,但是却不便多问,而我深知这件事牵涉太广,也不愿意过早泄漏。今天,我想告诉大家,新政是什么样的。新政也可以称作‘新一条鞭法’,不同于前朝张居正变法的有三点:第一,不仅摊丁入亩,而且税赋按照地价的比例来收取,谁有土地就找谁收税,地价高税收就高,无地者免税,此法同样适合于商业税中的登记造册的商铺、资产;第二,为了防止缙绅权贵勾结的假借、诡寄、虚冒等逃税手段,取消一切免税制度,包括皇家、王公、贵族,一应缴税;第三,重开税厂,将中央赋税衙门独立出来。希望各位同僚支持张某人,一起共图国家大计!”
“张阁老,万万不可!”首辅顾秉镰这样中庸的、唯唯诺诺的人竟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而且态度十分坚决,他吹着花白的胡须瞪着眼道,“张阁老啊,您这新政说起来简单,其中有多少火坑啊!万望张阁老三思!”
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也纷纷劝说起来,“张阁老,您是智者,应该也想得到,首先新政有张居正变法的痕迹,这就牵涉到多少禁区了!”“再者,重开税厂,和万历朝时的矿监税使何异?万历朝时是皇帝下旨办的事儿,但为了矿监税使也是天下沸沸扬扬,如今这样做,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大事!”
“最严重的是,影响了所有人的利益,谁会支持新政?阻力该有多大!张阁老慎重!”
张问默默地听众大臣说着,他知道,这些大臣都是出于好心,因为他们是依靠张问才坐上高位的,一旦张问倒台,他们也讨不着好。
议论纷纷之后,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张问,希望他能表个态。
暖阁里很安静,太后张嫣和站在她旁边的遂平公主朱徽婧都没有说话,旁观着塌下一众大臣。
张问瞪圆了双目,好似要高声言语,但是最后依然保持着平静,他冷静地说道:“太后、诸位同僚,要知道我提出新政是为了什么?我缺高官厚禄吗?”
他长身而立,清风缓缓吹动着他的绯红官袍,补子上的仙鹤仿佛要从布料里跃起、腾空而起。在此时,张问那颀长的身影仿佛更加高大起来,就像站在一个山坡上,面对着追随他的亿兆百姓。
张问怔怔地看着众人,说道:“吾意已决,不成功、则成仁!在站的诸位都是大明的精英、手握国器重柄,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如果为了社稷、为了亿兆百姓,要有人去呐喊要有人去流血,我愿与诸公同赴黄泉!如果诸位认为我有负于国家黎民,请太后赐出尚方宝剑,当面杀臣于殿下!我死无悔……在国家败亡之前,我愿先以血祭天,绝不为奴!”
当张问说出心里的一席话时,胸中骤然开阔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良心已经洗净了,无论有多少罪孽,无论有多少肮脏,他只需要用血,来证明自己的目的,一切都纯净了。
他相信,大明的血性与脊梁并未消亡,犹如在守土最后的时刻,无数的文武官员杀身成仁之际,他们最后的选择,是尊严。
就在这时,无人注意到,遂平公主那颗幼嫩的心灵再次被张问的气概给深深地打动了,她泪光闪动地看着张问的脸,但是,张问看着的却是张嫣……因为张嫣现在代表的是皇权,有她支持了,大臣们是一条船上的,没有办法只好追随张问。
张问专注地看着张嫣,让朱徽婧心里说不出的酸楚;而张嫣触及到张问的目光,心头却是一阵猛跳、窒息,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都无法思考,思考这政策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
“太后……”张问满怀期望地看着张嫣。
张嫣神色慌乱,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袖子,紧张地揉?搓,她此时此刻实在集中不了注意力地判断对错,她只好问道:“张问,正如诸大臣说的那样,万一变法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张问轻轻地苦笑道:“大明会迎来新的君王、比如某个迎合地主、缙绅、权贵态度的藩王,而我们,黄泉路上作伴、死在一起。”
听到张问说死在一起,张嫣的情绪顿时一阵纷扰,她幽幽地说道:“你是要坚持到底,不推出新政就愿意以性命相抵?”
张问道:“臣意已决,绝无改变。”
张嫣听罢把手缩紧长袖里,握紧拳头,根本就不去想对错,就冷冷地说道:“既然如此,我支持张阁老的新政,望众位大臣也齐心协力,共赴国难。”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朱燮元站出来,跪倒在地:“老臣支持张阁老!新政并非一定会失败,否则张阁老也不会提出来。老臣从沙场上九死一生过来,守土尽责是死、力挽狂澜是死,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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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十 中兴
二月二十三日,皇极殿御门外面的空地上的情景依然如故,无非是一大群的官员等待太监传旨取消早朝。张嫣垂帘听政,不过她并不参与日常朝会,只是偶尔召见一些比较重要的大臣咨询政务而已。
朝阳将露水的湿?润渐渐蒸干了,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但是张问却觉得阴风惨惨,或许是强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产生了错觉。
从众官平静的表情看得出来,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新政的事儿,顾秉镰、朱燮元等大员并未将机密泄漏出去。
就在这时,王体乾从角门边上走到了台阶上,大伙一看传旨的是司礼监掌印,立刻意识上宫里要说什么具体事情了。而张问,自然知道王体乾要传什么圣旨,他突然觉得很紧张,面对这样的大事、心里也没底的大事,不得不让人紧张啊。
王体乾用庄重的神情环视了御门前的百官,不紧不慢地展开一道黄绢,深吸了口气,尽量大声地喊道:“皇上圣旨、太后娘娘懿旨……”
很快,御门前就一片哗然。在念圣旨的时候乱说话,实属罕见,因为有抗旨的嫌疑、是杀头的大罪。
圣旨刚一念完,许多官员就围住了张问,“这样大的事,下官等怎么从未听闻,张阁老,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张阁老,新政在御门昭告天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
汗水顺着张问的额头、从眼角流进来眼睛里,咸咸的腌得他的眼睛一阵刺痛,加上强烈的阳光在眼前闪晃,他头晕脑胀。
张问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站到第一层台阶上,看着百官。无数的眼睛看着他,议论之声渐渐安静了下来。朝廷的官员经过清理整合,有资格上朝的这些人中间,绝大部分是张问一党的人。
“中兴新政,是我提出来的……”张问缓缓地说道,“经过内阁大臣、部堂堂官商议,这才昭告天下。我知道,很多人的利益会蒙受损失……”
蒙受损失的人并不是文官们,而是权贵及地方缙绅。因为颁布新政的政策对文官的利益有所保障,比如部分地方税赋由地方官支配、部分陋规的合法化、国库补贴等等,给官员增加的收入足可以弥补因缴纳土地税带来的损失,新政给他们带去的好处远远多于损失。
但是,缙绅对舆情影响很大,官员们最大的担心不是自己得到了多少实际好处,而是要面对舆情包括亲朋好友的压力。
人群里有官员喊道:“张阁老,仁政才是正途啊,新政会被人说成横征暴敛!”“按地价税收,收成不好之时,朝廷岂不就是强取豪夺?”……
张问用袖子揩了下眼睛,喊道,“诏书已告天下,覆水难收,愿诸位同僚以国家为重!都散了吧,回去各司其职。”
很显然大部分人都对新政没有好感。
张问离开了御门,回到内阁值房,一面知会司礼监掌印王体乾选拔太监前往各地组建“税厂”,一面又下达了政令:革新京察与外察,今后官员升迁的标准改变为对新政的执行程度。
新政突然颁布之后,人心浮动随处可见,各大衙门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张问的夫人张盈亲自给张问送来了一件软甲,要他穿在里面。
这些细节,让张问意识到了危险。刺杀阁臣的事似乎很不可思议、好像不可能发生,但是张问知道,这种事绝不是没有可能。像唐朝宪宗时期,因为朝廷想要打击藩镇,动摇地方实权者的利益,结果宰相武元衡在长安被当街刺杀!
内阁值房外的树木发出了新嫩的枝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张问的心也在不安中飘摇。如果自己被刺杀了,朝廷会不会像唐宪宗时那样,大臣们都不敢上朝了?
张问很快想到了西大营,这是一支自己控制的武力。在这种时候,他再次感受到,当初把组建军队作为布局的第一步,是十分明智的。
“来人,备轿。”张问对值房外面喊道。
在玄衣卫、锦衣卫众多侍卫的护卫下,张问离开了内阁,径直前往德胜门,他想看看手里的这支武装。他登上德胜门的城楼后,西官厅下达了命令,让正在校场训练的西大营全军到德胜门下集结。
“咔咔咔……”整齐的脚步声渐渐在城楼下巨响,犹如钟鼓之乐,非常有节奏感。张问的眼睛顿时一亮,极目望去,只见各营官兵衣甲划一、阵型严谨,数万步骑犹如钢铁洪流一般汇到德胜门下。
眼前的情形让张问有些震惊,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军纪如此整肃的军队。而且动员能力之快,实属罕见,张问刚到德胜门的时候,西大营还在校场分散训练,不足两刻功夫,各营已经组成了队形,有条不紊地开进到德胜门前集结了。
在春日的明媚中,军队散发出的阳刚之气,顿时洗刷掉了张问心头的大部分阴影。清风徐徐,张问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立在城头,满怀激动地看着城下的洪流。
这时黄仁直、沈敬,还有章照、叶青成、穆小青等一干将帅从石梯上走上了城头,向张问执礼。张问指着城下的军队,欣慰地说道:“你们不负我的托付,将西大营带得很好。”
章照仰起头,毫无谦虚之色,得意地说道:“末将每日都向将士说明大人的远大理想、民族大义、国家重任。兄弟们只敬重大人一人,在任何时候,无论刀山火海,只要大人一声令下,西大营全军六万五千一百二十一人,必定前仆后继血战到底!”
“好,好。”张问心下高兴起来,心道章照到底是举人,做起事情来的确比普通武夫要有心思得多。
张问又说道:“中兴新政的事儿,你们也听说了。不出所料,我恐怕要被人骂成秦桧那样的J臣。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懂的。”
叶青成听罢对张问拱了拱手,走到城头上,对城下的无数将士大喊道:“中兴新政是什么?一句话,是减轻百姓负担、去收那些地主老爷的税!吃香喝辣的老爷们不同意了,要反对我们大人,怎么办?”
底下一阵闹腾,将士把手里的兵器在地面上跺得震天响,也听不清各自在喊些什么,隐约中有“灭他?娘的”“挡我者死”之类的骂声。
叶青成也是秀才出身,不仅有一身好剑法,文章也写得不错,受张问影响,他的煽动能力也不是浪得虚名。而且长期身在军营,说话倒也直接,新政的内容十分复杂,他一句话就说清楚了:要收那些地主老爷的税。
叶青成又喊道:“咱们手里的兵器,是为了保护父老乡亲!咱们手里的兵器,是为了捍卫族人的尊严,恢复祖先的荣光,是汉家征伐蛮夷的利剑!”
众将士纷纷高喊道:“荡平辽东!”“为战死的兄弟报仇!”
张问站在高处,举起右手,长身而立,众军渐渐安静下来。他朗声说道:“大明内忧外患,举步维艰,长此以往,我们就会像辽东的汉人那样,沦为奴才!”
“……汉家五千年基业,绝不能断送在我们手里。唯有强盛,才能让全族生存!唯有用手里的剑,才能得到尊严!”
此时已经群情激愤,众军嗷嗷直叫,喊声响彻天地,“中兴!中兴……”一些人喊着这个有特别意义的年号,很快让大伙都加入到这种节奏感中来,又用兵器跺地来配乐,“咔咔……”的巨响逐渐整齐,声势十分壮大。
在呐喊声中,张问的底气渐渐地充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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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一 纷纷
明廷颁布“中兴新政”、并昭告天下,又广派中官、文职官吏前往各地,组建税厂;招募乡勇团练“税军”,一副强硬的姿态。一时天下哗然,舆情纷纷。缙绅士人,都指责张问一党横征暴敛、为了权势置国家社稷于不顾。中兴元年的春天,是谣言并起、人心浮动。
国内的福王等势力积极拉拢地方豪强的私人武装,又依靠强大的财力、招募壮丁组建军队,明目张胆、狂妄之至;而关外的女真人也是蠢蠢欲动。明廷笼罩在阴风慘雨之中,情况十分不妙。
中兴元年的春天,辽东因去岁干旱、储存不足,当此青黄不接之时,粮草不济、经济困难。各旗的亲王贝勒纷纷上书英明汗代善出兵入关抢劫。
代善在大政殿召集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商议对明朝的战争问题。诸亲王态度一致,认为对明朝的战争机会来了。
爱新觉罗?阿拜是努尔哈赤的第三子,刚刚就任任吏部承政的官职。因为金国的六部是刚刚才建立的,大汗代善听取了汉人范忠孝的建议,仿照明朝的制度建立了内阁六部的行政制度。阿拜从队列里站了出来,说道:“启禀英明汗,据可靠消息,明朝颁布新政以来,内部暗流涌动,有藩王要造反,明廷的主力都要用来防范国内,此时入关绝对安全,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咱们抢掠而去,这样的机会,不出兵还要等什么时候呢?”
众亲王扬着手臂,纷纷附议,只等代善一声令下,即率铁骑入关抢劫。
就在这时,范忠孝从大臣的队列后边站了出来,跪倒在地:“英明汗明鉴,奴才以为进攻明朝的时机未到。”
亲王们议政,都是站着就开始说话,范忠孝却懂得规矩,因为他是奴才,所以只能跪着说话。其实一个汉人能够站在大政殿上参与讨论军国大事,已经很不容易了。
范忠孝上殿议政,是代善亲自同意的,因为上次范忠孝提出的对汉政策之后,代善一试非常有效果,叛乱和反抗明显减少了。所以代善对范忠孝的态度变化很大,认为他是一个有见识有谋略的人。
此时满人都想打,偏偏这汉人要和众人对着干,说不打,马上就遭来一顿反对,更有甚者对范忠孝毫无忌惮地进行了辱骂。一个汉人,在满人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分量,骂他是狗也好猫也罢,骂了便骂了。
还好代善对范忠孝的想法很有兴趣,他制止了众人的喧哗,但并没有责备大家,连代善也认为骂骂汉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代善说道:“既然是议政,总得让人说话。范忠孝,你说说,为什么不能在此时攻击明朝?”
范忠孝道:“回英明汗,奴才并不是反对攻击明朝,而是反对入关。明朝颁布新政以后,依奴才看来,必定会有内战,等他们内战之时、找准机会入关,我们就有望夺取京师、一战定鼎天下!所以奴才谏言,英明汗还是再等等。对明朝用兵,可以先打大凌河、锦州、松山等地,因为明朝自以为有辽西重镇、山海关壁垒,可以高枕无忧,和京师的安危比起来,他们对大凌河一带的战事不会太过重视。”
代善听到“夺取京师”时,已然有了极大的兴趣,他对京师的紫禁城充满了爱。他忍不住问道:“你认为明朝必定会有内战?”
范忠孝毫不犹豫地说道:“奴才敢断言,必定有内战!张问此人颁布的新政,奴才仔细看过,奴才觉得此人胆大妄为、行事诡异,简直不可理喻。这样的政策,在奴才看来简直愚蠢透顶,颁布出来后、天下大乱都有可能,不发生内战就真的很奇怪了……”
“哈哈!”代善爽朗地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瞧瞧他们那个新政。”
范忠孝道:“等到明朝各地叛乱四起,九边军队、朝廷精锐必须面对叛军之时,我们再从蒙古叩关,与内地叛军首尾夹击明军,明朝亡国就在眼前……又或者京师被叛军攻破,山海关的张问党羽无处可依,我们再晓以生死厉害关系,劝降边军,那时天下已在英明汗鼓掌之间也。”
……
在洛阳,福王朱常洵和郑贵妃也在积极地筹备,他们联络地方官吏将帅,收买豪强。时河南有小股山寨绿林拦路干些拦路抢劫的事儿,朱常洵便说有起义军威胁洛阳,以此为借口招募勇士组织军团要保护福王府。
大势显而易见,起兵势在必行。福王询问皦生光关于起兵时机,皦生光说道:“待天下感受到切肤之痛!”
皦生光的功名只是个秀才,但他是朱常洵最重要的幕僚,也是郑贵妃和福王最亲信的谋士。早在万历朝“妖书案”的时候,他就参与其中,为郑贵妃夺权出谋划策。
朱常洵谦虚地问道:“请先生明言,何为切肤之痛?”
皦生光欠了欠身子,更靠近朱常洵一些,虽然这里没有外人,皦生光仍然压低声音道:“新政颁布,天下舆情哗然,但是大伙儿只是嘴上不服。待税厂实地征收税银之时,大伙儿被逼着从腰包里掏银子,此中肉疼……渐渐地,这种天下愤怒的氛围才会逐渐成熟。特别是江浙一带,地价极高,而新政的税赋是按照地价比例来税收,在江南,一年的地租绝对比不上地价的税收比例;在地价没有降下来之前,大地主、缙绅、富户岂不是要变卖庄田家产才能交税?这样的事儿就像在人家身上剜肉;就像干柴上浇上了桐油,一触即燃!干柴上浇油,就只需要一根导火索,王爷到时候只要点燃导火索即可。”
朱常洵又道:“张问手里有一支强悍的铁军,名曰西大营,约有六万多人,听闻京师密报上描述,西大营军纪严明、装备精良,必定是一漚“张问注定要遗臭万年,沦为千古耻笑。这样的一个伪朝,推翻它是合情合理,王爷名正言顺,实乃真命天子。”
朱常洵高兴地说道:“待铲除了乱贼,光复我大明正嗣,本王要倚仗先生之才主持内阁,将天下治理成一个太平盛世。”
皦生光眼睛一亮,忙伏倒在地,“王爷千秋功业,定然名垂青史,成为千古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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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二 春雨
春夏之交,是雨水最多的时候,凌晨时分的张府平静万分,雨帘中隐约可以看见阁楼中淡淡的灯火。张问住的那栋小楼的灯火彻夜未灭,新政颁布以来,他失眠的次数越来越多。
小楼一夜听春雨,原本是浪漫的情形,但是张问很显然没有那份心境。木质地板上散落着纸张,都是些繁杂的公文。这些纸原本是放在窗前的木桌上的,因为这种称为“借景”的木窗没有窗纸,夜风很容易灌进楼中,于是吹落了公文一片。
张问的房间十分雅致,带着浓郁的古典气息,“借景”雕窗、绿纱帘子,屋里摆设着古琴、香炉里焚着麝香、墙上挂着宝剑。最让人温馨还是紫檀大床上还有一个美人甜甜地熟睡,张问一回头就能看见绣姑甜美的睡姿,一张秀丽的安静的脸,睫毛在轻酣中微微颤动。
这一切提醒张问,他拥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如果不是天下事扰得他心烦,此情此景,该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春雨“沙沙”轻响,声音不大,却因此让人听不见春雨深处的声音,就如无法听见新政中的怨言,一切只能靠公文上的文字描述去想象。
夜风中摇曳的灯火,就如纷乱的人心;窗外的雨点,是情人晶莹剔透的眼泪……
张问忧心而感伤,他叹了一气,展开另一本奏折。这份奏折是扬州知府商凌上的奏章,奏报了他在扬州任上执行新政税收的内容。
新的税收制是分成两种:大部分是税厂直接征收作为中央财政收入;另一部分是由地方长官征收和支配,作为地方政府运作的资金、府兵军费、社会善款等开支,当然也包括默认官员合法贪墨分红。
开春以来,为了保证新政税收的实际执行,朝廷派出了大量的太监和官吏前往各地组建税厂;同时颁布了地方官新的政绩考核标准:执行新税政策的程度。至于官吏是否贪墨、朝廷根本就不会去查,只要有能耐收上来,贪墨与否并不重要。这种做法也是不得已的事,因为新政阻力实在太大,如果不给官员们以丰厚的回报,恐怕很难有人愿意去执行。
扬州知府商凌的这份奏章就是说他在任上执行新政遇到的困难。扬州有几家大地主广有田地,而扬州土地价格很高,按照比例一算,他们一年缴纳的税银就达十几万两,于是就集体抗税。
商凌采取的办法是按照地价折算,没收了相应的土地充作官府财产。地主们不服,不断袭扰官府土地上的佃户,冲突每日频发。
张问读罢这些内容心里添堵,眉头紧皱。
不知什么时候,绣姑已经起床,张问听到她的声音:“黎明之前最是寒冷,相公怎么不多加件衣裳?”
张问回过头,见绣姑正抱着一件常服款款走过来,要给他披上。张问看了一眼窗户外面泛白的天空,站起身来说道:“不必了,你取我的官服来,快到上朝的时间了。”
绣姑看着张问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心里顿时一酸,一不留神滑下几滴眼泪来,她抱住张问的后背,哽咽道,“相公,你一定要注意身子,你要是……叫妾身怎么办……”
“不要担心,我没事。”张问立刻感觉到后背上传来的柔软与温暖,心中立刻就流过一股暖流,很是舒坦。他很宠爱绣姑,就是因为绣姑的这种贴心与温柔,让他欲罢不能。
他怔怔地看着窗户时,就看见一片湿漉漉的树叶从高处缓缓地飘落,他忍不住叹道:“原来春天也有落叶。”
四更天已过,张问洗漱完毕,吃了点东西。他正要穿官袍的时候,绣姑又特意为张问在里面穿了一件软甲,因为她听张盈说相公现在很危险……
临走之前,张问又从墙上取下了一把尚方宝剑挂在腰间,其实在这样暗流涌动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怎么安全,有一把剑在手里,心里总觉得踏实一些。
张问的仪仗队伍出了府门,以一顶青色官轿在中心,左右众多侍卫护卫,玄衣卫的女人们打着伞步行,还有一队锦衣卫官兵骑马按剑,冒雨而行。一时纱帽胡同里灯笼点点,巷子深处的狗“汪汪”直叫。
张问四平八稳地坐在官轿中,突然轿中闪亮了一下,随即“喀嚓”一声巨响,空中响起了一声雷鸣。
这雨还得下一阵子……张问想着,他伸出剑鞘,轻轻挑开轿帘想看一下天色……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巷子边上的屋顶上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晃动,正要从上边跳将下来!巷子是南北延伸,那黑影正在东面的屋顶上,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白,于是黑影的在惨白的天空映衬上显得分开清晰,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柄短剑,正张开双臂一跃而下。
“有刺客!”张问急忙大喊了一声。
“喀嚓!”又是一声雷鸣,将张问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张问突然感觉到胸口一痛,他伸手一摸,一支箭羽Сhā在了他的胸口上!雷声过后,轿身上几声闷响,又有几枝箭透过轿帘,钉在了轿子的木头上。
“保护大人!”郊外响起了喊声。
张问记得自己穿了软甲的,也不知道胸口这支箭Сhā?进去多深,受伤严不严重,他还没来得及检查伤口,突然就觉得头顶上“哐!”地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砸将下来了。很快张问就被一个人扑了个满怀,这时他明白过来,是一个刺客跳进轿子里来了!
周围全是张问的护卫,唯一的空档就是天上,刺客从屋顶上面跳进了张问的轿子!完全是自杀性攻击,张问立刻就吓出一身冷汗来。他被人扑倒在地,哪里还有机会去拔腰间的剑?他心头一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空间中,根本无法知道刺客会怎么攻击自己。说是迟那是快,张问非常冷静地伸手抓住了那刺客的右手臂!
武器应该在刺客的右手上,这是张问的判断。而且这种情况,长剑没有什么用,刺客肯定拿的是短刀。
就在这时,张问感觉到刺客的手指伸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急忙把自己的脑袋一缩,低着头,用下巴死死抵住自己的锁骨,不让刺客掐住自己的脖子。如果被人掐住了喉管,使劲一抓,还有什么活头?
还好张问反应快,那刺客的拇指和食指掐过来时,只掐到张问的下巴,掐得他的下巴一阵剧痛。
一番折腾,张问虽然被人扑倒在下面,处于被动,但是两招都占了先机;时间不长,但是外面的侍卫已经破坏了轿子,围了过来。
张问感觉到了灯笼的亮光,他穿得是红袍,刺客穿的是黑衣,很容易辨认。他的脸上突然一热,一股粘稠的血洒了一脸,立刻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掐住张问下巴的手指松开了,张问抓住的手臂也无力地垂了下去。张问从轿子上爬了起来,“唰”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大人,您没事吧?”
张问道:“没事,注意戒严!”
“发信号!”玄月喊了一声,片刻之后,一朵闪亮的烟花就破空而上,发出一股火药的鸣叫。
众侍卫提着兵器将张问团团围在中间,紧张地看着周围,不时抬头看两边屋顶。这时两边的屋顶上出现了许多黑影,“杀!”屋顶上一声沉闷的命令,黑衣人纷纷从上面跳将下来。
顿时刀光剑影,鲜血在雨水中横飞。张问身边随时都有五六个侍卫围得密不透风,所以他没有机会提剑使用他每日练习的剑法,他也没有必要去拼命。
“喀!”张问瞪大了双眼,看到不远处一个侍卫的头颅毫无征兆地飞了出去,鲜血在脖子上乱飙!
尸体在“扑通”声中沉重地倒在水坑里,溅起了地上的血水,利器刺入人身上的沉闷响声,听得人骨头发寒。张问经历过千军万马的厮杀,但是这种近距离的乱捅依然让人震撼。
地上的水坑很快就变得像张问身上的官袍一般地红,尸体摆满了狭窄的巷子。双方互有死伤,但是张问身边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身手绝不含糊,人数也多,明显占了优势。刺客们偷袭尚能对张问产生一定的威胁,此时正面厮杀起来,就毫无效果了。
刺客眼见大势已去,剩下的人纷纷逃跑,侍卫们分兵追击而去。张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浑身已经湿透了,“来人,下令有司衙门严查!一定要查出幕后黑手,严惩不贷!”
“属下遵命!”
张问十分愤怒,上朝的时候居然被人当街行刺,这些人与谋反何异?同时当下的局势动荡可见一斑,已经有人想暗算内阁大臣了,疯狂还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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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三 火索
雨还在下,御门前面的大臣们打着伞,站在这里走每日的过场。已经快到太监宣旨的时候了,这里却还少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张问。大臣们已经知道今早在纱帽胡同发生的行刺事件,都在窃窃私语说着那事儿,大家都认为张问今早不会再来。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人们纷纷说道:“张阁老来了……”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和意外。
只见张问打着一把油纸伞,从容不迫地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他的衣冠十分整洁,只有长袍下摆上溅着一些水点。
张问铁青着一张脸走到人中间,冷冷地说道:“这是在大明朝,不是在唐宪宗时期!地方豪强还敢胁迫中央不成!”
唐宪忠时期的宰相被刺案,在史上十分有名,在站的官员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自然明白张问说的意思。他表现出来的坚定态度,让众人七上八下的心思总算稳了一些。
张问长身而立,俨然是百官的主心骨,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他浑身充满了杀气,“我已下令有司严查此案,所有涉案人员,全部诛灭九族!”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走到了台阶上,尖声喊道:“皇上圣旨、太后娘娘懿旨,今日取消早朝,百官各还衙门,各司其职。”
众人听罢,离开了队列,大部分人默不作声地散去,气氛有些沉闷。大伙对中枢强制推出的新政都很无语,但木已成舟,都没有任何办法,朝廷的阴影越来越重。
首辅顾秉镰和兵部尚书朱燮元走到张问身边,顾秉镰说道:“张阁老,这件事如果不能严惩凶手,必定影响朝廷的权威,会产生无法估算的后果。”
张问道:“元辅放心,我已下令严查此事。”
三人刚过玉河,就见张问的近侍玄月急冲冲地向这边赶了过来。玄月走到张问面前,看了一眼旁边的另外两个大臣,对张问抱拳道:“禀东家,已经查到线索了……”
“说。”
玄月便沉声道:“从刺客尸体的随身物品中查出,这拨人是扬州府那边的人;属下又差人查了巡城御史的日常公务册子,前几日京师确实有一拨人在使用扬州府的商人路引。虽然收集确凿证据还需要时间,但玄衣卫和锦衣卫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搜查逃脱的凶犯,东家放心,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咱们就能揪出幕后黑手!”
“扬州府?”张问想了想,突然恍然道,“没错!昨日我收到扬州知府商凌的奏章,说官府与当地的大地主冲突不断……如此看来,这批刺客就极可能是那帮豪强因憎恨新政税收而派来的!你们可以顺着这条线密查……”
“张阁老……”朱燮元突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张问见状回顾四周道:“这里没有外人,朱大人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朱燮元沉声道:“此事极可能是导火索。”
“导火索?”
朱燮元点点头阴着脸说道:“内乱的导火索!新政颁布,引起全天下地主的愤怒和敌视,战争几乎无可避免,兵部有备档,最大的威胁是福王,控制的兵力不断增长,已逾十万之众,还有其他地区的勋亲权贵也有大量私兵……如此形势,就差这么一根导火索,这个案件恐怕就是内乱的导火索。
……老夫如此推测,是以兵部档案数据为依据,同时老夫在四川任布政使时也实地考察过:大地主大豪强盘踞乡里,为了对付起义军和绿林山贼,建有堡垒,藏有私兵。扬州府那几家地主,土地税一年就要缴十几万两,该有多大的地盘,这样的大地主,绝对有大量私兵。逼急了扬州府的地主恐怕会和官军兵戎相见,扬州战祸一起,福王等势力必定趁机起事……所以此事极可能就是内战的导火索,张阁老明鉴!”
朱燮元说完,旁边的几个人都看向张问,等待他的态度。
所谓导火索,就是引发内战的直接原因。查治扬州地主,就极可能引发大规模内战,显然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如果性格稍微软弱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恐怕就会想着妥协了……
其实张问心里也胆寒,但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冷冷说:“查!为什么不查?胆敢刺杀阁臣的人,绝不能纵容!”
玄月拱手道:“属下遵命。”
朱燮元听罢淡淡说道:“那咱们得尽快开始战争准备,老夫会在近期拟出兵部可以调动兵马的详单呈报内阁。”
张问也点点头,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内战的根本原因,本就不是这次刺杀案件,就算没有它,内战的隐患依然存在,还会有其他导火索。既然战争不可避免,张问去纵容犯罪获得暂时的平静也就没有意义。
内阁很快就上了折子,禀报内廷。太后张嫣再次在西暖阁召集了内阁六部大臣廷议。
她穿着青色的礼服,这样的礼服显得呆板而老气,以至于让她年轻的脸庞多了几分沉重。
兵部尚书朱燮元当着太后和大臣的面详细分析了内战的可能性,张嫣听罢竟然没有太大的震惊,她是越来越沉着了。她说道:“当初张阁老提出新政,就预见了内战,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我会全力支持外廷打赢这场战争。你们说说,朝廷有多少兵马可以参与这次战争?有多少胜算?”
张问看向兵部尚书朱燮元,朱燮元走出队列,躬身道:“回太后话,老臣统计了一下:辽东经略熊廷弼手里有步骑十二万,分驻在辽西、蓟州一带;山西大同一线有边军十四万;加上西大营六万五千人,京师周围可调动兵马约三十万左右……西北和南方驻军合计也有数十万,当下兵部可控兵马总计不下八十万人。
……胜算多少老臣也不敢轻言,但可以大致预测战争爆发后,朝廷将要面对的敌兵兵力:建虏八旗及蒙古联军、蒙八旗、汉八旗总数不会低于十五万骑兵;福王的新军团十余万;全国各地的地主豪强私兵及战争爆发后临时招募的乡勇无法估算……”
张嫣默然,她也不清楚这场战争究竟会是什么后果。
就在这时,张问说道:“太后放心,虽然贼势汹汹,但是我们有两大优势:其一,朝廷有自上而下的完善的体制,可以统一布置协调行动;而贼兵犹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自保的多、进取者少。其二,朝廷名正言顺,是以大义伐不义;革新利于百姓,在肃清叛乱的地区,继续推行新政,地方官府可以用充裕的地方税建立赈济福利,同时地价下跌能缓解土地兼并的问题,使许多百姓拥有自己的土地……只要我们坚守住京师中枢,人心向背,局势会越来越有利于朝廷。我相信,胜利最终属于正义!”
他说得轻巧,其实他心里也完全没有底气,因为地方上的舆情是掌握在缙绅士人手里,在他们的煽乎下,不定朝廷就会以暴政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心里。有时颠倒黑白十分容易,就像天启朝时的东林党。
许多时候张问自己都觉得新政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中央政权可能会因此彻底玩完……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张问和他的整个统治集团都没有选择,只能背水一战,否则就会被别人踩着尸体爬上权力的巅峰。
其实张问当初构思新政的时候,已经预见到了极大的风险,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但是,明末整个政局和社会已经十分糜烂,灭亡是历史大潮、是天道,所谓天道苍苍,顺之者倡,逆之者亡……张问做的正是逆天的事儿。
是那本《大明日记》害了他,让他窥视了天道,却无法接受被蛮夷统治的现实,所以非要这样蛮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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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四 扬州
扬州府衙内闷热异常,知府商凌只穿了一件棉布汗衫,挽着袖子挥汗如雨,奋笔疾书。他的背心里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汗渍周围有一圈汗水干掉之后留下的白色盐巴。商凌看起来很年轻,不超过二十五岁,皮肤也是白白净净的,是张问新浙党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之一。他一边书写,一边嘀咕道:“汗多的人命苦,老子是个苦命人啊!”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书吏急冲冲地走进堂门,一边奔走一边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出了何事?”商凌忙问道。
书吏惨白着脸,抓着一张公文,“驿道八百里急报:兴化县罗家纠集各地豪强地主,聚众万余,攻破了兴化县衙,杀官造反了!”
“什么?”商凌震惊异常,伸手道,“快把急报拿过来!”
急报上说叛军势如破竹,一天就攻下了兴化县城,挥兵西南,直逼高邮,情况十分危急。
商凌仰头顿足叹道:“是本官处置不当,因有此祸……高邮一破,扬州府就在眼前,本官要与府衙共存亡,以尽守土之责!”
突发急事,商凌顾不得多想,一边传唤官吏,一边写牌票调遣皂隶到乡里征召快手。就在这时,他的幕僚走到了琴房,对商凌说道:“大人切勿慌张。”
说话的人姓梁,是知府商凌从老家广州带过来的幕僚,是他最重要的心腹。梁师爷道:“大人可知罗家为何造反?”
商凌道:“无非就是本府没收了他们的田地财产充作税赋,造成冲突频发,最终酿成此祸。”
“非也!”梁师爷沉声道,“罗家地主造反,是狗急跳墙。佃户之间的私斗绝对不可能让其铤而走险杀官造反,真正的原因是月前京师发生的刺案,刺客竟然意图刺杀内阁大臣张阁老!又有种种证据表明,是扬州豪强派出的凶手;这些日子扬州有锦衣卫频繁活动,就是调查罗家与刺案的关系。朝中传来消息,张阁老下令所有有关刺案的人员一应诛灭九族!罗氏这才狗急跳墙。”
商凌愕然道:“扬州地主这么胆大,竟然派刺客去京师?”
梁师爷道:“是不是扬州豪强犯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证据显示刺客是扬州府的人,罗氏几家地主就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事儿算不到大人的头上,贼军来势汹汹,扬州兵力不济,依老夫所见,还是赶快发公文到苏州的浙直总督行辕求救,咱们先撤出扬州府避其锋芒。”
商凌正色道:“不行!本官代天子牧一方军民,岂能弃城逃跑?就算战死,本官也要死在公座上!”
梁师爷跺脚叹道:“贼军势如洪水,转眼即到扬州,中都(凤阳)、苏州(浙直总督府)兵马救援不及,大人何苦来哉?就算弃城,届时到京师通融关系,大人还是照样做官……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守扬州有何作用?”
商凌道:“不过是些土寇而已,有何可惧!让扬州守备救援高邮,堵截贼军,本官坐镇府衙,招募勇士死守城池!”
“大人,扬州参将张琯刚刚调到扬州,咱们对此人根本就不了解……张琯好像是个秀才,是依靠与新浙党的关系才坐上参将的位置,从来就没有打过仗啊!”
商凌白了梁师爷一眼,心道我也是刚刚考上进士,如果不是靠新浙党的关系,能当上知府了?他也不便明说,只说道:“张参将有功名在身,却投笔从戎,定然有报国之诚;况且本府身为扬州府长官,危难之际必须坐镇府衙稳定人心,高邮又是扬州属县,不能坐视不救……命令张琯,即刻点兵救援高邮。”
张琯接到知府的命令,欣然率领扬州驻军主力五千步骑离开城池,向北开进。张琯军携带粮草辎重,又征兆民丁无数运送物资,队伍浩浩荡荡十分壮观。两日之后,人报高邮县城已经被贼军攻破,知县守衙身死。
官军各将听罢建议张琯回军扬州,拱卫府城。张琯提剑勒马,回顾众军说道:“贼军不过万余,皆是手持竹竿的乌合之众,我等大军讨伐,何足畏惧?传本将的将令,全军继续挺进,击溃乱贼!”
行至运河东岸,两军接敌,张琯策马走上一个山坡,极目望去,只见贼兵连绵不绝,人数众多。张琯寻思片刻,便想出了一个妙计。
此妙计出自《孙子兵法》。
他下令将运粮用的牛车赶到阵前,把几百头牛分成十二列,又将步骑夹杂在牛车中间,缓缓挺进到贼军阵前,然后下令在牛ρi股上点火,意图冲击贼营。
不幸的是风向不对,此时刮的是北风,官军逆风而行;贼军顺风敲锣打鼓,大声呐喊,声音极大……官军营中的牛受火焰刺激,又受上风处鼓噪恐吓,顿时发起疯来,胡乱狂奔,乱作一团。
这时贼军轻骑飞奔而至,手执火箭一顿乱射,牛车起火,烟火漫天,官军阵营大乱,指挥失灵。贼军步骑趁机掩杀,官军争相逃窜,一触即溃。
当阵营溃散之后,被人在后面追击射杀,损失最是惨重,张琯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几百骑兵跟在左右,仓皇向扬州逃去。
贼军由是缴获衣甲、兵器、粮草无数。
……
知府商凌闻前线大败,震愕了半天,“张琯出兵不过三日,五千兵马就赔光了?”震惊之后,商凌又愤怒非常,他怒道:“这个张琯没有一点军旅才能,是怎么当上参将的!”
旁边的梁师爷没好气地说道:“老夫早就说了,此人是凭关系来的……现在扬州兵马全部赔光,没法子守了,大人,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商凌手脚发颤,“砰”地一掌拍在书案上,冷冷地说道:“兴化、高邮两县知县可以为国家杀身成仁,守土到最后一刻,本府堂堂进士,岂能软了骨头?来人,将败军之将张琯拿执市口,斩首示众!”
商凌坚决不走,一面写了官报上书朝廷,一面积极备战。
他在衙门里签押了书吏和皂隶的工作之后,便去城中各门巡查防御。走出府衙之后,商凌发现满城混乱,谣言四起。
许多百姓收拾了家当带着驴车要出城逃难,但是四门戒严,被堵在城门口出不去,城门处一时水泄不通;而更多的人舍不得城里的家业,听说贼军逼近扬州,恸哭震天。
商凌来到东门,东门口也是挤得水泄不通,百姓正对着城楼大喊,“官军全军覆没,知府都跑了,你们把百姓关在城里送死,有何益处?”“快开城门!”“二娃,你爹叫你回家收拾东西,你还站在城头上作甚?”
头顶上烈日当空,炎热非常,商凌是身体是属于那种“天生火体”,大冬天赤脚穿草鞋都不觉得冻的人,如此天气更让他头晕脑胀。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大声喊道:“谁说本官跑了?”
皂隶敲着锣鼓,鼓噪道:“知府大人到!肃静!回避!”
百姓天生怕官,是千百年形成的条件反射,听到锣鼓敲打和皂隶的喊声,纷纷安静了下来,让到道路一旁。
商凌穿着红色的官袍,十分显眼,他大声说道:“本府是堂堂朝廷命官、扬州府的父母官,岂能离开城池半步!再有造谣者,休怪律法无情!
来人,开东门,要走的都让他们走,让留下的人,和官军一起抗敌,保卫扬州。本府指着苍天起誓,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让贼人踏进扬州城一步!”
守备官兵遂打开了东门,城门洞开,百姓们反倒不走了……大伙的家业都在扬州,谁又愿意离开故土,沦为流民?
商凌见罢心中安定了许多,他爬上一辆粮车,站在高处,撩起长袖挥着手臂高声说道:“兴化豪强为什么要造反?不就是因为官府要收他们的税吗?朝廷不收税,拿什么养百万甲兵抵御外寇,拿什么保护大明的子民!
税从何来?贫苦百姓负担沉重,朱门豪强歌舞升平,大明的天子代上天治理海内,岂能坐事不顾子民的血泪?所以朝廷推出了新政,要收朱门豪强的税,要减轻贫苦百姓的负担。兴化豪强只顾私利,就以甲兵抗拒正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必定会遭到天谴,我们扬州官民有何畏惧!”
知府是扬州的核心,商凌的积极态度立刻赢得了百姓的支持,人群中纷纷喊道:“保卫扬州!保卫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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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五 黑子
中兴元年六月,扬州府守城大战爆发。叛军首领罗玉璋一路携裹地方私兵,进逼扬州城,贼军兵临城下时、已有数万之众;而扬州官府在守备军全军覆没、援军未到的情况下,只以皂役和临时征召的壮丁拒敌,知府商凌下令紧闭四门,开始了惨烈的防御之战。
商凌在扬州很得人心,在他的主持下,扬州官民同仇敌忾,百姓纷纷走上城头助战。城中的百姓还贡献出了桐油等可燃物,待贼军架起云梯攻城时,官军便将桐油从城头上泼将下去,然后点火焚?烧,贼军摔死烧死者不计其数……
扬州的战事很快传到了洛阳福王府。
一个太监小跑着奔进文昌楼,他一手抱着拂尘,一手抓着急报,长衣下摆随着步子不断翻飞,走得很急。
太监刚进文昌楼,就把手里的急报举了起来,气喘吁吁地喊道:“王爷,王爷,扬州反了!”
此时福王朱常洵正和皦生光对坐在一起下棋,皦生光听罢立刻侧目看向那个太监,但福王却装作没有听见,依然若无其事地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粒黑子。
“王爷,扬州、扬……”太监见福王依然目不斜视根本不搭理,十分疑惑,话说了一半又咽下去。太监无法理解福王装?逼的境界,心里有些怯,生怕因打搅福王下棋而激怒了他……但是,下棋有扬州造反的事儿重要吗?所以太监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皦生光的心思可不比太监那么简单,他当然明白福王……这样天大的喜事儿,此时不装何时才装?
所以风雅之人装?逼要遇到知音才好装,皦生光很配合地不搭理那太监,故作高深地说道:“王爷,您这条大龙恐怕逃不出去了。”
福王朱常洵突然哈哈大笑,捏着手里的黑子轻轻放了下去,笑道:“我只需一子,满盘皆活!”
皦生光拈着胡须,看着棋盘,微笑道:“妙!妙!王爷这步棋妙,老夫不得不佩服。”
太监不知所措,像傻叉一样呆立在一旁,陪衬着他们两人在那里装?逼。
朱常洵笑道:“区区棋盘谈何妙哉?先生献计京师刺案,那步棋才妙呢,哈哈……哈哈!成与不成,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皦生光忙拱手道:“全仗王爷英明。罗玉璋敢铤而走险,不也是因为有王爷为他撑腰?”
两人说罢顿时相视大笑,得意之至。
京师刺案,完全是朱常洵党羽的安排,朱常洵才是点导火索的人。福王府势力极大,收买几个扬州府的江湖人物进京行刺,不过是小菜一碟……如果真的把张问杀掉了,接下来朝廷群龙无首,局势自不用说;就算没有成功,也能把矛头指向嫌疑极大的扬州大地主罗玉璋。
福王早已和罗玉璋有联络,给了他胆气。罗玉璋在诛灭九族的威胁下,又有福王撑腰,不揭竿而起该何去何从?
所以朱常洵才说,京师刺案成与不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个局是谋士皦生光献计,现在成功了,福王对皦生光更加信赖,他以礼贤下士的姿态问道:“请皦先生指教,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行动?”
皦生光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道:“老夫万万不敢指教,老夫谏言,时机已到,可马上公布檄文,号令天下兴兵反抗伪朝!”
朱常洵把玩着手里的黑子,又问道:“起兵之后呢?”
皦生光道:“按照既定方略,不伐京师,反而挥师东南,先取凤阳,再取南京!
……在政略上我们要尤其重视,兵戈只是皮面,政略才是根本!王爷可昭告天下,废除新政恢复祖制,以仁政治国,这样一来,我们就能获得宗室、士人的支持;同时给罗玉璋封个爵位,以此为榜样,让世家大族、地方乡绅站到我们这边来。我大军一路东进,招募不满新政的地主私兵,实力将如裹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最后割据南方,对京师形成绝对优势,天下大势定也。”
朱常洵道:“如果中都、南直隶驻军驰援扬州,先把罗玉璋部消灭了怎么办?”
皦生光笑道:“官军向来你推我攘,反应迟钝,在朝廷派遣大员授权南方之前,南直隶会有什么建树基本不可能。况且朝廷不得人心,罗玉璋一路携裹,只会越打越强。”
“先生所言即是。”
皦生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们先逐步蚕食南直隶周围城池,如果朝廷调西大营南下,便采用敌进我退不断消耗的方略……朝廷的南方官军被王爷牵制,北方还有建虏威胁,一旦建虏入关,京师必定要集中全部可以机动的兵力方能拒敌,西大营必被调回。那时,王爷在黄河以南将如入无人之境。”
“哈哈……”朱常洵的心情好极了。这时他才叫太监把急报拿过来,饶有兴致地翻开来看,看着看着,他又是一阵大笑,“皦先生,这份急报到我们手中之时,扬州必定已在罗玉璋之手。”
朱常洵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皦生光,皦生光看罢点头道:“王爷所言甚是……守备已全军覆没,扬州如一座空城了。”
朱常洵笑道:“用运粮的牛车冲营?闻所未闻也,这个参将张琯还真是个人才。”
皦生光道:“此法是唐人注《孙子》时例举的战例,可并不是这么用的……如此看来,张琯不过是个迂腐的书生而已,吃败仗情理之中。”
……
扬州兵祸的急报也很快传到了京师;不久之后,到达京师的还有福王的檄文、以及有关建虏的预警。
扬州叛乱,福王造反,建虏入侵……很显然,大明政权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朝廷充满了阴霾和悲观。
当太后张嫣看到福王那篇檄文,直接气晕了过去。檄文上把她描述得非常不堪,说?都没有,他神情坚定地说道:“新政既然已经颁布、且昭告天下,就不能更改!按地价税收,并不是不给人活路,因为这项政策会使地价下跌;地价一跌,税赋高于收成的情况就会迎刃而解、达到平衡。只有这样,才能遏制土地兼并,让大明帝国焕然一新!”
张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张问,仿佛不认识他一样……这个男人,到现在还想着他的新政和梦想,好像四方兵祸蔓延、京师危在旦夕,只是一个梦。
张嫣很想提醒一下他:咱们快完了。
但最终她没有说出来,她突然觉得,有张问在,心里就很踏实……这个男人自负、脆弱、富有攻击性、责任感,无论是他的缺点、还是他的优点,张嫣都觉得充斥着男人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觉得安心。
于是张嫣对他充满了溺爱。就算是张嫣这样不太懂得政治的人,都想到了张问的错误;而他却仍在固执、执着……张问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张嫣轻叹了一声,喃喃说道:“你错也好、对也罢,我都支持你。”
张问仰起头,红着眼睛说道:“我没有错!上天让我们手握重柄、站在高处,就是要让我们在天塌下来的时候首当其冲!让我们带领族人,就是要承担起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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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六 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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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问离开乾清宫,刚走进内阁衙门,首辅顾秉镰就急冲冲地迎了上来,焦急地说道:“张阁老,扬州有新的消息了……”
“扬州?”张问有些惊讶,在他的心里,早已认为扬州落入了叛军之手。
上次的官文奏报,扬州守备军已全军覆没。扬州等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贼军携裹数万人围攻,这样一座城池还能有什么希望?至于中都、苏州的驻军,按理是来不及救援的。
顾秉镰又说道:“扬州还在官军手里!”
张问愕然道:“按时间算,扬州受到攻击至少已经一个月……是哪股援军赶到了?”
“没有,事情的严重之处就在这里!扬州知府商凌死守城池月余,竟然没有一兵一卒前去解围,仍处于苦战之中!”顾秉镰无不忧心地说道,“张阁老,浙直总督邱忠良会不会和福王……”
张问的手心里顿时浸满了汗水,怔怔地看着顾秉镰,两人面面相觑。
南京、苏州、中都起码有驻军十万以上,扬州府是属于南直隶管辖,一个府衙被围攻了一个多月,总督府竟然见死不救?事情一目了然,南直隶的官员不只一个和福王勾结上了!
南直隶是长江下游地区的中枢,富庶的江南江北全在其辐射之下,一旦落入叛军之手,后果可想而知。张问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这时张问才意识到,新政的阻力不是一般大、已经有失败的迹象。他以前根本就没想到,情况会如此急剧恶化!
热情与梦想,有时候会影响人的理性判断。张问在获得了乾坤独断的大权之后,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毅然推出新政,这下子玩大了……张问骨子里是个文人,也许他本来就是理想主义的忠实信徒。
事到如今,张问依然坚持着,他强作镇定地说道:“南方官吏竟然这么容易就背叛朝廷,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顾秉镰几乎要哭出来:“张阁老,那些封疆大吏哪个不是广有田地?他们谁愿意看到新政实施?更何况造反的福王也是皇家血脉……他们拥立福王是多么容易的事儿!”
张问默然不语,他的激?情仿佛已经退散、不再神采奕奕,又因为睡眠不足,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年轻的青袍文官从大门口奔跑进来,慌慌张张的,一下子踢到门槛上,“扑通”一家伙就摔了个嘴啃泥。那官员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过来,看到张问和顾秉镰正站在办公楼门口,忙喊道:“张阁老!八百里急报!”
“念。”张问已经预感到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然这官员不会这么惊慌。
官员哆嗦着展开官报,颤?声念道:“下官凤阳府蒙城知县高乐山顿首,福王叛军挥兵向东,河南、凤阳十五县不战而降。福王拥兵十数万,前锋已入凤阳地界武平卫,兵临本县指日可待……下官八次向中都告急,请求增援,中都留守见死不救、不发一兵一卒。下官深感新政为国为民之诚,决心至死忠于朝廷,战至最后以尽守土之责……”
顾秉镰听罢斩钉截铁地说道:“张阁老,我们应该马上调西大营南下!否则局势蔓延,京师将成一座孤城!”
天空突然一道闪电,转瞬之间“喀嚓”一声巨响,张问浑身一颤,仰望天空,只见天上乌云密布。
张问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京师也不安稳,留下西大营的叶青成。”
他沉思了许久,然后又说道:“马上票拟,以兵部尚书朱燮元领浙直总督,节制南直隶、浙江、湖广军务,调西大营随同南下,截住叛军;命蓟辽总督熊廷弼、宣府总兵侯世禄、大同总兵朱彦国,立刻分兵勤王,拱卫京师!”
……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转瞬之间暴雨就如倾盆一般泼洒下来,京师笼罩在厚重的雨幕之中。
德胜门外的西大营已整装待发,尽管道路泥泞不堪、大雨将官兵的衣甲淋得浸湿,但队伍却丝毫不乱,棱角分明的方阵犹如铁盘一般稳固。
张问和朱燮元站在城楼上,久久凝视着城下黑压压的一大片铁甲。
西大营是张问一手缔造的,里面的将领全是他的心腹,这支兵马不仅是精锐之师,对张问政权也有足够的忠诚。也难怪张问的目光如此深沉,怔怔地看了老半天。
他缓缓地转身端起案上的酒杯,对朱燮元说道:“西大营就交给朱大人了!”
朱燮元也端起杯子,说道:“下官如果不能将西大营完整地带回来,就把自己的脑袋带回来!下官先干为敬。”
张问跟着也仰头一饮而尽,“望朱大人一路顺风,带回胜利的消息。”
朱燮元沉声道:“张阁老放心,下官率军沿运河先入南直隶,先斩那些按兵不动的官员以儆效尤,再回军击溃福王叛军,稳定江南。”
朱燮元喝完杯中的酒,直接将酒杯扔到地上,抓起案上的酒壶仰头猛灌,“嘡”第一声又将酒壶摔个粉碎,然后抱拳道:“张阁老,后会有期。”
张问抱拳回礼,解下腰间的尚方宝剑,递到朱燮元的面前:“该杀的,先斩后奏!”
朱燮元跪倒在地,双手接过宝剑。
“告辞。”朱燮元提着剑转身走下城楼。张问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之中……朱燮元以前在成都曾经以两千守军抵挡了永宁土司叛军十万人长达三个月,升做四川总督之后,统协各方,最终完全歼灭了土司叛军,他的经验和才能绝不含糊。
那么,朱燮元应该带着精锐的西大营,稳定江南,击败福王叛军吧?
张问一个人在德胜门外站着,从上午一直站到晚上。沉重整齐的脚步声远去了,威武雄壮的铁甲雄兵远去了,只有他一个人久久驻足。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时大时小。在雨幕中,张问仿佛听见了远方的兵戈铮铮之音、以及壮士愤怒的呐喊……
“大人。”一个声音将张问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是铁军营游击将军叶青成,叶青成留下了他的亲兵队及五千重步兵。
张问回头看了一眼叶青成,说道:“我们的危险不仅在南方。”
叶青成躬身说道:“末将知道,建虏的威胁也不小。我们南北受敌,但大人也不要太过忧心,蓟辽、宣府、大同的援军很快就能到达京师,待建虏入关,定然能给予迎头痛击;而西大营的战斗力末将十分清楚,别说叛军十几万,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也不是咱们的对手!末将认为叛乱很快就会结束。”
张问站在城头上一动不动地吹了一整天的风,又值阴雨天气,牙齿都冻得咯咯直响,他咬着牙冷冷说道:“不仅是叛军、建虏,危险还来自京师内部!”
叶青成怔怔地看着张问。
张问道:“我为什么留下你,你明白了吧?”
叶青成此时终于理解张问为什么独自站立在城头一整天了……张问那张憔悴的脸忧心忡忡,他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末将……请大人明示,京师内部的危险是指什么?”
张问低声说道:“京师有许多勋亲贵族、世袭公侯,他们都广有土地,原来是不交税的,现在却要交税。在地价没有下跌之前,他们负担的是重税,你说他们更愿意看到谁登基?谁才能保护他们的利益?这就是我们的危险。”
“末将明白了。”
张问轻轻叹了一声,喃喃说道:“新政难道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叶青成毫不犹豫地说道:“大人,新政并没有错!大家都会追随大人,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虽然反对它的人很多,但是捍卫它的人更多!将士们感受到了大人的赤诚,百姓也感受到了大人的赤诚,我们将用鲜血唤醒荣光!”
“更多的人……更多的人?”张问沉吟不已。
叶青成拱手道,“相比权贵、大地主,大明朝九成以上的臣民将是新政的受益者,在人数最多的平民眼里,新政是体恤民生的仁政。这样的新政,怎么能说是错误呢?”
张问冷冷地看着叶青成道:“人数没有任何意义,左右大势的是权柄掌握在哪些人的手里!纵观上下五千年,哪个朝代不是极少数的人统治极多数的人?
……不过,我现在对扬州知府商凌的事儿倒是很有兴趣,他在当地全力推行新政,却得到了官民的拥护,否则他不可能在守备军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抵挡数万贼军的围攻。他是用什么法子凝聚人心的?商凌一定有一套特别的做法……如果此人还活着,我定要召他进京问问。”
张问说罢抬头看天,雨已经停了,但阴霾云层依然笼罩着天空。西边的天际仿佛透出了一丝金黄的颜色,而整片天空的乌云依然在随风游动,那变幻的云层、捉摸不定的天气,犹如错综的玄机、复杂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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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七 密谋
余琴心在一个旁晚从紫禁城回府的时候,又看见张问了,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前呼后拥,任何人都不敢阻挡他的仪仗,就连宫里的太监都得让到道旁。
但是余琴心却默默地想:张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愉悦,看起来满是忧愁……她认为自己是懂他的。
张问的仪仗大摇大摆地拖过棋盘街,并没有发现余琴心;余琴心也没有想着去接近他,她只是地躲在人群,默默地注视着他。余琴心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当然明白张问现在肯定对女人没有心思。
……所以,虽然她常常都想念张问、想和他说上两句话,但是她从来不会去打搅他。
王体乾曾经在余琴心面前说过张问,那时张问刚刚颁布新政,王体乾就说:张大人这次真的错了,权力让他狂妄自大,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劝告。
当时王体乾就是随口说说,余琴心也没当回事儿。现在狼烟四起危机重重的情况证明了王体乾的预言……她总算明白了,相比王体乾的冷静明智,张问的内心充满着热情。
张问犯错了,可是余琴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此对他更加着迷……也许男人本来很脆弱。
余琴心目送张问的仪仗远去,这才叫马夫继续赶车回府。
王体乾的府邸在纱帽胡同的中间,余琴心依然住在这里。虽然王体乾对她已经大不如从前,但是因为她的前主人客氏早已灰飞烟灭,她对王体乾也就没有了多少危险,又因为她和皇太后的私交,王体乾倒是没有为难她,也没赶她走。
余琴心以前是琴师,其实也是是歌妓的一种,以琴艺闻名,她见惯了烟花繁华之地,但是初到王府时,依然被这里的雕楼画栋亭台玉宇给吸引了,权势之家的宅子自不寻常……直到她被送到张太后那里教琴,见识了紫禁城的华贵,才渐渐觉得王府平淡了些。
而现在,她只觉得这里冷冰冰、死气沉沉的,无论院子多么华丽,总觉得缺了什么,在她的心里,自己始终只是个过客,并不属于这里。
余琴心径直走进了内宅,王府里的事有管家,她并不把自己当女主人,基本是不管事的。
王体乾和她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冷淡了,但是每次她回来,还是要去王体乾那里坐坐,毕竟她现在仍然需要王体乾这个大人物作为依靠。
当她走到王体乾住处的门口时,却见管家覃小宝正站在门口,她有些疑惑地问道:“覃小宝,你怎么会在这里?老爷在里面吗?”
覃小宝的身边还有好几个家丁,都是男的,平时这些家丁都不会到内宅来的,于是余琴心更加纳闷。
“老奴见过余姑娘,老爷……有点事,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搅他,余姑娘稍后再来吧。”覃小宝弯着腰对余琴心很是恭敬,但身体却挡在门口。
“连我也不能见?”余琴心道。
覃小宝道:“老爷吩咐的是任何人都不能进去,老奴只是听命行事,请余姑娘见谅。”
余琴心并不是刁蛮成性的女人,她听罢也不坚持,便说道:“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既然是老爷吩咐的,那我一会再来。”
她转身离开门口,越想越觉得好奇……以前她的身份就是客氏和魏党的J细,对这种事儿的嗅觉很灵敏。虽然现在她已没什么必要去打探王体乾的机密,但是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惯让她心痒难耐。
余琴心在王体乾的府上住了好几年了,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内宅里,对这里十分熟悉:王体乾住的偏院除了大门,还有一道很少使用的隐秘后门,以便带一些需要保密行踪的人进来。
内宅里人也特别少,不容易被人撞见。余琴心犹豫了一会,终于小心翼翼来到偏远后门。作为一个细作,开锁并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她很快就轻轻走进了王体乾的偏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共有三栋房子,平时有丫鬟和小太监住在这里侍候王体乾的生活起居,但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大概都被王体乾叫出去了……余琴心愈发觉得王体乾在做什么机密的事。
她来到中间那栋房子的后面,那里有一扇通风用的窗户,此时是关着的。
这时屋子里传来了王体乾的声音:“此事需要慎重,这样做风险太大,并不可取。”
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低音沉声道:“原本谁做皇帝并不关我们的事,但是张问专权后咱们就没一天好日子。王公公是明白人,局势如何还看不明白?现在还站在张问那边的人,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下场不言而喻……趁现在西大营南调,辽东的张问党羽未到,王公公和咱们一联手,东官厅的京营、东厂、锦衣卫、净军全在我们手里,先夺了京师再说。有此大功,王爷进京之后一定不会亏待王公公。”
余琴心听到这句话,浑身顿时一颤,吃惊不小。他们在密议谋反!
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生怕自己因太紧张而弄出响动,但是越是想不紧张,越是紧张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突然她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现在自己被王体乾发现了,他会杀自己灭口吗?她的心越来越冷,犹如掉进了冰窟,因为她知道,王体乾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她……她太了解王体乾的理智和冷静了。如果说张问经常热情似火,会做一些想当然的、不可理喻的事情,那么王体乾的冷静是完全没有例外的。
同时她又有些迷茫,王体乾要暗算张问?他们不是盟友吗?
这时王体乾的声音又传出来,王体乾的话音短促而冰冷:“铁军营的五千兵马,仍在京师!”
男低音随即道:“不就五千人吗,怕什么!就算西大营是精锐,现在只剩五千人在京师,它真能以一当十?机不可失,王公公要当机立断,切不可犹豫!”
王体乾冷冷地说道:“咱家知道这是个的机会,但是风险太大,您想想,就算现在咱们成功地夺取了京师,辽东军来了,建虏来了,咱们还得想办法守城……我有个更好的方案,基本不可能失手。”
男低音道:“什么方案?”
“你们不是和福王联络上了?让福王避开西大营,直接率军北上,到时候咱们打开城门,把京师交给福王。福王手握重兵,又是皇家后嗣,让他进紫禁城登上了帝位,京师才稳靠。咱们功劳也立了,还不用自个担风险,何乐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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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八 海棠
下午还有一更)
余琴心这些年接触过不少有权势的人物,包括王体乾,王体乾虽然是一个太监,但是他同样是一个不可轻视的政客。
她明白了,在权力角逐场上,一切所谓的知音友情都那么苍白。王体乾是张问的朋友,但是他在后面算计张问时,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任何内心挣扎,很干脆地就想置之死地……原因很简单,形势需要。
在权利面前,提起所谓情义,恐怕要被人耻笑为幼稚吧?
余琴心的指尖拨弄着琴弦,琴声杂乱无章,时有时无。夜的凉风灌进敞厅,冰凉冰凉的,一如她的心。
她是一个矛盾的人,因为没有归宿需要生存,她在青楼里做过琴师,在王体乾的府上做过J细,于是她有现实的一面;但是她也是一个音乐家,对艺术的追求支撑着她的内心世界,于是她又有避世的一面,她希望隐匿在高山流水之中,回归宁静与美好……
但是,人真的可以完全避世吗?一个女人隐于山林,大概生存就是个问题,至少会活得很辛苦。
也许王体乾是对的,余琴心虽然无法完全看透当今的政治局势,但是她相信王体乾的眼光和理智。张问最终会走向灭亡?余琴心在纷乱中联想起那些天外飞石,华丽地冲向人间,在空中燃烧着自己。
她很不想看见张问的毁灭,但是她又犹豫了很久,虽然当初接近王体乾只是因为客氏的布局,她只是一个J细,但是和王体乾也相处了几年时间,她依然记得王体乾几年如一日的以礼相待。
……
余琴心不能做到王体乾那样决绝,她的内心挣扎了几天,终于还是决定向张问告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张问和张太后都覆灭了,以后她只依靠已经不信任她的王体乾,而王体乾又理智得让她害怕,实在没有多少安全感。
这是个晴朗的黄昏,西天有美丽的晚霞,晚霞行千里,预示着以后的一段时间都会是晴朗的天气。
余琴心呆在一辆不显眼的马车上,等在张府大门口。张问比较忙,每天要天黑了才回来,所以她就等在这里。
夜幕慢慢降临,张问的轿子仪仗从紫禁城那边回府来了。他的近侍玄月走到轿子旁边,低声对张问说道:“余琴心在府门口。”
自从上次的刺案发生后,侍卫对张问的安全更加谨慎,在他的活动范围内,几乎所有的人的行踪都有人监视。余琴心跑到张府门口来,自然逃不出张问私人卫队的耳目。
余琴心?张问许久没想起过这个女人了。他早上天还没亮就去了内阁衙门,这时身心都十分疲惫,而且还带回来了一大叠未处理完的奏章。
“不用管她,回府。”张问说道。
不能说余琴心对于张问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因为一个人不仅需要利益上的伙伴,也需要那种能够谈心谈艺术的朋友。只是张问现在的确没兴趣谈什么心。
待张问进府之后,余琴心便命人将马车赶过去,叫丫鬟上去敲门。角门打开,一个青衣小厮站在门口打量着丫鬟。
丫鬟回头指着马车说道:“我家主人想见张阁老。”
小厮道:“把名帖给我,我帮你传话。”
丫鬟道:“你过去拿。”
小厮皱了皱眉头,心道咱们东家在京师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连皇帝太后都得给面子,什么人这么大架子?不过曹总管(曹安)一再教训奴仆们要以和为贵,不得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仗势欺人。小厮只得叫另外一个奴仆看住门,自己走到了马车旁边。
车帘依然垂着,里面一个好听的女人声音道:“把手伸过来。”
小厮只得把手伸过去。一只玉白的手伸了出来,浅绿的丝绸翠袖,那小手上握着一枝毛笔,在小厮的手心里写了个“琴”字。女人的声音又道:“你拿进去给张阁老看,他会见我的。”
小厮无语地带着这个字走进府中,其实他根本就没资格去见张问,只能去见曹安。小厮没想到,那马车上的人写了一个字,东家还真见她了,而且是玄月亲自来迎接。玄月在张府可不得了,人人都怕她,她是张问很早以前的旧人,也是张问的侍卫总管,经常在张问身边的人,就算是那些夫人都要给几分面子,更别说这些奴仆丫鬟了,玄月随便说句话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余琴心在外面不想被人注意到,戴着帷帽,待进了张府,通过府丁众多的前院后,她才把帷帽摘下来。
玄月也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余琴心,只见她生得果然可人,身材皮肤自不必说,就像捏一下就能捏出水来一般,特别是胸部,把一件柔软的丝绸上襦顶得高高的;她的瓜子形面部线条柔美秀丽,低垂的美目给人温柔的感觉,让人恨不得地托起她的小下巴多看几眼。
玄月心道:怪不得东家忙得吃饭都没时间,仍然要见她。
张问在园心湖畔旁边的海棠亭接待余琴心,海棠亭因周围种着西府海棠而得名,它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栋有楼有堂的建筑。
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并不多见,普通的海棠都没有气味。只见这湖畔楼宇旁边的海棠花似胭脂点点,又如晓天明霞,朵朵海棠迎风峭立,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让这园林增色了不少。
余琴心跟着玄月从花从中走过,人面鲜花,相映成趣。
张问正长身站立在正堂门口等着她们,他已经换下来官袍,穿着一身薄薄的布衣。在这炎热的夏天,回到府中湖畔,吹吹清凉的晚风,倒是减去了许多疲惫。
张问见余琴心走过来,便甩了一下脑袋,将头上扎的方巾甩到脑后,轻轻一弯腰拱手微笑道:“琴已为余姑娘备好了。”
“妾身见过张大人。”余琴心款款作了个万福,浅笑道,“妾身今日冒昧造访,可不是为了弹琴。”
“哦?”
余琴心看着张问似笑非笑地说道:“妾身要给大人一个误会。”
张问沉吟片刻,没想明白她是啥意思,便呵呵地爽朗一笑,也不多问,只伸手说了一个“请”字,把余琴心请到堂中。
玄月则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二人进入琴堂,只见香烟缭绕,一台价值不菲的古琴果然已摆放在堂中。因为大门是常常敞开的,没有纱窗,这焚香不仅让屋里香味宜人,还能达到驱蚊的效果。
余琴心坐到古琴面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声音很轻,她没戴护指,拨重了那娇嫩的手指容易受伤。
张问很随意地歪坐在软塌上,眯着眼睛静心听着琴声中的情绪和意境。他这些日子精神太紧张了,现在也算是苦中作乐吧……这个夏天的傍晚,夏虫唧唧低鸣,琴声清幽动人,倒是让人安静下来。
余琴心其实就是随手拨弄琴弦,她的心思根本就没在上面,反正张问也不懂音律,她没有太多兴趣专心弹奏一首曲子。她细细地观察着张问的表情,张问的脸上充满了疲惫。
“大人上次说儒道的出世和入世,如今世事险恶,您是否也有出世的愿望呢?”余琴心以为自己是懂张问的。
却不料张问摇摇头道:“我觉得现在很好。”
余琴心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心道你都被人算计成什么样了?
张问又说道:“余姑娘不明白,大丈夫只有在危险中才能找到价值,如果没有敌人和对手,我恐怕只能每日长吁短叹了。”
余琴心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不仅是危险……恐怕要大祸临头了?”
“大祸临头?”张问收住疲惫,眉宇间顿时露出一股凌厉的杀气,“我知道,敌人不仅在外部,也在内部,但鹿死谁手还为时尚早!”
余琴心怔怔道:“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张问神情疑惑,显然并不知道。他知道京师内部有隐藏的敌人十分仇恨他,时刻都想置他死地,但具体是谁、在搞什么阴谋,他并不清楚。
余琴心犹豫了一下,“王公公的事儿。”
她又沉声说道:“王公公和英国公张维贤密议,要联手控制京师势力,与福王里应外合……”
“王体乾?”张问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丝毫倦色,变得十分犀利。
余琴心点点头:“您一定要小心王体乾!”
张问沉思片刻,要说王体乾参与阴谋,的确合情合理:一则他为了自保,投向福王对他有利;二则王公贵胄们想有什么动作,必须得拉拢王体乾,因为他手里握着东厂锦衣卫,还有九门提督、东官厅京营中的宦官。
不过张问并不害怕,他冷笑道:“我早就防着内部,西大营铁军营留下的五千将士,也不是什么秘密;而东厂锦衣卫搞搞情报、恐吓官员还行,打仗拼命恐怕不敢恭维,至于西官厅的京营,呵呵……”
张问的目光让余琴心身上一阵寒冷,他说道:“况且你说王体乾要暗算我,可有证据?”
“您认为我在说谎,或者挑拨离间?”余琴心神情复杂地看着张问。
张问冷冷道:“没有确凿证据,就成天觉得所有人都在整自己,如此心态如何治理国家?王体乾的确有动机,但是他不一定会这样做;防范是必须的,但是我不能因为听了几句话就去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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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九 误会
大封推,晚上还有第三更……)
余琴心在张问眼里就是一个伶人,就算她在琴艺方面很有造诣,已然有音律大家风范,但她仍然摆脱不了伶人的身份。这种身份的人,无论她有多少人追捧,太平盛世消遣可以,真遇到大事的时候,张问要去指靠她,不是扯淡吗?
所以,张问不可能因为听她说了一番话就完全相信她,然后去收拾王体乾;更何况现在京师内外局势复杂,经不起折腾,张问几乎没有力气再去布局对付王体乾这么一个大太监了。
他虽然不会完全相信余琴心这么一个歌妓出身的女人,但对王体乾的防范还是必须的;他认为铁军营五千甲兵已经完全足够了,还有辽东军很快也能到达京师,辽东军中熊廷弼、秦良玉、刘铤都是和自己一条船上的人。
所以张问并不打算主动去动王体乾,他也没法理解余琴心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打王体乾的小报告。
……今天余琴心刚和张问见面时就说“要给他一个误会”,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大概也猜到张问在大事上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她,所以才有此一说。
误会,是女人理解男女之间纠葛的常见桥段,可以引发男人的惊讶、内疚等等复杂的情绪,进而“好事多磨”,最终俘获男人的心。
余琴心也是这么思考的,当她把王体乾图谋不轨的消息告诉张问之后,张问肯定不信,但是他最终会发现她说的是实话,进而懊悔错怪了她的真心……那么他的感情是不是会发生一些变化?
这一切余琴心都预算好了,但是当张问真的在她面前表明不信任时,她心里仍然一阵刺痛,她失落地说道:“张大人……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张问从容地说道:“余姑娘多虑了,京师尚有精锐,且辽东等地大军临近,我相信王体乾的明智。”
余琴心道:“他们不是马上就要夺取京师,而是要联络福王北上,里应外合,献出城门。”
张问听罢沉默不语,低头沉思。他心道:福王的军队从河南挥兵向东,攻击凤阳,目标很显然是长江流域。如果王体乾真的联络了王公贵胄,要和福王里应外合,那么福王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此时他对余琴心的话也有些将信将疑。
张问沉吟不已,很显然并不相信余琴心这个人,他的将信将疑完全是建立在对局势的理性分析上。余琴心心里一片亮堂,十分明白他的心思……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张问,但是张问却在怀疑她,让她很是受伤,政客,都是这样的吗?
“咚!”余琴心使劲一拨琴弦,那绷紧的琴弦立刻划破了她娇嫩的指尖,一滴嫣红的鲜血滴在了琴面上。
“余姑娘……”张问愕然地看着她的手指。
余琴心看着窗外的海棠花,红得似血,艳得犹如美人,她苦笑道:“这里的海棠很漂亮,像血一样……我说要给你一个误会,你会明白的;我还会给你一个惊喜,血一样的惊喜。”
“血一样的惊喜?”张问摸不着头脑,他觉得今天余琴心受了刺激,说话十分奇怪。
……
“罪恶只有用鲜血清洗!”扬州府城外的中军大营里,兵部尚书朱燮元杀气腾腾地喊道,“罗氏豪强聚众围攻官府府衙,罪不可赦!命令章照立刻进攻。”
“得令!”传令官捡起地上的令旗,奔出帐外。
中军大营里撑着一把大伞,朱燮元就坐在大伞下面。他没有披甲,而穿着大红色的官袍,腰上挂着尚方宝剑,正襟危坐。他的左右站立着一众文官武将,帐下还有两排身穿灰黑铁甲的亲兵,站成两条笔直的直线,军容十分整肃。
西大营六万人马沿运河南下,考虑到南直隶的安危,朱燮元没有急着去找福王的主力决战,而是先赶到了扬州。扬州知府商凌真不是一般的顽强,他抵挡了数万贼军两个多月,期间没有看到援军一兵一卒,仍然坚守着城池;罗玉璋叛军也够倒霉,在苏州、中都驻军隔岸观火的有利情况下,这么长时间竟然连扬州城都没拿下,直接被困在扬州府地界内,伸展不开,待到中央援军到达,他没办法了,只有硬着头皮与援军交手。
“轰轰轰……”巨大的炮声比雷声还骇人。
这是红夷大炮的怒吼!这种加农重炮重达数千斤,射程八里,是用运兵船从河上运来的,直接就在码头上摆开了阵仗开炮,以至于扬州城那边看不见炮在哪里,只能听见巨大的炮声。
“援军!是援军!”城头上衣衫褴褛的官民将士嘶声大喊起来。他们没有看见人马,但是炮声是那么响亮……只有官军才有大炮。
满面漆黑,浑身脏得犹如乞丐的商凌从谯楼里走了出来,他左手提剑,右臂垂着,膀子上包着血淋淋的布料。右臂上的伤是三天前留下的,贼军的那次攻击差点就破了城,城墙都塌了几丈宽,商凌亲自提剑上阵,用尽一切力量才堵住了缺口,百姓用草袋盛土填障,修补城墙,这才勉强支撑了下来。
商凌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他循着炮声极目看向天边,却什么也没看见。
梁师爷低声说道:“官军两个月都没人来增援,这时候哪里来的人……该不会是福王的人马吧?”
商凌声音沙哑道:“不可能,这炮声明明是红夷大炮!红夷大炮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朝廷才仿制成功不久,只有兵部才有,福王哪里有红夷大炮?”
梁师爷道:“京师调兵下来了?”
商凌目不转睛地看着远方,说道:“从运河那边来的,恐怕真是京师的人马。”
城下的贼军都已经撤了,离开了城墙起码一里远;城墙上的军民也停止了战斗,都眼巴巴地看着炮声传来的方向。
这炮声是扬州城最后的希望,如果再没有援军,恼怒的叛军定要屠城!
就在这时,远远地贼军人群中一阵马蚤乱,商凌说道:“贼军阵营中炮了!来的定是咱们的援军。”
天边顿时黄尘漫天,马蹄声渐渐变大。尘土飞扬中,只见无数的骑士策马而来,他们的头上戴着半圆形的铁盔,铁盔顶上Сhā着高高的羽毛,和旌旗一起在风中飞舞。
越来越近的骑兵部队,人马中间的两面大旗很快看清楚了,上面各写着一列大字,一面旗帜上写着:天下无敌西大营;另一面大旗上写着:汉家霸业万万岁。
……!~!
..
段五十 杀戮
这不是战争,完全就是屠杀。
袁大勇骑马冲到战场时,顿时惊呆了,望眼处只见尘土中人声鼎沸,许多人在地上连滚带爬哭爹喊妈、凄惨万分,而另外的那些光着膀子的拿着兵器乱?Сhā的的汉子是铁军营的重步兵。
……这些原本的重步兵没穿盔甲,成了轻步兵。他们是按照总兵章照的命令脱掉盔甲的,总兵官怕穿着重盔跑得太慢影响战果,就让铁军营将士都脱下盔甲光膀子提着兵器上,结果这群疯子似的步兵几乎比骑兵跑得还快。因为铁军营负责第一波冲击,所以他们先发动冲锋,然后骑兵营才从侧翼攻击,待骑兵冲到战场时,铁军营早就开始了屠杀。
天气已连续晴朗好几天,敌兵在沙土中乱滚,把整片土地搞得灰尘漫天,整个大地就像一个大炒锅,这些生命正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最后那口气;那些官兵撅着ρi股收割摔倒在地的敌兵性命,就像热火朝天地在庄稼地里干活一般。
呛人的烟尘里带着刺鼻的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袁大勇旁边的骑兵队呼啸着也冲上去了,他手下的骑士催促道:“袁兄,咱们也上吧!”
袁大勇属于骠骑营,他在叶青成手下干了几个月亲兵之后,就直接升作小旗长了。小旗长有五十个骑兵,是骠骑营的一个基础建制,因为骑兵运动迅速,容易失去建制,为了方便集中,小旗长左右亲兵的背上Сhā着标记小旗帜,以便骑兵们找到自己的老大,小旗长因此得名。
满地的尸体给袁大勇这个庄稼汉冲击很大,他头昏脑胀,善良的世界观瞬间崩塌。旁边一个背上Сhā着青色小旗帜的亲兵焦急地喊道:“袁兄,咱们再不上连汤都没了!”
砍人是有丰厚奖赏的,袁大勇手下的骑兵们看着那些杀得正欢的人,眼睛都红了。
“杀!”袁大勇浑浑噩噩地喊了一句,手下一众骑士一拥而上。
骑兵运动迅速,很快就从混战的战场上穿Сhā而过,直扑前方逃跑的敌兵,奔腾的战马群形成几个尖尖的凸出,像利箭一般直?Сhā敌营,潮水般的人流如洪水一般,眼看着接近,敌兵那边的人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袁大勇的战马飞快地奔跑着,周围的事物在他眼里模糊不清,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脑际之间回响着叶青成的声音,叶青成提拔他做小旗长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话:“袁兄弟,你要记住今天我跟你说的这句话:当头,就一个字,猛。你不杀人,手下没人服你!”
杀人?袁大勇曾经在脑子里想过无数遍第一次杀人的情景,每次都让他生出一身冷汗。他当过一年和尚,老和尚说佛祖慈悲为怀、怜悯众生,杀戒乃第一大戒。
正在他一片茫然的时候,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个汉子,那汉子头上包着一块白布,骑在马上,瞪圆着双眼,手里提着一把背厚面阔的大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十分可怖。
“袁兄当心!”身后的亲兵大喊了一声。
袁大勇本来就有些走神,这时吓了一跳,顾不得多想,手上动作熟练地提枪刺过了过去。在京师时,他们每天都在操练,各种动作袁大勇已经烂熟于胸。
“噗!”枪头扎进了那汉子的锁骨下方,由于战马奔跑的速度太快了,袁大勇突然抬枪攻击,那汉子根本就躲不掉,长枪随着强力的惯性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啊!”袁大勇的战马与那汉子擦身而过的当口,一声绝望的惨叫在他的耳边响起,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乱响,他的脸上一热,一股鲜血溅了一脸。
很快袁大勇的马车就奔过了那中枪的汉子,那柄长枪已经穿过汉子的胸膛,平Сhā在他的身上。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那敌兵在在马上没有栽倒,袁大勇便顺手从汉子背上穿过来的枪头一拔,把自己的长枪拔了出来。
那汉子“普通”一声像一个麻袋一般从马上摔了下去。
袁大勇的一刺一拔,在瞬间完成,动作娴熟毫无凝滞之感,身后的亲兵忍不住高声赞了一声:“好!”
原来杀人这么简单?这就是他想象过无数遍的杀人?这就是他第一次杀人,他觉得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发现手上捏着的枪柄粘?稠、湿?滑的时候,他低头一看,枪杆上全是鲜血,他的手才有些颤?抖。
“儿啊!”突然不远处一个老汉撕声裂肺地惨呼了一声,策马扑将上来,火红的眼睛似要喷出血来,死死地盯着袁大勇,老汉的脑门上青筋都涨了起来,“啊”地大叫了一声,嗓子似乎都已经破了。
那老汉冲到袁大勇旁边,挥刀使劲劈砍下来,袁大勇顾不得多想,急忙扬起长枪格挡,“哐”地一声,挡住了老汉的劈砍,袁大勇虎口一麻,随即发现那老汉从马上跃将过来,和自己抱了个满怀,两人一起从马上摔下。
袁大勇背上一阵剧痛,长枪太滑,不知道摔下马的时候丢到哪里去了,他急忙伸手抓住那老汉的手臂,仗着身强力壮,很容易就翻了过去。
“啊呀!”袁大勇左耳一痛,竟被老汉咬了一口,耳朵生生被咬了下来!他的半边脑袋都火辣辣地疼。袁大勇大怒,“砰”地一拳对着那老汉的脸揍了过去,打得老汉满脸是血,也不是指袁大勇耳朵上的血还是老汉吐出来的血。
袁大勇拔出腰刀,双手抓着刀柄,用刀尖对着那老汉的脖子,正要Сhā将下去……这时他看到了老汉脸上沧桑的皱纹,绝望悲痛的眼睛,眼睛里浊泪纵横,老人眼睛里的眼泪,让他心头一怔。
他的手在颤?抖,怎么也刺不下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村里那些善良淳朴的父老乡亲……
“噗!”突然一支长枪从飞来,从那老汉的嘴里Сhā了进去,洞穿了老汉的后脑,直接将他的脑袋钉在了地上!老汉大张着嘴,嘴里含着刺穿他脑袋的武器,血从他的鼻孔、眼睛里流出,后脑勺下面的土地沙土被血染红了,还有白花花的脑浆流出来!
一个声音道:“袁旗长,你在干什么?那是敌兵!”那人说完提起地上的长枪,从袁大勇身边飞驰而过。
“袁兄,请上马,前边的兄弟都追过去了!”
袁大勇有些失神地看着地上那老头的尸体,喃喃地说道:“俺留在家里种地的……”
……
西大营犹如一股钢铁洪流,七月二十九日,在扬州以压倒优势击溃了罗玉璋主力;炮声轰轰之中,八月初二,攻陷高邮;三天之后,明军兵临兴化县城,斩首数千,打得贼首罗玉璋只剩一些家丁逃回了老家堡垒。
朱燮元当然不会放过贼首,他下令总兵官章照率军斩草除根。
罗家庄的堡垒对付山贼绿林十分坚固,但是在西大营的炮火面前,脆弱得就像风浪中的渔船。一阵炮击之后,堡垒成了废墟。
章照率军进入寨中,认为这是贼窝,下令无论男女老少、地主平民,全部处死……章照的骨子有些残暴。他是举人功名,以前在辽东边城做过文官,见识了建虏的凶残,于是他对敌人从不心软。
袁大勇也跟着章照的部队来了罗家庄,他再次见识到了现实的残酷。西大营军纪整肃,并没有私自对百姓J?滛抢掠,但它并不是什么仁爱之师,执行上边的命令毫不含糊。罗家庄的所有的人,不论是地主还是平民,也不论是妇女还是小孩,全部被集中在庄子中间用鸟枪和火炮射杀。
眼前的血腥让袁大勇震撼了,如果说之前对敌兵的屠杀勉强可以算作打仗的话,现在这状况算什么?几乎全是平民,枪炮声中,鲜血横流,还有婴儿啼哭、孩童在喊娘亲。
夕阳将西天照得血红一片,犹如苍天在啼血。庄子中有一颗百年老树,它俯视着众生,见证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发生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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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一 少女
下午和晚上各还有一更,兄弟们懂的)
空气中还飘荡着人肉烧焦的糊味,天色已暮,西大营主力在罗家庄扎营修整,袁大勇不知道兄弟们是怎么吃下去晚饭的,反正他是吃不下,闻到那股子味道就想起那些形状可怕的尸体,吃一口就得吐一口,连早上的饭都给吐出来了。
袁大勇不明白,平日里将军们不是说,西大营是保护大明子民的铁甲雄兵吗,现在为什么反倒杀起平民来了?
他终于忍不住去问章照,章照冷冷地说道:“你以为你是风?我们都是随风飘荡的沙子而已。”
举人老爷说话就是不同,袁大勇完全不明白总兵官是嘛意思。其实上如果不是袁大勇的妹妹是张问的姨太太,他这么一个小旗长连见总兵官的资格都没有。
章照已经脱下了盔甲,天气很热,他敞着衣服,敞着的领口里面可以看见明显凸出的大块胸肌,精壮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读书人。章照很快想起袁大勇打字不识,又加了一句道:“谋反自古都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屠灭一个罗家庄算什么,难道我还敢对谋反的人有仁慈之心?”
就在这时,一队官兵押着三个人走进了章照的大帐。前面那个披头散发的老头就是罗玉璋,他低着头,就像打焉的茄子;而后面还有两个美貌的少女。
章照见状眉头一皱道:“怎么还留着女人?”
那两个少女穿着丝绸襦裙,很显然是地主家的,她们的头发衣服都保持着整洁,看来官兵们并没有动她们……如此美貌的女子,落到一大群男人手里,没有被羞辱,西大营的军纪不只停留在嘴上。
章照瞟了一眼,发现那两个少女长得十分相似,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她们是双胞胎姐妹。
押送的小旗长头上戴着半圆形的铁盔,小旗长把铁盔摘下来抱在腰上,躬身道:“禀总兵大人,这两个女子是贼首罗玉璋的女儿……双胞胎姐妹,还是未嫁的黄花闺女,小的们不忍杀之,便送到总兵大人帐里,听大人处置。”
官兵们不过是送来极品美女,想讨好章照。
“绑了。”章照冷冷地说道。
众军士听命,遂将两姊妹绑到帐中并排的两根柱子上,众人心道:总兵大人难道要当众滛?辱这两姐妹?
章照在帐中踱了几步,走到案前,从案上横放的刀架上“唰”地一声拔出了一柄龙纹单刀,这种龙纹刀做工考究,在万历时,皇帝赏赐武将就很喜欢赏这种兵器。
刀身如水,潭水一般清澈。
章照提着刀走到那两个被绑在柱子上的少女面前,她们的美目里满是惊恐,浑身簌簌发抖。
他把刀身放到其中一个少女的下巴,向上轻轻一用力,就让那少女抬起头来,章照很仔细地看着那张美丽的脸,轻叹道:“真的很漂亮。”
“你……你想做什么?”少女见章照看着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害怕,害怕章照会对她施?暴,她自己也不认为章照会马上杀她,虽然章照拿着刀。
却不料,就在这时,章照突然喝了一声,身形敏捷,一刀对着那少女的脖子劈将过去……鲜血飞溅,那美丽的头颅从身体上滚落在地,而身子因为被绑着仍然在柱子上流血。
“啊!”就连众军士也惊呼了一声,对章照这突如起来的举动疑惑不解。
“不要!”另外那个少女哭起来了,她看着章照拿着鲜血淋淋的刀走向自己,哭喊道,“老爷,您饶了我吧,您饶了我吧,呜呜呜……”
袁大勇有些愤怒地说道:“总兵大人,您这是在干什么?”
刚刚两个少女被押进大帐时,袁大勇惊于她们如天仙般的美貌,都不敢正视,仿佛自己看一眼就是亵渎一般……不料转瞬之间,他眼里的仙女就死在了屠刀之下,而剩下的那一个在哭喊讨饶。
章照没有理袁大勇,如果是其他部将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早就拉出去打军棍了。
这时一个将领低声说道:“她们是贼首的家眷,迟早都是个死,大人这样杀了她们,是对她们好。”
章照看着地上的美女头颅,轻叹道:“在铁蹄面前,美好的东西会更加诱人……”
众人都不解总兵大人的意思。
章照来到另一个少女的面前,少女亲眼看到她姐姐的脑袋断在面前这柄屠刀之下,她害怕极了。初时,少女认为自己长得漂亮,这些官兵不会那么容易让她死,所以并没意识到死亡的临近;而现在,血腥的现实就在面前,她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拼命摇着头祈求着:“不要……不要……你放过我吧……不要……”
刀轻轻抵在了少女柔软的胸脯上,章照根本就对她的挣扎求饶无动于衷,他看着少女姣好的胸脯,很想用刀把她的衣服隔开……美女,赤?祼的美女,只要是男人都想看,于是刀尖在少女的胸口上顿了一顿。
但章照最终没有这样做,他把刀缓缓地刺了进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的眼睛,仿佛要记住她眼睛里流露的东西。
造物主给女人鬼斧神工的神奇|乳|?房被刺破了,鲜血慢慢浸透了少女的衣衫……
“哈哈……”罗玉璋突然仰天大笑,花白的乱发在空中飞扬。
“嘿嘿。”章照拔出血淋淋的龙纹刀,也陪笑了一声,“罗玉璋,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很刺激?”
罗玉璋笑出泪来,他的眼睛里表明,他恨不得生吃章照的血肉。罗玉璋恶毒地诅咒道:“有一天,你也会尝到这种滋味!”
章照冷冷地说道:“你家财万贯、土地千顷,朝廷收你点税,你就聚众造反,残杀官员,攻城略地!这,就是你的下场。与其让你们一毛不拔,留给建虏去抢,不如送给咱们做军饷,让咱们去抢建虏。”
他说完,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洁白的绫罗丝巾,轻轻擦着刀身上的鲜血,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没兴趣杀这种人渣,拉出去砍了,把脑袋装匣,送往兵部尚书朱大人那里。”
两个军士走上去,粗暴地抓起罗玉璋的膀子就往外拖,罗玉璋骂道:“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章照擦完鲜血,将那沾满美人血迹的丝巾小心放进自己的衣袖,然后把龙纹刀放回案上的刀鞘。他不慌不忙地做完这些细碎的事情,然后向帐外走去,从袁大勇身边经过时,他拍了拍袁大勇的肩膀,说道:“你还需要磨练。”
“大人……”
章照道:“你随我出来。”
两人走出大帐,夜色如水,湿润的露汽中还有战争的硝烟味、尸体的烧焦味。军营里的篝火连绵不绝,犹如天上的繁星。
“大勇,扬州府那一战,是你第一次杀人吧?”章照看着营地里篝火头也不回地说道。
“嗯。”
“慢慢就习惯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闲话,章照又说道:“你虽然只是个小旗长,我一直把你当兄弟。”
袁大勇道:“叶将军也这么说。”
章照干笑了一声,说道:“因为你是咱们张大人的舅子……我们都会一直追随张大人,因为大人的理想,也是我们的梦想,我们梦想着恢复祖先的荣光,国威远扬,梦想着蛮夷不敢藐视关内、闻风丧胆……这些梦想不是只在战场上就能得到,关键是庙堂,只有张大人能做到。”
袁大勇摸了摸脑袋左边,左耳被人给咬下来了,他的脑袋上包扎着纱布,现在好像在愈合,痒得厉害。
“俺觉得太平就好,大伙儿都有地种,有饭吃,能过日子就好了,你杀我我杀你没多大的意思,别人是不是闻风丧胆也没多大的意思。”
“唉!”章照白了袁大勇一眼,“你真的需要历练,只想着种地……敌人可不这么想,他们把咱们当羊,没事就要来收割一把,咱们凭什么要做别人的羊,啊?以后西大营可能会调往辽东,你跟着去看看,别人是怎么棱辱蹂躏那些种地的人的。”
两人闲聊了一会,这时一个军士喊道:“总兵大人,朱大人来调令了。”
章照遂回身进帐,与传令的军士对过兵符,又把军令拿给随军的文官翻译。军令都是用密文写成,需要对照翻译才能使用,这种事一般章照都会让文官去干,自己随便找一段翻书检验就行。
密文书籍都是管制物品,禁止誊抄,并统计编号了的,而且每过一段时间,翰林院那边又会送来新的密文。西大营的指挥系统有些复杂,但是比较安全。
过了一会,章照拿到了用汉字写成的军令:兴化战事后,立刻率军向苏州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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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二 督府
(晚上还有第三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的繁华名不虚传,城郊已是人口稠密,错落有致的街道比普通城市的中心还要热闹,更别说城里的盛况了。街道两旁陈列的珠玑罗琦玲琅满目,酒楼上歌舞升平、王孙公子吟诗雅谈;街上更是喧嚣热闹,已经到了拥挤的程度。
今儿和往常不同,苏州城郊的街道上出现了一支壮观的军队。军队在街道中间行走,那些马车和轿子都被迫让于道旁,造成了轻度的交通堵塞。市民们好奇地沿街驻足观看,他们并不害怕,因为这支军队队形整肃,并不像没有管束的乱军。
队伍前面的军士扛着两面大旗,一面“天下无敌西大营”,一面“汉家霸业万万岁”。西大营,有见识的人开始卖弄自己的学问,说是朝廷里来的中央军。
“咵嚓咵嚓……”军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犹如演奏的音乐一般有节奏。那些身披铁甲的士兵排成一条条笔直的线,从街道这边,直接可以看到街道那边;紧随其后的是骑兵部队,那些骑士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半圆形的铁头盔,头盔上Сhā着高高的羽毛,从远处看去,就像一片白花花的雪花一般。
最后面是用骡马拉的各型战车,装载着大小火炮,车辆上下,有许多拿鸟铳和钢叉的军士护卫。很显然西大营的装备十分先进。
军队行至城门口停了下来,过得一会,只见一众身穿红色青色不等的官员从城里迎了出来。跟在官员们后面走出来的,还有大量的皂隶和官兵,他们抬着一缸缸的酒、一头头猪、牛、羊……
最前面那个红袍官儿扬声道:“京师西大营光临蔽境,下官等特备薄礼犒劳贵军。”
就在这时,同样身穿红袍圆领官服的朱燮元骑着马从整齐的队伍旁边策马上前,他的身边,跟随着一众身披重甲的将帅。
城门那边站前面穿红袍的大胖子就是浙直总督岳忠良,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因为曾对辖区扬州府的事情不闻不问、按兵不动,他很心虚。他实在没意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岳忠良敢按兵不动,却没什么胆子直接反抗中央军,一则浙直总督属于京官,他的家眷还在京师;二则公然谋反,他手下的将帅不定会跟着他玩命,毕竟他是从上边调下来的京官,在苏州的底子没那么厚实。这也是明朝军政制度的高明之处,内地封疆大吏想拥兵一方不受节制的难度很大。
邱忠良在京师时见过朱燮元,他见朱燮元策马过来,忙躬身讨好地指着后面的犒军物资道:“西大营兵马劳顿,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下官已在苏州最大的酒楼订下了酒席,请尚书大人赏脸。”
朱燮元连马也不下,礼也不回,虽说官大一级,这样也显得十分傲慢,不过因为邱忠良心虚,却已顾不上不满朱燮元的傲慢。
朱燮元扬起马鞭,指着城头上的火炮道:“西大营驻扎苏州,为安全起见,城楼要交给我们控制。来人,去城上交接防务。”
“末将得令!”一员大将抱拳接令,回头喊道,“兄弟们,跟我上。”
邱忠良见状指着众军,“这……这……”但是他也没理由阻止,因为朱燮元是兵部尚书,兼领东南军务,腰上还挂着尚方宝剑。
一众骑士率先冲进城门,后面密密的重步兵鸟枪手小跑着紧随其后。众军从城里的墙梯爬上城楼,将上面的守备军赶下城去,控制了城楼、箭楼、闸门,还有城头上的火炮。
朱燮元抬头看去,高高的城楼上挂上了西大营的旗帜,他的脸色突地一变,用马鞭指着邱忠良道:“邱忠良,本官问你,两月前扬州告急,你可得到官报了?”
邱忠良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妙,倒退了几步,额上汗水大滴直流,脸色顿时煞白。
“身为浙直总督,对辖区安危不闻不问,就是渎职!身为大明官员,勾结藩王,就是谋反!”朱燮元声色俱厉地喝道,“来人,拿下!”
众军一拥而上,抓住邱忠良,他周围的文武官员大愕,前面是一排排的荷枪实弹的鸟铳手,背后的城楼已经被控制,动也不敢动。邱忠良急道:“朱大人,有话好说!你我同朝为官,有话好说……下官何时勾结藩王了?朱大人,朱大人……”
朱燮元冷冷道:“有没有勾结藩王,一查便知。去抄了邱忠良府邸,一干人等,尽数捉拿!”
邱忠良在焦急中乌纱帽滚落在地,大呼冤枉。
朱燮元拿下了邱忠良,立刻率军入城,占领浙直总督行辕。军队在城中军纪良好,丝毫没有扰民,但是冲进总督行辕时就变成了杀人恶魔。
大门口的管家和一干奴仆不知道这群军士是干吗来的,也不可能随意就让军队跑到他们府邸上去,便作势要拦。西大营这边的一个将领随即下令:“尚书大人有令,反抗者格杀勿论!”
街面上的骑兵不问青红皂白,拔箭便射,一箭射中管家的额头,那老头仰面倒在血泊中,前面的步军遂端起长枪,见人就捅,将门口的奴仆全部刺死。
就在这时,兵部侍郎杨鹤策马赶到,大喊道:“慢着!先围住,等本官禀报朱大人。”
杨鹤说完急忙寻到朱燮元,劝说道:“如果我们屠戮了邱忠良府邸,杀了邱忠良,恐中都守备会闭城反抗、公然背叛,请部堂三思。”
朱燮元摇摇头道:“修龄此言差矣,中都就算反抗,与整个江南的稳定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此时许多人还在观望,杀掉邱忠良,可以震慑那些居心叵测、但还没有表露出来的人。”
杨鹤叹道:“只恐南方士大夫会指责朝廷暴戾。”
这时另一个文官说道:“学生倒是有一策。”
杨鹤闻声看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的,就像一个白面书生一般,这么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的是红袍,倒另杨鹤刮目相看。
朱燮元指着那青年道:“老夫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就是扬州知府商凌,用百姓壮丁阻挡数万贼军两个多月的人。”
“哦!”杨鹤忙揖道,“久仰久仰。”
商凌忙回礼:“不敢不敢,末学拜见杨大人。”
杨鹤笑道:“商大人有出息,年纪轻轻的,平步青云就在眼前啊。”口气说不出的羡慕,杨鹤混到并不侍郎的位置,都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了。商凌才出道几年,就要高升,所有人都很羡慕。
商凌道:“学生不敢居功,要不是朱大人率军及时来救,学生现在已身首异处了。”
商凌一口一个学生,又满口都是朱燮元的救命之恩,让朱燮元很是受用,朱燮元摸着下巴的胡须微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呵呵,寒之(商凌的表字),你刚才说有一策,说来听听。”
“眼下江南不满朝廷,甚至有人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直接原因是税收已经远远高于总的收成,根本原因是江南地价一向攀高。新政税收会慢慢调节地价,但需要一个过程。我们何不用官方政策调控,加快这个过程?只要让地价降下来,与土地上的收成达到平衡,矛盾立刻缓解,江南安有不稳之理?”
朱燮元点点头:“如何快速让地价下调?”
商凌成竹在胸道:“官军刚刚平定扬州叛乱,罗玉璋等大地主覆灭,名下数千顷土地收为官府所有,扬州那片土地都是良田,只要朱大人下令,以低价出售,便会影响整个江南的土地价格,加快土地价格下调,达到税收平衡。”
朱燮元沉吟片刻,豁然道:“寒之此策甚妙!对稳定局势大有益处,况变卖土地所得钱粮还能充作各地军饷,减轻中央负担。很好,很好,本官明日便召集官吏商议,颁布此项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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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三 东风
在商凌的建议下,朱燮元没有杀浙直总督邱忠良。商凌说:虽然部堂有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但邱忠良到底是一方大员,擅杀同僚并无好处。
朱燮元认为有理,只有随时维护中央的生杀大权,才不会让人忌惮、也不会遭来言官的非议。于是朱燮元下令将一干人等押解回京,交由三司法处置。
人犯到京之后,张问根本没叫人审,直接让三司法宣布邱忠良罪大恶极,诛灭九族。邱忠良等人刚到京师,从囚车上一下来就被砍了脑袋,他在京师的府邸也被玄衣卫和锦衣卫抄没,府里的亲戚妻儿、丫鬟奴仆几百人全部被马上斩首……后来又抓到了他的授业老师、有往来的朋友、远房亲戚等有牵连的人,以及他们的亲属家奴都被杀了,导致这个案子死亡几千人。
九月初,内战发生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一日,张问在内阁同时收到了两份奏章,一份塘报,一份邸报。
通政司的官员提醒道:“张阁老,有一份是边关八百里加急。”
张问强作镇定道:“我知道了,你下去,把元辅请到值房来。”
他先看那份急报,是从三屯营发来的。还没看内容,张问心里顿时就是一紧,三屯营,是靠近北面边墙的桥头堡:建虏来了?
这时内阁首辅顾秉镰走进了张问的值房,见张问眉头紧皱,正在看奏章,便问道:“张阁老,发生了什么事?”
张问把手里的急报递给顾秉镰:“果不出所料,建虏来了,京师又得准备恶仗。”
顾秉镰急忙浏览急报,张问又扯开另一份奏章,是南方朱燮元上的折子。朱燮元汇报了他在江南稳定局势的一些政策,还报告了福王主力的动向。
张问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案旁边的一张大地图前面,一边看奏章一边看地图,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朱燮元上奏说福王没有与西大营决战的意图,正在湖广方向运动,河南汝宁、南阳,湖广襄阳、德安、黄州等府城已经沦入福王叛军之手,有一部分兵力仍在凤阳府境内。”
张问在说福王,顾秉镰却答非所问,说起了北面的建虏,这是人之常情,建虏都入关了,北面才是火烧眉毛的事儿。顾秉镰焦急地说道:“三屯营告急,张阁老准备怎么布置兵力抵御建虏?”
“熊廷弼在蓟州,朱彦国和侯世禄在昌平,连同各城池守军,京师外围的总兵力十几万人,要挡住建虏并非难事……关键在南方,如果能够把西大营调回京师,必定能够迅速击退建虏。”
顾秉镰道:“南方未定,如果抽调主力回京,南直隶丢了怎么办?”
张问看着顾秉镰的眼睛,神色郑重地说道:“问题就在这里!福王的前锋原本已经到了凤阳蒙山县,是要窥欲长江下游地区;但是,待西大营南下之后,朱燮元在南直隶主持军务,福王叛军已从凤阳府撤走,进而在河南南部、湖广一带活动,明显是想周旋耗费时日。
……福王蛊惑了众多地方官员和地主支持,每到一地,许多地区便不战而降,他们在南方的活动区间极大,如果朱燮元要围剿叛军,就算每战必胜,少了一年两年根本不可能。
假如我们把西大营主力和南直隶部分兵力调回京师勤王,福王叛军定然又会攻击长江下游,咱们如果把那些地方丢了,拿什么来支撑朝廷和数十万大军;况且西大营来回几千里奔走,拖也被拖垮了!分兵南北一半,战力不足,不足以击退建虏骑兵。这样下去,形势会对我们越来越不利!”
顾秉镰道:“辽军是大明精锐,但愿他们在蓟州能获胜,挡住建虏骑兵。”
张问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熊廷弼身上了。”
……
蓟州城,熊廷弼从蓟辽各地集中了八万精锐步骑,他身边的刘铤、秦良玉等武官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蓟辽军战力不可轻视。
城头上火炮排列,刀枪如林,战旗在风中猎猎飞扬。熊廷弼仰首站在城楼上,眉头紧蹙着望着东方。
这时只见东门外一股黄尘由远而近,一骑飞奔而至,跑到城门下,抬头嘶声喊道:“遵化急报,快开城门!”城墙上的当值将领看罢那骑士背上Сhā的令旗,遂下令放下吊桥,放骑士入城。
那骑士策马奔进城中,冲到墙梯口,两个军士便过去要扶他下马,结果他因为急着下马“哐当”一声摔到马下,脑袋上的头盔滚落在地,他也顾不得地捡,连滚带爬四肢并用拼命向石梯上爬。
他身上血迹斑斑,脸上花黑成一片,眼泪哗哗直流,军士急忙去扶他,他竟然哇哇哭了起来。
军士们把骑士拖上城楼,他见到熊廷弼便大哭:“熊督师,快发兵救遵化!”
熊廷弼道:“急报呢?”
骑士的一只手受了伤,而且两臂都在颤?抖,他试图去取挂在胸前的竹筒,却取不下来,旁边的官兵只得帮他取下来递给熊廷弼。
“熊督师,三屯营的人全部死了!遵化城外全是敌兵,再不救全城的人都要死……熊督师,快发兵把狗日的蛮夷灭掉……”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高出普通人一个头的黑脸大汉抱拳道:“末将愿为前锋!”
这个高大的丑汉正是大刀刘铤。上次他在辽东中了埋伏全军覆没,被逮回京师关进诏狱,被言官疯狂弹劾,差点就被砍了脑袋,是张问把他从诏狱里捞出来参加了京师保卫战,大战之后便跟着熊廷弼去山海关了。
刘铤战心十足,主动请缨,却不料熊廷弼喝道:“退下!”
熊廷弼是这里的老大,刘铤只得憋住,怏怏站到一旁。熊廷弼又道:“在我们的身后,是京师,是皇城,挡住建虏才是最重要的责任!”
那身上血迹斑斑的骑士咚咚直磕头:“熊督师,您不能见死不救啊,没有援军,遵化上万的兄弟,无数的百姓都要遭建虏屠戮啊……”
熊廷弼冷着脸,抬头望着东面。很明显,死守住蓟州一个城不起作用,建虏可以绕开城池,也可以先夺取蓟州外围,让这个城池变成孤城,被动防御不是办法。
一旁的女将秦良玉劝道:“熊督师,蓟辽各镇一向相互照应,如果我们不发一兵一卒,恐让将士们心寒,请督师三思。”
熊廷弼沉吟片刻,说道:“围城打援是建虏的常用手段,沿途要先广派斥候侦查,大军小心进发。”
刘铤听罢是要打了,急忙说道:“督师,让末将率军做前锋。”
熊廷弼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秦良玉说道:“由秦将军统率援军,我给你步骑四万,定要谨慎行事。”
“督师……”刘铤十分不爽。
熊廷弼看向刘铤道:“你急什么,建虏纠集各部十几万人马入关,还能没仗打?秦将军,你到达遵化之后,与守军协同作战。如果建虏用主力野战,你不得轻敌冒进,可吸引虏兵到蓟州城下,用火炮杀伤。”
秦良玉抱拳道:“末将得令。”
熊廷弼安排之后,仰起头看向远方,东风烈烈,夹杂着沙尘,风的气息中仿佛带着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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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四 龙井
晚上还有一更)
福王的行辕布置在河南开封与南阳府之间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小镇名叫义井镇,因这里有一口古井而得名。
朱常洵正站在水井旁边,饶有兴致地读着旁边石碑上的字:“井以义名,县属之胜也。稽其建井之由,去之远而不可考也。饮者具言其美,斯不愧为义井。及井口损坏,余等目击相争。乃相商各捐分金,请匠勤石重修,亦不负前人创修之功……”
他的旁边还有几个文官谋士陪同,一个文官等朱常洵念完,立刻马屁震天响:“王爷中气十足,吞吐之间如云似海,就像苍龙吐纳啊。”
另一个文官道:“王爷本来就是龙,何以用像字,啊?”
这时一个身宽体胖颇有君子风范的红袍中年人捻?须微笑道:“今日王爷亲临此井,不如就将这口井改名为龙井,将这个镇改名为龙井镇,也是一桩雅谈啊。”
众人纷纷附和,“王大人言之有理。”这个身宽体胖的人姓王,叫王德胜,原来是开封府的一个文官,开封府投降之后,他就一直追随福王左右。
朱常洵呵呵一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诸位休要一口一个龙。”
王德胜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现今王爷运筹帷幄胜算在握,况天下人心所向,正是君临天下之机,何不顺应民心登上帝位,名正言顺以王师伐伪朝呢?”
王德胜说罢跪倒在地,众人也急忙跪倒高呼“万岁”……
却不料此时除了福王,只有一个人没有跪,朱常洵转头一看,正是他最重要的心腹谋士皦生光,朱常洵心里顿时有些不快。
只见皦生光愤然怒斥道:“你们想害王爷吗?”
王德胜抬头道:“皦先生何出此言,我等都盼着王爷能君临天下,振兴大明,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岂有想害王爷之说?倒是皦先生,您站在这里好不威风,咱们叩拜王爷,连您也一块拜了。”
皦生光微微一愣,急忙从众人的面前让开,跪倒在朱常洵面前道:“王爷,缓图大计是我们的既定方针,不可轻易更改。”
王德胜左右看了看,在这里都是朱常洵的心腹,便沉声道:“京里的内应已经和咱们联络好了,只要王爷的大军兵临城下,便打开城门迎接。当今之时,京师的精锐两线作战,被建虏和南方地区牵制动弹不得,王爷只要迅速挺进京师,便可拿下紫禁城,君临天下,如此良机还等何时?”
朱常洵沉吟不已,颇为心动。
皦生光赤脸争辩道:“王爷,切不可听信谗言!周旋于南部地区,拖垮朝廷财政和兵力,是咱们既定方略,只要坚持不懈,此稳操胜券之法,王爷万万不要轻易抛弃。”
“皦生光!”王德胜直呼其名,他十分生气,“我们说的就是谗言,那你说的是什么?我们对王爷忠心耿耿,王爷自然看在心里,难道只有你一个在为王爷出谋划策?”
“好了、好了!”朱常洵平举双手作出一个往下按的动作,“大家的忠心,本王还能看不见吗?只是所见不同,何必扯到人身攻击上去?休得再吵了!”
皇位诱惑着朱常洵,常人难以想象那张龙椅对一个藩王的诱惑,朱常洵想做皇帝,就像吸毒的人渴望白?粉,一个烟鬼渴望香烟。但是朱常洵还是保持着一点理智,他想了想,还是比较相信皦生光一点,毕竟皦生光从一开始就为他出谋划策,很少有错误。
朱常洵便说道:“本王认为皦先生言之有理,既然方略已定,就不能轻易更改,咱们先在河南等等再看。”
皦生光其实不太会和人交往,人际关系方面做得很差,刚才几句话就得罪了一帮同僚。虽然福王最终采纳了皦生光的意见,但那些文官谋士看皦生光的眼神都充满了敌意。
就在这时,只见远远的一个文官骑马奔了过来,在关口那里被卫队盘问了一下,那文官便下马,把马匹抛在一边,小跑着奔走过来。
“王爷,京师有新消息了!”
朱常洵问道:“有什么消息?”
“建虏入关,熊廷弼的辽东军完了。”文官快速地说道,“九月初,建虏入关,攻破三屯营。熊廷弼率军在蓟州拒敌,不料蓟州府爆发了大范围的瘟疫,导致军民死亡几十万人!熊廷弼的军队在瘟疫中损失过半……”
“什么?”朱常洵急忙接过急报,展开来看。
待那文官下去之后,谋士王德胜急道:“熊廷弼顶不住建虏了,万一京师被建虏拿下了怎么办?京师一旦沦陷,山海关不定也会落入建虏之手!”
朱常洵脸色突变,怔怔道:“如果社稷沦入蛮夷之手,本王到下面怎么见列祖列宗?”
皦生光冷冷道:“西大营!张太后肯定会马上急诏西大营回京勤王。”
王德胜指着皦生光的鼻子骂道:“J臣!事到如今你还在误导王爷,西大营还在南直隶,你知道南直隶到京师有多远吗,你知道什么叫山迢水远吗?如果把京师白白送给了建虏,你来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
皦生光大怒,“你们这些J臣,真是贼喊捉贼,无耻之极……”
“够了!”朱常洵冷冷道,“你们骂够没有,啊?你们心里还有半点国家社稷?马上传令各军,整军备发,北上!”
“王爷三思!”皦生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在沙土上磕得鲜血直流,“成败瞬息之间!王爷切不可意气用事,缓图大计是我们的长远方略,不能半途而废啊!熊廷弼虽败,西大营才是朝廷最强主力,西大营毫发无损,切不可浪战!”
王德胜对皦生光怒道:“西大营到京师多远,开封到京师多远?等京师内应把咱们迎进城里,西大营的黄花菜都凉了。”
……
内阁衙门里顾秉镰长吁短叹,一口一个“熊廷弼啊,熊廷弼啊……”,顾秉镰捶着胸口,神情悲伤至极。
相比之下,张问还稳得住,他这样的人,好像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他都还稳得住。张问冷冷地说道:“不能怪熊廷弼,人算不如天算,蓟州突遭瘟疫,谁也料不到……”
顾秉镰沮丧道:“蓟州一失,京师卫城四镇就完全暴露在建虏攻击之下,谁能抵挡啊,张阁老,京师危在旦夕!我等都要成为千古罪人!”
张问提起毛笔奋笔疾书,一面说道:“立刻用圣旨的形式,连发三道诏令,诏朱燮元立刻率西大营回京勤王。”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顾秉镰的心情悲观到了极点。
张问道:“半个月!我只需要半个月!西大营必定赶到京师,我相信他们……告诉朱燮元,半个月之内不到京师,就提着脑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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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五 十日
蓟州城的瘟疫突如其来,人们完全不知道怎么防范,也不知道瘟疫是什么、从哪里来的。它虽然被扼制住了,但蓟州已成死海。失去蓟州增援的遵化城也不久就被建虏攻陷,京师东部防御圈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熊廷弼及其残存的部队撤到了香河城,虽然瘟疫已经被扼制,但瘟疫对人心造成的恐慌依然没有消失。香河城剩下的约三万人马士气低落,许多郎中仍然在军营里每日熬煮汤药防病,官兵们争相饮药……这种看不见的敌人,比最凶狠的敌兵还让人害怕。
香河城上,一个将领奔上城墙,对熊廷弼说道:“熊督师,敌兵主力出现在通州外围,看来是要打通州城了!”
旁边的秦良玉忙说道:“万一通州沦陷,建虏便要兵临京师城下,京师兵力单薄……咱们要不要去救通州?”
熊廷弼回头看着周围那些不成队列、萎靡不振的官兵,绝望万分,喃喃说道:“本都对不起张阁老、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大明……”他一边说,一边微颤颤地拔出了佩剑。
秦良玉等将领大惊,急忙抱住熊廷弼,“督师,万万不可!大丈夫战死沙场,岂能随意轻生,大家都指靠着督师啊……”
熊廷弼悲伤地说道:“你们不用劝我,我熊廷弼无颜再回朝廷……我一个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京师有八十万官民,大明有亿万万百姓,我……罪该万死!”
秦良玉急道:“咱们去通州吧,和建虏决一死战!”
刘铤刚刚上城墙,听到秦良玉的话,马上附和道:“秦将军说得对,格老子的,建虏就不是爹生妈养的?一刀过去,照样送命。熊督师,这次您可得让俺做前锋。”
熊廷弼抓紧剑柄,冷脸道:“好!传我的令,全军备战!以刘铤为前锋,直入通州。”
不料刘铤还没高兴,就有传令的骑士来了,那骑士奔上城楼,单膝跪倒在地,将官报呈到熊廷弼手里,说道:“熊督师,是朝里来的急报。”
熊廷弼展开一看,上面盖着内阁和兵部的大印:着蓟辽总督熊廷弼立刻率本部兵马,向京师靠拢,到朝阳门附近驻扎,非诏不得入城。”
调令上的笔迹,竟然是张问的亲笔。
京师现在兵力单薄,张问又怀疑内部有人图谋不轨,所以将叶青成的五千铁军营官兵驻扎在内城,并没有参与防务。建虏已经打到通州,朝廷不得不早作准备,经过商议,张问下了两份调令,一面调昌平的山西兵马到京师西、北方向驻扎,一面调熊廷弼到东面驻扎,全力拱卫京师。
而通州,自然是没兵去救了,兵部下令通州各级文武官员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拖住时间。朝廷已经顾不上那些城池的安危,正在想尽办法拖延时间,张问他们在等西大营!
……
苏州城外,西大营已经开拔,队形整齐,有条不紊。大路上的军队排成长龙,连绵不绝。朱燮元正骑着马在道旁催促。
他们刚刚从苏州出来,朱燮元留下了兵部侍郎杨鹤在苏州暂领浙直总督一职,统协各方。
“咵嚓咵嚓……”脚步声急促不已,朱燮元仍然嫌慢,对章照喊道:“十五日之内必须到达京师,照这个速度怎么行?立刻下令加快行军速度!”
“十五日……”这个数字朱燮元已经提过好几次,章照仍然觉得头大,他忍不住抱怨道,“苏州到京师何止千里之遥,兄弟们又不会飞,十五日怎么可能”
“十日!”朱燮元瞪圆了双目,用马鞭指着章照道,“十日到达京师,这是命令,完不成,你章照就是违抗军令,军法处置!”
章照愕然看着朱燮元:“朱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
朱燮元眼睛都是红的:“你看我像开玩笑?京师危在旦夕,大明都可能灭亡了!我告诉你,章照,如果十日不能到达京师,老夫先手刃了你,再刎颈自裁,以谢国家!”
章照听罢咬着牙,抱拳道:“十日!十日不能到达京师,末将也不用劳烦朱大人,我自己动手!”
章照遂召集各营将领,下令全军卸下盔甲,只带十天干粮,而盔甲、军火、辎重、粮草等物资全部留到后面的车营,步骑轻装出发。
他骑着马在队伍旁边飞驰,一面喊道:“全军卸甲,只带兵器!咱们西大营,只要手里有一块铁,照样天下无敌!”
众军高呼:“天下无敌西大营,汉家霸业万万岁……”,喊声如雷,震动天地。
没过多久,只见沿途抛弃了无数的盔甲仪仗衣服等物品,大路两边都是这些东西,留给后面的车营官兵收拾,还有火器、大炮等装备都在车营,一点也没带。
原本钢铁洪流一般黑压压一大群的军队,很快变了颜色,远远看去,就像一群农民起义军,衣甲全无。有的干脆上衣都没穿,光着膀子,还好西大营选拔的将士都是精壮汉子,光着膀子也不怎么影响军容,不过样子更像土匪而已。
章照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又下令实用骠骑营的后备战马。骠骑营的每个骑兵至少配备了两匹战马,一匹负重,一匹空闲,换乘可以保护战马;但现在西大营为了最大限度地快速行动,骠骑营的全部战马都被使用起来。
于是西大营的步骑混合军队变成了全骑兵部队,士兵和马匹都没有盔甲,负重减轻,而且因为大军行进速度不可能像信使那样快,晚上还会休息一会,战马勉强可以承受这样的强度。
……元朝强盛的时候,骑兵部队攻击东欧各国,平均每天的攻击距离是九十公里(还包括打仗)。西大营的骑兵部队,虽然要承受用马匹携带步兵,加重了战马的负担,但是他们携带的装备更少,几乎只驼一个人,除了兵器装备全无,也不用打仗,而且军费充足平时战马喂养得也很强壮,所以章照计算了一下,十天时间行军两千里,还是可以达到目标的,虽然比较困难。
军队在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赶路时间,休息却要等天色完全黑了之后。
第一天从苏州府出发,大伙的体力精神都比较好,一天时间就到达了扬州府地界,行军十个时辰,行程两百多里。大伙匆匆扎下阵营,喂养了战马,然后用冷水下着吃了点干粮干肉,便累得倒头就睡。
营地上篝火点点,鼾声四起。朱燮元却还没有睡,章照也坐在他的身边。朱燮元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冷清,空中惨白一片。地上笔直站立着哨兵,西大营军纪严明,这些哨兵同样赶了一天的路,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坚守着职责,他们的背后是惨白的天空,衬托着黑色的身影更加威武。
朱燮元看罢有些动容道:“西大营确实是精锐之师,老夫带兵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整肃的军队。”
章照有些忧心地说道:“咱们大明朝最有血性的男儿都在这里,就算我们这样赶到了京师,战斗力恐怕……”
他仿佛听见了赤膊上阵的将士在血泊中的怒吼,章照十分痛心地说道:“西大营的战斗力和精良的火器关系很大,现在我们没有火器,连盔甲都没有,难道我们要眼看着兄弟们用血肉之躯拼命?”
朱燮元冷冷地说道:“我们是为了汉人的江山而战,将士们会死得很有价值。”
章照叹了一气,又愤愤地说道:“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用西大营全副武装和建虏摆开了决战!”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章照终于支撑不住,歪在地上就睡着了,而朱燮元仍然目光如炬,在篝火的亮光里闪闪发亮。朱燮元是进士,比章照又多了许多墨水,也许知道的越多的人,越容易费心。
……天边渐渐泛白,转瞬之间,号角吹响了,大地顿时热闹起来,吆喝与号角响成一片,曙光与篝火相应成辉。
朱燮元有些动容,他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情感,声音沙哑地喊道:“兄弟们不顾身家性命,奔袭两千里,青史会记下这一页,子孙会记下我们的名字:西大营!”
众军抬头看时,在微弱的曙光里,那两面大旗依然迎风飞扬:天下无敌西大营,汉家霸业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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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六 魂魄
一会还有)
西大营还未到京师,通州,成为阻挡建虏铁骑极其重要的屏障。通州离京师四十里,三面环山,是白河、闸河、浑河、榆河等大小九条河流相汇之地、是水陆交通咽喉之地。
一旦建虏攻陷通州,兵锋半日之内便可直抵京师城下,可以轻易劫掠各地、打开运动作战的局面,破坏明廷中枢的许多调度系统,因为这里设有许多中枢衙门,而且户部坐粮厅、运河仓署等等都在此地,囤积着大量粮草军械等战备物资。
鉴于通州城对京师的重要,内阁派出了礼部右尚书孙承宗巡视通州。通州现在的知府叫汪在晋,他是两月前刚调到通州出任知府一职的,朝廷授予他全权节制通州军政、必要时可先斩后奏;内阁作出这个调任,是因为汪在晋曾经参加过万历时期的朝鲜战争,对守城很有经验,即是文官,又深谙兵事。
“上次就说守三日!结果呢,三日之后又三日,三日之后又三日……”汪在晋此时正在愤怒地对孙承宗说话。
孙承宗刚刚带来朝廷的命令,下令汪在晋再坚守三天。孙承宗本来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却不料在汪在晋态度恶劣的情况下,他的态度依然十分和善,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汪在晋表现出了超凡的能力,在非常不利的状况下还能扼守住通州。
“守不住!”汪在晋粗暴地拒绝了,他指着城下那些极其疲惫,多数有伤的残兵,“孙大人自己看,天亮后只需要一轮骑兵冲击,城外的防御立刻崩溃。我纵是神仙,也没法子困守住此地。”
“兵部已经调昌平一万步军增援,天亮前就能到达。”孙承宗好言说道。
汪在晋回头看了一眼城头,孙承宗也跟着看去,只见城上全都是临时招募的百姓壮丁……剩下的官军全部在城外的壕沟后面。虏兵势大,一万步军又顶多少用呢?
城外有三道深壕,是为了阻挡建虏的骑兵,壕沟后面的官军用车楯列阵拒敌。此时天已渐晚,暂时没有战事,壕沟那边的将士东倒西歪地在地上休息,那些被焚毁的车辆还有零星火星,烟雾缭绕,在凄楚的气氛中,可以听见伤兵痛苦的呻?吟。
孙承宗道:“京师最为重要,需要兵力严防,蓟州遭了瘟疫,兵力不够,调一万给你,朝廷已经尽力了。你再守三天,朝廷的勤王援军就会到达京师,三天……”
“得了吧。”汪在晋没好气地说道,“您老都说了多少次三天了,结果呢,连援军的影儿都没看到。”
孙承宗想了想说道:“只要你再守三天,老夫等在朝里联名举荐做都察院佥都御史,御史啊,王大人就是朝里的人了!你仔细想想,要是慢慢熬,啥时候能到朝里做上佥都御史?”
“我怕做不成御史,先去了九泉。”
孙承宗又道:“兵部右侍郎!”
汪在晋怔了怔,愕然道:“真……真的?”
“老夫一大把年纪了,又身为部堂,还能说话不算数?”
汪在晋咬着牙搓着手,妈?的,孙承宗说的对,要混上兵部侍郎这样的大员,不得猴年马月去了……他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想,倒是可以试试……您老红口白牙的,说好了,就三天?”
“三天。”孙承宗点点头道,“不忽悠你,只需要守三天,而且天亮前还会调给你一万步军。”
汪在晋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孙承宗道:“如果我死了,您也得给我追封上去,让我的魂,到老家光宗耀祖。”
孙承宗道:“王大人如果战死了,你就是民族英雄,你是在抵抗蛮夷的血战中死的,你们汪家的人世代都会感到自豪,供奉着你的排位。老夫一定将你对朝廷作出的功劳大书特书一番,追封兵部尚书衔。”
尚书衔……那正史上也会有自己的名字了,汪在晋非常激动,他张大了嘴,结巴地说道:“成!下官就守在这里,等您老给尚书衔。”
孙承宗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活侍郎比死尚书好。”
汪在晋策马奔到壕沟旁边,喊道:“兄弟们,朝廷调援军来了,天亮前就到!大股援军三天之后就到京师,咱们再守三天,三天之后,大伙去本官家里,喜欢什么拿什么。”
有个黑脸汉大笑道:“大人,去你们家拿什么,把屋顶坼回去当烧柴吗?”
众军顿时哈哈大笑,有的甚至笑出了眼泪,只有身在营中,才能体会这样的感动……军士们的感动,他们听汪在晋的,不是因为有多少赏钱,主要是因为他的操守、他的血性、他对人好。每当厮杀的时候,汪在晋总是站在军士们的身边,和众人一起承受生命的考验。
……
孙承宗把通州这边的事安排好,回到京师时天刚蒙蒙亮,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被张问叫去内阁商议军务。这段时间,京师各级衙门都在超负荷运作。
内阁衙门里的绿袍吏员来到张问的值房门口说道:“禀张阁老,孙大人到了。”
张问叫人将孙承宗带进来,和孙承宗一起的,还有首辅顾秉镰,顾秉镰已经迫不及待了,“孙大人,你从通州巡视回来,认为通州能守得住吗?”
孙承宗神色沉重道:“建虏攻击不到十天,通州已是创痍满目,伤亡惨重。但是老夫仔细观察了汪在晋的布置,认为此人深得其法,又有昌平援军到达,再守个三两日应该不是问题。不过……”孙承宗的脸上红了红,“鉴于通州城的艰难,老夫承诺战后举荐汪在晋出任兵部右侍郎。”
张问道:“此事你放心,只要他守得住,兵部右侍郎一职,我也举荐他。”
“这样就没问题了……”孙承宗心道只要张问答应,还需要举荐吗?孙承宗对张问大权独掌、破坏了朝廷的权力平衡,心里也有些不满,但是现在外敌当前,孙承宗认为民族大义高于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急冲冲地来到张问值房,说道:“张阁老,通政司收到了两份急报。”
“都是哪里的?”
青袍文官说道:“一份真定府的急报,一份是兵部尚书朱燮元的官报。”
张问听到有朱燮元的官报,便没叫别人念,而是接了过来自己看,因为有孙承宗在旁边。孙承宗虽然是德高望重的朝廷元老,品行和公心都没有问题,但是他不是张问的心腹……这样的老臣,可以在庙堂上和公事上合作,但是一旦涉及密事,张问不愿意让他知道。
孙承宗听到了西大营朱燮元的消息,忙问道:“张阁老,西大营到哪里了?”他心里牵挂着京师的安危,对援军的盼望很是急迫。
“孙大人等等,朱燮元的官报是用西大营的密文写成,等下我译出来才知道内容。”张问一面说,一面扯开真定府的急报,一看之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顾秉镰首先见到张问脸色有异,便说道:“真定出事了?”
张问脸色苍白地说道:“福王叛军主力已经北上,彰德、广平、顺德不战而降,叛军已经推进到真定府!”
顾秉镰吃惊道:“福王是要来京师!”
“事儿不是明摆着吗?京师现在万分危急,援军又要从两千里之外赶来,福王很显然是想趁火打劫,夺取政权!”张问的心里冰凉一片。
而孙承宗却默然不语,他心道福王主力十几万人马,有他来了京师,起码可以抵御住建虏……大明的政权是谁掌握,孙承宗并不太在乎,只要别被建虏灭亡就行。实际上他更愿意看到福王登基,虽说福王不是天启皇帝一脉,但是总比外戚专权、挟持天子的状况要好。
相比孙承宗的淡定,顾秉镰却急了,他瞪圆了眼睛说道:“张……张阁老,我们怎么办?通政司那边备档,信使到达苏州是十月初二,就算西大营接到朝廷诏书马上启程,到现在才十天,十天能走多少路……福王已经进入京师地界,我……我们用什么去抵挡?”
顾秉镰和孙承宗不同,他是“阉党”,而且是以前魏忠贤身边非常重要的阉党成员,和一些“正直忠臣”的死肯定脱不了关系。如果没有张问的保护,言官的口水都要把他淹死,别说继续做首辅,连家人的性命都很玄……张问如果倒台,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顾秉镰的末日也就到了,所以他急得没办法。
顾秉镰急,张问也急,他的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手心也是湿?滑一片汗水,现在怎么办?难道只能逃出京师?
太后张嫣还在紫禁城里,张问的家眷也在京师,还有他的无数党羽,短时间之内哪里能转移的?再说如果让福王到紫禁城登上皇位,张问就成了叛贼,形势立刻逆转。
西大营,西大营在哪里?张问给他们十五天时间,到现在还有五天!就算西大营完成了任务在十五天内到达,五天时间,福王恐怕早都攻陷脆弱的京师了!
对了,京师可能还有内应!张问脑子里嗡嗡乱响,一时真不知应该如何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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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七 进退
建虏、叛军都对京师虎视眈眈,近在咫尺。京师,不仅是一座城池,它是大明帝国的首都、是亿万万官民的中枢,它代表的东西太多了,只有青史能够承担它的含义。英宗到景泰年间,英宗御驾亲征蒙古,三大营精锐全军覆没,导致蒙古骑兵兵临京师城下。在兵力单薄危在旦夕之际,皇帝以下的文武百官仍然不敢放弃京师南撤,最后在于谦的主持下死守城池,这就是著名的“京师保卫战”,可见在大明朝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首都这么一个词。
在大明,如果哪个当权者放弃了首都,等于放弃了全族人的人心。所以张问是很不愿意从京师逃掉的,当此危急关头,他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已经远远超出了性命的威胁。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西大营!张问急忙扯开了朱燮元的军报。
西大营的军报,是用加密的文字写成,通政司没有密文书籍,也无权备档,要直接送到内阁……普通的奏章,通政司是要将内容抄录一遍备档的。
今天发生了几件令张问意外的事情,当他译出朱燮元的军报内容后,再次震惊了!
“下官兵部尚书朱燮元顿首,西大营全军将士,已于中兴元年十月十二日到达京师地界,正加速赶往城郊,等待内阁新的调令。西大营于十月初二日晚接到诏令,于十月初三日集结完毕出发,到达京师一共耗时十日!已提前完成了朝廷要求十五日到达京师的命令……”
十天啊,西大营十天行军距离竟然达到两千里!实在是出乎张问的意料之外。
他的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兴奋的光芒,脸上出现了几近病态的红光。一旁的顾秉镰见张问看完西大营的军报,神情变化如此大,忙问道:“张阁老,难道西大营到京师了?不可能啊……”
这时候礼部尚书孙承宗已经离开了,值房内只有张问和顾秉镰两个人,张问压抑不住激动地说道:“元辅看看,西大营十天已经赶到了京师地界,苏州距离京师两千里,他们竟然比福王还先到几天!奇迹啊!”
“不会吧!”顾秉镰急忙用微颤颤的手接过张问递过来的纸,他看了一遍,马上高兴得手足舞蹈起来……顾秉镰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这么一个老头蹦跳起来,情形十分诡异,好像顾秉镰是个老疯子一般。
“这下可有救了,这下有办法了……”顾秉镰言语不清地说着,“张阁老,福王叛军还在真定,到达京师尚需几日功夫,咱们赶快给西大营调配补给、发放军械,整军备战!”
张问从绝望中突然狂喜,大悲大喜的冲击让他头昏脑胀,他没有马上回答顾秉镰的话,而是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踱到地图前面,看着京师近左的地形图沉思了许久。既然现在还有希望,他提醒着自己要慎重行事。
顾秉镰又说道:“朱大人在信里说将士为了赶路,没有携带过多的粮草物资,现在粮草耗尽,急需补给,还需要朝廷尽量调配盔甲、火器等装备……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尽力给西大营调配物资,让其修整几日,等待福王叛军到来,给予迎头痛击!”
张问突然冷冷地说道:“西大营连日急行军,没有经过各府各城,元辅注意朱燮元在信中写的那段话:为了配合朝廷的大方略,让西大营拥有奇袭的效果,下官到达京师附近后便偃旗息鼓……从这句话看出,西大营的位置没多少人知道,包括福王的人,应该也不知道。
……如果福王知道西大营已经到京,他会不会掉转方向后撤?”
顾秉镰道:“如果叛军后撤,西大营又增援京师,咱们不就摆脱困境?”
张问摇摇头道:“恐怕没那么乐观。眼下京师范围内遭遇了惨重的天灾人祸,无论是朝廷、官府,还是民生,都已极度困难,再这么耗下去,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给拖垮了!
此前各种迹象表明,福王集团的既定方略是夺取南方地区,拖垮朝廷。而他们突然出现在真定府,一定是发现京师有机可乘,这才抓住战机挺进京师,意图一蹴而就……但是,一旦发现不能达到目的,我觉得福王极可能会马上南撤,拾起他们的既定方略,继续和咱们耗下去。”
顾秉镰点点头所有所思道:“张阁老所言很有道理,福王集团一再避开西大营,不愿决战,恐怕是这么个方略。”
张问又道:“这次建虏趁咱们大明内乱,纠集了几乎全部兵力,野心也是不小。就算有西大营增援,连同山西兵马、辽军剩余部队,要把建虏赶出关外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如果福王撤回南方,去攻击长江下游。咱们怎么办?”
顾秉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说来,福王进入京师,对咱们来说还是好处!唉,如今要争夺京师的三方势力,就我们的兵力最少,偏偏我们占着京师,建虏和福王都盯着咱们。情况十分不妙啊……”
顾秉镰说得对,现在谁占着京师谁就是众矢之的……张问在想,撤出京师,割据长江下游?很显然,这么个选择,会放弃很多到手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形势会逆转:福王成了正统,张问成了割据地方的反贼,他好不容易在朝中配置起来的党羽将遭受惨重打击,新政会因此流产。
张问还在犹豫,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硬着头皮坚持到底?退一步,割裂山河,新政化为泡影,大明恐怕更加积弱;坚持到底,能过这一关吗?
张问稳住心神,说道:“这事不能急!福王不是还在真定么?通州不也还在咱们手里么?先稳住密令朱燮元,尽量不要让西大营暴露,咱们给的补给物资也暂时不要发过去,以免暴露了目标,让他们就地修整,坚持待命。”
顾秉镰一向以张问的意愿为准,他想了想说道:“这样的话,咱们得事先为西大营准备一些战马,等他们进京之后调配过去。因为朱燮元说军中没有粮食,咱们不给补给,他们可能要杀马充饥。”
“元辅说的有理,得事先调出一批战马,以备骠骑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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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八 飞石
一会还有一更)
天色已晚,紫禁城的各大宫门已经关闭,张问和顾秉镰再次夜宿在内阁衙门。张问已经有一个月没离开过内阁了,吃住都在这里,以便第一时间得到最新情报、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反应。
今天又是紧张的一天,张问浑身疲惫不堪,一股倦意袭上心头,眼皮都在打架,他准备上楼到休息室里小睡一会,过度疲惫不仅会影响工作效率,而且会对决断造成不利的影响。
就在这时,人报夫人张盈来了……张盈是玄衣卫指挥使,玄衣卫的衙门就在乾清宫那边,所以当张问住在内阁衙门后,她也经常留在紫禁城内。玄衣卫是个很奇怪的机构,以前根本就是个帮派组织,张问掌权之后,它成了一个合法机构,总舵改成了衙门,总舵主成了指挥使。
要说职能,玄衣卫在一些方面和东厂的职能有点重叠,她们也会掺和锦衣卫的事儿,也有细作和眼线打探情报。外廷官员对玄衣卫没啥印象,是因为玄衣卫的核心人员都是些女人,而且她们也不会负责监视官员,和朝廷大臣关系不大,也就没什么人去注意。
张盈扶着他靠到枕头上躺下,张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劳心比劳力还要累人啊。
她靠近张问,低声说道:“相公,王体乾和英国公张维贤在初九日和十一日曾两次秘密联络,恐怕余姑娘说的那个事儿并非空岤来风,咱们可不能不防着点……眼下福王叛军已经到了真定府,为防内应献门,是不是要除掉王体乾和张维贤?”
“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张问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皱眉道,“王体乾一个太监和公侯有什么好联络的,他们的嫌疑确实不小。但是,就算王体乾想背叛我,现在也不能动手。”
张盈疑惑道:“福王很快就会兵临京师城下,此时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我有一个很大的计划。”张问正色说道,“为了防止朝廷两线作战,越打越弱,决战就在京师!”
这时屋顶上突然想起了“嗒嗒”的声音,天上开始下雨了。在雨点中,凉风从窗户上灌进来,让张问身上一冷,他又说道:“京师是诱饵,要让福王产生情况对他们非常有利的错觉,让福王来到京师,与西大营决战!所以,王体乾不能动,西大营也不能暴露……这段时间你们要派人密切关注福王集团的动向,同时尽量清除福王那边的探子。”
张盈沉吟道:“如果叛军也到了京师,京师岂不就处在被南北夹击的形势下么?”
灯架上的蜡烛在风中摇曳,以至于屋子里的光线忽明忽暗……其实,张问的心里也如这摇曳的灯火,有些左右不定。福王集团如果兵临京师,那么京师周围三方总兵力将达到四十多万,而敌兵就有三十余万人!
四十多万军队,不是号称,此时整个东方最精锐的部队将汇集在这里,京师,展开生死大战,这场生死大战的影响起码会辐射五百年。
张问的眼睛深邃而沉重,任何一个有一点历史责任感的政客,都能意识到这个事件的严重性。张问最挂心的已经不是他个人的生死、他的女人、他的利益,而是亿万同族的生死、百世千秋的命运……
人都有自私的一面,会把自己的利益看得十分重要,但是当面对这种场景的时候,个人得失真的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人的心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当你害死了一个人,可能会对他的家人产生内疚,那种良心谴责可以想象;而当你要影响几亿人命运的时候、要影响起码几十代人命运的时候,那种感受就难以想象了。
在沉重的压力下,张问甚至喃喃地说道:“你说,难道学会放手真的是智慧?”
“相公,你说什么?”张盈吃惊地说道。她的学识有限,看得没有张问远,所以感受不到张问那种重压。
实际上张问比同时代的所有人都看得远,他通过那本《大明日记》窥视了天道;但他却不是穿越者,他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有他的亲人、朋友,有养育了他的长辈的灵魂,于是更能对人们的命运感同身受。
张问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理防线几乎都要崩溃了。很明显,如果真要决战,胜算很低,而且造成的后果非常严重。
建虏各部十几万联军,战斗力不可轻视;还有福王叛军十几万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因为张问手里的兵力有限,战备物资也快耗空了。
放弃?让福王掌握政权,集中国力抵御建虏?这样的话张问可以率领西大营撤到南方,万一不行还能撤到琉球,安稳地过下半辈子……当然,同样会死很多人,张问的同党、没法逃走的都要死,不过权力斗争从来都会死人,见惯了就视作自然了。
张问在房间里不安地踱着步子,他看见书案上的横架上搁着一柄铁剑,便走过去拔了出来,在烛光下观察着乌黑的剑身。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张问低低地吟唱着。
张盈说道:“据说,这把剑是用天外飞石铸造而成的,所以乌黑无光。”
“天外飞石……”张问怔怔地说道,“听钦天监的官员说,每年都有千万块天外飞石飞向地面,但是它们在空中就把自己烧尽了,能够到达地面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张问心道:也许胜利也像飞石,需要牺牲、需要烈火的洗礼。
……
十月十四日,福王主力挺进到保定府,保定府距离京师两百余地,是拱卫京师南大门的重镇,素有“京畿重地”之称,所以这里的官员都是张问一党的拥护者,站位十分明确。
保定府上下拒绝投降,于是福王大军开始攻城。
福王朱常洵任命文官钱文正为提督,全权指挥军队,因为朱常洵对打仗不怎么精通。有英宗皇帝御驾亲征的惨重失败为鉴,现在的皇族基本不会去带兵(除了正德)。钱文正也是朱常洵信得过的人,钱家算是福王左右一班人中的老臣了,在郑贵妃争夺太子位的国本之争时期,钱文正的父亲就已参与其中。
前边在打仗,福王并不过去,而把行辕设在战场后面,坐等捷报。
王德胜等文官为了讨好朱常洵,怕他在军旅中感到倦怠,便四处寻找美女进献……因为福王平时最喜欢的事就是喝酒玩女人,如今走到乡里,身边的人不设法弄点野味让福王尝尝鲜,实在就是不会体恤王爷啊。
况且现在福王的心情很好,很明显京师有机可乘,胜利在望。至于保定府的战事,没什么好担忧的,一个府衙能有多少兵马,不投降直接灭掉便是。
王德胜却不料找了半天没找到,现在京师范围内战争连绵,百姓逃亡严重,实在不好寻找原滋原味的美女。可以想象,兵荒马乱的时候,哪家百姓愿意让自己的闺女出来抛头露面?
最后王德胜多方打探,终于得知附近有个地主家的闺女长得不错,便带着侍卫过去“讨要”了别人的闺女,送往福王的大帐。
那地主可急了,带着一家子跑到福王行辕前面痛苦,苦苦哀求放人。行辕有军队护卫,他们自然进不去,只好大声哭诉。
这时皦生光听到了外面有动静,便走出来询问。
地主说道:“草民家闺女被人抢到里面了……”他指着营门上Сhā着的福王的旗帜,哭道,“王爷的兵马是大明贵胄,是咱们老百姓的天,可不能这样不讲理啊!”
皦生光听罢怒道:“真是里面的人抢了你们家?”
“草民纵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无事生非啊。要不是草民家的亲闺女被人抢走,草民一家子岂敢到王爷的营前闹事?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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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九 杏花
被福王的党羽王德胜等人抓去的女孩姓许,大名叫许若杏,因为她们家的后院里种着许多杏树,一到春天,便飞花满天十分漂亮,她爹就给他取了名字叫若杏,希望她长大后像杏花一般漂亮,所谓心想事成,许若杏年方二八时果真人如其名。许家有个美丽的女儿,闻名众里,但名声也害了她……
许若杏最喜欢在春天的时候在窗前看着满天的杏花轻吟唐诗宋词,明朝地主家的女子,多半会文墨诗词。她最喜欢的“杏花天”词牌,因为词里有她的名字。
“浅春庭院东风晓,细雨打鸳鸯寒悄。花尖望见秋千了,无路踏青斗草。人别后碧云信杳,对好景愁多欢少。等他燕子传音耗,红杏开还未到……”
美好而带着淡淡的忧伤……她渴望美丽的爱情,在杏花满天的时候,把自己的纯洁给予她最心爱的人,幸福而美丽。
但是,她那简单的梦想因为这次厄运破碎了。
痛苦、羞愤、绝望,似她如在地狱。被强权强?暴的处*女,她的世界顿时一片灰暗,再没有鲜花、没有阳光。
她满脸泪痕,犹如痴呆,呆呆地看着那嫣红的血迹……也许,只有死,才能让自己解脱吧?
福王满意地对旁边的太监说道:“王德胜很会办事,找的这个女人不错,本王要重重奖赏他。”
福王玩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各种各样的都尝过了,最后让他迷恋的,还是这样的处*女……他喜欢看她们真挚的挣扎,她们的痛苦和屈服,能让他感受到权力的好处,能让有一种优越感和满足感。
想把别人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有这个权力。
太监见许若杏犹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毫不知规矩,忍不住说道:“许姑娘,你知道这位贵人是谁吗?不怕说出来吓你,他就是咱们的福王,过几天就是大明朝的天子!王爷看上了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们许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许若杏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紧紧抱着被子,浑身在颤?抖,她就像一朵娇嫩的鲜花,暴露在风沙之中。她不想反驳、不想辩解,她的心里除了恨,再没有别的。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的皦生光的咆哮,还有侍卫的说话声:“皦先生,您不能见王爷,王爷不方便见您,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王爷!”皦生光大喊道,“王爷切勿受J臣蛊惑!快放了那女子。”
朱常洵眉头一皱,从幔维中走了出来,走到大帐门口。皦生光见到朱常洵,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王爷,绝不可趁一时之快伤害百姓,人心啊!只有善待黎民才能得到人心,先古圣贤无一不主张善待百姓……况且臣听说王德胜抢得还是这里的地主!王爷,咱们所到之处,缙绅争相迎接,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相信王爷能为他们作主……”
皦生光恨恨道:“臣请王爷将王德胜处死,以平民愤。”
“皦生光!”朱常洵怒了,他抬起手臂,指着皦生光冷冷道,“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皦生光咬着牙说道:“王爷如果认为老臣有负于王爷,请赐老臣一死!谁是忠臣,谁是J臣,王爷明断!”
朱常洵冷静下来,怔了怔,亲自上前扶起皦生光,“好了,不过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家的女人,何苦皦先生亲自劳驾来帮她说话?”
毕竟皦生光是他很重要的谋士,朱常洵还是弄得清楚的。
皦生光道:“王爷对老臣的知遇之恩,老臣纵是万死也不能报之于万一,老臣不是在为一个百姓说话,老臣是担忧王爷的霸业啊!”
朱常洵好言道:“你和王德胜不合,本王是知道的。你既然心里有本王,就要顾全大局,搞好和同僚的关系,方能一起为本王做事啊,难道本王只靠皦先生一个人,就能取得天下,啊?”
朱常洵知道皦生光要正直干练一些,他需要皦生光,所以强制压住怒气,好言宽慰;但是朱常洵也需要王德胜这样善解圣意的人,不然活得多么无趣。
皦生光叹了一口气,也不愿再多说,又说道:“王爷,老夫过来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么一件事,还有更重要的大事。”
“何事?”
皦生光左右看了看,朱常洵忙他迎进大帐。
朱常洵以礼贤下士的姿态说道:“皦先生请坐下慢慢说。”
皦生光道:“西大营南下之时,老夫就派了人监视其行踪。他们是十月初四日从苏州出发的,到扬州后,丢弃了盔甲辎重和车营,加速北进,通过徐州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老夫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加派了人手寻找西大营的位置。”
“他们现在在何处?”朱常洵问道。
皦生光皱眉道:“还没找到,更奇怪的是,老夫派出的人手,多数也一去不返、音信全无。老夫有个预感,西大营可能已经到达京师范围了!”
“哈哈……”福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不是说了,他们是十月初四才离开扬州吗?今天才十四日,才几天时间啊?哈哈……皦先生开玩笑了,您还真以为那西大营是天兵天将,会飞呢?”
皦生光正色道:“西大营从苏州到扬州只用了一天,行程两百多里!如果他们保持这样的行军速度,十天就能到达京师!王爷,咱们不得不防着点啊。”
“来人,把王德胜叫来!”朱常洵喊了一声。
过了一会,王德胜便走躬身走进了大帐,他看见皦生光也在这里,心里顿时像吃了一只苍蝇一般不爽,不料皦生光还冷冷地吐出两个字:“J臣。”
王德胜顿时涨红了脸,指着皦生光的鼻子,“你……王爷在这里,老夫不和你一般计较!”
“叛徒。”皦生光又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皦生光!你休得太过分了!”王德胜扬了扬手臂,作势要打的模样。
皦生光坐着面不改色,又说道:“杂?种。”
王德胜恼怒得忍无可忍,大骂道:“我?操?你?娘!”便扬着老拳冲了上去,哪里还有半点进士饱儒的模样。他一拳揍过去,皦生光早有所备,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同时一掌朝他的脸打过去。
“啪!”王德胜的老脸上挨了一掌,顿时红肿起来,他对这种“打脸党”愤怒不已,大叫一声,一拳揍到了皦生光的脸上,皦生光的帽子顿时被打落在地。
皦生光也大怒,扯掉了王德胜的帽子,去抓他的发髻,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够了!”福王见两人越来越不像话,已经坐不住了,大吼了一声。可两个老头根本不管福王,继续扭打。福王只得回顾左右道:“还不快给我拉开!”
两人被拉开后,还在直蹦达,朱常洵指着这两个衣冠凌乱的老头怒道:“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啊?你们是存心藐视本王!”
王德胜红肿着脸委屈道:“王爷,您也听见了,是这个老匹夫恶意挑衅,王爷可要给老臣作主啊。”
朱常洵揉了揉太阳岤,头疼道:“今天饶了你们,再有下次,本王绝不轻饶,定要治你们罪!王德胜,本王问你,你不是在京师界内派了眼线么?发现西大营的踪迹没有?”
王德胜摇摇头疑惑道:“西大营还不知道十万八千里外,怎么可能在京师发现他们?”
皦生光听罢不屑地道:“庸才。”
朱常洵也受不了皦生光了,怒道:“皦生光,你就不能不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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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十 部署
皦生光认为西大营主力不知去向,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隐患,他力主采用稳靠的方略,退出京师,缓图大计;但是,以王德胜为首的谋士团则认为此时是夺取京师的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福王朱常洵也有些犹豫,其实他更偏向于积极进取拿下京师。毕竟此时的机会实在太好了,朝廷主力全部被牵制在京师东、北两面,苦苦支撑着建虏的攻击,后面空虚得犹如敞开大门欢迎你,更离谱的是里面还有内应,可以直接打开城门。
……犹如一个袒胸露|乳|的美女,在前面引诱一个刚刚从和尚庙还俗的和尚。福王能不心动吗?皇位啊,就在前面。
十月十四日,福王大军攻击了一整天保定府,意图打开京师南大门最后的屏障。奇怪的是十几万人马攻击一个守军不足一万的府城,竟然没有拿下。
十五日早晨,福王亲自带着卫队到前线去视察军情。他对提督钱文正十分不满,这么人打一个府城,居然不能直接拿下。
天刚蒙蒙亮,城池南面的空地上已是热闹非凡,十几万人马排列在这里,犹如大海一般。号角声在呜呜荡漾,战马在曙光中奔腾,旌旗在风中飞舞,沙场秋点兵。
而保定城那边,明军并没有困守在城墙里面,而是排列在城门外,背城而战。官军兵力不足,他们的阵营在福王大军面前,犹如一只小鸡面对着一只鸵鸟。
城墙上只有少量官兵在操纵防炮,其他的都是平民,他们手里拿的是砖块、柴刀、削尖的竹竿……
保定知府赵富荣立马于城外,下令道:“将领临阵后退,人人可诛之;前队后退,后队斩前队!”赵富荣说完下令关闭城门。
日出时分,福王军前锋发动了进攻,鼓声和号角声交响,密密麻麻的人马如洪水一般弥漫过来。不多一会,城头上的火炮轰鸣起来了,而对面的敌军犹如蚁群一般冲了上来。两军接敌,开始了惨烈的厮杀,守军力战不退,虽然伤亡惨重,却同样给敌军造成了有力的打击,城外尸横遍地。
福王军没能攻破守军的阵营,他们虽然兵多,但是同样无法承受在一次攻击中承受太大的伤亡,在残酷的肉搏战中,军队死亡率太高很容易崩溃。
福王军的前锋营撤了回去,第一轮攻击结束,已经耗去了两个时辰,时间接近中午了。只见地面上七零八落地留下了一地的尸体,残旗在空旷的大地上分外凄凉。
如果这样消耗下去,保定府迟早会被攻破。但是福王亲眼看到了战场的状况,他已经等不及了:这么耗下去,攻破保定府还得多久啊?耗来耗去,恐怕把朝廷的西大营援军都等来了。
王德胜建议道:“保定府和咱们死磕,想拖延时间。我大军不如绕开府城,直接向京师推进。”
福王轻轻地点了点头,保定府也没多少人马,绕过去也没什么危险。但是皦生光地坚决反对:“冒然绕过重镇,万一不能直接攻进京师,而西大营又到了,咱们退路都没有!”
福王沉吟道:“咱们从开封府马不停蹄才刚到京师,而西大营是从两千多里之遥的苏州北上,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了……京师对咱们来说几乎不设防,它就在两百里外,咱们赶紧过去,最多三天就能拿下。”
“王爷三思!”皦生光痛心疾首道,“此时京师看似如履平地,实质上危机四伏,风险极大!撤往南方,趁势夺占长江下游,此既定方略,必胜之道,为何弃而不用?”
朱常洵皱眉心道:又是既定方略。这几天皦生光都念了无数百遍“既定方略”,就像有一只苍蝇在朱常洵的耳朵旁边嗡嗡乱叫,听了这么多遍不烦都得烦。
这个老古董,极其保守,不知变通!
朱常洵非常不耐烦地说道:“吾意已决,不必多言。传令钱文正,停止进攻保定府,整军绕道北上!”
……
福王军团在没有攻下保定的情况下绕道北上,消息传到内阁,张问马上断定:福王到现在还不知道西大营的方位。
“我要亲自坐镇指挥这场战役,先灭掉福王!”
张问遂下令将中枢机构搬到了德胜门内的西官厅衙门,以便更快速地传达军令。
西官厅指挥中心就在衙门的大堂上。张问、顾秉镰,以及西官厅的心腹文官黄仁直、沈敬在大堂暖阁上,作为决策团队;堂下还有许多兵部、西官厅的官员,负责参谋、翻译密文、下达调令等工作。这里将是整场战役的中枢和核心。
衙门周围已经戒严,玄衣卫全权负责安全,而叶青成的五千铁军营官兵,也陈列在德胜门内,随时待命。
张问提起毛笔,看着地图,头也不回地问道:“福王主力已到什么位置?”
“最新收到的密报,距离良乡一百五十里。”
张问遂估量着距离,在地图上打了个标记,此时的地图,就算是兵部使用的,也精准度不高,再说张问只需要大致部署,具体执行的时候,下边的文武官员都会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力。
他一一询问,把建虏各部的方位,以及己方各部兵力包括西大营的方位标记清楚。做完这些工作后,张问一面思索,一面在地图上勾勒出自己的设想,关键部署他便用册子记录下来。
张问专心致志,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说话的时候简洁而有力,他的表现让众人都多了几分信心,毕竟决策者不是个庸碌之辈。
此时在京师范围内兵力势力错综复杂,大致也就是四个部分组成,一是朝廷中央、二是建虏、三是福王集团、四是京师城内的内应。
张问认为暂时不能去动王体乾和英国公他们,虽然没有证据也可以除去他们以防万一,但是和福王交战之前不能打草惊蛇。而战役爆发之后,张问这边准备不足,稍有不慎可能会引起东官厅和锦衣卫哗变,使京师内部产生混乱而影响对战役的指挥效率。所以张问只是把叶青成布置在德胜门预防。
根据福王军团的行军速度,张问估算他们会在十七日下午到达良乡,他仔细思考之后,把朱笔重重地在地图上的良乡位置划了一笔,果决地说道:“西大营与福王军团的决战,就在这里!马上密令朱燮元,在十七日早晨出发,半日之内赶到良乡以南,在敌军后方展开,与之决战,具体部署授权朱燮元全权负责。”
沈敬听罢说道:“为了保密西大营的方位,这几天朝廷里一直没有给西大营补给。粮草可以在出发前从府县征用,但是盔甲枪炮等军备只有从天津和京师运送过去。如果不给装备,西大营将士可就得赤膊上阵……大人,此战可是六万对十五万!”
张问断然道:“福王主力已经被吸引到京师,绝不能错过战机让他们逃脱。就算是赤膊上阵,西大营照样可以击败叛军!”
他定了定神,回顾众人:“我相信西大营。建虏目前仍然在打通州?”
顾秉镰道:“因为建虏已经攻打了通州十几天,通州城防变得最为脆弱,所以建虏仍然在攻击通州。”
张问听罢说道:“下令蓟辽总督熊廷弼节制京城外围所有兵马,收拢昌平、顺义等卫兵力,陈列京师城外,全力拱卫京师!至于通州……叫孙承宗去,命令他们再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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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一 三天
“什么?!再守三天?”通州城上的汪在晋已经暴跳如雷,根本不顾上下尊卑,指着孙承宗的鼻子吼道,“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都多少个三天了!您给句靠谱的话,娘?的究竟要我守多久?”
孙承宗刚一说出命令,就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心里自然十分不爽,但是他仍然装作一脸真诚道:“这次真的就三天。”谁叫这汪在晋特能守城呢?
“得了吧!”汪在晋愤愤地说道,“我是看明白了,你们早就把通州的兄弟全卖了,咱们在朝廷眼里不过就是炮灰。”
虽然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但是汪在晋说得也太直白了,孙承宗脸上挂不住,拉下脸道:“当此国家危亡关头,每个人都在牺牲,你们为朝廷做了一点事,就说朝廷把你们当炮灰?我告诉你,汪在晋,你敢后退半步,别说你头上那顶乌纱帽,你那颗脑袋,也洗干净了等着砍吧!”
汪在晋也怒了,“砍脑袋,来啊,您现在就请出尚方宝剑,现在就砍了我!”他情绪激动,眼睛里竟然蹦出眼泪来,“孙承宗,你来试试!你以为我汪在晋怕死?每天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下,来一万,就拼光一万,你来感受一下是什么滋味!”
汪在晋抓住胸膛嘶声说道:“这些兄弟,都有父母,都有妻儿,岂能当畜生一样送死?还有那些天杀的建虏,每次进攻都驱赶汉族百姓在前面,我们为了死守通州,只能亲手杀死同乡族人,这是什么感受?”
孙承宗听罢收住怒气,叹了一口气道:“汪大人,通州很艰难,死了很多人,老夫明白,但是你是在为大明抵御异族侵略,民族大义高于一切。你也是读书明理之人,应该明白,如果建虏攻陷通州、攻打京师,会死更多的人。所以你们无论付出多少的代价,都要给我死守住通州!”
汪在晋哭丧着脸道:“孙大人,您给我说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处?真的守不住了!您自己看看,城防成什么样子了。”
“兵部右尚书!”孙承宗道。
“什么?”
孙承宗咬牙道:“朝廷里的张阁老已经亲自答应让你做兵部侍郎,你给我守住,回去老夫联名推荐你做兵部右尚书!”
汪在晋瞪圆了双眼,愣愣地看着孙承宗,他心道:咱们大明的一品大员什么时候这么容易了?他本来就一个知府,屁都不是,转眼几天工夫,就能做部堂大人?
汪在晋脑子有些犯晕,怔怔地说道:“多……多少援军?”
“什么多少援军?”孙承宗愕然道,“你还想要援军?三天前才给你一万,都拼光了?”
汪在晋道:“你以为我想让他们去送死?能守到现在,我吃奶的力都用上了……不会没有援军了吧?”
孙承宗正色道:“防守京师的兵力都不够,哪来的兵马?”
“我不干!您就是让我入阁做大学士,我也不干!”汪在晋把头上的乌纱帽抓了下来,“啪”地扔到地上,“老子不当这官了,您把我罢职得了。”
孙承宗怒道:“捡起来!给老夫捡起来!你不干也得干,通州就交给你了,三天,三天之内不得让建虏踏过通州一步!否则你就背着临阵脱逃、致使百姓遭受涂炭的罪名吧!”
……
金国大营,一匹骏马飞奔至大帐外面,一个头戴铁魁,身穿牛皮甲的络腮大汉从马背上跃将下来,单膝跪倒在地:“臣弟叩见英明汗。”
这个身作戎装的大汉便是吏部秉政阿拜,努尔哈赤的第三子。站于帐篷正门,身作马褂的代善做了一个扶的动作道:“平身吧。”
“喳。”阿拜站了起来,一脸不爽地说道,“英明汗为何又下令收兵?只要再给臣弟一个时辰,便能攻下通州!每次都这样,眼看着要成功了,英明汗便命收兵,是为何故?”
代善皱眉道:“不是叫你佯攻么?你急什么!”
阿拜疑惑地看着代善:“臣弟不解。”
代善回头看了一眼汉人范忠孝,现在范忠孝很得代善的重视,经常被代善带在身边参与军机大事。
范忠孝也十分机灵,见代善投来目光,便解释道:“据可靠探报,明朝内部的藩王叛军十几万人马已到达京师,而明廷在京师尚有辽兵、山西兵、京营等接近十万兵马,他们双方水火不容,必有一战……我军何不趁其两败俱伤之时渔翁得利?”
阿拜道:“哪有那般麻烦?八旗军所向无敌,冲过去先拿下京师再说!”
代善听罢呵斥道:“你就知道打打杀杀,一点脑子都不用。”
范忠孝急忙好言道:“禀英明汗,秉政大人(阿拜)勇猛非常,精通战阵,所谓术业有专攻而已。
代善道:“你们汉人就是喜欢弯弯绕绕,你那意思不就是说他不用脑子么?阿拜这家伙就是不用脑子,不用遮遮掩掩的。阿拜,你急个屁,叫你怎么打就怎么打,哪来那么多牢马蚤?”
“哦。”阿拜一脸郁闷地站在一旁,上头都发话了,他也不愿意和英明汗对着干。
范忠孝忙解释道:“秉政大人英勇无敌,何必去计较一个通州?如果现在咱们兵临京师城下,明朝廷和藩王有可能达成和解,首先对付咱们……又或是发生一些不可预料的事情,让咱们八旗军措手不及。既然如此,还不如先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再突然挥兵杀至,收拾残局。”
“汉人就是喜欢窝里斗,我看要搞什么一致对外恐怕不容易,谁不想做皇帝?”代善哈哈一笑,笑罢又说道,“嗯,虽然是这样,咱们还是听范忠孝的,先等等,要沉住气。”
“英明汗真英明也。”范忠孝伏倒在地高声赞颂。
代善让阿拜回营,然后和范忠孝一起走进大帐,他还给范忠孝赐了坐……对待这样忠心耿耿的奴才,还是要恩威并用才是。
范忠孝小心坐到凳子上,举止之间十分得体,他学过很多儒家学问和礼仪。但是儒家是主张尊儒攘夷的,他为何要对蛮夷忠心耿耿,其中想法就极其复杂了。相比之下,代善举止粗俗,基本没有多少礼仪可言,盘腿就坐在塌上,虽然他已经下旨仿造明朝的制度和礼仪,但是他和那些亲王实在诚意不足,还是老一套习惯。
代善的表现让范忠孝有些郁闷,他忍不住提醒道:“英明汗,咱们只有学习汉人的礼仪、文字、制度,才能给天下一个表率,吸引更多的汉人投向金国啊。”
“呃……”代善这才发现自己的坐姿不雅,他并没有因此怪罪范忠孝,作为一个上位者,心胸还是有的。代善忙调整了坐姿,正襟坐到软塌上。
代善作为女真人,当然明白自己的种族有几斤几两,面对亿兆汉人,他其实更能体会到那种力不从心的惶恐……而那些自大的亲王,因为战场上能打几场胜仗就洋洋得意,在代善看来就是不用脑子的家伙。
“启禀英明汗,奴才得到线报,明朝京师有一支精锐兵马西大营,目前已经调到南方围剿叛军。”范忠孝说道,“福王叛军突然威胁京师,现在明廷南北两面受敌,恐怕会调回西大营勤王。咱们应该重视这支兵马的位置,以好有所准备。”
“西大营有多少兵马?”代善问道。
范忠孝道:“据可靠探报,是六万余人,有步骑营和火器营。”
代善听罢只有六万兵力,并不紧张,只是随口说道:“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派人打探好他们在哪里,等我军取下京师,便在它的行军路线上将它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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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二 出发
大明中兴元年十月十七日,这一天将是明廷主力西大营与福王军团决战的日子,二十多万名汉人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厮杀,为充满杀戮的历史再次写下血腥的一页。
凌晨时分,当张问洗漱完毕走出卧室时,不禁对如此宁静的清晨感到惊讶。这原本应该是轰轰烈烈的一天,但是清晨依然如常,它那么宁静。院子里的落叶上打上了洁白的霜,清晨的空气湿润而寒冷;光线昏暗,黑夜的阴影还未从天空上完全散去,天幕上依然可以看见淡淡的星光。
张问的绯红衣服在灰色基调的古典四合院院子里十分显眼,那颜色就像一颗红热的心。此时的他已不再需要犹豫、不再需要彷徨,他唯有把这热情继续燃烧下去,把这理想继续坚持下去……就算失败和苦难是上天注定,他至少可以在九泉之下无愧地说:我曾经奋战过,我曾经不顾一切地努力过。
“相公。”身后传来了张盈轻轻的呼唤。
她款款走到张问的面前,伸手轻轻抹平张问袖子上的皱褶,张问身上的衣服整洁簇新,他就像一个新郎官。
张问闭上眼睛,最后感受着周围所有事物的安宁,淡淡雾气笼罩下的四合院,萧瑟树枝和满地落叶带来的初冬气息,还有美丽的妻子,她的红唇有春天的味道。
良久,一个绿袍圆领吏员走到廊道上,躬身说道:“张阁老,诸大臣已全部到大堂,只等您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张问缓缓睁开眼睛,他深吸一口气,按住腰间的尚方宝剑。
“是。”吏员小步退走。
这时,张问回头对张盈冷冷地说道:“万一西大营战败……”
“相公,西大营会败?”张盈抬起头,怔怔看着张问的眼睛。
张问比张盈高了一个头,他抓住张盈的肩膀,低下头迎上她的目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没有盔甲、装备,为了抓住决战的战机,已经来不及给他们配备装备了……我是说万一,万一西大营不利,我有事要交给你去做。”
“什么事?”张盈道。
“你下令玄衣卫,把咱们家的女人全部杀了!还有,玄衣卫不是在宫里有人吗?把遂平公主……以及你妹妹也杀掉!”张问冷冷地说道,“我不能保护她们了,就让她们先去死。”
张盈的肩膀轻轻一阵颤?动:“相公呢?你会去哪里?我办完事就来找你。”
张问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有人说我们死去的祖先都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会下达最后政令:下令各级衙门放弃对福王的抵抗,并交出山西兵、辽兵等城外八万军队的兵权,让他们把福王迎进京师主持大局。而我将率叶青成部五千将士从德胜门北上,去通州,和建虏最后决死一战!”
如果西大营战败,张问手里还有接近九万军队,但是他不能用这九万军队继续和福王打,因为这些部队要防御北面的建虏,如果动用他们去打福王,京师就等于不设防,那时建虏杀至……京师和整个帝国都完了。
有时候,没有必要无谓地挣扎到最后一刻,大丈夫可以选择有尊严地死。
张问走到西官厅大堂门口时,堂中的数十名官员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陆续躬身揖道:“下官等拜见张阁老。”
张问此时已经收起了那些悲观的情绪,他的神情变得沉着、冷静、自信,举止得体地向众官回了一礼。他走上暖阁,转身坐到公座上,当他看见大门外面的曙光时,不禁喃喃说道:“西大营应该已出发了吧?”
……
西大营正驻扎在固安附近的一处山林里,此时已经全军结成了整齐的队形。他们没有盔甲、没有火炮、没有火枪,甚至连身上穿的袄子都是五颜六色规格不一,因为京师天气转寒,西大营北上时丢弃了所有的辎重,只能临时在附近府县征用。小地方一时找不到那么多颜色款式一致的袄子,以至于西大营官兵身上的衣服如此模样,他们看上去就像一支农民军一样。
朱燮元还在中军大帐里面,他的身边站着章照、穆小青等两排将领,将领们穿着粗劣的铁甲,昨晚从固安府的守备军中临时调配了一些盔甲过来,质量自然比不上由工部精工定做西大营原装盔甲好,这些玩意又重又笨防御能力还不怎么样。
帐外的天空越来越亮,章照不禁说道:“朱大人,看来朝廷是来不及给咱们调装备来了,大伙只能就这么打。”
朱燮元遂喊道:“章照听令。”
章照扯了一下衣甲,从队列走出来,拱手道:“末将在。”
“由你率两万骠骑营骑兵运动到叛军阵营北部地区,接到命令后立刻向敌军靠近,从后方穿Сhā敌营。”
“末将得令!”
朱燮元又说道:“铁军营及骠骑营部分弓弩手由本官亲自指挥,从南部接近敌军,与之正面决战。各位准备出发,申时前推进到良乡,然后按照既定部署展开,对叛军发起进攻!”
众将一齐喊道:“末将等得令!”
朱燮元和众将一同走出中军,他走上阵列前面的一个小土坡上,久久环视着队形整齐的官兵。四下除了风声和麻雀叫唤,只有战马时不时的低鸣,所有人都看向朱燮元。
朱燮元的花白须发在风中轻轻飘逸,他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们没有装备,照样是西大营!赤膊上阵,照样可以击溃一帮由地主私兵组成的乌合之众!”
众军高呼道:“西大营必胜……”
朱燮元吸了一口,继续扬声道:“藩王叛军不顾民族大义、不顾国家安危,在建虏入侵之时趁火打劫,我们一定要让他们自食恶果!
在敌兵面前的,是京师、是皇城,是千百万大明百姓父老乡亲,我们不流血,父母妻儿就要被凌?辱、被屠戮,唯有死战,保卫京师,保卫大明……”
不料这时章照Сhā了一句:“朱大人就是说,我们不干掉敌兵,敌兵就要干掉我们家里的人。”
阵营里一些人忍不住发出了稀稀拉拉的笑声。
朱燮元白了章照一眼,继续大声说道:“东周吴国千里破楚,以三万兵力击败楚军二十万,;秦末项羽背水一战,以两万人击败四十万秦军;东汉曹军官渡之战,两万败十万;本朝太祖皇帝在鄱阳湖之战,以二十万人歼灭六十万敌兵……以少胜多并非不能!叛军十五万,几乎三倍于我,但我西大营乃精锐之师,以一当十,况以一敌三乎?”
站在土坡旁边的章照又冷不丁地Сhā嘴道:“咱们军饷是别人的三倍,既然拿三份钱,一个人就得当三个人用,大伙的任务就是一人砍三个脑袋……”
“哈哈……”众军终于憋不住,哄然大笑起来。
朱燮元对章照很是不爽,完全破坏了他想鼓舞士气的严肃气氛,但大战在即,他也不愿意去责备章照,只得作罢,最后还没好气地加了一句:“一人杀三敌兵,谁没完成就别想要赏银!”
“出发!”
各营兵马有条不紊地向西北方向的良乡府进发,走了约两个时辰,章照的骠骑营便离开了主力,率先向北而去。
最新的探马来报,福王主力仍然在向北推进,向良乡靠拢……很显然,至少在探马探得消息的时候,福王仍然还不知道西大营的方位。
两军的距离已经不远了,朱燮元下令道:“升起大旗,快速推进!”
很快西大营那两面拉风的旗帜又高高地支起,在寒风中烈烈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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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三 马蹄
福王军团浩浩荡荡,旌旗蔽天,在刀枪林立的甲兵当中,有一架四匹马拉动的豪华大车,那马车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移动的小房子,它就是福王朱常洵的座车。
马车上放着柔软的皮坐,还有一张用丝绸绫罗铺垫的软榻。只见软榻上躺着一具赤?祼的女人,就像尸体一般一动也不动,她就是被朱常洵的手下抢来的许若杏。她定定地盯着车顶,眼睛眨也不眨,真就像死了似的,而且是死不瞑目。
在这无趣的军旅中,福王不能享受到王府中那些声色犬马,幸亏有个许若杏,让他的旅途少了许多无聊。虽然这个女人像死人一样,但是福王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她一动不动地挺着,特别是她身上的肌肤也是冷冰冰的,这种感觉很是刺激……福王一边抚摸着那凉丝丝的如缎一般的皮肤,一边想,却不知道真的死去的女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只要做了皇帝,想干什么不都由自己?福王的心情有些激动起来,快到良乡府了,京师还会远吗?
正在这时,突然车外有人喊道:“王爷!王爷!发现西大营主力正向我们推进!”
“什么?”朱常洵顿时大吃了一惊,喊道,“停车!停下!”
朱常洵打开车门,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周围那些谋士文官都聚集到了马车旁边,跪在地上,皦生光说道:“刚刚得到的探报,在十余里开外发现西大营大股人马。”
“怎么现在才发现,啊?”朱常洵瞪大了双眼,“十余里……不到一个时辰不就追上咱们了?这可如何是好!”
皦生光狠狠地瞪了王德胜一眼,说道:“如果不是这个J臣从中蛊惑,我军岂会遭遇如此意外?老夫觉着,这姓王的分明就是张太后他们的J细!请王爷先斩了此J佞祭旗,然后摆开大军,与西大营决一雄雌!”
王德胜心急如焚,忙高声说道:“王爷,王爷!您千万别听皦生光的扇乎,皦生光!你这小人,此前你说西大营到京师了,怎么不先找出他们的位置?只凭你头脑发热胡乱一猜,无凭无据的,王爷岂会因为一句猜测就动摇大局?现在你是死猫碰着死耗子,走运猜对了,就洋洋得意起来?”
“老夫何时洋洋得意?”皦生光回头对朱常洵抱拳道,“王爷,休要与之多言,马上斩了王德胜,准备迎战!”
朱常洵被搞了个措手不及,头昏脑胀的,他心里完全没谱,看着皦生光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还真有洋洋得意的感觉,好像在说:看吧,不听老子的劝诫,遇到事儿了吧,哼哼!
于是朱常洵心下对皦生光莫名地生出一股子厌恶来,他皱眉道:“西大营的军士连军饷都是普通士兵的三倍,朝廷下了血本,必定是精锐之师……我看,不如先避其锋芒,缓图大计……”
王德胜忙捣蒜一般地点头道:“王爷英明,这西大营偷偷摸摸地追上咱们,咱们准备不足,何必与之计较,先撤回去。京师被建虏威胁,西大营还得去勤王,没时间和咱们周旋。”
“放屁!”皦生光怒道,“王德胜,老子看你就是一蠢材!西大营在我军的南边,我们往哪里撤,往京师撤吗?”
王德胜慌忙之中说道:“对,对,去京师,京师不是有内应吗,咱们先占了京师,据城固守……”
“斩了!王爷快把这傻斩了!”皦生光气得暴跳如雷,“你?娘?的,西大营他们身上没长腿吗,要等你先打进京师?京师外围那些边军不收拾了,你飞进城里去?”
就在马车外面吵成一团的时候,车门打开了,只见许若杏一丝不挂地站在车门口,眼睛里射着阴毒的冷光,看得外面这些人身上顿时一阵寒颤。
她雪白的肌肤上有一道道殷红触目的伤痕,她的眼睛就像蛇信子一般,那情形说不出的诡异。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不穿衣服就出来丢人现眼!”福王大怒。
众人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许若杏依然站着一动不动,她说出了被福王拘禁以来这些天的第一句话:“你们要被那支西大营的兵马灭亡了吧!哈哈哈……报应啊,报应啊,都去死吧!”
她笑得十分夸张,全身都在抽搐,胸前的两团白?肉也在剧烈地抖动,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我要亲眼看看,你们一个个是怎么死的,怎么碎尸万段的……”
诅咒的话不断地刺激着福王,福王咆哮道:“来人,把这女人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这时皦生光冷冷说道:“王爷息怒,别管那女人了,当务之急是立刻下令钱文正调度大军,摆开阵势,迎战西大营。”
王德胜狠狠地看了皦生光一眼:“这小人分明是想让咱们的人马拼光!西大营不是还有十几里地的路程么,王爷,咱们赶紧向西南方面撤退还来得及。”
福王的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一面说道:“都别吵了,让我静一下,静一下……”,一面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
皦生光伸出双手,几乎想去拉福王了,他急迫地说道:“王爷!当此危急关头,切不可左右摇摆,快下决断!”
王德胜又趁机骂道:“王爷怎么做,需要你皦生光来教吗?你是不是也想做王爷了,啊?”
皦生光瞪着王德胜,眼睛里几乎都要燃烧起来,他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让面前这张遭人厌恶的老脸像西瓜一样爆成碎片,但是时间急迫,皦生光强自压下心里这口恶气,不愿与之扭打浪费时间。他现在唯一急切希望的就是福王快下决定……如果时间充足,福王也是个能听进去道理的人,偏偏这种危急关头,福王没有更多的时间权衡得失。在皦生光眼里,福王最大的弱点就是缺少临机决断的魄力。
皦生光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王爷,西大营不到半月就从苏州奔行两千多里到达京师,这样的速度绝不可能携带沉重的盔甲、车辆、辎重;且探马来报,西大营的衣服五颜六色形状不一,恐怕为了保密行踪京师也没来得及给他们装备军械。由此可见,他们连衣服都没有,还有什么装备可言?
西大营纵是精锐,但他们是赤膊上阵、人数有限,战力并非想象中那么强悍;而我们有十五万带甲之士严阵以待,用战车压住阵脚,配以火器盾弩,以装备齐全的骑兵运动突击,必能歼灭一帮毫无防护的人!”
皦生光跪倒在地,几乎要哭出来:“王爷,快下令吧!处境不同,方略也不同,现在只能背水一战!如此良机,只要击败西大营,京师不是囊中之物吗?”
良久之后,福王终于伸出颤?抖的手说道:“好,谁怕谁呢?咱们就背水一战。来人,传令全军停止前面,命令钱文正协凋各营兵马,准备迎敌!”
就在这时,突然一骑飞奔到中军,喊道:“禀报王爷,大事不好了,北面出现大股骑兵,正向咱们冲过来了。”
皦生光忙道:“不必着急,西大营主力尚在十几里外,不可能这么快就到达,这股骑兵必然是运动袭扰而已。”
“对,皦先生说的对,刚刚还在十几里外,不会这么快就飞过来,只是一小股骑兵而已。”福王煞白的脸充满了惊惧,“下令钱文正,继续执行军令!”
天边传来了轰轰的马蹄声,犹如山崩海裂一般由远逼近,骇人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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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肆 兵戈
冬日的阳光刺眼,辽阔的平原上战马在强光中奔腾,整片大地都活跃起来。面对万马奔腾,福王阵营中惊慌失措,传令兵刚刚才来下达命令,让各营准备战斗,但是对面的骑兵已经越来越近,战事一触即发……
那些传令兵在队列中穿梭,在马背上扯着嗓子大喊:“提督大人有令,各营立刻备战,退后者,斩!”
饶是如此,那些身披盔甲手拿长兵器的士兵依然在步步后退,前面那股地动山摇的骑兵给他们的压力太大,这边完全就没准备好。
“唰!”突然刀光一闪,一个骑士侧身向旁边正在后退的军士一刀劈了过去,劈在那军士的后颈上,军士惨叫了一声,哐当一下歪倒在地。
“不得后退,违令者,斩!”
士兵们躬着背,双手紧紧握着武器,他们的手在颤抖,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气氛会影响周围所有的人,因为准备不足,大伙突然看见这么一大群如狼似虎的骑兵,自然而然产生惊恐,而这惊恐又不断地在人群中扩散、增加。
……
骑兵接近敌营边缘,战马开始最大地加速,章照拔出腰间的龙纹单刀,平指前方,大吼道:“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杀!”众军的呼喊声气势如雷,地动山摇。转瞬之间,无数奔腾的战马冲进了敌营,“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中,人马沸腾,甚至可以看见人在空中直飞!
章照也跟着密集的骑兵部队杀进了敌兵人群,他左右看了看,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袁大勇已经冲到了最前面,章照忙吼道:“袁大勇,看着点冲,别丢了小命!”
这袁大勇是张问的舅子,他妹妹是张问最宠爱的女人,万一死了,对章照的仕途恐怕没什么好处。所以章照在如此情况下,也不忘提醒一句,主要是提醒袁大勇身边的亲兵保护好他。
只要能杀第一个人,就能杀第二个人。袁大勇不知为何而杀人,只是受每日相处的兄弟们影响,他只能跟着杀人,也许章照说得对,杀人是为了全天下的百姓都有地种、有饭吃。
其实太大的事情,袁大勇还想不太明白,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砍人和百姓种地吃饭有什么关系……或许他只是想着还在京师的那个小媳妇罗氏,如果叛军打进京师,那小媳妇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砰!”袁大勇浑身一抖,他的战马将一个敌兵撞翻在地,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向前一倾,急忙夹紧双腿、拉紧缰绳,差点没从马背上飞出去。胯?下的坐骑被袁大勇一勒,前蹄高高扬起,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又重重踏下。
“不要……”仰面摔在地上的那敌兵看到铁蹄从空中踏向自己,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吓得浑身发软,连挪动的力气都使不出,眼睁睁看着那块铁从空中飞落下来,他的双腿在地上乱蹬,却挪不动半点。越是惊惧越是着急,反应越慢,那敌兵瞪着惊恐的眼睛连在地上滚一下都想不到。“啊!”在铁蹄踏在他脸上之前,他喊出了最后一声短促的惨叫。
袁大勇的战马一脚不偏不倚地踩在敌兵的脸上,沉重的马蹄立刻让那颗脑袋开了花,血肉模糊,脑浆迸裂,地上红的白的洒了一片。
他骑着马借着惯性向前冲了几步,面前就出现了一整排拿着长枪的步兵。袁大勇闷头便冲,也不管周围的状况,他身边的亲兵急忙策马上前,护住他的左右。
袁大勇参军以前就是个庄稼汉,完全不会刀枪棍棒,也就是身体壮点而已,但是西大营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要出操训练,以至于让袁大勇这样的人都可以熟练地在马上作出各种战术动作。他的能耐也就是骠骑营普通骑士的水准,不过猛劲倒是足。
相比之下,敌兵的攻防动作明显?&g;
皦生光沉声道:“王爷切勿心急,初战我军准备不足稍有失利而已,待钱文正整顿营盘结成有效阵营,定能击溃穿着布甲毫无防御的敌军。”
过得一会,又有军士来报:“左哨骑兵不利,钱大人调出铁甲骑兵营出战,敌骑已经撤退了。”
福王听到敌军已经撤退,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摸出手帕轻轻在额头上揩着汗水,心有余悸地说道:“幸亏是退了、幸亏是退了……让他们这么冲,不定啥时就冲到中军来了……不行,咱们不能和西大营这么硬拼,还是皦先生说得对,先夺取长江下游方是正途。”
皦生光忙道:“王爷,此一时,彼一时,当此时机,定要下决心和西大营决一死战!”
刚才北边的骑兵喊杀震天响,王德胜也是吓得不轻,当初他在开封府就被福王大军的雄壮给震慑了,急忙投降……要是福王被击溃,自己被朝廷捉了回去,能饶得了自己么?听说浙直总督邱忠良只是因为没及时救援扬州,就被诛灭九族,那自己这样直接就投降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王德胜急忙建议道:“王爷,不如留下后军,再配合骑兵营抵挡敌军,咱们先向真定撤退,避免被前后夹击无路可走啊。”
“王德胜!你蠢也就罢了,不要胡言乱语,必须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皦生光声色俱厉地喝道。
王德胜涨红了脸,他确实对行军作战不通,但是却咽不下皦生光那咄咄逼人的恶气,“后军和骑兵营,起码有装备齐全的六万步骑,如果西大营真如你所说不堪一击,他们就一定能抵挡住西大营,让我主力从容转移;如果西大营被你完全低估了,咱们何苦与之死磕到底?趁后军抵挡的时候,赶快撤退方是正途。敌兵骑兵袭扰,便用骑兵营对付,先到真定,起码有个城池倚靠,留在这鸟不生蛋光秃秃的地方干甚?”
福王紧皱眉头,两边的眉毛几乎都挤到了一块儿,他揉着自己的太阳岤道:“让我先想想,让我先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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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五 寒冷
西官厅长廊,一个文官提着长袍,正急冲冲地向里面走,他的神色紧张,额头上渗满了细汗。他怀里揣着的急报让他十分着急,而且走廊上密布的带刀侍卫也莫名让人紧张。
长廊左右密密麻麻地站着身穿青布袍衣的侍卫,个个都把手按在刀柄上,那文官走在其中的感受十分不好,被这么一大群人盯着,那些人仿佛随时都可能拔出腰刀;同时西官厅站这么多侍卫,也加重了紧迫的气氛。
文官快步走向大堂,刚跨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喊道:“良乡急报,西大营和福王军大战爆发!”
大堂两边或坐或站着几十个衣色不等的官员,听到这句话,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来。
“呈上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传报的官员抬头看时,只见暖阁里的公座上坐着一个身穿红袍的年轻人,正是内阁次辅张问。
门外阳光明媚,暖阁上的光线却黯淡,因此显得有些阴冷,张问那张如削般的脸庞在阴冷的环境中仿佛杀气逼人。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奏报,展开细看一遍,然后递给旁边的黄仁直和沈敬。
良乡大战胜负未定。
黄仁直充满了担忧地说道:“现在就看良乡的胜负了……”
张问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短促有力:“良乡大战一开,建虏极可能浑水摸鱼,着令蓟辽总督熊廷弼全权节制九门外所有兵马,戒严备战!”
堂下的官员飞快地写好政令,传上来给张问过目之后便用印传递出去。张问回头说道:“沈先生,你带着内阁公文去户部支银召集壮丁协助守城……并打开兵部军械库,向百姓发放兵器。”
沈敬道:“兵器外流恐京师内乱。”
张问沉声道:“大敌当前,顾不得许多,京师有八十万百姓,给他们兵器,就算建虏攻进城中,我大明百姓也不能束手待戮!”
“是。”
张问想了想,又道:“通州还没有被攻陷?叫孙承宗去,让汪在晋再守三天。”
……
夕阳西下,余辉下的通州城一片凄苦,空中随时都仿佛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汪在晋哭丧着脸,他绝望地说道:“再守三天是吧……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究竟什么时候是头?”
他连愤怒的心情都没有,乱发半遮的眼睛里一片死灰。
孙承宗道:“咱们的援军已经到良乡,却碰到了福王的军队,双方火拼起来了……待援军击退藩王,不出一天,就能感到通州增援。为了大明,为了亿兆百姓,汪大人,您就再坚持一下吧!”
“唉……朝廷的、福王的,几十万雄兵,不都是咱们大明的?”汪在晋苦闷地沉吟道,“孙老,您说他们有闲工夫内耗火拼,干嘛不上来干建虏?”
孙承宗忙道:“那是皇家的事儿,我们还是少管、少说……不管怎样,你那么多个三天都守过去了,再守三天,这次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肯定是最后三天!”
“得了吧,您哪次不是最后三天?”汪在晋道,“孙大人,我实话告诉您,我这三天是怎么挺过来的……”
孙承宗左右四下一看,城外的壕沟附近摆满了尸体,根本就没活人了,而城上也几乎没有官兵,只有零星一些伤重的将士,其他的全是老百姓,手里拿着各式兵器,有的是在地上捡的兵器,有的居然拿着锄头镰刀。孙承宗道:“你说。”
汪在晋苦笑道:“建虏根本就没来攻城……您瞧瞧这么一副模样,没兵怎么守,我又不是神仙。所以您说守几天就守几天,我是没关系的,等建虏打过来,战死了事。”
孙承宗只觉得身上寒冷异常,他也不知该宽慰汪在晋几句,还是和汪在晋一起长吁短叹人生苦短几声。良久孙承宗才说道:“有些事我们管不上,但是事关民族存亡……能做多少就尽量做吧。”
“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汪在晋看着夜空呆呆地说道,“我为官二十年,家无余资,对得起大明社稷了,只是我那糟糠之妻,让她苦了一辈子,我心里却是有愧。”
孙承宗道:“汪大人放心,你家里的父母妻小,同僚们帮你照顾。”
这时孙承宗觉得身上真是寒冷异常,他突然一激灵,高兴道:“天助我也!汪大人,你没有没觉得天气骤寒?如此寒冷天气,今晚往城上泼水,明日一早既不都结冰了?”
汪在晋冷冷地丢给孙承宗一句话,就像泼过去一盆冷水:“没有用的,没兵泼什么都没用,除非你再给我一万军械齐备的甲兵,我才有办法。”
“兵是没有了。”孙承宗抓住汪在晋,“我知道你长于守城,你能行的,无论用什么法子,你一定给我守住!”
汪在晋嘿嘿笑了一下,差点没笑出眼泪,凭一帮老百姓,在城上泼点水就能守住了?他觉得这些日子建虏都没有全力攻打通州,否则就算给一万军队也不一定守得住。汪在晋道:“孙大人,其实泼水不泼水都是一样……您可得记住您说过的话,给我追封兵部尚书衔,让朝廷给抚恤。”
“你守住了通州,老夫等上书举荐增补你做阁臣!”
“阁……阁臣?”汪在晋怔怔看着孙承宗,“这次您就是让我入阁也不起作用,前些日子我能守下来,是建虏没有全力攻城。现在朝廷和福王军正在火拼,胜负未知,建虏肯定会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南下攻击京师,在此之前,首先打的就是通州!”
孙承宗也没有办法,他无权协凋兵马,再说就算让他来节制京师兵马,他也不会在通州布置重兵……如果京师薄弱,通州陈列重兵,建虏完全可以绕道直击京师。
“给我守住!守不住提头来见!”孙承宗抛下一句话。
汪在晋无法,只好号召百姓都来城头守城,百姓们也都清楚,建虏为了打通州死了不少人,攻下城池之后恐怕要屠城。
通州军民又连夜在城墙上泼水,让城墙结冰加强城防。
黎明时分,天气格外寒冷。当天边刚刚泛白,城外就响起了苍劲的号角声,那是建虏骑兵正在靠近,那悲凉的号角,就像一声声催命之音。汪在晋提剑站在城头,他已经许多天没有洗澡换衣服了,又脏又破的官袍和花白的长发在寒风中飞舞,他长身立于城头,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悲壮的英雄。
官袍已经变成一身破布片,但是它的领子是圆领。圆领,那是汉人官袍的标志,在有建虏的地方,穿圆领就是气节。
汪在晋对一众老百姓喊道:“与其被人当羔羊屠戮、被人凌?辱,不如战死。乡亲们,拿起武器,有血性地死!”
城头上的人高喊起来,各色刀枪棍棒锄头镰刀在空中舞动。
防炮大部分因为使用太频繁,或炸膛或损坏,已经无法使用,汪在晋下令毁掉大炮。城中大火冲天,烟雾弥漫,府库和一些衙门都被点燃了……汪在晋知道守不住,就开始坚壁清野。
黑压压的建虏骑兵慢慢从天边涌来,通州就像洪水中摇摇欲坠的危城。建虏骑兵冲至城下,向城墙上面放箭,一时箭羽漫天,犹如雨点一样,城上的军民中箭者不计其数,城头不断有人栽倒下来。
箭楼和城墙上的官民也在用弓箭还击,但是火力太弱,无法有效抵挡建虏的靠近。建虏大群人马越过护城河,聚集在城门城墙下,人马甚众,开始用各种方法破坏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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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六 炮响
“通州,被建虏攻破了。”孙承宗在西官厅黯然地向张问禀报道,“知府汪在晋以下全部官兵战死殉国。”
孙承宗心下一阵酸楚,他仿佛又听见了汪在晋的声音: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在一刻,通州城破的消息,让孙承宗突然想到:汪在晋在明知城池必破的情况下、在明知朝廷要把他当炮灰的情况下,依然昂首站在通州城头……汪在晋,其实是一个很值得人尊敬的同僚。
“嗯。”张问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每天都有人在死亡,张问不可能一直都去伤感悼念那些死者。其实,汪在晋对张问来说只是一个名字。
相比张问对汪在晋的印象模糊,孙承宗因为多次去通州巡视城防,见过汪在晋好几面,所以在孙承宗眼里汪在晋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孙承宗忍不住提醒道:“张阁老,当初通州城防脆弱,我为了激励汪在晋死守,答应他战死之后追封他为兵部尚书衔……还有他家无余资,妻小无人养活,朝廷应该给予抚恤。”
“这些事儿都等战后再说,到时候孙大人写一本折子上来,我一定设法让宫里批红。”张问说完,然后回头对左右的文官说道,“建虏很快就会兵临京师城下,派人去提醒一下熊廷弼,作好准备。”
“是,大人。”
虽然张问的语气很淡定,而且大堂中也很安静,但是正是这种安静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沉闷的气氛,就好像一群被困在正在塌方的矿井里的人,除了默默求上天保佑,再没有任何办法。
这时黄仁直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大人,天气寒冷,昨晚京师城墙上泼的水都结成冰了,不如,下令熊廷弼入城,接受城防,据城而守……还有个原因,大人是明白的。”
张问早期的两个幕僚,黄仁直和沈敬,黄仁直善权术,沈敬善兵事。其实黄仁直不太精通战争攻防之法,他表面上是说兵事,实质上是指负责城防的东官厅京营中间,可能有人已经被内部反对新政的敌人渗透,不太靠得住。
沈敬马上反对道:“通州离京师才几十里?建虏骑兵部队,不到半天就能到达京师,现在打开城门换防,恐怕不但不能巩固城防,反而会造成协防上的混乱。同时用边军换下京营,那么京营干什么去?为什么要浪费兵力让京营闲置,不仅打击京营士气,就连边军将领也会多半臆测搞得人心惶惶。所以我不同意黄兄的意见,大人最好不要换防。”
黄仁直和沈敬交情深厚,他们现在的意见出现了分歧,只是站在不同角度,并没有私人原因……(这一点,福王那边的皦生光和王德胜完全不同。)
张问也和福王完全不同,他马上就制止了两人的争论,断然说道:“不必多说,城防不用换。”
“大人三思,有些人,不得不防……世间万物,其理相似,最大的敌人往往在内部!”
张问说道:“吾意已决。这里不是庙堂,不是御门,这里是西官厅!西官厅管的是兵事,在西官厅,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
京师所有的城门都已紧闭,时刻处于戒严状态,大街上也不准有平民行走。京师处在双重防御之下:熊廷弼指挥的边军八万兵马陈列在各城门前面,背对不可能开启的城门,用血肉之躯组成第一道攻防线,他们重点布置的地方是京师内城东北西三面的六道城门,因为这部分城墙后面,直接就是内城、紫禁城;第二道防线就是京师城墙,各大城楼上有京营官兵和临时招募的壮丁负责城防。
熊廷弼策马奔跑着对众军不断喊道:“后面的城门,不可能打开!这里八万兄弟都没有退路了。我们的前面,是嗜杀成性的建虏骑兵,他们和我们没有共同的祖宗,身上流着不同的血,我们和他们没有道理可讲,只有用手中的剑,决一生死!我们的后面,是皇城,是八十万父老乡亲,京师的后面,是亿万万炎黄子孙!兄弟们,今天我们便用一腔热血,祭拜列祖列宗!”
城墙上下的官民都高声呼喊大明万岁,京师官民在危亡关头,人心走到了一起。大伙总是在窝里斗得你死我活,但是终归都有共同的祖先,危急全族安全的建虏,便是所有人的敌人。
在城外人生喧哗的时候,城内依然十分安静,因为京师已经戒严许多天了。城中的百姓都忐忑不安地呆在家里,等待命运的判决。许多有男人的家里,都藏着兵部散发的兵器,大明朝的官员们对百姓说:万一蛮夷冲进京师,男人就操?起兵器,用武力捍卫自己的父母和女人。
城里十分安静,却能听到远处的城楼那边传来的喧嚣……那些呼喊表示,大战要开始了。
西官厅内的所有官员同样这样安静地坐在衙门,默默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这时就有人来报:“禀大人,建虏正在靠近京师,各营官兵已枕戈以待。”
不多一会,突然“轰”地一声巨响,震得桌子上的茶杯咯咯乱响,房梁上的灰尘簌簌下楼,堂中有人突然吸进灰尘“咳咳”地咳嗽起来。
西官厅就在德胜门内,靠近城楼,德胜门的炮声,西官厅衙门自然能够完全感受到。
一声炮响之后,炮声就如雷鸣一般连续轰鸣起来。“轰轰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所有人都明白,大战已经爆发。
“去,派人去各门,随时禀报各处战况。”张问大声喊道,但是正值炮火高峰期,衙门里震得只有巨响,张问的喊声被淹没得若隐若现。
旁边的官员看着张问说着什么,大概是叫他再说一遍。
张问向一个文官招了招手,待那文官附耳过来,张问在他耳边大声说道:“你去通知外面的侍卫,派人去各门,随时禀报各处战况。”
“是,大人,下官即可去办。”
许久之后,开始有侍卫陆续进来禀报各门情况,张问一一记录时间和情况。建虏采用了一种在张问看来比较低效的攻击办法:四面攻打。
这种进攻方式伤亡会比较严重,但是守城的一方同样不好过,因为无法按照实际情况有效地协凋兵马增援……特别是明军这种分别排列在各门的方法,因为四处都要面对敌兵的压力,无法动摇阵营去增援别处:就像一个人被推在墙壁上,紧紧贴着墙壁,没法左右移动。
沈敬很快就对张问说道:“建虏四面攻打,只有一处是主攻。有一处会十分危险!”
张问道:“冷静,我们有枪有炮,还有一堵高墙,建虏没那么轻松。坚持几日,等西大营解决了福王,我们的压力就会小得多。”
炮声从中午一直到晚上,陆续在轰鸣,就没完全停止过。建虏攻击了一整天,并没能攻破任何一处。派去监视战况的侍卫回来也只是报告伤亡情况。
随着夜幕的降临,炮声渐渐停下来了,持续了大半天的攻防战暂停了下来。西官厅衙门里灯架上的蜡烛已经点起来,门口挂上了灯笼,张问和众官员准备今晚就守在衙门里。
张问下令各门打开瓮城,放边军到瓮城休息,同时派出兵部专员负责监督补给状况。
张盈看着张问冷静地处理着各种事务,忍不住在他耳边说道:“如果真让福王在京师主持这场战役,我觉得他不定能守住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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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七 申时
朝阳刚刚升起,建虏密布的骑兵已聚集在京师外围。爱新觉罗?代善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京师那高大巍峨的城楼,这是一座梦想之都!它是人间至高权位的象征,它是太阳底下最繁华的都市,它是世界的中心,充满了珠宝、金银、美人、佳肴……
京师,在代善眼里就是人间仙境。
代善的眼睛里狂热无比,战马高高扬起铁蹄,他拔出马刀,指向太阳,对着火红的朝阳高声喊道:“全世界都是我的,如果我不能从父亲那里继承,就用武力去夺取!”
“进攻!”
一排排扎着辫子的军士鼓涨腮帮,拼命吹着面前那些人高的号角,“呜……”风,把号角声吹到原野四方,它悲壮、气势恢宏,充满了热情,同时也充满了欲?望和罪恶。
一大片手无寸铁的汉人百姓被建虏骑兵驱赶着缓缓向城墙靠近,一路上都是汉人的血泪,后面的虏兵时不时就砍杀一阵,惊恐的百姓只得被拥挤着向京师他们的首都移动。
首都——天子就住在里面,天子每每颁布诏书都会说爱民如子,他是汉人的君父,他要保护自己的子民……但是,此时天子的军队只能用枪炮弓箭对准自己的百姓。
“督师,下命令吧!否则乱民冲散了阵型,如何抵挡建虏?”将领急切地劝说熊廷弼。
熊廷弼看着那些拖儿带女的百姓,多数是老人妇孺,甚至有小孩还在母亲的怀抱里。熊廷弼冰冷的脸庞上滑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水……他那颗苍老的心疼痛不已,不经历这样亲手杀死万千同胞的黑暗,无法感受到如此愤怒和心痛。
熊廷弼咬着牙哽咽地对众将说道:“大明要强盛!我们不能去忍受这样的耻辱再次发生!新政纵是刀山火海,也要捍卫!”
他闭上眼睛,挥了挥衣袖,“下令各军开炮……”
枪炮喷?射?着愤怒的火光,浓烟四起,许多人躺在了血泊中,明军阵营刀盾排列、戈矛林立,严阵以待,他们最先屠戮的,将是自己的族人。
血与火的肆虐,尸体堆成了山丘,杀戮从太阳出来那一刻起,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建虏,也从来没有如此不顾血本地疯狂过,城墙下到处都在厮杀。但是他们只在一处地方寻找突破,其他地方都是牵制。
……
一个侍卫急冲冲地奔进了西官厅,来到大堂,单膝跪倒在地道:“禀报大人,安定门外的将士全部战死了,敌兵正在攻城!”
众官哗然,大堂中一阵惊慌。张问沉住气,努力让自己保持着镇定道:“墙上有冰,京师城楼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不必惊慌。沈先生,你立刻带着内阁公文去安定门,指挥城内守军增援薄弱环节。”
“下官遵命。”
张问内心也是忐忑不安,京师的面积太大,城楼众多,需要大量兵力才够使用,而眼下防御京师的兵力实在太少了……那些基本没啥战斗力可言的京营,还有民丁,在面对骁勇善战的建虏时,哪是能当军队使的?他内心紧张到了极点,却不敢表露出来,必须要装作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才能稳定人心。
每一刻钟时间,张问都像在熬一年,炮声让他的脑子里嗡嗡乱响,他紧张得手都在颤?抖,只好藏在袖子里……万一建虏真的从安定门杀进了京师,后果不堪设想,京师几十万官民将被蹂?躏,甚至大明的皇宫也会惨遭J?滛?掳?掠!
一定不能让建虏攻破京师!张问心里面反复念着这么一句。
到申时三刻,沈敬一连派了三次人来告急:他从压力较小的外城各门调集了大批京营城防部队到危急的东北方向安定门,但是那些京营官兵不堪使用,临阵惧敌混乱不堪,还不如百姓壮丁勇敢……安定门暴露在敌军的攻击之下将士死伤惨重,建虏在安定门外集中了主力,还从其他被攻占的城池运来了大炮,集中在安定门轰击,防御岌岌可危!
顾秉镰焦急地说道:“南城没有多少建虏,现在赶快派人从永定门那边冲出去,去良乡调西大营立刻北上增援。”
张问冷冷道:“京营不堪使用,现在调西大营来得及吗?况且昨天我们收到朱燮元的奏报:福王左右摇摆,一会要战一会要撤,导致其军团损失惨重,全歼叛军指日可待!现在让西大营北上,岂不是前功尽弃?那我们当初何必诱使福王到京师来,致使朝廷两面作战?”
顾秉镰急道:“现在还管福王干甚,先抵住建虏再说!”
顾秉镰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是张问不是随便听人一劝就动摇的人。张问仔细一想:安定门是不是能顶到西大营赶到?西大营没有军械,和安定门外的建虏主力决战,会不会直接拼光了?如果放走福王叛军,那朝廷岂不是又落入南北两线作战的尴尬之地?朝廷现在已经快耗不下去了,再这么耗一段时间,迟早也是个灭!
张问沉默着,他身上的冷汗直流,浑身冰凉一片。
顾秉镰又催促道:“形势万分危急,请张阁老早作决断,将西大营北调增援,保住京师!”
张问一咬牙说道:“绝不能调西大营!传令叶青成,把德胜门内的铁军营调去安定门增援……留下五百将士。”
“不可!”黄仁直大惊,急忙沉声说道,“城内居心叵测的人正躲在暗处,要是把叶青成调去守城了,西官厅手里完全没有武力准备,万一有变,我们这群文官拿什么对付内乱?”
张问冷冷道:“不是留下了五百将士么?休得多言,来人,立刻给叶青成下达调令!”
堂下的官员应道:“是,大人。”
黄仁直痛心疾首道:“京师内外两城有多少京营城防军队!只要有一处出了问题,那就是几千上万的兵马,五百人顶个什么用?况且紫禁城也有危险,万一叛贼在宫里发动宫变,杀掉了张太后,把任太后给弄出来……到那时各门京营城防军队,听谁的诏命?”
顾秉镰愕然道:“当此国家危亡关头,那些人会这种时候搞鬼?”
黄仁直冷冷道:“权力斗争向来都是不择手段你死我活,国家危亡在一些人眼里算个屁!权贵中间,什么人没有?只要他们觉得有机会,还管你国家社稷有没有危险……如果人人都以国家为重,我大明还打不过建虏?”
两人在那里吵,张问低头沉思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中枢不能在西官厅了,立刻搬到紫禁城去!让西官厅全部侍卫、还有五百铁军营官兵都一起去紫禁城。”
张问急道:“现在,立刻动身!”
西官厅的人听罢张问的命令,急忙收拾重要的公文等物,一时大堂里乱糟糟一团。张问拉住张盈,低声说道:“你去把咱们府里的那几个女人也带上,其他丫鬟奴仆不相干的人别管……老子不能让她们比我后死。”
这种时候,张问还惦记着他的女人,让张盈也有些意外……但很多殉城的官员,都是先杀掉自己的妻儿。张问的脑子也是乱糟糟一团,此时他想起当初也许应该听黄仁直的,先把那些有嫌疑的皇亲、王公、太监一并除掉……但又会更早地引起恐慌和混乱。
他甩了甩脑袋,定住神,现在去想以前的事一点用都没有,谁会想到连预备队五千铁军营都得送上去?
炮声仍在轰鸣,京师还处在血与火的洗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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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八 皇宫
“张问为什么突然把中枢搬到紫禁城了?”王体乾紧皱着眉头,沉思着其中的关系,他抬起头严肃地看着对面的稠袍人道,“咱们的事儿,您没让别人知道吧?”
王体乾对面坐着的那个衣服华贵的中年人,便是英国公张维贤。张维贤看样子有四十来岁,让人一看就是那种饱食终日的人。他的皮肤非常白,仿佛没晒过一点太阳,甚至比许多女人的皮肤还要嫩白,浑身肉肉的,肥头肥耳,手指也是鼓圆,就像大一号的婴儿手一般。
张维贤摇摇圆脑袋,正色道:“从头到尾,就只有王公公、宋将军、还有在下三人知道,绝不可能泄漏出去。”
王体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维贤道:“王公公考虑好没有?张问身边没人了,现在正是大好良机啊!宋将军带着宣武门的兄弟,王公公带着东厂锦衣卫的兄弟,一起去宫里,宫门上边的太监不也得听王公公您的?咱们冲进宫去,杀掉张太后和张问一干乱党,把任太后营救出来,京师不就是咱们说了算?”
王体乾突然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老夫是个没根的人,不过老夫仍然记得自个的家乡在四川……”
王体乾这句话说得有点玄,张维贤没回过味来,只说道:“王公公何必说这话,平日里外廷那些大臣爷们见了您,还不是得低声下气像个孙子似的?”
张维贤没听懂,其实王体乾提到自己的家乡,有一层隐晦的意思是:四川没出过卖国的人才,老夫也不能有卖国的嫌疑。这话的由头是当初天启皇帝的一句话,当时天启皇帝提到秦良玉的丈夫冤枉而死,秦良玉却依然忠心报国,就夸奖了秦良玉一句,因为龙颜大悦,顺带把秦良玉的家乡四川也一起夸了。
皇帝说出来的话就是金石良言,因为王体乾也是川人,便记住了这句话……现在王体乾突然提起这句话,意思是对英国公完全不分时候、不管国家安危的一种鄙视。
张维贤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政变成功的容易,王体乾终于忍不住直说道:“做事儿也得看时候,现在京师岌岌可危,咱们要是再从中间捣鼓一下,可不得背上祸国殃民的骂名?”
张维贤心道你一个断子绝孙的太监,还怕骂名?他白了王体乾一眼道:“祸国殃民?不是张问搞出这么多事儿出来,大明能走到现在这境地?以前的事儿咱们就不说了,就说现在京师告急,您瞧瞧他张问干的事,把花了国库大笔银子的精锐调到南边去内战,守城又让熊廷弼这样的人去守,熊廷弼什么人,朝里都知道,出了名的窝囊……要我说,现在赶紧把张问弄死,要不然京师可就真没了!”
王体乾冷冷地看着张维贤,看来张维贤这厮是铁了心想在这时搞政变……王体乾可不傻:一则他看得明白,现在把张问弄下去,熊廷弼和西大营这些张问死党还不知会怎么样,守住京师恐怕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二则西大营和福王军团的胜负未定,现在动手还急了点。
张维贤又道:“王公,您要是怕事,这事儿您别管,让我和宋将军来办。”
王体乾听罢,眼睛里杀机斗现,“那老夫只好先杀你了!”
“王公公,您什么意思……啊!”
王体乾突然从案上的架子上拔出长剑,一剑就向张维贤捅了过去,张维贤惊恐地捂住肚子,鲜血从他那白胖的指缝里冒了出来,他瞪着王体乾,“你……你……”
王体乾冷冷道:“就你这点见识,老子迟早被你害死。老夫还不如先送你一程,省得你说出去!”王体乾一边说,一边绞动着长剑,然后向后一拉,张维贤惨叫了一声,肠子顿时从肚子里流了出来。
张维贤倒在地上,拱着背身体蜷曲在血泊里,脚还在乱蹬,眼睛瞪得老大。
不一会,管家覃小宝听到里面响动,便带着心腹赶了过来,他看见张维贤死在地上,满地都是血,而王体乾好好的,正在脱身上的血衣。覃小宝满脸疑惑。
王体乾脱掉了身上的血衣,扔到地上,挥挥手道:“覃小宝留下,你们先出去,一会进来处置尸体。”
“是,老爷。”
覃小宝小心问道:“老爷和英国公怎么没谈拢,倒动起干戈来了?”
王体乾冷冷道:“老夫就从来没有和他谈拢过,这厮和福王有勾结,主动来找着老夫,要老夫和他们同谋。一来福王和张问胜负未定,老夫要留条后路,不能把他揭发出来,以免得罪福王;二来把事儿捅出去,老夫自己也洗不干净,只好和他拖着。现在倒好,他要在这种时候在京师乱来,让建虏冲进了京师大家一起玩完?一剑捅死,最是干净!
你现在去给九门提督李朝钦传话,就说宣武门内的游击将军宋虞有通敌嫌疑,让李朝钦把宋虞召到东官厅去……别审,别问,直接砍了。”
覃小宝躬身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王体乾又喊住覃小宝道:“后门有几个张维贤带来的人,顺便处理了,要干净。”
“老奴明白。”
王体乾洗了手,换了衣服,但是身上仍然有一股血腥味,他顾不得去沐浴,离开了后院,径直来到前厅等待消息。
过了大半个时辰,覃小宝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嚷道:“老爷,大事不好了!”
“发生了何时?”王体乾急忙问道。
覃小宝道:“不知怎么回事,宋虞已经知道英国公死了,他被李朝钦召见,不但没去东官厅,还杀了营里的监军太监,带着人马朝午门这边直奔而来!”
王体乾心里咯噔一声,皱紧眉头,从椅子上站起来,焦急地走来走去。覃小宝惊慌道:“宋虞想干什么?这可怎么办才好,京营的人马都在城墙上血战,城内就只有宣武门那支宋虞的人马……”
“别急,立刻备马,咱们得去紫禁城。”王体乾提起一把宝剑,又说道,“通知东厂、锦衣卫、五成兵马司,把能使兵器的人都带到东华门。”
王体乾赶到午门,立刻下令各处宫门关闭,召集皇宫内的所有净军侍卫严阵以待。一时皇宫里人心惶惶,秩序大乱。
宣武门军队向皇宫挺进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内阁,内阁衙门里的几十个官员也是惊恐万分……此时铁军营五百人正驻扎在内阁衙门外的会极门旁边、除此之外,别无可调动的军队。
张问听到消息后,马上说道:“立刻传令铁军营,控制景运门,阻挡者格杀勿论。”下了第一道命令之后,他才问道:“宫门戒严没有?”
前来禀报消息的官员道:“已经戒严了,是司礼监掌印王体乾下的命令,王体乾还在东华门外聚集了许多太监锦衣卫和皂隶。”
张问站了起来,说道:“外面管不着了,咱们立刻去乾清宫。”
众人一阵慌乱,纷纷从内阁衙门里奔出去,张问找到张盈,沉声道:“你叫玄衣卫的人,去长春?宫把任贵妃带到乾清宫去,不要让任贵妃落入他人手里,否则更加添乱。”
张问这时也搞不清楚王体乾等一干太监是哪边的人、想干什么,反正京营游击将军宋虞没有调令直接率军指向紫禁城,铁定是反了。宫里边的太监关系复杂,多数都和王体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午门等许多宫门没法子控制,张问只好去乾清宫,因为那里的安全是玄衣卫控制的,而且太后张嫣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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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九 遭罪
乾清宫的宽敞大殿内,人们惊慌失措,乱糟糟一团,有的人在说话、有的人在抽泣,有的人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见人便问:“谁……谁打进城来了?”
任太后也被带到了乾清宫,本来是扶他到椅子上坐的,但是任太后好像喜欢坐地上。别人也来不及给她收拾身上,她这时盘腿坐在地板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连领口也被撕破了。
“你们这些豺狼,还我孩子,还我炅儿……”任太后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她的头发就像枯草一般,脸不知道多久没洗了,眼袋很深,一脸憔悴,哪里还有半点美貌?只有她那被撕破的领口里露出来的小半边|乳|?房,看起来白生生的,多少说明这个女人不是老妇。
任太后这么一副模样坐在地上,更增添了气氛的诡异……大家都知道,任太后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大家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宫廷权力斗争的残忍,她就是缩影。
张问也在殿中,他的左右站着两列手握腰刀的玄衣卫女人,乾清宫里有那么多人,他也不禁被任太后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一缕阳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正好照在任贵妃稻草一般的头发上,张问愣愣地看着那缕阳光,阳光里飞舞的细微灰尘,也看得清楚,它们就像鬼魅,兴奋地跳舞。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太后娘娘驾到!”
乾清宫里顿时安静不少,众人都看向宫门,只见太后张嫣刚刚出现在门口,在外边明亮的光线映衬下,她突然变得好像就是天上的神仙一般。张嫣穿着长长的礼服,头上的珠玉装饰在阳光里闪闪发光,脸上精心化妆过,柔软的唇就像桃花一般的红,眉毛修得犹如春天的柳叶。
张嫣仿佛是来参加一场盛典,又仿佛是参加大婚……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冰冷异常。
“臣等拜见太后娘娘。”众人伏倒在两旁。
众人安静了下来,张嫣拖着礼服长长的下摆,带着遂平公主等一众人款款从中间的红地毯上走向龙椅,虽然情况为危急,但是张嫣依然保持着仪态走得不紧不慢。
乾清宫的大殿上暂时宁静下来,只有任太后不管周围的情况,依旧盘腿坐在地上喃喃念道:“你们这些豺狼,还我孩子,还我炅儿……”
任太后和张太后,是地位几乎平等两宫太后,张嫣轻轻侧头看了任太后一眼……和张嫣的雍容华贵比起来,任太后就像一个乞丐婆子。
失败者的命运,就是这样吧?张嫣的目光转向张问:“张阁老,宣武门为何突然叛乱了?你准备如何解决叛乱?”
张问也没弄清楚宣武门具体是为什么叛乱的,或许是有预谋的政变,但奇怪的是只有宣武门游击将军宋虞一处是明显反叛,宫廷内外并没有见到什么异常。张问不清楚,便避开这个问题,只说道:“乾清宫外面有五百铁军营将士。”
张嫣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正阳门宣武门那边,再怎么着也有好几千上万的人吧?一万军队叛乱,张阁老只说乾清宫外有五百人,咱们大明朝廷就只剩五百甲兵了?”
张问冷冷道:“现在我们的敌人,是三十几万敌兵!臣的手里只有五百铁军营,再无办法。”
张嫣的脸色顿时变得死灰一般,她不懂战阵,但是五百打一万……
“宫里不是还有净军吗,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不能打仗吗?”张嫣怔怔地说道。
她姐姐张盈在她旁边低声耳语道:“王体乾等一众太监还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这时地上的任太后又双眼无神地念道:“你们这些豺狼,还我孩子,还我炅儿……你们这些豺狼,还我孩子……”
张太后被任太后念得心烦,情绪激动地指着任太后喊道:“谁?是谁把她弄到这里来的?拖出去!”
“慢着!”张问制止侍卫,说道,“任太后不能落入叛军手里!就让她留在这里。”
张太后的眼里流下两行清泪,抽泣道:“我……我不要变成她那个样子,我不要……”
张问冷冷地说道:“太后放心,我不会绝不会允许我的女人遭这样的罪!”
他刚一说完,乾清宫内顿时一片哗然,特别那些文官,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问,顾秉镰忍不住说道:“张阁老,可不能这么说,太后娘娘的清白臣等都是清楚的,您这么一说那福王的檄文岂不是成真的了?”
张问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急之下说错了话,或许他在潜意识里早就把张嫣当作自己的女人了。他急忙改口道:“请太后恕罪,臣一时心急,臣只是说从家里带到乾清宫的妻女,不能让她们遭这样的罪。”
这么一句话显然是解释不过去,众大臣心知肚明,但是并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只要张问改口,不要在政?治上铸成不利局面就行了。
倒是张嫣神情复杂地看着张问,久久不能平息,她原本死灰一般的脸色突然出现了血色,两腮上竟然出现了两朵羞涩的红晕,犹如花瓣的颜色一般。
女人的想法有时候很难理解,或许在很多女人的价值观里,她们把情?爱看得高于一切,高于庙堂、高于帝国兴衰……更甚者,高于道德常纲、高于尊严荣辱。
张嫣心道:原来他心里是有我的。
就在这时,只见王体乾提着长袍,疾步走进了乾清宫,他的出现让张问等人都暗自吃了一惊,不明白王体乾的葫芦里卖是什么药。王体乾是一个人进来的,张盈给张问做了一个眼色,只要她一声令下,玄衣卫侍卫就可以把王体乾拿下斩首!
张问看着张盈轻轻摇了摇头,王体乾既然敢一个人来,先看看他要干什么。
王体乾走到玉塌下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张太后的面前,叩首道:“禀太后娘娘,宣武门游击将军宋虞谋反,率京营一部直奔皇城,奴婢已下令关闭宫门戒严。但是紫禁城用来防兵可不容易,恐怕反贼很快就会冲进来了!奴婢听说太后娘娘在乾清宫,就把净军和锦衣卫调到乾清门后面来了。奴婢定然和兄弟们一起死守乾清门,战死最后一兵一卒!”
张嫣刚才听了她姐姐的提醒,可不知道王体乾把紫禁城巡防部队调到乾清宫外面是什么意思,她不敢信任王体乾,现在她唯一能信的就是张问……如果连张问都信不过了,她也不想再毫无意义地挣扎抵抗。
她看向张问,想让张问来决断。
张问便说道:“王公公,乾清宫外面还有五百精锐,是保护太后的最后防线。你们的人,不要靠近乾清宫,就在月华门、乾清门、日精?门之间摆开,作为第一道防线,明白?”
张问不知道王体乾是不是和谋反者勾结一起,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最好的做法就是这样,让王体乾他们在前面顶着,张问的自己人牢牢把住乾清宫。
“就按张阁老说的办。”张嫣冷冷说道。
王体乾道:“奴婢谨遵懿旨。”
又过了许久,只见一个拿着拂尘的太监急冲冲地奔进了乾清宫,尖声喊道:“太后娘娘,不好了,叛军攻下了午门!他们正在内阁衙门大开杀戒,恐怕很快就会打进来了!”
张问听罢向御座上抱拳道:“臣出去率领铁军营将士抵挡叛军,太后把宫门关上。”
“你……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张嫣惊恐地看着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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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十 金甲
叛军冲进内阁衙门,这里立刻就变成了修罗场。上到当值的官员,下到各房的书吏、皂隶,还有厨子、杂役,全部都被残忍地杀害,衙门里到处都是尸体。
“呜汪呜汪……”一条黄狗躺在血泊里低叫,它还剩最后一口气,肚子下面的狗血还在流淌,背上还Сhā着两根箭。叛军连一条黄狗都没有放过,这里所有活物几乎都被杀了个精光。
众军看着满地的尸体,呼呼地喘着气,总算消停了下来。游击将军宋虞看着地上的鲜血和尸体,他的脸色煞白,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宋虞的心里其实很害怕,这里是内阁,是朝廷中枢,现在他冲进来把朝廷命官都杀了,这样的罪孽就算诛灭九族都不够。
但是宋虞没有选择,英国公刚死,东官厅的提督太监李朝钦就召他过去,很显然是要灭口!你不给老子活路,老子就让你们都没有活路!
宋虞的部下原本就对朝廷的政策十分抵触,西官厅凭什么有那么多银子,军饷都是三倍?然后宋虞又一番煽动,说朝廷对东官厅的糜烂十分不满,准备裁撤东官厅,还要调查东官厅将领的贪墨……毫无军纪的京营将领,谁的ρi股干净?在这种不满情绪和担忧心情下,宋虞这个当头的突然把监军太监给宰了,又依靠一帮亲信将领,便把军队调到了紫禁城。
他们杀进紫禁城,把内阁衙门血洗,鲜血总算让众军的冲动稍稍冷静了下来。这时血泊里一个半死不活的文官用有气无力的声音怒道:“你们……你们吃了豹子胆,这里是内阁!看看你们干了什么!”
众军茫然地看着宋虞,有些害怕起来。
宋虞提着血淋淋的铁剑走到那个说话的文官面前,双手举起长剑,对准文官的胸膛,一剑刺了下去,“啊”地一声惨叫,那文官总算死了。
宋虞情知自己没有退路了,便喊道:“我们杀了内阁衙门里当官的,朝廷不会放过我们的!兄弟们,一不做二不休,冲进去把张太后一党宰了,救出皇上的生母,咱们不仅有生路,还能升官发财。”
……
因为叛军很快就会打来,乾清宫笼罩在恐惧和惊慌之中,张问坚持要亲自出去带兵拒敌,太后张嫣说道:“张阁老,你等等。”
过了一会,一众太监把一副黄金盔甲搬进了乾清宫,众大臣立时议论纷纷。张问忙跪倒道:“太后,这幅盔甲是皇帝穿的黄金甲,臣万万不敢穿。”
张嫣却道:“如今贼子逼近后宫,皇上太小不能杀敌,赐你黄金甲,你穿上他,代皇上杀敌!这是我的旨意,你不能抗旨。”
张问只得拜道:“臣领旨谢恩。太后放心,虽然贼军甚众,但京营的早已不堪战阵,臣就是用五百铁军营拒敌,未尝一定失败。”
张嫣道:“我相信你。”
在太监的帮助下,张问穿上了皇帝的黄金甲,又接受了张太后的赐予的牡丹重剑。张问亲自上阵,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人们,就算他是内阁大臣,当自己家人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男人也应该站出来首当其冲地战斗。
当张问走出宫门的时候,夕阳已快下山了,余辉的金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身上的黄金甲闪闪发光,耀眼得就如天将下凡。
铁军营的将士见到浑身闪着金光的张问,都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张问平时都是文官打扮,穿盔甲的时候确实比较少,现在一穿就是黄金甲……那是皇帝才能穿的盔甲。
众军哗啦一片跪倒在地。
张问左手按剑,长身而立,镇定地喊道:“兄弟们都起来吧,咱们总算有机会并肩杀敌了。”
众军站了起来,结成了方阵。张问从中间走过,不时鼓舞着士气,告诉将士敌人不堪一击等等。他走到一个军士面前时,不禁停了下来,因为这个军士明显比周围的人矮了一个头,年纪好像很小,张问有些疑惑,西大营的将士都是从各军精挑细选出来的,基本是清一色的壮汉,这小兵是怎么进来的?
不过当此大战关头,张问没有多问,他在小兵的面前站了片刻,那小兵紧张不已,紧绷着身子站得笔直。张问拉了拉他身上的盔甲,笑道:“衣甲太大了,打完仗叫人给你弄身小号的。”
众军哈哈笑了一阵。这时乾清门外面传来了厮杀声,张问不得不有些疑惑,太监和净军们还真的和叛军打起来了,那王体乾并没有和叛军勾结?
铁军营陈列在乾清宫门口的广场里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厮杀,众人都有些紧张,静静地等待着。太阳渐渐下山了,天边只剩下火红的一角,就像鲜血一般的颜色。
过了许久,一个军士奔跑了过来,在张问面前单膝跪倒道:“禀大人,太监不堪一击,被叛军击溃了,叛军从乾清门进来了。”
“好,兄弟们,该咱们上场了,准备好。”张问站在阵营中间喊了一声。
这支铁军营衣甲完备,不仅有精良的两层盔甲(外面是鳞甲,里面是密密的锁子甲),还装备了火器。第一排的军队单膝跪倒在地,平端起了鸟枪,第二排站着的人也把鸟枪举了起来;后面两排的鸟枪手火药上膛,把枪口对着天空严阵以待。
只见许多敌军从对面的乾清门涌了进来,左右两边的月华门和日精门也被打开了,许多军士也像潮水一般冲了进来,乾清宫门前的空地很快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敌兵很快发现乾清宫门口有一支全身披铁的军队,而且还有黑洞洞的枪口。前面的叛军有些害怕,脚步慢了下来,毕竟那帮端着火器的家伙一开火,叛军最先死的就是冲前面的人。
冬天的太阳下山之后,夜晚来得特别快,巨大的宫殿檐下的灯笼放出的灯光仿佛都是绿幽幽的鬼火,寒冷的风就像阴风惨惨。
这是一个华丽的战场,一尘不染的砖地,红墙黄瓦的宫殿,还有精美的宫灯。
叛军稀里哗啦地慢慢向前移动,他们人数众多,刀盾手在前面,紧跟其后的弓箭手已经拉开了弓弦。叛军和铁军营两边狠狠地盯着对方,越来越近……
“砰!”一声铳响,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广场上瞬间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白烟在灯光里腾起。叛军前方密集的人群倒下一片,就像被风吹倒的麦子一般。
喊杀声顿时在宫墙之间回荡,叛军如潮水一般压了过来。铁军营前方的鸟枪手立刻交换了队形,第二轮火器就绪,将领大喊道:“放!”
“砰砰……”鸟枪的声音就像过年时的鞭炮一般在宫廷里鸣唱。
叛军踩着尸体冲了过来,弓箭手纷纷放箭,夜空中就像有大群蝙蝠一般直飞而来。铁军营中的将领高呼道:“他们放箭了!”众军急忙低着头,把脸对着地面,因为浑身上下只有脸上没有铁甲遮盖。
果然低头看地的效果不错,箭羽从空中斜飞下来,大部分都落到了军士们的头盔和肩甲上面,无法造成多大的伤害,落在头盔上的箭头“镗镗”乱响,直接弹飞出去。张问按住剑鞘,抽出重剑,大喊道:“兄弟们,给我杀!”
众军操?起长短兵器,大喊着迎头冲了上去。
“啊……”敌兵也奔跑起来,两股人流快速接近!很快两军接敌,人和人撞得乒砰乱响,铁军营的将士凭借着厚重的盔甲,把很多敌兵撞翻在地,直接Сhā?进了敌阵纵深。
张问双手握着重剑,也跟着冲了进去,大家没有太多的招式,见人便砍,鲜血在剑光里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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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一 人海
在呛人的硝烟里,铁军营官兵怒吼着冲进了敌军人群。其中有个小个子军士拖着沉重的盔甲也跟了上去,他就是开战前跟张问说了两句话的小子,张问说打完仗给他找身小号衣甲。小子有个外号叫肉汤,猎户出身,因为肉汤煮得特别好喝,得了这个绰号,他的甲长喝不到肉汤煮的汤就浑身难受,所以特意留下他做勤杂兵,人手不够时也做鸟枪手。
肉汤才十几岁,其实没杀过人,用鸟枪打猎和杀人完全是两码事,他提着一杆眉尖刀,紧紧跟在他的甲长后面,昏头昏脑地跟着跑。甲长壮得像一头狗熊,冲得特别猛,一开始是势如破竹直?Сhā敌营,根本就不顾有没有人跟上来,很快就变成了甲长和肉汤两个人被一大群敌兵围住。
敌兵像潮水一般到处都是,肉汤感觉自己就像溺水到了大海里,他的手脚不听使唤,愕然地看着狗熊一样的甲长被一大群人围攻。肉汤想上去帮忙,可以由于太紧张了腿上像绑着铅块一般怎么也迈不动。
“哐!”肉汤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好像被人砍了一刀,盔甲很厚,没伤到他的皮肉,但是骨头几乎都被打碎了,肉汤扑倒在地,背上立刻又挨了几脚,疼得爬也爬不起来。
这时高大得就像狗熊一般的甲长也被一大群敌兵挤到了中间,有个敌兵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去掐他的脖子,还有两个敌兵摔倒在地,去抱他的大腿,更多的敌兵则拿着各种兵器在甲长的身上乱捅。甲长疼得“哇哇”乱叫,肩膀使劲一甩,把背上那敌兵甩了出去,那敌兵飞到空中,双手乱刨,就像在游泳一般,“哐哐……”飞翔的敌兵掉到地上,撞翻了好几个人。
“啊!”甲长暴呵一声,两腮鼓涨鼓足了一口气,双目瞪圆,太阳岤上青筋暴突,右腿一使劲,将抱住他右腿的敌兵一脚踢了出去,地面是光滑的砖地,那敌兵“嗖”地一下就梭了出去,搅翻了一窜敌兵。
突然一个敌将双手举着长枪,大吼一声,从几丈远地地方向狗熊甲长奔去,借着冲力,狠命用长枪刺向甲长的后背,甲长一声惨叫,背上鲜血彪了出来。那将领抓着Сhā进狗熊甲长左背的枪杆,侧起身体,一脚踢在甲长的背上,把长枪拔了出来,甲长一个踉跄,撞到了前面的一群敌兵身上,盔甲相撞哐当作响。“翟!”一个敌兵弯着腰,一刀向甲长的腿上扫了过去,“哐”地一声巨响,甲长腿上一曲,单膝跪倒在地,背上、肩膀上、头盔上立刻又挨了无数的拳脚棍棒,甲长扑倒在地,一群人围了上去,手执刀枪疯狂地在他身上乱捅。
甲长哇哇惨叫不已,他爬在地上,被一群敌兵围着群殴,浑身是血动弹不得。这时甲长看到不远处的肉汤正蜷曲在地上浑身乱抖,他痛得受不了,大喊道:“肉汤!快来帮老子!肉汤,老子快成筛子了,快来给老子一个痛快!”
肉汤听到甲长的声音,放开抱在自己头上的双手,看向甲长,只见甲长一身都是血污,撕声裂肺地惨叫,惨不忍睹,仍然在喊肉汤给他一个痛快。
肉汤大哭起来,眼泪乱飙,他想帮帮大哥一样的甲长,可是自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裤?裆都被尿打湿了,最主要的是手里兵器都已不在,肉汤惊恐而愧疚地哭着:“呜呜呜……肉汤对不起大哥,肉汤……”
就在这时,肉汤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一个身披黄灿灿的金甲的天将一般的人飞奔而过,后面随即跟来了一大群铁军。
身披黄金甲的人当然就是张问,张问双手举着重剑,大吼一声,冲到狗熊甲长面前,用剑一扫,“哐哐哐”重剑砍在铁盔上,火花都撞了出来,乱扫之下,也割到了一个敌兵的脖子,那敌兵铛地一声丢掉兵器,双手捂着脖子,大张着嘴、泛着白眼,踉跄后退,踢到一个东西仰面摔倒。
张问身边的军士急忙冲了上来,护住张问的左右,一群浑身钢铁的军士怒吼着冲了上去,双方的长枪捅来捅去。张问对面那敌兵的长枪从张问的腋下滑过,张问左手抓住枪杆,使劲向怀里一带,那敌兵扑了过来,张问瞅准脖子,一剑劈了下去,一颗脑袋滚落在地,无头的身体鲜血彪了张问一身。
“杀!”张问眼睛火红,大吼一声,跳将出去,见到一个敌兵,举剑就劈,那敌兵急忙用刀迎上来,“铛!”地一声,火花在暗淡的灯火下飞溅。张问没有任何迟疑,马上身体一转,和敌兵肩膀贴着肩膀转到了敌兵的身后,一剑向后倒?Сhā回去,“噗哧”一声,利器刺?进肉?里。这时又有个敌兵用长枪向张问刺来,张问躲闪不及,胸口上挨了一枪,“钉”地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不及多想,急忙拔出Сhā在身后的铁剑,向攻击自己的那敌兵横扫了过去,却不料“哐”地一声,砍到了旁边另一个敌兵的腰上。
对面那敌兵一枪刺了张问的胸口,却没捅进去,立刻又向张问的脸上刺了过来,张问头一偏,躲了过去。那敌兵刺了个空,身体惯性地向前冲了几步,和张问抱了个满怀,张问偏过脑袋,用头盔使劲向那敌兵的脸上撞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那敌兵鼻梁被坚硬沉重的黄金头盔撞碎,牙齿估计也掉了好几颗,敌兵满脸是血,张问的头盔上也溅上了一片鲜血。
血顺着张问的头盔流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嘴边,张问尝到了微咸的味道,“呗”一吐了一口血水,一脚踢在那敌兵的腿上,“咔”地一声,坚硬的铁鞋撞折了敌兵的腿骨,敌兵跪倒下去,张问双手举起重剑,狠命向下刺去,剑尖从敌兵的锁骨处Сhā了进去,鲜血彪了张问一脸,连眼睛里都溅上了,以至于张问眼睛的景象在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
后面那个肉汤正抱着满身血污的狗熊甲长嗷淘大哭,甲长一身都是血窟窿,还没断气,软软地躺在肉汤的怀里,牙齿咯咯直响,微弱地说道:“老子……好冷……”
“大哥不要死,肉汤不要你死……”肉汤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盔甲上也被甲长染上了一身血。
从乾清门等门外挤进来的敌兵越来越多,搞得广场上拥挤不堪,有的地方连转个身都很困难,密密麻麻的全部是人。张问的铁军营和敌兵挤到了一块,只见夜空下刀剑在空中乱舞,吵闹成了一片,光是被踩死的就不计其数。
敌兵被不要命的铁军营将士打得死伤惨重,前面的人想跑想后退,但是根本就没地方跑,太拥挤了,他们绝望地大吼,充满恐惧地面对可怖的肠子、内脏、断肢残臂……这里就像人间地狱。
众军有的在怒吼,有的在惨叫,有的在讨饶,刀光剑影,人流如潮,鲜血横飞。这时只听得敌兵那边有个人大喊道:“兄弟们都是被宋虞那狗日的害的,咱们被害死了!”
“别……别……啊!”
“兄弟!都是老乡……啊呀……”
……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人爬到了墙头上,手里提着一颗脑袋大喊道:“宋虞死了!老子把这个害人精的脑袋砍了下来,兄弟们别杀了……”
广场上的喊声渐渐小了下来,许多人都看向宫墙上面,光线太暗看不清楚那颗脑袋的模样,但是并没有听见宋虞辩解的声音,恐怕死的人真是宋虞。
那墙上的将领喊道:“兄弟们都被这害人精卖了!咱们和自己的兄弟杀个你死我活,有什么好处,啊?”
就在这时,张问喊道:“贼首已经毙命,都是咱们大明的兄弟,有什么血海深仇?放下兵器便可化敌为友。兄弟们,放下兵器,将功赎罪,本官饶你们不死!”
广场上的厮杀停止了,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人,张问又下令铁军营退回去,和叛军分开。只见地上全是尸体,砖地已经整片变红,铁军营的对面,一大片的叛军怔怔地站在那里。
两军分开之后,张问和铁军营官兵看到密密麻麻这么多人站在对面,脑子一冷,这时才十分后怕。
铁军营官兵仍然十分紧张,紧紧握住各自的兵器,瞪着对面,严阵以待。四下里渐渐安静下来,寒风在宫墙之间回荡,发出鬼嚎一般凄惨幽幽的声响,风声中夹杂着没死透的伤病痛苦的呻?吟,宫灯忽明忽暗,这里就像是在阎王殿前一般。
“铛!铛!”敌营前面的许多士兵把兵器丢到了地上,随之而来,“铛铛……哐哐……”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的人把兵器丢下了。
张问喘了一口气,稳住呼吸,大声喊道:“放下兵器者无罪,慢慢从乾清门出去,排成队列,等待调遣。”
他喊完对旁边的一个将领说道:“你带人去,把地上的兵器收拢。”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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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二 捷报
方才乾清宫外面又是铳声,又是喊杀声的,宫殿里的人都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声渐渐听不见了、金属撞击声也听不见了,大概已经分出了胜负,却不知哪边胜了哪边败了。
“砰砰……”宫门响起了敲打声,外面有人喊道:“可以开门了!”
里面的玄衣卫侍卫都唰唰拔出腰刀,一部分来到宫门口严阵以待,另一部分侍卫则和张盈在一起,看住站在玉塌旁边的女人们,如果是敌兵进来,这些美丽的女子将瞬间香消玉碎。
太后张盈依然端坐在玉塌上,她惊惧不安地看着宫门。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呆在愿意,侧耳倾听着宫门外面的动静。
唯一不害怕的人,大概就只有任太后了,她时不时仍然会说一阵:“你们这些豺狼,还我的孩子,还我炅儿……”
宫门外面的人继续拍着大门,喊道:“叛军投降了,快开宫门!”
“太后娘娘……”门后的太监回头看向张嫣。
张嫣不安地使劲捏着衣角,她十分害怕,她害怕张问战死了。兴许每个女人都有依靠心理,特别是在危险的时候,希望有个男人可以依靠。她又十分心急,急迫地想知道张问的消息。
她想了想,说道:“开门。”
过得一会,宫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阵凉风灌了进来。太监向外面看了一阵,高兴地喊道:“娘娘,咱们胜了!咱们胜了!”
乾清宫外面的砖地上,摆满了无数的尸体,在宫殿间阴冷的灯光下面,十分恐怖。青砖已被染成了血红,但是明天一早,血将会被清洗干净……这紫禁城的石头上,曾经流过多少血,洗过多少次呢?
乾清宫内的气氛立时就热烈起来,首辅顾秉镰忍不住兴奋地叹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五百人尽然打败了数千兵马……”
张嫣欠了欠身子,她急切地看向宫门,却没见到张问的身影,她皱眉道:“张问呢,张问呢?快宣张问进来!”
太监急忙出去寻找张问,因为投降的叛军人数众多,张问正在安排善后,他下令铁军营收缴叛军的所有兵器,并打散后再驻扎。
张问听了太监的传话,便转身走向乾清宫,宫里的光线和外面比起来更加明亮,好几个灯架上都点满了星星点点的蜡烛。张问的身上血迹斑斑,但仍然掩不住黄金甲的闪光,这副盔甲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穿起来十分英武。
他走到玉塌前面,跪倒在地,喊道:“臣已击溃叛军,太后可以安心了。”
张嫣的眼睛里充满的溺爱十分明显,而张问的眼里仿佛就只有太后一个人,让旁边一直遭受冷落的遂平公主朱徽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奔了进来,兴奋地大喊道:“太后娘娘,张阁老,天大的捷报!朱大人派人传报,良乡大捷!报信的人在午门外边候着呢。”
“朱大人……西大营胜了?”张问瞪圆了双目,呆呆地看着那个说话的太监。乾清宫内的大臣顿时一片哗然,有个老家伙直接跪倒在地上,高呼道:“苍天有眼啊!”
太监激动地说道:“可不是朱大人打了胜仗么?”
张问忙道:“快,快把传报的人带到内阁衙门,我随后就到。太后,臣先行告辞。”
张嫣有些疲惫地微笑道:“你先忙你的事儿去吧。”
张问随即带着一帮大臣从乾清宫里走出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满地的尸体。张问心里很急,却只能慢下来从尸体之间跨过,迎面的风出来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味,靴子踩在已经开始凝结的血水上面,沾得厉害,使得行走都有些困难,特别是那些穿皮靴的文官,被血粘住了靴子,不小心能把脚从靴子里拔出来。
当张问来到内阁衙门,拿到了急报,还没来得及翻译密文内容,那个传令的军士已经兴奋地说开了,军士也参加了对福王的战役,所以他便按耐不住就说起了所见所闻,“……咱们章将军的骠骑营撤退之后,西大营的主力压了上去,和叛军从下午一直打到天黑。天黑之后,各自收兵回营,福王那边好像不想打了,趁夜就想悄悄溜掉,骠骑营的兄弟就追了上去,正遇着叛军的骑兵,当时小的也在骠骑营,真别说,叛军那些骑兵真不够看的,咱们没盔甲,照样能把他们撩翻下马……”
内阁衙门里张问等几十个文官都在听那军士说话,那军士见着这么多朝廷大臣听自己说话,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涌上心头。内阁里被残杀的同僚尸体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到处都是惨烈的景象,但是血腥的场面并没有丝毫影响大家听到胜利消息的激动……胜利,从来都是用无数的骸骨堆积而成的。
张问一边兴致勃勃地听那军士滔滔不绝,一边翻译密文,很快就把捷报给译了出来:“下官兵部尚书朱燮元顿首,中兴元年十月二十一日凌晨,下官率西大营主力六万步骑击溃福王叛军主力十五万,大获全胜。自十月十七日爆发大战以来,历时四天,斩首十万有余,俘获敌军将士四万余,福王率少数残余向南逃窜,已被我骠骑营追击围困在山中,不日便可擒获……”
张问看完,又递给顾秉镰,周围几十个文官都急切地想看,顾秉镰回顾了一眼旁边的同僚,便用颤?抖的声音读了出来。
一群在尸横满地的内阁衙门里,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张问也忍不住激动道:“很好,朱燮元不负我的重托!”
“大明万岁!”大伙兴奋地扯着嗓子高声呐喊,不喊出来无以发泄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压抑。不仅是担惊受怕,众人几乎都已经绝望,每一个人,都太需要胜利的消息了。
张问举起手平息住众官的喧哗,说道:“建虏还在攻安定门?”
众官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状况,宋虞那叛贼一番闹腾,严重破坏了中枢的指挥系统,中枢整个晚上都没有城防上的消息。
张问遂派人出宫去询问清楚,不久后得到消息,建虏清除了安定门外的明军之后,死死盯着这个薄弱环节,昼夜强攻,都打了一晚上了还没停下来。幸好有铁军营四千余精锐作为中流砥柱稳住城防,双方仍在血战。
“传令朱燮元,尽快处理良乡战场,明早之前赶到京师!”
顾秉镰问道:“降兵如何处置?”
张问身上的黄金甲还没有来得及脱下来,腰间还挂着牡丹重剑,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杀气腾腾的样子,让顾秉镰心下一寒,忍不住说道:“那可是四五万活生生的汉人……”
“杀!”张问瞪着眼睛咬牙道,“除福王等押解回京,叛军俘虏全部坑杀!”
顾秉镰等官员惊愕道:“张阁老,三思!他们已经投降了,不再是朝廷的敌人了……四五万条人命啊!这些人家里还有父母妻女兄弟,杀了他们,会让多少家庭家破人亡伤痛欲绝,会让多少人仇恨朝廷?”
张问冷冷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都要自己吞下罪恶的恶果!他们不顾社稷,不顾亿兆族人安危,死有余辜!吾意已决,下令朱燮元,将俘虏就地处决!”
顾秉镰等怔怔地看着张问,张问吸了一口气,缓下口气道:“京师尚在危险之中,西大营必须马上调回京师,那些俘虏留着会拖延时间,而且是隐患,当此紧迫关头,岂能有妇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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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三 晕血
“苍天啊……”福王对着山林仰天高呼了一声,他披头散发,丧魂落魄,眼泪长流,沙哑的呼喊声中充满了绝望,“本王起兵十五万,旌旗蔽日,天下谁人能挡?奈何老天无情,送我于如此境地!”
周围的文武官员、残兵败将,皆尽潸然泪下……从良乡到这处无名山坡,连绵几十里路,布满了尸体,断剑残旗,凄楚万分,到处都是将士的躯体和鲜血。尸横遍野,这片大地上又有多少生灵化为黄土,留下的,只是一个故事。
世事弄人啊!四天,就四天时间,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四天前福王还踌躇满志,四天后已经兵败如山倒;四天前热闹喧嚣人马无数的大军,四天后只剩凄风苦雨,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幽幽亡魂……
福王步履蹒跚地走着,他看着前边,仿佛又看见了无数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士、雄壮的队伍、华丽的仪仗……不过是幻影而已,这些东西就像风,吹散了。
就连他那架华丽非常的大马车,此刻都歪倒在乱石中,狼藉不堪。一个浑身一丝不挂的少女从翻到的马车里爬了出来,她就是被福王掠夺强?暴的许若杏,她已经明白福王已经败了,已经走投无路了。
当福王悲伤万分的时候,许若杏却开心地裂开了嘴,“啊……啊……”她想大笑,她想挖苦福王,她想说这就是报应,但是她的舌头已经被割了,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但是很明显她是在笑,嘲笑,为了更好表现出自己的开心,许若杏用手掌在地上不停地拍打,她想说看见福王的悲惨下场她高兴极了。
天还没有完全放明,在黯淡的光线下,许若杏那惨白的光身子看起来在地上爬动,就像一个女鬼一般。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一声怒吼:“老夫替十万阵亡的将士,斩杀J佞!”只见怒吼的人是皦生光,皦生光提着一把剑,正杀气腾腾地向王德胜冲了过去。
王德胜吓了一大跳,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道:“皦生光,要不是你怂恿王爷和西大营打,咱们会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吗?”
皦生光怒火攻心,顾不得和王德胜争论,拼命追赶一心想捅死王德胜这家伙。王德胜大呼道:“皦生光这J臣,快抓住他!此人明知道西大营勇猛,非要误导王爷和西大营打,十万将士的性命,皦生光难辞其咎!”
皦生光一不留神踢到了脚下的石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气得老泪纵横,大呼道:“如果王爷听我的,下定决心和西大营决一死战,我装备精良的十五大军,岂会打不过毫无防护的六万人马?!都怪你这J臣从中挑拨,都怪王爷左右摇摆不定,多次贻误战机,处处被动!”
朱常洵听到皦生光指责自己左右摇摆,心下更加添堵,怒道:“你们就知道窝里斗!大事已去,你们还不消停!给我拦住!”
众侍卫听罢冲上前去,抓住皦生光,皦生光无法追赶,气极之下将手里的剑掷向王德胜,但是他一个文官实在没有什么准头,偏了老远,铁剑“钉”地一声Сhā到一颗树干上。皦生光仍然挣扎,吼道:“兄弟们,杀了这J佞!”
这时一个军士奔了过来,跪倒在福王面前,颤声道:“王爷,敌军已经缩小了包围圈,有一支骑兵正向我们这边过来,恐怕……恐怕很快就会找到咱们了。”
福王颓然地叹了一声,从腰间唰地一声拔出了长剑,众军急忙抱住他,哭道:“王爷……万万不可!您是皇亲贵胄,没人敢伤王爷的性命。”
“放开我。”福王幽幽说道,“成王败寇,朝廷里那些魍魉还会管你皇亲贵胄……还有十几万将士的性命,本王……本王只有以死给将士们的泉下之灵一个交代!”
众军听罢只得放开福王,伏倒在地嗷淘大哭,小山坡上的凄惨气氛更加浓厚。
福王朱常洵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的手在颤抖,吸了好几口气、鼓足了好几次勇气,都动不了手。
抹脖子确实太血腥了,福王下不了手,便把剑尖对准自己的胸口。还没刺下去,他仿佛就可以感觉到胸口的剧痛和骇人的鲜血,他的四肢都在颤?抖,手软得差点连剑都握不住。
就在这时,山坡下传来了马蹄声,肯定是西大营的骑兵,很快来了。福王忙把剑递到跪在地上的一个侍卫面前,说道:“本王……本王晕血,你来帮本王。”
那侍卫忙摇头道:“小的不敢,小的纵是万死也不敢对王爷下手……”
“本王命令你,你敢抗旨!”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嗒嗒嗒……”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朱常洵无法,便说道:“那颗树,给我挂一条白绫上去。”
众军只得四处寻找白绫,但是无果,只得把那辆大马车上的车帘撕了下来,做成绳索,挂到旁边一棵歪脖子大树上。
福王眼泪直蹦,丧魂落魄地走到歪脖子树下面,回头对侍卫说道:“你们……你们把本王弄上去。”
“王爷!王爷……”众人都爬过来抱住福王朱常洵的腿,嗷淘大哭,伤感至极。朱常洵道:“敌兵快到了,咱们在地府下面再见吧,弄我上去。”
众人在地上磕头磕得通通直响,前途未卜的他们绝望而伤心地说道:“到了下面,臣等还追随王爷,服侍王爷……”
侍卫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去抱福王的腿,想把他抱上去。
就在这时,一队骑兵冲上了山坡,一个将领大喊道:“都给我站在原地,谁敢妄动格杀勿论!”
福王催促道:“快!把我弄上去,本王宁死绝不受辱!”
侍卫们慌慌张张的,把福王抱上去,福王伸手去抓树上的花扣,但是寒风将绳索吹得不断晃悠,福王紧张之下伸手去抓了两次都没抓住。
而此时骑兵已经冲到了面前,一鞭子向那些侍卫打了过去,吼道:“放下来,别动!”侍卫们被打得摔倒在地,福王也摔了个嘴啃泥,一面“呸呸”地吐着泥土,一面喊道:“本王宁死绝不受辱……”
这时后续骑兵也冲了上来,将山坡上的人团团围住。朱常洵见上吊不成,一咬牙,低下头向树干上冲过去,想撞树自?尽。
眼尖的官兵从朱常洵身上的衣服看出他是个王爷,便喊道:“他可能是福王,抓活的!”一个骑士眼疾手快,当福王从他旁边不远处奔过时,骑士侧身一鞭子向福王的腿上扫了过去。福王痛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几个骑兵从马上跃将下来,按住了福王。
“绑了!”
福王大怒:“谁敢!本王身上流着太祖皇帝的血!你们算什么东西?”
官兵们面面相觑,一个将领说道:“看住,等总兵大人来。”
不多一会,又一队人马冲上了山坡,多数人都穿着布袄,没有盔甲,而前面有个壮汉却穿着铁甲,正是章照。将领们从马上下来,单膝跪倒道:“末将等拜见总兵大人。”
“都起来,抓到福王了?”章照看了一眼被围住的一干人等。
一个将领指着福王道:“就是他,现在还横得很。”
章照笑了笑,说道:“别人是皇家的人,败了也姓朱,来人,好生看管,不要委屈了福王。”
章照打量完福王的狼狈样,哈哈大笑了一声,这时他发现手下的将士都没有看福王,而在看别的东西,章照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辆侧翻的大马车旁边爬着一个赤?身露?体的少女,正在“啊……啊……”地叫唤,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她好像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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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四 星光
在黎明前的小山岗上,人马越来越多,福王被俘的消息传到西大营各部,各部兵马都向这处山岗集结。寒风依旧,使得战败者觉得这里阴风阵阵;但西大营的将士却看到了天空上的星星在这个晴朗的夜晚格外明亮,今晚星光灿烂。
章照到达山岗之后,很快发现了趴在马车旁边的一个赤?祼少女。她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显眼,将士们都悄悄地看她,一个不穿衣服的少女,总是容易引起一群男人的注意。
章照走了过去,从旁边的亲兵手里接过一个火把,就近去看少女。众军默不作声,眼神里都有些惋惜,大概在惋惜一个少女又会香消玉碎,因为他们的总兵章照在扬州罗家庄时,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亲手手刃过两个美貌的双胞胎姐妹。
许若杏的肌肤很柔嫩,身材也好,光滑的背部展现出了一个少女特有的流畅曲线,只是那姣好的背上有许多殷红的伤痕。
章照拿着火把蹲下去,仔细地看着她背上的伤痕。许若杏停止了笑,她抓住地上破碎的车帘抱在怀里,勉强遮住身上的重要部位,她转过头,看向章照。章照身披战甲,厚重乌黑的铁甲让他看起来更加英武,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滛?邪,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许若杏的伤疤。
“啊……啊……”许若杏由衷地想说两句感激的话,她想感激这个将军帮自己报了仇。
“你的舌头……”章照说道。
许若杏点点头,表情没有丝毫伤心。她的心已经冷了,就在她的梦破碎那一刻起,割舌头也好,砍手断脚也罢,她已经不在乎。
章照不再说什么,他取下自己背上的红色斗篷,盖在许若杏的身上,将她包了起来。
众军不解地看着章照,原本以为章照会一刀砍了这女人……章照不只一次这样干。章照回顾众军说道:“好生照料她,她和福王一党没有任何关系。”
就在章照想站起身走开的时候,许若杏突然拉住了他的盔甲,就一件斗篷,一个动作,顿时让少女感受了些许的温暖……章照转过身,她突然扑到了章照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
章照的身上有冰冷的盔甲,但是他宽厚的怀抱里有阳光的味道,让许若杏立刻就感觉到了温暖,她就像溺水的人的抓住了一根稻草,这个年轻的将军,就像一座山一样稳靠……许若杏越哭越伤心,她在哭泣命运捉弄,在哭泣红颜薄命,她在哭……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候,为什么不遇到这样充满阳光味道的怀抱。
她知道自己配不上章照这种英武的男人了,所以她哭得撕声裂肺,嚎得绝望凄楚。
这样的哭声让章照心里一阵揪心,他轻轻拍了拍许若杏的后背,好言道:“好了,朝廷的将士们会对你以礼相待,好生照料你,等忙完了,我把你送回家。”
家,一个遥远的词。许若杏使出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章照,成千上万的军士,茫茫人海,她生怕放手既是永远。
众军见到眼前的情形大为感动,铁血柔情,将士都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顿时起哄起来。
章照见许若杏抱住自己不放,他便用斗篷裹紧她,拦腰抱起她,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在欢呼声中,许若杏哭得更加厉害,她充满怨毒地盯着被围困的福王,指着他“啊……啊”地叫了几声,章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狼狈的福王,说道:“福王是皇家血脉,我无权处决,只有让太后和皇上下旨,你放心,处决福王那天,我带你去看。”许若杏看着章照点点头……章照在这个少女的心里,成了大英雄。
就在这时,又一队骑兵冲上了山岗,只见其中有个身穿红色衣服的老头,正是兵部尚书朱燮元。众将纷纷向朱燮元见礼,朱燮元从马上跳下来,左右看了看,他的目光从福王身上移到章照身上,见章照抱着一个少女,朱燮元眉头一皱,沉声道:“章照,你过来。”
由于许若杏一直搂着章照,章照只得对许若杏道:“你先下来,有我的亲兵照顾你,我还有正事要做。”
许若杏只得从章照怀里下来,章照走到朱燮元面前抱拳道:“末将拜见尚书大人。”
朱燮元没好气地低声说道:“这里是军阵!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你抱着一个女人做什么?俘虏?一刀砍了不得了。”
章照道:“那是被福王劫掠的民女,身上全是伤,连舌头都被割了,末将见她可怜……”
“你管她是哪里来的?只要和福王有关的人,全部杀。”朱燮元冷冷道,“老夫已经收到朝廷的公文,所有俘虏,全部斩杀,西大营要尽快开进京师。”
“四万多降卒也全部杀了?”章照不禁问道。
朱燮元道:“全部,全部杀!”
章照应了一声,杀人他又不是没干过,别说降兵,就是平民,只要张大人说的,他都敢杀。至于那个许若杏,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且和福王没什么关系,章照身为一个总兵官,护下她还是很容易的。
朱燮元又道:“把这里的俘虏带走,押到降卒一处,福王押到军中,随军押解回京。”
“末将得令!”
章照随即转身走到军士们面前,喊道:“传令,把一干人等全部押走!”
这时只见一个身宽体胖的老头跑了出来,大喊道:“朱大人,朱大人请留步,下官是王德胜啊,以前下官还和朱大人一起喝过酒,您不记得了?”
“王德胜?”朱燮元冷冷打量了一番,“哦,我记起来了,你不是在开封府投降了?老夫以前瞎了眼,和你这样的人喝酒,无耻叛国之徒,老夫不认识你!”
王德胜要跑过来,被军士拦住,他急忙说道:“朱大人,您听学生解释,当初福王贼军打到开封,学生生怕牧下百姓遭受兵戈之祸,便假意投奔,然后打入叛贼内部,专门误导福王……要不是学生从中搅胡,朱大人您要打赢叛军可没这么容易……”
就在这时,皦生光突然“哈哈”狂笑,高喊道:“王爷,王爷,您都听见了!这样的小人、墙头草,老夫早就看透了,王爷怎么没看明白呢?”
王德胜忙说道:“朱大人,这皦生光是福王的死忠。您听听皦生光说的就明白了,如果不是学生故意离间他和福王的关系,您的西大营也没那么轻松啊……学生的心可是一直向着朝廷、向着太后和张阁老的,日月可鉴啊。”
王德胜跪在地上,不断给朱燮元磕头:“看在曾是同僚的份上,看在学生一心向着朝廷的份上,朱大人,朱大人您可要给学生一条生路呀……”
朱燮元鄙夷地看了王德胜一眼,转头看着皦生光,说道:“原来是皦先生,本官久仰大名啊。兄弟们听着,好生看管皦生光,定要留下性命。”
“少了这套!”皦生光怒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王爷虽然败了,但是天道仍在!尔等窃取国之柄器,盘剥天下,为所欲为,定遭天谴!”
朱燮元冷冷道:“皦先生,我看你是会错意、自作多情了!我留下你的性命,可不是因为佩服你的愚忠和无耻。哼,你们那篇卑鄙下流的檄文,捏造风言,损害太后佳名,是你写的吧?就这么杀了你是便宜你了……你就准备把自己写的东西吃下去,然后等着诛灭九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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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五 大坑
距离良乡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大坑,据说以前这里是一个湖,后来不知怎地干涸了,就留下一个天然的凹陷,就像是被天外飞石砸出来的坑一样。
现在这个大坑里呆着四万多人,显得十分拥挤,大坑上面还竖着木桩围栏,许多西大营官兵围在大坑上面严阵以待,无数的火把亮成一片,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坑中人头攒动,只看见密密麻麻的脑袋晃动,嘈杂非常。
章照骑马奔到栏杆旁边,看着大坑里的人海,头皮顿时有些发麻,章照后面,他的亲兵各自下马,伸长了脖子向坑中看下去。许若杏也在一匹马上,因为军中没有马车。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是军营里找的粗燥军服,她依然披着章照的红色斗篷,红色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新娘……她幻想自己成了一个新娘。
就在这时,负责看管降卒的游击将军穆小青策马来到了章照面前,穆小青从马背上跳下来,抱拳道:“末将见过总兵大人。”
穆小青的表情很淡定,但是瞬间之后就十分夸张了,因为这时章照突然说:“传令,处决降卒!”
穆小青顿时大张着嘴,吃惊道:“什么?”
就连旁边的许若杏都是一怔,她看到了大坑里密密麻麻的人,虽然她对福王的军队没有好感,但是她恨的是福王,坑中这么多人显然比较无辜。
章照冷冷道:“这是军令,你敢抗命?”
穆小青怒道:“章照!你……你就是个冷血杀人狂!”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上边的意思。”章照淡淡地看着大坑中的人群,他又转头看着穆小青道,“你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抗命是什么罪你应该清楚。”
“你自己去给将士们下令,这事儿我干不了!”穆小青道,“上边的人是杀人狂!”
穆小青说完转身欲走,章照突然长叹了一声,穆小青觉得好奇就站住想听章照想说什么。这时章照说道:“穆将军,你算来还是咱们张大人的亲戚,带兵的经验也不比我短……你知道为什么你是游击将军,而我是总兵吗?”
“我不稀罕!”穆小青愤愤地说道。
章照看着天空中繁星点点,说道:“你以为你是风?其实我们都是随风飘荡的沙子……”
“末将读书少,总兵大人没必要老是提醒咱们您是举人老爷,什么风、沙子的,咱们不懂。”穆小青说道,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那个一直跟着章照的少女,心想:这二比总兵难道是故意在女人面前装模作样?女人的心思总是敏感一些,就算是将军穆小青也不例外。
章照摇摇头,取下腰间的龙纹单刀伸到穆小青面前,穆小青愕然道:“干什么?”
章照道:“让你明白自己的定位。我们就是这把刀,而不是手,明白?没有手去使用刀,什么也做不了。作为刀,就要明白刀的自知之明,没有手,刀就不是利器,只是一堆废铁。”
穆小青茫然地看着章照。章照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继续做你的游击将军……来人,传令各部,处决降卒!”
许久之后,大坑两边出现了许多用甘草和柴禾捆成的大球,那些军士还在往大球上浇油,围栏后面还有一排排弓箭手拉开了弓弦。大坑里的降卒很快明白了处境,有人大喊道:“狗日的,要杀我们!”降卒顿时惊慌混乱起来,哭喊声,怒吼声让整个土坑就像一大锅烧沸的开水。许多人试图从斜坡上爬上来,但是他们手无寸铁,而坡上是全副武装的军队……
“点火!”一个声音大喊道。那些大球很快燃烧起来,被人从斜坡上推下去。在冰冷的夜色里,大坑两旁出现了无数滚动的火球,许多在斜坡上攀爬的人大叫着撞上了火球,从斜坡上滚下去,身上也烧了起来。
不多一会,无数的火箭犹如漫天飞舞的火雨一般向土坑中倾泻下去,只见下面许多火人在奔跑、挣扎、打滚,无数的惨叫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肉烧焦的糊味……
坑中烟雾弥漫,火光闪亮,无数的人在里面挣扎犹如人间地狱,有人爬上了斜坡,但是很快就被士兵们用长枪轻而易举地刺杀。
许若杏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坑下的惨状,惊在原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她已经死了,正身处九泉之下,面前全是悲惨的鬼魂。她看了一眼站在围栏旁边的章照,他的手按着腰间的刀柄,一动也不动,脸上冰冷如铁毫不动容。章照在许若杏心中的形象完全改变了,原本章照在她心里应该是一个高大正义的英雄,坚强但是有爱有柔情,但是转瞬之间他就变成了一个看着千万人死亡毫不动容的魔鬼一样的存在……她无法理解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时坑上面的军队组成了整齐的队列,端着各式兵器从上面向斜坡下推进,第二轮屠杀开始了,坑中活着的人,都被毫无怜悯地杀死……
屠杀持续了大半夜,这个干涸的湖泊里面,重重叠叠地全是尸体,余烬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那无数的烟雾,就像从尸体里冒出来的无数鬼魂。
众军正在从斜坡上试图挖土掩盖,但是这么大的坑,这里有接近五万具尸体,埋住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靠近大坑边缘的尸体才能享受到入土为安的待遇。
这时朱燮元带着一队骑兵奔了过来,寻到章照,朱燮元也不下马就说道:“别管这里了,传令各部马上集结,赶上前面的队伍,我们要在辰时之前到达京师。”
朱燮元一面整合四处的兵马向京师进发,一面写了官报差人急传京师。
整个京师内外城和外面相连的城门,一共有十三道,城墙长度达五六十里,建虏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包围,所以京师和外面的消息从来没有间断。
朱燮元的急报分成两股快马,很快就到达了京师。因为内阁衙门的许多设施被乱军破坏,张问将中枢重新迁回了西官厅,在德胜门内。
建虏已经对京师北城的安定门连续进行了两个昼夜的轮番进攻,西官厅此时仍然灯火通明,官员们彻夜未眠。
张问译出了官报,对众官说道:“朱燮元报,西大营预计将于今天早上辰时之前到达京师。”
众人听罢立刻议论纷纷,大堂连续几个时辰的气氛立刻消失了,首辅顾秉镰道:“安定门已经遭受了连续两天的日夜轮番攻击,伤亡几万人,是城防最危险的环节。可命令西大营明早立刻支援安定门,稳住城防,等待各地勤王援军到达京师,便可化解此次危局。”
张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一活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僵冷得麻木了,在冬天熬通宵,就算屋子里烧炭,坐着不动仍然嫌冷。
门外一股寒风吹进来,张问身上顿时打了个冷?颤……寒冷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天下究竟谁可以信,谁不能信?现在这个推行新政的朝廷,也不知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在诅咒。
张问冷冷说道:“等待勤王?靠人不如靠己。西大营是精锐,现在大家都看到了,六万打十五万,而且他们没有装备。建虏纵然善战,西大营也不弱,咱们别光想着援军,先用好西大营。”
众官默默地看着张问,自然感受到了张问对各地的不信任态度。
张问吸了一口气道:“马上传令,调西大营进右安门修整,立刻下令兵部准备盔甲、火器、弹药,还有粮草战马。”
顾秉镰道:“万一安定门被攻破了怎么办?”
张问冷冷道:“京师有八十万人,城破就是个家破人亡,人们愿意京师被建虏攻破?都能耗死在安定门上?我去请旨太后支取内帑,让沈敬发放银子招募壮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安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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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六 万马
西官厅是明廷一方在整个战局里的中枢,无论是城防部队、边军,还是西大营,十几万人马的动向都在西官厅这个小小的衙门里决定。以京师为中心的整片大地,就像一个棋盘,如何调遣、如何布置,就犹如对弈,不同的是这个棋盘上无时无刻不在流血。
棋盘上,对弈的双方都为了各自的梦想野心和欲望,不择手段……无奈的是炮灰、棋子,他们身不由己,命运受一双大手控制,他们流血牺牲,从某种意义上说,毫无意义……
安定门外尸体成堆,护城河几乎都被断流,河水里荡漾的浪花都泛着猩红。无数的金国士兵在云梯上攀爬,不断有人在空中坠落,每一瞬间都有人死亡,空中的箭羽和铅弹像催命的咒符一样飞舞。如果说这时还有士兵对这场战争不痛恨的话,他的脑子里一定灌进了护城河里的血水。
城上的明军死了一批又是一批,仿佛永远都有杀不完的人,这堵墙就像一架巨大绞肉机一样,吸进去数也数不清的血肉。这样的消耗,已经持续了接近三天三夜,金国上到亲王将领,下到士卒,都不想再攻城了,不断有将帅建议爱新觉罗?代善停止攻城,在关内各地劫掠一番之后退回去。
代善确实是在干一件亏本买卖,以往金国都是把明朝当羊,有机会就来割点羊毛,现在代善想杀羊吃肉,可搞了半天,羊没杀死,反倒把自己的腿给摔断了一条。这样的代价让亲王们十分恼火。
人总是有执念,就如佛家说的妄念。代善对京师的热情实在太高了,这种渴求就像一个男人看见一个特别性感、特别美丽的女人,然后被自己的想象迷惑,有时就会花费不对等的巨大代价去幻想征服。
……
夜风撩人,月光下只听见“哐当哐当……”的盔甲磨蹭的声音,黯淡的光线里,一大片骑兵在平原上移动,无数的羽毛在晚风中舞蹈,分外壮观。
章照正在这群骑兵的中间,他的旁边是女游击将军穆小青,女人总是牢马蚤多,穆小青在章照旁边不满地说道:“京师的围攻还未化解,朝廷急着把咱们召回京师,却不料调回来不去打建虏,反而调去香河……朝廷为啥总令人匪夷所思?”
“哪里不是打仗?有一支几千人的蒙古骑兵攻破了薄弱的香河城,咱们以优势兵力,先灭了再说。”章照说道,“况且我们是刀,砍手还是砍脚,只管砍就是。”
这时一个骑士策马而来,下马道:“禀总兵大人,中军急报。”
章照叫随军的文吏译出了内容,朱燮元的命令:待左翼叶青成部就位,即可在卯时前发起进攻。
香河城就在前面,又有一骑来报,蒙古兵已经探知了骠骑营的行踪,已经从城里出来,正在城外聚集。章照听罢大声说道:“举旗,准备杀敌!”
全军准备就绪之后,章照看了一眼东方的天空,仰头叹道:“黎民之前,最是黯淡……”
穆小青听罢这没头没脑的话,心道:这家伙就是爱故弄玄虚。
骑兵继续前进,天空越来越明亮了,远远的一座城池就在前面隐约可见。敌兵已在城外聚集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全骑兵部队,大伙都知道蒙古人的特点,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蒙古人大概是想试试西大营这支骑兵能不能咬动。
章照拔出腰间的龙纹单刀,精致的刀锋闪着明亮的光泽,他大喊道:“咱们没来得及保护香河城的百姓,那就杀敌,为他们报仇!”
“杀!杀……”
章照用刀指着前面的两面大旗,“西大营!”
众军高呼道:“天下无敌!”
“驾!”章照用刀锋平指前方,无数的铁蹄开始加速。大地沸腾起来了,奔腾的马背上,只觉得冬日的寒风犹如刀割,生疼生疼的。
万马奔腾,气吞山河,天空上暴雨一般的箭羽唰唰飞驰而来,打在西大营骑兵的身上犹如冰雹一般叮当作响,偶尔有人中箭落马。骠骑营虽然是轻骑兵部队,但是人是穿了盔甲的,只有马没有带甲。就算是复合弓,想射穿明军的防护较强的头盔、肩甲、胸甲等部位也并不容易,有的箭羽刺进了骑兵们的鳞甲,但是卡在了里面密密的锁子甲上,以至于让有些人身上看上去就像刺猬一般。
有的战马中了箭,痛叫着前蹄跪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士向在空中手脚乱刨地飞翔。
明军冒着箭羽直冲而去。“砰砰……”前面那些拿着三眼铳铁棒的骑士开始了射击,空中硝烟腾起,惨叫声起。
两军接敌,章照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蒙古人提着狼牙棒冲了过来,蒙古人的发式和脏破的衣着在汉人看来就是蓬头垢面,而且嘴里还在怪叫。两匹马瞬间就接近,蒙古骑兵操起狼牙棒向章照的脑袋扫了过来,章照平时最喜欢骑马,马术精湛,他急忙夹?紧马鞍,侧下身去,一刀向马腿砍了过去。
“啪!”地一声,只见鲜血飞溅,马腿应声而断,那匹马嘶叫了一声,向前摔倒,马背上的蒙古骑兵惊慌地吼了一声,从马上栽倒下来,面对他的将是无数马掌的践踏。
旁边有个明军骑士被狼牙棒击中了,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手里的刀飞向空中。而另一个明军骑兵则端着长枪,一枪从那蒙古人的胸口上穿了进去,为那个骑士报了仇。所有的地方都在厮杀,不断有人从马背上掉下去……
章照左右回顾,只见袁大勇那小子又冲到了最前面,章照忍不住骂了一声:“狗日的就是一楞头后生!”因为叶青成曾经对袁大勇说过:当头,就一个字,猛。袁大勇就死死记着这句话。
袁大勇带着一股骑兵冲得最猛,他提着长枪左冲右突,周围的亲兵也跟着拼命厮杀。紧跟在袁大勇旁边,背上Сhā旗那小子叫王二娃,手里拿着一根三眼铳铁棒,装填的三发弹药已经用完了,王二娃提着铁棒见了马头就一棒打过去,马也不会躲,一敲一个准,袁大勇和他倒也配合得紧,眼瞅着敌兵马头被敲,趁其乘坐不稳,便一枪捅过去。
明军勇猛异常,蒙古骑兵用了各种突击手段也没有将明军击溃,于是他们很快就开始向北移动,一边跑一边射箭。这香河城虽然被蒙古人打下来了,不过他们不需要守,见事不对,便开始奔逃。
西大营紧追其后追赶,但他们身上的盔甲太厚了,精良的装备大大增加了防御力,也使速度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如果是那种马匹也披上铁甲的重骑兵,速度更是个悲剧,有时候还没轻步兵跑得快。
而蒙古骑兵却没那么多铁甲,多数穿的都是皮夹,机动显然比明军好一点,跑起来也是飞快,慢慢地就将章照的骠骑营甩到了身后。
一万多匹马在旷野里奔了小半天,就在这时,蒙古人前侧的几面山坡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的马匹,就像潮水一般向他们涌了过来……
章照也远远地看到了前面山坡上的人马,回顾左右道:“叶青成率军出击了,看蒙古兵往哪里逃,给我杀!”
这时蒙古人才发现自己已被几面包围,明军起码动用了两三万骑兵……他们没闹明白,明朝的京师还在被围攻,明廷为啥要调重兵搞蒙古这帮外围骑兵?
在明军优势兵力面前,蒙古人早已没有了成吉思汗时代的荣光,从狼群变成了一群被宰杀的羔羊,尸横遍野,魂断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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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七 重炮
距离京师德胜门外几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小城叫土城。因为代善要对安定门轮番攻击,主力不能离得太远了,他的大营就设在土城。
土城早已被建虏洗劫过几遍,汉人百姓所剩无几,甚至许多树下都挂着尸体,更增恐怖气氛。建虏的状况也不是多好,长时间的消耗后,使得他们伤兵很多,整座小城凄苦万分。
在建虏的中军大营,代善获悉了在香河城抢劫的那支蒙古骑兵覆没的消息,代善正在和亲王谋士商议,众人都是不解,明廷既然有兵力野战,为什么不来安定门解围?不管怎样,这件事已经充分说明了明廷到现在还有空余兵力,要拿下京师绝非易事。
这次建虏攻击京师,和往常都不一样,这次是想强攻城池,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亲王早已十分不满了,阿拜又忍不住说道:“英明汗,事儿明摆着,南人只管躲在城墙后面耗咱们,这仗没法打了!”
众亲王也纷纷附和,其中一人说道:“以往咱们是瞧着南人内战,有机可乘,现在明朝的藩王不争气,已经被灭了,咱们再犯不着和明朝在这高城下面白耗啊,请英明汗当机立断,撤吧!”
代善仰起头,呆呆地看着京师的方向,那座梦想之都依旧矗立,它那么近,代善此刻却觉得它好遥远……
另一个亲王的怨气无处发泄,左右看了看,看到了躲在后面的汉人范忠孝,总算是找到了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茄子,亲王顿时大怒,指着范忠孝骂道:“就是这个南人谗言,让咱们八旗军死了那么多人,杀了他偿命!”
范忠孝急忙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奴才冤枉啊……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不是有福王牵制明朝吗,现在福王被灭,不再具有夺取京师的条件,难以一蹴而就。英明汗,咱们还是在明廷援军到来之前退出关外比较安全。”
代善常常会听这汉人的,亲王们听范忠孝帮着他们劝代善退兵,这才消了一点恶气。
代善冷冷道:“咱们死了那么多人,眼看安定门越来越弱,现在半途而废,那些战死的兄弟难道都枉送了?”
阿拜道:“这些天咱们是赔了许多将士,但是臣弟敢保证,明朝的伤亡起码比咱们大几倍!”
代善没好气地说道:“这能比吗?明朝有多少人,我们有多少人?”
众亲王跪倒在地,说道:“请英明汗当机立断,停止攻城,从长计议……”
代善怔怔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亲王大臣,感觉压力很大……他想说,安定门已经残破不堪,明军快到极限了,再坚持几天肯定可以拿下此地。但是这些短视的亲王只看到眼前付出的代价,看不到长远的巨大好处。
在大多数亲王的眼里,什么事儿和打仗都有相似之处,应该使用轻骑攻击敌人脆弱的地方,而不是一味地死磕硬耗……这种攻城的法子,他们实在是肉疼。
如果代善坚持一意孤行,这些亲王会不会……代善心里猛地一寒,他良久不语。
这时许多亲王都看向范忠孝,给范忠孝做眼色,因为他们知道这汉人善于言辞辩论,这种时候,让他去劝代善或许会收到效果。
范忠孝心里也委屈的慌,身为一个汉人,要吃建虏给的那口饭,确实不好吃,得在夹缝中生存,很多时候都要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情。范忠孝沉默了许久,然后才开口说道:“英明汗可知明军袭击香河的蒙古人,可是为何?”
代善看了范忠孝一眼,脱口问道:“为何?”
范忠孝道:“据奴才所知,明朝正在天津赶造十几门红夷大炮,现在应该完工了……恐怕此次明廷抽调大股骑兵清除香河的蒙古人,是另有所图。请英明汗明鉴,香河正处在天津卫和京师之间,那里有蒙古人活动,对明廷运送红夷大炮是极大的威胁,所以他们为了保障运送安全,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派兵去打香河……
而明廷为什么专门调集重兵清楚道路?奴才斗胆猜测,这批红夷大炮对明廷定然十分重要,极有可能是要运到德胜门附近的城墙上对付咱们的。红夷大炮,射程可是八九里远,如果明廷增加了这种重炮,别说咱们攻安定门的伤亡会更大,就是土城这个地方,也在重炮的射程之下,咱们根本不用聚集在附近了,那是等着挨轰。”
范忠孝继续说道:“明廷就想凭借高墙,用重炮消耗咱们的兵力,英明汗犯不着中他们的算计,还是赶紧离开京师,减少伤亡,来日方长。”
阿拜听罢说道:“那种重炮抵近了打,一炮能打死几百人,臣弟可不是说着玩的,请英明汗三思。”
代善沉吟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冷笑道:“有红夷大炮又如何,这不是要白送到咱们手里么?那玩意一门几千斤重,运送困难,南人想得倒是周到,直接送到城下。既然他们要送炮,咱们岂能拒之不受?”
……
明朝确实正在天津赶制红夷大炮,建虏多方打探,确认了这个消息。
代善指着一副比明朝兵部使用的图纸还要粗糙的地图,说道:“明朝现在要守城,没有太多兵力去护送十几门炮,他们能机动的兵力就只有西大营五六万人。而这五六万人中间,骑兵最多不过两三万,他们不可能派重步兵慢慢走到天津去护送大炮吧?就算给他们马,照样是步兵……”
“哈哈……”众将听罢都大笑起来,机动作战是他们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只要一说道明朝的步兵,一种速度上的优越感顿时涌上建虏将领的心头,不开心都不行。
代善继续说道:“只是为了护送重炮,明廷不可能把所有能机动的骑兵都调过去,我估计他们最多不过调一万人;如果真的把两三万骑兵都调过去了,咱们也不怕,不就是两三万人吗?明廷怎么调遣,咱们沿途慢慢打探……
我方的策略还是围敌打援,让蒙八旗、汉八旗等部留在京师北部佯攻,等待敌军护送大炮接近京师时,我大军则突然从通州和京师之间长驱南下,一部分兵力留在半道埋伏,只调两三万骑兵南下将敌军送炮队伍围住攻打。
这时明军的红夷大炮已经靠近京师,他们肯定会派援军南下增援,抢救大炮……正中我主力埋伏,此时八旗主力伏兵骤出两面截杀,消灭援军。而前锋骑兵夺取红夷大炮,为我所用。如果有了这十几门红夷大炮,京师的城墙还是个问题么?”
众将听罢都跪倒在地,高呼:“英明汗万岁!”
“都起来吧。”代善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仿佛重新看到了曙光和希望。
红夷大炮,攻城利器,特别是京师这种城池,它不是棱堡,对大炮的防御并不是很好。因为当初明朝修建京师的时候,主要是为了防御蒙古骑兵,像蒙古这种游牧民族,连个像样的城市都没有,几百年恐怕都发展不出大炮来,所以京师没有考虑被大炮轰击的情况。它的城墙再高再厚都没用,重炮一顿猛轰,也得土崩瓦解。
代善对众将说道:“明朝是要把红夷大炮送到咱们手里,不要都不行,如果有了红夷大炮,咱们便拿下京师!本汗答应你们,万一没有夺得大炮,便退兵如何?”
亲王们听罢都十分高兴,纷纷附和,高声赞颂代善的英明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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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八 力量
十一月的到来,并没有因为战火的熊熊燃烧而有丝毫停顿,时间是神奇的东西,它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摇。一场大雪在十一月初铺天盖地而来,中兴元年,只剩下冬月、腊月两个月了。
雪花挂在林间的枯枝上,整片树林是银装素裹。代善正站在雪地里,他搓了搓手,把手放嘴到嘴边,哈出一口白气,然后又默默地眺望南方。这一带地区,分散隐藏着金国所有的主力部队。
他们在等待明军护送红夷大炮的军队进入既定范围。明军很狡猾,他们从天津出来后,一直就晚上赶路、白天隐藏休息。但是既然建虏一直盯着那股送炮大队,明军就算昼伏夜出照样也没用。
据探报,护送红夷大炮的军队达到了约两万人,用两万人护送十几门炮,可见明朝对这批大炮的重视。这些消息,更增加了代善相信大炮真实性的信心。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从南边飞奔而来,奔到代善这边,骑士从马上跳下来,跪倒道:“启禀英明汗,南人的运炮大队突然在半道折返了。”
代善听罢立刻回顾左右亲王说道:“一定是明朝发现我们的行踪了,真没想到一向反应迟缓的明朝,这次的应变如此快。无妨……阿拜听令!”
阿拜走到代善面前,甩了甩袖子,单膝跪倒道:“臣弟在。”
“你即刻率本部骑兵三万南下,全力夺炮,本汗自率八旗主力在这里等着消灭明朝的援军,你无后顾之忧。”
“喳!”
代善又无不忧心道:“速度要快,别给他们机会摧毁红夷大炮!”
“喳!”阿拜从雪地里爬起来,“英明汗请放心,臣弟定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南人乌合之众,把红夷大炮毫发无损地运回来!”
阿拜说完走到战马旁边,翻身上马,向树林后方奔了过去。
建虏骑兵知道要野战时都十分兴奋,有一定的原因是他们和农耕民族野战的时候危险相对较小,就算被打败,一般就是被击溃,可以骑马跑掉;但是他们一旦战胜,那些靠两腿跑路的步兵就跑不掉,基本上是被歼灭。
……
建虏亲王阿拜统领骑兵三万,浩浩荡荡地犹如一股龙卷风一般南下,不到一天时间就追上了南逃的明军运炮大队。
明军已经停了下来,在远处摆开了阵营严阵以待。建虏探明了明军这支兵马总数是两万左右,这时阿拜策马走上一个山坡,大致估摸了一下,差不多这个数。
只见那些骑马的明军已经从马上下来,排列鸟枪准备作战,阿拜鄙夷地回顾左右将领道:“羊不能变成狼,步兵不能变成骑兵。”
众将一阵哄笑,心情极是愉快。
阿拜指着前方说道:“南人情知跑不掉,要和咱们拼命,兄弟们,冲上去,击溃敌军前锋,夺取大炮!”
在建虏的眼里,明军阵营中间那十几门重炮,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东西。
这时不远处的河边有个将领向阿拜喊道:“秉政大人,这冰面不能走人走马……右边的山太险,也没法通过,只有中间这道走廊,地形不太好啊!”
阿拜身边的将领也说道:“对面的南人阵营挡在前面,这地形……活动的地方太小,实在不是什么好地儿。”
只见两军之间的地形,就像一个“儿”字,左边是一条结冰不结实的河流,右边是险峻的一片山脉,只有中间长狭的一道平地。
阿拜成竹在胸道:“南人就那么点人,有什么好在意地形的,下令进攻!”
建虏骑兵前锋把队形排成十二列,中间空隙很大,这样稀疏的队形可以在明军的鸟枪排射面前减少伤亡。只要冲近了明军前方的轻步兵,建虏就有自信击溃这个步兵阵营。阿拜的这支骑兵,他们的拿手好戏不是骑射,而是近战肉搏。
明军阵营里吹起了号角,号角声中呐喊声阵阵,他们大概在鼓舞士气。很快阵营里又升起了两面大旗,明军又是一阵欢呼。
“蠢驴!”阿拜笑骂道,指着那两面大旗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众将面面相觑,都说道:“末将不认识汉字。”总算有个将领认识,他伸长了脖子仔细看远处的旗帜,好像伸出了脖子那么点距离,就能看得更清楚一般。
“天下无敌……”那将领念道。
“哈哈……”众将顿时忍不住一阵大笑。
“……西大营?”将领继续念道,“汉家霸业……万万岁?”
念字的人故意把每句话念成了问句,不仅表示对它们的怀疑,这样的声调其实也是一种嘲弄。众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笑声很快就被成片的火器嘈杂给淹没了,明军那边的轻步兵开始用鸟铳射击,白茫茫的雪地上烟雾腾起,热闹起来,那景况,就像过年时候热闹的人群,还有鞭炮。
阿拜大喊道:“兄弟们,跟上,冲了!”
建虏大股骑兵跟在前锋十二列突击营的后面,沿着左翼的冰面,向明军阵营方向压了过去。
明军的鸟铳虽然用三段轮射的方法,用队形保证最大效果的杀伤,但是效果并不是那么强悍,无论是射程、杀伤、还是精准都十分有限,主要是还是受此时火枪技术的制约。
……在对游牧民族的战争中,明朝这样的农耕国家除了初期骑兵的强悍时期,大部分时候没有什么优势,死亡人数一直都很高……这并不就说明游民民族军事上的先进,明朝这样的国家需要经历长时间镇痛,只有坚持下来才能获得质的飞跃。
建虏十二列骑兵在付出了一定的伤亡之后,越来越接近明军前端。距离越近,那些防护脆弱拿着火枪的轻步兵越是恐慌,杀伤能力反而不如远距离好。明军前端的轻步兵开始后撤。
建虏十二股骑兵,犹如十二支锐不可挡的利箭,飞一般直奔明军阵营,越来越近了……明军一个将领嘶声大喊道:“记住,我们铁军营的话!后退就是死!倒下就是死!勇往直前,死也不倒!”
雪白的雪地上,明军重步兵的黑甲分外显眼,他们身披重甲,犹如铁人。沉重的盔甲使得他们倒下去就很难站起来,倒下去的命运就是被无数沉重的铁鞋践踏致死,所以有“死也不倒下”之说;他们分成一排排的队列站,突击的时候前排没法后退,一后退后排就会把他们当敌人砍死、踩死,所以又有“死也不退”之说。
铁军营的将士们在接敌的瞬间爆发出了一声声大喊,犹如滚雷一般一阵压过一阵,是怒吼,是血性,是对生命的恐惧。
哐哐哐……建虏骑兵凭借着冲力撞进了明军阵营,建虏骑兵被长兵器捅下马落马者不计其数;明军步兵被撞死踩死者也难以计算,天地间只剩下杀戮。
战阵之上,没有任何花俏的招数,双方将士所有的动作都显得笨拙,但是那种力量和厚重,完全诠释了男人活着的意义。什么招数都没有用,如果没有力道,刀枪打在铁甲钢盔上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建虏长枪骑兵用的最多的一个动作就是刺,凭借战马的速度,还有手臂上的猛力冲击,以千钧之力,贯穿铁甲。
明军重步兵盔甲沉重,不能后退,也不便躲闪,他们只管向前,与敌兵对撞拼命。惨叫声,怒吼声,还有金属沉重的撞击声,仿佛在启示着天道:强者为王,弱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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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九 大车
身披双层铁甲的铁军营队列训练有素,就跟一块块钢板似的,阿拜的突击营就像一支支利箭,硬是把钢板日穿了。阿拜手下的骑兵绝非浪得虚名,特别是近战之后,瞬间就致使铁军营前面几列死伤惨重。
大地在咆哮,铁军营士兵不是没有感觉的铁板,在一层层铁的覆盖下,他们仍然是人,是人就有感觉,会有恐惧,会怕死。面对急速冲过来的沉重铁蹄,他们的牙关都在咯咯直响。
“面对着敌人!死也要站着死!”一个提着长枪的将领把长枪举向空中,嘶声高喊。就在这时,只见一骑向着那将领猛冲过去,马上的骑兵伏着身子,手里长矛以千钧之势指向那明军将领的胸膛。
周围的亲兵已来不及救援,大惊道:“千总大人小心!”
当此电光火石之间,什么武功都没作用,最后还得靠反应和运气。千总不假思索就伸手抓向那敌兵刺来的长矛,同时身体一偏。
他暴吼一声,一下子就抓住了长矛,但是长矛来势太猛,矛杆从他的手中急速滑了过来,粗糙的长矛杆子磨得他的手全是血。
“砰!”矛尖刺进千总左肩,巨响之后,甚至能听见矛尖刺破锁子甲时金属之间摩擦出来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股鲜血流了出来,同时敌兵的长矛冲力也被千总的手和肩膀抵消了,千总受了大力,后退一步,跨出弓步站稳脚跟,不顾手上的剧痛和鲜血,紧紧抓住长矛。
马上的敌兵向后一抽,发现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只见那明军千总怒瞪双目,右手抓着自己的长枪,身体向右猛地一扭,幅度相当大,他的右肘几乎都要碰到地面了。
“霍!”随着千总大吼一声,他的身体扭了回来,同时右手抓住长枪猛刺过去,长枪顿时获得了身体和右臂给予的巨大的冲力。长枪犹如风驰一般斜向上Сhā了上去,“砰!”铁枪头直接从敌兵的马胸穿过,又Сhā?进坐在马背上的敌兵的小腹,枪头洞穿了敌兵的后腰才停下来。
“嘶……”马蹄高高扬起,敌兵绝望地惨叫了一声。千总刺出的那杆长枪,已经像从血湖里捞起来的一般,同时马血人血彪了他一身。
千总急忙放开长枪,就地一滚,这时那匹战马的铁蹄“砰”沉重地踏在了雪地上,人马侧翻。
见到千总大人亲手手刃了一名骑兵,周围的众军便大声欢呼,他们才刚刚喊了一声,突然就见一杆重枪从空中飞了过来。
那杆重枪比箭羽还要快,千总根本来不及躲,刚刚意识到危险时,枪头已经到了他的胸膛。
一声“哐”地巨响,重枪刺破了那千总的胸甲,从他的后背贯穿出来,冲击还没有消失,直到叮地一下深深?Сhā?进雪地,这才停下来,枪尾还在“咯咯”地颤抖。
千总直接被钉在地上,他大睁着双眼,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这只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他的亲兵们怔怔地看着被钉在地上的千总:千总大人这样就战死?
“呀!”一个亲兵双手操?起一把面阔背厚的大刀,大叫着向前猛冲了过去,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投枪的敌将。
侧翼里冲出来一个建虏骑兵,提枪便刺,那明军亲兵身子一矮,脚下并没有停下来,同时将大刀猛地向右一甩,瞬间又向左全力劈过去,“喀!”那匹马的马腿断了,滚?热的血喷了出来,建虏骑兵从马头那边摔了下来。
刚才投枪击杀明军千总的虏将一踢马肚子,“驾!”他拔出一把弯刀,就向那明军亲兵快速冲了过来。
虏将在马上居高临下,俯下身子,正欲攻击那亲兵时,那亲兵突然暴呵一声,犹如惊雷当头一炸,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把大刀举上头顶,迎着战马一刀斩了过去。
在明亮的雪地上,刀光一闪,“啪!”那虏将的头盔连着脑袋立刻一分为二,半边脑袋飞了出去,带着白花花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洒向空中,另外半边脑袋还在脖子上,那跟辫子也连在后脑勺上,被风吹得横了起来,迎风飘荡。
就在瞬息之间,虏将座下铁骑并没有停,转瞬便“砰”地撞到了那明军亲兵的身上。战马惨嘶了一声,那亲兵也倒飞了出去。
他在空中喷出了一股鲜血,力量迅速从身体各部位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觉得四肢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没有闭上眼睛,反而睁大了眼睛,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他熟悉的世界。他的眼睛里满是留恋……世界很美好,天上飘荡着洁白无瑕的雪花,就像家里那新娶娘子身上白花花的肌肤……
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他也看到了雪地上用尽所有生命力量奋战的兄弟。一切都定格在这个瞬间了,有的兄弟身上被捅穿,有的大叫着眼看就要被铁蹄践踏……那么,黄泉路上不会寂寞,有那么多每日相处的好兄弟作伴,还有先走一步的千总大人。
……
建虏亲王阿拜率领后续骑兵继续跟进,冲破了最前面的铁军营前哨防线,疯狂的厮杀,铁军营前哨千总以下凡两千一百余人,全部战死。
十几辆用红布覆盖的大车就在眼前!那些大车上一定就是红夷大炮!
三面明军正在涌上来,建虏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大车。阿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马车,不断吼道:“看住大炮,不能有任何闪失!”
争夺红夷大炮的血战疯狂地展开了,杀声震天,鲜血横飞。就在这时,突然前方有个虏将高喊道:“秉政大人,车上的大炮是泥烧的!”
“什么?”阿拜愕然。
那虏将抓住覆盖在大车上的红布,使劲一拉,一樽巨大的大炮出现在眼前。那虏将提起一个大锤,一锤敲了过去,那樽大炮顿时土崩瓦解……
阿拜呆呆地看着车上的一堆土块,瞪圆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他虏兵依法炮制,拉开红布,用刀枪去戳,那些所谓的“大炮”无不脆弱不堪。
就在这时,南边突然响起了“咵嚓……咵嚓……”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只见对面又有一支明朝重甲步兵推进过来。
阿拜背上立刻凉飕飕的,他回顾四周,只见战场正在一处“儿”字形的地形中间,左边是薄冰覆盖的大河,右边是陡峭的山脉。阿拜顿时大叫道:“不好,中了南人的J计!快撤!”
这时,“儿”字形的南边已经被明朝重步兵队列堵得死死的,建虏要撤只能掉头向北。他们此前是从北面攻击,用骑兵和重步兵硬磕,本身也打得吃力,不是为了红夷大炮,阿拜傻?比了才和重步兵正面斗狠。这时他发现红夷大炮是假的,自然不愿意再去冲那些身披重甲手执长兵器的铁人。
于是建虏纷纷调转马头,沿着薄冰河向北狂奔。
就在这时,只见北面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突然出现了一条黑线!马蹄声从无到有,渐渐在天边轰鸣起来。
虏将惊恐道:“秉政大人,我们被包围了!明军恐怕有十万!”
阿拜瞪着双眼道:“西大营总共才六万,哪来的十万?”
虏将极目望去,说道:“没有十万,起码也有八万!南边的两股步兵不少于三万,咱们北面过来的骑兵,您看看,会没有五万骑吗?”
阿拜猛然道:“对了,他们在京师城外还有七八万边军,南……南人不要他们的京师了?”
众虏将面对几倍于己的明军,恐慌不已,有虏将忍不住说道:“英明汗不是在北面伏击援军吗?这些骑兵从哪里来的?”
“咱们发起攻击才多久?北面的骑兵不可能是从京师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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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十 辉煌
寒风烈烈,白雪恺恺,但是寒冷无法浇凉人心中的热血。无数铁甲骑士头上的羽毛在风中飘荡,与空中悠然飞舞的雪花相应成辉,分外壮观。
在众多红袍文官和黑甲将帅的簇拥中,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黄金骑士,背上的血红斗篷被风吹得高高飘起,就如旗帜一般。能穿黄金甲的人,自然就是张问,这场由他一手布置的战役,他要亲自参加。
张问迎着风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建虏骑兵群,说道:“黄先生说得不错,代善身边肯定有汉人。”
黄仁直捻?着胡须甚是得意地说道:“今年春天辽东就因连续大旱而饥荒,他们如果有实力入关,早就该入关劫掠了,何以要等到现在?要是没有了解大明局势的汉人出谋划策,建虏不可能掌握住时机。有汉人了解大明,自然会关注大明火力最强的红夷大炮。”
张问冷笑道:“现在这局面,是‘使敌分兵,聚而歼之’;运动作战,集中局部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建虏不是最善长这招吗,现在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时朱燮元说道:“张阁老,建虏主力在通州以南,距离此地不足一天行程,此战咱们还得速战速决,如果稍有不慎,建虏主力从咱们背后过来,攻守易势,反而对我军极为不利。”
“我军精锐三倍于敌,一天时间足可解决。”张问喊道,“传令各部,加速前进,准备对建虏发起冲击!”
只见两个彪悍的大汉策马向张问走过来,一老一少,正是丑脸刘铤和他的儿子刘彪。刘铤长得是真他妈的又黑又丑,他儿子刘彪的面相却要好得多,大概是刘铤娶了漂亮老婆的原因。现在刘铤在熊廷弼部下,统帅一支辽军骑兵,张问为了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临时从熊廷弼那边抽调的一支骑兵,点名要了刘铤;而刘彪是西大营骠骑营的一个将领,跟张问混的。
父子俩在一个战役上相遇,便走到了一起。
一听到要开始进攻了,刘铤就贴上来了,眼巴巴地看着张问……刘大刀就活脱脱一个战争狂。
张问看了一眼刘铤,立刻就明白了,不等刘铤请缨,当下便说道:“不让你打前锋,我也不会专门向熊廷弼要人。刘铤、刘彪听命。”
父子俩从马背上跳下来,抱拳道:“末将在。”
“着令刘铤为左翼前锋,刘彪为右翼前锋,一起向建虏发起第一波冲击!”
“末将得令!”
刘铤听罢重新上马,向左翼奔去,一边跑马一边还笑道:“格老子的,张阁老就是比熊瞎子干脆!”
万马纵横,广阔的雪地让张问豪气顿生,他忍不住踢了一脚马肚子,“驾”地吼了一声,奔出阵营,在雪地上狂奔了一阵。
以洁白的平原为背景,张问的黄金甲在雪地上闪闪发光,他的红色斗篷也是十分张扬,众军举着兵器,对张问发出了一阵阵欢呼。
张问抽出腰间的牡丹重剑,这把剑是年轻太后张嫣亲手所赐,张嫣也就是他的小姨。张问拔剑的时候,心情非常好,仿佛能闻到张嫣手上的芳香。
战马在狂奔,张问临时想到要鼓舞一下士气,顺便喊两声抒发胸中那股子气,他便举起重剑高喊道:“兄弟们……”
刚喊出半句,大片骑兵群里立刻就发出“吼吼……”的欢呼,犹如惊雷阵阵。张问在军中的声望不是一般的高,特别在西大营,章照等将领每天都向将士煽动对张问的个人崇拜,把他传得就像战神下凡一般。
此时张问身上的黄金甲,还有他矫健的身影,让众军认为他仿佛真的就是天上下来的天将,他的金甲上还有一圈光环……
好不容易声音小了下来,张问便继续喊道:“百年以来,蛮夷频频入关,杀害我们的族人,抢劫我们的财产,凌?辱我们的女人,我们大明的男人都死光了吗?”
瞬间,骑兵群里犹如被浇上了火油,群情激愤,喊声震天,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而远处的建虏看到明军阵营里的刀枪乱舞,一个个像是吃了炸弹一样疯狂……建虏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张问举着剑在骑兵群前方横向飞奔,每到一处,都受到了将士的疯狂欢呼,他们的眼神火热,伸出双手就像想去抱张问。他们听说,张问百战不殆,有神仙眷顾,对待这样一个人,将士们只能用崇拜来对待……
倒是朱燮元等文官冷静一些,他们看到面前的情况,心道:如果明朝皇帝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皇帝对张问这样的大臣该有多恐慌?
千军万马的疯狂崇拜让张问几乎忘乎所以,他兴奋地高喊道:“我……张问,就是族人的首领!跟随我!我会让大明帝国充满荣光,我会带领你们走向辉煌!”
明军的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昂,骑兵群高声喊叫着直取建虏,章照见到这样的士气,完全不顾事实,更加添油加醋地喊道:“兄弟们知道张问为什么姓张吗……”
此时众军直呼张问其名,不是因为无礼(明朝直呼姓名一般就是骂人),恰恰是因为爱戴,军中都是直接叫张问,也没人阻止。
章照大声道:“天帝姓张,天帝不是蒙古人,不是女真人,自然就要派天将下来帮助咱们!”
……既然章照说天帝姓张,那张问是天帝派下来的,不就是天子?反迹太明显了!章照是有恃无恐,反正张问不会因此问他罪,于是章照张口就来。
北部明军马队从两面推进到“儿”字形的北部,将道路堵死,前锋两营骑兵已经开始冲锋,喊声震天,铁蹄几乎要把山河踏碎。
建虏那边,众将眼看无路可去,大惊失色,爱新觉罗?阿拜也有些慌乱,眼见明军骑兵已加速冲来,阿拜咬牙喊道:“传令前锋营冲上去,别丢了先机,处于被动!”
阿拜的前锋十二队骑兵准备妥当,迎着明军的来势开始启动马蹄,他们身体前弓,紧紧注视着对面那群奔腾的战马,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惧色。
只见明军骑兵飞奔而去,队形呈现出一个三角形,就像一把剑的剑尖一般,以猛烈的姿态攻击。剑尖的最前方,一个手提镔铁大刀的将领,正是刘铤,他冲锋在最前端!
马蹄踏在雪地上,只见雪片溅起,大地一片轰鸣。建虏那边的骑兵也开始了冲锋,两军对冲,以飞一般的速度接近,众军爆发出了一阵阵的怒吼。
“轰!”一瞬间,两军撞在了一起,在雪白的大地上,只见黑漆漆的人影就像爆炸之后的碎片一样四处乱飞。
刘铤和第一个建虏骑兵擦身而过,在一瞬间,他突然抓住了那建虏的胳膊,随着战马的冲力,一下子就将那虏兵从马上扯了下来。“啊!”那虏兵毫无准备,脚下就是一空,感觉自己飞到了空中。
刘铤提着他的胳膊,顺势一甩,那虏兵就像鸟儿一样飞了出去,正撞到后面的一个虏兵身上,“砰”地一声,两人一起从马上摔了下去。
长刀的刀柄搁在刘铤的背上,他的右手抓着大刀长柄的中间,这样稳住力道,一刀向侧翼的一个骑士扫了过去,只听得一声巨响,鲜血从刀锋上飞溅而起,那敌兵被拦腰斩为两截,肠子顿时流满了整个马背。
“哈呀!”刘铤的粗嗓子里吼出一声,飞快地冲进了密集的敌群,大刀在前方扫出一个半圆,劲风之下,刀断枪折,落马者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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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一 围杀
旷野里上演着残忍的激?情,当重刀劈开那些仇人的胸膛,看见他的内脏、肠子、白骨时,那种刺激难以言表。明军将士被点燃的怒火,熊熊燃烧,他们的格斗显然比建虏骑兵差了一个档次,死伤在冲锋的途中一路攀高。但是,充满恐惧反而是建虏,因为建虏面对的是一群不怕死的疯狂人群。
特别是冲在最前面的刘铤,最是恐怖,没人能挡住他,他手里那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人当杀人,佛当杀佛。在他的眼里,敌兵的脑袋就像大瓜,敌兵的身体就是土狗,一刀斩下,淋漓畅快。
“是刘铤!”有建虏老兵曾经见识过刘铤的厉害,把他认了出来,于是大喊起来,刘铤这两个字,仿佛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刘铤引起了周围所有的敌兵的注意。“着!”突然一个敌将将手里的长枪奋力向刘铤投了过来,枪头擦着寒冷的空气,还在旋转。就在这时,刘铤突然伸出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枪杆,“咯咯……”长枪突然停了下来,枪杆还在剧烈地颤?抖。
敌兵愣愣地看着刘铤:一下就把比弓箭还快的投枪抓住?
“死!”刘铤怒吼了一声,将接住的长枪反投向扔枪那敌将,这时正有两骑斜冲上来,枪头率先飞到了前面那虏兵身上,“哧!”带着劲风的长枪直接从那敌兵的脖子上穿过,留下一个血窟窿!敌兵还没来得及叫,就大睁着眼睛惊恐无神地瞪着前方……
长枪势头依然没停,“砰!”第二骑虏兵的脸上顿时开花,枪头穿过他的脑袋,直直地Сhā在那敌兵的头上,敌兵仰面摔下马去。
那头上Сhā?着长枪的敌兵哐地撞在地面上,“嘶……”后面那匹战马受惊长嘶了一声,马背上的敌将就是对着刘铤投枪的人,他见刘铤一枪连杀二人,也惊得脸色煞白。
刘铤见那敌将还没死,大怒,提着大刀“驾”地喊了一声,猛冲过去。
那敌将慌忙之下张弓搭箭,对准了刘铤,这时边上一个人喊道:“将军,先射马!”
敌将听罢将箭头下移,拉满弓,一箭向刘铤座下的战马射去,明军骑兵的马匹是没有带甲的,“砰!”强劲的箭羽从马胸穿进去,几乎淹没了箭尾。
“嘶……”战马惨嘶了一声,前蹄跪倒,刘铤从马上摔了出去,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
由于刘铤冲得太快太猛,他的亲兵没有他那么强悍,被敌兵挡在后面进展缓慢,以至于刘铤现在成了一个人。他身后的亲兵见到刘铤摔下了马,大急,拼命向前冲杀,在一瞬间功夫,又战死了两人。
周围一大群敌兵见刘铤落马,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纷纷策马上前,俯身用各种兵器攻向刘铤。这时刘铤从地上爬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霍!”刘铤暴呵一声,身体一转,大刀像锯轮一般扫出半个圆圈,周围的马匹顿时惨叫一片,带血的马腿滚落雪地。
刘铤没有停留,飞奔向前,他怒视着对自己射冷箭的敌将,愤怒到了极点,大吼道:“老子不砍了你就不是刘大刀!”
敌将被震慑不已,拍马欲走,就在这时,刘铤暴呵一声,重重一脚踏在地上一个敌兵的肚子上,人已跃了起来。“噗!”被踩中肚子的敌兵仿佛听到了肠子断裂、骨头破碎的声音,一大口鲜血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喷?射而出。
“呀!”只见刘铤跳了起来,他的一柄大刀举到头顶、挥向半空,身体呈现一个“丿”型,一声大叫就像当头一声巨雷,黑漆漆的大刀在雪花中就像收割生命的镰刀。大刀扫得劲风呼啸,以万钧之势犹如一道闪电似的竖劈下去。
“砰!”一声巨响,那敌将连人带马从中间分开,雪珠子飞溅到空中,和洁白的雪花相应成辉,红白鲜明。
周围的虏兵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场景,牙关咯咯直响,手上的兵器微颤颤地直抖。
雪地上,积雪被劈开一道“丨”的痕迹,深色的泥土从雪面下翻了起来。
刘铤没有丝毫停顿,大口喘过一气,便收起大刀,斜在背后,“呀”!他大吼一声,斜斜地奔到左边的敌群面前,背上的大刀“呼”地一下转了一圈,将面前的两匹马的马胸砍出一道大大的口子,鲜血乱涌,敌兵从马上滚了下来。
周围的骑兵张弓搭箭,对准刘铤,但是手却在颤?抖。
“呼呼……”十几支箭一齐飞向刘铤,刘铤站住马步,将大刀舞得呼呼生风,多数箭羽被扫落在地,只有两只箭射到了刘铤的头盔上,“钉钉”两声,弹开了。
这时,刘铤的干儿子们总算杀出血路冲了过来,在一句句“干,日,格老子去死……”等污言秽语中,敌兵纷纷落马。
如果说两军冲锋之时犹如两把利剑撞到了一起,现在建虏的剑尖已经被撞折了,而且被刘铤带着一股锐士撕开了口子,一股明军骑兵跟随刘铤直穿敌营前锋,很快就对穿而过!
这时明军大股骑兵已经压了上来,凭借绝对优势的人数,打得建虏步步后退。但是,他们有退路吗?没有,在南边,明军重步兵排成了一排排整齐的队形,踏着沉重步伐开始从建虏后方突击!
建虏被重重围困,激烈的厮杀蔓延四方。
阿拜绝望地回顾四周,人头攒动中,只看见白花花的羽毛闪来闪去,大片的羽毛在晃动,就像火焰在跳舞一般……明军骑兵的头上才Сhā这种羽毛。
“秉政大人!您快突围吧!”虏将大喊。
突围?向哪里突围?阿拜望向左边,只见有几骑被逼到河边,马蹄一踩到冰面上,立刻就“轰”地一声破冰掉进了水里。他看向右边,那满是积雪的高山,显然不是行马,手脚并用爬吗?那不是给别人当靶子练?
“驾!”阿拜只得向北边冲,正撞见大股明朝骑兵,只见远处旌旗如云,有一大群穿着红黑衣服的人簇拥着一个身披黄金甲的人,很明显就是明军的统帅张问。阿拜用马鞭指着张问,恼怒道:“塔察,去杀了那个穿金甲的人!”
名唤塔察的络腮壮汉号称“大金国第一勇士”,是阿拜最得力的大将之一,当下就提着一柄大号狼牙棒,对阿拜说道:“喳!”
塔擦带着一股骑兵对着张问所在的地方猛冲过去,刚冲出几步,立刻就遭遇了大群骑兵的拦截,塔察挥舞着狼牙棒直冲进人群,锐不可挡。
“哐!”一声巨响,塔察又是一棒,一个骑士的铁盔立刻破碎,脑浆四溅。塔察身边的骑兵也是勇猛异常,明军落马者甚众。
张问也发现了前方有一股虏兵疯狂地向这边冲杀,他细看之下,只见有个拿狼牙棒的虏将一棒就敲死一个,杀伤极强,便左右一看,并没有看见猛将刘铤,不知道他冲到哪里去了。
张问用剑鞘指着塔察说道:“谁去杀他?”
“末将愿往!”章照马上拱手道。
“你要小心。”张问提醒了一句。
章照一拱手,策马冲上前去。只见虏将带领的那股人马已被明军重重围困,却武功了得,杀得正欢。明军用箭射之,但他盔甲很厚,仍然没被射死。
远处的张问注视着章照,心里竟然有些紧张,因为章照是他的得力干将,而且忠心耿耿,万一不慎战死实在可惜。
就在这时,只见章照从马肚边上取下了一杆鸟枪,开始慢慢装填起来……张问和众将面面相觑。
章照用鸟枪瞄准正在奋力格斗的金国第一勇士塔察,“砰!”地一声,铅弹在一二十步的近距离里,直接击穿了塔察的胸甲,塔察惨叫了一声,手里的狼牙棒也脱手飞了出去。
章照骂了一句:“蠢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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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二 败绩
林间银装素裹,雪花悠然飘落,“沙沙沙……”的声音那么轻柔,一天多了,京师那边并没有调出援军的动静。代善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天儿不动动要冻死人!”一个金国将领拉拉衣领,搓着手,嘴里“嘻嘻……”地吸着寒冷的空气,转眼又呼出了一口白汽。
就在这时,雪地上有一个黑点向这边快速移动过来,大概是一个骑士。代善和众将的目光都被那骑士吸引过来,刚才抱怨天儿太冷那将领皱眉道:“是明朝从京师调援军的消息?不对啊,斥候怎么从南边过来?”
过得一会,那骑士跑了过来,他从马上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说道“大事不好了……启禀英明汗,秉政大人的三万骑兵被八九万明朝军队重重包围了!”
“什么?”代善瞪圆了眼睛,“阿拜被包围?怎么可能!”
旁边的亲王莽古尔泰冷冷道:“你亲眼所见?”
跪在雪地的骑士哭丧着脸道:“奴才是镶黄固山额真(旗)斥候营的,牛录额真(队长)是古额图大人,古额图大人就在后面,因军情紧急,就派奴才先向英明汗报信。明朝人用泥烧的红夷大炮诱敌,诱使秉政大人的队伍到了一个狭长的谷地……这时突然从北面冲出来几万骑兵,将秉政大人重重围在谷地中,无路可去……”
代善大怒:“明朝哪来的八九万人?!他们从哪里过去的?”
过了一会,南边又有一队骑兵赶来,是斥候营的人,他们的牛录额真向代善详细描述了南边战场的状况……
事实就是,吏部秉政、亲王阿拜以下三万精锐的八旗军被明军几倍的优势兵力围攻。
代善情绪崩溃,举止慌乱,他的脸上写着不敢相信。
汉人范忠孝道:“奴才明白了!红夷大炮,一开始就是一个诱饵!他们早就选好了伏击地点,埋伏下了大军,?个消息时,一时急火攻心,竟然从马背上晕倒下去。
“英明汗……英明汗……”众将急忙救起,手忙脚乱地给他喝了口水,代善才渐渐恢复过来。
一下子就损失三万精锐!代善知道这对金国意味着什么,满人组成的八旗军一共才多少人?如果八旗军不够强盛,什么蒙八旗、汉八旗能控制住?
还有这场大败仗,代善的决策原因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代善有些后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和脑袋其实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稳靠。
代善颓然地说道:“退兵,才是上策……”
这时莽古尔泰抱拳道:“英明汗,咱们还有一万兄弟在明人手里,定要设法救回来才行。”
代善看着白茫茫的雪地,说道:“如何救?”
莽古尔泰道:“议和吧,以释放俘虏为条件退兵。”
“议和?”代善皱眉道,“现在我们刚打了败仗,这种时候议和能讨得着什么好?”
莽古尔泰正色道:“此番让南人J计得逞,才致使阿拜三万人马覆没,南人出动了多少人?八九万!咱们只损失了三万,主力尚在,要打下去,谁怕了谁?议和对明朝没有坏处,只要咱们从容应对,救出阿拜和那一万俘虏,还是有希望的。”
众亲王纷纷表示赞同。代善见状,当此关头不愿意和众人争执,再说派人试试议和也没什么损失,便道:“那行,派出使臣,和明朝和谈。谁去?”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汉人范忠孝……范忠孝顿时生出一种被人论斤卖肉的快感,他的价值要被建虏压榨到最后一点才能罢休。
代善也说道:“那就范忠孝带使者过去,你是汉人,懂汉人的规矩,知道怎么该怎么谈,你去最好。别怕,你身后有我大金国十余万大军给你撑腰,去吧。”
范忠孝没有选择,只好跪倒道:“喳!奴才定不辱使命。”
……
于是准备了一番,第二天早上,范忠孝便带着十几个满人组成使团,前往明军大营。建虏的部队距离明军还有一段距离,范忠孝走到中午才到达。
在靠近明军的白茫茫雪地上,范忠孝远远看去,只见明军阵营里旌旗如云,带甲之士黑压压一片分外壮观。一队骑兵从雪地上向范忠孝这边奔了过来,那些骑士浑身装备鳞甲,铁盔上Сhā着高高的白色羽毛,在雪花中还有几分好看。
范忠孝说明了来意,并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云云,骑兵队便把范忠孝等人带往明军大营。
进入大营后,一路上范忠孝看到那些甲兵队形整肃,站在寒冷的雪地里竟然一动不动,军纪十分严明,范忠孝暗叹这支军队确实是精锐之师。
范忠孝等人被留在一座大帐前的雪地里,过了一会,从大帐里就走出一群穿长袍的文官来,在文官的簇拥下,却是一个穿黄金甲的武将打扮的人物,范忠孝掐指一算,这个带甲的人应该是明朝内阁大臣张问。
范忠孝见罢那阵仗,心道:明军还是有诚意的,因为他们的官员从大帐里迎了出来,礼节算是比较隆重的。
却不料张问走过来后态度十分傲慢,他也不执礼,直挺挺地站着冷冷说道:“建虏使臣?正好,老子正要出来观看好戏,你们随我一起去看吧。”
范忠孝眉头一皱,冷冷说道:“贵国既然接待了大金使臣,岂能自称老子,张口建虏?如果你们不愿议和,老夫这就告辞!”
“你们议和?”张问回顾左右,大笑道,“求和吧?求和就要有求和的样子,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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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三 使臣
范忠孝怒道:“阁下就是明朝内阁辅臣张大人吧?阁下饱读诗书,岂能不明礼仪?”
张问上下打量一番范忠孝,见他说话和举止很像一个读圣贤书的汉人,顿时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汉?J!呵呵,你还好意思和我谈诗书礼仪?先看看你自个身上穿的是什么狗皮,再看看这里真正的读书人穿的啥?圆领,圆领懂吗?”
范忠孝涨红了脸,就在这时,张问身边的一个文官走上前来,“呸”地一下,将一口痰吐到了范忠孝的脸上,骂道:“狗奴才!”
范忠孝身边的满人大怒,嚷嚷着要冲上来,立刻就有一队全副武装的明军端起了鸟枪,对准了他们,他们只得站在原地。
张问哈哈大笑:“冲啊,不怕死就冲过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你们以为是来劫营的呢?”
范忠孝回顾四周的无数明朝士兵虎视眈眈,遂深吸了一口气,忍了……这是他的强项,忍气吞声这种事儿范忠孝经常干。
“大家不要急。”范忠孝沉声对身边的满人说道。
他用袖子抹去脸上的口痰,抬头对张问说道:“张大人,今天老夫等人是来和谈的,和谈对大明没有坏处,张大人应该清楚。要是把机会错过了,我大金国十万铁骑就在几十里开外,两军野战,张大人就敢保证一定能胜?您这支人马如果有所闪失,就敢保证京师没有危险?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范忠孝的眼神很真诚,乍一看,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好像真的是设身处地为别人作想。这时张问却冷笑道:“我倒是要问一句,如果建虏可以灭掉咱们西大营,他们还会来求和?贵使要明白,咱们汉人和建虏没有道理可讲,更没有仁义可谈。如果要讲道理,关内数以十万计惨遭杀戮劫掠凌?辱的百姓,找谁讲道理去?”
所谓出门看天色,进门看天色,范忠孝已经感受到了明军的态度,情知多说无益,还是想法脱身是大事。范忠孝便拱手道:“既然张大人主意已定,在下多说无益,这就回去禀报英明汗,咱们改日战场上见,告辞!”
“谁说要放你们走的,啊?”张问突然变脸道,“明军大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范忠孝愕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张大人何必把事儿做得太过分?”
张问阴沉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没说要斩你们啊,是这样,咱们正想送点东西给代善,既然你们派人来了,不如顺便带回去如何?”
范忠孝情知没啥好东西可带,但身在别人的地盘上,没有办法,只得警惕地说道:“张大人要带何物?”
张问道:“随咱们来吧,本官这不正要去看好戏吗,你们一来,把时间都给耽搁了。”
一行人在军队的护卫下向南边走去,走了一炷香功夫,就看见雪地上有许多官兵围成一个圈……走近了一看,被围着的那些人,不正是被俘虏的建虏将士么?
只见那些建虏被绑着,有的被绑在战车上,有的被绑在木桩上。虽然地上烧着几堆大大的篝火,但是那些建虏这么暴露在风雪中,依然被冻得簌簌发抖。里面还站着许多明军士兵,手里拿着短刀,不知道要干什么。
范忠孝的额上露出三根黑线,心道:莫非他们要杀俘?
就在这时,一个明军将领骑着马过来,下马拱手道:“禀大人,东西都准备好了。”
张问道:“那好,动手吧,都给骟了!”
“什么?”范忠孝等人大惊失色,他身边的女真人已经怒不可遏,大声叫骂,就像张问冲了过来。
“砰砰……”两声铳响,两个女真人中弹,摔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惨叫起来。其他女真人愕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一排黑洞洞的枪口,不敢动了。
一个女真人怒道:“你们南人欺人太甚!要是在战场上,老子杀你们就像杀猪一样……”
“砰!”又是一声铳向,那女真人惨叫了一声,捂住胸口,鲜血马上就浸透了他的手指。
开枪那明军将领冷笑道:“老子杀你就像杀猪一样。”
范忠孝怔怔地看着张问,张问却对他说道:“你是汉人,看着现在这状况,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范忠孝道:“我是大金国的使臣!你们一朝得志,便如此过分,我大金国铁骑定然让你们加倍奉还!”
张问淡淡地说道:“你不过就是建虏的奴才,在他们眼里和一条狗没有区别,你自个品品那滋味。”
旁边的章照笑道:“哟霍,还威胁咱们,老子是吓大的?老子告诉你,加倍奉还这话应该咱们说,总有一天,老子要带着铁骑打到建虏老窝去!”
就在这时,雪地上被绑着的人大声惨叫起来,一时声如闹市,此起彼伏,热闹非凡。那些明军士兵开始用刀子对绑着的俘虏行刑了。
眼前的场景让范忠孝等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阵营边上有个建虏扯着嗓子嚎了起来:“给老子一个痛快!狗日的,有种一刀砍了老子!”
范忠孝等人听声音耳熟,顺着方向看过去,那大叫的人不就是阿拜吗?范忠孝脸色比纸还白:“张大人,阿拜将军是亲王,岂能受此侮辱?”
张问道:“亲王更要多尝尝滋味。”
“啊!”阿拜一声惨叫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他扬起头,大张着嘴,叫得比杀猪还要响,两行浊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雪地上,还有明军将领在吆喝:“割完Сhā?根鹅毛,洒些香灰止血,先别让他们死了!”
范忠孝彻底无话可说了,因为明军上下根本就不讲理,说啥也没用,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本来以为没他什么事儿了,这时章照却突然说道:“大人,我看这狗奴才放着好好的汉人不当,偏要做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要不趁现在刀子快,也给他割了?”
“你……你……”范忠孝指着章照,脸色变得纸白。
张问道:“我看行,如不让他也受刑,他带着几箱子东西回去如何交差?”
范忠孝大急,撒腿要跑,边上的明军士兵冲了上去,将其按翻在地。张问冷冷地看着范忠孝身边的女真人,此时居然表现得很淡定,只管眼看着范忠孝被抓住,张问不由得笑了一声。
“放开我,放开我……”范忠孝大急,他向张问伸出手来,“张大人,张大人有话好说,我是金国使臣,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章照冷冷道:“兄弟们,动手!建虏在各城乡的兽行,你们都见识了,连婴儿都被他们穿到长矛上,对待这样的人,就要以暴制暴!”
士兵们听罢,死死按住了范忠孝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其中一人抓着一把锋利的短刀走了上去,一手抓住范忠孝的腰带一扯,然后脱下了他的亵裤。
“不要!不要……”范忠孝的五官已经夸张地扭曲,裤裆立刻湿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但是他一个文人有多少劲,可以从四五个强壮的铁军士兵手里挣脱?
“张大人,看在都是汉人的份上,您砍手砍脚都行,饶我一条狗命吧……”范忠孝已经口不择言,哪里还有大金国使臣的风范?事实证明,在暴力面前,一切道理都是扯淡。
“不要……啊!”范忠孝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他扭曲的面孔就像惨死的尸体一样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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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四 对决
明军轻骑兵押送范忠孝等人前往建虏大营,随军押送的还有几口大箱子,里面装着一万坨血淋淋的玩意。距离建虏军队几里地的时候,明军轻骑兵放下箱子,正欲回去,却见有几骑斥候正向这边过来。
那几骑建虏发现是明军,有一百来骑,便不过来,一面叫了一个人去禀报,一面远远地站着。
明军将领高声喊道:“孙子……”众军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建虏斥候大怒,取下弓箭策马过来,欲用弓箭射杀几个人泄愤。明军将领骂道:“傻?叉,要和咱们比射程呢!”
明军这边前面的轻骑兵抬起了一排鸟枪,瞄准那几个建虏。那几个建虏才冲近一百步,弓箭远远够不着,正吆喝着继续冲。这时,“砰砰砰……”一阵巨响,浓烟腾起,一阵马嘶惨叫,建虏纷纷摔落下马。
有两个建虏的马被打死了,人还没死,急忙连滚带爬地向后跑。明军骑兵策马冲上去,因为移动中不便装填鸟枪,也不便瞄准,他们换了弓箭,一顿乱射,那两个逃跑的建虏斥候很快就变成了刺猬。
待明军骑兵下马割下那几个建虏头颅,只见远远的一大群建虏骑兵冲过来了,明军将领喊道:“咱不陪他们玩了,兄弟们,撤!”
建虏大队骑兵赶到范忠孝等人面前时,明军轻骑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建虏马队便护送范忠孝等人和几口大箱子回去。
代善等人看到箱子里恶心的玩意时,勃然大怒。一时大帐中群情激愤,大声怒骂明军,将领们纷纷请缨复仇,只有范忠孝萎靡地蜷缩在角落里哭泣,他对明朝人充满了怨毒的仇恨。
代善咆哮道:“南人就是一群猪,一定要让他们臣服在我大金国的铁骑下!传令全军,明日一早即刻南下!”
第二天上午,七八万建虏骑兵部队来到明军阵营北面。还是那个“儿”字形的地??乱军携带着盛土的草袋,冲到壕沟旁边就把草袋往沟里填。
“放!”一个明军将领大吼了一声。瞬间之后,“轰轰轰……砰砰砰……”明军的火炮和火枪一齐怒吼,浓烟四起,火光闪烁。
建虏乱军成片地倒下,雪地上的爆炸使得积雪和碎片向空中腾起,马匹惊恐地嘶叫。许多人和马的尸体都倒在了壕沟里面,后面上来的乱军还在不停地往壕沟里丢土袋。
“铛铛铛……”明军火炮的内炮管被掏出来,雪水浇在上面,白烟四起。又有许多士兵往外炮管上倒雪水降温,很快装填好的新炮管又从前端塞进了火炮中。明军这种子母火炮,射速相当快,是中短距离的主力火炮。还有众多的鸟枪手变换队形对着阵营前方轮?射,建虏死伤甚众。
壕沟慢慢地被土袋和尸体填上来了,越来越浅,后面的乱军顺利地通过了壕沟,从马上跳下,去拆除阻马桩,他们又遭受了一顿猛烈的铅弹炮弹。白色的雪地变得深色了,上面黑漆漆的一片全是尸体。
乱军面对这样的伤亡率惊恐万分,不敢上前,后面的建虏骑兵开始用弓箭射杀驱赶,前面的人被迫拥挤着上前送死。
由于明军火力太猛,建虏驱赶的炮灰大队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依然没能完全破坏明军步兵营前方的障碍物。最前面那些负责拆除障碍物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建虏的第一波骑兵队只得就此冲锋。
第一波建虏冲到阻马桩前面时进展缓慢,只得一边用弓箭还击,一边继续下马拆除障碍,大大影响了冲击速度。不出两炷香功夫,第一波骑兵就死伤殆尽,紧跟在后面的第二轮攻击踏着无数尸体冲了上来,此时距离已经相当近了,建虏从马上跳下来,继续拆除障碍和用弓箭射击,
双方用远程互?射,明军的火枪手和炮手为了射?击速度,不可能身披重甲,在箭雨的攻击下,同样不断有人倒地死亡。
张问站在高处,把前面的战场看得清清楚楚,眼看建虏第三波骑兵驰骋而来,他忙喊道:“下令刘铤部从侧翼出击!”
中军的鼓声响起,在“咚咚咚……”的声音中,一面写着“刘”字的大旗在空中挥舞。
刘铤听见鼓声,回头看时,见到了旗帜,便操?起大刀吼道:“该咱们上了,杀!”喊罢便带着一股铁骑斜冲上去,直驱建虏的第三轮骑兵群。
“哐!哐……”两股骑兵冲到了一起,疯狂地厮杀起来。
建虏的冲击被刘铤骑兵给打残了,第三轮攻击完全没有力度,只有稀稀疏疏的一些人冲到了明军步兵前方,全被鸟枪射杀。
远方传来了号角声,已经就位的建虏最后两轮冲击撤了回去,继而涌上来了大片建虏骑兵,蜂拥而上,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
张问喊道:“击钲!令刘铤部立刻后撤!”
鸣金之后,山坡上的旗帜再次挥舞起来,刘铤骂骂咧咧地带着骑兵队从满是尸体的战场上撤离,向步兵纵队的东面通道转移。
建虏大股骑兵接近,炮声响成一片,在敌骑人群中炸得人马翻滚,碎片乱飞。
此时明军步兵营前方的三道壕沟几乎已被草袋和尸体填满了,阻马桩也遭到了严重破坏,已经无法有效抵挡大股骑兵。
张问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场上奔腾的战马,当机立断道:“传令,铁军营前哨突击!轻步兵后撤至第二营。”
片刻之后,重步兵前哨将领拔出佩剑,高喊道:“兄弟们,杀敌报国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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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五 浊酒
冬天夜长日短,光线开始渐渐黯淡。厮杀依然在继续,血流成河,尸体布满了狭窄的谷地。
只一天时间,建虏光算正规八旗军就损失了几千,这样的代价让所有人都十分肉疼。报复,需要付出代价。
莽古尔泰忍不住说道:“英明汗,天色已晚,不如收兵明日再战。”
如此快速的兵力消耗,同样让代善心中十分恐慌,他便趁着有台阶下,说道:“传令收兵,明日再来复仇。”
其实打到现在这个份上,没能直接冲破明军的阵营,代善已经不想这么打下去;但是收到的那几箱子东西是奇耻大辱,代善不好意思说就这么算了。
其他亲王将领也是这么个心思,不想打又不好意思说。
当他们撤出战场后,在十里地外扎在阵营休息,众将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代善的中军大帐。他们想劝说代善就此作罢,但是实在不知怎么开口,因为太憋屈了。
终于有人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怎么瞧着这场大战像一个套子?”
“哪里像套子?”周围的人很配合地问道。
那人说道:“大伙想想,咱们为什么要用骑兵和他们的重步兵对冲拼消耗?咱们大金国最大的优势是灵活机动,南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人多!现在可好,咱们拿骑兵和南人的重步兵对耗,怎么想怎么感觉亏得慌……我瞧着,他们故意激怒咱们,不就是等着咱们上当?”
立刻就有人点头附和道:“南人跑不过咱们,想打也追不上咱,这不想出一个法子,让咱们主动送上门,可不能中了他们的J计!”
代善不动声色地听着众将说话,心道找那么多理由干甚,不就是因为打不赢吗?
他今天见识了明朝的西大营三军协同作战,要说有什么新花样,却是没有,还是明军的老一套干法,依靠火器和装备,机动能力不怎么样。但是和以往比起来,西大营明显军纪严明,更能拼命。建虏想要像以前那样凭借强力冲击冲散明军阵营,实在不太容易。
代善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气,心道这次入关之后,以后还有能力可以入关吗?京师那座梦想之城,也许永远只是一个梦……
现在连野战都无法吃掉明军主力,还提什么攻城?代善想要退出关外的主意已定,当狂热的热情冷却之后,他还是能够准确审时度事,知道怎么做才是明智的选择。不过这种话不能他说出来,得找个适当的机会。
于是代善便假意道:“如此强冲不是办法,要不先打探好别的道路,等待机会,待明军运动之时再予以突然袭击?”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一个声音道:“报!”
“传进来。”代善说道。
一个建虏将领走进大帐,先甩了甩袖子,单膝跪倒道:“启禀英明汗,斥候营来报,发现德州一带有大批明朝援军北上,约莫有十万人!”
“十万?什么地方来的?”代善吃惊地问道。
将领道:“看旗帜是应天府那边来的兵。”
“知道了,你先下去。”代善挥了挥手。
“喳!”
这时众亲王忍不住说道:“时间拖下去,明朝各地的援军都要来,咱们的兵力每况减少,稍有不慎还得被包围堵截啊。”
代善叹了一口气道:“传令京师外围的各部兵马,明日一早撤往通州吧……”
第二天一早,建虏撤离。一骑斥候飞驰到明军阵营,禀报张问:“禀大人,斥候营发现建虏大股人马拔营北去。”
旁边的刘铤马上就说道:“大人,末将请兵追击建虏!”
张问沉吟片刻,说道:“他们歇了一晚才撤退,肯定已经有断后的从容布置,人少了追过去也讨不着多少好处。”
另外一个将领拱手道:“建虏作战向来变幻莫测,咱们得防着他们是诱敌之计。”
张问摇摇头道:“兵部侍郎扬州杨鹤协凋南直隶、中都兵马十万,援军已到德州,这种时候,建虏已无战心,不太可能再有什么诡计,他们是要退兵了……传令,全军拔营推进。咱们驱赶一下,让他们早日逃出关外。”
建虏要跑,明军也没什么办法,混合部队的速度明显跟不上,而现在的明军光是依靠骑兵,无论在数量和战斗力都无法和建虏在野战上一决高下。
西大营和辽军骑兵一部尾随建虏骑兵北上,建虏撤得很快。不到一天时间,京师外围的建虏各部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张问随军在沿途看到了无数变成废墟的村庄,十室九空的人家,雪地里被冻僵的尸体……
胜利了,但是侵略者却可以从容地跑掉。俘虏了一万建虏,俘虏了一个亲王,如何能和百万计受伤的百姓相比?
不过战争总算告一段落了,京师一带,上到官府,下到庶民,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总算结束了……张问心里有一种轻松的疲惫,同时看到代价不对等的战争,又一种悲哀。
张问指着道路旁边被焚烧成废墟的村庄,冷冷地对左右说道:“这样的悲剧,我们也要施加到建虏的身上!”
众人感受到了一股冰冷的毫无人性的杀气,身上都是一寒。只有章照很是激动:“大人东征建虏时,请让末将做前锋,末将定让大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张问定住情绪,浅笑道:“好,咱们就把狠话说到这里,希望有那一天能兑现。”
……
明军大军继续向北施加压力,建虏放弃了通州,留下了一座残破的空城。
当明朝大军开进通州,收复失地时,孙承宗也随军到了通州,入眼处,残桓断壁,尸横满地,惨不忍睹。
通州城的城墙内外,全是明军官兵的尸体,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硬邦邦的,就像一块块石头;而城内,百姓几乎无一幸存。房檐下挂着尸体,大街中间的木竿上甚至挂着许多竹篮,竹篮里盛装的是头颅!
西大营官兵默默地开始挖坑,好让战死的兄弟入土为安,土地被冻得犹如石头一般坚硬,官兵拼命地用铲子挖掘地面,有的人手上已经鲜血长流,依然没有停止。
孙承宗提着一罐酒,拿着两个碗,走上谯楼。站在窗户前,寒风凛冽。
战争远去了,建虏退了,通州安静了下来,但是孙承宗的耳边分明响起了知府汪在晋的声音: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
“汪大人啊,追封你为兵部尚书衔,老夫一定帮你办,还有你家里的老母妻女,老夫也会请奏朝廷给予抚恤……来,干了。”孙承宗自言自语地说着,他抱起酒罐,把放在地上的两个碗倒满,一手端起一个,“嘡”轻轻碰了一下,仰头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碗洒在地上。
孙承宗用袖子抹去花白胡须上的残酒,“哈”地叹了一声,眼眶里竟然流出几滴浊泪,他继续倒满两碗酒,说道:“汪大人,你用性命证明了你是一个有气节有骨气的读书人……知音少啊,黄泉路上走好,来,干了!”
他仰头又喝了一碗,正要洒下另一碗时,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道:“孙老,您既然请老朽喝酒,别老是倒地上啊……”
孙承宗吓了一跳,大白天莫非有鬼?但是他转瞬就定住了心神,心道老夫一生从未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人,何惧鬼魅?他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这破败的房间里杂乱一片,而墙角的破木片和枯草之间,仿佛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动不动,又说道:“老朽……被冻僵了……老朽的兵部尚书衔……忍着一口气没死,孙老,给口酒。”
孙承宗大喜,急忙脱身上的大衣,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一面大喊道:“来人!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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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一 血祭
德胜门,火炮斜向天幕,铁甲如云。城楼下跪着一万名建虏俘虏,一排排扛着大刀的大汉站在建虏身后,围观百姓更是人山人海。
此刻建虏被赶出关外,叛军覆灭,明廷威胁解除,京师各大城门大开,城中胆战心惊的百姓也都纷纷走上街头了。
一个身穿蟒袍的太监走上城楼,高声道:“皇上圣旨,太后娘娘懿旨,建州起兵造反已属大逆不道,今番又入关荼毒关内百姓,血债难偿!一干俘虏,斩首示众!”
“杀死建虏,杀死建虏……”无数愤怒的百姓挥手大喊。
一个将领拔出佩剑,对着天空喊道:“前祭黄天后土,后祭战死的……兄弟!”
“轰轰轰……”城头上的大炮齐鸣,然后一排排鸟枪手对着天空放了三排枪,硝烟中,一个长长的声音喊道:“行刑!”
城楼下顿时刀光闪烁,鲜血飞溅,头颅纷纷纷纷滚落一地……无数的官民再次大声欢呼起来,喊声响彻云霄。
就在这时,一支整齐的军队从尸身断头旁边走过,向德胜门走去。军队中间,押送着十几辆囚车,囚车上装的是重要战犯,包括建虏亲王阿拜、福王的重要文武官员……而福王并没有在囚车上,反而被看押在一辆平常的马车上,因为他是朱姓王爷,除了皇族,谁无权定他的罪。
在旌旗烈烈中,铁骑群最前面,那个身穿太后御赐黄金甲的人便是张问。在众军的簇拥下,在这种气势的烘托下,张问看起来愈发英武。他因为赢得了保卫京师的战争,又有一帮谋士幕僚控制舆情,以至于百姓都认为他是救世主,对着他疯狂地欢呼尖叫。
其实,如果没有内战,明朝要守住京师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在这场战争中,张问最大的收获是击败了福王军团,赢得内战才是奇迹。内战的胜负,只对权力更替有影响,和老百姓有多大的关系?
张问权倾天下,舆情被引导,那些胆敢散布不利张问舆情的人,全部都“莫名消失”。
所以说,舆情有时候是一种很可笑的东西,只有权力才有说话权。张问在欢呼和爱戴中,木着一张脸,他突然想起好几年前被下放浙江做地方官,被一群百姓用鸡蛋白菜扔,被人们大骂J臣的事情来了。
在街边的一辆马车里,王体乾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回头对他的大管家覃小宝说道:“张问必篡位称帝!”
覃小宝被王体乾冷不丁说这么一句话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王体乾:“为……为什么?”
王体乾道:“你不是长着眼睛吗,自己看,我大明的精锐军队全部拥护张问,还有普通老百姓……甚至朝野内外的官员,党羽遍布天下,这样的势力,不称帝干什么?他如果不称帝,死后必定会被说成十恶不赦的J臣,子孙绝无好下场……”
覃小宝紧张地说道:“张问势大,他会不会知道咱们以前和福王J细有来往的事儿?”
王体乾闭目养了一会神,皱眉道:“游击将军宋虞已经被砍了,英国公张维贤……你们处理善后做得干净吧?”
覃小宝忙道:“老爷放心,尸体已经化成灰了,他的心腹奴婢也一个不剩!”
王体乾叹了一口气道:“人在其位,哪能有不背黑锅的时候?咱们得设法得到张问的信任,这是关键……”
押送战犯的军队一路到了午门,宫门打开,只见里面一大片文武官员已经站定,城楼前的广场上站满了人。远远地看去,午门楼前楹正中的黄伞分外华丽,伞扇下面有一道屏风,屏风前设有御座,太后和皇帝大概已经坐在那里了。
俘虏和军队停留在宫门前,一个拿着拂尘的太监疾步跑了出来,喘着气说道:“太后懿旨……宣内阁次辅张问觐见,准宫中带剑行马!”
张问谢恩之后,重新上马,腰间挂着张嫣给他的牡丹重剑,身着黄金战甲,从无数文武官员的正中策马缓缓向楼前的御座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张问的身上,此刻,他荣光无限。
鲜红的斗篷在风中飞舞,英武的身影在战马更显高大。大家都没有说话,心情复杂看着他……也许很多人心中也有忧心,因为当今朝野上下,人们只知次辅张问,不知皇帝,用“功高盖主”来说他已经完全不够了。
倒是张嫣没有什么忧心,当她看到万众瞩目的张问时,什么皇朝社稷在她的心里都退居二线了,因为在危险的时候,只有张问在全力保护她。张嫣有些呼吸困难,强自压抑住激动,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只是她的目光片刻也没有从张问身上移开。
和张嫣有同样感受的,还有默默站在御座一侧的遂平公主朱徽婧,朱徽婧两腮泛红,几乎不敢正视金光闪闪的张问。
“滴答……滴答……”清晰的马蹄声在安静的青石地板上响起,那声音,就像是踏在女人的心坎上。
张嫣的身边坐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正是当今大明皇帝朱慈炅,小孩“啊啊……”地甜甜一笑,完全不懂面前的场景意味着什么。有一个太监跪在地上,用手护着皇帝,以免他出现什么意外。这个太监便是乾清宫执事牌子李芳,最近最得太后信任的太监。
张问策马走了一段距离,远远的就从马上跳下来,他的身形十分矫健,“啪!”铁鞋踏在地上的清脆声响仿佛向众人说明他正值壮年,前途无限。
他往前步行了一段,便对着御座的方向跪倒,众官见状也纷纷跪倒。
张问高声喊道:“臣,内阁次辅、户部尚书张问,受命节制天下兵马,外御建虏、内伐乱臣,终于不负王命,斩首二十余万,一举铲平叛乱,击退外寇……从此以后,皇上和太后可以高枕无忧了;大明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了!吾皇万岁!”
一时广场上的文武百官都高呼万岁,声势十分壮大。
张嫣面对满朝的文武官员,不能露出什么破绽,她只得继续保持着威仪,慢慢地伸出带着金玉指甲的纤手,缓慢地说道:“众卿平身。张阁老劳苦功高,宣旨。”
只是她的声音有些颤音。
太监李朝钦走上前,展开一卷圣旨,尖声喊道:“制曰:赐张问太师位,赏金千两、银千两、缎前匹……一应有功官员将士,着内阁票拟封赏,钦此。”
四下里十分安静,因为给张问太师这个头衔太诡异了,大概是没官职可升的原因吧……封爵不能入庙堂参与朝事,所以暂时不能封爵;而张问这个次辅的权力已经远远高于首辅,升作首辅也无意义,没人弹劾首辅顾秉镰,把他弄下来让张问做首辅没有必要,顾秉镰和张问并没有什么争斗。
所以,只好给个三公虚衔。其实给张问什么头衔现在都没有意义了,权力才是最实质的东西。
张问叩首喊道:“谢皇上隆恩……臣请皇上太后下旨,福王如何处置?”
李朝钦听罢忙低声提醒张嫣道:“娘娘,现在皇家是您说了算,为防宗人闲言,让娘娘有个好名声,最好以守陵的名义把福王软禁到中都……”
张嫣愤愤地对李朝钦说道:“我的名声全给这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福王给害了,谁对不起我,我凭什么要手下留情?传旨,将福王斩首!籍没家产!”
“娘娘……”李朝钦忙跪倒在地上,他正要晓之厉害劝说张嫣时,这时跪在旁边照顾小皇帝的太监李芳阴阴地说道:“怎么?您有王公公撑腰,连太后娘娘的话都敢不听了?”
“你……你说什么?”李朝钦一脸愤怒。
今天张嫣竟然没有叫王体乾来参见这个盛典,嗅觉灵敏的李芳,已经感觉到博得太后信任而上位的机会来了,不然他根本不敢和李朝钦对着干。
“大胆!”张嫣冷冷说道,“当着这么多文武大臣,你们是想存心给我丢脸?李朝钦,还不去传旨?”
李朝钦只得说道:“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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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 平衡
李朝钦听到懿旨,只得无可奈何走上前来,高声说道:太后懿旨,福王以下犯上,罪无可恕!着锦衣卫押至西市,斩!家产籍没充实国库!
众文武官员听罢脸上都有些变色:万历最喜爱的儿子,就这样被砍了?虽然福王犯的是谋逆大罪,杀掉并无不可,但是太后完全可以看在福王的地位的份上,法外开恩软禁起来,这样既展示了太后对朱氏血脉的宽厚,也消除了福王的威胁。
现在太后居然直接就下旨砍了福王,她为什么不顾朱家宗室了?
而张问却和众官的感受完全不同,他觉得非常爽,他愿意看到福王被砍头:当一个敌人曾经想方设计要把自己置之死地,脑子有毛病才不想看见这个敌人去死!
张问心里还想:既然福王被判处斩刑,他就注定是一个牺牲品自己应该再叫人收集福王平时为非作歹的证据,制造舆情,彻底把他搞臭,让天下渐渐对朱家的人失去信心!
这种手段很老旧,当初嘉靖皇帝继位,因为不是正德皇帝的嫡系血脉,就想方设计丑化正德,使其变成荒滛无度的形象,这样才显得嘉靖皇帝即位是顺应天命。正德实录里就有个桥段:正德皇帝看见紫禁城起火,高兴得拍手叫好,好大一盆火啊!
很明显,在张问的心里,已然有自立的打算,只是还需要时间制造更有利的形势。他现在军政大权在手,难道要傻Ъ到把权力还回去?张居正曾经权倾朝野,死后权力不在了,几个儿子什么下场?
经过了一系列礼仪上的过场,张问离开了午门,他刚上马车,玄月就走到旁边低声说道:东家,玄衣卫查到蛛丝马迹,英国公张维贤死得很蹊跷,请东家明示,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张问一边解身上的盔甲,一边疲惫地说道:这些事儿三天之后再和我说,我得先回去睡一觉,再休息两天。
是,东家。
马车刚走了一段路,张问就看见一队锦衣卫正在把福王从舒服的车里粗暴地拽出来,张问冷冷道:停车,让我看看福王是怎么死的!
很显然张问对这个险些置自己于死地的福王怨念很大。
这时福王正恼怒地对锦衣卫吼道:大胆奴婢,你干什么?
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冷笑道:您现在不是王爷了,得去菜市口砍头。来人,除去顶戴,穿上囚服!
放开我,放开我福王恼羞成怒,大喊大叫,本王乃神宗皇帝嫡子,皇亲贵胄,尔等宵小之辈,谁敢无礼!
龙落平原被犬欺,一旦倒霉没有了权位,管你什么皇亲贵胄,朱家之所以高贵,不就是因为有权?福王义正辞严的呵斥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锦衣卫校尉笑道:福王,您犯了谋逆罪,宫里要砍您的头,小的们只是奉旨行事,您要面对现实,啊。
福王朱常洵悲怅地仰头长叹了一声,几乎要伤心得哭出来,低下头,世事沉浮,人情冷暖,大概此时福王已经悟道了。
就在这时,福王发现面前多出了一条十八幅襦裙,他抬起头,就看见一张美丽的少女的脸,他觉得十分眼熟,指着那少女:你你
啊啊少女想裂开嘴想笑,但是她没有舌头。福王顿时想起来是谁了。
许若杏。
许若杏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披战甲的年轻壮汉章照,章照说道:妹子,哥说了带你看福王怎么死的,这不兑现了吧。
许若杏使劲地点点头,很感激地看着章照,她不能说话,但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能说话,看得章照豪气顿生,说道:再给你出口恶气
章照看了一眼正在愤怒地挣扎的福王,便向旁边的亲兵招了招手,那亲兵附耳过来,章照一阵低语。亲兵点头道:总兵大人,小的明白!
这时章照突然喊道:福王想要逃跑,兄弟们,给我抓住!
众亲兵一拥而上,锦衣卫校尉惊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这时章照就走了过去,低声说道:都要死的人了,让咱们出口恶气。
锦衣卫校尉认识章照,是西大营的总兵官、张问的嫡系武将,这锦衣卫校尉是在京师里面混的,哪里看不清形势?便一招手,让其他锦衣卫侍卫和狱吏让开。
章照的那队亲兵冲上去按住福王,把里面围得死死的,过了一会,只听得一声惨叫,从人群里飞出来一条舌头!
汪汪一条黄狗突然奔了上来,叼起舌头就跑。
许若杏立时明白了,那条被狗吃掉的舌头是福王的舌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怔怔地看着章照。她虽然恨死了福王,恨不得生吃其肉,但是她却不希望章照这么残暴。
章照没有察觉她的脸色,见到这个情况,哈哈大笑,妹子,谁对不起咱,咱就让他还回来,这样才痛快!哈哈
远处的大街上,张问在马车里将眼前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他突然觉得,这个章照和自己有某些相似之处。
张问揉了揉疲惫的脑袋,冷静了一下,心道:章照是西大营的总兵官,如果他统帅西大营太久,难不保官兵们都会拥护他?
虽然现在章照对张问忠心耿耿,但兵权被一人独掌显然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张问沉思了片刻:现在他需要章照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但是又不能让章照的权力过大。
如果解决?张问想起了少年时自己请教父亲的一件事,张问问他父亲:高位是什么?张父道:搞平衡。
以前他以为父亲是张口乱说,现在张问想起来,这句话却是十分深奥。
搞平衡,权力的最高境界但同时又多么冷漠无情,这三个字是要上位者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一个人!
张问心里豁然开朗,他对玄月低声道:找人随意打听一下,章照身边那个女子是什么来历。
玄月道:是。
福王嘴角鲜血长流,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如此对待?此时已经晕了过去。锦衣卫不管那么多,就算死了也没多大问题,他们直接给福王套上囚衣,装上了囚车。
在一大队官兵的护卫下,福王被押解到宣武门外。宣武门的门洞上有三个字:后悔迟!意思就是死囚走到这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宣武门外菜市口刑场就是专门处决人犯的地方,入口处又叫死门。
一大群百姓跟着福王的囚车过去看热闹,章照和许若杏也在其中,走到门口,许若杏看着兴致很高的章照,突然拉住他,对他摇摇头。
章照皱眉道:怎么了,不想去看杀福王么?
许若杏点点头,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还真是很少有姑娘的眼睛能这么水。
章照不解道:你不是很想看到福王的下场,好泄心头之恨?
许若杏张嘴啊啊地想说什么,但是她却说不出来,心里十分着急,只得拼命地摇着头。章照见状道:好了,不看便不看,哥依你。
许若杏想说:哥哥不要这么嗜血残暴
许若杏觉得章照对她很好,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所以她也想章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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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 折枝
张问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拒绝所有访客,也不去管朝廷里的事。难得张府那园林式的府邸,风景优美,雪落无声,身处其中就像世外桃源,张问积压的紧张情绪渐渐舒缓了过来。
腊月初五,他换了一身布衣,想出去走走。天上正下着小雪,张问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瑞雪兆丰年啊。
战争刚过,京师街面上又恢复了繁华景象,因为京师有近百万人口,许多人家都靠做点生意维持生计。店铺那些自不必说,开张一日就有进帐,就是那些小摊小贩,也很快摆了起来。
除了官家宅院密集的纱帽胡同等街,其他百姓的生活区基本没人管,也就是每条街口的牌坊下面,有两个皂隶另设一个小型看押房,主要是逮捕那些在大街上打架滋事的青皮,其他的官府顾不过来更没有城管一说。于是京师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摆摊的、表演戏耍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表面看去真正一个太平盛世。
前面的爷,让一让,让一让啊一个挑着两大筐蔬菜的菜农吆喝着,路人也随口笑骂:菜市场在南边,你把菜挑这边干甚?
挑菜的人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这位爷,话说隔行如隔山,您就不懂了,这边离菜市远,大伙儿买菜得走多远啊,我送过来卖,就算高个几文钱,大伙儿是不是也能接受呢?
张问听罢回头对玄月笑了笑,说道:这菜农真是有趣。
玄月茫然地看着张问,不知一个卖菜的有什么有趣的。张问叹了一声,他喜欢热闹的地方,因为这些地方可以让他感觉到生活的气息。
不知不觉间,张问突然想起了先帝天启皇帝,他总喜欢溜出宫来卖他的手工品张问心里有些添堵,他又想起前不久下令坑杀的五万汉人俘虏,他们卸下盔甲,大概也是这个菜农一样普普通通的百姓吧?
张问默默地在大街上走着,侍卫紧跟其后。玄月见张问低头不语,眉头紧皱,也不敢多说话,只管跟着。
张问突然又没头没脑地问道:玄月,杀人对不对?
玄月怔了怔,说道:杀坏人就对。
不是坏人呢?
不知不觉,一行人走到了棋盘街,棋盘街的更是热闹非凡、繁华似锦,这里寸土寸金,能在这里开店铺的,都非寻常人家。
在一家店铺面前,张问不由得驻足不前,因为这里以前是一家古董店,张问和余琴心在这里见过两次面。
但是现在不是古董店了,变成了丝绸铺。张问后退了两步,左右看了看:没错啊,就是这里,没想到都换主人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张大人,没弄错,就是这里,两个月前就变成丝绸铺了。
张问闻声转过头去,就看见一张秀丽的瓜子脸,下颔尖尖、瑶鼻挺拔、两腮较瘦、嘴小眼大,一眼看去就十分秀气,不是余琴心是谁?余琴心朱唇轻启,忙用纤手掩住小嘴,眼睛变得弯弯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人不用看了,就是这里。
呵呵张问在这里遇到余琴心,顿觉十分奇妙,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甩了一下头,将发髻上的方巾甩到脑后,抱拳道:不期在此相遇,真是巧啊。
余琴心笑道:不巧不巧,这家店我已经买下了,这不每天都要来一趟么。
为何买下?张问脱口道。
余琴心暧昧地看着张问的眼睛,柔柔地说道:你觉得呢?
张问心中一荡,目光随即被余琴心那高耸姣好的胸部给吸引了,虽然她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但是这么厚的衣服依然被顶了起来,可知里面的风光如何无限啊!
却不料这时余琴心笑道:趁着现在手里有点钱,买个店铺,以后也不怕突然没了生计来源不是,但是古董店需要鉴定各种物品的价值,我本身不太内行,嫌麻烦,开丝绸铺就简单一点了;而且我有个熟人在运河上跑船,专门运丝绸等货,所以我就把古董店换成丝绸铺了。
哦,原来如此,哈哈。张问笑道,琴心姑娘逗人的趣儿一直没变呢。
余琴心嘟起嘴,你以为是为什么买这店呢?
罢了,罢了。张问摇摇手,心道这女人活泼风趣,认识她倒是多了几分情趣。
余琴心又道:大人既然到此,不如进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琴心姑娘的盛情难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张问抱拳说道。
余琴心随将张问等人带进绸缎铺里,外边是做生意的,她便将人直接带到后院去,后院以前是调试古琴,鉴赏古董的地方,现在大概成了谈生意的地方了。
刚走进内院,余琴心又轻轻撩拨了一下张问,她低声说道:大人用头甩那方巾的模样,也尽显风雅呢。
张问笑了笑,心道她挑逗人的手段实在老道,不愧是数年前名满大江南北的当红歌姬,几句话几个动作下来,张问已方寸凌乱,心动不已。
只见院子里种着几株腊梅,正傲雪绽放,张问不由得走上前去,伸手欲折,这时只听得余琴心吟道:花开堪折只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张问的手停在梅枝旁边,心道:她是在暗示我什么?
既然心动,何不采之?现在溥天之下还有张问不敢拿的东西么?这时只听得驳地一声轻响,张问把手边的那枝梅花折下来了。
余琴心见状,颇有深意地看着张问甜甜一笑。二人遂踏着积雪走到了一栋阁楼前面,张问让玄月等在楼下休息,自和余琴心一起上楼。
刚进一间屋子,张问便反手闩上房门,二话不说,抓住余琴心的手臂一拉,余琴心樱地轻呼了一声,猝不及防,柔软的纤腰就撞到了张问的身上,随即而来的,是她弹性十足的胸部,张问感受到那软软的东西,立刻怦然心动。
余琴心被张问拉过去时,小嘴险些直接撞到了张问的嘴上,此刻张问已闻到一股清人心脾的幽香张问长袍内的长东西已经充血了。
而且余琴心没有丝毫反抗,她的两腮泛红,低着头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张问遂无顾虑,心情很好,动作也十分温柔,他伸手到她的头侧,刚一触即那脖子上的肌肤,顿时觉得嫩滑如缎,从纤白的脖子看上去,一只耳朵就像白玉一般。他的手指轻轻滑过时,只见余琴心的肩膀微微在颤抖,皮肤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只见余琴心轻轻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什么东西,张问遂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张床。
张问顿时会意,也不再磨叽,便拉了余琴心走到床边,把她轻轻放下。美人在前,张问十分兴奋,他吸了一口气,看见那床上的杯子是一副戏水鸳鸯图,更增气氛。
他把刚才在院子里折的那束梅花轻轻放到旁边的书案上,不觉叹道:花开堪折只需折啊
二人遂宽衣解带,钻进被窝,张问抱住余琴心时,只觉得肌肤相亲之处,柔滑异常,他的活儿立刻涨得犹如铁棍,几乎可以敲得叮当作响。
余琴心如此玉体横陈,张问只需看一眼就兴致大发,自然不需要前戏,他的心情有些急迫,伸手在余琴心的腿间一摸,咦,怎么还是干的?这倒是有些出乎张问预料之外,在他的印象里,和女人脱光之后,女人早已流水汩汩了。
张问摸到一丛卷曲的芳草,本想顺手往下帮助余琴心有所感觉,但是他的身下实在难受,遂不管如许多因为余琴心曾经是歌妓,想来功夫还是到位的,所以张问不需要太麻烦。他便抓住自己的活儿放置于河蚌开合之处,这时余琴心突然颤声道:大人慢一点。
张问心道老子管你那么多,一会就好了,便放准地方,轻轻往里面一塞,竟然没塞进去!余琴心咬牙闷声痛哼了一声。
你不会是处子之身吧?张问愕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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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 琴心
张问抓住余琴心的双手,手心相对,余琴心好似觉得有一股暖流从手心流往全身正在这时,一阵撕裂的剧痛袭来,险些让她昏迷过去。
那冰雪一般的大腿上,嫣红点点,就像飘落的花瓣。张问有点懵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转头一看,余琴心的眼睛清泪滑落,滴在张问手背上的正是眼泪。只见她疼得脸色都发白了,紧咬着银牙没哼出声来。
张问感觉自己那活儿就像被一双手使劲捏着一般,里面粗糙干涩,使他动弹不得。他见余琴心痛苦的表情,便欲把自己的活儿退出来,却不料余琴心伸手按住他的后腰说道:别你给我个孩子
敢情真有卖艺不卖身这回事儿?张问忍不住说了一句。在他的印象里,那些青楼的歌妓虽然不专门接客,不过要是客人喜欢,出高价钱,还是要接客的,什么卖艺不卖身都是矫情装处的幌子,目的不过是提高身价罢了。
余琴心幽幽说道:以前有客氏的人护着我,我不愿意没人敢强逼我虽然身在风尘,但只是琴师,不是歌妓。
张问心下大快,更觉得余琴心纯洁可爱,想想这女人大概已过二十岁了吧,这么大年龄了居然保持着处子之身,定是一个洁身自好之人。
他伸手去抓余琴心胸前的一个坚挺的大白兔,他的大手一抓之下竟然连一半都抓不住,淡红的**中间,那颗可爱的小东西倔犟地翘着,他忍不住埋下头便含在了嘴里。
来吧,不用管我。余琴心咬着牙说道。
花瓣之中,只有少量雨露,而且又紧又糙,张问因许久没碰过女人,被这么一磨,每一下都要打个冷颤。没多久,张问就倒在了余琴心丰沃的胸上,大口喘着气。
他缓过气来的时候一看,被面已经被余琴心撕烂了,她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青丝已被汗水打湿了粘在额头上。
余琴心十分虚弱,她却爱恋地抚摸着张问的肩膀,甜甜地一笑:我要个孩子女人要是不能生孩子做娘,可不是白做了一回女人么?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亲生子,可是出身不好,是贱籍,有点来头的男人想纳妾都只是想着玩乐,平常人家我又不甘心,所以我一直都留着清白,等我看得上的男人给我一个孩子
张问听罢有点心虚,因为他家里三妻四妾的,至今只有个女儿,这余琴心想做娘不知道行不行其实张问心里也急,如果没有儿子,怎么对得起张家的列祖列宗,自己的大把家业传给谁呢?
他们家是三代单传,张问实在不知为何几代人要个儿子都如此困难。
这时余琴心又抱紧张问,轻轻说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不本分的女人?
张问道:这也怪不得我,你的身份是歌妓琴师,最先是魏忠贤一党的细作,后来又待在王体乾府里,这么复杂的身份,和本分有半点关系么?不过张问指着她腿上的嫣红道,至少你是个洁身自好的女人。
余琴心道:那你把我接到府中住几个月,每天找人看着我,免得我怀孕了你不承认,让孩子没有父亲
张问听罢脱口而出道:你不会是为王体乾来打探消息的吧?
余琴心给了张问一个白眼:我真是要为王体乾做事,上回会对你说那密事么对了,这次我这么容易就献身于你,其实也有王体乾的首肯,他想把我送给你。
为何?
余琴心道:王体乾现在都不信任我了,他留着我也没什么用处,而且把我送给你,还能向你示好。
哦张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体乾心虚了。
余琴心道:其实王公公并不想和大人作对,大人要对付他吗?
张问摇摇头笑道:最后在宣武门驻军哗变的时候,王体乾站在了朝廷这边,可见他并不是存心想和我作对,就算他曾经和福王有联络,也可能是为了留条后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况且,如果稍有疑心,就要对付不够忠心的人,此等作为非上位者所为,我没那么小的度量。
但是有些话张问是不会说出来的:就算不把王体乾置之死地,起码也要在宫中培植新的势力,与王体乾平衡,不然他在内廷的权力就太大了。
窗外光线明亮,还是白天,张问不想白天在床上躺太久了,他便起身穿好衣服,回头对余琴心说道:你受了伤,先休息一下,等会玄月会把你送到府上。
大人余琴心高兴地唤了一声。
张问笑道:以后别叫大人了,叫相公吧。我张问对自己的女人,并不会薄情寡义。
相公!余琴心甜甜地叫了一声。
张问说罢便走出门。玄月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便出来见礼,一见到张问,玄月就闻到了一股女人身上的香味,顿时就明白张问刚才干了什么
张问对玄月交代了一阵,便准备回府。
刚走进张府的外院,张问就听见有女人苦苦的哀求声:夫人,您饶了他一回吧,奴婢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做,奴婢就是看他可怜,给他的都是奴婢的例钱啊
这时又传来张盈的声音:你不要说了,这样的人我一定要让他长点记性!
张问听到张盈的声音,便循着说话声走进了一间倒罩房,只见房里的正上方坐着张盈,旁边站着绣姑,两边垂手低头站着许多丫鬟奴仆,中间跪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众人看见张问进来,都急忙躬身道:奴婢见过东家。
张问道:盈儿,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在众多的奴婢面前,张盈也得讲究夫妻常纲,她忍住怒气,站了起来给张问作了一个万福,然后指着那个女的道:她是咱们府上的奴婢罗氏,旁边那人是她的前夫。罗氏已经被前夫休了,签了卖身契在府上为奴,但是她居然和前夫私会,还给钱财!
跪着那丫鬟罗氏见了张问,脸上一喜,如同见到了救世主一般,挪了过来一下子抱住张问的腿,哭道:东家,您再帮奴婢一次吧!奴婢是被人陷害的!
张问听见再字,有点纳闷道:你是
罗氏哭道:在通州府大堂,奴婢快要被冤枉定罪了,是东家救了奴婢呀。
哦!我想起来了。张问恍然道。这个罗氏就是上次张问到通州散心,在府衙里遇到的。当时她因为被同村的流氓强犦,案子闹到了府衙,不料公婆和丈夫反而认为她招蜂引蝶不守妇道,罗氏差点被杖刑枷示。张问认为她冤枉,这才救了下来带回家里做丫鬟。
张问还对她有点印象,是因为绣姑的二哥袁大勇当时好像还看上了这奴婢
张问想罢便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你给我说说。
罗氏说道:通州遭了建虏劫掠,村里被抢个精光,前夫无法过冬,就到京师乞食。当时他都快饿死了,奴婢念着以往的夫妻恩情,就把存下来的月钱悄悄给了他,不料平日里和奴婢不和的人竟然惊动了夫人。夫人要打断他的腿,东家您劝劝夫人,饶了他一回吧!奴婢只帮他一次,以后就再无瓜葛
这时张盈道:战后朝廷开了太仓,在京师内外广设粥棚,还有许多书香门善施粮食,是我亲眼所见,哪里有饿死的人?分明就是她的前夫贪婪无度!罗氏,他都不顾夫妻情分,把你休了,你岂能如此犯贱,给我张家丢脸?今天我给你出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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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 青成
张盈冷冷地说道:别说打断一条腿,就是随便杀几个人,我张府也不需要任何理由!我就是看这个人不顺眼,来人!
两个带剑的玄衣女人拱手道:属下在。
这时那罗氏的前夫吓得手脚发颤,咚咚在地上磕着头,大呼:夫人饶命,夫人绕过草民一回吧。
张问对这罗氏的前夫也没啥好感,因为他以前薄情寡义,抛弃了自己妻子,现在又来纠缠,实在可恨。但是张问转念一想,通州被建虏劫掠,百姓是最大的受害者
想罢张问便说道:我有一个办法。
众人都看向张问,只见他把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往桌子上一倒,顿时啪啪地倒出几锭金子来。
张问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汉子,说道:对了,我还没审你的名字。
那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回老爷话,草民名叫王德财。
张问指着桌子上的金子道:这事儿这么办,给你两个选择:一,你拿了这些金子滚蛋,回家去买块地买点粮食,再娶一个媳妇好生过日子;二,如果你们尚有夫妻之情,古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对人,张府不会强行拆散你们,咱们就做件善事,把罗氏的卖身契还她,让她摆脱奴籍,你把罗氏带回去,好生持家过日子,但是金子一分也不能给你。你自个选吧。
王德财怔怔地看着桌子上黄灿灿的金子,眼睛里闪着金光,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草民草民拿了金子能走出去?这,不会真的给草民吧?
张问哈哈一笑:本官乃朝廷内阁次辅,说一不二,岂是在乎这点金子的人?你放心,随你如何选择,我定不食言。
王德财连一眼都没看罗氏,只是呆呆地看着金子,过了一会,他脸上一红,小声道:草民要金子。
张盈听罢冷笑了一声,那声笑让王德财听得心惊肉跳。
这时张问挥了挥手:来人,把金子送给王德财,让他走。谁也不准为难他,否则定不轻饶!
一个奴仆将金子小心捧在手里,递到王德财的面前。王德财收了金子,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谢老爷仁德,谢老爷善施,草民告退。
张问挥了挥手,王德财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就出去了。
张问叹了一口气,十分同情地看了一眼罗氏,心道所谓情义在人们眼里,值得几个钱呢?
他想起上回在通州袁大勇好像看这奴婢挺对眼的,便大方地说道:成,我这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袁家兄弟也缺个人
就在这时,绣姑突然把手帕丢到了地上,哎呀轻呼一声,急忙弯腰捡手帕。张问回头一看,见绣姑脸色不对,显然是看不上这罗氏,觉得给袁大勇做妻子太亏待袁大勇了。
张问会意,便说道:罗氏,你刚才不是说在咱们府里与人不和?那你就去袁大勇的府上,给他做丫鬟,卖身契还在咱们府里,你就是一个奴婢,要懂得本分,明白吗?
绣姑听罢脸色才稍微好了一些,罗氏只要还是奴籍,给她二哥暖暖被窝也是无妨,就算生了孩子,最多做个妾,并不影响袁大勇娶个好姑娘做正妻。
既然东家发话了,罗氏这样没有人权的丫鬟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只得叩头道:奴婢谢东家恩赏。
张问满意地挥了挥,去收拾一下,搬过去吧。
袁大勇的宅子是张问送给他的,就在纱帽胡同后面,挨着张府。有个与罗氏不和的奴仆见那个王德财不仅没受罚,还白得了这么多金子,心下十分不爽,当即就悄悄跑到了袁大勇府上告密。
此时袁大勇正和骠骑营游击将军叶青成在家里喝酒,桌子旁边已经扔着好几个空酒罐了,叶青成喝得有点高了,正和袁大勇胡说八道。
那张问府上的奴仆被人带进来,便把刚才在张府里发生的事说了出来,还说了张问要把罗氏送给袁大勇的事儿。
袁大勇骨子里还带着庄稼人的淳朴,没啥架子,听了这事,十分高兴,说道:王德财不见待她,我会好好待她的。
告密的奴仆愕然。
叶青成听了马上勃然大怒,骂道:他|娘|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有胆子到咱们头上找麻烦?
袁大勇忙劝道:叶将军息怒,王德财也是庄稼人,不是没饭吃了哪里会来京师乞食?算了,让他回通州。再说只要我对罗氏好,她还不向着我么?
叶青成醉醺醺地指着袁大勇的鼻子道:袁大勇你个大傻Ъ!那女人不是送给你了?留着她以前的男人干甚,你他|妈以后做了乌龟都不知道!憋屈的慌,这酒老子不喝了!
叶青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桌子上的头盔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提了剑便要走。旁边的奴仆扶他,被叶青成一把推开。
来人,送送叶将军。袁大勇喊道。
叶青成摇摇晃晃地出了宅子,亲兵把他的马牵了过来,他爬了半天爬不上去,袁大勇派出来相送的奴仆又要扶他,被叶青成踢了一脚:滚!老子不信上不了这马。
他摇摇昏沉的脑袋,定住心神,一脚踏在马镫上,往上一用力,总算翻上了马背。他左右看了看,指着那告密的奴仆道:那个王德财住在何处?
奴仆道:小的给将军牵马。
叶青成铁青着脸道:带我去,老子非杀了这狗日的!
叶青成平日里都很冷静得体,但是喝了酒就不一样了。赌钱、酗酒,他最爱的两样但听人说叶青成少年时是一个文武双全的翩翩佳少年,吃喝嫖赌一点都不沾,十好少年的典范。
他的改变,是因为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有一次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爱得死去活来,都准备找人提亲了,偏偏那女孩被一个世家大族的公子哥的几首情诗给哄骗得春心荡漾,而且还去私会把肚子给搞大了!
世家公子哥的族人认为这女孩不守妇道,拒绝娶进门来,那女孩就跳井自尽了当时叶青成怒火中烧,提了一把剑冲进那家人的宅子,以一人之力杀了一百余口人,然后逃亡天涯。最后到了辽东,加入了辽东军,因为战功一步步升为千总,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得到张问的赏识,这才追随了张问。
所以叶青成对于王德财这种类型的人痛恨至极,这次又喝了酒,牵动了他内心的某根神经,受了刺激,让他愤怒到了极点。
告密的奴仆把叶青成带到了一个胡同,指着一道门道:王德财就住里面,这是他租的地方,叶将军您想想,一个都快饿死的人,还有钱租屋子?分明就是这王德财铁了心想缠上罗氏,讨便宜。
操!叶青成大吼了一声,众人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流下泪来!叶青成哭什么?
扑通一声,叶青成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嗷淘大哭:小悦!小悦啊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众人以为他发酒疯了,正要来劝他,不料这时叶青成唰地一声拔出了重剑,众人吓了一大跳,赶忙让开。
刚才摔落下马,叶青成的头盔已经掉了,头发也散了。只见他满脸泪痕,披头散发,就像一个疯子一般。叶青成抓着胸口嘶声大哭:小悦小悦我帮你报仇!
他使劲抹了一把眼泪,杀气腾腾地盯着那道木门,提着重剑走了上去,砰一脚侧踢,门板呼地一下就飞了进去,连门方上的砖土都塌了,灰土簌簌直掉,门口顿时灰尘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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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六 杀人
叶青成一脚踢飞了门板,踢塌了半堵围墙,身上全是灰土。他也顾不得许多,灰头土脸地冲了进去,只见里面是个小院,没见着人,他便昏昏沉沉地到处乱闯。
正在一间屋子里的王德财听到巨大的声音,知道是找他算账的,突然从屋子里狂奔而出,拼命奔向围墙,猛地一跳,双手攀住墙顶,就开始往上爬。
叶青成见到人影,提着剑飞快地向围墙那边跑过去,见到一个人和一个影子正在往上爬叶青成因醉酒而眼花,王德财在他的眼里成了两个人,叶青成也分不清楚谁是真身,谁是影子。
妈|的跑哪里去?他操起重剑,跳了起来,对着一个人影就一剑猛劈过去。
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重剑劈在了围墙上。叶青成手里这把剑是斩马斩车纵横沙场的巨剑,这么一堵民家土墙哪里承受得住如此万钧一击?人没砍到,立时把墙给轰垮了。
王德财大叫了一声,摔在地上,身上全是土灰,眼睛也被灰尘搞迷了。他吓得差点没尿出来,从土堆里爬起来,不管东西南北,拔腿就跑。
叶青成看到一个人影从自己的身边一晃而过,他猛地一跃,跳到空中,身体在空中一个侧翻,重剑随着身形刮着一股飓风呼啸而下,砰!
王德财被一剑从头顶到胯下劈开,分成了两瓣,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地上的石板也裂开了一道竖缝!肠子内脏一起混杂在血泊之中。
啊杀人了!只见一个老头站在内院门口,大叫了一声,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叶青成杀得兴起,哪里管你谁是谁,提起大剑,暴呵了一声,一剑就向那老头当头劈去。
爹!突然一个女孩哭喊了一声。
小悦?叶青成的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硬生生停住了猛烈的剑势,那柄重剑就像突然被冻住了一般,猛地一动不动了。
呼!老头只觉得一股劲风从头顶上猛灌下来,他的狗皮帽已经一分为二,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束在头上的发髻也被劈开,花白的头发飘散到空中。
老头腿上一软,目瞪口呆地坐倒在地上。
爹您怎么了?那姑娘急忙扶住老头。因为快过年了,她穿着一件小红袄,她的额前留着刘海,应该还在闺中。
老头怔怔地说道:吓死老夫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哐嘡一声,叶青成丢下重剑,突然抱住了这姑娘,姑娘大急,拼命挣扎,快放开我,你想做什么?救命啊
小悦,小悦,你别怕,我会保护你。叶青成昏昏沉沉地说道。
我不是什么小悦,你快放开我!姑娘喊道。
老头也在旁边使劲拉叶青成,大喊道:朗朗乾坤之下,提剑杀人,强抢民女,这世道还有王法吗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姑娘反复说着她不是小悦,叶青成总算放过了她,摇摇脑袋,只觉得眼前人影乱晃:你真不是小悦?哦,对了,小悦已经死了啊啊啊!
那姑娘逃脱魔掌,怔怔地看着这个大男人哇哇乱哭,只见他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身上还穿着盔甲,乍一看十分吓人,不过他的五官却是周正,鼻梁挺拔,线条刚毅。姑娘闻到一股酒气,顿时明白了,她说道:爹,这人发酒疯,弄桶冷水给他浇浇就醒了。
她正要去打水,这时才突然看到院子里躺着的两瓣血肉模糊的尸身,吓了一大跳,急忙奔回老头的身后。
老头护着自己的女儿,小心地后退,回头时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些披甲的军士,以为是官府的人,忙喊道:官爷,还不快捉了这疯子!
一个军士苦着脸道:老丈,他是咱们的将军,咱们不敢以下犯上啊。地上那人叫王德财,冒犯了张阁老的人,死了就死了,没伤着您就谢天谢地了,咱们叶将军总算没闯出啥大事儿。
就在这时,只见院子里冲进来一群皂隶,嚷嚷道:谁大白天的闹事?
老头忙指着地上的叶青成道:官爷,这疯子杀了人,快捉拿他!
站前边的捕头一挥手道:看住案发现场,谁也不准走!把疑犯给我绑了,拿回府衙再说!
旁边的军士忙道:慢着!你们有啥资格绑叶将军?等等,咱们已经派人通知西官厅的人,很快就会有人来,先等一下。
那捕头冷冷道:在京师地界杀人,顺天府不能管了?
军士道:您知道这位将军是谁?他是咱们西大营的游击将军,西大营的事儿,只有西官厅的官管得着,什么顺天府算哪根葱?就是你们知府见着西官厅的人,磕头捣蒜自称孙子还差不多。
捕头旁边有个皂隶也低声劝道:这西官厅的人全是内阁张阁老的人,没人惹得起,咱们还是算了。
算了?捕头听到那军士牛哄哄的话,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道,不管怎样,在京师杀人就犯了王法,给我拿下再说!上边怪罪下来就说是我叫你们绑的。
众皂隶听罢只得拿着绳子小心地走上前去。门口那军士忙道:叶将军喝醉了,又受了点刺激,你们最好别惹他,等等再说。
绑了!捕头喝道。
众皂隶走上去把绳子往叶青成身上一套,叶青成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顾在那里大哭。众人松了一口气,把绳子一拉绑住叶青成。
叶青成感觉身上一紧,手臂无法动弹了,他抬起头来,见一群拿着绳子的人,显然是要对付自己。叶青成顿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暴呵一声,猛地一用劲,身上的绳子立刻绷断!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
皂隶们见到叶青成的猛力,吓得倒退了几步。这时叶青成已经挥起大剑奔了过来。
只见剑光闪处,劲风乱灌,人头落地,鲜血飞溅,在惨叫声中,地上很快就躺下了十几具尸体
哐!捕头的腰刀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手脚发颤。
旁边那些军士也是西大营的,见惯了战场上血肉纷飞的场面,倒是没多少惊讶,先前说话那亲兵说道:这位捕头,我没说错吧?咱们叶将军和建虏干仗的时候,一柄重剑下杀了多少人你没见识过,你要叫你的兄弟们上去送死,谁也没办法了这下叶将军有点麻烦了
叶青成仰天大笑一声,提着剑又向门口的人走来。他的亲兵们说道:快溜!说罢便一溜烟跑出门去。
捕头和另外剩下的几个皂隶吓得双腿发软,犹如灌铅,跑也跑不动。
就在这时,突然一桶水从后面浇了过来,把叶青成淋了个浸湿。原来是那个姑娘提了水来,她可真不是一般的勇敢胆大,在叶青成连杀十几人的情况下,见他要继续杀人,急忙提了水浇他。
叶青成甩了甩脑袋,只觉得头疼欲裂,总算清醒了一些,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这才看见地上躺着许多尸体。
谁杀的?叶青成脱口道,说完才慢慢意识到这些人好像是自己杀的他一拍脑袋,说道:闯大祸了!
身后那姑娘听到叶青成说了这句话,知道他清醒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看到地上的尸体,这时才觉得后怕。
老头急忙拉了那姑娘一把,颤声道:招弟,你不要命了!
就在这时,一队拿着鸟枪全副武装的军士冲进了小院,随之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红袍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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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七 布子
西官厅的长官的兵部尚书朱燮元兼任,但是朱燮元主要是处理兵部事务,而西官厅的权力基本上都由张问以前的两个幕僚黄仁直和沈敬掌管。
黄仁直听说叶青成闯了祸事,便亲自带着人把叶青成抓回了西官厅。黄仁直怎么处理这个案件十分明显,因为叶青成是张问的嫡系将领
他制作了两份卷宗,一份留西官厅成为密档;另一份则呈报三司法。
黄仁直干脆利索地处理完之后,想着这事儿应该知会张问一声,便备轿来到内阁。此时张问已经休息了好一段时间,因朝廷政务繁杂,他又开始了每日到内阁办公的生活。
张问的值房里还有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官员,那官员穿着红袍,职位不低,黄仁直却看着面生,作了一揖:您是
那年轻人急忙躬身回礼道:下官新任户部左侍郎商凌,表字寒之,以前在扬州做知府,承蒙张阁老知遇之恩,得以就任中枢。
哦,久仰大名。黄仁直恍然道,寒之就是固守扬州一月有余,名动朝野的人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岂敢岂敢,张阁老常常说起黄大人是辅国良臣才华横溢,晚辈敬佩之至啊。
捧人的话谁都爱听,黄仁直摸着胡须哈哈大笑。却不料这时张问说道:都不是外人,客套的话就少说了,黄先生此来何事?
哦黄仁直有意无意地看了商凌一眼。
商凌心道这老头面子上说得热乎,一涉及核心机密,就开始做眼色了。他便知趣地说道:张阁老,下官到外面清静的地方再将账目汇总一下,一会进来禀报张阁老。
待商凌出去,之后,黄仁直便将两份卷宗给张问过目。张问一看是关于叶青成的,他在上午已经得到玄衣卫的禀报了,不过此时佯作不知。
张问心道:有宋以来的汉人王朝数百年,都是以文官节制武将,再用定期调动武将的办法防止武将在军中根基太深,并非没有道理。因为这个时期的战争,军队的战斗力和主将关系很大,频繁调动武将对战斗力没有好处,可见文官节制武将的先例是迫不得已。
这次叶青成的事件,正好有了调动大将的借口,而且又能达到不寒心腹将领之心的目的!
张问看罢卷宗,顿时就故作勃然大怒:王德财碍着叶青成什么事了,他跑去杀王德财干甚?我不是说了不准为难王德财,否则定不轻饶?
黄仁直摸着胡须眯着眼睛看着张问,不动声色道:怎一个情字了得,下官听说过叶青成的往事,这事和情字有关。
张问怒道:不论什么原因,人命关天,死者不可复生,他叶青成也太不象话了!还有总兵官章照,他是怎么管束的下属?叫人立刻叫章照和叶青成到内阁见我!
黄仁直躬身道:下官回去就带他们来见大人。他顿了顿,摸着胡须意味深长地叹道:文官节制武将,正途啊
张问和黄仁直对视一眼,也不说破,说道:黄先生既然来了,正好有事一起商议商议,下午再让章照他们过来。
说罢张问便唤商凌进来,又叫人去请了首辅顾秉镰,四人在值房里小议。
商凌把一叠账目呈到张问的书案上,说道:下官已经核算清楚,明年全年,户部将有五千三百二十五余万两进帐。
啊?黄仁直立刻吃了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要知道,大明近年以来,户部岁入不过几百万中兴二年的财政收入将涨十倍?
张问洋洋得意道:今年打了半年的仗,死了上百万人,难道都白死了?大家都看到了,我大明不是没有钱,而是收不上来钱,要收钱,只能用刀和血来换!这五千万进帐,还没算地方官府收入,还有福王一党的家产田地折算!如果都算上,这数目哼哼。
因为有了银子,内阁值房里的气氛就相当欢乐起来,马上就过年了,这份账目不得不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其他三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纷纷,张问却独自不语,他在沉思目前的官僚体系,恐怕过不了两年财政税收就会逐渐缩水,慢慢流进新权贵集团的腰包。
其他人暂时倒是没有想这些问题,他们都顾着想象这大把的银子怎么花了。商凌说道:把福王党羽的良田万顷压低价格抛售,不仅能再次提高户部的进帐,而且可以迅速下调地价,平息地方地主的怨念。如此稳定两年,中兴大明指日可待!
顾秉镰道:今年去年甘肃、陕西、山西数省大旱,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盗贼蜂起,明年的预算得重点处理西北动荡局势老夫提议,预算重点分成两份:一份扩军,镇压西北盗贼叛军;一份赈灾,缓解灾区的动荡。
这时张问说道:元辅言之有理,西风的灾情朝廷不能坐视不管。但是,我有一个更大的设想:平辽大略!
顾秉镰忙道:张阁老三思,如今国内初经战乱,需要时日恢复元气,况且缓急有别:旱情不容拖延;建虏暂时不敢轻易窥视大明,可以缓上一缓咱们还是应该先顾西北,再平辽东为上啊。
张问踱了几步,说道:辽东和西北,在整个平辽大略里是为一体。咱们又不是要马上征兵与建虏开战,而是在前两年积累兵力和国力,再发动战争。期间要完成稳定国内、对辽南布兵等布置。
西北要救,但是不能白给钱粮,几省有那么多饥民,为什么不用?使用民力,即达到了赈灾的目的,又能做一些大事!府兵才是王道啊福王那么多田,能养活多少饥民,能增加多少兵力?
商凌听罢又道:张阁老,如果用福王的田养兵,全国的土地价格何时才能降下去?虽然明年岁入估算能超过五千万钱粮,但这样的税收真的太高了,在江南,收成还赶不上税收!近年各地可能会摄于朝廷武力不敢顽抗,但这样下去绝非长久之计要让地价自动下跌,这个过程相当缓慢。
张问冷冷道:他们不降低价格售地,就等着缴高税好了!新政是用血换来的,谁也别想坐享其成,乡绅要维护利益,也得出血!朝廷不卖地了,反而收地,低价收,谁交不起税,就把地卖给官府!
实际上,张问需要有反对势力,这才可以完成他一步最深的布局。
张阁老商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过分顶撞张问。
张问有些怒气地说道:内阁会制定新的府兵政策,整顿卫所军政。从明年起,两年内增兵一百万!明天就召集六部部堂官员,到乾清宫御前廷议,预算明年朝廷财政。
一百万?黄仁直愕然道,这得多大的消耗?大人准备把大营开设在何处?
张问走到一副用黑墨勾勒的地图前面,指着河南北部的一块地方:彰德府设一处督府徐州,设另一处督府。这两处水陆交通便利,便于运送军粮器械,在两年时间内各增兵五十万,遏制东西要道,战时可调往山东,从水路运往辽南!
黄仁直道:这得多少银子啊?
不用急,以后咱们商量着怎么改善府兵制,用土地节省朝廷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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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八 沙子
午时十分,内阁值房的预算小议总算告一段落,几个大臣告辞,黄仁直抱拳道:下午我便带章照和叶青成过来见大人。
张问从椅子上站起来,点点头,也抱拳向三人还礼告别。
过了一会,他又唤来玄月,吩咐道:你差人回去通知曹安,把那个向叶青成告密的奴婢找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玄月不动声色道:属下明白!
张问遂坐回书案前,闭目养神。他喜欢这种感觉,藐视众生,生杀予夺只是自己一句话的问题,比如那个告密的奴婢,张问要他死,他就不敢活。
当然,奴婢始终只是一个奴婢,张问并不因此就无限度地自大,他也常常在思考自己的权力是通过什么根基实现的。如果没有章照、叶青成,没有张太后、黄仁直、沈敬、朱燮元,没有新浙党张问什么也不是。
这时一个吏员小心地走进来,轻声唤道:张阁老他见张问闭着眼睛,所以不敢丝毫大声。
张问嗯了一声,表示没有睡着。吏员才说道:午膳有鹅掌、燕菜、鲨翅
平常的两菜一汤就可以了,要新鲜的。张问说道。
什么山珍海味他都尝过了,根本没必要在日常生活上太过奢靡,更不用在意那些所谓的享乐,他可以从其他方面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表现得节俭,还能给众人一个俭以修身的好印象。
吃过午饭,张问又到楼上小睡了一会,一直到未时三刻才下来。
这时只见章照和叶青成已经到了值房了,他们知道闯了祸事,心里泛虚,遂垂手站在屋中不敢坐下。而黄仁直则坐在书案旁边的椅子上,见到张问进来,才急忙站起来执礼。
张问铁青着脸,只是微微点点头,也不给黄仁直回礼,转头在章照和叶青成二人身上扫视了一遍,便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叶青成忙跪倒在地,说道:末将因酒醉误杀人命,情知犯了大罪,请大人治罪,末将甘愿受罚。
张问冷冷地说道:误伤?你以为自己有关系,有恃无恐是吧?
叶青成急忙说道:末将不敢。
章照也跪倒道:末将治军无方,致使下属将官扰民,伤及公差,末将请罪!
啪!张问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叶青成骂道:十几条人命!你倒是说得干净,一个误伤就了事?这里是京师,不是战场,西大营的人就可以随便乱杀人?可以随便踢翻民宅,进去为所欲为?如果是这样,京师的百姓觉得随时可能被人破门而入,在自个家里都不安全,会怎么看这个朝廷,怎么看西大营?
末将等知罪了,大人要杀要剐,末将绝无怨言!
张问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说道:你们曾经和建虏血战,没有死在战场上,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本官饶过你们的性命。但是,你们别留在京师祸害百姓了,都降为守备,章照去徐州,叶青成去彰德府,让秦良玉回京做西大营总兵官。下去吧!
末将等遵命!
章照和叶青成沮丧地从内阁值房里走出来,心里十分憋屈,本来打了大胜仗都等着封赏,结果啥也没捞着,还被发配出去了章照没好气地骂道:姓叶的,你他|妈|的不能少喝点酒?
就在这时,只听得黄仁直在背后说道:二位请留步。
两人转身向黄仁直抱拳执礼。黄仁直摸着胡须笑了笑,左右看了看,沉声说道:从开春起,两年内朝廷将增兵一百万!彰德府和徐州府各设一个督府都明白了吧?
一百万?!章照和叶青成都瞪大了眼睛。
黄仁直道:怎么,老夫是西官厅的人,难道还会在你们面前张口胡乱说话?你们以为新政是白干的?
明白,明白二人急忙点点头。
他们向黄仁直告辞,出了午门,才松了一口气。叶青成道:我就说,不就是喝醉了杀十几个不知死活的皂隶么,六扇门那点勾当我还不清楚,随便就开脱了,大人怎么会让我顶罪?原来是明降暗升,哈哈章兄,以后我们恐怕要平起平坐了。
章照看了叶青成一眼,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你是风?其实我们都是随风飘荡的沙子而已。
又来了!我说您能不能换句话说,啊?叶青成笑道。
章照若无其事地看着天空说道:沙子,飘来飘去的,免得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树大根深啊。
黄仁直没有同章照二人一起回去,他返回了内阁,还有一件事想进谏张问。
黄仁直在张问的旁边以最小的声音说道:经过大战,朝廷完胜,此时没有什么势力可以和我们抗衡,有一个隐患,何不
张问道:什么隐患?
天启皇帝昏睡的人突然醒来也不是不可能,万一天启皇帝醒来,那咱们该怎么办?明目张胆除掉,还是让他继续做太上皇?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早!
张问心道:正因为有天启皇帝这个隐患,以及那些被排挤的地主官僚反对新权贵新浙党,才能让众人知道我张问对大伙的重要性;如果天启皇帝竟然醒了,那正好,大伙都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自保了
但张问不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否则就很明显地表明自己不完全信任底下的追随者了。他说道:天启皇帝对我有知遇之恩,况且就算他醒来,庙堂格局早已大变,对我们威胁不大,咱们还是不要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黄仁直道:留着他是隐患,大人切不可妇人之仁!
张问摇摇头道:吾意已决,不用多说!当下最重要的事,还是明年的财政预算,明日就要到御前廷议了,我这里整理出五条,黄先生看看。
要谋害天启皇帝的事儿,黄仁直只得作罢,他接过张问递过来的纸张,念道:赈灾、增兵、军饷、官俸、造船大人,下官明白赈灾自然就是西北数省欠收的问题,增兵是彰德府、徐州府两处大营的开销,军饷和官俸不说了,这造船是何来历,要预算到整个财政中去?
张问喝了一口茶,说道:是拨个兵部造战船、运兵船的,为从山东调兵,布兵辽南做准备。平定辽东,铲除建虏,是咱们目前最大的朝廷方略!黄先生您想想,建虏乃我大明心腹大患,如果我们能在辽东建树功业,那将名垂千秋!千年之后都会有人记得咱们的名字!
黄仁直道:大人所言即是。
张问站了起来,充满了憧憬地看着窗外,喃喃道:到时候我大明朝强盛无比,调集数百万甲兵密布辽东,将整个辽东夷为平地!震慑四方人生有此大功业,夫复何求?
张问想起那本《大明日记》上记载的建虏统治中原的事儿,以及后来发生的一些大事,他就十分仇视建虏。没想到,历史改变,现在眼看变成了明朝要夷平建虏了,叫张问如何不洋洋自得。
天道,也不过如此啊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沉思许久,越看越觉得天上难测,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未知的惶恐袭上张问的心头。
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致使最终无法改变历史走向吧,逆天,真的可以?张问迷惑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但是那里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颓然地说道:黄先生回去,准备明日参加御前议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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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九 依他
腊月二十五,天上飘着小雪,地上一众二十来个穿红袍的官员向乾清宫走去,红白相间,煞是好看。张问轻轻搀扶着首辅顾秉镰走在最前面,他时不时提醒道:地上被踩成了碎冰,路滑,元辅慢点。顾秉镰的花白须发在风中飘荡,他的岁数确实不小了。
这一队身穿红袍的官员,有六部的部堂、侍郎,有西官厅和各寺卿,他们是整个大明皇朝最核心的成员,手握国柄,掌控着帝国的走向。
巍峨雅致的宫殿在雪花中朦朦胧胧,就像在三月烟花季节,落花阵阵的黄楼朱门。
一切都那么美丽。
因为财政问题的逐步好转,大臣们心情都很好,大明最严重的问题,确实还是财政问题。顾秉镰仰起头,一撮白色的山羊胡就翘了起来,他对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脸陶醉地说道:瑞雪照丰年啊,我大明王朝终于要走出来了!
众人都忍不住多看了顾秉镰一眼,心下有些动容。大伙为了争权夺利,你死我活,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身居高位,谁又不想自己的国家富足强盛、谁又愿意看见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人。
走到乾清宫外面,一个拿着拂尘的太监道:太后懿旨,宣众位大臣觐见。
张问放开顾秉镰,正身整顿了一下帽子,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迈着方方正正的步伐向内走去,其他也是这样,一脸肃容跟着进了乾清宫。
张问不是一次来乾清宫,但每次一进这座宫殿,立刻就感受到一种庄严和威仪,铜龟、铜鹤、日晷、嘉量、香炉陈列其前,地上铺着墁金砖,这样的地板只有皇宫里才有。
只见宝座前面新拉了一道帘子,隐隐约约可以看着有个女子坐在帘子里面,那女子自然就是张嫣。因为今天来的人太多,且全是男人,便要拿一道帘子遮着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始于汉惠帝时期。
张问站于左首,首辅反而站于右首,大臣们分成两列,一起向御座跪倒,说道:臣等叩见太后。
太后张嫣透过帘子一直看着张问,其他人连一眼都没看,她的目光满是溺爱,心道:今天无论张问要奏什么事儿,都依他的。
她穿着一身大青色的礼服,一应装束都遵照礼制,其实这身华贵但暗色的装束很是老气,和她一点都不相衬。张嫣的肌肤犹如羊脂,身材丰腴,前凸后翘,腰肢柔软纤细,看起来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实一样艳丽,姣好的鹅蛋型脸蛋上施了脂粉,整个一倾国红颜,却配上这么一身老气的青色礼服,自然反差极大。
在张嫣后边还站着一个女孩,遂平公主朱徽婧,按礼制这样的朝廷议事,一个公主也肯定不能参加的,但是朱徽婧平日里和太后关系好,常常呆在太后张嫣的身边,她又说自己懂得朝廷大事,可以为太后参详建议,就央求着过来了,其实她和太后张嫣一个心思,想见张问
朱徽婧比较矮,身材娇小,胸部也只是两个小馒头,但是她那张可爱的童颜上,大眼睛长睫毛,小鼻子小嘴,嘴形还是微微上翘的菱状可爱小嘴,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天然可爱,加上玉白无暇的肌肤,使得她犹如出水芙蓉,天仙一般清纯可爱。
朱徽婧比张嫣看起来更加美好纯洁无瑕,但是她看着张嫣高耸的胸部和坐在软塌上那丰腴浑圆的翘臀时,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只有微微凸起的胸部,有些郁闷地嘟起了菱状小嘴。
众大臣平身吧诸位都是国之栋梁,今儿是来议事,赐坐。张嫣语气平缓庄严,听不出任何弥端;但是神情却很不对劲,因为她知道有帘子遮着,外边的人看不清她。
但刚走回御座侧边的太监李芳和王体乾却注意到了张嫣的表情。刚才大臣们下跪的时候,两个太监让得远远,免得被言官弹劾恃宠骄狂,矫受百官叩拜云云,他们等大臣们站起来了,才又回到张嫣的身边侍立。
李芳的注意力很集中,把张嫣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这段时间正想和王体乾争宫中的权位,不得不事事小心。
李芳想起上次乾清门叛军政变时,张问失言说张嫣是我的女人,加上福王的檄文上明明白白地指责张问和太后通|J,李芳自然心下了然:张问和张嫣应该没到那个地步,但是暗通沟曲是肯定有的,瞧太后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就知道。
而张嫣则完全无视周围的一切事物,她正全身心地注视着张问,她想要这个廷议永远这么继续下去,因为大臣们说完正事,张问又会走了,不知何时才能看上一眼
明年朝廷预计岁入五千三百万!这是用十万计的将士、百万计百姓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必须把所有钱都用到刀刃上!为了铲平心腹巨患、中兴大明天下,内阁提出五项主要财政支出:赈灾、增兵、军饷、官俸、造船。赈灾即为解决西北饥荒叛乱
在张问慷慨陈辞的时候,张嫣听到后面,都不知道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她有些走神她呆呆地想:要是没有张问打理这一切,没有他极力保护我的荣华富贵,面对这么复杂的朝廷大事,我该怎么办?或许就该像任太后那样,被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不管人们怎么说我,我始终只是一个女人,女人都需要男人撑着天,不然就没有依靠。
太后张嫣的心底对张问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
在她的眼里,张问高大的身躯让她觉得踏实、安全;她更迷恋张问的剑眉、挺拔的鼻梁、坚定的眼神,还有那张线条流畅的嘴唇她甚至幻想,要是那嘴吻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她的脸上泛出两朵桃花般的红晕。
张问一个拂袖的动作,一个果断的眼神,一句充满热情的话,都能让张太后心动不已
他是张嫣心中的大英雄,天塌下首当其冲的人。在偌大的乾清宫中,张嫣的眼睛里就剩下张问一个人,他的男中音磁性十足,听得她几乎要入迷。张嫣竟然旁若无人地用纤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哪里还有半点庄严肃穆的模样?
张嫣呆呆地看着张问,聚精会神地听着张问的声音,他说话的强调总是充满了爱和热情,甚至叫人觉得疯狂,但是,以往的事实证明,他的疯狂并非一时头脑发热,而是一种执着的追求。
张问对那些大臣抱拳道:各位同僚,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大同是我等读书人至高梦想,或许它只能是一个梦想,但是,当我们锦衣玉食的时候,绝不能让族人有易子而食的惨状发生!从明年起,朝廷至少集中六成国力解决西北问题,银子有了,如何最好地发挥作用,愿各位同僚共勉
朱燮元道:老臣提出两项建议:军屯、水利。军屯,国之根本,永历时朝廷每岁用兵百万征伐蛮夷,四方来服,雄霸海内,赖军屯与府兵也,待承平日久,军制腐坏,致使蛮夷小邦叫嚣猖狂!老臣认为近期方略首重军屯,配以水利,既可以解决西北饥荒问题,又可以强兵威慑敌人,请太后、张阁老明鉴。
这时户部新任侍郎商凌出列,先给张问、朱燮元鞠躬,又对其他人抱拳执礼,他刚到京师,根基很浅,态度十分谦和。做完这些商凌才说道:学生有个问题并非要反对部堂大人的军屯和水利政略,而是想提醒部堂,西北数省人口何止千万,灾民何止百万,无论要军屯还是水利,起码要运粮过去,这得耗费多少钱粮?
举个例,成祖皇帝数征蒙古,每次出兵数十万,就要运粮用驴三四十万头,车近二十万辆,民夫数十万人,如果从南方运粮去陕西甘肃,解决数百万人的吃喝,别说咱们大明有没有那么多粮食、朝廷大量购买粮食会导致粮价飞涨,就是运输费用,就需要多少?
张问道:今天我们议事,主要是预算明年五项开支的分配问题,具体如何实施、是不是要采用军屯和水利,以后再细谈,不然说个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张嫣不想听其他人说话,只愿意听张问说话,她走神得厉害,完全没去想国家大事,反正张问会打理她只顾着去倾听张问那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激|情澎湃的说话声。她在想,当有一天张问用这种语气向自己诉述爱的时候,那该是什么样的感受啊?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向御座上拜道:这是咱们内部整理的财政预算方案,请太后过目,如果没有问题,明日大朝之时就拿到百官面前颁布,处理完今年的政务,好让大家都过个好年。
张嫣如梦惊醒,轻轻咳嗽了一下,说道:就从张阁老所奏。
太后还是看看吧张问愕然,心道起码要做个样子吧,不然老子专权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张嫣这才说道:那你拿上来吧。
张问双手拿着折子,看向垂力一旁的太监李芳和王体乾,等着他们下来递传,却不料他们都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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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 变大
张嫣对张问说道:那你拿上来吧。
一般这种时候,大臣向太后或皇帝递东西,都是太监递传,因为大臣不能轻易靠近,龙椅上的人也绝对不可能走下来拿吧?
不料张嫣身边的两个太监都没动弹。
王体乾故作没有看见张问要递传折子的动作,李芳刚要迈步子,见到王体乾没动,也急忙停了下来。
李芳心道:王体乾这个人精,真不是省油的灯,一句话不说,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太后的懿旨是说叫张问拿上去,可没说叫咱们去接这里面可有文章可道了,万一是太后想就近了看张问呢?太后在帘子后面如此失态,咱们可都是看见了,难不保她又这样的心思。这时候咱家要是多此一举跑去接,岂不是徒惹太后心里不快?
张嫣见两个太监没动,初时有些意外,但她却不动声色,她的心里跳得很厉害,有多久没和张问靠近了,他身上的味道张问躬身双手拿着折子,见没人来接,顿时十分尴尬,又说道:这是臣等草拟的预算方案,请太后过目。
张嫣又重复了一遍:你拿上来吧。
气氛顿时有些异样了,众大臣都疑惑地看向那两个太监,不明所以。
张问心道:妈|的,这两个太监怎么不下来拿东西?难道是太后向他们暗示了什么?
现在张问还不敢太放肆,毕竟作为一个朱家的臣子,不是说想去坐龙椅就坐龙椅的,极可能在内部发生一些不可预料的事明朝历史上有几个权倾朝野的阁臣,门生党羽遍布天下,有合法权力的时候可以乾坤独断,可只要上面的太后或者皇帝发一道圣旨,还不是得玩完,明朝的皇权这个东西并非那么简单。
所以张问绝对不能失去张嫣的支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没有办法,懿旨明明说的是你拿上来,他只得说道:臣谨遵懿旨。
妈|的,大伙都听见了,是太后叫我上去的,关老子鸟事。在一二十个大臣的面前,张问遇到这种尴尬事,确实有些不爽,但也得亲自送上去,免得大臣们觉得自己凌驾于太后之上,敢公然抗旨。
张问走到帘子面前,跪倒在地,把折子递了上去。
帘子被一只戴满珠玉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那副假手指后面的玉白纤手竟在微微颤抖,幸好这御座高高在上,大臣们不敢无礼地抬头仰视,又有张问的身体挡着视线,没人能看到帘子旁边的异样。
因为这乾清宫中烧着炭火,气温相对温暖,张问从风雪里进来,外面披着毛皮大衣也没地方脱来放,身上出了些汗水,浑身一尘不染的张嫣立刻就闻到了张问身上带着汗味和男性激素的味道她顿觉呼吸困难,脑子一阵眩晕,胸口起伏不停,不知今夕何夕。
张嫣去接折子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下子抓住了张问的手,他的大手温暖而粗糙。
张问吃了一惊,悄悄看太后的神情,只见她满面通红,气喘吁吁,胸口起伏,紧张得没办法,张问顿时懂了。他倒是还沉得住气,也不抽手,心道:勾引我?只要我还是大臣,还能娶你不成?
她总算回过神来,急忙放开张问手,把折子拿了进去。
我先看看,等会批了叫人给你送到内阁去。张嫣努力平息着内心的波涛汹涌。
张问拜道:谢太后。说罢急忙离开垂帘。
站在御榻后面的遂平公主朱徽婧将刚才张问和太后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太后胸前那两大团起伏不停,气就不打一处来,阴沉着一张脸,胸口上堵得慌。朱徽婧想起那个被张问接回府去的杨选侍,也是胸大,心道难道张问喜欢胸大的女人?她不禁低头看自己的两个小东西,十分沮丧。
这时只听得殿中的大臣叩拜道:臣等告退。
张嫣一阵失落,顿觉心里空荡荡的就像这偌大的宫殿,她站起身,把折子顺手丢到一旁,对王体乾说道:你给批了,送到内阁去。
是,太后。
张嫣回西暖阁,朱徽婧没跟着去,她心情不好,径直向永和宫走去。永和宫是东六宫之一,朱徽婧还没有出嫁,就住在后宫里。
朱徽婧身边只跟着一个宫女,她也不说话,气呼呼地快步就走,刚走到景和门前面,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一个宫女的声音道:你的胸为什么长这么大?
另一个道:我也不知道。
我也想长你那么大
听说被男人揉搓就会长大可惜你这辈子恐怕没机会了。
朱徽婧听罢跨出门去,指着两个宫女道:你们听谁说的?
两个宫女见朱徽婧突然出现在这里,满脸通红,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要说这话求殿下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奴婢就惨了。
朱徽婧想继续追问,但是她心下一想,说漏嘴了这些奴婢还不知会在背后嚼什么舌根,便说道:我不说出去,这样的话你们以后不要说了。
谢谢殿下,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朱徽婧回到寝宫,这永和宫自然比不上乾清宫那样巍峨气派,永和宫的建筑是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以旋子彩画,显得典雅而小巧,倒也适合皇家的女眷居住。
朱徽婧来到正间,在一块仪昭淑慎牌匾下面的椅子上坐下,发起呆来。她想着刚才那两个宫女说的话,胸部被男人揉搓了会变大?
她自然不好意思问下边那些宫女,这紫禁城大院子里口舌众多,实乃是非之地,朱徽婧见惯了,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是她胡乱问,说不定那些奴婢私下会嚼舌头说公主思春之类,徒惹人笑话。
朱徽婧读过无数的诗书,但是大部分都是些儒家典籍,要么就是教女子礼仪的,最多有几本唐诗宋词,没有哪本书说过女人胸部大小的问题。当然,也没谁敢在朱徽婧面前说那些男女之事,紫禁城里除了皇帝也没男人,她对这些东西完全一窍不通,这下就纳闷了。
这时她想起了张问,她心道:上次我去内阁找他都没事,现在宫里太后说了算,只要太后不惩罚我,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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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一 白兔
朱徽婧来到内阁衙门找张问,却不料一个文官告诉她:张阁老刚刚出去,殿下有什么事儿,可给张阁老留下字条。
文官连跪都没跪,只是作揖为礼,本来明朝公主就没实权,而且朱徽婧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女孩,文官也懒得行叩拜大礼了。
朱徽婧心道:难道我要留字条,问他是不是喜欢胸大的女人,和太后怎么回事,胸部被男人揉|搓可以变大?那是自然不能写下来的。
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文官道:去实录库了,微臣不知张阁老何时回来。
哦朱徽婧带着两个奴婢转身便走,径直去了实录库。
实录库位于紫禁城东南隅、内阁大堂之东,是内阁收贮文书、档案的库房,存放书籍与三节表文、表匣及外藩表文之所;同时也存贮史书、录疏、起居注及前代帝王功臣之画像等物。
这个地方相当于机要档案库了,所以防范十分严格,没特殊职务的人根本无权进入查阅,其建筑为砖石结构,墙面辟窗,窗中有铁柱,外有铁板窗,可谓铜墙铁壁。
负责守备实录库的太监们自然不让朱徽婧进去,朱徽婧便说道:太后想见张阁老,我得进去告诉他。
太监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低声道:公主不是外人,进实录库不打紧,况且她有太后的懿旨
众太监这才放朱徽婧进去,同时将进出人员记录备档。
里面有巨大的书架无数,珍藏着珍贵的典籍、重要的文档、密文,书籍成堆,匣子箱子玲琅满目。
朱徽婧一走进这里,立刻就感受到一种沉重的陈旧气氛,虽然书架箱子打扫得十分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保养得很好,但是总让人有一种尘封的感觉大概是这里太安静了,几乎看不到一个人。
而且采光不太好,光线昏暗,外面阳光明媚,这里却犹如旁晚。朱徽婧缓缓从一排排书架走过去,终于看到了一排书架的尽头,张问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翻阅着什么。
只见张问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完全不管周围的事物,他时而蹙眉,时而微笑,已经完全进入到了他手中翻阅的历史境界中。
一束阳光从天窗上照射在张问面前的书桌上,让他那块地方光线明亮,在四周黯淡的光线映衬下,他就像从梦幻中走来的人物。朱徽婧心道:他专心做事的样子真好看。
看到张问如此认真,朱徽婧都不忍心去打搅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一个书架走了过去,在上面找什么,朱徽婧便走到那个书架的对面,轻轻抽下一本书,从书的空隙里去看张问。
这时张问猛地发现对面的书架后面好像有个人,便说道:是谁在那里?
朱徽婧忙蹲下身躲了起来,她还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这阴暗的屋子确实有些吓人,朱徽婧玩心顿起,就想逗张问玩玩。她虽然懂很多诗书礼仪,但是因为年龄还小,心性还是小女孩,对一些幼稚无聊的事很有兴趣,比如现在她就想逗张问了。
张问没看清是不是个人,心下疑惑,加上这里的气氛,让他心里一紧死在他手里的人至少用十万计数,这时候他还真有些心虚起来。不过他转念就定下心神,老子敢杀人就不怕鬼缠身!
他轻轻放下手里的卷宗,提着长袍,轻轻绕过书架。就在这时,突然哇地一声喊,吓了他一大跳,向后飞快地跳了一步。
哈哈朱徽婧忍不住捧腹大笑。
张问呼出一口气,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朱徽婧,说道: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如何进大库来的?
朱徽婧见张问板着脸,自己一个人笑也没意思,便停住笑,伸了伸小舌头,做了个鬼脸道:我说太后想见张阁老,他们就放我进来了呗。
张问道:太后有事找我?
朱徽婧笑道:那些个太监笨,你也笨?
张问顿时会意,不由得眉头一皱道:殿下知不知道这样是假传懿旨,后果很严重的?
朱徽婧掩住小嘴,说道:说你笨,偏不信,我是说太后想见你,可没说太后召你觐见啊太后难道不想见你?
太后没事见我作甚?张问故意装傻,这种事自己不能在任何场合亲口承认,以免别人说漏嘴传将出去。
哦?朱徽婧的大眼睛转了转,趁机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你不是喜欢胸大的女子吗
张问顿时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轻佻的话是出自一个公主之口,但是他随即想起上次在大隆福寺自己占公主便宜的事来,她好像对男女之事真的什么也不懂。
不知者无罪,张问也就不和她计较,他看着朱徽婧那双望着自己的水灵大眼睛,那张纯洁无瑕的可爱童颜,纯得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女一般又想起上回在大隆福寺看过她身上绝美的肌肤,张问心中不由得充满了各种邪恶的念头。
不过张问到底是有些见识的人,明白这种事还是应该少做的好,他心道:她不懂,但我懂,我就不应该太过分了。
朱徽婧见张问许久没说话,便又说道:我听人说胸部被男人揉|搓了就会长大,是真的么?我也不敢问别人,怕他们舌头长说出去风言风语的,只好问你了,是这样的吗?
张问再次呆了,怔怔地看着朱徽婧的小胸脯,她的年龄小,自然不会很大,只是微微凸起,但是张问以前见过,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一对形状姣|好、稚嫩可爱的小白兔。
他和其他士大夫一样,对纯真的女孩很有爱,因为在一个上位者的眼里,那些小女孩不仅娇憨可爱,而且对金钱地位的欲望也没有其他女人强烈,小女孩更没有什么权谋手段,所以基本不会对士大夫们的事业有威胁。
朱徽婧见张问盯着自己的小胸脯,眨巴着大眼睛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张问道:你非要让它们长大做什么?
朱徽婧仰起头,仰视着张问的脸:太后的胸好大
张问想说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好,但觉得和朱徽婧讨论太后的胸实在是不好,便随口说道:殿下不用管别人的胸。
你真傻!朱徽婧嘟起小嘴没好气地说道,她低头想了想,垫起脚尖,在张问的耳边低声说道:你给我揉揉好不好?
什么?张问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把后面书架上的几本书碰翻在地。
朱徽婧道:怎么了?
张问道:殿殿下,女孩的胸不能给人随便乱摸,很吃亏的
朱徽婧瞪了张问一眼:我才不给人随便乱摸,不然我为什么要跑大老远的路到内阁衙门找你,又跑到这里找你?上次在大隆福寺,你不是用嘴还舔过人家的下面,害得人家好长一段时间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这张问口干舌燥,脑子里全是朱徽婧那娇嫩纯洁的肌肤,也好,给你揉揉
他把大手伸向朱徽婧的胸部,竟然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一时觉得十分意外大概是朱徽婧的模样太清纯了,给人完全一尘不染,看到她那张美丽可爱的童颜,张问就有种亵渎某种圣洁东西的罪恶感。
当他的手触及到那柔软娇嫩的胸脯时,张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看着朱徽婧的脸,只见她已闭上眼睛,美丽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小嘴轻启,轻轻地喘着气,露出了洁白的银牙。张问看着那菱状的可爱娇嫩小嘴,脑子一昏,突然紧紧搂住了朱徽婧的纤腰,狠狠地亲了那张小嘴一口张问抱着她的身子,鼻子里闻到一股处子幽香,胸口跳得十分厉害。
张问压抑不住的冲动,把嘴鼻埋进了朱徽婧的纤白的粉颈,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她肌肤上天然的芬芳。
这时朱徽婧感觉到了张问腰下硕长的杵儿,她十分好奇,便隔着长袍去抚摸。哦张问禁不住那柔荑的抚摸,嘴里忍不住发出声音来。
你你身上怎么长了这么长一个东西?朱徽婧忍不住说道。
张问:
让我看看好么?朱徽婧说道。
张问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女孩完全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他的活儿被朱徽婧摸得硬似铁棍,感觉欲|火|焚|身,顾不得许多,便把朱徽婧转过去背对着自己,伸手去解朱徽婧的腰带,很快她的裙子一松,襦裙连着洁白的亵裤被张问脱到了脚祼处。
朱徽婧被张问按在一个书架上趴着,露出玉白的翘臀。张问急冲冲地掏出自己的玩意,就放到朱徽婧的臀|沟处,伸手去找那个桃源之地。
你你要做什么?朱徽婧回头疑惑地看着张问。
张问没管她,一手抱着她娇小的身体,一手继续引导自己的大玩意寻找那美妙温暖之所,他的脑子除了欲望一片空白!~!
..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二 良人
昏暗的内阁实录库,巨大书架一排排地密布在大殿中,沉寂古旧,那些书架,不禁让人联想到棺材。
窗户缝隙里遗漏进来一线线微弱阳光,让这个大殿看起来就像一个漏水的大葫芦,葫芦有些小孔,那一条条细小的光线就像源源不断漏进来的水线。
张问正急不可待地忙乎着,他的额头和手心沁满了细汗,本来朱徽婧腰上的皮肤就玉白光滑,此时张问一手的汗水,更是滑腻非常,搂住朱徽婧纤腰的手几乎没有借力的地方,滑来滑去。
你你在做什么啊!朱徽婧痛叫了一声,像一条水滑的鱼儿一般从张问的臂弯里溜了出去,她看着张问眼睛都变红了,顿时有些害怕,怯生生地问道,张大人,你怎么了?
朱徽婧那地方实在太小,光光的玉白一片没有一丝芳草,张问忙乎了半天都不得其门而入,他都怀疑朱徽婧是不是长大了,但是算来明年开春朱徽婧虚岁已十五,要是百姓家的女子到这个年龄已经可以出嫁了吧张问不明白为啥她的河蚌这样小,根本就塞不进去。
张问口干舌燥,声音有些嘶哑道:殿下忍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张大人,你很难受吗?朱徽婧愣愣地说道,她想起刚才张问摸着自己下边的时候,也是难受得心慌,但是他一下子就把自己弄疼了,那种心慌才消失掉。
张问点点头道:让我把我的这个东西放到你的里面,就没事了。
朱徽婧看着张问那硕大的玩意,前端还有个鸡|蛋一般大的东西,能放到自己的那个里面?朱徽婧十分害怕地说道:放放不进去吧?
张问忍无可忍,深吸了一口气好言劝了一阵,朱徽婧仍然摇头,张问没有办法,心道:我先让她动情润滑之后,趁其不备,长驱直入方为上策。
他想罢也不多说,便蹲了下去,此时朱徽婧正站着,张问正好够到她的腰间,便将她的两条玉腿分开,把嘴凑了过去。张问嘴上有胡须,当他把舌头伸到朱徽婧的桃源之处时,胡须蜇得朱徽婧的花纽奇|痒难耐。
张问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幽幽的清香,她的花瓣之处白胖胖的,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柔软娇嫩,美好异常。
朱徽婧只觉得浑身像被抽空了一般立刻就软弱无力,双腿又酸又软,几乎不能支持住她的小身子,她只有咬牙才能站住,腿肚子微|颤颤地直|抖。她的眼睛就在琉璃在温水旁边一样蒙上了一层水雾,迷离而无神。她使劲地抓着书架的边缘,指甲在木头上抓得嘎吱直响。
朱徽婧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里只有张问那条粗糙的舌头无情地在自己敏感地地方刮着就在这时,只听得朱徽婧发出了一声哭腔张问脸上一热,被喷了一脸,晶莹的水珠沿着他的下巴滴到了地方。张问几乎忘记了,朱徽婧会喷水!他伸出舌头在唇边一舔,那液体淡而无味。
朱徽婧软在张问的身上,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她的身子在一下一下地抽搐。张问在她双腿间一摸,顿时湿了一手,心道:这下总可以了吧。
朱徽婧已经无法站立了,张问左右一看,书架旁边有一张书桌,就是刚才自己在那里翻阅卷宗的地方。他遂将软得无骨的朱徽婧抱到桌子上面,分开她的玉腿,便抓着自己的杵儿想往里塞。
顺着湿润的花瓣,张问往里面轻轻一用劲,连半个脑袋都没放进去,朱徽婧立刻张开小嘴要惨叫,张问手快,还没等她叫出来,就用一只大手捂住了朱徽婧的小嘴。朱徽婧呜呜呜地闷叫,她想抓开张问的手,可手臂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一种撕裂般的剧痛让朱徽婧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变白了,削肩可怜地颤|抖不停。
张问看着她那悲惨的模样,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画面,就像无情地将一朵姣好的花朵狠狠地揉碎在掌心
朱徽婧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无助极了。
张问心下一软,心道:为了一己之欲,残害如此可爱的遂平公主,实在有些过分再说她那东西实在无法容纳,不如算了。
张问深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把自己的杵儿从朱徽婧那里拿开了,然后放开了捂住朱徽婧的手。
呜呜呜朱徽婧蜷缩在书桌上,不停地抽泣,眼泪哗哗直流。
张问见罢觉得十分可怜,心下一阵懊恼,身上那股子火忽然间退却了不少。他便将朱徽婧搂到自己的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好言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朱徽婧用粉拳打在张问的胸口上,哭道: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把人家弄疼?
张问十分郁闷,自己被这公主多番诱惑,但是她什么也不懂,也不能怪她他只得耐心地说道:你不是喜欢我么,这么点事怎么能瞒过我的眼睛?我此时又不能娶你,但是刚才我们做的就是夫妻之事,女子都要经历这么一次镇痛,不然如何生子?
朱徽婧不清楚孩子是怎么生的,她听张问一说,半懂不懂地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分外动人。她幽幽地说道:那你刚才不是故意要弄疼我?我会不会怀上孩子?
张问额上三根黑线:老子都还没弄进去,生什么孩子?
他觉得有必要给朱徽婧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便抱着她,慢慢地讲解起来,从男女之事到怀孕生子,详细阐述。不过张问自己也弄不懂女人怀孕的具体原理,他只能从阴阳理学方面讲解,乍一听就是那么回事儿。
朱徽婧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听张问说着,疼痛早已消失了,张问本来就没把她弄伤。她的眼泪干了,脸蛋上只剩下淡淡的泪痕。
张问总算讲解完毕,因为分心,他身上的欲|火也褪了下去,便搂着朱徽婧感受着她身子的芬芳。
良人朱徽婧突然喃喃地说道。
什么?张问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会才明白过来良人的意思,他便说道:咱们大明这些年不兴称呼良人,一般都是叫相公、老爷之类
张问本来想提醒她别出去乱说弄出麻烦事来,应该等待有合适机会的时候才收她进门。不过他最终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提醒,女子婚前的礼教,朱徽婧是懂的,她自然不会乱说。
朱徽婧道:谁说的?我就知道一个人,把她的相公称良人。
谁呀?张问脱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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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三 路轨
阳光从天窗上漏下一缕,照在朱徽婧凌乱的秀发上,使得她的秀发泛着流光。她依偎在张问的怀里,小嘴中迸出一个词:良人。
这个词是用于良家妇女称呼自己男人的,但是在此时基本上已经不用,这个词太古老,不流行了。但是,当张问听到这个词时,心里不由得被触动了一下
孟子说: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孟子离娄下)
张问骨子里仍然是读书人,读书人几乎都读一些同类型的书,有时候就很容易产生共鸣。现在一个良人的词,让张问有些动容因为两个字里面包含了女子对丈夫的忠诚,就像男人对汉家皇朝的忠诚。
张问心下有些黯然,因为他曾经暗算了天启皇帝,现在内心又包藏谋逆的祸心,对君父完全没有忠诚可言。这种干法和典籍思想有悖,于是张问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心境之中。
他喃喃地对朱徽婧说道:现在都不用良人这个词了。
朱徽婧缓缓地说道:北安门(厚载门)外面有个老妇人,她老是说要等良人回来孙公公给我说的,他出宫为御膳房采办东西,要从那妇人的家门口经过。
一缕阳光里,朱徽婧的脸上十分伤感,她觉得自己可能嫁不出去了,皇家的规矩她是懂的,张问不敢娶她。
良人去哪里去了?张问怔怔地问道。
朱徽婧道:出去打仗了,万历时的援朝逐倭之战
朝鲜战争发生在万历二十年张问便说道:都过去了三十年,恐怕她的良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朱徽婧紧紧抱住张问:她好可怜。
今天朱徽婧让张问有些烦躁,大概她说的这个事儿又让他想起了下令坑杀的五万降卒。
张问的内心矛盾而混乱,他有些粗暴地推开朱徽婧,说道:内阁还有事,我要走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张大人!朱徽婧轻轻呼唤了一声。
张问心里一紧,脚下停了停,咬牙冷冷说道:殿下,以后不要单独与臣见面,我不能迎娶,会损害您的清誉。
良人
张问径直回了内阁,刚走进办公楼,首辅顾秉镰就迎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份折子,说道:张阁老,刚从宫里传过来两份很重要的折子,让内阁票拟此事牵连不少,老夫只等张阁老回来商议定夺。
现在明廷的日常运转还是遵照旧例,大臣上书的折子到了通政司后,要先传到宫里,再下发内阁票拟。所以张问接到的上书都从紫禁城里边走了一圈的,虽然太后一般不看折子,直接发到内阁,但是过场还得走一遍。
元辅与我到值房说话。张问接过折子,一边说,一边走进他的值房。
奏章分别是两个人上的,一份是吏部尚书崔景荣的折子,一份是礼部尚书孙承宗的。
他们都奏章里说一件事:西北问题。都是大员啊,张问便坐了下来,仔细阅读奏章的内容。
同一个问题,两份奏章,主张却大相径庭。
顾秉镰见张问久久不语,便说道:奏章写了好几页,其实内容就那么点。礼部尚书孙承宗力主把朝廷投入到西北的人力物力用于屯军和水利,既定的徐州、彰德两大营从西北选拔青壮充足,同时在西北也开垦军屯、兴修水利,如陕西山河堰,因年久失修,失去了灌溉功用,此次资助西北可以修整这些重要的水利,收拢饥民屯田;而吏部尚书崔景荣除了支持南部两大营屯军,竟然提出一个离奇的主张:修路。
张问细细地阅读了一遍奏章,看到里面有个新词,忍不住愕然道:铁路?铁路是什么东西?
顾秉镰摇摇头道:老夫也不甚清楚,听工部的官员描述是一种路轨,车上路轨上行走很省力,载重极大,可以大量节省向西北调配粮食物资的运输成本。这玩意始于唐朝,主要在矿山中使用,咱们大明有些较大的矿山也用这种路轨,配以滑轮可以更容易地把矿石煤炭从窑洞里运送出来在驿道上修路轨,实在是闻所未闻,因为修建长途路轨不仅耗资巨大,而且需要大量的铁,此等做法是得不丧失,没人提过这样的问题。
吏部尚书崔景荣张问来回踱了几步,他突然想起,沈碧瑶的伯父沈光祚就任户部右侍郎,就是崔景荣举荐提拔的,这个崔景荣和沈家恐怕交情不浅。
就在这时,顾秉镰也小声说道:据老夫所知,吏部尚书崔景荣和新浙党关系不错啊;而孙承宗显然是站在三党(齐楚浙)那边的。所以张阁老要留意其中牵扯的关系
顾秉镰倒是把朝廷看得透彻,张问略一思索,确实是那么回事儿。而新浙党显然和沈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初新浙党新起时,就是从沈家等家族主办的书院开始的,近年在张问的扶持下,新浙党在朝中的势力几乎有一党独大的趋势,旧的三党成员越来越少。
顾秉镰又说道:这个什么铁路实在有点无稽之谈,老夫觉得他们是在争夺治理西北的功劳和名声。
新浙党的许多重要成员都是张问亲手提拔起来的,明显可以算作他的嫡系,而老旧的三党里面成员复杂,就像孙承宗这些人,他们心里向着明朝,却并不一定向着张问但是,让新浙党一党独大真的只有好处?张问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这个事儿先缓一缓,我想先了解一下那种铁路究竟是什么东西,耗费几何,运载几何?
如此倒是妥当一些。顾秉镰点头道,一边又拿出另一些折子和张问商议。
二人遂一起处理票拟,张问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无法集中精神,脑子里常常会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些不相干的琐事。
他有些烦躁丢下一堆公文,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茶。
顾秉镰也感觉到了张问的烦躁心情,便好心询问道:张阁老可有什么难事?
没什么,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关系。张问随口胡诌道,他脑子突然浮现出朱徽婧那张小脸,怯生生地看着自己说:良人
张问甩甩脑袋,继续拿起公文时,一会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小绾小绾说:你呀,就会花言巧语,子曰,巧言乱德。
朱徽婧和小绾应该连半点关系都没有吧?张问纳闷,自己是怎么了,脑子为何如此混乱。
过了一会,张问看到一本奏章里例举许多历史典故论证一个政治主张,他居然又想起了朱徽婧以前说的话你关心着上下五千年,而我,只关心你
张问沉住气提醒自己:朱徽婧虽然是公主,不过也只是一个女人,岂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自己的大事!现在和她搞得太黏糊,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他再次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马上发现茶水滚烫,他急忙噗地一口喷了出来,嘴里还火辣辣地疼。
他抬起头,见一个皂隶正提着茶壶站在旁边,看来是他刚给张问加了开水,张问大怒,指着皂隶的鼻子骂道:谁叫你倒开水的,啊?
皂隶无辜地说道:今天该小的值房,端茶送水就是小的做啊。
张问骂道:你还敢顶嘴,加了开水不会提醒一下,你想烫死老子?
皂隶不敢再说了,急忙跪倒道:小的该死,请张阁老饶恕。他心道:这些大官不都是饱读诗书的吗,怎么在内阁值房就称起老子来了,我要是有这么个老子,那也不用在这里提茶壶了,妈|的。
顾秉镰忙好言道:张阁老,何必和皂隶一般计较,算了算了。你,还不快下去?
是,小的遵命。
顾秉镰又对张问说道:张阁老,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早些回去休息一下,这里的奏章老夫来处理,重要的先留着。快过年了,也不急这会儿,实在不行明年来处理也可以。
张问想了想,说道:也罢,让大伙都回去过年吧,这些事儿,正月里再说。
两人站起来,相对作揖为礼,张问说道:那我就先行回去了,告辞。
张问走出内阁办公楼,轿夫抬着轿子过来了,侍卫为他撩开轿帘,他便大摇大摆地坐了上去内阁衙门在紫禁城内,张问在宫中就开始乘轿,权位已是登峰造极。
在众多侍卫的护卫下,张问的轿子出了内阁衙门,这时张问突然敲了敲轿子,说道:去北安门外。
张问住的地方在紫禁城南边,而北安门在紫禁城北边,大伙不知他为何要去北安门,但没人多问,轿夫只应了一声:起轿,去北安门。
北安门建于永乐年间,是皇城的北门,承天门是皇城的南门,南北互相对应,寓意天地平安,风调雨顺。北安门内就是皇城,其外是民房街道,这地方因为靠近皇城,商铺极多,十分繁华,不过张问倒是很少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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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四 偏西
仪仗轿子前往北安门的时候,张问又叫人去御膳房找来一个负责采办的太监,因为北安门外太大,张问不清楚那些太监平时走的是哪条路。
到了北安门外,张问便下令停轿,他从轿子里走出来,对那个太监说道:你们平日采办宫中用度,走的是哪条道?你前面带路。
太监不明白张问要干什么,心道:难道张问要调查内廷是否有贪墨?妈的,在咱家的印象里,内廷就没有不贪墨的时候,皇帝都没查过,这些外廷大臣急什么?
但太监只是心里想想,因为现在张问的权势极大,别说在大臣中间登峰造极,就是宫里的太监也不敢不买账,他说句话比皇帝说话还管用(皇帝还不会说话)。就连太监的老大王体乾对张问都恭恭敬敬,其他太监更是唯唯诺诺。
这个御膳房的太监只得在前面带路,照着平时走的路走一遍。张问只带了两个侍卫,跟着一路走下去。
兴许是偏西的太阳晃得人头晕,张问此时的精神有些恍惚,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干如此无聊的事。
一行四人沿着大街走了一段路,然后转进一条胡同。北京城典型的民宅集中的小胡同,不比那些大胡同烟花之地热闹喧嚣,这里倒是十分清静,青石板让人联想到那些婉约的诗词,也许这陈旧的石板上发生过许多已经被湮灭的爱情故事。
石板间的缝隙里还有没有融化的积雪,两边的硬山式顶围墙上也是白白的一片,顶端被太阳晒化的地方,露出了陈旧的青砖,上面还有去岁枯萎的青苔的痕迹。
走着走着,张问发现了一处院门敞开的小院,他停下脚步,向里面一看,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正坐在院门口端着一个装着豆子的竹箕,大概在挑里面的沙土。
因为是民宅,张问不便随便进去,他也不知怎么说这事儿,他突然发觉自己今天干的这事儿实在是无趣之极。
就在这时,那老妇看见了张问,便抬起头问道:你看见咱们家的良人了么?
张问摇摇头。
老妇喃喃地说道:他说打了胜仗就回来,叫奴家等他
旁边的太监见状,指着脑袋小声说道:这个老妇人脑子不清醒了咱们出宫采办的时候,总是看见坐在院子里。孙公公问过她男人的姓名,但是朝鲜之战都过去三十余年,恐怕很难查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恐怕她男人早就埋骨异邦了。咱们见她可怜,时不时也给她一些银子呢。
太监也是人,并非所有都心理极度阴暗,照样会有人的同情心。
这时老妇又说道:你们看见我家良人,叫他早点回来啊。
逐倭援朝之战咱们大明已经胜了,你的良人很快就能回来,咱们一定叫他别在路上逗留,早些回京。张问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递给旁边的侍卫,做了个手势,让他给老妇人送去,又说道,你们家的良人报国立功得了朝廷的奖赏,这是他叫咱们带给你的。
老妇人裂开无牙的扁嘴,幸福地笑了起来,夕阳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上,让她充满了沧桑。
张问心里突然酸酸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些小事需要在意吗?他脑子里又出现了朱徽婧那张清纯的娃娃脸,她幽幽地看过来,说道:良人
回去吧。张问转身便走。
他早早地回了家,觉得身心十分疲惫,总算可以放松一段时间了。马上就要过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大伙都可以不去衙门,呆在家里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张问坐在湖边的一个亭子里看日落,平息一下一年来浮躁忙碌的心境。兴许文人自古以来就一直在出世和入世之间矛盾吧,张问也不例外。
他家这处园子真不错,地处喧嚣的内城,却犹如世外桃源,清风徐来,湖上的冰面残雪晶莹剔透。
相公一个清脆的声音轻轻唤道。
张问转头一看,是绣姑,他想起了北安门外的那个老妇人,便伸手抓住绣姑的柔荑,拉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指着天边的夕阳,柔声说道:漂亮吧?
绣姑轻轻一笑,说道:夕阳芳草本无恨,才子佳人空自悲。
张问吃惊地看着绣姑,愕然道:绣姑,你会吟诗了,还挺应景的
绣姑笑道:是沈姐姐教妾身的,妾身没记几句,凑巧就有一句是写夕阳的,嘻嘻,以前相公还教人家写字呢,现在都不了。
主要是朝廷的事儿太多了。张问叹道。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丫鬟向亭子这边走过来,她站在亭子外面等着,张问便向她招招手道:有啥事,过来说吧。
丫鬟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亭子,作了万福道:禀东家,余夫人差奴婢过来告诉东家,她刚学了一曲新曲,问东家要不要过去听听。
丫鬟口中的余夫人便是余琴心。
这时绣姑不高兴了,愤愤地说道:相公要听琴,沈姐姐弹得也不比余琴心差!
大丈夫理应三妻四妾,特别是张问这样的身份地位,拥有许多妻妾也是完全合法的。女人们没办法,也承认这个现实,但并不代表她们不会妒忌、不会吃醋。三两个也许还可以,一群女人的话,绝对不可能其乐融融一堆,肯定会勾心斗角。
张问怔了怔,心道:看来绣姑和余琴心关系不太好。
他暗自在心里梳理了一下她们之间的关系:绣姑和沈碧瑶关系应该很好,还有韩阿妹本来就和沈碧瑶同是明教的人,沈碧瑶的势力不小,不仅富可敌国,而且和朝中新浙党关系非常;可以与沈碧瑶抗衡的,自然就是张问的正室夫人张盈,张盈的实力也不可低估,她是太后的姐姐,手里有玄衣卫,而余琴心曾经在宫中教太后弹琴,应该也属于张盈那一边的
张问这么一想,猛然意识道:我的妻妾们早已分了阵营,并且和朝廷权力联系紧密啊!
他在心里想这些问题,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好言对绣姑说道:琴心刚刚进门不久,我就冷落她,可是让人寒心,没事,我们一家子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相处。
绣姑委屈地说道:相公,你这些天老是呆在余琴心那边,哪里冷落她了,她还不知足,三番五次厚颜缠着相公,相公难道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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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五 玛瑙
张府里四处都挂着红火的灯笼,入夜之后更加美丽,白雪红楼之间,灯火艳丽,水光荡漾,而且内院里尽是年轻女孩,翠袖长裙,分外妖娆。张问今晚没有去余琴心那里听琴,而是去了沈碧瑶那里,因为他想起了今天在奏章上看到的那个铁路,顺便就去问问沈碧瑶是怎么回事。
黄昏时在亭子里传话的丫鬟已经回到了余琴心那里,余琴心住的别院在借景湖的东南角,由三栋房子围成一个小院子,北边那栋房子是三层阁楼,顶楼上四堵空墙做成敞厅,倒是观景听琴的好去处。
余琴心已沐浴更衣,焚香等候,却不料她的贴身丫鬟回来说道:东家说今晚不过来了,他去了沈夫人那边。
敞厅中间有一张红木圆桌,余琴心已经叫人把酒菜准备好,只等张问来就可以上菜,桌子旁边烧着一个小炉,里面还温着酒但是张问却不来了,余琴心顿时十分失落,她皱说道:以往相公都愿意到我这里来,今天怎么不来了?
丫鬟左右看了看,说道:当时袁夫人在旁边,奴婢对东家一说,袁夫人不高兴,就说沈夫人也会弹琴,东家要听琴为什么不去沈夫人那里?袁夫人还说,夫人三天两头霸占着东家,还不知足
好了,我知道了。余琴心紧皱着眉头。
丫鬟话没说话不尽兴,又说道:袁夫人和沈夫人关系可是亲近,沈夫人还教她学诗呢,奴婢瞧着,袁夫人对夫人您有戒心。
余琴心轻轻拨动一下琴弦,冷冷地说道:不过是个村姑,连大字都不识得一箩筐,还学什么诗?不是招人笑话么?
张问在沈碧瑶那里很高兴,他的女儿张瑾初已经三岁多,一声声爹爹的叫唤让他笑逐颜开,勉强享受到了天伦之乐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张问心道:老子有那么多女人,除了沈碧瑶连一个都怀不上,实在让人不解。
他看了看沈碧瑶的肚子,可是她纤腰楚楚的,根本没有再坏上的迹象。
沈碧瑶坐在一台古琴前面正有一声没一声地拨弄着琴弦,她很少说话,但是对张问的一举一动地看在眼里,见张问每每看自己的肚子,便对旁边的奶娘说道:你抱翠丫下去吧。
是,夫人。
张问遂将怀里的女儿递给奶娘,翠丫还舍不得张问,作势要哭,张问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翠丫不哭。
爹爹亲亲。翠丫奶声奶气地说出几个字。
张问哈哈大笑,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才让奶娘把她抱下去。侍立在一旁的十几个白衣侍卫也知趣,见状作了个万福,便一起走了出去。
张问坐到沈碧瑶身边,便伸手抓住她的胸部,说道:还是做娘的女人好,你的这两个东西是愈发大了。
沈碧瑶两腮绯红,也不敢正眼看张问一眼,指尖的琴声愈发凌乱起来。
张问遂为她宽衣解带,待她的上身还剩一个肚兜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拉住下摆不让张问继续,颤|声道:能留一件么?
因为她的|乳||房有残疾,造成了她的一种自卑心理听说有一次沐浴,一个奴婢无意间看到了她的胸,当即就被拉出去勒死了。
张问却不管那么,有些粗暴地撕开了她的肚兜,只见那玉白挺拔的两个大白兔顶端的|乳||环上,挂着两颗红玛瑙代替她被人残害割掉的|乳||头。
沈碧瑶的身体一阵战栗,脸色苍白。张问将她抱进怀里,柔声安慰,说道:碧瑶,你再给我生个儿子。
张问一边说,一边剥身上的衣服。这时沈碧瑶才幽幽地说道:别在这里,我们床上去吧。
温软的床铺,怀抱如玉的娇|娃,张问一晚上睡得很香,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因为他从今天起不用去上朝了,也没人叫他,才睡这么晚,要是在平日这时候,张问在衙门都都不知处理完多少公务了。
沈碧瑶这里的奴婢极多,都是她自己带过来的人,分作白衣侍女和黑衣侍女两种,白衣女子们侍候主人的生活起居,近身侍候,玄衣女子多数在外面等候差遣,头上戴着帷帽,腰上挂着武器。
张问在众多白衣侍女的侍候下穿衣洗漱,吃早饭都时候都不用动手,坐着等人喂沈碧瑶这里还真的舒服。
吃完早饭,张问想起正事,便对沈碧瑶说道:前日我在内阁听说一种铁路,在矿山中使用,有官员上书建议在驿道到修这种铁路,你听说过这种东西?
玉儿,去把西山煤窑的图纸拿过来。沈碧瑶回头说了一声。
过了一会,一个白衣侍女拿过了一叠图纸,沈碧瑶便挑出其中几张,对张问说道:这种路轨在各大矿山都有使用,配以齿轮结构,可以很容易把几千斤的车从斜坡上拉上去,省力省时,所以沈家开的矿山都有使用路轨。
张问拿起那些图纸,上面画的结构复杂,虽然标有尺寸和诸多文字说明,但是张问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所以只能看个大概,他说道:工部的官员肯定有人懂这东西,年后我找些工部官员看看这些图纸。
沈碧瑶淡淡地说道:京师外面的西山煤矿,是咱们刚建的,使用最新的构造,包括有路轨和车辆,相公可以派几个官员去实地考察。
张问想了想又问道:从京师到西安的驿道全长约两千里,如果在这条路上修路轨,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沈碧瑶轻轻拿起一个精致的小算盘,噼噼啪啪地打了一会,说道:具体要修桥开山等无法马上细算,粗略估算,要修建这么长的路轨需要新开许多铁矿山和铁坊,运木等等,加上修建费用,至少需要一千万两还不能有官员从中贪墨。
一千万!张问吃了一惊,这数目要是在新政之前,都赶得上整个大明几年的财政总收入了,花费这么多银子修一条路?吏部尚书崔景荣为何提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建议!
沈碧瑶却很淡然,相公不是提出要在近两三年对西北投入至少六成国力么?明年岁入预计五千万,六成就是三千万,三年就九千万两,如果用驴车沿着驿道向西北调送物资,在路途上起码就要损耗总价一半的银子,也就是约四千五百万两都要损耗在路途上。
如果有了路轨,沿路再配备补给检修的驿站,使用大装载的车队,运送时间和耗费将大幅度降低。所以妾身觉得如果朝廷真的要下决心援助西北数省,修路轨反而能极大地降低成本。
张问一边翻看着那些图纸,一边沉思,许久之后他才说道:这事儿不能轻举妄动,以前从来没有这种先例,咱们得仔细考察核算之后才能决定。
沈碧瑶道:正应如此相公,修路轨还有一个好处,咱们的人在山西考察到了许多矿产,一旦有了路轨,煤铁等物以后运送京师将极大地方便,各家商行使用了朝廷的铁路,还能和户部分红,增加财政收入。
张问点点头,随手翻看那一大叠图纸,发现一张图纸上画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张问左右看了看,问道:这是纺车么?
沈碧瑶只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
张问疑惑道:这纺车为何像一个房子一般,我在百姓家看到的纺车不是很简单么?
沈碧瑶顿时忍不住掩嘴噗哧轻笑了一声:相公,术业有专攻,您长于治国,这些作坊的东西您就不懂了。百姓家用的都是些手工的小纺车。再说了,现在江南一带还有谁在家纺纱织布呀?江南的布料都便宜成什么样了,在家里织布赚那点钱连自个的工钱都不够。
张问叹了一气,男耕女织,大同天下咱们大明再这些发展下去,指不定变成什么样,种地织布还不如经商开作坊,大家都到城镇里来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啊。
沈碧瑶笑道:相公不用愁这个,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人们在家里纺纱织布,要几天才能织成一匹?您瞧瞧这个水力大纺车,用水力带动,一台就能装载至少八十个锭子,可不是省了人力,又省了成本?布价降下来,大家都有衣服穿了不是。
以前张问对这些作坊之道没有兴趣,这时在沈碧瑶这里看到这些神奇的图纸,不由得惊叹不已。
沈碧瑶说道:读书人把这些东西称作奇技滛巧,其实不然,可以通过技巧管理好作坊,通过技术节省人力成本,何乐而不为?这种水力大纺车在元朝时可以装载三十二个锭子,现在改进之后能够装八十个,以至于现在的布料价格跌的厉害,人人都衣穿,对朝廷平治天下也是有好处的。
张问踱了几步,说道:你说得不错,能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哪里是坏事?现在咱们大明最缺的粮食,要是能把这些布卖到外邦,再源源不断运回来粮食,岂有饥荒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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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六 练棍
窗外冬光明媚,明朗无比,如此景象让张问心情大快,他便放下手里的图纸,说道:这些东西以后再看,难得清闲一些时日,我出去四处转转对了,今天早上我还没练剑。
相公,要妾身陪你去吗?沈碧瑶看着张问说道。
不用了,我要去练剑。张问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来人,去把我的牡丹重剑取来!
他走出院门,迎面就是结冰的借景湖,冰雪洁白无瑕,冬日的阳光温暖异常,犹如一双小手抚摸着人一样,让人身上暖烘烘痒|丝丝的。
张问沿着湖边散了一会步,只等奴婢把他的剑取来,就在这时,只听得一栋阁楼里隐隐传来骂声,他转头看去,那不是绣姑住的地方吗?他一时好奇,便信步走了进去,只听得楼上传来绣姑的声音:太过分了!你在咱们都呆了那么长时间了,难道不懂点规矩?
随即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袁夫人,你惩罚我吧!怎么样都可以。
沉默了片刻,绣姑道:一次就饶了你,以后你要学着懂规矩,明白吗?
张问心道:一定是那个女孩犯了什么错,被绣姑逮到了,但是绣姑天生性子软,忍不下心惩罚别人想来绣姑还是没能力管理我的后宫啊。
这时只听得那女孩说道:袁夫人,您不能手软啊,您要是不惩罚我,下次我又会在您身上乱画。
绣姑:
张问:
张问顿时觉得十分奇怪,便走上楼去想看个究竟。他走到阁楼,除了看见绣姑,玄月和几个女人也站在旁边;而地上跪着一个女孩,张问看了一眼,顿时想起来了:这不是方素宛吗?张问因为太忙,好久没见过她了。
方素宛就是通政使方敏中的女儿,以前张问和魏忠贤争斗的时候,方素宛不幸陷进了权斗的漩涡,险些成了政治牺牲品,后来天启皇帝下旨让张问把她纳为妾,硬塞给张问了事。方素宛就是这样成为张问的小妾的,张问对她没有多少感情,所以后来因为太忙,差点把她给忘记了。
想到这里,张问有些内疚,这女人嫁给了自己,却被冷落了这么久。
女人们见到张问,都向他屈膝执礼。张问指着方素宛道:她犯了什么事儿?
绣姑满脸通红,口不能答,其他女人也是掩嘴偷笑。张问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忙又问了一遍。
没事,相公别问了绣姑拉了拉小棉袄外面的褙子。
这时方素宛仰起头说道:妾身趁袁夫人熟睡的时候,在她的胸口画了一个猫猫,妾身是故意的。
张问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这时想起:这个方素宛喜欢受|虐,难道是故意犯错想让别人体罚她?
果不出其然,方素宛仰起她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要是不惩罚妾身,妾身等袁夫人睡着再给她画个乌龟。
哈哈众人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
张问顿觉十分有趣普通人觉得无趣的事,他就觉得有趣,比如大街上卖菜的、摆摊的,他要是空闲的时候就很有兴趣,因为充满了生活气息。
这时他只觉得绣姑娇憨可爱,睡着了被人在胸口画了个猫猫都不知道,方素宛也是十分搞笑,像个小女孩一样还会给人捣乱。
张问便拉住绣姑笑道:让我看看那只猫。
相公,你还取笑妾身!绣姑白了张问一眼。
张问故意拉下脸,怎么,你不听我的话?
绣姑可怜兮兮地看着张问,因为男尊女卑,妻妾不能违抗男人的意思。绣姑只得涨红了脸走进珠帘遮掩的暖阁里面,说道:相公进来。
张问笑呵呵地掀开珠帘,走了进去,这时门外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奴婢给东家取剑来了。
张问回头说道:拿回去吧。
那奴婢无语,只得又倒转回去。
张问又对屋子里的女人们说道:今儿不练剑了,改作练棍。她们听罢满脸绯红。
绣姑低着头解开袄子的纽扣,然后撩起亵衣和抹胸,低声说道:这墨干了,不好擦,妾身还没来得及洗。
噗!张问立刻喷了绣姑一脸的口水,笑得肚子都差点抽筋了:只见绣姑左边那个姣好的|乳||房画着一个猫的脑袋,|乳||头正好变成了猫的鼻子,左右还画着几根胡须,真是惟妙惟肖
绣姑摸出手帕擦脸上的口水,无语地看着张问。
张问想着这方素宛费了那么多心思,就想别人折磨她既然已经收进后宫了,没办法只能满足她。想罢他便喊道:玄月,把方素宛带进来,我要替绣姑惩罚她。
方素宛不用别人帮忙,听说张问要惩罚她,不怕反喜,她还记得上回张问和她玩滴|蜡的事,真是记忆犹深啊。
张问踱了几步,他实在对这方面不精通,倒是玄月有时候会拷问J细和女犯,她应该懂,张问便问道:玄月,如何才能既不伤着她,又能让她异常难受?
玄月皱了皱眉头,心道:用刑哪里有不受伤的?她沉思了半天,硬着头皮说道:要不给她灌滛|药,然后绑起来?
绣姑见状愕然道:相公,这样不好吧?
玄月给绣姑递了个眼色,轻轻摇摇头。绣姑心道:听说那余琴心以前是名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相公乐不思蜀,常常往那边跑,玄月给我做眼色,难道是有什么法子让相公高兴?
于是绣姑便没有再说话,玄月便命人取来专门对付女犯的滛|药,让方素宛喝了下去,又叫人绑在暖阁内。
不一会,方素宛的两腮便越来越红,双腿相互蹭来蹭去,大概是药性发作了。就在这时,玄月又掏出一支发簪一样的东西,Сhā|进了方素宛的下边,她回头说道:这东西上有极细的小刺,不能让人伤得太重,却能使人又痛又痒。
绣姑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不禁正色道:玄月,快放开她!
玄月用充满弦外之音的口气说道:这是东家下令的,我不知该听东家的、还是该听夫人的。
明明是你教唆相公做此有伤风化之事!绣姑脱口道。
玄月没有辩解,也没有要听命的意思。这时绣姑心道:难道相公喜欢这调调?可相公平日不是挺正经的吗?
张问见到方素宛衣冠不整,一脸春|色,早已蠢蠢欲动,哪里还顾得上正经?他盯着绣姑那柔软的胸脯,便忍不住伸手过去,隔着衣服一手把住了一个|乳||房,手心里感受到的温柔让张问一阵冲动。
绣姑红着脸道:有人在这里相公,把方素宛放了吧,让玄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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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七 麻将
夕阳挂在西天,和地上冰雪相应成辉,余琴心正坐在阁楼上的敞厅中有一声没一声地拨弄着琴弦,焚|香缭绕,裙炔轻舞,她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更显得形单只影。
一个奴婢上了阁楼,对余琴心说道:袁夫人那里有一堆女人,把东家留在她那里,从上午一直到现在,东家都没离开半步。
她们在做什么?余琴心的心情有些烦闷。
奴婢红着脸道:她们这么多人侍候东家一个,奴婢可不知里面在做什么,但是上午奴婢听说玄月给方素宛灌了药,绑在暖阁里,她们一堆女人在里面,可不会做什么好事
真不要脸。余琴心脸上红了红,她真没想到张问府上如此秽|乱。余琴心的指尖从琴弦上挪开,她站了起来,左右来回走动,低头沉思。
那奴婢又继续说道:她们给方素宛灌了药绑起来,让她在那里喊叫,又教唆东家玩弄方素宛的后面,故意让方素宛得不到解脱
后面?余琴心愕然道。
奴婢点点头:都是那些女人教唆的!
我不能坐以待毙,眼看着她们折腾余琴心有些无奈地说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她始终无法免俗,如果不主动争取,自己的男人都会被别人一直霸占着。
余琴心问道:寒烟和蕙娘在袁夫人那里么?
奴婢摇摇头:她们没过去不过,寒烟和沈夫人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
寒烟以前是沈碧瑶名下一家青楼的头牌;而蕙娘很早以前也是京师名妓,后来嫁给了东林党人房可壮做妾,房可壮在党争中不幸丧命,家里的女人们作鸟兽散,张问无意中就收了一个。
余琴心冷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我就不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一直被自己的夫君冷落,何况相公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只是她们俩都出身烟花之地,地位低贱,没有根基,摄于其他女人的势力,不敢和人明目张胆争宠罢了。
余琴心心道:要说玩什么风流花样,那些女人赶得上寒烟和蕙娘的手段?人家可是名妓出身。
余琴心刚到张府不久,在里面认识的人不多,张问的那些女人们的信息,余琴心都是问下边的奴婢问出来的。
她要先和准备联手的女人们搞熟关系,便叫人去请寒烟、蕙娘,又请了一个每日无聊得念佛经的人:吴氏。吴氏是张问的后娘这事儿只有张问的几个心腹知道,现在张府的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张问是从尼姑庵弄回来的张问的这些女人五花八门,不仅有名妓、寡妇,居然还有尼姑!这也不由得大伙对张问的口味产生种种猜疑了。
寒烟、蕙娘、吴氏,还有余琴心,正好凑一桌打马吊牌(麻将的前身)。
张府啥也不缺,女人们平日里无所事事,也就游园散散步,然后各干各的事,有的习琴习书画,有的念经,但毕竟这样的事儿都是一个人做,太寂寞了点。现在余琴心组织了一帮人打麻将,有说有笑的,一时十分欢乐,余琴心这里渐渐热闹起来。
(马吊牌是一种纸制的牌,全副牌有四十张。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有庄家、闲家之分,庄无定主,可轮流坐,因而三个闲家合力攻击庄家,使之下庄。)
吴氏连佛经也不念了,天天吃了早饭就跑到余琴心这里打马吊牌,她很快喜欢上了这种通俗有趣的娱乐活动,只是一开始打得不好,自然无法和寒烟这些名妓比,人家可是琴棋书画麻将样样精通。吴氏输了不少钱,后来熟中生巧,她总算时不时能赢一回,吴氏便准备要把输出去的钱赢回来
一日张问晚上回府时,想起冷落了余琴心许久,便去她那边。结果一进门,发现四个女人还在打麻将。
吴氏有点怕见张问,起身欲走。余琴心忙道:还没打完呢,吴夫人可别着急。咱们换个花样,每局输的人要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张问听罢差点没举双手双脚赞成。
只见这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各具特色,吴氏成熟丰满,特别是胸部就像要从衣服里面爆出来一般;余琴心体态均匀,纤腰楚楚,瓜子脸尖下巴带着江南的烟雨味道;寒烟妩媚动人,一双眼睛一笑一频犹如勾魂似的;蕙娘肌肤胜雪,一副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样子,有的文人就好这调调。
让她们一个个在自己面前脱|衣服?张问很感兴趣,男人就是这样,没法救,多情是本性,不是有一个美女就满足的有了一个苗条的,又想着丰满,有了丰满的,又觉得苗条的苗条的好,总之多多益善,再说女人身上的姣好部位也是千差万别,姹紫嫣红流连忘返啊。
余琴心一提出这个建议,其他两个名妓出身的女人自然没有反对,虽然和别人一起分享自己的男人有点委屈,但总归能和自己的男人温存一晚。
其实余琴心也不喜欢这样,几个女人在一起,想说点甜言蜜语也不好意思说了,但是余琴心忍了:不能便宜了在背后说我坏话的袁绣姑!
吴氏却没这么淡然,她脸色大变,正色道:大(郎)相公是朝廷命官,读书明理之人,岂能如此滛|乱?
余琴心听罢秀美轻蹙,心道:念佛经念傻了,你不知道士大夫可比老百姓滛|乱多了,什么朝廷命官读书人,不都喜欢女人?
吴氏丢下手里的纸牌,对张问说道:你现如今是国家栋梁,在外维护国法,在内也得立个家法,修身齐家治天下方不负祖宗!以后不要收些伶人回来把家里的风气搞坏了!
吴氏当着余琴心等人说伶人有些过分,其他三个女人顿时都十分不快,蕙娘冷冷地说道:妾身倒是一次听说有妻妾教训相公的,吴夫人的口气不小啊。
寒烟也不快道:前些日不和咱们这些伶人打叶子牌(马吊牌是叶子牌的一种)打得很欢吗,真是翻脸比翻牌还快呢。、
余琴心见状心道:我好不容易联盟了你们几个,现在倒好,先窝里斗起来,那还有什么看头?
她想罢便打圆场,笑嘻嘻地说道:今晚相公到咱们这里来,妹妹心里刚欢喜得紧,你们倒好,在相公面前就吵起来了,这样可不好。
众人听罢觉得余琴心说的也有些道理,要是给张问的印象不好,以后就等着继续被冷落吧。于是都不再争执。
张问刚才被她们说打牌输衣服勾起了满脑子的滛邪想法,这时听吴氏当面打这些女人的脸,也觉得有些过分。虽然她们是伶人,可跟了自己之后都很本分,都知道自己的男人对她们好,张问觉得她们没什么不好的,人家余琴心跟自己之前还是处|女呢。
吴氏红着脸,她平时为人贤淑,举止端庄,刚才也是一时气愤无意间才出口伤人,这时她一言不发,很是尴尬。
余琴心笑了笑,说道:咱们都是相公的人,都是一家子,也不用太计较,我有个化解芥蒂的好办法
张问心道:还是余琴心见过大世面,识得大体啊。
余琴心继续说道:听说吴夫人平日里都寂寞得念佛度日呢,一定是相公太忙,冷落了她。今天我们就补偿一下吴夫人吧。
吴氏愕然道:你们想什么呢,我锦衣玉食还有什么好寂寞的,念佛只是望佛主保佑相公平平安安的,我们一家子才有依靠。
余琴心笑道:吴夫人,相公都在外面劳累一天了,回来也不让相公轻松一些,老是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侍候相公,免得你以后又嫌弃我们出身不好。
张问不动声色,心道:四个美女一起侍候我?那敢情好胸怀大志的人并不就不色,嘉靖皇帝那个老色狼在庙堂上也是手段娴熟,但是在后宫就滛|荡得过分了,每晚都想搞十来岁的小处|女,而且叫人在后宫贴满各种色|情画,连陶瓷器皿上都有春|宫,天子就是士大夫们的君父、榜样啊。
我要回去了。吴氏涨红了脸,站起身欲走。
余琴心递了个眼色,哪里会放过她,三个女人就围上去抓住她,余琴心回头对张问说道:相公,您还等什么呢?
不要吴氏羞愤不已,想要挣扎,却敌不过三个女人,她们的手随即在吴氏的胸口上抚摸挑|逗,余琴心更过分,居然吻上了吴氏的耳垂,添得吴氏心里一阵悸动。
不多一会,吴氏的衣物就被人七手八脚地弄得衣冠不整,衣带解开,亵衣被撩起,一只奇尺大||乳|腾地弹了出来,寒烟坏坏地咬住了她的|乳||尖,吴氏几乎要哭出来。
张问愕然看着眼前的滛|靡场景,心里却欢喜得紧。他心道:后宫和庙堂一样,也需要平衡啊,有了对抗和平衡,自己才能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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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八 普世
有山有水的张府,借景湖之畔,亭台楼阁风景秀丽,又有美眷如云,当真是美不胜收。从腊月末到上灯节,张问没有办公,一直呆在家里,每日御女不下五人,这段时间他不仅没有休息好,身子反倒比忙于公务时虚了一头。
夫人张盈劝他节制,可是张问被如此多的佳人诱惑,哪里还节制得住?饶是张问号称不倒铁枪永动机,也遭受不住,他只得一面狂喝补药,一面继续在花丛中打滚。
刚过上灯节,通政司收到了一份公文,事关重大,必须张问亲自处理,他这才从醉生梦死的生活中走出来。
禀报消息的官员说诸大臣都在礼部大堂中等着了,有点急,张问便决定骑马前往礼部大堂。他一脚踏在马镫上时,竟然双腿发软,连上马的力气都使不出。
妈|的。张问不服气,咬紧牙,紧紧抓着马背,就要踏着马镫向马鞍上翻,使了一下仍然没有成功。
旁边的侍卫急忙来扶张问,被张问一把推开:老子纵横天下,不信连马都上不了!他憋足一股气,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终于翻上了马背。
这时张问的脸都白了,额上上竟然密布虚汗,他呼出一口气,心道:美人有毒啊!
在中侍卫的保护下,张问来到礼部大堂,只见首辅大臣、六部堂官侍郎、各寺卿等重要官员都在场,新浙党和三党都有。
下官等拜见张阁老。众大臣纷纷上了起来,向张问抱拳行礼。
张问回礼道:诸位同僚都坐下说话,咱们就在这里小议,听说朝鲜国发生了宫廷政变?
顾秉镰将一份公文递到张问面前,说道:新君的使团都派出来了,十天前就登陆山东,再过两天就到达京师了,因为正值过年,各衙门都歇了,这不中枢刚不久才得到消息。
张问一边接过山东递传过来的官报,一边询问具体信息。朝鲜那边的一些具体情况张问并不是很了解,只记得以前的国王是光海君李珲,朝鲜的其他王公大臣张问一个都不知道,不过礼部的官员都知道一些外邦的事儿,张问便询问他们了解状况。
一个礼部的官员道:新君是绫阳君李倧,有朝鲜国的世袭爵位,本来是朝鲜国王李珲的臣子。他通过政变夺取了王位,但必须得到我大明朝的承认,才能合法,所以凌阳君迫不及待地派出使团,希望得到我大明朝廷的认可。
是不是应该承认他们的政权交替,张问不敢立刻下断定,又问道:李倧是如何夺取王位的,你给大伙简单说一下。
那官员便继续解释道:凌阳君于两月前纠集西人党的李贵、李适、金自点等人在仁穆王后和新崛起的南人党势力的协助下,召集军队在别墅内会合,打入庆云宫,发动宫廷政变。然后李倧即位于庆云宫之别堂前国王光海君的亲信大北派的李尔瞻、郑仁弘等被赐死,光海君和家人被流放到乔桐岛。
这时吏部尚书崔景荣(新浙党大员)抱拳道:张阁老,下官认为既然朝鲜政权交替已经完成,我大明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承认其地位,反正他们都是李家一脉相承的。
受崔景荣提拔的户部左侍郎,沈碧瑶的伯父沈光祚立刻声援崔景荣的主张,沈光祚是个清瘦的老头,须发飘逸倒也有几分风采,他说道:此事应该从我大明朝的大政刚略上考虑,年前廷议三年内的朝廷政略是援助西北、增兵武备;对建虏的方略是三面封锁,即从朝鲜、辽西、山西三面:辽西固守重镇,山西方面军屯、同时打击向北私运盐茶铁粮食等物资的晋商,朝鲜方面固守藩国、禁止向建虏流通粮食。
在这样的大政纲略下,支持朝廷新政权,可以更好地让朝鲜国配合我大明的方略,对我们实现海陆布局相当有利
就在沈光祚侃侃而谈的时候,孙承宗突然跳了起来,他忍无可忍,满脸怒气道:我说你在放屁!
众人顿时愕然,沈光祚尴尬地说道:孙大人,我等商议国事,你何必出口便伤人?
孙承宗哼了一声,说道:这事儿有什么好商量的,不是明摆着吗?光海君是我大明朝承认的合法国王,名义上是受大明王朝赐封的藩属,就是天子之臣,而朝鲜人擅自发动政变废除一个合法且与大明有世交的君主,绝对是一件忤逆不道的事。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你们不明白?
老臣认为,接待朝鲜使臣后,应该立刻斥责李倧不忠不孝的卑劣行径,勒令其立刻接回光海军恢复王位,否则我大明绝不轻饶!
沈光祚冷冷道:孙大人,您说得真是轻巧啊,敢情您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看,说恢复就恢复,说派兵就派兵?李倧既然敢政变,他会轻易放弃王位束手就擒?朝鲜本是我属国,难道为了他们自个内部争王位咱们大明就要调兵去弹压?逼急了万一朝鲜投降了建虏,对咱们的大局影响该多大!建虏心腹大患尚且没有平定,现在去管朝鲜的事儿,不是吃饱撑的?
孙承宗指着沈光祚的鼻子骂道:满身铜臭,只顾眼前实用!我大明朝为何能长治久安,为何能让万邦来服?靠的就是儒家普世道德观。儒家一整套体系已深得人心,普天之下,万邦以我汉家为尊,奉为上国。大道才是国之根本,千秋之道,岂能为了眼前小利,便颠倒是非?
尔等一党皆沾染商贾恶习,绝非国家之福!
孙承宗最后一句话,是骂了整个新浙党,许多官员十分不服,还顾什么颠不颠倒是非,纷纷群起而攻之。沈光祚冷哼了一声:汉家被奉为万国上榜,我看不是什么子虚乌有的道理吧,如果我大明没有万里疆土、没有亿兆人口、没有百万甲士、没有数不尽的财富,谁奉你为上邦?实力才是王道,威慑决定地位!
两边争吵不休,张问一直没有说话。在张问的心里,他其实更赞同新浙党的观点,朝鲜谁当国王关咱们鸟事,只要他们的国王还承认自己是大明的臣子、还会叫爹就行。根本没有必要影响整个战略布局去管朝鲜的屁事儿。
但是张问这次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支持新浙党的主张,因为孙承宗说得对,大明王朝的普世价值观很重要,而且这种价值观是大明的统治者自己提出来的东西,作为国家中枢,不能自己扇自己的耳光,颠倒是非,否则国家信誉何在、如何聚拢人心?
张问的想法是:既不承认李倧的合法地位,又不实质干预他们的内政,还要利用他们来牵制建虏。
这事儿还得慢慢来,张问想罢便说道:此事应该奏明太后和皇上,请宫里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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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十九 使团
因为明廷还未就朝鲜政变一事表态,所以对朝鲜国的使节是要接待的。于是朝廷下达了公文,放朝鲜使团进京。
使团这帮人心里是战战兢兢,因为这次进京可不比以往来朝贡,往常一般都要被礼遇之,然后赚一笔钱;这次来京,万一明廷不承认他们的合法性,他们就极可能被问罪。
整个使团有一支朝鲜卫队保护,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骑马走在最前面,身披盔甲,他便是负责保护使者的将军金顺臣,他们护卫着中间的几辆马车,使臣都是文官,坐在马车里面。
正使叫李宬,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阔脸方正、身材适中,形象较佳,像个饱学的君子鸿儒,他们派过来的正使,长相还是挑选过的;副使叫朴敏孝,这家伙形象就不是那么好了,长得跟一头猪似的,但是人不可貌相,他会说汉语,而且对明朝十分了解。
除了正副使,还有一干文吏,负责记录经过,翻译等工作。
最奇怪的是中间有一辆车里装着两个女人,是朝鲜新国王李倧的亲妹妹李淑贞和她的贴身侍女。
副使朴敏孝正在给正使讲解一些明朝现今的状况,朴敏孝说道:天朝(明朝)的皇帝是个小孩子,掌权的是皇太后和她的姐夫张问,张问是天朝太师、内阁次辅,咱们必须要过了张问那一关。如果张问能喜欢公主殿下,让公主殿下在张问身边说一两句好话,这事就好办了。
正使李宬道:他为什么不是首辅?
朴敏孝伸出手捏成一个拳头,职位只是一个虚衔,关键还是手里面的权力。首辅都得听从于张问,他光凭和太后的关系,就不是首辅能够比拟的朴敏孝在正使耳边低声笑道,听说太师张问风流成性,和皇太后也有一腿。
李宬听罢和朴敏孝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笑完之后,李宬又无比担忧地叹了一气:天朝就是我们的父亲,只要他们承认我王是儿子就好了。
走在前头的将军金顺臣一脸不爽,憋屈得慌,因为他暗恋公主李淑贞许多年了,年少时就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公主,但是现在李淑贞要远嫁明朝,他如何爽得起来?不过金顺臣没有任何办法,他一个宫廷武士,不可能有资格娶到公主。
他们一行队伍走到朝阳门口时,只见一队骑兵从城门里鱼贯而出,那些骑兵身披黑甲,一个个人高马大、昂首挺胸、气宇不凡,头盔上Сhā着高高的羽毛,迎风飘扬,看起来十分雄壮。朝鲜侍卫见状顿时自惭形秽。
明朝骑兵排成两列,后面两个文官骑马奔了出来,一个身穿绯袍,一个身穿青袍,他们奔到朝鲜使团队伍的前面,勒马停下,红袍官员大声道:圣旨!
一众使团人员急忙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都跪倒在那明朝文官的前面。
明朝官员扫视了一下跪着的众人,居然还有女人,不知干什么的,不过他也管不着,只管展开圣旨,高声道:制曰:夷狄奉中国,礼之常经;以小事大,古今一理。朕虽德薄,为天下主
大部分使团人员不知道圣旨说些啥,只管跪着,他们只懂一些简单有用的词汇,如钦此等到明朝官员说道钦此时,他们便叩头高呼万岁。喊完谢恩万岁,地上跪着的一个文吏低声问旁边的人:你听明白说的什么了?旁边那人眼神无辜地摇摇头。
明朝官员将圣旨交到正使李宬的手里,李宬点头哈腰地说了一堆什么唧唧巴巴的斯密达,明朝官员听不懂,便挥了挥手道:文武分开,使节及文吏随本官来,到会同馆休息;武将侍卫交出兵器,随这位赵大人,自有安排款待。
里面的翻译文吏将内容用朝鲜语言重复了一次,以便所有人都听懂。李宬听罢说道:按天朝官员说的做。
众人便分成两股,一股随青袍文官,一些人随红袍文官。
就在这时,青袍官发现身穿盔甲的金顺臣混在文人里面,便用马鞭指着他喊道:你,给我出来,没听见杨大人说的话?文武分开!你看你长得那熊样,披着一身铁皮装什么书生?
金顺臣没听懂,见那青袍官拿马鞭指着自己,显然没有什么好事,他作为一个武将,本来就对明朝的官儿没啥好感,便狠狠地瞪着那青袍官儿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青袍官儿自然也听不懂这朝鲜国人说的啥,便骂道:你还敢骂我?
副使朴敏孝见状忙用发音奇怪的汉语说道:这位大人,请勿见怪,他没有骂您,只是说他的责任是为了保护公主,不能离开。
青袍官儿道:杨大人说了,文武分开,不得有误!你,给我过去!
副使朴敏孝听罢只得用朝鲜语呵斥道:金顺臣,去武将那边,不要惹事。
憋屈了一路的金顺臣牛脾气上来,凶巴巴地盯着那明朝官员,一动不动。青袍官儿大怒,骂道:你们这些以下犯上的逆臣,我大明还没有问你们大罪,还想在京师横?盯着老子干甚,老子是吓大的?说罢扬起马鞭一鞭向金顺臣打了过去。
金顺臣功夫了得,伸手就抓住了马鞭,他一肚子怒火,右手捏紧拳头,指节捏得啪啪直响。
青袍官儿怒道:你动老子一下试试!
周围的铁甲骑兵立刻扬起长枪,策马围了过来,锋利的铁枪头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金顺臣!朴敏孝着急地喊道,你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害了我们全部,如果因为你的冲动而坏了国君的大事,就算杀你一万都不能抵罪!
金顺臣只得咬牙吞下一口闷气,放开了马鞭。那青袍官员倒是没有因为别人让步就挥鞭乱打,只是喊道:来人,给我拿下!
这时公主李淑贞见那些明朝骑兵要抓金顺臣,愤怒地用生涩的汉语说道:你们泱泱礼仪之邦天朝上国,就是如此对待我国使节的?
正使李宬说道:殿下少安毋躁,此时天朝不愿承认国君的合法性,必须得小心应对,岂能因为一介武夫坏了大事?
李淑贞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得罪明朝官员,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使臣李宬正色道:殿下,既然你已经做好了为国君牺牲小我的准备,就要一切以大局为重,否则何必让殿下千里远道天朝遭罪?
就在这时,刚才念圣旨的红袍官员杨大人走了过来,对青袍官员道:年轻人就是火气重,他们要留一个武将保护使臣的安全,有甚关系?杨大人又回头对那些要捉拿金顺臣的骑士道:下去吧。
青袍官员道:学生只是按照杨大人的吩咐办事,况且这些人目无尊上,否则也不会谋害自己的国君。
算了。杨大人摇摇头道,朝廷自有定断,先别和他们计较,否则别人会说我们泱泱大国这点气量都没有。
朝鲜副使朴敏孝听得懂汉语,听到杨大人如是说,忙跪倒在地,陪着小心道:下官拜谢杨大人,大人有大量。
杨大人将副使扶了起来,说道:好了,你们路途遥远旅途劳顿,随本官到会同馆下榻休息休息这位是公主?
副使道:是,国君的王妹。
杨大人给李淑贞抱拳执礼时,留意看了一下李淑贞,身材倒是不错,就是看不见脸,因为她戴着大帷帽,遮得密密实实的。也是,人家再怎么说也是公主,岂是谁想就能看到的,下车接旨已是迫不得已。
见过礼之后,使节和公主都重新上了马车,在明朝骑兵的护卫下进城。
正使李宬和副使朴敏孝同乘一车,李宬在马车上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有惊无险啊,朴大人,这天朝的文官胆子还真大,刚才那人还真不怕金顺臣一时冲动给他一拳?金顺臣一拳过去,非得出人命不可。
朴敏孝也是松了一口气,说道:您不知道明朝的文官,比武将还不怕死,他们敢和皇帝对着干,被皇帝拉到紫禁城午门外打死打残的人还少吗?别说金顺臣一介武夫,就是天王老子恐怕他们都不怕。
后面那辆车上的公主李淑贞轻轻挑开车帘的一角,睁大了眼睛看着繁华的京师,她十分吃惊,如果不是走出国门,她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华丽的城市。只见大街上人流如织,各种货物玲琅满目,亭台楼阁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向后看去,只见朝阳门的城楼高耸如云,烟雾缭绕,犹如一座巍峨的大山一般壮观。
在李淑贞的眼里,这里就如仙都一般,宏伟大气,繁华似锦。到底是天朝上邦的首都,非几句话可以胜数也。
副使朴敏孝是个明朝通,以前来过京师,还指指点点给正使李宬介绍。李宬和其他使臣同样被京师的宏伟华丽震惊了,只是呆呆地四处观看,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行人走在大街上,周围的许多百姓也是驻足观看这些外邦人,好奇于他们的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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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十 特产
朝鲜新君是不是合法的,明廷上层也没个说法,礼部的官员只得按照款待外邦使臣的规格给予待遇,食宿用度一应照例。
中国好面子好客,古已有之,前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后有某国君打肿脸冲胖子,叫人在树上缠丝绸明朝在好面子方面也不例外,实际上是装|笔,好在外人面前显示一下大国的牛气。所以礼部在款待外邦使臣的食宿方面可以想象十分奢华。
以前中东那边有个国王跑到明朝来朝贺,被礼遇之,那国王就不愿意回去了,连王位都不坐,直接叫人回去把王位传给他的儿子,他自个在明朝一直混吃混喝,一直到老还叫人把他葬在明朝
于是李宬和公主一干人等到了会同馆之后,当时就惊呆了,比朝鲜王宫还华丽的住所,锦衣玉食,侍候的奴仆成群,简直比天国还天国。
李宬拜见公主李淑贞时,无意间开了个玩笑:能在京师生活,可比局势混乱的朝鲜王城舒坦多了。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们很是忧愁,不仅自己的命运,还担心无法完成国君交给任务。国君李倧可是下了血本,连妹妹都陪进来了,可见他对这事的注重。
他们在会同馆休息了一天,二天,明朝礼部侍郎便按照常例到会同馆设宴款待。
晚上明朝通朴敏孝给李宬解释道:如果是国君到京师朝贺,来设宴的就是礼部尚书,这是他们的规矩,先在会同馆设宴招待,三日之后皇帝就会在文华殿召见使臣。
李宬道:三日后在文华殿召见我们,肯定就会宣布对我国的态度。我们必须在三日内和张问取得联系,恳求他帮忙斡旋。只要他答应迎娶公主,他和国君就是亲戚,肯定不愿意置国君于不义。
朴敏孝点点头道:按照明朝的礼制,国君通过这种方式上位是完全不合法的,他们的礼法不允许承认国君。所以这事顺其自然肯定办不成,得依靠张问的私人关系。
二人商议定,次日便携带了一箱子珠宝去张问府上拜访,他们都担心张问不愿意在私底下见他们,却不料很快大门就打开了,一个年轻人满面笑意地迎出来如此容易让李宬等人都有些意外。
李宬见那出门迎接的年轻人,身穿红色的官袍,一时有些疑惑:如果他就是张问,为何如此年轻就能爬到权力颠峰?如果是张府的管家之类的角色,但是他明明穿的官袍。
张问笑呵呵地抱拳道:二位友邦使节登门造访,张某人荣幸之至,蔽舍顿时蓬荜生辉呀。
李宬和朴敏孝先还了礼,朴敏孝才将张问的话翻译了一遍,又加了一句道:他就是张问。
李宬用朝鲜语说道:冒昧叨唠,在下汗颜,这点东西是在下从朝鲜带来的一些土特产,请张阁老笑纳。
张问听完翻译,看了一眼那些侍从抬的箱子,顿时明白里面是啥玩意了:如果真是土特产,有这么重?总不会给老子送来朝鲜特产的石块吧!
张问忙摆摆手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东西我不能收,你们可以进献给太后和皇上,送东西给我就有行贿的嫌疑了。
朴敏孝忙道:都不是值钱的东西,只是久仰张阁老的大名,我们专程挑了点本土的东西给您带来,运了这么远,还请张阁老不要推辞。
张问心道运这么远运不值钱的东西?他走上前来几步,放低声音说道:你们是想让我帮你们在朝里说话吧?
朴敏孝把张问的话翻译了一遍,李宬顿时愕然,他没想到张问说得这么直接,在他的印象里,明朝官场都是说半句留半句的,这个张阁老倒是干脆,直接就说明白了,倒让李宬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张问笑了笑,指着箱子道:抬回去吧,我要是在大门口收了你们的礼物,反而会弄巧成拙。你们先叫人把东西弄回去,然后咱们进去说话。
李宬没有办法,只有叫人把东西弄出去,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张问答应坐下来谈,那就有得商量。
二人随张问进了院子,里面的精致的园林同样让他们叹为观止,明朝博大精深,随处可见。
张问带他们到借景湖旁边的一栋书院里,书院底层有一个正堂,张问接待重要的访客一般就在这里。
厅堂中就三个人,分宾主坐定,但是这场小小的谈话实际上就是两国的外交谈判,双方都有自己的目的;而庙堂上都是礼仪需要做做样子,这里才是谈实质东西的地方。
他们相互客套寒暄了一阵,李宬便先说了一番前国王李珲如果残暴、如果实施暴政、如何搞得民不聊生,然后提出想要张问承认朝鲜国王李倧的合法王位,只要明朝一句话,朝鲜国可以在其他方便给予明朝好处,继续两国的友好君臣关系。
不料张问毫不思索就说道:这是不可能的。
张阁老,一切都可以商量的。朴敏孝急忙说道。
张问摇摇头道:咱们要搞清楚这其中的关系:一,大明一直就承认朝鲜国王李珲的合法王位,并且是世交;二,大明和朝鲜国,是君臣关系。搞清楚了关系,再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儿:现在李倧通过政变夺得权力、要大明承认承认其合法,就等于是乱民推翻了皇帝钦命的地方官,然后让皇帝承认乱民暴乱的合法性。这可能吗?
张问先说这事难办,意思就是要对方尽可能地作出让步,让事态向完全对大明朝有利的方向发展。
而李宬和朴敏孝没看出张问的意图,心理压力相当大,毕竟张问说的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他们生怕这事没得商量了,新国君将随时面临庞大的明帝国武力威胁,朝不保夕。
实际上明朝根本就不愿意对朝鲜武力威胁,因为现在朝鲜面临着两个强大的军事集团:明朝和金国。明朝如果对他们宣战,不排除朝鲜政权投降金国的可能。
当然,朝鲜不到无路可走,是不愿意投降蛮夷的,一则他们受儒家思想洗礼多年;二则朝鲜国和大明朝可谓源远流长,当初朝鲜连个像样的城市都没有,还是太祖朱元璋援助他们才建立的完善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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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一 问罪
正使李宬不怎么懂汉语,但是重要的决定都得他拿主意;张问完全不懂朝鲜语。所以双方的交流有点费力,需要副使朴敏孝翻译,理解上也有些偏差。
所以当张问说承认李倧政权是完全不可能的时候,李宬有点慌了,脸色十分难看。朴敏孝忙用朝鲜语宽慰道:李大人先别着急,如果真的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张阁老也不会面见我们了。
李宬无比忧心地点点头,对张问说道:我君仰慕张阁老的才学成就,愿以王妹与张阁老联姻,却不知
待张问听明白翻译出来的话之后,顿时愕然,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是大明的官员,岂能和属国国君联姻,未闻先例也。
过了片刻,李宬又道:律法并未规定官员不能迎娶属国公主,还请张阁老成全一番美意。公主已经随使到达京师,要是再送还回去,岂不惹人耻笑?
明朝皇帝才两岁,他们送来了公主,不可能给皇帝吧,这样不等于让别人守活寡么,所以张问再而三地劝说使臣把公主送还回去才是最好的办法。张问又道:我已有正室夫人,如若公主下嫁于我,只能做妾,岂不是辱没了千金之躯?此事绝对不行。你们国君的美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敢受此殊荣。你们放心,在国法与道义允许的情况下,我一定在庙堂上多为你们作想。
张问也相信送过来的这个公主是王妹,小国和亲,自然不敢用宫女之类的人来忽悠,上下君臣关系,忽悠就是欺君之罪。
李宬突然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我国一直奉大明为正朔,世代交好,国君以下,事大明不敢有半点不敬,每岁逢端午、中秋、元宵等大明佳节,国君都要率臣民望京师叩拜,感念皇恩。李珲暴政,臣民拥立国君,国君不得已才登位。我国定会遵照以前的规矩侍奉天朝,还请大明皇帝开恩,接受国君的一番孝心
张问忙扶起李宬二人,好言道:只要朝鲜绫阳君(李倧)心里向着大明朝,咱们不会为难他的,你等尽可安心。但是承认凌阳君合法的事儿,你们也清楚,怎么可能呢?你们且先回会同馆等待太后召见。
李宬和朴敏孝没办法,只得回到会同馆。
他们回去见到了公主李淑贞之后,李淑贞一个问题便是:你们见到了张问,他的长相如何,为人怎么样?
李宬听罢心里有些不快,心道:也不先问国事如何,倒先问男人长得如何,女人果然都不能寄托大事,非虚言也。
因为是主臣关系,李宬也不便表露心里的想法,只是说道:张问不答应迎娶公主。
不答应?李淑贞顿时很受打击,在国内,无论是王公大臣的子弟,还是青年俊才,做梦都想娶她这个倾国倾城的公主,如今给人主动送上门,居然被拒绝了,李淑贞内心的感受可想而知。而且她很快又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忍不住说道:我要是这样就回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只见李淑贞长得细皮嫩肉的,倒是很有些姿色,配以高贵得体的仪态和考究的衣着,在朝鲜国肯定当得起倾国之名,但是细看之下她的眼睛有一点点小,而且是单眼皮,嘴也显得有点大,朝鲜国人喜欢这种面相,但是明朝人却认为大眼睛小嘴巴娇滴滴的女子更好看。
李宬道:老臣等也不想这样,可是张问不答应,老臣有什么办法?况且张问已经有正房夫人了,公主只能做偏房,岂不是委屈了公主的尊贵?如果是和大明皇帝联姻还好,至少要封个皇妃,可是皇帝才两岁
李淑贞的傲气立时上来,她脱口道:我堂堂朝鲜国公主,还比不上他一个官员的妻子?
李宬忙好言道:没法比,但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是天朝官员十分注重的道德操守。
一旁的朴敏孝道:明日上国的皇太后会在文华殿召见使臣,公主既然到了京师,就一定要去参加的,请公主将那套礼服得准备好,还有一些礼仪须得注意。
知道了。李淑贞闷闷地应了一句。
朴敏孝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宣纸,展开来,说道:明日将有承制官来,每次都问同样的话,臣都记录下来了,殿下要用汉语对答,未免答错,我们先习学一遍吧。
李淑贞道:好。
朴敏孝说道:宣制来了之后,我们要行跪礼,公主也得下跪,因为他是代表皇帝。宣制会先问:皇帝问使者来时,尔国王安否?公主要这样说(用汉语):国君安好。然后宣制又会说:尔使者远来勤劳。您要回答:谢皇上厚恩。
李淑贞冷笑道:他们的皇帝不是才两岁么,就知道怎么问话了?
朴敏孝正色道:这是礼节,哪管是不是皇帝问的。
二天,果然有官员来这么问话,连一个字都不差明显是有司官员按部就班的干法,皇帝、太后什么的根本就没问。
比较荒诞的是,明朝根本就不承认李倧政府的合法性,其使臣自然更不合法,皇帝还会问你们的国王好不好之类什么吗?
经历了一系列的复杂礼仪,使团一行人终于被带到了文华殿觐见,期间跪了无数次,每次至少要拜四下。
李宬和李淑贞已经被紫禁城的宏伟壮丽给震撼了,李淑贞的脸前面有一条丝巾遮着,影响视线看不太清晰,几次她都忍不住撩开丝帘去看那些宫殿、亭楼、汉白玉栏杆、熳金砖地面朴敏孝提醒道:东张西望很失礼。李宬和李淑贞的惊讶表情才收敛了一些。
他们走进宏伟的文华殿,看见左右文武百官站立,上面的御座旁边锦衣卫设有明扇等各种仪仗,威仪万分,只是御座前面垂着一道金色的帘子因为接见他们的是太后,而不是皇帝。
李淑贞看见如此威仪的仪仗,如此多人簇拥在那御座上的女人旁边,顿时艳羡不已,做女人做到明朝太后那样,夫复何求?
叩拜之后,只听得那上面的垂帘后面一个娇娇的声音说道:张问,你去问使臣几个问题,朝鲜国发生了什么事儿?
李淑贞听到太后说到张问,好奇心立刻被吸引过来,她很想看看张问长得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太后没有叫平身,而是叫人责问,他们还伏在地上,无法看见张问。
这时只听得一个男中音说道:臣,谨遵懿旨。
李淑贞听到这句话更是好奇,原来她以为张阁老顾名思义就是个老头,但是刚刚那个说谨遵懿旨的声音明明就不像老头。
张问走到使臣们的面前,轻轻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你国旧王还在人世吗?
朴敏孝战战兢兢地答道:在矣。
张问又问道:有子吗?
简简单单的几句看似平常的问话,朴敏孝心里莫名有种畏惧感,只得乖乖地答道:有一子,和旧王同住。
中兴元年十一月尔等动兵逼宫迫使旧王退位?张问道。
大殿左边靠墙的位置放着一排书案,好几个文官正在奋笔疾书记录对话。朴敏孝更是恐慌,这模样,就像官府大堂上审讯罪犯一般,而他们这些人,就是罪犯。
气氛十分肃然,大伙都知道,今天的事儿会备档,会记录到青史里面,影响深远。朴敏孝小心地说道:未有动兵。旧王自己失德,详细所为在申文中,上国见了申文便知道详悉了。我国大小臣民,不谋而同,推戴新君,昭敬王妃令权署国事,天命人归,从容正位,岂有动兵之事乎?
张问一拂长袖,指着朴敏孝不怒而威道:那为什么宫室起火了!
话音中气十足、义正辞严,又见张问举止大气,顿时一股王霸之气在宫殿中荡漾开来,让众人震慑不已。
李淑贞终于忍不住,大胆地抬起头看了张问一眼,顿时就呆了原本她发现张问很年轻就十分意外了,这时见到张问的相貌,瞬息之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只见张问身材颀长英武非凡,言行洒脱自信而给人正大光明之感,更别说那张让任何女人见了就迈不动脚步的脸,剑眉散发英气,目光闪亮有神,鼻梁挺拔,整张脸的线条刚毅而流畅,既英俊又没有一丝脂粉之气,真乃男人中的战斗人。
张问见李淑贞无礼地大睁着眼睛盯着自己,这种眼神他见得多了,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这是在大殿之上,张问必须装|笔,他立刻狠狠回敬了李淑贞一眼,提醒她注意仪态。
李淑贞小脸一红,急忙垂下头去,她的傲气在张问面前已经荡然无存,心坎上扑通巨响,心子仿佛要跳出来了一般。她头脑发晕,呼吸困难,只有使劲地呼吸才行,不然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这大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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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二 笑颜
朴敏孝被问及宫室为什么起火,就想忽悠一个缘由,但是这宏伟和大殿、威仪的大朝让他压力非常大,几乎想说实话了。
他总算稳住了心神,壮起胆子忽悠道:宫妾所居之处,点灯失火,而正殿则依旧。
张问心道:点灯把宫殿给烧了?而且恰恰在政变那晚上烧的。这理由找得也太假了。
但是张问没必要把自己的怀疑表露出来,问完话便转身走到御座下面,拜道:回太后,臣问完了。
垂帘里面传来张嫣好听的声音:宣旨。
这时太监李芳走上前来,尖声说道:朝鲜国使臣听旨,尔等国王未有大明皇帝同意,以非常之手段夺得王位,已犯大罪!令李倧先行自检退避待罪,在此期间,新君务必配合大明委派官员调查真相始末,并考察品行,我大明皇帝将据实徐颁赦罪之诏。钦此。
李宬没听明白,只能先谢皇恩,接了圣旨。这时太后张嫣才缓缓地说道:平身吧,尔等先回会同馆,等待朝廷官员与你们商议具体事宜。
除了李宬听不明白汉语,朴敏孝和李淑贞却是听明白了的,李淑贞脑子一片空白不及细想,但是朴敏孝却是搞清楚了明朝的态度,这道圣旨不算最坏,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朝鲜国来说,比较幸运的是,明朝已表明不会武力干涉朝鲜的王位问题,大明依然会保障他们的国家安全,李倧可以松一口气了,什么考查新君品行都是幌子,赦罪的诏书会不出意外地颁布;不幸的是,明朝已经判定李倧有罪,那么他谋得王位就不是什么顺应臣民的义举,对子孙后代不好交代,而且等同于名不正言不顺总之国王李倧可以当,就是当得没那么理直气壮,有点憋屈。
这道圣旨出自张问之手,是通过了大臣商议妥协的结果。他们按照大明朝的道德律法,斥责李倧,但是又不得已而为之地对这次政变采取绥靖,因为明朝还有心腹大患建虏至于委派官员调查真相也是幌子,目的是监督朝鲜国对建虏的政策、配合明朝的战略布局。
待朝鲜使臣退下,张嫣便宣布退朝,等太后的仪仗走了之后,张问等文武官员才陆续从文华殿出来。
张问刚走出文华门,就听见一个太监在后面说道:张阁老请留步。
元辅、朱大人,二位先行一步,我有点事。张问给同行的两个大臣招呼了一下。顾秉镰二人便抱拳道:告辞。
张问转过身,见来人是个小太监,他不认识,便问道:你有何事?
小太监躬身小心地说道:请张阁老借一步说话。
这宫里的太监找张问,肯定有什么事,张问便与太监走到文华殿西面的河边,他忽然发现遂平公主朱徽婧站在那边,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
太监把张问带到这里之后,便悄悄地退避。朱徽婧走到张问的面前,嘟起小嘴道:你见了我不高兴?
张问皱眉道:上次不是给你说了么,现在应该尽量避免单独相见。
朱徽婧一听,气得险些哭出来,她指着张问道:你什么意思!张问,你对我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懂,以前我不懂能一直都不懂吗,你是不是想始乱终弃?
你懂什么张问想了想,朱徽婧确实不懂男女之事啊,她一个小女孩能蒙我?他忍不住问道,谁教你的?
太后!太后骂我,说我傻,以后嫁不出去了不行,你得娶我!朱徽婧抓住了张问的胳膊。
张问额上顿时冒出黑气,忧心忡忡地说道:你怎么把这种事拿出去乱说?快放开我,这里有人过往,被人看见像什么话!
朱徽婧怒道:你敢做不敢当!
张问道:你还小,急什么,我张问什么时候抛弃过自己的女人?现在我怎么能娶你,如果娶了你,就得交出朝廷大权,我拿什么来保护其他女人?还有太后如果没有信得过的人支持她,她在宫里的日子能好得了?待我完成了抱负,定然正大光明地迎娶你进门。
你没骗我?朱徽婧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张问。
我啥时候骗过你?老子老臣那么多妻妾,对谁负心过?张问道。
朱徽婧顿时笑逐颜开,紧紧抱住张问的胳膊,小脸在他的手臂上蹭来蹭去。当她看见了张问,立时觉得满朝文武全天下的男子都没他好,遂满心里都装着他。
朱徽婧甜甜地说道:你放心,我只告诉了太后,太后不会说出去的,因为她也喜欢你。
张问甩开朱徽婧,左右看了看,幸好没见着有人,他正色道:你们千万要小心,把嘴巴把严一些
朱徽婧道:过两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吗?
张问想了想:元宵节。
不对。朱徽婧翘起小嘴,有点不高兴了。
张问纳闷道:不是元宵节是什么节?
朱徽婧闷闷地说道:看来你都忘了那算了,反正我会去那里。
哪里?
不告诉你。朱徽婧转身就走。张问看着她窈窕稚嫩的背影,叹了一气,作孽啊。
朱徽婧来到乾清宫,立刻就被太后张嫣叫进了西暖阁,朱徽婧走进去时,只见张嫣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太后的姐姐张盈,也是张问的夫人。
太后屏退左右,却留下了张盈。她拉住朱徽婧的手道:皇妹,你和张问都说了些什么?
朱徽婧看了一眼张盈,情知这两姐妹狼狈为J,都是自己人,便说道:我本来想叫张问在元宵节那天去灯市上的一家茶楼,去年我们就在那里见过面但是他已经忘了。
去年朱徽婧得知自己将要下嫁一个秃头丑八怪,在那家茶楼向张问诉苦,然后没过几天,那个驸马爷就死掉了,所以朱徽婧对那里记忆犹深。
太后听罢所有所思地说道:皇妹既然提醒了他,他应该会想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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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三 看茶
西暖阁里暗金色的软塌和青色的幔维显得有些阴暗,但是这里的女子却一个个青春靓丽,一如太后张嫣身上的呆板服饰和她花朵一样美丽的红颜,明暗有别。
张盈听见她妹妹口里总是提到张问,待朱徽婧出去之后,便忍不住小声问道:以前叫你不要进宫,你偏生要跟太上皇进宫现在你心里已经没有他了?
在张盈的心里,自然希望自己最疼爱的妹妹过得好,但是她觉得一个女人只能有一个男人,恪守贞节是非常重要的。
张太后听罢神色一变,口不能答,她仔细一想,还真如姐姐所言,她满心里想的都是张问,哪里想过一次朱由校?张太后心道:难道我真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
张盈见她不说话,叹了一口气道: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我家相公?
姐姐,你说哪里的话!张太后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盈道:从小到大,都是我照顾你,有好的东西都想着你妹妹,你有什么心思我还能不清楚吗?
我知道姐姐什么都让着我,但我真不是想抢姐姐的相公张太后红着脸道。
张盈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你不惦记着,还有其他女人惦记,哼,一群人和我分享他。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座下这尊贵的御座,心道我们两姐妹如此情深,这高贵的位置也应该分享吧?
张太后拉着张盈,低声问道:做女人是什么感受?
什么?张盈怔了怔,但随即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不禁问道,妹妹难道太上皇没碰过你?
张太后点点头。
妹妹国色天香,他为何张盈愕然道。
张太后道:一开始因为我太小,后来大概是因为姐夫身居高位,他不愿意让我怀上龙种。在他的眼里,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江山社稷宫里有闲言碎语说我被魏忠贤暗算流产,都是宫中几方势力内斗杜撰出来的流言,这种事我也不好明着解释。
原来是这样张盈忍不住看了一眼妹妹的翘臀,这样的事儿妹妹自然不会蒙她。张盈心道:也难怪妹妹把太上皇忘得这样快,相公常说不能得到女人的身体,就得不到她的心。不能不说有一定的道理。
张盈想罢替妹妹不值:这薄情寡义的人,为了权力平衡,如此荒诞的事都做得出来!
张太后道:宫里佳丽何止三千,他也不缺我一个,能给我皇后的荣耀,已经很对得起我了。
那妹妹不是白做了一世女人?不行,姐姐不能让你这样守一辈子。张盈低声道,我替你想办法,让相公侍候侍候你。
张太后的脸唰一下绯红,用蚊子扇翅膀的声音道:姐姐什么都想着我,教我如何报答姐姐?
我的就是你的张盈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这象征着无上权位的御座,继续说道,你的就是我的。
就在这时,太监李芳走到暖阁门口,远远地叩首道:奴婢叩见太后。
张太后忙坐正了身子,摸了摸发烫的脸蛋,而张盈则从软塌上站了起来,侍立在一旁。张太后清清嗓子,冷淡地说道:有什么事儿,进来说吧。
李芳身上穿的蟒袍,不是皇帝赐的,是张太后赐的,他的脸又圆又白,配上这身华丽的蟒袍,还真是一个福相。
李芳躬身身子,小步走到御座下面,再次拜道叩首。他悄悄四顾左右,只有太后和她的姐姐,没有别人,便小声道:启禀太后,奴婢发现王体乾和外廷大臣有私下往来,便小心打探,发现了这姓王的的不轨行径。
王体乾?张太后神色一冷,她有些怨愤地说道,什么不轨行径?
上次叛军差点打进乾清宫,那种恐惧的感受让张嫣记忆犹深。在危急关头,谁对她好,谁让她胆颤心惊,她心里是一清二楚从此以后,她对张问的依赖越深,对王体乾的不信任也越发加剧,所以她才故意提拔李芳,想借李芳对抗王体乾。
李芳道:兵部右尚书汪在晋这段时间和王体乾私下来往甚密太后,这汪在晋是孙承宗一党的。
张太后皱眉道:兵部右尚书?以前我怎么没听过?
李芳道:上回建虏打到京师,朝廷命汪在晋防守通州,情势危急。为了让汪在晋全力以赴,礼部尚书孙承宗便多次许以官位,命其死守。待建虏退兵之后,这汪在晋命大,全城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就他没死,孙承宗便信守承诺举荐汪在晋为兵部右尚书,张阁老念他誓死守土的忠贞,便票拟同意了,折子发到宫里,太后也看到了的。
什么折子,只要是内阁票拟的,张太后根本没看,所以她自然对这个汪在晋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芳又道:汪在晋从知府直接升作兵部右尚书,这样的事儿在我大明从未有过先例,是闻所未闻,汪在晋自然对孙承宗感恩戴德,发誓效忠,等于是孙承宗的门生。
张太后道:他是孙承宗的门生,去找王体乾作甚?
还不是为了西北的事儿,现在朝廷里的两派大臣都想争夺治理西北的功劳,三党现今势单力薄,恐怕找王体乾就是想内外勾结!奴婢探明了,汪在晋去王体乾府上时,经常以重金贿赂,这汪在晋是出了名的穷,却不知哪里来的钱,但是王体乾贪得无厌是坐实了的,太后只要一句话,便能查出他收受贿赂的真凭实据来!
张太后听罢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李芳,你先密查此事,我自会替你作主。
李芳高兴道:奴婢谨遵懿旨。
只要把王体乾搞下去,李芳凭借太后的宠信,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是极有可能的。李芳已经幻想起自己在宫里被人用轿子抬着,扬武扬威的逍遥生活来了。
就在这时,张盈低声提醒道:妹妹,这事牵涉到了朝廷,得先给相公打声招呼再说。
张太后沉吟片刻,想着牵连此案的汪在晋升官也是张问同意了的,便趁机说道:传诏张问,立刻进宫觐见。
王体乾在宫里的耳目众多,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太后那边的情况不太对劲,太监李朝钦急忙前往王体乾府上通报状况。李朝钦是王体乾一手提拔起来的,属于王体乾的心腹嫡系。
李朝钦从大门进去时,居然看到兵部右尚书汪在晋从里面走出来,他只得与汪在晋冷淡地作揖见了一礼,然后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
通报之后,李朝钦来到王体乾的书房,进门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哎呀,老祖宗,您怎么能让汪在晋这样的外廷大臣大摇大摆地私访?宫里边那李芳的耳目恐怕早就探了去告密了!
你急什么?王体乾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指着旁边的椅子道,坐下说吧。
王体乾闭上眼睛,好似在养神,保养很好的清秀面目看不见一丝焦急。李朝钦不得不佩服这位老祖宗在任何时候都能沉住气,在李朝钦看来,情况已十分不妙,但是王体乾的坐姿举止依然可以这么洒脱。
李朝钦只得坐到椅子上,皱眉说道:李芳指使了许多狗腿子四处打探消息,连老祖宗的府邸外面也有他们的耳目。就在刚才,李芳跑进西暖阁,不知对太后说了些什么,太后立刻就派人召见张问派出去的那太监以前和咱家有些交情,透露了一点口风,好像是关于老祖宗的事儿
看茶。王体乾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管家覃小宝,你光站着做什么,给李朝钦倒杯茶,让他歇口气。
覃小宝也是个太监,对王体乾忠心耿耿,一直都呆在王府做管家。
李朝钦道:这狗日的李芳,在太后面前挑拨离间,以前怎么没看出他是这样的白眼狼,不然他还能做乾清宫执事牌子,早就被弄出去了
叫你坐下说话,你又站起来了,在老夫面前晃来晃去的,头都被你晃晕了。王体乾没好气地说道,没有李芳,还会有王芳、罗芳、孙芳你就没看明白实质,光在这里瞎咧咧。
老祖宗的意思是李朝钦怔怔地看着王体乾。
王体乾道:上回乾清门宫变还有之前的一些事儿,太后对我们已经不信任了,这才是关键。
覃小宝道:老爷,有关福王那事儿,您本来就是无辜的。别人要来找老爷,老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唉
怨天怨地没有用。王体乾淡定地说道,有所求,必有所失,世间常理。我原本就想着尽量留条后路,不能把事儿做绝(主动揭发张维贤、宋虞等内应),这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李朝钦无比忧心地说道:咱们这些没根的人,不是全仰仗皇爷和太后么,如果皇太后不信任咱们了,咱们还有什么路可走?
王体乾道:天无绝人之路,路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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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四 问道
相比武将,皇帝更相信文官;相比文官,皇帝更相信太监。太监的社会关系更简单,至少没有那么多亲戚族人,更没有儿女。皇帝对太监不满意了,可以很轻松地除去,牵涉不大。这也使得太监十分依赖于皇权。
所以当王体乾一干人等意识到太后对他们的不信任时,其悲观心情可以想象。李朝钦叹道:咱们还有什么路走?
王体乾却淡定地说道:路都是靠人走出来的。
李朝钦不解,但是他知道王体乾一向很牛|笔,听到这句话顿时萌生了一线希望,忙问道:愿闻老祖宗指点。
王体乾的手指轻轻磕着桌面,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地说道:三党的孙承宗和新浙党的崔景荣见面就是火药味儿,还不是为了争西北那块地方呵呵,西北在以前是鸟不生蛋的地方,谁要是去那边当官,不都得抱头痛哭?现在好了,朝廷每年要向西北援助几千万两物资,那边成了香馞馞。
李朝钦嘶地吸了一口气,不解地说道:眼下朝廷大事还不是张阁老说了算,新浙党又是张阁老的嫡系,孙承宗他们有什么好争的?
王体乾道:既然是香馞馞,他们怎么也要试一试。而且老夫觉得张阁老不会把整个西北交给新浙党的人。
为何?
王体乾没好气地说道:你还得多历练历练。这事儿不是明摆着么,新浙党就算是张问的嫡系,可他们毕竟不是张问的亲儿子!西北要军屯,不仅会新增几十万地方军,而且他们有屯田,可以自己解决补给,这是多大的能量,朝廷放心把这块地方完全交给一个鼻孔出气的一帮人?
说到底,还不是搞平衡咱们大明的机构,从宫里,一直到地方,都是一个整体。张问想西北平衡,光是地方上安Сhā各党的人不行,他必须要从上到下整盘布局。而老夫对他是很有用的,他张问为什么要把我弄下去?所以你们别慌,甭管那李芳上窜下跳,还不是瞎忙乎。
李朝钦听罢心里略安,但身上却冒出一股子寒冷来,他不禁悲戚地说道:咱们命不由己啊。如有有一天不中用了,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王体乾轻轻撩了一把长袖,优雅地端起茶杯,淡淡地说道:魏忠贤身前就修生祀,名嘈一时,最后怎么样了?有什么用?咱们无儿无女的,一切都是浮云,能风光的时候就风光一把,万一哪天死了,金玉加身厚葬和一床草席裹了是一个样,莫非还有人祭拜你不成?
李朝钦听得心酸,少不得又长吁短叹了数声。
就在这时,张问也应诏来到了紫禁城,进了西暖阁,见太后张嫣正坐在龙塌上,便一拂长袍,纳头便拜。他的夫人张盈也在这里,刚才站在龙榻之侧,这时也急忙让到一旁,不然受了自己的夫君叩拜,那不得折寿么?
张嫣急忙做了一个扶的动作,她几乎想亲自下来扶起张问了,她的眼睛里对张问这个俊朗而有才干的男人充满了溺爱。她的声音有些异样,拼命压抑着兴奋:张问,快请起吧。
张问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目光扫过张嫣的脸,已然明白她的感受无论怎么样,张问觉得心里有爱的女人,还是比较可爱的。
不知太后急诏微臣,有何事垂询?
你上前来,我有重要的事与你相商。张嫣脸上泛出两朵红晕,一面说,一面拿眼看了一眼她姐姐。张盈装没听见,看着别处她已经认命了,张问这样的男人是管不着的,就算妹妹不用,还是会白白便宜别人。
臣遵旨。张问沉住气,抬头看了一眼龙榻之侧的夫人,张盈也看他。二人目光相对,张问没有发现张盈眼里有什么不快的情绪,这才松了一口气。以前张盈最爱吃醋,敢情现在看开了。
两姐妹站在一起,张问才发现她们的面相有相似之处,额头都很饱满,眼睛鼻子嘴也有相像。但如果二人不是站一起,却是很难发现是亲姊妹,因为他们是两种不同类型,张盈苗条偏瘦,张嫣丰沃;张盈的脸也比较瘦,给人的感觉就是清秀,而张嫣则让人联想到充沛的水份。
张问慢腾腾地走到龙榻旁边,垂手立于一旁,躬听垂询。
这时张嫣突然有些慌乱,如许多年,她基本上没感受过男人的气息,就是太上皇朱由校以前在位时,有时候会去张嫣那里,但就寝也是各睡各的,而且瘦弱的朱由校身上完全没有那股子让人产生压力和窒息之感的气息。
张问则不同,他虽然也显得有点偏瘦,但身材高大,骨骼粗壮,站在旁边立刻就给张嫣一种压力强大的压力,让张嫣觉得自己很弱小,她觉得女人就应该弱一点,可以心安理得地受到保护。
而且张问身上好像有一股让张嫣心悸的味道,细品之下并无气味,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味道。
她贪婪地欣赏着张问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粗糙的大手,手腕上浅浅的伤疤,洁白的衣领,浑身一尘不染带着洗涤衣物用的青盐的自然气息
张嫣想要更强的感觉,忍不住颤声说道:下次你来,可以把我送你的那柄重剑带上,带剑的男人才更加英武
张问愕然,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太后召见微臣,有何重要的事垂询?
他一边说一边再次悄悄观察夫人的神色,只见张盈没有不快,而且面带笑意,张问心道:娘子对她妹妹还真好啊,什么东西都舍得。
张盈将妹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里反而有些得意,心道:让妹妹看看我选的人,比皇帝好一点吧?
这时张嫣才猛地回过神来,用纤手轻轻按住胸口,定下心神,只见她的指尖按在柔软的胸部上时,形成一个充满弹性的凹陷,让人产生了无限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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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五 变脸
张嫣一手压住胸口深呼吸稳住心神,使得柔软的地方被手指按下了一个诱人的凹陷。她总算强作镇定地说道:我得到密报,太监王体乾与外廷大臣私交慎密,不知意欲何为。姐姐刚才也证实了这件事,玄衣卫常常发现王体乾府上有大臣来往,还有收受贿赂的嫌疑哼,这个太监不明本分、没有忠心,我想撤掉他的司礼监掌印,让太监李芳取代王体乾
刚刚张问还心猿意马的,幻想着张嫣那手指下的春光,(不得不说,他对美色就是贪得无厌,自制力较低。)这时一听张嫣说要撤换王体乾,立时惊道:不可!
为什么?张嫣道。
她姐姐张盈也帮着说道:玄衣卫已经查实了,英国公张维贤的死和王体乾脱不了干系,而张维贤疑为福王的内应,种种迹象表明,王体乾的忠心确实有问题。
张问沉下脸道:这世上有多少完全忠心的?左右能有一两个可以完全信任的已经很不错了,难道用人只用一两个?甭管王体乾是不是完全忠心,当初乾清门政变时,他选择了我们。只凭这一件事,我们就应该给他一条活路。
张盈冷冷道:这个人留在身边就是个隐患,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咬咱们一口,何必和他讲情义?
很显然,张问不是要讲什么情义,而是王体乾很有用但是他不想对任何人说自己想搞平衡那一套,否则容易寒了身边人的心。
他想了想,便找其他道理来解释:大明朝的太监和其他朝代的太监完全没法比,唐宪忠以后唐朝的太监可以玩废立,我大明的太监谁有能耐搞那一套?整个国家的体系都不同了,所以只要太后掌握着皇权,太监不足虑也。
张问又加了一句:王体乾在新皇登基的关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在乾清宫政变时,也选择了我们这边。这样的人,我张问只要一天在其位,就会给他一个善终。
张盈正想再劝一句,这时太后拉了拉她的手,说道:姐姐,就听姐夫的吧。
太后偶尔叫一声姐夫,让张问心里一暖,小姨子就是好啊,只见张嫣的眼睛里尽是溺爱,好像在诉述着:就算你错了,我也站在你那边。
张嫣说道:姐夫重情重义,你对王体乾尚能如此,对我
张问忙叩拜于地说道:太后对微臣的信任,臣纵是万死,也不能报之以万一啊。
作为明朝的臣子,进士出身的张问,想篡位直接登基,风险极大,很可能会因此搞得众叛亲离,张问不敢轻易尝试,毕竟他身上还系着那些爱着他的众多女人,责任感,是男人的必须的东西。所以,看似不理朝政的张嫣就像一个傀儡,但她的作用非常大,如果没有张嫣的信任和支持,张问悲剧得很快,只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铤而走险。
可别说死呀活的,你快起来。张嫣满心的欢喜,忍不住就伸手去扶张问,她接触到他温暖的大手时,心里又是猛地一阵窒息。
张盈见到两人在她面前就你侬我侬的,心里泛出一股子酸意,如果是别的女人这样,她肯定十分恼怒,但一想到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就怎么也怒不起来。张盈心道可怜的妹妹这么多年都没碰过男人,表现得过分了一点可以理解。
太后身上有一股花香,大概是她施的胭脂的味道,花香中又带着一股女人的体香张问有如此多的女人,自然闻得出来。这令人神往的香味和她身上丰盈流畅的线条,让张问几乎不能自持。
他强忍住欲|望,从御阶上下来,抱拳道:太后,这王体乾饱读经书,是个有才干的太监,应该善加使用。此次李芳在后面说他的坏话,他定然战战兢兢,臣请太后宣他进宫,以慰其心,才能让他好好为朝廷办差事。
张嫣不假思索便说道:就依你所言。
王体乾走进乾清宫时,正遇到李芳。要是在以前,李芳这样的角色见了王体乾还不得巴心巴肺地拍马屁?可今天不同,李芳哼了一声,眼睛看着屋顶。
王体乾见状淡然一笑,一幅蟒袍长袖,微笑道:李公公,少吃点肉,有句话叫难得老来瘦,活得长才走得稳。
李芳佯作没听见,故意不加理会。王体乾说完便进西暖阁去了。
这时有太监进西暖阁侍候茶水,李芳便叫了心腹太监庞承平一同进去,想听听太后找王体乾是什么事儿。庞承平也是乾清宫太监,身材肥胖,平日里要好的太监都叫他小胖,连下巴上都全是肉,和李芳差不多肥。
过了一会,庞承平从西暖阁天桥上下来,急冲冲地小跑到李芳面前,喘着气儿说道:坏了,张阁老一个劲儿帮王体乾说好话,太后还叫王体乾继续干司礼监掌印,叫他别担忧呢
什么?李芳愕然地惊呼了一声,眼珠子差点都要掉下来。
庞承平在李芳耳边低声道:太后什么事儿都听张问的,张问不想弄王体乾,姓王的就没事儿
李芳焦急道:这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张阁老为嘛要保王体乾?王体乾可是和孙承宗那帮子人眉来眼去,不是明摆着和张阁老他们对着干?咱家想不透!
李芳想不透,他的心腹胖太监庞承平比他还不如,更加想不透,但是庞承平很快想到了一个合理的原因,他低声说道:干爹,您可知道有个叫余琴心的女人?
教太后弹琴那个?李芳道。
庞承平道:可不是她么?这余琴心原本被王体乾当干女儿养着,对她好得不行,就像心肝儿一样,但是前不久王体乾把余琴心送给了张阁老。干爹您想想,这余琴心只要在张阁老耳边吹吹枕头风,王体乾不就万事大吉了?
李芳听罢不住点头:有道理,定是这余琴心的关系。妈|的,王体乾果然是王体乾,原来早有准备咱家怎么没想到关键是张阁老那边呢?
干爹,现在咱们怎么办?
李芳沉吟道:只能先忍着,想办法让张阁老也信任咱们才行。
王体乾出来了。庞承平突然沉声道。
王体乾从天桥上下来,面带笑意。李芳态度大变,急忙迎上去,躬身道:老祖宗,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呀?
王体乾呵呵一笑,眯着眼睛看着李芳,说道:咦!李公公这脸变得可是比五月的天儿还快呀。
李芳十分尴尬,脸色就像猪肝一样。
老夫还没下台呢,你就蹬鼻子上脸鸟,李芳啊,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王体乾微笑着说道。
是,是,奴婢谨记老祖宗教诲哦,不,奴婢不敢。李芳一面厚着脸皮说话,一面心道:项羽还受过胯下之辱呢,老子这叫卧薪尝胆。
王体乾道: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在宫里坐轿挺威风的,眼馋得慌?老夫告诉你,一切都是浮云,要懂得知足,明白吗?
李芳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这时张问也从西暖阁出来了,他分别开了一眼王体乾和李芳,王体乾带着淡定的笑;李芳脸色难看,低声下气的。张问略一思索两人的关系,顿时了然,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两个太监向张问执礼,张问也不装|笔,客气地回了一礼,笑道:都是一个地方为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笑一笑泯恩仇,好自为之吧。
说罢张问和王体乾一起从乾清宫走出来,张问转头说道:好久没听王公公弹琴了,内阁衙门里有一张上好的古琴,如若王公不嫌我是个俗人,再弹一曲广陵散如何?
王体乾抱拳道:老夫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走在紫禁城的砖地上,只见天空晴朗,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分外清澈。张问仰头看着那些云彩,不禁感叹道:天道如云,变幻莫测啊。
王体乾苦笑道:如果把人放到天之下、放到万年之中,不过蝼蚁而已,看淡了就好
张问品味着王体乾的这句话,显然是他在表明自己那种与世无争的态度但是人活于世间,谁又能真正与世无争呢?王体乾不过为了自保而已。
张问沉吟片刻,说道:王公公所言即是,待得须发花白之时,能有老朋友一二、一壶浊酒、回忆若干,夫复何求?
王体乾心里一暖,张问这是在暗示给自己一个善终呢,王体乾呵呵一笑,说道:老夫的须发已经花白了,待得张阁老了却君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功成身退之时,老夫恐怕早已先行一步了。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在紫禁城巍峨的殿宇之间,平整干净的砖石地面上,两个身穿长袍的人,缓缓地向南走去。
张问和王体乾,有合作的时候,有暗斗的时候,也有相互利用的时候朋友,大概可以是这样吧,并不一定要两肋Сhā刀,有时候兴许也会Сhā|你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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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六 羊毛
中兴二年元宵节,靠近东华门外的灯市如往年一般热闹,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天上烟花灿烂,真是普天同庆太平盛世。但是太平往往流于表面,在天子脚下看不见的地方,太平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语。
往年的元宵节,张问都会去逛逛灯市,感受一下佳节的欢快,今年也不例外。但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得知通政司收到了八百里急报,军情如火,张问只得连夜赶往内阁。
砰!一朵绚丽的烟火在不远处破空而起,在空中绽放出夺人的光华,地面上的万物,在一刹那间也明亮起来。张问坐在马车上,心情复杂地看着外面的繁华,此时他才切身感受到,作为一个统治者,最希望看到的还是太平无事。
就在这时,车帘外面一栋熟悉的茶楼勾起了张问的回忆,他想起前两天遂平公主朱徽婧提醒自己的事儿,他和朱徽婧一次单独见面,好像就是这家茶楼。
今年她还会来吗?张问想了一下,但是他确实没有闲适的心情去茶楼了。
朱徽婧已经来了,她在茶楼上看到了张问的车仗,因为他的排场实在很显眼,所以朱徽婧一眼就辨认了出来。可是车仗并没有丝毫停留,径直就从楼下的街道上驶过
朱徽婧呆呆地看着那支车马远去的方向,眼角忍不住滑下一大滴晶莹的眼泪。旁边的太监见状,忍不住小声问道:殿下,要不咱们早点回去吧,宫里也热闹好玩呢。
太监不愿意公主在外面逗留太久,今晚人那么多,万一出了啥状况,他们这些奴婢难逃其咎。
这时只听见朱徽婧哽咽道:我知道他忙,可这样重要的日子一年才一天,他就舍不得抽出一晚的时间么?我在他的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
就在这时,玄月策马来到张问的马车旁,对张问说道:刚才有个太监告诉属下,遂平公主在后面的茶楼上。
张问听罢说道:派几个身手好的,暗中保护。
吩咐完他便不再管遂平公主,什么重要的日子对张问来说没多少意义。张问很多时候把这些感情的东西也看得淡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感情是千古传颂,也就那么回事儿,唐玄宗权力大的时候,就算是自己的儿媳,也可以轻松夺过来,一旦失势,还不是只有让他所谓的心爱女人作为牺牲品平息众人的怨气。
张问来到内阁,只见首辅顾秉镰和几个部堂大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顾秉镰一脸愤怒道:这个巡抚胡鏊是干什么吃的,几万人一起叛乱,他事前一点都不知道?
胡鏊?张问一边接过急报,一边说道,山西发生起义了?刚才我在家里听说西面出事了,还以为是陕西。
顾秉镰道:陕西的叛乱一直就没平定过,没吃的,剿了又起,灭之不绝。现在山西也动乱,年后朝廷怎么向西北调运物资,资敌吗?
张问道:这个巡抚渎职,必须查办,立刻召他回京领罪!尽快重新派得力大员前往山西,平定叛乱,不能影响年后的朝廷大略。
派谁去呢?
众人左右看了看,把目光集中在了兵部左侍郎杨鹤的身上。杨鹤愕然地看着大伙,说道:我虽然在西北做过地方官,但恐怕才能有限,有负朝廷众望。
张问轻轻一拍大腿,指着杨鹤道:就是杨大人最适合,你不说话我差点没想到你。
杨鹤瞪圆了双眼:诸位大臣都看着我,我
张问道:杨大人切勿推辞,山西的事儿并不难办,胡鏊是太废了才办成这样,以杨大人的才能,山西垂拱而治。朝廷不是已经定下了政略援助西北各省?况且新政以来,山西的几个受灾县府已经减免了赋税。杨大人到山西之后,尽力宣扬朝廷的政略,待到税收遂渐上来,便可运抵西北各地,缴抚并用,要钱有钱,要兵有兵,有什么好难的?
杨鹤苦着脸,心道:要真这么简单,山西巡抚胡鏊真笨得自己丢乌纱帽玩?他一省大员,坐到那个位置没几斤几两怎么可能新政虽然不收无地赤贫佃户的税了,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缙绅地主照样是把赋税摊派在佃户头上,该造反的还得造反。
杨鹤道:老夫以前在山陕两地都做过地方官,那里情况复杂,晋商、地主、地方官吏错综复杂,现在这些人对朝廷新政都没有好感,何况围剿叛乱,没有地方上的配合更加艰难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朱燮元淡淡地说道:修龄啊,为朝廷办事哪里能挑三拣四的?如果什么事儿都如履平地,咱们当官是干什么的?内阁既然认为你有才能,你就安心办事,有什么需要,朝廷里的同僚,张阁老、元辅,还有老夫不也会帮衬着你?
朱燮元的几句话,关键是最后那一句,杨鹤是听明白了:老夫在朝廷里会帮衬着你,你不会像胡鏊那样没后台悲剧得太快。
杨鹤只得说道:是,下官领命。但是下官做山西巡抚,请张阁老同意以抚为主,缴抚并用的方略。
张问道:只要你把局势平定下去,让屯兵、赈灾这些事儿别在中途出花样,你的重任就完成了,至于使用什么方略,你自个合计,朝廷都会支持你的。
杨鹤听罢,便开始向几个大臣阐述自己主张的方略,以期望得到众人的认可,减少施行的阻力,特别是兵部尚书朱燮元,必须要他诚心赞同,这山西巡抚才好当。
而张问则坐在椅子上一边故作品茶状,一边在沉思不再多言。
杨鹤悄悄看了一眼张问,心道:兵部尚书朱燮元是张问身边的嫡系,我虽然在朱燮元面前自称学生,算是朱燮元的人,但是终究和张问的关系远了一层,山西现在不安稳,责任重大,所以这种卖力不讨好的事儿就让老夫去做;要是干得不好,对朝廷的西北大略产生了坏影响,不是嫡系的人也好治罪
但是山西靠近京畿重地,其权力和干系也不小,所以张问又要找ρi股坐得正的人,杨鹤在三朝无数次党派站位中都很正确,现在又是嫡系大员朱燮元那边的人,所以杨鹤是比较靠得住的。
有了这两点理由,杨鹤这山西巡抚的位置就算是坐稳了。
杨鹤想起刚才张问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是临时决定,其实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想到这里,杨鹤在心里顿时对张问莫名产生了一种畏惧。
就在这时,张问放下茶杯,缓缓地说道:杨大人,你提的这个以抚为主的方略,大概是要采取温和的政策。我要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关重大的事情,你决不能妥协,比如晋商通敌,官吏缙绅勾结贪墨援助款项等等朝廷勒紧裤腰向西北输送物资,可不是资敌养腐的!
是,下官纵然要连络地方办事,也决不能在大是大非上有所动摇!杨鹤忙躬身说道。
张问点点头道:乱兵如火,迟一天就难一天,事不宜迟,咱们这就票拟杨大人以兵部侍郎衔就任山西巡抚,节制全省军政,尽快协调各地兵马,先将叛乱的势头打击下去,再说招抚的事儿。
现在内阁是张问说了算,要票拟十分简单,他和顾秉镰草拟了任命状之后,他拿着票拟检查了一下遣词造句,本来想通过平常途径送进宫里,然后传到司礼监用印,最后返还内阁,就等于是圣旨了。
但是张问左右一想:每次通过宫里、司礼监一圈后回来的折子,都要耗费好几天、甚至十来天,主要是太后那里滞留的时间很长张问也不知道是太后怠政很少去管奏章的事,还是她故意的。反正只要张问亲自拿到宫里去,折子马上就批复了。
想到这里,他便说道:杨大人,你回去打理一下,这两天就启程;我先去宫里,把折子办好了送到你府上。
众人拜退,杨鹤再次感叹张问的理政速度就是快,刚刚才收到山西急报,转眼间圣旨就可以发出来了。
张问从内阁衙门出来,正想上马,想起上回太后说带剑更英武的事儿,便又回头对皂隶说道:去把我的牡丹重剑取来。妈|的,为了好办事,只好牺牲下色相了。
待皂隶取来长剑,张问便挂在腰上,骑马向乾清宫那边走去,一路上只见宫殿的屋檐下红灯笼高高挂起,紫禁城北面的天空烟花灿烂,喜庆气氛十分浓厚。
张问叹了一气,宫里欢快得紧,可是山西那边的兵祸连过年都没消停,朝廷中枢也是元宵节都在议事啥时候太平了,咱们也享享福。
他一面想,一面走,走到会极门时,便叫来一个守门的太监道:去宫里通报,我有急事要觐见太后。
要是别人,大晚上的还见什么太后?不过张问不是别人,他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太监也不敢多问,便进去通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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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七 御苑
在华贵的宫灯和绚丽的烟火映衬下,巍峨的宫殿更显得流光溢彩。张问抬起头看着乾清门上空那些花朵时,他在猜想天上的某种神秘事物是不是能看见人间的狂欢?
哗哗烟花在空中的爆裂,就好像有人在对着地面嘲笑。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只能随意臆想,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山西大规模起义,看不见听得见,也只能让人产生各种想象。张问在想:都减免贫民的税赋了,他们为什么还要以命相搏?他想起那本大明日记上,明朝实际上是被起义所灭,有个叫李自成的人难道元宵节收到急报是一种天兆?
很显然,新政既没有实质减轻贫民的负担,也导致当政者和地主缙绅相互仇视,如果有什么好处,只能是暂时解决了财政问题。张问有种四面黑暗的恶寒,他也搞不清楚,要怎么样才能理顺这错综复杂的天下。
但张问只能在心里想这些问题,他不能影响属下的信心。
兴许是这喧嚣的气氛和张问内心苦苦思索的惶恐产生了幻觉他甩了甩脑袋,突然迸出一个念头:一定要叫人找出那个叫李自成的人,先弄死再说。
张问顺着乾清门走到乾清宫外面,正见着太后在前呼后拥中出来,龙撵已经抬过来了,伞扇仪仗尊贵非常,一应俱全。
在张问在朝廷里一系列清洗安排下,大明中枢已经被牢牢把握在张家一党的手里,所以太后张嫣在宫里头过得是十分舒坦,没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
此时,张问看得出来,张嫣心情很好。
张问走上前去,伏拜在地,喊道:微臣拜见太后。
张嫣看了一眼张问腰上挂着的长剑,轻笑了一声,说道:张阁老快请起,你的记性不错啊。
只见她今天精心打扮过,黄|色的常服让她的肌肤更显娇嫩,红扑扑的脸蛋上打着腮红,在她浅笑的时候,就像美丽的花朵。
臣这里有一份任命山西巡抚的折子,军情紧急,请太后御览。张问忙从袖子里摸出那份票拟,递了上去。
太监李芳走下台阶,从张问手里取了折子。张嫣看也不看,让李芳拿着折子,她只说道:今天元宵节,我正要去宫后苑(御花园)猜灯谜呢,张阁老满腹经纶,一定很能猜,你既然来了,和我一起去吧。
张问额上一黑,有点不爽道:太后,军情紧急,新任山西巡抚在这两天就要启程,请太后下旨司礼监把折子批了吧。张问的势力很大,几乎控制了整个中枢,就连内廷也通过张嫣的关系收拢到了一起,但他毕竟不是皇帝,有些过场还得走一遍,票拟必须用了玉玺,拿出去才名正言顺。
这可是今年最后一次灯节了张嫣心道平日里人也不少,但总觉得冷冷清清的,她还有些留恋佳节的欢快,你随我去宫后苑猜谜,这折子也不急一时。
张问听罢心道:难道我不陪你猜谜,这折子就不批?
他由是郁闷地说道:宫后苑是后宫禁地,我一个外廷大臣怎么能随便进去呢?
太监李芳趁机说道:先皇也曾经在后宫赐宴招待过外廷大臣,当此元宵佳节,太后恩准君臣同乐,并无不妥啊。
李芳心道:张问啊,你他|妈|的心里想什么咱家能不知道?明明有色心,偏要扭扭捏捏道貌岸然的干甚?来,咱家帮衬你一把,以后你也知道让咱家主持内廷是多么舒坦的事儿。
李芳这句话让太后很是受用,但是张问却有些不爽,因为他现在哪里有心情去猜灯谜?
张嫣见张问沉吟不已,脸上不太高兴,心里十分幽怨。她想了想,便说道:要不这会儿我叫人把折子送到司礼监,叫他们连夜批复了吧。
张问忙道:谢太后以国事为重。
太监李芳在场面上的心思是十分的活络,这时马上Сhā科打诨道:这会儿正值佳节,李太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呢,张阁老的正事也办好了,不如就陪着太后猜猜迷,也能有个好心境呢。
李芳一句话把太后给逗乐了,也不知是他那个李太白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反正张嫣听着十分受用,觉得李芳这胖乎乎的太监就是让人舒坦。张嫣用手帕挡着嘴唇扑哧笑了出来,周围的太监宫女也哈哈大笑。
李芳却有些无辜地摸着脑袋:奴婢说错话了?
张问见太后心情变好,也陪着干笑了两声。他低头一想,太监李芳说的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张嫣成天呆在宫里头,平日里无所事事、冷冷冰冰,只有她姐姐到宫里时,才能有人说两句贴己话应该让她过得舒心一些,朝廷才安稳。
想罢张问便躬身道:微臣谨遵太后懿旨。
张嫣听罢脸上顿时一喜,挥着长袖激动地指着旁边的太监宫女:你,再去多拿些宫灯出来,张阁老猜灯谜可是很厉害的,小李你把折子送到司礼监去,叫王体乾连夜批红了送到内阁衙门去
张问静静地看着张嫣,心下有些感动,他没想到自己随便答应太后一个小小的要求,就能让她激动成这样子。
猜灯谜的地方在宫后苑,也就是御花园,在坤宁宫后面。正南有坤宁门同后三宫相连,左右分设琼苑东门、琼苑西门,可通东西六宫,这地方是名副其实的后宫禁地。张问也是一次来,一进坤宁门,他顿时惊叹于这里的幽美。对称的东西两路铺展亭台楼阁,园内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以至于在此时冰雪尚未完全融化的初春,这里依然绿意盎然。
与其说是猜谜,不如说是游园,整个御苑经过了宫灯的一番妆扮,更加华美,一行人跟着幽|径一路走下去,一边猜谜一边赏玩,当真犹如人间仙境。
张问,你看脚下的路,是用小石子铺成的图案。张嫣一边走一边回头说话,后来她干脆倒退着走,一面和后边的张问说话,一边走路,显得十分活泼,平时的端庄早已荡然无存。在张问面前,她仿佛找回了青春,一切都那么愉快。
张嫣滔滔不绝,在记忆里,没有哪一天有今天说的话多,就算没有话说的时候,她也会找话题说,地上用石子铺成的图案一共有九百副之多哦不仅有人物、风景、花卉、建筑、飞禽、走兽,还有历史故事。
堆秀山御景亭、璃藻堂、浮碧亭、万春亭、绛雪轩、延辉阁、位育斋、澄瑞亭、千秋亭、养性斋,还有四神祠、井亭、鹿台张嫣一一向张问介绍,平时无事可做时,她没少在这花园里消磨时光。
在张嫣的感染下,张问的心情也很快舒畅起来,那些烦心的朝局平衡兴亡之道渐渐被张问抛诸脑外无银无踪。
张问发现太后其实骨子里依然隐藏着活泼可爱的一面,只是那些庙堂礼仪和种种规范束缚了她。近朱者赤,张嫣的快乐让张问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正巧路边上又有一个精致的宫灯,张嫣看上面的谜面,念道:背上一个王,活得实在长
众人听罢顿时哈哈大笑,张嫣忍住如桃花般的笑容,娇嗔道:这是哪个俗物写的谜面?
李芳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胖脑袋,尴尬地说道:奴婢说自个不会这雅趣,可布置宫灯的李公公非要奴婢来一首,奴婢心里面惦记着太后长寿千岁,这不就想了这个
张嫣笑骂道:你那点墨水也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李芳弯着腰道:太后说的对,可如果没有奴婢的俗,也衬不出其他人的雅不是么?
张嫣道:你到底比王体乾差了太多,不过俗也有俗的好。
李芳悄悄看了一眼张问,心道:雅有什么用,他王体乾如果不是有张问罩着,早滚蛋了。
这时张嫣见前面又有一个宫灯,便对张问说道:那个谜面你来猜吧。
张问早把烦事忘干净了,此时已恢复了闲情雅致。他原本就是个文人,一旦有了心情,在这种玩意上是十分潇洒,当下便抱拳洒脱地应了,走到宫灯前面,一看谜面,回首笑道:东食西宿
就在众人临时琢磨的时候,张问很顺畅地就说道:两厢情愿。
刚刚说完这四个字,他才发现张嫣和身边的宫女脸上红扑扑有些羞臊,他立时才觉得这成语实在有些暧昧。
李芳看到这里,脑瓜子里又琢磨开了,他心道:如此讨好太后和张问的大好机会,不能轻易放脱了,得让他们在我李芳的帮助下尽兴才对。
李芳想了许久,仍然没有想到什么顺水推舟的好法子,最后想了个笨注意,因为脑子都快想疼了,便一口说了出来:太后,今晚大家伙儿都高兴,光是猜迷可是无趣,要不玩躲猫猫吧?
这主意实在不怎么样,众人立时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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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八 画笔
这时前呼后拥的一行人等已走到了堆绣山,这里原来是观花殿,万历时才改成现在的模样。山前两侧设有石蟠龙喷泉,山腰处暗设水缸储水,以管相连,引水至蟠龙口中喷出,高达数丈,十分壮观。
太监李芳提议玩躲猫猫吧,众人听罢都是一阵嘲笑,有些太监宫女甚至暗自觉得李芳脑子不好使,否则不会说出如此愚笨的话来,他们少不得妒嫉一阵,要不是太后护着李芳,他能有今天的位置?
张嫣看着这里假山如林、古木葱郁,真要是躲猫猫,是不是能和张问发生点什么呢?她想到这里,脸上不觉间发烫,拿眼看张问时,只见他也在看自己,张嫣的脸上更是红潮不退,急忙看向别处。
张问见状张嫣娇羞无限,不免也是口干舌燥,但是他自然头脑清醒,如果自己和太后在后宫里玩如此荒诞的游戏,威信何在?他便说道:久闻堆绣山之名,今日难得一见,臣请登高一观。
张嫣说道:那咱们就上御景亭观景李芳,今天元宵,你让大家伙儿就在山下玩吧。
李芳会意,只让太后平日里的贴身宫女跟着上去,让其他人都在山下戏玩。
张问等人沿着东西蜿蜒的小径拾阶而上,只见亭子平面方形,四柱,一斗二升交蔴叶斗栱,攒尖顶,上覆翠绿琉璃瓦,黄铯琉璃瓦剪边,鎏金宝顶,四面设隔扇门,围绕着汉白玉石栏板,确是宫后苑中的一大胜景。整个花园里的景色在御景亭上都可以一收眼底。
良宵美景,张问不由得手痒,便叫人取来画具,便在亭中绘制山水图。张嫣坐于旁边,一边赏景,一边看张问画画儿。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回顾左右时,身边的宫女也不知什么时候退下,只剩下张嫣和自己两个人了,而旁边的张嫣正用削葱似的手指把玩着画笔。
突然之间,张问觉得现在的感觉很温馨,他不由得叹了一声:这样的夜晚真让人留恋啊。
一种放松的倦怠涌上张问的心头,使得他的内心里软绵绵的,就像浑身都使不上劲一样。他也是个矛盾的人,斗志昂扬的时候,很想建立一番丰功伟绩名垂青史;倦怠的时候,他又觉得琴棋书画与世无争的生活其实也不错。
而此时张嫣正充满了爱怜地看着张问那张好看的脸,心道:今晚要是放过他了,以后恐怕再难寻找机会了。
过了一会,张嫣便说道:这紫毫笔在宫里头用得最多。
张问随口问道:难道后妃都喜书法绘画?
别有用处。
别有用处?张问拈起一支紫毫笔,这笔比普通的大楷笔还要大几倍,一般是用来中堂挂轴或悬梁匾额用的,笔毫也有一满握。
张问拿着大笔把玩了一阵,心里想着那句别有用处是用来干嘛的,很快张问意识到这玩意是长棍状,顶端还很软。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宫廷里没有男人,而这玩意又别有用处张问想罢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
他回头看张嫣时,只见她肌肤犹如羊脂,身材丰腴,前凸后翘,腰肢柔软纤细,姣好的鹅蛋型脸蛋上施了脂粉,看起来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实一样艳丽如此佳人,难道就便宜了这支紫毫笔?
张问想到这里,心里就是一热,刚才那种淡定的心态完全消失干净了,难耐的征服欲一下子就涌上了心头。
而且当张问意识到这里是紫禁城后宫时,更加兴奋,他试探性地伸出紫毫笔,在张嫣纤直的粉脖上轻轻扫过。
他的手有些迟疑和犹豫,毕竟平时他和太后都是以礼相待,各守礼数,现在却用画笔去抚弄太后的下颔,实在是轻佻无礼之极但是,张嫣却低头没有丝毫反对,只是脸上愈热,那股子令人难以自持的清香就像是发烫的脸颊蒸出来的。
张问想起先前猜的那个灯谜:两厢情愿。又见张嫣如此忸怩之状,少不得越来越大胆起来,他更加放肆地用参差的笔毫拂扫过张嫣的脸颊、耳|根
张嫣时咬牙关、时咬下唇,她扶住书案的边缘,双腿紧紧地并拢忍不住相互摩擦,看得张问也心慌不已。
他继而伸手松开张嫣的衣领扣子,挑开她的衣襟笔毫在她的胸脯腹腰上作画般游移着,时而轻拂、时而磨转,笔毫在|乳||尖上轻转时,让太后在短促的喘嘘中发出轻吟,而双|腿也夹得更紧。
就在这时,张嫣觉得胸口上一阵冰凉,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张问竟然在笔上沾了墨汁,她红着脸道:你在做什么啊?
张问兴奋地说道:我要在你的身上画一幅大明山河图!
他头也不抬,换笔蘸墨,动作娴熟而流畅,整个天下的山河地形都在他的心里,绘出来时没有丝毫迟疑。不多一会,他便呼出一口气,叹道:大功告成,江山美人,妙!
张嫣本来已被挑|逗起难耐的情|欲,却突然被正月里寒冷的墨水弄在身上冰凉冰凉的,不由得有些恼怒,她低头一看,自己洁白无瑕的身体已经被墨汁涂抹成了一幅山水画。张嫣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她拉起衣服轻轻盖在身上,冷冷道:你是喜欢江山还是美人?
她期待着张问回答爱江山更爱美人之类的话。不料张问却说道:没有江山,美人就跑掉了。
她看着张问的眼睛,只见他的目光里带着疲惫和伤感,张嫣实在无法抵挡张问身上那种气息的诱|惑,她心下顿时一软,幽幽地叹息道:就算你不对,也随你随你胡闹好了。
张问轻轻将画笔搁置到砚台上,向前走了几步,他越来越近,让张嫣心里又是一紧,差点没喘过气来。
刚才张嫣被拂弄,只是张问手里的一枝笔。而现在,他突然跪到了张嫣的面前,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一双大手颤|抖地抚摸过张嫣的每一寸肌肤。
他的手缓慢而温柔,还在颤|抖,可见他是多么深情但是,张嫣却不知道他是迷恋于自己光滑细腻的肌肤,还是迷恋于肌肤上的山河图形。
张问虔诚而深情。
张嫣已经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她只好轻轻抱住张问的脑袋,认真地闭上眼睛,她想记住这期待已久的温存。
很快张问的官袍、袄子、亵衣一一落到了地上,两人的肌肤相互磨蹭着,不断地升温就算是初春的天气,依旧寒冷,依然抵挡不住炙热的人心,张嫣肌肤上的山河图已经被汗水浸湿、抹乱了。
啊!张嫣突然咬紧牙关惨叫了一声,顿时落红如晚春时那样点点洒落。
这张问愕然。
张嫣紧紧抱住张问,含着眼泪道:没关系。
短暂的惊讶之后,张问渐渐地有些得意起来,一种占有的快感涌上心头可惜的是她身上的图形给弄乱了。
御景亭外面的凉风细绕,窗外的宫后苑重楼叠嶂。张问很快发现花香温|湿之处也是重峦叠嶂,一层又一层,就像有无数的东西紧紧吸住了他的分身一般,每进出一次,张问就像被刮下了一层皮,身上要打一个冷颤女人张问见识过不少,但是这重峦叠嶂的玩意他还是一次见识,哪里还把持得住,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前后不到一刻时间,张问不禁惊叹道:名|器果然就是名|器,绝非浪得虚名啊。
你说什么?张嫣半死不活地喘着气道。
张问无奈地摇摇头道:没什么他心情很好,指着张嫣那修直玉滑的腿|间笑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啊。
张嫣幽怨地说道:你不会像落花与流水一样,短暂得留也留不住吧?
岂敢岂敢,待我定鼎山河,便与众美眷厮守到老。
现在不就可以吗?何苦要等。张嫣搂住张问的后背。
张问转过身,低头看着太后更加红润的脸蛋,柔声道:还不到时候,隐患太多,如果不解决,我们要悲惨收场。唐玄宗就是个例子,最后红颜魂断,他也在孤独中死去
两人细细索索地穿好衣服,只是头发有些凌乱。
时辰已不早,臣要回去了。张问抱拳道。
张嫣自然不舍得,但是总不能留张问夜宿在后宫里,只得与他一起从山间小径缓步下来。只走了一小段路,她就觉得虚汗直冒,身上软弱不力。
山下的宫女太监还在戏玩。李芳见太后和张问下来了,便叫住那些奴婢,迎接了上来。张嫣无奈地装起了庄重,缓缓地说道:我要回去休息了,送张阁老出宫。
李芳暗自观察张嫣的气色,心下了然,心里得意得紧:咱家今晚可是立了件大功,他王体乾想要收拾咱家,也得好生掂量掂量了。
在奴婢们面前,张问也须要遵守礼节,他躬身道:微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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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二九 西山
大年过后,张问送杨鹤出京就任巡抚,又送朝鲜使臣踏上回国之路。那李淑贞有意留下和亲,但是张问和使臣都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她只得跟随使团回去,少不得又肝肠寸断了一回。
冰雪融化,杨柳发芽,野地里也嫩绿渐显,二月春风似剪刀,春的气息渐渐降临了大明天下。一年之计在于春,中兴二年开始了,衙门里人来人往,祭天开印,国家恢复运转;田野上出现了农人,地方上不断有身穿红青袍官的文官在野外出没,考察农事预防灾害,劝农事耕;中央的小皇帝和众官员也举行了祭天的仪式,请求上苍让大明风调雨顺,在中兴二年获得好收成。
二月间,张问组织了六部的众多官员,准备去实地考察沈家的西山煤矿,为是否适合在驿道上修建路轨提供证据。
除了朝廷官吏,沈家得来人引导众官视察,但东家沈碧瑶基本是不出门的,她便派了一个人过来。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柳叶眉,单眼皮,只是脸颊上有几颗淡淡的雀斑,身材倒是玲珑有致。她走进张问的值房,便给张问作了一个万福问安,又给旁边的一干大臣执礼。
张问打量了一下这女子,问道:你对西山煤矿路轨有所了解吧?
那女子道:妾身是沈夫人的内务总管沐浣衣,各处矿山、作坊妾身都在打理东家不记得妾身了么?
张问道: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怎么有记得之说?
沐浣衣的眼神顿时十分幽怨,而且带着些许怒气,说道:几年前在福建白莲教的地盘上,在道观那一晚
说到这里,沐浣衣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把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她不慎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说起那事儿,是因为张问那句话话实在太让她气愤了:老娘的身子就是你破的,现在居然说没见过!
那次在福建的一个道观中,白莲教圣姑韩阿妹想和张问联姻,张问不干,就被韩阿妹灌了一肚子春|药张问回来无处发泄,就把沐浣衣等四个女子都上了,而沐浣衣当时还是个处子。
虽然沐浣衣只说了一半话,就急忙停了下来,但是周围的老少大臣立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人众里顿时听得嘿嘿一阵笑声,大伙都用揶揄的眼神看向张问。
张问老脸一红,心道真有这回事?他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但是他不愿当众和沐浣衣说这个话题,便不纠缠,心道:回去问问张盈就清楚了。
都准备好了,大伙这就出发吧。张问说道。
张阁老请。众人也纷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些官员主要是工部尚书孙九德及工部各司有才能的官员,除此之外,还有礼部尚书孙承宗,户部左右侍郎沈光祚、商凌等人。
一众官员出了衙门,在千余铁骑的护卫下出城,队伍浩浩荡荡,护卫军队是西大营骠骑营的官兵,由张问的嫡系武官穆小青率领。
整装待发之时,只见太监李芳带着几个人跑了过来,对张问说道:太后担忧张阁老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特地下旨奴婢带人服侍张阁老,您瞧,这位是宫里的御厨。
我没那么娇贵张问随口说道,他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是太后的懿旨,你们就跟着来吧。
张问寻思着,多半是这李芳想来拍马屁,在太后那里请旨出来的。
西山距离京师不过三四十里路,大半天功夫就到了。考察团到了沈家煤矿下面之后便扎下营地,工部各官员分批到各处详细考察记录。
张问实际上不懂这些东西,他只是想亲眼看看那路轨是怎么回事儿,眼见为实。他带着一群人来到一处矿山,只见那些矿工都远远地跪着,因为有朝廷官员来考察,所以矿洞的作业已经停了。
一座山体上有许多矿洞,果然有路轨从矿洞里面延伸出来,一直通往矿山外面。身边的沐浣衣给张问以及旁边的官员解释着各种构造的功用,周围的官员一边听一边点头,好像很懂似的,实际上真正懂的那些官吏都不在这里,留下的就是陪着张问瞎逛,什么户部兵部的官儿对这玩意懂个屁。
这个矿洞构造复杂,除了路轨,矿洞门口还有齿轮和绳索。齿轮张问倒是粗略明白一点,小齿轮带大齿轮,可以省力。
山间的路轨是张问等人注重考察的,只见这种路轨由两段铁轨组成,下面有木料和石子枕垫,结构并不算复杂。张问便回头对沐浣衣说道:路轨上的车辆真的可以载重几千斤?
沐浣衣遂叫来工头,让木头传唤矿工将一辆驴车装满。那些矿工搬来石子装载一辆四轮驴车,将车装得满满的。
旁边有官员见状惊叹道:一头驴拉的重量最多不过五百到七百斤,两头驴大不了就千余斤,这么大一车石头两头驴能拉动?
沐浣衣笑道:等一下您就看到了。
这时一个赶车人坐上驴车,扬起鞭子啪地打在驴ρi股上,那两头驴便向前移动,在众人哦地惊呼中,那装满了石头的驴车毫不费力地行驶起来。
沐浣衣道:这座山上煤矿很多,但道路崎岖,要将煤运出山十分困难,以前的煤窑只能用人力背出去,待沈家接手之后,便投资修建路轨,虽然花费不少,但是长期来看,反而节约了成本。
沈光祚趁机对众官说道:人丁负重背煤,劳民伤理;而借助物力,使民脱离疾苦,善莫大焉。
于是这事儿立刻上升到了道德的高度,大伙只能点头称是。这是大明朝的一贯干法,道德高低,一向是判定事务的终极观点,虽然很多时候只是幌子。
看完驴车的表演,张问等人又在煤山上转悠了一圈,光秃秃的没啥看头。眼看天色不早了,张问便率领一众不相干的官员前去房山府休息,只留下工部的官员在营地歇息继续考察。
房山知府王崇文早已带着府衙官吏迎出城池数里,礼节十分周全。户部侍郎沈光祚当着王崇文的面说了几句好话,让张问也嘉奖了知府一阵,于是王崇文对沈光祚立刻自称学生了
走进房山府,只见城中灯火辉煌,繁华异常,许多作坊仍然在运作。王崇文解释道:这些作坊的工匠,分作三班,每日只劳作四个时辰。
户部右侍郎商凌也对张问说道:王大人就任期间,上缴户部的税银不仅满额,而且是三倍之多。
张问想起自己做知县的时候,收税能收满应交纳的六成,上边便十分满意了,这时便忍不住问道:王大人是如何提高税收的?
王崇文红光满面,躬身说道:下官调整了地方律法,给工场作坊予以优惠,府内商贾聚集;同时流民到了府境,府衙便修建房屋提供粮食予以收留,编为新户,鼓励他们到工场做工谋生。如此一来,工商繁荣,税收自然就多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官员冷冷道:王大人,这么多人为您说好话,您破费了不少银子打点吧?
王崇文一听怒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上缴给户部的钱粮数额,是有据可查;我给谁打点了,你拿出凭据来!没有证据你就是诬陷。
那官员道:王大人您就少装模作样了,这种事大伙心知肚明。我是六科给事中,弹劾你难道还要看黄历?
张问说道:行了,咱们现在又不在庙堂上,这样弹劾也没用处,都消消气王大人,带我们去作坊看看。
这时沐浣衣道:沈家在房山也开了一间纺织作坊,是这里最大的坊间,要不咱们去那里看看吧。
如此甚好。张问道。
一行人便沿着街道走到沈家的作坊间,这工场占地甚广,果然符合沈家财大气粗的架势。坊间建在一条河旁边,河上修了个河坝,沐浣衣解释说是为了利用水力带动纺车。
张问走进坊间时,那些结构复杂的巨大纺车让他大开眼界,大的纺车有小房子那么大,上面无数的锭子滴溜溜直转,比起家用的纺车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另一间屋子里,一群人正在用煤炭烧一堆铁玩意,房顶上烟雾缭绕,张问忍不住好奇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沐浣衣道:这东西叫以汽御动机,也许可以代替水力拉动纺车,但是还不能投入实用,否则作坊就不用开在河边上了。
以汽御动?张问大为好奇,便欲上前观看。
但是沐浣衣拦住了张问,说道:这东西爆两回了,十分危险,万一出了事儿妾身没法交代东边有一架正在安装的汽机,要不我们去那里看吧。
一行人便转向到东面的一所大房子里,只见中间摆放着一堆铁玩意,好像还没完工,旁边还有许多机床在加工零件。
这种机床张问倒是见过,早就有了,不过经常是用来削磨玉石,用来加工铁器,张问倒是一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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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十 龙脉
从西山考察回来,朝廷立刻收到了六科给事中赵大才的一本弹劾折子,折子从各机构转悠一圈之后,到了内阁。
张问翻开折子一看,弹劾的对象是沈家财团,奏章上通过引据各种风水相术,说西山煤矿挖得太深,挖到了龙脉。
这不是扯淡吗,张问向来不信玄学,便随手丢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内阁首辅顾秉镰到张问的值房来商量政务,见桌子上有本折子,便拿起来看了一遍,顿时说道:这折子不简单。
龙脉之说子虚乌有,况且我大明的陵墓并不在西山,西山煤矿和龙脉有半点关系么?证据不足,批复斥责就可以了。张问不以为然地说道。
顾秉镰道:这本折子确实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赵大才此人是三党的人
哦?张问沉吟道,我对他倒是没有印象,真是三党那边的?
顾秉镰沉声道:老夫亲眼听见他在上朝时称呼孙尚书为恩师,确是三党那边的无疑。
你是说这本折子是投石问路?张问道。
投石问路是明朝庙堂阳谋的常规招式之一,常用于党争,也就是想要攻击对方的时候,先弄一件小事出来试试水,故称投石问路。像顾秉镰这种官场老油条,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而张问也很快醒悟过来。
顾秉镰道:恐怕是这样。前几日张阁老去西山考察煤矿,亲眼目睹了路轨省时省力的状况,工部的官吏也详细地统计计算,于是援助西北先路轨的事儿眼看是利大于弊新浙党一开始就主张修路轨,而三党极力反对,如此一来,新浙党将在西北大略上占据绝对优势。三党自然不会让对手好过,这弹劾的折子,应该就是先恶心一下新浙党,再图谋反击。
张问听罢点头道:元辅言之有理。
就在二人商量的时候,一个吏员在门口说道:禀张阁老,乾清宫执事牌子李公公求见。
张问放下赵大才的奏章,说道:带他进来吧。
不一会,李芳便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他那白胖的脸上泛出了奇怪的腮红,额头上也是细汗,他一边喘气儿,一边说道:张阁老,出事儿了!
顾秉镰忙走到门口,把值房的门轻轻掩上,回头说道:李公公慢点说。
李芳缓过一口气,急道:皇爷眼看不行了
什么?张问大吃一惊,前不久祭天的时候,皇上不还好好的么?我记得就是你抱着皇上的吧。
李芳哭丧着脸道:可就是那次染上的风寒,皇爷太小,身子骨弱,吹了点风,回来就不吃不喝的。初时大伙都觉得是小病,叫来太医开了一副药调养,可没想到,皇爷年龄太小,经不起这番折腾,一直就没好过来,刚才太医们说
张问也急得来回踱步,心道:要是小皇帝这时候去了,让谁来当皇帝?谁能有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好控制啊!更何况太后张嫣也算小皇帝的半个娘,张嫣完全可以合法地垂帘听政,多好的形势要是小皇帝不幸夭折,这朝廷就难办了。
过了片刻,张问说道:李芳,你即刻去宫里,把知情的太医奴婢等看住,别让消息外泄!沉住气!
是。李芳说道,太后在乾清宫,张阁老赶快过去吧。
顾秉镰对张问说道:张阁老,这事儿瞒得住一时,瞒不住太久,要是皇上真的薨了,很快就会天下皆知。
我知道张问紧皱着眉头,怎么突然出了这档子事?
咱们得早做准备才好。
张问搓了搓手,说道:元辅,您立刻下达内阁调令,让南边的章照和叶青成立刻返京!
好,老夫这就去办。
张问又道:我得先去乾清宫一趟,元辅这事儿千万别和任何人说!
说罢,张问便急匆匆地骑马去了乾清宫,一路上发现太监宫女神色如常,他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进了乾清宫,听得太监说太后在西暖阁等候,便上了天桥。
张问走进西暖阁,见里面只有三个人,太后、张盈,还有太监李芳。
太后显然已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信得过的人。张问瞅了一眼李芳,心道:这种拍须溜马的人,关键时候根本就是墙头草,靠得住个屁。
张问便说道:李公公,咱们分头行事,你去外边看着点,别让人嚼舌头。
李芳听罢便应了出去。
太后张嫣见到张问,就像抓住了一根稻草,脸上的恐慌顿时缓解了一些,她皱眉说道:皇上吃什么吐什么,太医束手无策,说皇上没多少时日了,这可该怎么办?
如果皇上驾崩,自然由太后下诏另立新君。张问沉声说道。
太后低头沉思许久,说道:信王朱由检是太上皇的亲兄弟,按理应该立信王为帝。
这时旁边的张盈冷冷道:信王身边有一帮人,太监王承恩不是省油的灯,且有王府内的一众嫡系文武人才。如果让信王登基,他们为了巩固皇权,我们这些人势必就没有好下场要么束手就擒,要么与信王斗,如果要和他斗,为什么要立他为帝养虎为患?
太后道:姐姐说的有理,但如果不立太上皇最亲的人,恐怕天下人不服。
张盈冷不丁说道:相公大权在握,身边的嫡系人才有文有武,何不立相公为帝?
张问听罢忙道:我又不是皇家血脉,这哪里是诏立,分明就是明目张胆的篡位!
张盈道:妹妹已经是相公的人了,如果让相公做皇帝,不就能厮守在一起了?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妹妹坐的那软塌,实在是尊贵异常。
太后听罢颇为心动,只是担忧道:大明有国两百余年,突然篡位,会不会激起天下反抗?
张盈说道:我们没有选择了,如果不立信王,就等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果立信王,势必水火不容。唯有相公称帝,才是先下手为强,有人不服,讨伐便是。
此事不能太仓促!张问沉声道,不说激起天下反抗,就是咱们内部的人,也不一定全都支持我称帝此事得从长计议。太后先稳住内宫,让太医尽力救治皇上,少安毋躁。
太后点点头应了一声。
张问抱拳道:臣还有其他事,先行告退。说罢对张盈做了一个眼色,二人一起从西暖阁出来。
走回内阁衙门,张问和夫人上了楼梯,下令玄衣卫守在下面,不得任何人上来。张问一边说一边低声说道:盈儿说得不错,如果皇帝驾崩,我只能篡位才有出路,但是先得办几件事,让新浙党的官员和西大营等将领都拥护我才行。
张盈道:这些人本来就是相公的人,他们为什么不拥护你?
西大营的将领,还有西官厅等官员肯定会站在我这边,就像黄仁直等人,他们连功名都没有,全靠我的庇护做官。但是新浙党那么多官员,不一定会支持篡位,他们是有功名的人,谁做皇帝不一样当官?这批人影响又极大,从中枢到地方,都有新浙党官员,如果能获得他们的支持,地方上的反叛会少得多否则天下大乱,地方官各守州府不听中枢节制,我们要多久才能平定?
两人上楼商量了一阵,依然不得要领。这事张问也不想和别人商量,毕竟是意图篡位的大事,只能和张盈说。他们是一家人,张问要是能做皇帝,张盈就是皇后,如果张问玩完了,张盈也没好下场。
张问从袖子里拿出赵大才的那份弹劾折子,又重新看了一遍,突然灵光一现,说道:有了,这折子完全可以充分利用!
夫人询问究竟,张问便和她商量了一阵,分头行事。
二天上朝,张问便把折子拿了出来,让给事中赵大才当众宣读。三党的人一看这情景,觉得西北那边的事儿还有得争。
弹劾的折子投石问路,探明了路子,当即就有官员站出来继续展开攻势。那官儿自然也是三党的人,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他说道:据风水之相,西山地下水系和龙脉相关,挖煤影响了龙脉,朝廷应该惩罚那些开矿的人。
新浙党这边的人听罢,立时搞明白了三党的意图,他们心道:这会儿说矿山影响龙脉,那以后会不会说修路轨影响风水?
特别是户部侍郎沈光祚,顿时就怒了,因为西山煤矿是沈家的资产,虽然不是他沈光祚的,但是牵连起来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沈光祚马上就站出来指着那官员的鼻子骂道:西山煤矿开了这么久,以前没影响龙脉,怎么现在突然就有问题了,我看你们是机深志险、居心叵测!
那官员大义凛然道:沈光祚,我问你,是煤矿那点蝇头小利重要,还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重要,啊?
沈光祚听人直呼自己的名字,更是愤怒,当即就反骂过去,两边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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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一 妖书
吵架一动了肝火,谁也别想说服谁。你和我讲道理,我就和你耍无赖;你和我耍无赖,我就和你讲道理,扯来扯去没个结果,然后宣布退朝散伙。
其实什么挖到了龙脉就是玄虚不实之事,谁也说不清楚。大伙都觉得没啥事,不料没过几天,又发生事儿了。
二月十三日天还没怎么亮,兵部侍郎沈光祚刚刚起床准备早朝,突然管家跑了进来,拿着一本小册子说道:刚刚门房打开角门,发现了这小册,老奴看内容非同小可,就给老爷送进来了。
什么册子?沈光祚挥了挥手,让暖被窝的两个十二三的小姑娘退下,然后再不紧不慢地拿起那小册子。
他翻开看了一会,还没看几行字,顿时大怒道:妖书!妖言惑众的妖书!
那册子上的内容十分露|骨,写着新浙党一众官员党同伐异、居心叵测,借开矿之由,专挖龙脉,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虽诛灭九族千刀万剐不足以谢其罪云云。
快给我把官服拿来,我要去上朝!沈光祚急火攻心,差点没跳起来,这帮宵小之辈,十足的小人,拿不出有利证据说明西北问题,就捣鼓这些神鬼之事!
老爷,老夫人做了燕窝粥,吃点东西再去吧。
沈光祚怒道:吃个鸡|巴!
当他坐轿来到午门时,午门口已经炸开了锅,一大群官员正在那里瞎嚷嚷。沈光祚这才知道,不仅他的门口有这种小册子,各大衙门门口、官员家门口,一夜之间都是这种小册子,影响极大。
在后世,这次散布反|党|反|革命小册子的事件,史称三次妖书案,更大的历史事件,被称为明末秘案新三案。
新浙党的人被吃果果地指责谋反,已经暴跳如雷,大骂三党;三党的人觉得自己很冤枉,自然受不得这口鸟气,也是破口大骂。
操|你|妈!干|你|娘!无耻下作之辈,你们就只会捣鼓这种鸟玩意?
砰!只见一个身穿红袍的老头被推到午门上,脑袋被撞得头破血流,乌纱帽也掉到了地上。那老头大怒,十分矫健地跳将起来,啪地一巴掌扇了过去,对面那官儿的脸上顿时冒起五个红指印。
李大人,您打下官干甚?咱们是一起的啊!那挨了巴掌的青袍官员捂着脸,几乎要哭出来。
对不住,老夫一时气愤打错了是他!咱们一起揍!
转眼之间一群饱读诗书的风雅之士干起了群架,打得灰尘四起,场面十分强大。就在这时,只见一队骑兵自承天门那边奔驰而来,当头一个身穿仙鹤红袍提重剑的人,正是张问。
张问见着眼前的状况,大吼道:都给我住手!铁蹄提着长枪便围了过去,跃马扬威,威胁打架的人。
众人打得正欢,谁管那些军士?文官们胆子极大,武人在他们眼里屁都不是,老子就是官,怕你披甲的?
骑士们喊道:住手!住手!
一骑冲过去,把两个正在对打的官员拦开了,其中一个花白胡须的官儿仰起头看着那骑士骂道:还不滚开!
张问见状指着他们吼道:拉开,都给我拉开!在午门就打架,成何体统!
众骑士只能从马上跳下来,冲过去把两帮官员拉开,许久才控制住情势。张问没好气地说道:出了什么事儿,到朝堂上讲理去,打来打去能打出结果吗?谁是谁非,在太后面前说清楚,太后自有定夺。
这时午门打开了,众人才气呼呼地整理自己衣冠,向宫里走去。只见有的衣服撕坏了,有的帽子被踩扁的,十分狼狈,有个青袍官员的背上还有个大大的脚印。
众官僚走到御门前面的广场上等着,有太监进去禀报今天出事了,所有太后没有罢朝,叫太监李芳出来传旨,到御门内早朝。
御座前面照样垂着一道帘子,只能看见里面的人影,听见说话声。众人跪倒呼喊道:臣等拜见太后。
帘子里面一个软软的娇嫩声音道:众卿平身。听说今早发生了什么事?
户部侍郎沈光祚迫不及待地走了队列,拿着一本小册子道:禀太后,今天一大早,臣刚刚起来,就发现了这么一本妖言惑众的妖书,臣气愤不过,来到午门,才得知朝中的大臣都捡到了这么一份妖书。此书污蔑朝廷大臣,影响极坏,请太后严查。
张嫣道:拿上来我看看。
太监李芳一甩手里的拂尘,扬到手臂弯后面,从御座上走了下来,接过沈光祚手里的妖书,然后返回御座跟前,把书呈到张嫣的面前。
张嫣在帘子里看妖书,下边安静了一会,就有一个新浙党的官员忍不住说道:这本书一定是六科给事中赵大才所印!
赵大才急道:你休得血口喷人!
那官员冷冷道:前几天就是你弹劾西山煤矿的事儿,眼看证据不足,便用此下作手段,意图诬陷我等。
赵大才白着脸道:话可不能乱说,我赵大才身为大明的官员,站得正,行得直,有什么话就上折子明说,犯的着如此下作?
沈光祚帮腔道:印没印,谁指使的,一审便知。
就在这时,礼部尚书孙承宗没法沉默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下狱,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孙承宗站出来正声道:凡事都要讲个证据,谁看见妖书是赵大才印的?谁又看见妖书是赵大才散布的?
沈光祚道:孙大人,您的意思难道这事儿不审,就这样算了?
孙承宗哼了一声道:怎么不审?但赵大人是给事中,朝廷言官,岂能说拿就拿的?必须得拿出证据来才能动赵大人!
沈光祚冷冷道:赵大才嫌疑最大,不审他审谁?
孙承宗对着御座上抱拳道:请太后作主,这案子该怎么审?
张嫣沉吟片刻,有得官员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沈光祚是张问的亲戚,这个她是明白的,想罢便说道:赵大人有嫌疑,须得询问清楚才能还他清白。
沈光祚一听大喜,喊道:来人,去掉赵大人顶上乌纱,拿执殿下!
大胆!孙承宗怒道,他的长袍下摆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指着沈光祚的鼻子骂道,这大殿之上,有你沈光祚下令的份?太后只是说询问清楚,什么时候说要捉拿下狱了?!
兵部右尚书汪在晋是孙承宗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时候不声援就是贪生怕死,当下便说道:沈光祚擅传懿旨,其罪当诛!请太后治罪,以正朝纲!
沈光祚大急,指着汪在晋道:你你不知如何辩解,一不小心就被人拿住了把柄,实在有口难辩。
就在这时,张问出列淡然道:咱们在说妖书案的事儿,你们这一番搅和,倒把罪名引到沈大人的身上了。我看妖书案影响甚坏,是对朝廷权威的极大蔑视,必须把事情查清楚,至于其他细枝末节,先放一边比较好。
沈光祚听罢万分感激地看了张问一眼。
张问的话在庙堂上是相当有分量的,不仅有太后的支持,而且底下有一帮人支持。果然张嫣便说道:张阁老言之有理,先着三司法查妖书。
孙承宗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他觉得这妖书极可能是新浙党那边的阴谋,目的就是嫁祸到三党头上这妖书案谁也不能接着,否则就是个死字。
这时张嫣低声说了一句,太监李芳便尖声道:有事禀奏,无事退朝,待三司法审明白了,再上报朝廷。
众人没有说话,李芳便喊道:退朝!百官跪倒在地,喊道:臣等恭送太后。
赵大才没有被挡着逮捕,但是退朝之后,刚走出紫禁城,便突然涌上来一群锦衣卫和狱吏,不容分说,把赵大才按翻在地,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他的乌纱帽滚落在地,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滚到街上,一辆马车行驶过来,立时就把帽子压得扁平。
周围的三党官员愤怒地围了过来,声援赵大才。这时一个穿着锦袍的锦衣卫军官冷冷道:你们是想抗旨还是谋反,啊?
众官员又恨又怕,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赵大才被押走,赵大才初时大呼冤枉、六月飘雪之类的话但是现在是二月,而且只有小雨,没有雪。
很快他的嘴就被人堵住,喊不出话来了。赵大才拼命地挣扎,恐惧到了极点,他是知道被锦衣卫拿住的官员是什么下场
有三党官员气愤不过,大喊道:J党祸乱朝政,小人霸占庙堂,我等去午门请求太后清除J佞!
众人摇头叹气,孙承宗拍了拍那官的肩膀,说道:走吧,先回衙门。
事实摆在面前,他们口中的J党自然就是新浙党,不幸的是J党的党魁是张问,太后的姐夫,还请个屁的愿,吃多了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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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二 证词
王体乾的院子里树枝也发芽了,远远看去绿葱葱的,十分喜人。只是王体乾愈发觉得落寞起来他还是司礼监掌印,皇宫里最有权力和威信的太监,所以府上并不缺客人来往。
只是,少了余琴心。
在艺术上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是不可代替的。每当王体乾的手指触碰到琴弦的时候,就愈加寂寞。余琴心是他表示不信任的,也是他送出去的,只是,有些东西,不见了才知道感伤。
而余琴心,大约不会再经常想起王体乾了,她还很年轻,有很多兴趣可以培养。人说女子多情,实际上最无情的也是女子吧?
兴许是老夫的年纪大了,没儿没女的,总是喜欢回忆。王体乾轻轻拨弄着琴弦,喃喃地说了一句。
一曲高山流水,荡漾开来,没有半点俗气,他的琴艺已经炉火纯青了。
一曲罢,管家覃小宝才走过来,通报有几个大太监求见。王体乾一边随意拂弄着琴弦自娱自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带他们进来。
进来的是李朝钦和东厂厂公孙德伟。李朝钦瘦,下颔外凸,眉骨又弯又长,两腮又瘦,看起来面相就跟一个猴子似的;孙德伟倒是正常一些,中等身材,阔脸,大约在东厂呆长了,脸上有股子煞气。
二人拜道:儿子拜见干爹。
王体乾道:坐下说话吧,皇爷的病情有好转没有?
李朝钦道:还是那样,小身子越来越不行,儿子瞧着,恐怕真没治了。
叫那些崽子口风把严点,既然张问下令封锁消息,这消息别从咱们的人嘴里漏出去。王体乾淡淡地说道。
李朝钦躬身道:干爹放心,儿子已经放出话了,谁乱说一句话,立刻打死。
王体乾又转头对厂公孙德伟道:给锦衣卫传话,玄衣卫那边的人要问赵大才什么话,就问什么话,配合着点。
是,干爹。
王体乾突然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口气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孙德伟道:那赵大人一口否认妖书与他的关系玄衣卫那边的人要审问妖书是谁指使的孙德伟低声道,他们要把事儿往三党大员孙承宗等人身上扯。
李朝钦道:干爹,我瞧着这事儿就是新浙党那边的人捣鬼,想打压三党在朝中剩余的人。
王体乾摇摇头:你们都看得太浅了老夫也不便多说,你们按老夫说的做就是。
是,干爹。
阴森的诏狱,里面黯淡的灯火就像绿幽幽的鬼火,时不时有绝望的惨叫声在里面响起,更多的人,是半死不活地呆在这里,连叫也不想叫了。
就像几年前才放出去的那个钱若赓,万历十年以前是临江知府,因为得罪了皇帝,被丢进诏狱三四十年,等天启帝即位时才放出去,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就在这诏狱里度过了。
这时在一间刑房里,一个浑身带着铁链的披头散发的年轻人正跪在地上,正是给事中赵大才。上方坐着一个身穿红袍的文官,左右站着太监、锦衣卫和狱吏。引人注意的是,这里还有一个身穿青衣的女人,那女人带着帷帽,是玄衣卫的人。
在大明的历史上,诏狱里太监说话比较有分量,但是现在玄衣卫节制着太监,比太监还牛气一点。
那红袍文官厉声问道:赵大才,本官问你,妖书是不是孙承宗印制的,然后你负责散发?
赵大才甩了甩乱发,露出脸来,绝望地说道:杨大人,看在我是进士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这时,两个狱吏抬着一块竹板进来,丢在地上。只见那竹板是用剥开的竹子绑制而成。
旁边一个太监说道:你要是不招,咱们就把你脱光了在这上面来回拉,直到把你的皮肉磨光,只剩骨头。
红袍官道:赵大才,你进士出身,没吃过皮肉之苦,这种刑法你熬不住,迟早是招供,不如痛快点,说了。
太监道:杨大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就算你熬住了不招,咱们也能让你按指印了事。
赵大才道:既然这样,你们杀了我,用我的手指按印便可。孙老对我有恩,我就算死,也不能说对不起他的话!
用刑!太监尖声怒道。
慢!红袍官员怔怔地看着赵大才道,你虽然是我的敌人,但是我杨某人敬你是条汉子孙公公,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算了。
这太监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玄衣女子。
那蒙面女子缓缓道:瞧他这样子,就算屈打成招,弄到衙门里恐怕也要翻供,没有多大的意义。按住他的手画押就行了。
于是狱吏们便拿起供状,抓住赵大才的手按了手印了事。赵大才被丢在诏狱里,也没人下令杀他恐怕将和钱若赓一个命运。
一干人等拿到了供状,快马呈报朝廷,从供状上,礼部尚书孙承宗等几个大员受到牵连,在张问的默许下,太后下旨孙承宗等人停职查办,三司法联合审讯。
这个旨意并没有逮捕孙承宗的意思,因为他们是一二品的大员,锦衣卫也不敢随便乱来,按照懿旨将孙承宗等人带到了大理寺大堂,他们身上依然穿着官袍。
负责主审的是大理寺卿陈启新、刑部尚书李裡、都察院都御史王严贞,另外内阁大臣、东厂和锦衣卫也旁听。
不幸的是三司法的堂官都是新浙党的人。
大理寺卿叫人宣读了赵大才的供状,然后说道:孙大人,赵大才已经供出,是您印制的妖书,然后让他散发各处。你可认罪?
孙承宗哈哈大笑,回顾左右道:无凭无据,光凭攀咬,你就能定老夫的罪?况且赵大才又没在这里,这供状怎么来的?陈大人,你平时审案也是这么审的?大理寺卿让你做实在是所托非人!
陈启新红着脸道: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带证人玉儿。
过了一会,一个小女孩就被人带了上来,黄黄的头发让她看起来营养不良,小胳膊小腿的恐怕最多不过十岁。她走进来时,一双茫然的眼睛东张西望。
玉儿!陈启新大喊了一声,玉儿被吓得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上边那红袍老头。
陈启新莫名其妙地吼了人家一声,却又对孙承宗说道:她可是孙大人府上的婢女?
孙承宗道:正是。
很好。陈启新转头对那女孩儿和颜悦色地说道,玉儿,你已经不再是孙承宗的婢女了,只要好好将你看到的、听到的,从实说来,就会每天吃得饱穿的暖,明白了吗?
孙承宗皱眉道:陈大人,您这是明目张胆威逼利诱吧?
陈启新没有管孙承宗,看着玉儿继续问道:本官问你,那日你看见了什么?
玉儿说道:奴婢看见老爷带回来印版,对赵大才说:这是妖书的印版,你印了书就放在宫门口。
旁听的张问一听愕然,心道:他|妈|的,这是谁教的供词?
孙承宗笑了笑,问道:玉儿,赵大才长什么样?
玉儿怯生生说道:和老爷一个模样。
孙承宗嘿嘿一笑,面无惧色,敢情老夫返老还童了,还是赵大才未老先衰玉儿,你定是看见老爷和赵大才都是穿官袍的,以为是一样的了?
玉儿不敢看孙承宗,只是低着头点了点。
孙承宗朗声道:赵大才一个七品给事中,穿的是青袍;老夫一品部堂,穿的是绯袍,能一样得了吗?!
陈启新无言以对。
孙承宗哼了一声,又问道:玉儿,你看到了几块印版?
玉儿怯生生地说:满屋子都是。
哈哈孙承宗仰头大笑,那妖书只有短短三百来字,顶多也就两张纸,哪来的一屋子印版?
陈启新手脚发颤,指着孙承宗怒道:这是本官审案,偏生你多番误导证人,你你是藐视公堂!
孙承宗抖了抖身上的红袍,说道:老夫既然穿着圆领,就是大明的官员!凭什么不能问?
陈启新还要说什么,张问这时说道:陈大人不用再审了,证据不足,孙大人无罪,散了吧。
后堂响起四点鼓声,众人呼道:叩谢皇恩。喊完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都摇头叹气,有的是遗憾,有的是表示鄙视
张问从大堂中出来,和首辅顾秉镰一起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大家都散了,张问便没好气地说道:这个陈启新,是怎么当上大理寺卿的?不是脑子进水的蠢材,定是反水投了三党!叫都察院的人弹劾他,大理寺卿别当了!
顾秉镰道:那这案子难道这样就算了?这事儿可能就是三党那边的人干的当然,也可能是咱们这边的人故意陷害,总之可不能这样就算了,否则这妖书如何对天下交代?
张问想了想,说道:升沈光祚为大理寺卿,让他全权处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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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三 告老
户部侍郎沈光祚改大理寺卿,品级无升无降,但是在妖书案中能够起到的作用却上升了。沈光祚刚刚做大理寺卿,就得到了检举,一个小官礼部都事王嘉善与妖书的印刷有关。沈光祚便上奏朝廷调查王嘉善。
一个都事七品小官,朝廷批复准以审讯,于是王嘉善便倒霉了。沈光祚一番循序诱导,王嘉善答应和新浙党合作,攀咬了很多个人。沈光祚并没有马上上书要求立刻三司法问审牵连的官员,而是采取温水煮青蛙的方略,一开始并不动他们,而收集证据、明察暗访。
在朝堂上沈光祚很克制,但是正因为这种不动声色,让此案愈发紧张。双方都知道一场剧烈的倾轧即将来临。
当这次平静的朝会散了之后,众人走出承天门,沈光祚的一个老朋友田文贞劝道:沈大人,这件事儿,你须得谨慎处理才是。
沈光祚淡淡地说道:我自有分寸。
田文贞看着威严的城楼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庙堂党争并非一年一月之事,如果把事儿做得太绝,待有一天时势轮回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看几十年前的国本之争,双方各有死伤,欠下的血债使得几十年的朝堂都不得安宁。沈大人不可不察啊!
沈光祚道:妖书指名道姓地攻击我们,如果我们不给予有力的反击,岂不是自认是J党?你想得太远了,虽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但是以后朝堂会是怎么一个格局甚至咱们大明会变成什么样,谁又清楚?
到了二天的早朝,新浙党依然没有大的动作,因为太后下旨沈光祚负责妖书案,沈光祚没有动手,新党这边的人也就比较克制。
倒是三党出现了点异常:孙承宗请辞。
这让百官都有些惊讶。孙承宗伏倒在地,说道:老臣年岁已大,又有风湿之症缠身,请太后恩准老臣告老还乡,在风烛残年里能享天伦之乐。
众人心下疑惑,一时没弄明白孙承宗为什么请辞,是表示对朝廷不满?还是弃子认输?
帘子后面的张嫣说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孙大人这样满腹经纶的大臣正是大明需要的人,请孙大人不要轻言请退。
孙承宗诚恳地说道:老臣年岁已高,精力不济,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还占着重要的位置就是尸位素餐,请太后恩准,把部堂的位置让给有抱负有才能的人。
就在这时,兵部右尚书汪在晋也出列说道:启奏太后,微臣在通州做知府时,虽然捡回一条命,却留下了隐疾,郎中言只有静养才能避免发作请太后恩准微臣辞官养病。
刚才孙承宗请辞,张嫣还没觉得什么,但是紧跟着又一个兵部尚书请辞,这不是等于骂朝堂昏庸?所以张嫣有点生气了,考虑到两个都是部堂大员,张嫣也没有乱作主,她口气冷淡地说道:你们要请辞,先把奏章走上来,我和诸大臣商议之后再予批复。
孙承宗看了一眼汪在晋,说道:老臣谢太后隆恩。
汪在晋和孙承宗的关系非同一般,但这次请辞孙承宗没和别人商量,也没想到汪在晋也跟着请辞。
众人时不时观察站在前列的张问,但是张问一直都没说话,这段时间,大明最有权力的大臣张问好像十分低调,既不提政略,也没有直接参与妖书案的争斗。
散朝之后,三党的许多官员在兵部右尚书汪在晋的带领下,去了孙承宗的府上。
孙承宗迎到门口,跺脚皱眉道:你们是要干什么?老夫这里又没有红白之事,你们这么多朝廷命官来老夫这里来,不是授人以柄结党营私?
汪在晋没好气地说道:恐怕结党营私不是咱们老三党的人,而是新党!
另一个官员道:孙老,您真的要向朝廷交辞呈么?
孙老不能离开朝廷啊,您要是走了,岂不是让那些J党小人得志,霸占庙堂?咱们一定要和J佞之徒斗到最后!
孙承宗抱拳道:老夫真是身子骨不行了,无法再胜任部堂。请诸位同僚恕老夫连一杯薄茶也不能招待,你们请回吧。
孙老、孙老
孙承宗返身走回府邸,叫下人把府门给关了。外面的众官热情不减,纷纷嚷着要扳回局面,与新党斗到底。
孙承宗谁也不见,却叫人把汪在晋从偏门带进府,因为他和汪在晋是生死之交。
待汪在晋被奴仆带到孙承宗的书房,孙承宗便问道:汪大人,你为何要请辞?
汪在晋道:孙老要请辞,我也不贪图兵部尚书的官位孙老与我的交情,比什么官位都重要。
孙承宗听罢有些感动,他长叹一声,说道:人生难得一知己啊,老夫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隐于市井,能有知己一二喝酒,有什么不好的?
汪在晋道:孙老为什么请辞?
孙承宗低声道:在你面前,老夫也不说假话,其实老夫请辞并不是想借此威胁朝廷,更不是矫情清高老夫是为了自保,留条老命。
自保?汪在晋摇头道,还不至于吧?虽然上次那大理寺卿陈启新想把妖书案往您身上扯,但他就是个蠢材,最后不是丢官罢职了么?孙老三朝元老,在士林中声誉很高,谁敢糊里糊涂就动孙老,不得被天下士人骂千百年?
孙承宗道:这件事绝不是这么简单。被骂又怎么样?找个替罪羊让大家伙出气不就行了人人骂秦桧,因为他出名了,被推到了最前边挡口水,又有多少人骂皇帝和整个南宋?
汪在晋若有所思道:孙老觉得,这妖书案是怎么回事?
孙承宗道:反正绝不可能是咱们的人干的!眼下新党自上而下都是绝对优势,咱们的人再去印小册子造谣,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妖书案一开始就是别人的阴谋,大家还往套子里面钻,有什么意思?无论三党怎么义正辞严,最后注定是一败涂地。既然如此,老夫何苦留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顶着领头的名声去做一件明知失败的事?老夫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但是要老夫去做炮灰却不行。
汪在晋听到这里,心道:以前你就帮着朝廷把我当炮灰,不过是为了打建虏,我也就不计较了。
孙承宗又道:今天你跟着老夫请辞,多半是因为置气,现在将错就错,你也跟着一起上书请辞吧,回家呆一段时间再看形势。
朝廷会批吗?别像上次那样叫我们再做三个月官,做了三个月又三个月
孙承宗看了一眼汪在晋,说道:你还记恨通州那件事?
汪在晋道:我被人当炮灰确实不太舒坦,不过当时大家都为了抵挡建虏,死了那么多人,总有人要做炮灰,我并不计较了,再说现在不是也加官到兵部尚书了吗,补回来了。
你这样想就好。孙承宗低头沉思了一会,说道,现在你也别舍不得你那尚书衔,先辞了再说。朝廷会批准的,因为最后拍板的人是张问,他心里肯定有数,汪大人为了抵挡建虏玩过命。
西暖阁中,张问说道:太后可恩准孙承宗和汪在晋的辞呈。
张嫣冷冷道:他们是想威胁朝廷,以为大明缺了他们就没法治理一样!
不是。张问沉吟道,孙承宗不是为了置气表示不满才请辞,他是为了自保而汪在晋因为升得太快了,从来没有在庙堂上历练过,可能当时是为了赌气,也为了声援孙承宗。不管怎么样,这两个人还是给他们留条后路,至少有个善终。孙承宗对大明朝廷黎民忠心耿耿,做过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而汪在晋在通州表现出了我汉家的铁骨铮铮,功不可没。这两个人,准他们回乡,我张问也算稍微对得起良心。
张嫣皱眉道:你是说,如果他们不退,就会
张问冷冷地点点头:妖书案爆发之后,影响不小,想收都收不住,必须用够分量的人流血才能平息。孙承宗等人身在其位,想绕开都不行。
太后张嫣怔怔地说道:杀太多的人,会不会遭报应
庙堂江湖,没有不死人的好事。张问淡淡地说道。
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张嫣看着张问道。
什么?张问瞪大了眼睛,十分吃惊,他压着声音道,太后怀孕了?
张嫣红着脸点点头。
张问发了片刻呆,顿时想明白,太后怀孕自然怀的是他的孩子,因为宫里没有男人,只有自己元宵节时和张嫣发生了一些事儿。
短暂的惊讶和喜悦之后,张问立刻想到了一些让人忧心的事。
怎么确定的?张问急忙问道,那件事发生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确认怀孕应该有太医知情。
张嫣道:前些日子,我觉得身子不太对劲,就叫御医把脉诊断,御医吓得不轻,追问之下才说是有喜了。
那些知情的御医等人怎么处置的?!~!
..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四 长亭
张问情知此事严重,忙问太后那些知情的御医是如何处置的。张嫣说道:我叫李芳把他们关起来了。
把人关起来并不保险,如果这事儿传出去,那以后内廷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张问紧皱眉头,杀人灭口的念头立刻冒上他的心头。
太后见张问脸色有异,她也想得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然她也不会把御医关起来了。张嫣轻咬着下唇,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可怜兮兮地说道:要不叫人开一副药打掉吧?
不行!张问急忙断然道,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有我在,天塌下来我扛着!
张问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暂时还看不出来,她的腰肢依然很苗条,但她肚子里有个孩子,说不定就是儿子!张问很想要个儿子,管他是哪个女人生的,只要是张家的种就行。
那句天塌下来我扛着,让张嫣浑身顿时一暖。她无比感动地看着张问高大的身躯,安定感笼罩在她的身上,软软的就像浑身泡在温水里一样舒坦。
太后好好养着身子,其他都不用去想。张问说了一句,抱拳道,臣有事先行告退。
张问从西暖阁出来,径直去了乾清宫旁边的偏殿,玄衣卫的衙门就在那里。衙门的格局仿照署衙,没有公堂,从正门进去,正面供奉着一个神位。
内阁衙门的办公楼正面供奉的是圣人孔子,玄衣卫衙门自然和孔子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供奉的神居然是女娲
正殿两边各有廊道,廊道上有一些套房,正是玄衣卫办公的值房。这个衙门设在宫里,自然一个男人都没有,甚至连太监都没有,来往的都是女人。在大明朝,从来没有女人在衙门里任职,张盈在这点上倒是开了先例,让女人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参与国家事务。
女官把张问带到张盈的值房。张盈见到张问有些惊讶,因为他从来没亲自来过这里,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相公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有事要和你说。张问一边打量着值房里的装饰,一边说道。
虽然玄衣卫衙门里全是女人,但丝毫没有女儿闺房的那种胭脂味,从大气古朴的家具,到神色凝重的幔维颜色,都隐隐露出一股子肃杀之气。
属下等告退。旁边帮助张盈处理公务的女子抱拳执礼退出值房。
这时张问才沉声道:太后有喜了,你知道吗?
什么?妹妹从张盈脸上的惊讶可以看出,她此前也没听说这件事,妹妹怀上了相公的血脉?
张问道:不然还能是谁的说不定是个儿子,那样我张家就有后了。
张盈踱了几步,心道:妹妹怀上相公的香火,而且可能是长子,并不是坏事。
如今张问家里女人成群,张盈也觉得烦,如果她们姐妹有了张问的长子,那一切都不用争了她不想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到外面捣鼓出了一个情报组织玄衣卫,其实最大的原因就是不喜和女人勾心斗角。
这时张问说道:把脉的御医被关了起来,我觉得这样还是不安全。盈儿在宫里有玄衣卫,你去把这件事处理了。
张嫣伸出手掌做了个杀的动作,冷冷道:灭口?
张问点点头:只有死人不会乱说话。
嗯张盈想了想说道,妹妹的肚子以后慢慢大起来,就再也瞒不住了,相公的大事进行得如何?
张盈说的大事就是张问意图篡位的事。她又说道:相公让我派人印制那本册子、散布在朝臣的门口,可起到效果了?
张问呼出一口气,闭眼沉思了片刻,说道:到现在为止事情发展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新浙党要杀三党的人,才能和妖书撇清关系。只要他们手上沾上了三党的血,为了避免被报复,就只能支持现在的政权;否则一旦三党翻过身来,参与妖书案的新党大员,谁脱得了干系?非得让新党血债血还不可。
张盈道:这样一来,相公登基的时候,支持的人就更多了。
这还不够,我还要做其他几件事。张问忧心地说道,天下从来不是靠阴谋能获得,但是
张盈忙劝道:相公不要太过滤,明室衰微已成定局,天下自然就要让能者居之。
让我三思,三思张问紧皱着眉头道,你先把那些御医处置了,现在还需要内廷维持朝廷稳定。
这个简单。张盈对着门外大声唤了一声。待一个女官进来,张盈亲自手书了一道手令,叫她带着人去办事。
张问见状,便告别了张盈从衙门里出来。他走到乾清门时,正碰到太监李芳,便问道:皇上这几天怎么样了?
李芳躬身道:皇爷就剩一口气儿了。
张问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李芳进去。他一面走向乾清门,一面看着眼前的黄瓦红墙,心里忐忑不安。
眼下的时局,张问不怕明朝的忠实追随者反扑,因为他们手里没兵没权最大的隐患,其实在内部。
一旦宣布明廷的统治结束,张问自认可以当皇帝,但是觉得自己有资格当皇帝的人也许不只他一个。一些人就会这么想:张问不是朱氏血脉,他都可以做皇帝,我为什么不可以?
搞不好就会天下大乱,进入分裂局面。《三国演义》里有句话叫: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当一个大统时期结束之后,分裂割据并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张问实在不敢轻易废除明朝皇帝,自立称帝。
二天早朝时张嫣下了诏书,恩准孙承宗和汪在晋请辞回乡,并赐予了一些财物,肯定他们在任期间对大明朝作出的贡献。
张问整理了修建路轨的利弊上奏,请旨修建从京师到山西太原的路轨,太后恩准。这段路轨由沈家财团具体施工,因为他们有懂行的技工和人才,而财务拨款由户部侍郎商凌总理,监督由工部尚书孙九德负责。
孙承宗的老家就在北直隶,辞官之后距离京师也不远,但是江湖庙堂,距离就远了。
他当天就收拾了东西启程,张问换了布衣长袍,和太监王体乾一起送至驿道长亭。孙承宗叹息道:老夫此去,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为收复辽东尽到绵薄之力
张问道:我一向敬重孙老的德才,但是庙堂之上,诸事迫不得已。
孙承宗呵呵笑了一声,摆摆手道:老夫应该谢张阁老一句才对,现今老夫无官一身轻,不必为俗事操心了。
张问沉吟不已,不知孙承宗那个谢字,谢的是什么,是谢放他一条生路、还是谢无官一身轻?
这时王体乾说道:我与孙老因乐曲相交,今天老夫带了琴过来,就以琴声送别孙老吧。
孙承宗和张问便静坐听琴。王体乾先高喊了一声: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随即一阵清幽的琴声从指尖滑出。
清幽中带着淡淡的伤感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
一曲罢,张问有些动容,说道:待朝廷准备妥当,王师东进涤荡辽东之际,还要请孙老回来,方不负孙老平生所学。
孙承宗也不客气,笑道:那老夫就在家里等着张阁老的好消息。他看着东边,收住笑容,高声吟道:几听孽鸟语关关,尽罢虚弦落照间。却讶塞鸿偏有胆,又随春信到天山
吟罢,孙承宗抱拳道:二位请回吧,老夫告辞。
王体乾看着孙承宗的背影,叹道:孙老有才,他的抱负不是在中枢做部堂大臣,而是再度督师辽东,为国守土。但是
但是兵权不能给孙承宗,因为他不是张问的人;否则万一朝廷有变,张问不是没事找敌手么?
王体乾的意思张问懂了,张问也没说什么,他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张问想了想说道:王公公的琴,恐怕只有余琴心才能听懂。
王体乾有些黯然。
张问又说道:要不就让余琴心拜您做干爹,以后你们也可以时不时交流琴艺。
这可使不得!王体乾又是惊,又是喜,心道:要是我当余琴心的干爹,那不是成张问的便宜老丈人了?
要是太监专权的时候,这种事外廷大臣也会干,但是现在完全不存在张问要巴结太监这样的状况,所以王体乾可不敢占张问的便宜。
张问颇有深意地看着王体乾道:王公公与我很早就曾携手合作,我们的交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虽然这种合作有相互利用的关系,而且张问说让余琴心拜干爹可能也就是随便说说,但这句话也让王体乾心里一暖。
很多时候,张问总是能在有意无意中拉拢身边的人,让他们小小地感动一把。人非草木,孰能真的无情?在冰冷的权力中,参杂一些温情也许会对事情产生微妙的影响。
王体乾是明白人,他可不敢随便乱来,便说道:张大人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但此事恐引士林非议,对张大人的名声有害,还是算了吧。
张问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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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五 祥瑞
春季来到,不仅朝廷在祭天祈求上苍风调雨顺减少灾害,地方上也积极地准备。河南黄河沿岸有一个知县就在做一件事:打捞被冲进河里的石雕龙王爷,打算弄上来重新安放在龙王庙里。
轻风拂面,浑浊的黄河水此时静静地流淌着,还没有展现出它狰狞的一面。河面上停着几只装满河沙的木船,正随着破浪左右飘动。
知县蒙世川正眯着眼睛看着河面上正在进行的打捞工作,他回顾左右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黄河把龙王爷的尊身都给弄河里去了。
一个幕僚陪笑道:或许是龙王宫里不只一条神龙,内斗起来,龙王爷自然也遭殃了。
旁边另一个大胡子摸着黑胡须道:龙宫有争斗,人间也有争斗啊!前不久朝廷那场妖书案,受牵扯的人可不少,从中央到地方,多少人掉了脑袋呢。
贤侄慎言。蒙世川忙提醒道。
大胡子忙躬身道:是。
蒙世川颇有深意地说道:别管龙宫有几尊神龙,哪尊能佑得我县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咱们就敬哪一尊。
这时听得河面上一阵吆喝,知县等人便把目光转向河面上去了。
船上的绳索已两头绑牢:一头绑在河里的龙王爷身上,一头绑在船上,并拉得笔直。那些民夫正扛起船上的沙袋往河里扔,随着重量减轻,船只便慢慢往往上浮,渐渐地把石龙从淤泥里拉出来。
忙乎了大半天,总算把一尊龙王爷从黄河里拖上岸了。民丁们拿着绳子上去,准备捆了往庙子里拉。
就在这时,一个监工皂隶跑了过来,说道:大人,大伙发现一块奇怪的东西,您快来看看。
蒙世川和几个佐官幕僚一起走到龙王爷跟前,民丁们让开一条道,指着淤泥中间的一块东西说道:大人,您看,就是那块东西。
只见被冲洗了一部分的淤泥中间,有一块大骨头,让人感到奇异的是,那骨头上隐约还有文字。
多半是被冲进河里的甲骨。蒙世川一看便说道,来人,给我取来。
待那甲骨被擦拭干净,蒙世川等人就近一看,上边好像刻的是四个字。知县回顾左右道,谁能解读此字?
左右文儒叹气摇头,皆表示不解。于是蒙世川按照书院里的规矩,先叫人把甲骨清理干净,再用墨拓备案,收录进县府。
这时一个幕僚说道:大人,黄河出石出文,非同小可,一向都有预示天道的先例。此事必须上报才行。
蒙世川觉得有理,便急忙命人上报知府。
这样的事儿,知府也只能上报,层层上奏,不多久,奏章便报到了北京。黄河出水甲骨,那是代表上天的警示!明廷便下令知县派人将甲骨护送到京。
甲骨被供奉在一只陶盆里,送到紫禁城。午门前文武百官汇集,都在围观这块黄河出水的骨头是怎么回事。
正中已经摆上了一张桌案,摆放了香炉,焚香烧烛,还有牛羊头等祭品,以便让天书送到这里来。
众官不明所以,一肚子疑虑,不知道朝廷里有些人又想捣鼓什么玩意。从黄河里捞出石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说是天示,并不罕见,刘邦、武则天等人都干过这事儿正史上记载是这些人出身就有祥云,成大事时也有各种天兆,比如黄河里捞出来石头等等。
但是,大明庙堂上的人又不是读死书的傻子,他们看史书,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天兆这些玄虚玩意,恐怕都是人们为了制造舆情而故意为之。
那么这次黄河里捞出块骨头,是不是也预示着新的一场政治图谋?众人不明所以,只待静观变化。
大家在肚子里胡思乱想,但是谁也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会被别人站在天道的高度给予无情的驳斥。
两个皂隶小心翼翼地抬着瓦罐走到午门楼下,将东西搁置在桌案上。内阁大臣张问和顾秉镰先拜了几拜,走上前去观看那甲骨,只见上面写的文字模糊不清,而且是甲骨文,根本就不认识。
张问遂对众官说道:甲骨上刻着上古文字,有谁对此有考究,上来看看是什么字。
新旧两党的官员都有人上去看,因为大家都不想被蒙在鼓里糊弄。大伙儿围着那块骨头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字虽然朝里的官员都是科举出来的饱儒之士,但是这种上古文字早就失传了,简单的象形字体还大概猜得出来,一旦复杂的字就完全摸不着门路。
是什么字,大家都不知道,但是总算看出来一点:这骨头和上面的字的确有些年头了,不像是临时弄出来糊弄人的东西。
一个花白胡须的红袍官儿拿着一个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说道:什么字老夫不认识,但是老夫对古董有些鉴定经验,这块骨头,的确有千年以上的来历了。
老头说了这句话,众人又眼见为实,这才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是临时弄出来的东西,那自然就不是预谋。
没人认识,张问只好叫人墨拓之后把骨头收入大库。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官员说道:既是天道,我等凡人不能解读,岂不辜负了上天的警示?我等应该尽力解读出来才对。
有人说道:可大伙儿都不认识,不知道上面写得什么。
又有人道:这一个字有飘渺之感,可能是风字,三个字有波光荡漾之意,可能是水字这四个字应该是风调雨顺?
众人听罢纷纷附和,都大拍马屁,说是朝政清明、敬畏天地,上天很满意,这才降下祥瑞。
那青年官员摇摇头道:既然不能解读,万万不可枉度天意。下官听说大隆福寺的空灵大师对上古文字颇有研究,不如把墨拓拿到寺庙里,让大师解答天意如何?
礼部左侍郎周治学立刻反对道:这块甲骨从黄河里打捞出来,不过就是上古时的遗迹被冲刷到河中,偶然现世而已,谁又能保证是上天的警示?
甲骨有些年头了,不是临时刻意为之。那么这东西不是预谋没有错,但是,并不妨碍别人借题发挥,马上捣鼓出来一些说辞。
刚刚才过去的那场妖书案,让三党损失惨重,礼部侍郎周治学是三党经过新妖书案洗礼之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大员之一,他要领头对抗J党,防止J党借一块骨头发挥。
这时新党那边的一个官员语重心长地说道:举头三尺有神灵,周大人慎言。
周治学正色道:如果真的是上天的启示,为什么这几个字谁也看不懂?如果故意要让凡人看不懂,又为什么要启示?
一些官员纷纷附议,支持周治学。
这时张问说道:无论怎么样,既然空灵大师能够解读,姑且让他看看,解得是不是有理,咱们再商量就是。
周治学道:上面的字谁都看不懂,却要交给一个和尚解读,岂不是把社稷大事置于一个和尚之手?
首辅顾秉镰道:周大人,你急什么,咱们只是让空灵大师解解看,又不是一定要听他的。难道这几个字不能给别人看了?
周治学一语顿塞,不知如何辩驳,只得默然。
待大伙从午门口散伙之后,三党的人凑在一块,有比较迟钝的官儿依然没有闹明白怎么回事儿,不禁问道:周大人,咱们为什么要反对解读甲骨啊?
此官一句话,立刻遭到了周围同僚的鄙视,大伙的眼睛里仿佛都写着两个字,左眼脑字,右眼残字。
倒是大官周治学很是耐心,他看着宽阔的广场深深地叹了一句,微风吹拂着他的长袍,他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说道:人心就像变幻的云彩,难测啊!就怕新党借这么一块骨头做题目,弄出一篇新文章来,骨头变成党争的工具。
听到这里,众人都一脸愤愤,小人霸占庙堂,乾坤充满阴霾,我等一定要主持正义,还庙堂一个清明!
周治学低声道:他们可以找什么空灵大师,我们为什么不能找个道长?四个大字,犹如天书,根本没人认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之不能任人鱼肉!
其中一个官员说道:道长好找,关键是咱们要把那几个字解成什么字?
另一个愤然道:自然应该是J党当道!
周治学举手平息了众人,仰头缓缓说道:如今的朝堂,敌强我弱,贸然攻击他们讨不着好这事儿还得以自保为主,不如就解成风调雨顺,既是祥瑞,那么反对的人就不好过分歪曲道理了,如此也能让皇上和太后省心一些。
众人听罢陆续都表示认同,觉得周治学说的有道理。周治学如此处置,也显示了他宽厚的性子,更容易收拢三党的人心。
周治学说罢抬头看天时,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隐隐还有闷雷之声,周治学便说道:大家都散了吧,早些回家,快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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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六 借题
礼部一个官员王杨很快找到了一个道人,并将道人带到礼部衙门的值房里,引荐给礼部左侍郎周治学。
只见那道人四五十岁,面容清矍、身材高瘦,穿着一身宽大的八卦道袍,显得宽松而潇洒,嘴上一搓山羊胡也有飘逸之感,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道人从容淡定地说道:贫道乃祖天师五十六代嫡传弟子,在龙虎山闭关十载后出关,游历天下参悟自然,刚到京师,承蒙王大人盛情款待,顿感王大人谈吐不俗,遂相交甚欢。又闻大人有惑,不知何故?
礼部侍郎周治学一听这道人言语得体,表情淡然,心下便一喜要是找了个没见过大场面的道人,在官衙里四肢发抖丢人现眼,那可就糟了。
至于他是什么嫡传张天师得了吧,周治学根本不信。
这时引荐人王杨也在旁边说好话:周大人,张天师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名望甚大
周治学看了一眼王杨,示意他住嘴,然后对张天师抱拳道:天下僧道,皆归礼部管理,发放度牒之后方为合法,我们和僧侣道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张天师和王大人有交往,你应该明白,在衙门里有点门路,游历天下也方便一些,您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张天师捻|着胡须沉默了片刻,说道:周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贫道效劳?
周治学听罢呵呵一笑:张天师倒是聪明人是这样,我想请你解几个上古文字,甲骨文。
张天师淡然道:贫道虽对上古文字有所涉猎,但是甲骨文却不知是哪几个字,贫道有没有见识过,如若在能力所及之处,贫道定然知无不言。
张天师这句话比较靠谱了,刚才王杨说什么地上全知实在是牛皮吹得震天响、忽悠不打草稿。周治学点点头道:倒不一定是张天师认识的,只要您开口说是风调雨顺四个字就行了。
哦?张天师沉下心一想,风调雨顺那是吉利话,就算说错了也没啥罪,想罢他便缓缓地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周治学见状大喜,说道:这样,张天师这两天就住在衙门里,咱们也好照应着些。
张天师摇摇头道:贫道自在惯了,这公门府衙却是住不管,您约个时间,到时候贫道就来衙门找大人。
周治学想了想道:还是张天师告诉我们您住哪里就行,明天我们派轿子来接您,请张天师见谅,我是怕万一您到时候耽搁了,却要误了朝廷大事。
也好。
张天师遂把住处说了,又收了周治学一些银子,这才回到客栈。
解天书的日子越来越近,看来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朝廷里也很平静,但是有识者已经嗅到了风雨的气息。
三党那边担忧新党借题发挥,再次挑起党争。新党这边也在积极准备,他们既然推荐了大隆福寺的空灵大师,这个所谓的大师就肯定有问题
特别有消息说,张问有一天亲自去过大隆福寺,这就更是人心惶惶了,因为张问就是新党的党魁。
一天傍晚,张问做完公事,刚从内阁衙门里出来,就遇到了王体乾,张问便笑呵呵地抱拳执礼说道:原来是王公公,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王体乾回礼道:劳张阁老挂念,老夫安好对了,最近关于天书的事儿,老夫听到一个消息
张问不动声色道:王公公听到了什么消息?
王体乾看了一眼如血的残阳,脸色郑重道:传言张阁老去了大隆福寺,外面都猜测张阁老会影响空灵大师解文张阁老,老夫有一句话,觉得要对您说一下,前不久才发生了妖书案,如果再有流血事件,恐影响朝局稳定,人心惶惶,张阁老不可不察!
张问轻松地笑了一声,说道:我是去了大隆福寺,不过是受太后之托去捐香油钱,为皇上祈福。
王体乾一语顿塞,不知张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用这样的理由搪塞。他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新党这边的官员力推空灵大师,恐怕其中有些内情吧?
张问听罢低声说道:王公公宽心,有我在就闹不起风浪。您说得对,如果任凭倾轧继续,非朝廷之福,我就有不作为的责任,所以这事儿我已经安排好了。
王体乾道:张阁老欲将天书解成哪几个字?
张问笑道:明日便知。他的笑容让王体乾身上有一种寒意却不知是为了宽慰王体乾,还是阴笑?
王体乾百思不得其解,他见张问不说,也不便追问,只得告辞而去。
拜别了张问,王体乾回到府邸,犹自一脸满腹心事的样子。他一会在池塘边踱步,一会又回到屋里对着一盘残棋发呆。
这时管家覃小宝忍不住问道:老爷有什么心事?
覃小宝是王体乾的心腹,也是个太监,跟着王体乾十几年了,耳熏目染的,脑子也十分好使。王体乾寂寞的时候,最愿意与之说话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覃小宝。
另外一个就是余琴心,但是王体乾和余琴心一般都是谈音律艺术;一涉及到朝局和阴谋,王体乾只和覃小宝商量,因为他认为女人不适合共事。
王体乾依旧盯着面前那盘错综的残棋,头也不抬地说道:还不是天书的事儿。
覃小宝道:那块甲骨,明摆着就是党争的由头老奴打听到三党那边找了个张天师,也要解文,新党又推荐空灵大师,不都是各怀鬼胎么?
你这句话没说错。王体乾轻轻拾起棋盘上的一粒棋子说道。
覃小宝又道:老爷虽然和三党的人走得比较近,他们也希望得到老爷的庇护可是这事儿是张问默许的。今天老爷见了张问,他说了些什么?
王体乾淡淡道:捉摸不透。
覃小宝道:老奴觉得这次咱们还得像妖书案那样,先不掺和,等案发之后,能保几个就保几个,两边都好说话:既没有影响张问的布局,也在三党这边讨得了人情。
王体乾道:这是自然,老夫就没打算和张问对着干。老夫就是想不透,张问这次想借甲骨做什么事儿。他绝不是为了对付三党,否则他也不会给三党聚拢的机会要说妖书案,老夫觉得张问最大的目的是给新党竖立一个死敌,让新党大员的手上沾上同僚的血,这样大伙才更依赖于张问。那么这次的甲骨案,他又想做什么?
王体乾手里拿着一粒黑子,轻轻地磕着桌面,久久不能下子,黑子应该要进攻还是防御?
只有等空灵大师解文,看那块甲骨究竟要被说成是什么字。
二天,正是空灵大师解甲骨文字的日子,朝廷各部各寺聚集在礼部大堂等待大隆福寺的空灵大师解字,然后才廷议天道的问题。因为是接待寺庙的和尚,在礼部衙门比较适合。
众人的表情都十分紧张,两党官员不时充满仇恨地对视,唯有张问神情镇定,仿佛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一般。司礼监掌印王体乾也到场了,他倒是没有太多的紧张,这事儿本来就和他关系不大,他只是期待地等着天书的揭晓。
空灵大师还没来,就在这时,却来了个道士。
因为礼部尚书孙承宗辞官了,尚书一职还空缺着,侍郎周治学就是最大的官儿,他请的道士,自然就可以很容易到礼部大堂来。
来的道士自然就是张天师。周治学有些紧张,他那宽阔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他很怕这道士怯场,弄出什么笑话来。要知道今天在场如此多官员,其场面不是普通人见识过的,就是当官的,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参见朝廷百官议事。
所幸的是张天师很是淡定,神色如常。
新党那边的官员一见来了个道士,马上就嘈杂开了,这道士哪里来的,这里是他该来的地儿?不是空灵大师解字吗,难道要用一个道士?
张天师面对如此多责问,而且很多人都凶巴巴的,他倒是没有让周治学失望,依然荣辱不惊的样子。此人道术如何不清楚,但是心神修为绝对是到家了的。
张天师摸了摸胡须,执礼道:贫道是受周大人所邀,前来试解黄河甲骨,却不知哪里不妥?
一官员挥了挥手,轻蔑地说道:咱们已经找到人了,你且回去吧,赏银照样少不了你的。
张天师微笑道:贫道只修仙道,不求钱财,今日前来不过是因为大明礼部衙门的人平日要为我们天师道发放度牒和通关公文,遂有些来往,又因贫道恰恰路过京师,才有此行。话又说回来,诸位大人要解甲骨文,却请来佛教的和尚,岂不是贻笑大方?佛教是外藩传入中土,他们懂什么中国上古文字,唯有我天上老君传人,自开天辟地,就存于神州大地。要说甲骨文,天师道才更有资格解读吧?
周治学听罢他的一番言语,顿时十分满意,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心道王杨这次倒没有找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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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七 解字
大堂上突然来了个道士,多般诡辩,这时大理寺卿沈光祚怒道:部堂衙门是什么人都能来的?来人,给我赶出去!
礼部侍郎周治学站出来说道:张天师精通上古文字,他是老夫请来的。既然咱们是解字,空灵大师可以解,张天师为什么不能解?难道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周治学,说出来的话可要负责!沈光祚一拂长袍,直呼其名。
顿时三党的官员都十分愤怒,沈光祚和周治学是同级官员,竟然如此嚣张直呼其名,新党真是狂妄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张问轻轻说道:诸位先静一静。
虽然张问的声音不大,但是两边的官员都安静了下来,想听张问说什么。可见有理不在声高,也不在道理而在于话语权,说到底还是权力。
张问还不到三十岁,他那颀长的身材、英俊的面容,还有潇洒从容的举止,其仪表在一众老少官员中,简直是鹤立鸡群。如果他说自己是修仙的人,多半比张天师还要容易让人相信。
张问说道:周大人说得也有道理,既然是解字,何必拘于何人来解?只要对此有所涉猎的人,都可以来试试,谁有理咱们就听谁的。
把甲骨的墨拓拿上来,给张天师看看。周治学趁机喊了一声。
待墨拓展开在中间的桌案上,用镇纸压住,张天师便手掐子午决,从容地向众官执礼道:贫道献丑了。
他走到桌案边上,一甩拂尘,一边看那上面的墨拓,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过了许久,他又闭上了眼睛,巍然站于桌前,右手掐指一算,这才说道:此文已解。
周治学道:何字?
张天师淡然道:风调雨顺四字也,今岁大善,灾害将比往年大为减少。
沈光祚听罢冷冷道:前几天就有个官员说过了,一会看出水波荡漾之意,一会又看出随风缥缈之感,风调雨顺不过是老生常谈,这道士也好意思装神弄鬼?
周治学道:既然不只一人说是风调雨顺,并非没有道理!难道沈大人不希望我大明风调雨顺天下安定?
就在这时,人报空灵大师到了,众人便说先请空灵大师解字。过得一会,只见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和尚走了进来,中气十足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这个和尚就是空灵大师了,人道大师敏而好学,从小就是神童,数十年修为之后,博古通今,牛比得无以复加。
敬请空灵大师解字。沈光祚急切地说道。
空灵大师淡然地扫视了一下大堂中的人,很快把目光定格在张问身上,合手向张问作了一礼,又对刚才说话的沈光祚作了一礼。
大堂中间放着一个桌案,香烟缭绕,上面放着一张墨拓,空灵大师看罢顿时明白那几个字定然是摆放在桌案,便缓缓向前走去。
他穿的是布鞋,走得又慢,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紧张的官员们仿佛听见了巨大的足音,和尚每前进都让人心里一紧。
大师,您可要记住,出家人不打诳语!周治学说道。
空灵大师也不言语,走到桌案前,也不看墨拓,突然就盘腿坐在桌案前,唧唧咕咕地念起经来。
众人是二仗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空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念了许久的经,空灵突然停了下来,众人心里又是一紧,都屏住呼吸,要听空灵说什么。其实大伙很多根本就不信佛,之所以不敢把空灵怎么样,一则他是大隆福寺的和尚,二则他和张问有关系。
果然空灵说话,只见他双手合十,说道:论功行赏,功德无量。
众人不解,一官员问道:大师所言八字,是何意思?那四个字是论功行赏,功德无量是您自个说的;还是这句话只是您一时感叹?
空灵也不答复,只说道:贫僧事毕,要回去了。
周治学皱眉道:您到底把话说清楚啊,何必故弄玄虚?
空灵道:天机不可泄露。
一个官员纷纷道:我看你是想胡说八道,又怕佛主责怪,于是如此糊弄咱们?
李大人,空灵大师是大隆福寺的得道高僧,请勿相逼。另一个官员提醒道。
于是空灵大师便告别而去,没有留下更多的话语。无疑,空灵大师的分量要比张天师要大得多,这无关佛道问题,而是因为张天师谁也没见过,来路不明,不知底细;空灵却是皇家寺庙的得道和尚。
论功行赏?沈光祚皱眉道,那四个字是论功行赏?
甲骨文解成这个样,不仅三党那边没有料到,就连沈光祚等新党成员也没有料到论功行赏是什么意思?
这时周治学说道:空灵大师连看也没看墨拓一眼,何来解字之说?何况他说得似是而非,并未名言那四个字就是论功行赏上古文字里,有论功行赏这个词吗?
解字并没有达到攻击三党的目的,沈光祚等人心里有些遗憾。他们也还没有想明白三党为什么要反对这四个字,按理无论是风调雨顺还是论功行赏,都是不痛不痒的吉利话而已但是,党争的特点就是不管事情本身的对错,只要是对方支持的,自己就反对;只要是对方反对的,自己就支持。于是沈光祚冷冷说道:不管怎么样,总比一个来历不明的方士要强。论功行赏有什么错?
周治学道:那风调雨顺就有错了?
就在这时,张问站出来说道:行了,不必再争执,风调雨顺是好事,论功行赏也是好事,上天降得是祥瑞,我们应该敬畏上天,继续励精图治,中兴大明方为正途。
众官听罢拜道:张阁老所言即是。
于是一场原本紧张激烈的争斗以风和日丽般的平静结束,仿佛是虎头蛇尾一般,但真正的玄机谁人能解?
王体乾回到家里,一件事情就是在他的那盘残棋上落下了一粒黑子,毫不犹豫十分轻快。
管家覃小宝见状问道:老爷已经解开此局了?
王体乾笑道:今天那四个字解开了,局自然就浮出水面了。
这覃小宝皱眉苦思,依然想不透。
王体乾道:关键就是那论功行赏的四个字,不着痕迹,却是一子至关重要的铺垫。
请老爷指点。覃小宝躬身道。
王体乾潇洒地坐到藤椅上,端起茶杯吹了吹,一脸云淡风轻的装酷道:张阁老其实就是想给他的嫡系心腹记功行赏这次功赏还很有讲究,肯定要让天下皆知。目的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些人是他张阁老的心腹,让他们相互依存的关系更加紧密。
近些日子以来,张阁老的一步步布子,果然是一盘好棋,令老夫好生佩服!先挑起两党党争,让新党的手上沾满朝臣的鲜血,以绝同党的后路;又借天说话,给心腹封赏,收紧关系抱成一团。一步紧接一步仿佛信手拈来、毫无痕迹,不是妙棋是什么?
覃小宝嘶地吸了一口气,皱眉道:老奴现在还没弄明白,皇上病危,张阁老不想法对付其他人,尽在自己人里边捣鼓其嫡系和新浙党,本来不就是他的人吗,有必要做这些事儿?
王体乾背着手踱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用充满深意的口气说道:小宝,你要记住,人们最大的阻碍,来自内部;人最大的障碍,在于内心。
覃小宝低头细品着王体乾的话,他已经习惯记住王体乾生活中的每一句充满智慧的话,有的话覃小宝理解,有的他并不明白。不过他知道老爷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说的话一般不会错。
二天早朝,张问果然上奏太后关于封赏之事。
时百官在朝,当张问走出队列,说道臣有事要奏时,众官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遗漏了一个字,因为大家都明白,现在朝廷里最有力量的人是内阁次辅张问,错过了对张问的揣测,就错过了把握朝局脉搏的可能。
张嫣的口气依然庄重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的:张阁老有事请说。当然她不可能每一个字都去想,只是这样的语气她练出来了而已,有些严肃的场合,就需要特定的仪态和口吻。
张问举着象牙牌,躬身说道:昨日礼部解天书,一说风调雨顺,一说论功行赏,故臣以为黄河出文,乃祥瑞也,预示着我大明朝在中兴二年将愈来愈兴旺。
太后道:因有贤良臣工为国效力,方有此祥瑞。
张问忙道:叩谢太后体恤臣民。微臣以为,既然天降祥瑞,我等应表示对上天的敬畏。中兴元年的京师保卫战,许多官员将领功不可没,但朝廷嘉奖力度还不够,臣请太后批准给予更高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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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八 功亭
御门内的光线有些黯淡,因为今儿是阴天,看样子要下雨,也因为大明朝宫殿的布置用了许多深色的基调。皇宫并非到处都是金黄铯,挂在御座前面的帘子是深紫色,甚至太后的礼服都是以青色打底。这样的基调让宫殿显得有些陈旧,仿佛充满了阴霾。
张问正上奏太后:中兴元年以来,大明不仅要抵御日渐骄狂的蛮夷,而且完成了新政的推行,其中涌现出大批精忠报国的文武人才,为大明的尊严和强盛作出不可磨灭的功劳,朝廷应予嘉奖,并以此鼓励更多的人励精图治,中兴大明。臣请请太后恩准,在承天门外修建一座记功亭,记录为朝廷做出重大贡献的功臣事迹,供万世瞻仰。
此言一出,庙堂上顿时一阵马蚤动,众人议论纷纷。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激动不已。像朱燮元、黄仁直、沈敬等人自然是满心欢喜,期待万分,因为不论这座记功亭是什么目的,都注定会在青史上记载,那么正如唐朝凌烟阁一般,里面的功臣肯定会名垂千秋
特别是部堂级别的大员,官位几乎已到了顶峰,金钱权力女人一样不缺,他们要的就是名望、光宗耀祖。于是张问一提出这个主张,立刻得到了新党满心的支持。他们甚至幻想着,千百年之后,自己的名字会像请君暂上凌烟阁这样的诗句一样家喻户晓,被子孙万代敬仰。
此事当然还有一层玄机:假如张问被人搞翻,成王败寇,那么他会被政敌说成秦桧一样的人物,他主张修建的记功亭就会变质:里面的功臣不是流芳千古,而是遗臭万年;所以,为了千秋万代的名声,功臣们只有全力拥护张问的权位。
帘子后面人影晃动,胖太监李芳躬身走到御座旁边,附耳过去,听太后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了出来,说道:太后懿旨,准奏,着张阁老筹办修建记功亭。
张问忙道:太后圣明。
阴沉的天空响起了几声闷雷,惊蛰刚过,雷雨天气并不罕见,雨点随着雷声而下,天空很快就下起了大雨。
张天师疾步走回客栈,他怀里揣着刚刚得到的金银,因为晃动在口袋里撞得噼啪直响。他准备待这两天的雨停了,便离开京师
不料当天夜里,客栈屋顶突然一声轰地巨响,仿佛是挨了炮轰一般。很快就有人喊起来:雷打死人了,雷劈人了!
众人跑进张天师的房间一看,只见他已经死在了床上,浑身几乎被烧焦了,惨不忍睹,店家急忙报官。
过了许久,就有一个官儿带着一帮人冒雨赶到了客栈,官员一声令下,皂隶便冲进去,封锁了现场。官员走上楼去,闻到一股糊臭,急忙用手帕捂住鼻子,他走到张天师住的房门口一看,便回头说道:被雷劈死的,不用勘察了。
就在这时,一个幕僚指着屋顶上的一根长杆说道:大人,那是什么?
官员抬头看着高高竖在空中的长杆,疑惑道:以前应该是旗竿吧,旗帜被取下,就只剩长杆了。
幕僚道:那东西好像是铁的大人您看,还有一根铜线连下来。
官员经一提醒,遂走进屋里,见那根铜线自屋顶穿下来,一直到床头才断掉。幕僚沉声道:这张天师被雷劈死的没错,可看样子是有人故意想让他被雷劈死啊。
官员沉吟许久,忽然说道:雷又没长眼睛,这么多人不劈,为什么偏偏劈他?说罢又走出房间,对一个皂隶说道:找副梯子,把那根旗竿取下来。
张天师被雷劈死的消息很快就在朝廷里传言开来,新党那边的人嘲弄着说:胡乱代天说话,雷公都不放过。
发生了如此一件玄乎之事,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缘由。天上有没有神仙,无人知晓,但是敬畏上天是应该有的态度,于是修建记功亭的事儿,舆情就更加有利了。
所有的事张问都做得十分顺利,一批能够在亭中留下事迹的人,有内阁首辅顾秉镰、兵部尚书朱燮元、蓟辽总督熊廷弼、户部侍郎商凌、西官厅沈敬等官员、还有西大营将领章照叶青成等,这些人都在维护新政和抵御外族的战争中作出过贡献,其功绩有据可查。
但凡事有阳则有阴,有好事就有坏事,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对张问不利的事,就是皇上病危的消息不知怎么泄漏了出来,没两天功夫就满城皆知。
张盈欲严查从哪里泄漏的消息,但张问阻止了她,张问说道:紫禁城里起码有几万人,皇上病危的消息能封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迟早都会被外面知道,瞒是瞒不住的。
他们夫妻俩正在张问的居室借景小楼里面,窗户外面的园林已经是春暖花开,鸟儿唧唧喳喳的让人们明白春天已经到了,但是庙堂之事是没有季节的,它不因鸟语花香就会沾上温情。
无论是肃杀的寒冬,还是在回暖的春风里,阴谋阳谋都是一个样,只有利益的争夺。
张盈淡淡地说道:通过妖书案和记功亭两件事,我们已经达到了紧密内部关系的目的。我相信当相公图谋大事的时候,绝大部分人支持相公,现在皇帝病危的消息已经满朝皆知,我们不如趁此机会
不可!盈儿,我们必须要沉住气。张问有些烦乱地来回踱了几步。
实际上张盈比张问还沉得住气,她听张问不同意,便坐到窗前的一把梨花椅上,神色没有一点焦急。
张问看了一眼姿态慵懒的张盈,心中的焦躁仿佛一下子就减退了。他很喜欢张盈这种习惯性的软软的坐姿,就像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给人轻松闲情之感。所谓近朱者赤,张盈的身体平时十分放松,让张问也受了影响,他活动了一下手臂,也松垮垮地坐下来。人的心情会受身体和语言的暗示,当你放松自己的身体时,心也会随着放松一些。
张问知道,越是复杂的事情,越要心静、越要往简单里想,否则就会变成一团乱麻。
于是他扯了扯自己的长袍,翘起二郎腿,揭开茶杯的盖子,顿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
张盈看着张问的模样,顿时浅浅地笑了一下,她知道相公在模仿自己其实张盈平时都很放松,是她跑江湖时形成的习惯:江湖险恶,防不胜防,只有在大多数时候放松自己,在遇到突发事情时才能足够的精力动如突兔。
张问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的实力不弱,自立登基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时机不成熟便谋朝篡位,可能造成天下割据混战。我张问既然身居高位手握国柄,就不能只顾一己之私。大丈夫穷则要对一家妻小负责,努力劳作避免家人遭受饥寒之苦;达则胸怀天下,不要让黎民百姓水深火热。修身齐家平天下,方为大丈夫,否则男人何以成为男人?
相公让自己背负得太多了。张盈柔柔地说道。
皇帝快死了,戏剧的是感到遗憾的反而是J党新浙党,以正义自居的三党反而兴高采烈、弹冠相庆。三党领袖周治学和一干成员在礼部密室内商议,都认为皇帝驾崩是好事。
这处密室四面都是青石板,密不透风,外面有周治学的心腹把守,保密性很强。室中只有一盏烛火,却让这里黑沉沉的光线不太好,于是这里泛着一丝阴谋的气氛。
一个官员分析道:J党强势的原因,是因为有张阁老撑腰;而张阁老不仅掌握内阁,最主要是得到了太后的信任;太后把持了内廷,是因为皇上太小不懂事。朝局如此,根本原因在宫里头。如果皇上驾崩,最有可能登基就是太上皇的亲弟弟信王
信王可不能和当今皇帝相提并论,信王年已十五,正是年轻气盛的年龄,他怎么会甘愿受他人摆布?只要信王登基,他为了拾起皇权,肯定会扶持三党正直之士对付J党,我们便有了出头之日,这是天大的时机!
周治学沉吟道:杨大人所言即是,重振大明君臣常纲、澄清海内的机会正在此时,信王登基是实现我等抱负的绝好机会。
几个官员点头附议,刚才说话的红袍官员便建议道:所以我们要尽早准备,先制造舆情,然后在庙堂上予以声援,努力促成信王登基。
周治学冷冷道:大家觉得张问一党会束手待毙?妖书案和记功亭两件事,难道还没有说明什么?新党早就在准备,我们不能不警觉!
众人皱眉苦思许久,问道:周大人,我们应该怎么办?
周治学道:拥立信王是最重要的事儿,但我们要做的不是制造舆情因为皇帝一旦驾崩,只有信王登基才名正言顺,还需要什么舆情?我们要做的事是尽早让信王安全到达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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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九 丧钟
雨淅淅沥沥,紫禁城宫殿的飞檐上水流如线,让天地之间潮|湿而阴冷。冷风灌进殿中,青色的幔维随风而舞,烛火摇曳不定,光线忽明忽暗。
穿着蟒袍的太监李芳气喘吁吁地向乾清宫天桥上急奔,他身体很胖,又缺乏锻炼,跑了一阵便大张着嘴,喘得嗓子眼发咸。他的脸色苍白,抓着拂尘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扶住天桥上栏杆歇了一口气,继续向西暖阁奔去。
西暖阁内传出来叮咚的琴声,悠扬如春雨,只是这琴声和李芳的焦急心情实在不搭边。
李芳跑到西暖阁门口时,也不叫外边的太监通报,径直就跑了进去,太后李芳一进去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咚!张嫣轻呼了一声,心神一茬,指甲套掉了,娇嫩的指尖触到了琴弦,顿时被又细又紧的琴弦割破了皮肤,娇艳的鲜血啪嗒一下滴在琴面上。
张嫣眉头一皱,抬起头来,刚要发作斥责,却见李芳一脸焦急,仿佛出了大事,张嫣便改口道:李芳,发生了什么事儿?
侍立一旁的宫女急忙跪倒,拿着白手巾为张嫣包扎手指,那手巾染上了鲜血,就像被画上了点点桃花。
跪在软塌下边的李芳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旁边的宫女。张嫣见状挥了挥手,屏退左右。
这时李芳才颤|声道:禀太后,皇爷皇爷驾崩了!
突然暖阁内骤然变亮,闪电一闪,瞬间之后便咔地一声巨响,让张嫣和李芳二人全身都是一颤。
李芳脸色惨白,他不是为小皇帝伤心,而是对政权交替之际未知命运的恐慌,此时此刻李芳的心情就像窗前的幔维一般摇曳不定。
张嫣已经忘记了指尖的疼痛,她颤声道:派人通知张问了没有?
李芳道:玄衣卫的人已经去报信了。奴婢派心腹守着皇爷的房间,里面的人都不准出来,消息暂时还没有泄漏出去。
你做得很好。张嫣冷冷道。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太监尖声尖气的声音喊道:太后,奴婢有事禀报。
张嫣道:传他进来。
李芳便对着暖阁外面喊道:太后叫你进来。
一个太监躬身疾步走进暖阁,跪倒道:礼部侍郎周治学等几十个官员聚集在午门,大逆不道地说皇爷皇爷仙去了,嚷嚷着说要进来哭丧!太后,是否要传旨锦衣卫将他们全部捉拿问罪?
张嫣一听愕然,心道宫里边肯定有外臣的眼线,她只是没有料到外臣会知道得这么快。张嫣握紧纤手,冷冷地说道:先别动,等张阁老来了再说。
午门外面,一群王公大臣正聚集在城楼下,有的甚至已经披麻戴孝放声大哭,更多的人则围在那里持观望态度。宫门紧闭,外面的一队披甲侍卫严阵以待,自然不会随便放人进去。
这时张问和张盈骑马奔到了午门,他眼见面前的情况,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些官员的消息比自己还快。
张阁老张阁老众人复杂的目光都聚集在张问的身上。张问没有下马,冷冷地扫视了一遍众官,目光在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身上停留了一会,说道:消息还没被确认,你们就这么着急披麻戴孝,是急着寻死?
张问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皇帝并没有驾崩,这些哭丧的官员就是大逆不道诅咒皇帝,其大罪诛灭九族都不为过不过皇帝是真死了,张盈的心腹亲眼看了才去告诉张问的。
众人顿时安静了一些。张问不再管他们,策马来到午门前,说道:我奉太后懿旨进宫,开门!
不多一会,宫门便嘎吱一声沉重地打开,刚开了一条缝,张问便驾地喊了一声,和张盈一起奔进了午门。
张问二人来到乾清宫前,从马上下来,正遇到太监李芳,张问便说道:传令敲钟发丧。
李芳吃了一惊,愕然道:张阁老,是不是急了点?
张问道:这种事儿瞒得住?大臣们早就知道了,如果不尽快发丧,别人还以为咱们有什么阴谋。先发丧,然后把先帝灵柩停放到乾清宫,一会大臣们来了要到先帝灵前哀悼。
李芳知道太后都会听张问的,既然是张问的意思,他也不用去请旨,随即便说道:好,咱家这就去办。
当张问刚刚走进西暖阁时,宫中就便响起了沉重的丧钟之声。只见御榻上的太后震惊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屋顶,仿佛可以从空中看到声音似的。
太后,丧钟是臣叫人敲响的。张问说道。
张嫣见到张问二人,忙从御榻上站起来,走到张问面前,怔怔地无言以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张问。
他的冷静让张太后心里安定了不少。每当危急的时候,张问反而更加镇定,这是因为他有无数次的历练,他明白慌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心放淡一些反而成功几率越大。
现在应该怎么办?张嫣颤声问道。
张问踱了两步,说道:丧钟已响,满城都已知道皇上驾崩,一切都按照发丧的常例来,太后应该下旨在京的三品以上地方官、五品以上京官进宫哀悼先帝;稳定官府衙门的政令,顾阁老在内阁,他知道怎么办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在先帝灵前拥立新君。
太后和张盈都看着张问,太后不禁问道:立信王继承帝位?
张问点点头:现在皇家最近的血脉,只有信王,如果不立信王,根本就说不过去。名不正言不顺,等于是承认我们操纵大明朝廷、擅自废立。
张嫣听罢心里顿时一紧,她的肩膀在微微发|颤,突然干呕了一阵,两颗晶莹的眼泪滑了下来。她害怕地说道:要是信王登上大位,掌握了大权,发现我肚子里他会怎么对我?
任太后那悲惨的模样顿时浮现在张嫣的脑海中,让他全身发冷。任太后真不是一般的悲惨,她自己变成那样,现在连唯一的儿子也夭折了,不过朱慈炅的夭折和张太后一党没有关系。实际上最不愿意看见朱慈炅死去的人,就是张太后一党。
张嫣的嘴唇都发白了,她那张美丽的鹅蛋型俏脸就像遭霜的花朵一般憔悴。她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害怕
张问忙道:太后不要担心,小心孩子你放心,只要我张问还在人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人,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时候的张盈却完全和她的妹妹不同,张盈那模样,就像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似的,又像眼前发生的事儿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依然松垮垮的毫不在意。张盈软软地说道:妹妹要听相公的话,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大事,什么阴谋阳谋别去管它。
嗯
张盈又说道:咱们怕谁来着,从中央到地方无数的新浙党官员不还要听相公的?最精锐的铁军西大营不是相公的嫡系?谁他|妈|的把咱们惹急了,让这天下改姓张不就得了?她的话中居然带着脏字,从这么一个清秀的女人口里说出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张问无语地看了一眼张盈,但对她那牛哄哄的话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很中听。他说道:太后下旨拟诏,诏信王从河南封地回京继承大位。
到了下午,朝廷百官都陆续来到了乾清宫,在哀乐中哭拜。张问也换了衣服,披麻戴孝去哭丧。
死去的皇帝不过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于朝臣们来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发自内心悲伤的理由恐怕对于三党大臣来说,面上在哭,心里不知道都乐成什么样了。
于是这哭丧哭得很有意思,时而奏哀乐,时而大哭,而且非常整齐有节奏感。哭时众人一起大哭,哭得死去活来,比死了亲爹还伤心;停时就一起停,没有一个人出声,简直做到了感情收放自如,达到了行云流水般的境界。
如此哭拜了一阵,突然一个老头大呼道: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什么没有人宣读遗诏?
众人顿时白眼相对,皇帝才两岁,话都说不了多少,有个毛的遗诏啊。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喊道:太后驾到。
只见张嫣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宫,她穿着丧服,表情悲伤,但是没有眼泪表情可以控制,可眼泪实在没法控制,张嫣并不善于表演,不过她依然拿着白手帕轻轻揩了揩眼角,反正没有盯着她看。表示一下丧子之痛是必须的,朱慈炅也算是张嫣的儿子,虽然不是她生的。
一个大臣说道:老臣请太后尽快下诏册立新君,稳定社稷。众人纷纷附议。
张嫣尽量用悲伤的语气说道:李芳,宣旨。
李芳走上前来,在先帝的灵前高声道:太后懿旨:先帝驾崩未有遗诏,太后作主,立信王朱由校继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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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十 信王
入夜之后,雨已经停了,路面还很潮湿。宫殿檐下都换上了白纸灯笼,但刻意的哀伤布置并没有丝毫影响人们的争斗之心。
礼部侍郎周治学从紫禁城出来,上了马车,径直就往家里赶。他还穿着丧服,脸上的皱纹因为憔悴的脸色看起来愈发深了,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刚才哭的时候流了老泪所致但是他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反而觉得傀儡小皇帝死得好。
周治学轻轻挑开车帘,顿时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皇帝驾崩,酒肆、乐坊等场所都关闭了,本来也刚下了雨,上街的人不多,使得街面上比往常冷清了不少。
他回到家等了一会,便有四五个官员从后门被带进来了,他们有都察院的御史、有六部的官员,都是站位明确的京官。
周大人。几个官员进屋之后便先向周治学作揖。
诸位都坐下说话。周治学一边回礼,一边用目光从几个人身上扫过。最边上有个瘦小的老头五六十岁了,年纪最大,但是官最小。他姓杨,名叫杨聪,才学和品行都很优异,可就是面相不太好,嘴有点歪,加上两腮又瘦,怎么看怎么不像中正之士,他的仪态极大地影响了仕途,否则他这么老的资历又在党争倾轧中熬到现在,起码都是部堂级别了那只歪嘴实在罪大恶极。
大伙分上下坐定,周治学的管家亲自上了茶。周治学对管家说道:叫人守着,五十步内不得任何人靠近。
是,老爷。
周治学脱掉身上的丧服,端起茶杯说道:这件事关系信王的安危,关系我大明社稷兴衰,希望诸位不要泄露半分。
那个歪嘴的杨聪说道:老夫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就算身家性命不要,也不会泄露一丁一点。
众人纷纷附和,正义凛然地表示赞同。杨聪又道:周大人,咱们一得知先皇病危的消息,就已派人与信王联络。为防J党率先下手、到河南矫诏谋害信王,咱们早已秘密派人保护信王北上。按时间算,这时候信王应该到开封了吧如今诏书已下,谁能率军保护信王进京就是护驾之功,周大人可联络上地方将士了么?
周治学冷冷道:信王的行程,是王大人在负责,为了保密,他一直没有和我联系,所以我也不知道。咱们各自做好分工,为了整个大局的安全,不要打听太多的事。
是,是。杨聪忙道,老夫关心则乱,一时失言。
这时周治学好言道:都不是外人,没什么。渔仲,你们和孙老、汪大人可取得联系了?
在座的一个人说道:孙老就在北直隶,已经联系上,只是汪大人的家乡离京遥远,来往不便,下官已派人过去了。
孙老便是孙承宗,汪大人便是汪在晋,都是前段时间请辞回乡的三党大员,部堂级别的官员。
周治学点点头道:只要信王一登基,便会召回孙老、汪大人等被J党罢官的大臣,孙老德高望重,说话更有分量,到时候情势就会越来越有利于我们。我大明朝的兴衰在此一举,望诸位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为澄清天下的那一天戮力。
众官抱拳道:下官等谨记。
周治学哼了一声道:记功亭是乱臣贼子是记功亭,对大明朝来说就是一个罪行亭,只要咱们办成现今的这件大事,诸位名垂青史便不再是难事。
这时有人说道:张问果真大胆包天,敢对信王动手?这和谋反篡位有何区别,他为什么不干脆自立为帝?
周治学道:信王登基之日就是张问一党走向坟墓的日子,他们欲加害信王是情理之中的事这和自立篡位当然有区别:加害信王,越权行废立之事,中正之士虽敢怒而不敢言;自立称帝,就等于公然谋反,天下必群起而攻之。
周治学站了起来,透过窗户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突然长叹了一声:阳光不知何时来,黑夜不知何时去
西官厅衙门,张问和许多嫡系文武也在连夜商议。有的人丧服都还没来得及脱下,但是没有人心里想着死去的小皇帝,尽管他们先前在乾清宫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满心关注的都是新皇继位的事儿。
武将章照、叶青成等人的情绪最是强烈,他们十分愤怒地嚷嚷道:打建虏、打叛军,都是咱们在流血,血里火里打滚,才保住了这大明的江山。现在可好,信王一登基,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么?到头来能给咱们好果子吃?妈|的,这公平么?
太后为什么要下诏让信王登基?再弄个朱家的小孩上去坐坐不就行了,或者干脆禅让给咱们张大人做皇帝算了!
大人,要不反他|娘|的,您做皇帝,兄弟们不要身家性命也拥护您。
对,对,让咱们大人做皇帝,兄弟们也有个盼头,大人起码会给咱们这些开国功臣封个公侯做做,拼了一辈子,也让儿孙们继承点东西不是。
武将们义愤填膺,文官们倒是沉得住气,都在一边琢磨,一边看着张问,等着他的态度。
这时张问平举双手,平息住众人的吵闹。大家见张问要说话了,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十分期待地看着他。
张问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少安毋躁,我张问什么时候把你们往火坑里推过?难道我愿意看着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因为庙堂争斗而背上恶名、死不瞑目?成王败寇,只要我们败了,无论有多大的功劳,都会被人抹黑,记功亭里的事迹就会被人篡改!
众人再次嚷嚷起来,沈敬喊道:大家先别急,大人的话还没说完。
张问继续说道:所以,咱们自个拼出来的东西,要靠自己去保卫!太后下诏信王继位,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但是他信王能不能走到龙椅上,也得先问问咱们同不同意。
这下武将们听明白了:把信王弄死不就行了?
张问道:我不能登基称帝,否则朝廷政令就会失去威信,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就会明目张胆地割据地方,不听调遣但是我们也不能任人鱼肉,更不用遮遮掩掩。要对付信王,并不是什么阴谋,大家都知道,知道又如何?要干什么事,用实力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说道:大人,老夫有话要说。太后已经下诏信王继位为帝,万一信王在地方上号令守备军簇拥着他一起进京,咱们该怎么对付他?难道要调大军直接开战?
您多虑了。黄仁直摸着自己的山羊胡缓缓说道,如果信王真的拥兵北上,太后便可以下诏说新皇被人挟持,乱臣图谋不轨;然后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兵讨伐,乱军之中,把信王除掉便是。
众人议论纷纷,张问回头看见张盈正软软地歪在椅子上默不作声,他也调整了坐姿,放松身体;又见这里文臣武将齐聚一堂,人才济济,张问顿时松了一口气:老子有人,也不是吃素的。
他的武将们完全不管朝廷,只听命于张问;文官们正在出谋划策沈敬说道:我们要在信王进京之前动手,不然他进京之后就会有一帮王公贵胄、勋亲大臣护在左右,事情就不好办了。信王进京,无非两种方法:要么召集人马仪仗,正大光明地北上;要么就是离开大队,悄然赶路。我们应该在沿路各道关卡、京师各门加派人手严查
另一个官员说道:信王到河南邓州就番之后,不是有地方官和锦衣卫一直监视么,就是王府中也有朝廷的眼线吧?现在信王在哪里?
沈敬道:朝廷里有人给信王通风报信,让他早有所防备。邓州山高路远,我们前不久才得到消息,监视的人已经失去了信王的踪迹。
张问坐在暖阁的公座上,沉思了许久,说道:沈大人的意见很有道理,你和黄大人(黄仁直)合计一下,从西官厅派出信得过的人前往各地哨卡巡查朱大人(朱燮元)下一个兵部政令,命令各地守备不得离开驻地,否则以谋反罪论处。
朱燮元抱拳道:下官回去就办。
张问站了起来说道:我会叫玄衣卫、东厂、锦衣卫密查信王的下落,大家先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众人揖道:下官等告辞。
张问回礼之后,走回暖阁,坐到张盈的旁边说道:盈儿一会给玄衣卫下道命令,让所有的人手都去全力追查信王的下落,特别是河南到京师这条线路,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人。
张盈点点头,又说道:其实玄衣卫只是在京师的眼线比较多,其他地方很弱;在全国范围内,最大的眼线网是锦衣卫。
张问道:我会知会王体乾协助这件事,他定会用心去办,因为信王登基他不会有好果子吃,信王身边那太监王承恩非得把他往死里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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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一 密档
阴暗的长街,两边砖木结构的明式房屋黑影重重,楼阁上挂着灯笼,灯笼的光线幽冷异常,十分黯淡。风灌进这街道发出呜呜的轻响此情此景,就像阴间鬼都一般。
京师入夜后已经戒严,偶尔有巡检的兵丁皂隶打着灯笼从长街上经过。他们看见街道上有一辆马车和一队人马,正想上去盘问时,一个皂隶轻轻说道:玄衣卫的车。于是众人便急冲冲地从街道上通过了。
马车旁边,一个身穿青衣头戴帷帽的女子正躬身立于车帘之旁,低声说道:禀总舵主,一个时辰前发现都察院御史杨聪、礼部郎中陈可友等五人进了礼部侍郎周治学府邸后门,历时三刻而出。
当这个青衣女子称呼总舵主的时候,周围的玄衣卫都对那青衣女子肃然起敬,因为只有张盈那些老一批的干将才敢称呼总舵主,其他人都只能称呼指挥使。
这个青衣女子叫巧娘,是张问几年前在福建一个乡村救下的女子,然后送到张盈那里,做了玄衣卫。当时白莲教在延平府的坛主姓金,金坛主派教众到地方收粮其实和抢粮差不多,其中有几个教众在一户人家里发现巧娘姿色不错,便动了滛|心,把巧娘的丈夫和公婆都打死了,抢出了巧娘,不料韩阿妹率军经过,张问也在军中,正遇到这件事儿,顺手就惩治了凶手,救出了巧娘。
车帘后面的张盈依然很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她软软地说道:东厂那边不是给了咱们这几个人的密档么,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巧娘跟着张盈好几年了,早已历练出来,对处理各种事务十分娴熟,听见张盈询问,巧娘便躬身答道:那几个官员,没有谁是干净的,欺上瞒下、送礼受贿、霸占民产等他们都做过。其中御史杨聪最过分,中兴元年三月,杨聪看上一个民女,欲纳作小妾,却不料彼女已有婚约,杨聪便托在地方上做知县的好友寻了个由头,将男方逮捕入狱,以此胁迫彼女就范。那女子曾与未婚夫海誓山盟,抗拒不过,便上吊自尽,男方于狱中听闻,绝食而亡。这宗命案就是两条性命,但杨聪上下打点,又对两家百姓威逼利诱,就摆平了这件事,至今逍遥法外。
张盈听罢淡淡地说道:杨聪的旧账有些严重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咱们去杨聪府上。
一行人遂护着张盈的马车向杨府而去,走到一所宅子前面停了下来。那宅子的前门是一道厚实的朱漆大门,上面还有铜环,门厅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照亮了门板上的两幅门神画像。
门神好像可以阻挡邪气鬼怪,但是,却阻挡不了活人。
马车刚一停下,便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撞开!这时巧娘的声音道:慢着,办事不能让总舵主省心一些?大半夜的惊动四邻有什么好处,去敲门。
这时一个玄衣女子便走上前去,抓住门板上的铜环急急地敲了一阵。过得片刻,里面就有人喊道:是谁在外面敲门?
女子道:玄衣卫执行公务,快开门,否则罪加一等!
里面嚷嚷了一会,把角门打开了,只见里面站着七八个人,都是家丁打扮。一个老头走了出来,左右打量着一番外面的人马。
巧娘说道:怎么?要看玄衣卫的印信么?
老头借着灯笼的亮光,总算看清楚了。玄衣卫的打扮他是听人说过的,青衣帷帽,尽是女子,这些特征非常明显,而且谁没事假扮玄衣卫作甚,那是死罪。老头急忙点头哈腰地说道:不不用了。
巧娘冷冷道:还不快去把你们老爷叫起来,咱们有公务要说。
老头忙唤了一个小厮进去报信,一面喊道:快开大门,迎玄衣卫公人进府。
这时一个女子躬身走到马车面前,撩开车帘,张盈便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周围的玄衣卫腰上挂着剑,手里提着灯笼,见到张盈,便排成两列,弯腰行礼。
张盈从侍卫中间走了过去,她的表情慵懒,姿态放松,连正眼都没看那老头一下,便带着十来个侍卫走进大门。
那老头急忙跟了上去,陪着小心问道:老奴不知玄衣卫贵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大明朝的女人地位极低,在社会的各种地方,很少看见男人害怕女人的事情。但是张盈却完全背道而驰,她虽然很少说话,但所到之处,官民都卑躬屈膝、畏之如虎。
张盈仿佛没有听见那老头说话,根本就不予理睬。巧娘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指挥使大人说话?等你们老爷来了再说。
是,是,大人请里面喝茶,我家老爷很快就来。这老管家嘴上称呼着大人,但是对方却是一个女人,他总觉得这个称呼十分拗口。
张盈走进杨府的客厅,也不客气,直接便坐了上位,侍卫按剑立于两旁。杨府的人急忙送上来茶水,张盈旁边的巧娘冷冷道:别忙乎了,指挥使不会喝你们的茶,嫌脏。
是,是
众玄衣卫女子站得笔直,每当她们能够作威作福装比的时候,就十分的爽,觉得女人不做到这样,真是白活了。
过得一会,杨聪便穿戴整齐来到客厅,他的态度十分恭敬,躬身说道:下官杨聪见过指挥使大人,大人深夜大驾光临,招待不周,下官惶恐之至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玄衣卫深得太后器重,张盈又是张问的正室夫人,连东厂锦衣卫都要看玄衣卫的人的眼色,杨聪实在犯不着故作清高。他努力做出恭敬的姿态,只是他那只歪嘴让表情十分怪异,乍一看就像在阴笑一般,很是影响情感表达
杨聪并没有下跪,魏忠贤的时代已经过去,外廷官员连对司礼监掌印王体乾不用下跪,再对一个女人下跪实在难以接受。
张盈哼一声,也不多说,表情冷漠。她的心腹巧娘会意,指着边上的管家和奴仆说道:杨大人让这些不相干的人先下去,我们有要事相商。
杨聪忙挥了挥手,屏退左右,紧张地看着张盈等人。他知道,别人深夜来访,定然没有什么好事。
这时巧娘冷冷说道:杨大人,二更以后,你是不是和另外四个人去了礼部侍郎周治学家中,三刻时间之后回来的?
杨聪硬着头皮说道:是。京师遍布密探,东厂锦衣卫甚至各部院都有密探眼线,要盯上了一个官员,想知道他的行踪并不困难。
巧娘又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下官杨聪的额头上几乎都要渗出汗珠来,下官没说什么,只不过是周大人叫我们去商量一些公务。
巧娘冷冷道:杨大人,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在朝里的评价还不错,但你瞒得了别人,能瞒过我们?中兴元年二年,你为了纳妾逼死两命的事儿,咱们手里可是有备档,人证物证俱在。
这时张盈总算说话了:路怎么走都是自己选的,你要想清楚了答话,我没有多少耐心。
杨聪冷汗直流,他清楚眼前的险恶:玄衣卫不会明目张胆地逮捕官员逼供三党的事儿,但是肯定会借旧账的名头先把人弄进诏狱,一进了那地方,实在是不可想象最主要的是杨聪有实打实的把柄在对方的手上,就算死命硬抗,也难免身败名裂。
张盈又淡淡地说道:人情冷暖,想必杨大人官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也是感同身受,当你给三党抹黑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恐怕说不好。
杨聪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下官上有老下有小,请指挥使大人给下官指条明路。
张盈见状冷笑了一下,闭口不再说话,这时巧娘说道:今晚你去周治学家里,都说了些什么?
杨聪战战兢兢地说道:如果下官告诉了指挥使大人详情,恐下官不见容于三党,以后会被秋后算帐
巧娘看了一眼张盈,见她没有说话,巧娘便说道:只要你和我们合作,别人想动你没那么容易。
杨聪看着张盈,张盈也说道:杨大人暂时不要暴露站位,以后我会给新浙党的人打声招呼。你自己想想,万历朝以后,能在朝廷里熬上大员位置的,有几个的立场有问题?周治学不知好歹,一朝站错地方,下场如何咱们拭目以待。
杨聪听到张盈发话,这才说道:周大人想帮助信王,已经安排好了,一些人负责联络在野的三党大臣,如孙承宗、汪在晋等人,一些人负责联络王公贵胄,准备等信王到京之后给予帮助,这些人有
张盈突然打断了杨聪的话,说道:去河南接应信王的人是谁?
杨聪道:去年派到河南做巡按的御史王大人。
信王在哪里,和哪些地方官勾结?
杨聪小心地说道:咱们内部是有分工的,非份内之事忌讳打听。下官只知道在河南接应的人是王大人,而信王具体的行程、王大人的活动情况下官并不清楚,绝无半句不实之言!不过下官估摸着,这时候信王快到开封府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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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二 玉石
朝廷的人正在四处搜寻信王朱由检的时候,他和手下已从南阳府邓州到达了开封府地界。
已是三月中旬,天气晴,土夯的路上尘土飞扬,路边十几丈开外的一条小溪倒是清澈见底,水流汩汩。溪边正停放着几辆马车和一些马匹,信王和二十余心腹手下正在溪边休息,有的在吃干粮、有的在打水、有的在喂马、有的在溪边掬水洗脸,众人都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们伪装成了一个商队,看上去没有什么蹊跷,甚至还带了几车货物。
一个奴仆拿了一块软垫子放在溪边的石头上,扶着信王坐下。只见信王身材消瘦,脸色苍白,下巴尖,面相和他的哥哥天启皇帝有些相似,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信王要高一些,而且他的虚岁才十六,发育还没完成,长大些了可能仪表相貌并不太难看。
躬身立于一旁的一个中年人白面无须,双下巴,中等身材,身体微胖,看起来和蔼可亲,正是信王的心腹太监王承恩。
朱由检看了一眼大路,暖暖说道:怎么还没有河南巡按王奇瑜的消息?
王承恩道:回王爷的话,按照约定的时间,就在这两天他会和我们联络。我们边走边等,我们的人应该快和他们联络上了。
朱由检忧心忡忡地说道:这两天遇到的探子巡检兵丁越来越多,比刚出南阳府那会危险了好几倍,是什么原因?这个王奇瑜真的靠得住么?
王承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因为王爷的疑心一向很重,说再多都不能让他放心。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连王承恩对这个王巡按也不甚了解,他就更不敢在王爷面前胡乱保证了。
在京师时朱由检要提防着太监和权臣,甚至他的哥哥天启皇帝他也害怕,从小就没过几天放心的日子;在河南就藩后,又时刻担忧权臣会矫诏杀他;现在皇太后下诏立他为帝,他更是如履薄冰。
可见皇帝并非天授,生的时候不对,皇帝并不好当。
朱由检又问道:我们的人已经告诉王奇瑜我们走哪一条路线了?
王承恩道:奴婢已经叫人知会那边的人了,等王奇瑜联络好了地方上有兵权的将领,便与我们汇合,一起进京。
朱由检心里充满了惧意,他看了一眼北面的一条岔路,真想下令换一条路线但是不依靠王奇瑜和那些地方官僚,他左右几个人想走到京师虎岤,岂不是更危险?
所以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但他对那个王奇瑜充满了疑心,还有那些愿意拥护他做皇帝的掌兵官僚是不是墙头草呢?
就在这时,只见两骑人马从北面飞奔而至,土路一窜黄尘腾空而起。
信王身边的将领侍卫表情紧张起来,这几天他们遇到的危险不少,现在都有点草木皆兵了。太监王承恩忙喊道:少安毋躁,只有两个人,看清楚了再说!
两骑奔到小溪上面的路上停了下来,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下土路。这时王承恩才看清楚,其中一个是自己这边派出去的人,这才放心下来,另一个面生,可能是王奇瑜的人。
两个骑士走到朱由检面前,一起跪倒道:末将叩见皇上。
朱由检尽管满腹的疑虑,但是此时却表现得分外和蔼可亲,他竟然站了起来,亲自扶起二人,说道:这时候不用如此称呼,快快请起。等我登上大位,定然重赏诸位。
周围的大部分人听罢,都多了一些希望。富贵险中求,虽然跟着信王十分危险,但是他是要做皇帝的人,只要拼出一条路来,好日子也就来了。
正在大家心里满怀希望的时候,突然北面的路上又出现了一队骑马的人,灰尘里看样子有十几个人,都带着兵器,有几个还披着盔甲。气氛一下子再次紧张起来。
朱由检脸色大变,指着刚才到这里的面生将领怒道:是你带来的人?
那将领自然没有穿盔甲带武器,只穿着平常布衣,他急忙摇头道:王爷,绝非末将带来的人,末将的行踪只有王大人一个人知道。
朱由检道:那些人是什么人?
末将末将不知。
就在这时,一个穿长袍的文人走到面前,揖道:王爷,来人不知敌友,且只有十几个人,先别急着追究责任,稳住再说。
这个文人打扮的人是教朱由检习文的老师,名叫陈益友,虽满腹经纶,但是屡考会试不中,他自喻才高八斗,不愿意以举人的身份去做升官无望前途不大的小官,干脆隐居乡里。陈益友在乡里流传着许多逸闻趣事,在南阳一带名气极大,信王朱由检便收为老师,兼任出谋划策的幕僚。
眼看骑兵越来越近,陈益友心道:信王到底是皇亲贵胄,而且在名义上已经是皇帝,哪里放得下身段和一帮来历不明的人说好话?说不定几句散发着王八之气的话一出来,就会引人怀疑,徒增麻烦;再说对方有十几个人,还有马匹,万一冲突起来,打不打得赢先不说,只要跑掉一个人,那自己这些人的大概行踪范围不是就被人知道了?
陈益友想罢,急忙说道:老臣叩请王爷,快到马车上去躺着,千万别说话,装作生病的样子。这里的事情让老臣来应付。
陈益友朱由检暂时还是觉得可以信任,便接受了他的建议,上了马车躺下。
这时陈益友又从行囊里取出一个水袋来,将里面的汤水倒在马车里面,顿时车里弥散了浓烈的中药味。
陈益友办完这些事儿,马上又对左右的人说道:魏将军,一会万一冲突起来,你什么也别管,立刻带你的人冲到路上,先杀上面的骑兵,再斩马匹,不要给他们逃跑的机会;其他人,全部奋力杀敌!
众人道:属下等遵命。
不多一会,那十几个骑兵便跑到了小溪上面的土路上停了下来,上面的人都看着在溪边休息的信王的人,溪边的人也看着上面。双方对视了片刻,路上一个身穿明军锁甲的校尉用马鞭指着下面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益友忙走上前来,打躬作揖陪笑道:军爷,咱们是商人,去山东做生意的。
要说心高气傲,陈益友显然心比天高,但他此时却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因为他不是一个迂腐之人,权益之计随机应变也是十分在行。
那些骑兵自然没那么容易就放过信王他们,穿锁子甲的明军将领指了几个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看着马,其他人跟我下去。
土路本来就崎岖难行,路面到小溪是一段鹅卵石的斜坡,不便行马。明军将领便带着人从马上下来,带着兵器从鹅卵石斜坡上走下去。
那将领皮糙肉厚,五大三粗,但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的,仔细打量着溪边的人。
陈益友陪着笑脸道:草民是南阳许家的掌柜,咱们都是本分的商贾人家,各种提税都是清了的这是路引和通关文书,请将军过目。
本来他是不愿意说南阳的,奈何陈益友本来就是南阳人,腔调一时不好改,随口胡诌反而容易露出马脚;况且信王和他身边的人很多都是京师带过去的,并不说南阳话。于是陈益友用南阳话说他们是南阳的商贾倒是靠谱一些。
明军将领接过几张公文低头看了一阵,并没有什么问题。信王到底是天启皇帝的弟弟,他身边还是有一些能够办事的人。
商贾?我看你们这里不少人都是练家子吧?将领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人。
陈益友弯着腰道:回军爷,咱们长在江湖上走动,不养几个会拳脚的家奴,也没法行走了不是。
做什么生意的?
咱们是做布料生意的。陈益友道。
将领冷笑道:布?你们大老远的就运几车布?有什么赚头!来人,去检查一下。
军爷,军爷陈益友一脸肉疼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将领道,这是草民等孝敬的军爷们鞋袜磨损、车马费用,一点小意思,请军爷笑纳。
将领连看也不看一眼,说道:这玩意一会再说。来人,给我搜!
军爷,军爷,您高抬贵手,草民
一群军士和皂隶已经冲到货车旁边,翻找起来。车上的货物被打开,上面几袋果然是一些棉布,他们又继续搜查压在车底的麻袋。
就在这时,只听得哗地一声,一个口袋里的棉布中间夹杂的许多玉石掉到了地上的鹅卵石中。
不要啊陈益友脸上的表情是心疼得几乎要流出老泪来,他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急忙去捡那些玉石。
将领喝道:哼!还说是做棉布生意的,这是什么?
陈益友抱着玉石,在地上咚咚地磕起头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草民一大家子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请将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
陈益友平时清高得很,但这时却不拘下跪磕头,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也。
将领道:我们又不是劫匪,你怕什么这是什么玉?
陈益友道:独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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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三 竹竿
陈益友一开始百般隐藏运送的独山玉,硬说自己这些人是做棉布生意的,这就转移了明军将领的注意力,让他误以为一些疑点都是因为这群生意人出于保护贵重物品的目的。
而且陈益友有意在各种方面误导明军将领,让别人相信他们是做生意的,值得怀疑的地方只是做什么生意的问题。他这么一番搅和,真的起到了作用,明军将领道:你们放心,我等又不是盗匪,抢你们的东西干甚?不过刚才你给我的东西
既然对方要钱了,陈益友大喜,忙把袖子里的钱袋递给那将领,而且又加了一张银票,千恩万谢让对方手下留情。
明军将领不动声色地把钱收了,正欲离开,他回顾左右时,发现了那两辆马车。这个将领还真是比较细心,完全和他的长相不相称,他没有放过任何疑点,指着两架马车道:里面是什么人?
陈益友道:前面那架马车是空的,草民等年岁已高,骑久了马,腿受不了,所以要乘坐马车;后面那架里面是个病人,您瞧四面都用黑布封了的,因为病人不能见光。
去看看。将领按住佩刀,再次谨慎了起来。
几个兵丁走到一架马车旁边,用兵器挑开车帘,见里面果然没有人;他们又走向二架马车。就在这时,陈益友道:里面是个麻风病人,各位军爷站远一些看。
麻风病?众兵丁顿时倒退了好几步。
那明军将领也是脸色骤变,要知道那玩意不仅等同绝症,而且传染人的!他本来想就此走掉,但是上边下了死命令:要是放走了可疑的人,要严惩不贷;万一捉到了上边要找的那个人,立功者马上就可以锦衣玉食富贵一世。
而且这群商人确实有些可疑,将领谨慎起见,便叫人到溪边的竹丛里砍了一根竹竿过来,然后把那架蒙着黑布的车帘挑开。
一股浓烈的药味顿时散发了出来,有些人不禁用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
得了,遮住。这种病人你们还敢带在身边?将领皱着眉头说道。
陈益友道:只因他是我们老爷,这次去山东,也是要寻医问药,听说蓬莱岛上有仙人。
兄弟们,收了!将领不再耽搁时间,挥了挥手让众人上去。
不料就在这时,将领身边有个军士低声道:将军,那边那个胖子,嘴上无|毛,有点像是公公。
哦?将领又回过头,看向军士指着的那人。
富富态态,白面无须仔细一看,还真像个太监。要知道明朝的男人,除非身体有疾,都是要留胡须的,哪里有人到中年的男人嘴上无|毛?
旁边的军士又道:这天气晴着,挺暖和,而且他们风尘仆仆,清洗身体不方面。如果是太监,多半身上有味儿。
将领听罢便用马鞭指着那个富态的中年人王承恩道:你,过来。
溪边很安静,就连溪水的汩汩之声也听得清楚,刚才明军将领和军士的对话,陈益友和王承恩也听见了的。
王承恩和陈益友对视一眼,表情十分紧张。而周围那些侍卫也在眼观八|路,准备捡鹅卵石或者拿棍棒干架了。
但王承恩和陈益友都没有说话,众人也就紧张地站着,静观事态。
王承恩以前是宫里的太监,后来又跟着信王担惊受怕,什么场面没见过?这时候他也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走到明军将领的面前,抱拳道:草民拜见将军。
你是个公公?将领手按刀柄,仿佛随时可能拔出刀一刀捅过来一般,在他高大粗壮的身形衬托下,这种压力更加强烈。
王承恩一点打架的身手都不会,但是他却心不跳色不变,冷静地说道:是,草民是个阉人,不敢称公公。草民小时候因为家贫,遂自阉后来到京师,希望能进宫混口饭吃,可惜有草民这样想法的人不少,不幸的是宫里的人没选中草民。草民无奈之下做了乞丐,多蒙许家老爷见怜,收下草民做了个家奴。草民因跟着老爷日久,忠心可靠,所以现在是许家的管家。
将领微微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是完全合理的。很多穷人家的孩子,都要饿死了,如果能做太监,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可是宫里的名额有限,所以也有些阉人并不是太监太监那可是最高级的阉人。
虽说王承恩的解释合情合理,但这又是一个疑点,让明军将领再次心生疑惑。
慢着!将领手一挥,叫住身边的人,来人,把那张画像拿过来。
他又指着那架蒙着黑布的马车道:叫车里面的人下来!
陈益友忙道:将军,老爷吹不得风,况且那病很容易传染人!
都散开一点,叫他给我下来,没听见我说的话?将领喝道。
陈益友道:老爷无法行走。他一边说一边看见明军将领已经拿到了一副画像,陈益友推测,这群人定然是搜查信王的人!
明军将领既然起了心要查那个病人,什么借口都没有用。陈益友如此废话,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太监王承恩和他相处也有几年了,二人倒是很有默契,王承恩趁那将领说话的时候,悄悄对旁边的一个汉子说道:那些皂隶和兵丁没什么能耐,只有那个将领对付起来可能有点困难,一会他就交给你了。
听王承恩说话的汉子叫王德偌,是王承恩的干儿子,身手可以说算顶尖人物,是王承恩的心腹干将之一。王德偌长得高大,全身肌肉结实,皮肤黝黑,一天说不了两句话,但是办起事儿来十分干净利落。
王德偌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明军将领扬着马鞭说道:把人给我弄出来,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你们去!
是,将军。陈益友依然恭敬地说道。他趁机从明军将领身边退了回来,又指着那丛竹林道:再砍几根竹子过来,远远的把车帘挑下来。
明军将领和那些兵丁皂隶都怕被染上麻风病,又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看着。
王德偌跟着那几个砍竹子的人走到溪边,拿着柴刀砍了两根竹子,而且把一头削得很尖。然后他把柴刀撇在腰间,把两根竹子抗在左肩上,跟着砍竹的人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陈益友突然喊道:兄弟们,还等什么?
陈益友身边的二十来青壮汉子突然变得犹如一群猛虎一般,他们有的拿着竹竿,有的拾起鹅卵石,有的操|起棍棒柴刀,大吼着向明军军士皂隶冲了过去。
按照布置,有七八个最为精壮的汉子丢下路下面的这帮人,直扑土路;而其他人则正面冲向明军。
明军将领大急,高声喊道:备战!
就在这时,突然呼地一声风响,只见一根竹竿向明军将领疾飞而来。将领是经过战阵的人,他直觉性地感觉到危险,急忙向左边扑倒。
啪!劲道十足的竹竿呼啸而至,削尖的一头在前方,其杀伤力在速度的冲击力下,并不见得比投枪或者弓箭弱。将领那一扑,救了他的命,竹竿Сhā|到地上,巨大的冲力将鹅卵石击得飞溅,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水花飞溅一般。
唰!明军将领拔出了腰刀,怒喊道:格杀勿论!他身后的兵丁皂隶也各操武器靠上前来,有的开始从箭袋里取弓箭了。
将领已经发现对自己投暗枪的汉子,(那汉子便是黝黑皮糙的王德偌,太监王承恩的干儿子。)他还没来得及取弓箭反击,王德偌已经把手里剩下的另一支竹竿投掷了过来。
将领已有准备,盯住竹竿来势,突然挥刀侧击,啪地一声将那竹竿打偏。竹竿偏离方向之后,依然疾飞而去。
站在明军将领身后的一个皂隶倒霉了,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竹竿从他的前胸当胸穿过,鲜血顿时染红了竹竿。那皂隶大睁着双眼,双手颤|抖地抓着Сhā|在胸前的竹竿,软软地倒了下去。
说是迟那是快,王德偌拔出腰间的柴刀,突突突地冲了过来。
后面的两个带甲军士越过明军将领,向王德偌冲去,左边一个是刀盾手,右边那个是长枪手,二人迎上王德偌,远近夹攻。
王德偌手里只有一把柴刀,长枪急速刺来,他侧身一躲,一把抓住长枪,向后面一拉,然后扬起柴刀,手起刀落,喀!那长枪手的面上立刻血肉模糊。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又跳将起来,凭借身体的下落之势,右手的柴刀直接向刀盾手的盾牌砍下去,哐地一声,刀盾手拿捏不住盾牌,掉到了地上。王德偌是一气呵成,他手臂上一股股的肌肉暴涨,顺手将左手缴到的长枪立刻向刀盾手刺出!
就在这时,后面的明军将领张弓搭箭,对准了王德偌,尖尖的箭簇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犹如死神的冷笑。!~!
..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四 风头
双方话不投机,信王这边的人眼看要穿帮,朱由检的老师陈益友一声令下,双方便兵戈相见,厮杀起来。
太监王承恩的干儿子、外表黑糙的肌肉|男王德偌正跳在空中,一枪刺向右边的刀盾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泛着寒光的箭簇前面那个明军将领张弓搭箭,眼看就要射自己了!
噗哧!王德偌一枪刺进了刀盾手的锁骨,于此同时,明军将领的右手也放开了弓弦,砰地一声弦响,箭羽对着王德偌的额头疾飞而来。
在千钧一发关头,长枪在刀盾手的身体上有了借力的地方,王德偌趁机一挣,脑袋向右一甩他感觉到一股劲风中仿佛有一把利刃刮着自己的脸皮飞过,脸上顿时一窜火辣辣的疼。
鲜血点点飞溅到空中,王德偌的下巴痒|丝丝的,就像天热的时候汗水流在下巴上一样,但现在不是汗水,而是血水。
那明军将领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料到王德偌可以躲开这么近距离的一箭!在电光火石之间,空中的王德偌借着长枪的力一个侧翻,果断地放弃了长枪,右手的柴刀随着他在空中的侧翻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线。
咔!
那明军将领最大的失误就是震惊之后慌了神。瞬息之间,他手上拿得是弓,没有时间去权衡和思考,他便举起长弓去格挡。
在生死厮杀之际,失误就是死亡;人并不是所有时候都有机会去总结改正自己的错误。
一柄弓怎么挡得住猛烈的一刀?那柄砍柴刀直接镶嵌进了明军将领的颅骨,那样子就像柴刀陷进了树干。片刻之后,红的血和白的脑花挤压出来,流了一面。
这个将领被杀之后,其他的兵丁皂隶本来就是临时拉来拼凑的人马,他们见状,哪里还有战心,便急着向路上逃跑。
之前陈益友早有安排,安排了一个姓魏的将官在开杀之际就只管对付留在路上的骑兵。这时路上的骑兵在措手不及之下,已经被杀了个精光;姓魏的还在带着人砍杀那些马匹。
留在路上的马匹或死或伤,有受伤未重的马匹惊吓之下,扬腿就跑于是那些逃跑的兵丁和皂隶上了土路之后,已经找不到马了。
信王的侍卫追杀上来,一路追杀,有的人捡到了弓箭,边射边杀。不出两炷香功夫,巡检路面的这十几个人已被杀了个干净。
朱由检从蒙着黑布的马车里走了出来,看着七零八落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经历过无数的危险,但是真正的血腥还是很少看见,毕竟他是王爷。
敌兵没有人逃跑吧?朱由检问道。
王德偌跪倒在地,说道:回王爷,这些人已被全部斩杀,无一漏网。
朱由检见王德偌半边脸全是血,便摸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关切地问道:要紧么?
王德偌见王爷对自己如此关心,心下一阵感动,忙道:不要紧!
太监王承恩见状,也为自己的干儿子高兴,便笑道:只是以后脸上要留下一道伤疤。
大丈夫留下伤疤有什么关系?王德偌拍拍胸膛高兴地说道,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别说留个伤疤,就是刀山火海末将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被朱由检夸奖,王德偌心里十分受用,难得一天说了这么多句话。他们在这边说话的时候,其他侍卫正在收拾战场。
好,好朱由检笑着脸说道。
但是朱由检变起脸来却十分快,简直让人难以预料。他刚刚才笑着脸对王德偌一副关切之情,转眼之间,朱由检突然脸色一沉,看着一个汉子说道:这些兵和你没有关系?
被朱由检问话的人便是河南巡按王奇瑜派来和信王他们联络的人。
没,没有被问话的人一脸惶恐。
朱由检对刚才的危险心有余悸,这时候一脸的杀机,阴沉得就像隆冬的阴天。
他的老师陈益友见状,猜测朱由检想杀人,急忙劝道:王爷,容老臣进谏一句话。如果巡按王奇瑜走漏了王爷的行踪,那刚才来的可就不是十几个人,起码是一千多个人!而且敌兵一上来肯定就会动武,没必要和我们周旋这么久。所以老臣认为这事儿和他没有关系。
朱由检听罢一想,确实有道理,如果是巡按王奇瑜叛变泄漏了消息,对方肯定会调集大队人马来围追堵截。不过王奇瑜暂时不像投敌了,以后却说不定,朱由检心里照样疑心重重,人心隔肚皮,朱由检心道为什么要相信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官员?
(当然,如果张问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会信任王奇瑜,因为还有其他选择吗?无论你是王爷,还是什么,出身只是一个方面,并不就代表权力,权力是由许多人的利益关系集合而成的。)
不仅如此,朱由检还在寻思,虽然这次危险和王奇瑜的关系不大,也难不保这个派过来的小人有问题,比如贪财贪色或者贪图其他东西,卖主求荣。
朱由检想了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和这个小人物太多计较,便冷冷地看了跪在地上的使者一眼,不再说话。
众人收拾了战场,然后上马上车,重新上路。
不久之后,车马队伍转过前面的一条岔道,信王的老师陈益友和他的心腹太监王承恩求见,信王便命他们上车同乘。
二人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陈益友终于说道:老臣有句话想进谏王爷。
朱由检疑惑地看着他们:什么话?
陈益友道:京师之行应该马上中止,老臣觉得应该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避风头?我要是不去京师,怎么继承祖宗的大业?朱由检眉头紧锁。
陈益友继续道:这几天总是遇到盘查的官役,显然是冲着我们来的,朝廷里的权臣对我们的险恶用心可见一斑。就像今天我们走的这条路,如此偏僻,却仍然遇到了巡检老臣担心,我们根本就过不了开封府的关口。
朱由检沉吟道:现在只有依靠河南巡按王奇瑜和他联系上的两府地方军;入京之后只能靠三党和王公贵戚。
太监王承恩小心说道:王爷,要是等拥护咱们的军队汇合了,北京方面也许会调军攻打只要他们调西大营,山东两府的地方军恐怕会一触即溃。
朱由检道:我们打的是天子旗号,如果他们敢公然调军开战,和谋逆有什么区别?
陈益友道:他们只要用清君侧的名义即可。
朱由检默然,很显然,此去凶多吉少。
陈益友又道:所以老臣建议王爷暂时放弃去京师的路线,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此时候,是四面埋伏,天罗地网等着咱们,咱们犯不着送上门去。不如找个地方先避避,等待机会。王爷不仅是先帝最近的皇族血脉,而且有诏书为帝,我们要的就是一个能够登上帝位的机会!老臣左右思量,现在完全不是登基的机会。
朱由检的神色突然一凛,正然道:如今权臣当道,大明社稷堪危,我身为名正言顺的天子,不去京师继位,却躲入山里,我以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险,我也要试一试,虽死而无憾!
二人听罢,不知如何应答。
过了一会,陈益友二人便从朱由检的马车上下来,他们私下商议,王承恩忧心地说道:王爷不听劝诫,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便在后面的一架马车上商量开来。
陈益友无可奈何地低声说道:王爷心思缜密,在这个年龄实属不易,但疑心太重;疑心重也就罢了,还有点刚愎自用、不分时候地自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东西
王承恩急忙打断他的话:咱们在这里说王爷的坏话不好吧。
陈益友正然道:当着王爷的面我也敢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收能放,审时度势,如果形势有利,便要震慑四方;如果形势不利,便卧薪尝胆。勾践一国国君,甚至给人牵马,只要有朝一日得以翻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王承恩道:话虽如此说,但勾践毕竟是诸侯,王爷却是天子之躯。
先去西北,拉拢一些地方军阀、招安一些农民起义军,等待机会便祭起天子大旗,打进北京,就像东汉取代西汉那样,这样才可能恢复我大明正嗣。陈益友冷冷道,手里没有刀枪,就别只想着和别人讲道理!此时去京师,是自投罗网于事无补,如果王爷执意要去,我们就用兵谏,先把王爷强行送到西北避避风头再说。
兵谏?王承恩吓了一跳,陈先生,咱们可得想清楚了,如果咱们敢用刀兵胁迫王爷,就算将来成事了,恐怕咱们也没什么好下场。
陈益友冷冷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何必去计较一家性命?事已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今天我们杀了一队官役,虽然无人逃脱报信,但他们久未归巢,敌人定然会加派人马前来搜索,我们如果不当机立断,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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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五 倒忙
朱由检的马车用黑布四面蒙着,里面光线暗淡。这样的环境让他有种胸闷的感觉,他便挑开车帘,想看看景物。
他发现夕阳在前行的方向,他顿时怔了怔,唤道:来人。
一个骑马的侍卫策马靠近,侧身抱拳道:王爷有何事吩咐?
朱由检左右看了看,一行或骑马或赶车的人正默默前行,他嗅着气氛好像有点异常,便问道:为什么不向北行?
侍卫道:回王爷,陈大人下令属下等西行。
朱由检皱眉道:把陈益友给我叫来。
他们走得很急,车队停下后,马夫们便忙着检查马掌是否松动,侍卫们也下马喝水吃干粮。陈益友和王承恩从另一辆蓬车里下来,走到朱由检的面前称呼了一声王爷,便躬身站立。
待朱由检又问了一遍行进方向,陈益友道:是老臣叫大伙向西走的,我们不能再去京师了。
什么?朱由检因为生气,脸色浮现出了一种病态的殷红,他指着陈益友道,本王说过不去京师了么,谁给你权力改变方向的?
王承恩埋着脑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陈益友则抬起头正然道:王爷,且听老臣进谏,此时无论去京师还是山东,已然无路!就算改变方向向西,能不能走出河南,也是未知之数,我们完全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月前我们得到朝廷里的准信,抢了先机动身,这才逃过一劫;如今朝里肯定查到了我们动身的时间,就能估算出我们大概的位置在权臣一党还没来得及针对开封府附近布置更严密搜捕的时候,我们应该再次抢得先机,果断西行!这才是唯一的办法啊,王爷三思!
朱由检冷冷道:西行?不去京师即位,不就是放弃皇帝的大位?权臣找不到我,可以另外拥立新君;忠良找不到我,就束手无策。这跟被权臣杀了有何异同?
陈益友急道:当然不同!一朝有皇帝的名分,只要还活着,就随时可能复位。王爷可以参照我大明朝英宗的事儿。
本王纵是粉身碎骨,也绝不因懦弱而逃跑!不必多说,马上掉头,去山东!派人通知王奇瑜,速速联系将士护驾。
王爷!陈益友突然跪倒在车前,一脸至诚地说道,老臣忠心耿耿,全为了王爷的安危,如果王爷认为老臣有错,请王爷先杀老臣才调头。
王爷众人也一齐跪倒在地。
朱由检见状愕然道:你们敢不听本王的?要造反?
陈益友道:老臣等只是进谏,如果王爷认为臣等不忠,只需要一句话!
朱由检心下一冷,神情复杂地看着陈益友。他并不怀疑陈益友的忠心,但是这个人实在是胆大妄为,竟然胁迫本王!
他不敢杀陈益友:在危难之际,如果动不动就把这些嫡系心腹杀了,谁来约束属下?说不定下边的人为了私利,把老子卖了也说不定!
僵持了一会,朱由校终于冷冷说道:继续西行,陈益友和王承恩上车来说话。
待二人上了朱由检的马车,便听得朱由检说道:把王奇瑜派来的那个人杀掉!
陈益友不解道:各种迹象表明,王奇瑜肯定没有出卖王爷如果杀了他的人,岂不是让他觉得我们对他有疑心,令其心寒?
朱由检道:王奇瑜会不会叛变我不知道,但是他派来的这个人,定然不能信任。如果不先除去,晚上他逃跑之后去告密我们的行踪,岂不是坏了大事?
陈益友皱眉道:他为什么要去告密?巡按王奇瑜干的事也是掉脑袋的,他不可能派一个靠不住的人来和我们联络。
朱由检怒道:人心险恶,我说杀就杀!是不是本王的事以后都是你陈益友说了算?
王爷说杀,那便杀陈益友无比失望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更加忧心以后的前程今天王爷怀疑王奇瑜,明天说不定就会怀疑他陈益友会变成二个张问。
待朝廷把主要目标锁定到开封府近左范围,加强搜寻的时候,早已不见了朱由检的人影。大明疆土万里,天大地大,一时想知道朱由检在哪里实在不容易。
下边的人找不到朱由检,张问也没有办法,他只能在西官厅召集了一些大臣商议此事。
西官厅衙门的职能原本只是京营的上游衙门,主要处理西大营及京畿军事问题,但因为在里面任职的官僚无一不是张问的嫡系心腹,所以发展到现在,它又多了一个职能:张府公署。
能够进入西官厅议事的人,不一定是元老大员,但一定是张问心腹。所以看好张党的官员最大的目标就是能够进入西官厅议事,能够触及到他们内部的核心,就证明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前途无限光明。
这类人中间就包括原扬州知府商凌这些想进取的年轻官员,但是商凌却不能进入西官厅,虽然他在新政改革和内战中表现不错,但毕竟资历浅了点。
这次在西官厅议事的人,包括内阁首辅顾秉镰,兵部尚书、西官厅堂官朱燮元,西官厅佐官黄仁直、沈敬,张问的夫人张盈,大理寺卿沈光祚,吏部尚书崔景荣,西大营各主要将领等人。
张问自坐于大堂暖阁内,顾秉镰也坐于一旁,张盈坐于侧后。暖阁下面摆着两排书案,其他官员便坐于书案旁边。
而大堂外面负责保卫工作的卫队是玄衣卫的西官厅分卫,廊道上站的侍卫穿着清一色玄衣,佩带与绣春刀样式相近的标准腰刀。
待众人都就位后,张问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信王的下落,恐怕他知道我们不会放过他,找地方躲起来了。但太后懿旨召信王即位,现在找不到人,帝位空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家都说说,现在怎么办才最好。
一个官员马上就口气轻松地说道:既然信王不敢来京即位,就等于是放弃皇位,咱们另立新君好了。
张问道:自然要另立新君,但是现在信王不知所终,朝廷也没个说法,恐怕天下人胡乱揣度议论。
这时候黄仁直摸着他的山羊胡半眯着眼睛,一副深沉的模样道:老夫倒是觉得三党捣鼓出这件事,反而帮了咱们的倒忙。
黄仁直的一句话立刻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因为这个观点实在匪夷所思:要不是三党在中间搅和,信王根本就不会那么快知道皇帝生病的事儿,甚至可能当宣他进京即位的诏书到河南的时候,他才知道皇帝已经死了他便只有时刻被监视,哪里有机会不知所终?
如果信王一直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下,在半道就会因各种人力不可为的因素暴毙,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另立新君。
而现在黄仁直居然说三党做了好事,自然让人无法理解。但是,人们总是对各种无法理解的事儿更感兴趣。
何况黄仁直摸着胡须半眯眼睛的模样,就一副诡计多端之像,大家就更想听听他的高见了。
黄大人说说,三党帮了咱们什么?
黄仁直不急不慢地说道:如果信王死了,就算咱们给足理由,但当此敏感时期,任何理由都无法让天下人相信。臣民稍微一想,为什么信王早不死,迟不死,偏偏要即位了,就突然死了?
众人听罢都点点头,期待着黄仁直说下去。
黄仁直却先喝了口茶,然后才说道:但现在信王没有死,至少生死不明。原因就是在三党的密谋下,一个月前就把信王从封地上弄出来了!这件事现在谁也瞒不住,满朝皆知。藩王擅离封地,本来就是谋反的罪名。
因为太后下的诏书,信王的谋反罪就不说了,但是三党必须为信王的失踪负责。不是他们危言耸听,将信王骗离番地,现在咱们大明朝会没有皇帝吗?
张问听罢恍然道:黄大人的意思是信王失踪和三党关系密切,正好把罪名推到他们身上,我们就有了另立新君的理由?
黄仁直胸有成竹地点点头:有什么证据说我们要谋害信王?三党成员导致信王失踪却实实在在的事儿。
大理寺卿沈光祚立刻兴奋地说道:这事儿必须严查,通过查案把事儿闹大,让天下人都知道,信王一个月前就被三党挟制出了封地。
张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道三党的用处还是很大的,就像现在,作用就是做替罪羊如果让新党的人做替罪羊,岂不是寒了自己人的心?
张问想罢便说道:此事要办得风声大,雨点小。既要把动静闹大,又要尽量减少流血,前不久的妖书案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就用这几个字:只惩首恶,不究从罪。
沈光祚抱拳道:大人,这个案子交给下官去办就行了。
张问心道沈光祚对三党素来没有任何好感,让他去办恐怕要办偏,想罢他便说道:这个主意是黄大人提出来的,就让黄大人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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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六 派系
通过厂卫掌握的信息,信王失踪案进展神速。礼部侍郎周治学等在京官员、河南巡按王奇瑜、山东两府的十几名地方官员等都牵涉此案。
首恶是谁?黄仁直想起张问的话,只惩首恶,这个有点难办了按理周治学官又最大,他应该是首恶;但黄仁直又觉得河南巡按王奇瑜可能和信王有直接接触,对信王失踪负有最大的责任。
黄仁直左右思量,手里的毛笔拿起又放下,一时不知其解,便索性放在一边。
窗外的春|色引起了他的兴趣,此时已经进入四月间,窗外绿树阴阴,西官厅院子里的花草竞相生长,春意盎然,整个院子弥漫着一股自然的清香。
黄仁直望着窗外扬起头,下巴那一撮山羊胡便翘了起来。他又不由自主地伸手慢慢抚摸,这撮胡须就像他最喜欢的宝贝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走到门口,躬身道:禀黄大人,张夫人来衙门里了。
张夫人自然就是张盈,黄仁直忙说道:前面带路,老夫去迎接。
黄仁直刚刚走出值房,就看见张盈一脸笑容走了过来,也不是外人,黄先生不必出门相迎,我自己进来了。
只见张盈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沈敬,另一个巧娘,经常跟在张盈身边的心腹之一。黄仁直抱拳向张盈和沈敬作礼,三位值房里请。
一路上几个人谈笑风生,十分轻松,这种轻松确实只有交情深厚的人才能体会到。黄仁直和张盈的交情确实是时日不短了,早在张问做知县的时候,他们就一文一武,跟随张问去上虞县赴任。
回忆起往事,黄仁直也禁不住叹道: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当年谁又知道我们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张盈淡淡笑道:现在不好吗?当年黄先生只是一个落地老秀才,用点文墨求得一口生计,现在您可是朝廷三品重臣了青史上也定然会留下二位的名字。
听到青史留名,黄仁直忙拉了拉袍子,正然道:天下建功立业者多也,老夫也没做出什么大事儿来,岂敢奢望青史留名?
张盈不以为然地说道:做臣子的,功劳再大能大过开国功臣?
黄仁直听到这里顿时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张盈的表情,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房门轻轻掩上,然后走回来说道:大人准备要称帝?
张盈摇摇头叹道:相公不同意,但我觉得我们的时机早就成熟了。当今天下,我们大权在握,劲敌凋零,根本没有谁有能耐反抗我们,相公不趁势君临天下,更待何时?
听到不是张问的意思,黄仁直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张盈掌着玄衣卫,权力也不小,外面的人都怕她,但她的权力来源于张问这颗大树。
大人是怕引起内乱。黄仁直淡淡地说道,况且现在信王也做不成皇帝了,咱们只要把这桩案子审理一遍,然后就可以重新找个傀儡了事,称帝这样的事儿还是缓图比较好。
张盈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沈敬见状也劝道:黄兄所言不无道理,越是有利的局面,咱们越应该沉住气。只要稳住现在的势头,待山西和南部三大屯军发展起来,我们手里又多了百万雄师,那时候办什么事儿的底气就更足了。
张盈默然许久,又问道:要多长时间?
黄仁直想了想,说道:至少三年。年前提出的屯军数目是一百万,如此庞大的军队,耗费巨大,必须在财政好转的基础上才可能实现。
三年时间能筹建一百万军队,其实很困难,老夫觉得新政虽然对财政恢复很强效,但不定是长久之计沈敬道。
黄仁直摸着胡须道:贤弟有所不知,新政大纲虽然是照地价收税,但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哪里有如此简单?地方官知道因地制宜制定出改良的政策,比如很多府县为了减少征收阻力,就弄出一种称为因地定价的东西来,免得因地价太高导致地主入不敷出。当官的为了位置坐得稳,不可能完全不管缙绅百姓的死活。
沈敬道:受教受教,黄兄对地方政策真是了解不少。
黄仁直笑道:老夫以前当过钱粮师爷,这些东西自然要了解了解。
沈敬低头沉思了一会,又对张盈沉声说道:不管新政在地方上是如何贯彻的,总之是大大减少了地主的地租收入,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地主因为土地无利可图转而经商站在沈碧瑶那边的官员很多可都是商贾出身,在商界的影响力很大。
沈敬虽然姓沈,但和沈碧瑶没有一点亲戚关系,一个人的太多了。
黄仁直听罢也沉下脸说道:朝廷新浙党官员和沈家的关系盘根错节,这个夫人确实要防着一点。
两个老头自然把朝廷格局看得很清楚,所以随意之间就说到了势力上来。
目前的朝廷,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是新党和三党并立党争,新党占有优势;但实际上三党早就没有能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现在的势力其实可以分为两大派系,也就是张问的后宫两党:沈碧瑶和张盈。
沈派有沈家商业势力和新浙党;张派也就是倾向正室夫人张盈的一些人,如黄仁直、沈敬、朱燮元,还有西大营的老将都是站在张盈这边的人。
这两党不仅在庙堂上争势,在张府后院的女人堆里也分了阵营争宠,阵营分化可谓日趋成熟。
新政是向拥有土地的地主收税,显然会影响地主的收入;而人是趋利的,当投资土地无利可图的时候,有家产的人想增值,就会更大可能地投资商业,这时就会和商行遍布全国的沈氏财阀有接触,这就会在无形中为沈派增势。
张盈听罢两个老头的分析后说道:新政在去年就开始施行了,现在说为沈家增势也于事无补,不过眼下我们倒是有一个喜讯。
二人看着张盈,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张盈便小声说道:太后有喜了,如果生的是男孩
黄仁直和沈敬面面相觑
这这黄仁直无奈地说道,大人未称帝之前,此事是绝对不能公开的。这种事儿老夫等不便谏言,夫人应该提醒大人,尽快把太后送到西苑养身,以免消息走漏。
我知道了。张盈不以为然地说道。
而黄沈两个谋士无言以对,按理一旦张问称帝,太后就是前朝的太后,不应该再搅和进新的势力中,可偏偏太后是张盈的妹妹。
这时张盈又说道:对了,今天我到你们这里来,是为信王失踪案送点东西。她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册子,放到书案上。
都察院御史杨聪叛变了三党,把他们布置安排信王进京的事儿全部都交代了,就记在这册子上,我想对黄先生审案有用。
多谢夫人。黄仁直说罢拿起册子浏览起来,他一面看一面说,这么说来,所有的事都是他们策划好的?
张盈道:都是礼部侍郎周治学从上到下一手安排的,涉案官员都有分工,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如此老夫这案子就好办了。黄仁直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还在想要杀一个人作为首恶,一时不知道拿谁开刀,现在马上有了人选。
五月初,黄仁直奉旨主持三司法开审信王失踪案,人证物证俱全,涉案官员二十余人,礼部侍郎周治学被判斩刑,其他官员或被流放,或被罢免,一时朝中三党的势力更微。
审案过程卷宗被刻印之后,通过官报的形式下达朝野,影响极大。由于案情清晰,信王失踪和三党有直接关系,一时舆情导向,三党为信王的事儿顶了很大一部分罪名。
本来张问一党就会不惜冒天下谴责去谋害信王,现在一番搅和,信王没有当上皇帝不能全怪张问一党了人们悄悄谈起这件事时,多半认为是党争的结果,新党和三党,两边都不是好鸟。
这个结果让张问十分满意,因为从提出计谋到造成影响,都是黄仁直一手操办的,黄仁直立刻又被记了一个头功。不出一个月,他便升了一级,擢升为礼部侍郎,同时兼领参议西官厅事。
由于礼部仍然没有尚书,所以左侍郎最大,黄仁直这个侍郎实际上相当于部堂的权力。
一个秀才功名的人做到部堂级别,有明以来实在罕见,黄仁直老脸生光,光宗耀祖了一把。在他的湖广老家,上到布政使,下到知县,对黄仁直的族人都是恭敬有加。也有不少亲朋好友沾亲带故的人因为黄仁直的关系谋得了好生计。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做部堂大员的好处实在难以胜数黄仁直还在内城买了一所大宅子,真正做起了大老爷。黄仁直的老朋友沈敬见到他也是艳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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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七 悠扬
正逢处斩信王失踪案首恶周治学的一天,临近午时,骄阳当空,真是一个杀人的好天气。张问刚刚从内阁衙门里出来,想起这件事,便叫人把马车赶到西市看看。
五月的天气渐渐热起来,张问的官袍里面只有一身亵衣,却仍然汗津津的。车轮叽咕叽咕响个不停,他原本打算在路途上闭目养神,但脑子却停不下来,总是会冒出各种各样的事,使人心累。
夏天的感受,让他想起今年的夏税快要征收了,大量的物资一旦征收上来,太原、徐州、彰德三大屯军基地的兴建速度就会快起来,同时京师到太原的路轨、西北几个水利工程也可以开始动工兵部的运兵船可以暂缓,等到秋季国库充裕之后才开始建造。
张问希望这些大事进展顺利,为他积累更大的实力和资本。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玄月在外面说道:东家,西市到了。
张问此时才感觉到外面嘈杂非常,他不便露面,便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看向外面。只见刑场外面看热闹的简直是人山人海,谁也不知道人们是什么态度,张问猜测大部分人就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人心其实很冷漠,和自身利益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儿,大家并不会太在乎。
东家,司礼监掌印王体乾在刑场上给周治学送行玄月轻轻提醒道。
张问听罢向刑场中间看去,只见跪着一排穿白色囚服的人中间,果然有个穿布衣的老头,只看得见背影,不过张问认出来了,那人果然就是王体乾。
判斩刑的官员只有周治学一个官员,但斩的却不只他一个人,他们家的男性亲属必须一齐杀掉,不然就会没有报仇之实,未尝无报仇之心。
张问不由得笑了笑,这时候朝廷内外所有人都尽量和周治学撇清关系,也就只王体乾有胆子当众到刑场为他送行。
刑场上,周治学无比感叹地说道:人情冷暖,一朝栽倒,所有人都和老夫没有关系,却没有想到为老夫送行的人是一个太监。
王体乾轻轻摇了摇头,提起酒壶将面前的两个碗倒满,说道:周大人在朝里也做了好多年的官了,咱们是熟人,如今你要走,老夫又少了个熟人,顿觉寂寞,一时兴起就来送送。
周治学笑道:说实话,今天我是真佩服你。
王体乾淡然道:没什么好佩服的,我王体乾不可能因为陪你喝一杯酒就有什么事儿。再说了,老夫不像你们,拖家带口的,老夫那么胆小干什么?
说到拖家带口,周治学伤心地左右看了看,眼睛里流出两行老泪来:是老夫连累了家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王体乾不但没有同情的话,反而带着嘲弄的口气说了一句。他又低声说道:听说你们联络过孙承宗?
周治学的神色突然一凝,冷冷道:老夫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你别想从我的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周大人,你误会老夫了。王体乾摇摇头道,您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唉,可悲可叹
你是什么意思?周治学道。
王体乾放低声音道:老夫问你去联络孙承宗,他可有什么实质的表示没有?呵呵,当初孙承宗主动请辞,现在在家享天伦之乐,而你周大人呢老夫来告诉你是怎么死的吧,免得你死得不明不白,觉得自己冤枉。
老夫也在想,你周大人究竟是跟谁?如果跟三党,你就应该跟紧孙承宗等人的脚步,起码能自保;如果跟新党,你就别上窜下跳振臂高呼,干脆点闷头升官发财莫非你想独树一帜,自任领袖?当头可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王体乾说罢,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那碗酒一口喝干,便站了起来离开了。他穿的是一身旧布衣,头发已花白了,如此到刑场走一遭,百姓们只以为是周治学的朋友。
张问看着王体乾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便说道:咱们走吧,光杀人没什么好看的。
回到府中,张问想了想,忍住没去找他那些各具风味的女人,而去了沈碧瑶的别院。张盈和沈碧瑶,才是他最重要的女人,除去感情因素,她们还是张问的左右臂膀、合作伙伴。
明朝的普通妇女,多数缠着小脚家里家常的毫无见识,而沈碧瑶和张盈却完全不同,她们的能力让张问十分佩服:张盈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江湖庙堂如鱼得水,各种事务都能自己处理得得心应手,完全不输于男人;沈碧瑶就更厉害了,她根本就不出门,一年四季仿佛都呆在她的那所干净的别院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庞大的沈氏财团的各种决策全部出于她之手,而且有能量影响新浙党无数官员的政见。
有时候张问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格和能力根本就无法胜任枭雄的身份,实际上他的实力很大程度上依靠了自己的女人。
他很多时候做事不择手段,但是对待女人却很有原则,这一点在无意中对他帮助很大。
张家血脉单薄,张问的核心势力无法依靠兄弟族人,只能靠后宫党,不过他现在想来,也许他的几个女人还靠得住些。因为就算兄弟,也可以相残,而他的女人却将他当成一种归宿。
走进沈碧瑶的别院,这里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有些身穿白衣的侍女专门负责打扫,连花草间的石径都要小心拭擦,沈碧瑶住的那栋木楼仿佛一年四季都飘洒着鲜花,风一吹便随风而舞。
这里就像完全脱离尘世的仙境,不过一切都是人为的而已。张问觉得沈碧瑶有严重的洁癖。
张问在楼下脱了鞋子,只穿着足衣走上木楼,楼上的琴声停了。过了一会,沈碧瑶便迎了出来。
她的礼数很周到,无处不体现出良好的教养但张问和她都这么久的关系了,还是这样,多少让张问觉得有些不自然。
或许沈碧瑶并不擅长与人交往,包括和她的亲人。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襦裙,裙炔上的浅色刺绣恰如其分,即不俗也不妖,衬托着她那张平和的俏脸,就像仙子一般如果把青楼头牌出身的寒烟比作妖的话,便可以把沈碧瑶比作仙。
妾身见过相公。几个字犹如珠鸣玉响,没有一丝杂音。
此情此景,张问顿时觉得自己脱离凡间,平静到了极点这里不是渲|滛的理想地方,不过张问经常想来,大概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翠丫呢?张问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他可不想和沈碧瑶如此拘谨。
沈碧瑶道:和奶娘到院子玩去了,要不叫她回来请安。
算了,让她玩。张问一面走进暖阁,一面说道,刚才你不是在弹琴么,我一来就停了,你继续弹一曲我听听。
相公先坐下吧。沈碧瑶扶着他坐到对面的软塌上,然后才走到古筝后面。
两个白衣女子时刻跟在张问的身边,端茶送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在这样平静的气氛中,琴声悠扬张问不太懂琴,根本听不出里面的音律好在哪里,不过他心里在想:余琴心在音律上造诣很高,她和沈碧瑶究竟谁更胜一筹呢?
张问很遗憾自己不通琴艺,根本分不出好坏。
他左右看了看,只见房间里除了薰炉、琴棋等物件,主要还是各种机械的模型,北面一张大桌案上放满了文书和图纸眼前的摆设让他突然悟了:沈碧瑶的琴声悠扬致远,每次听到她的琴,就像身处原野一般开阔;而余琴心的琴,清幽雅致,如梦如幻,她追求的是艺术上的东西,有些虚无。
待沈碧瑶一曲弹罢,张问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不过隐去了和余琴心的比较在她面前说别的女人,总归不太好,女人永远都有嫉妒心。
沈碧瑶认真地听完张问的评价,顿时嫣然一笑:相公不懂音律,却比懂的人还懂。
类似的话,余琴心也说过。
张问微笑道:你相公只是悟性高而已,学无止境,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学习的。
沈碧瑶不善言谈,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粉腮上露出一个小酒窝。
其实每次张问来这里都觉得有点闷,和沈碧瑶的性格有关系,但他也喜欢这种平静。他是一个善于学习和适应的人,既可以感受到热闹的愉快,也可以感受到宁静的舒心。
他有些好奇地在房间里左右走动了一圈,注意到摆在这里的模型和上次又不同了。
这是什么器械?张问指着一个新奇的玩意问道,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沈碧瑶道:那是以汽御动机,织造行那边刚刚试用成功,我便叫人做了个模型,留作纪念。
哦!我想起来了,上回我去西山,在房山府的纺织作坊里看到过这玩意,当时他们说还不能用,敢情现在可以用来带动纺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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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八 大虾
张太后因有孕在身,不适合在人前露面,已搬到了西苑居住,下旨内阁主持朝事,诸大臣商议处理。朱由检失踪之后,没人来继承皇位,张问与众大臣商议拥立新君。
现在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自然就是明神宗朱翊钧的几个儿孙,血脉再远就说不过去了。神宗的儿子,除了天启皇帝的父亲、福王,其他儿子都已在各地就藩,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时刻处于厂卫密探的监视之下。
朝里经过商议,想拥立桂王朱常瀛为帝,这时却有大臣弹劾桂王荒|滛无度,常与数名家奴同御一女,将女子活活折磨致死,令人发指云云。
然后大家又考虑万历皇帝的其他几个儿子,无一不是昏君的苗子关键是这一辈人的年龄都不小了,很可能不好控制。
最后总算确定了下来,由万历皇帝的孙子、桂王的儿子,年仅五岁的朱由榔继位,明年改年号为永历。继中兴皇帝后,这是连续二任幼主,明室的衰微开始不可逆转地进行。
天下士人情绪复杂,有的无限伤感,免不得伤春悲秋悄悄写下许多令人潸然泪下的诗词;有的认为这是天道,盛久必衰衰久必胜之类的规律;有的觉得当此格局交替之际,正是发迹的大好良机
而更多的人,意识到天下将变的时候,想的是如何保住已得的利益,比如:我的土地会不会因为政权交替被人夺走,我的商铺会不会受到影响是固定资产牢靠还是黄金白银牢靠,是声望名誉重要还是官位权力重要?
当张问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过,看着人间百态,思考各种人的心理,也是感概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就在这时,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街道两边许多人都驻足观看。张问有时候爱看热闹,见状便加快了脚步,想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
只见街道中间有两个穿短衣的人正在扭打,其中一人对围观众喊道:他偷了我的钱袋,反而打人,这是什么道理,乡亲们快帮我!
张问身边的玄月见状,对旁边的一个便衣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便欲上前帮忙,不料这时张问喊住了他:有胥役来管,我们先看看。
侍卫听罢便走了回来,护在左右。
就在这时,只见那小偷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来,众人哗然。小偷面对无数的围观众,扬了扬刀子,恶狠狠地说道:最好少管闲事!
周围不下百人围观,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挡,小偷拿着短刀逃跑时,路上的人都纷纷让开道路,以至于小偷长扬而去。
我的钱啊路中间那人大哭。围观的人们这时开始义愤填膺地骂那小偷,同时好言宽慰受害者破财消灾云云。
戏看完了,走吧。张问淡淡地说了一句,带着几个侍卫继续在热闹的大街上行走。
街面上一片太平盛世,各种酒楼食铺客人爆满,又有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三个月的国丧已过,还有歌妓粉头吹拉弹唱,公子少爷调笑取乐,更增吵闹。街边的招牌一块比一块做得花俏,店家的笑容一个比一个灿烂,里面的货物玲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眼前的一切让张问很是满意,虽然朝政格局多有动荡,不过对民生没有太大的影响,是他张问一党保住了这繁华似锦。
过了一会,张问招了招手让玄月上前,然后问道:玄月,刚才那个小偷如此嚣张,你可知道为何?
玄月冷冷道:要不是东家制止,属下等反手就将其拿下。
张问笑道:我不是没有侠义之心,不过刚才那出戏的价值可比那袋钱的价值大多了要说小偷面对这么多人,他一个人的力量算什么,但他却可以如此明目张胆,令人感概啊。
旁边一个侍卫见张问表情轻松,这时便忍不住Сhā嘴道:东家,这种事儿江湖多了去,一大群人看着歹徒行恶,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要不老百姓们怎么喜欢大侠呢?
另一个侍卫也不甘寂寞,表达出了自己的看法:最笑人的是,每次都这样,旁边围观的人不帮手就罢了,事儿完了之后还要唧唧歪歪马后炮骂一通,觉得他们自个多有正义感似的。
玄月道:这样的事如被我看到,我便不会袖手旁观。
侍卫笑道:总管您武功高强,在江湖上那可是大侠一样的人物,歹人要是被你撞见,只能怪他走霉运了,一般人谁去管那闲事呢。
这时张问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很随意地说道:江湖有侠,江山有侠么?
他说罢无奈地笑了笑,神情颇有自嘲的味道,但随从都不知道他自嘲什么他自嘲自己就像刚才当街被追的那个小偷,不同的是小偷只是夺钱,而他却是夺江山。
虽然有很多人看不惯小偷,但是因为事不关己,无人冒着被捅一刀的危险站出来说话;同样也很许多士人大夫甚至老百姓看不惯张问窃取庙堂的行径,但谁做出头鸟来反对他?
所谓天道人心的玄机,有时候竟然是如此简单。
张问一边走一边看,他觉得市井生活很有意思这样的感受让他不由得再次想起天启皇帝朱由校来了,朱由校也同样兴趣广泛,要不是因为争权夺利,张问觉得自己和他也许可以成为玩伴。
他们一路走到外城的一家织造作坊才停了下来,作坊大门口有个牌子沈氏商行京师织造。因为前段时间张问在沈碧瑶那里看到以汽御动机的模型,觉得十分神奇,便来了兴致,正巧这两天有空,他便来看看那汽机是怎么带动纺车的。
刚走到门口,张问便看见一面石台上放着一个小模型,他立刻踱了过去,观察着那东西。这个模型很简单,下面烧着一盏灯,上面有个封闭的小铁桶,一根管子从铁桶里连出来,正喷着白汽,白汽吹在最上面的圆球上,那圆球就滴溜溜地直转。
真是个新奇的玩具,不过它就是汽机的玄妙所在吧?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走到门口问道:几位是因为张问等人穿的都是布衣,这些人自然不认识。
张问身边的一个侍卫道:这位也是你们家的东家,不认识了?
小厮打量了一下张问,心道我们家东家不是女的么,他转念一想,愕然道:您不会是张大人吧?
张问笑道:不是我是谁?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我要看看汽机玄月,给个印信,他们又没见过我,别难为他们。
您稍等,小的马上去通报。小厮也不多管,既然来的是大人物,只需要禀报上边的人就行了。
不一会,在一个身宽体胖的老头带领下,出来了一大群人。老头见了张问,躬身说道:老奴沈青松恭迎东家,礼数不周怠慢之处请东家责罚。
这些管事的很多姓沈,并不是真姓沈,不过因为是忠仆,赐了姓名。
张问挥了挥手道:免礼了,你瞧我今天穿了这身来,就不会有什么正事,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你们的以汽御动机。
东家来的真是时候,咱们这间织造坊,前月才开张,纺车全部使用汽机带动东家里面请。沈青松恭敬地说道。
这时张问发现旁边有一个色目人,大概四五十岁,一身明朝文士的打扮。色目人见到张问的目光,弯腰抱拳作了一揖,姿势十分到位。
大明礼仪之邦,既然是远道的客人向自己行礼,张问也要讲究一点礼数,他马上也拱手回礼道:这位客人是?
我叫马丁。色目人居然会说汉语,虽然有些生涩,但却很容易听懂,我来自意大利马尔凯州,是一名天主教信徒,来到大明朝传播上帝的光明万历年间来到大明朝的利玛窦,和我的父亲是好朋友。
哦,利玛窦大师我倒是听说过。张问恍然道,他是你的世伯?万历时很多士大夫和他都是好朋友,大家都很尊重他。
马丁高兴地说道:大明朝的人热情好客,愿上帝保佑。
张问笑道:希望你能为大明百姓祈福,让天下风调雨顺西城那边有利玛窦大师的老宅,回去我让有司拨银修缮一下,给马大师居住。
听到马大师,周围一些人不觉莞尔,张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马丁倒不以为意,他已经觉察到张问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对他传教可能很有帮助,这时便客气地说道:张大人叫我马丁就行。
张问道:在咱们大明朝直呼姓名就是骂人。
马丁道:我的号是东江。
东江先生和我一起看以汽御动机吧。张问微笑着说道,请。
张大人请。马丁走在张问后面,一面走一面说道,我已经看到汽机了,大明朝真是个神奇的国度,竟然造出了如此精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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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九 道法
一行人走进织造坊时,带路的沈青松向一个小厮吩咐道:去请宋先生过来。
汽机就是宋应星设计出来的,今天他正好在咱们这里调试新汽机,让他为大人解说最是恰当。
张问听罢立刻来了兴致:宋应星设计的汽机?那这个人定然很有才华。
沈青松道:东家说的是,听说他在写一本名为《天工开物》的书呢,能著书立说的人,自然和开宗立派的人一样能耐。
张问等人走到院子里的一个敞厅内坐下喝茶,没过一会,就见一个四十余岁的人走了过来,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大眼、相貌方正,竟一脸的官相,他应该就是宋应星。
这位便是张大人。沈青松说道。
宋应星看向张问,立刻躬身揖道:学生江西奉新举人宋应星,拜见张阁老。
本来张问还怕有才能的人清高孤傲,却听宋应星见面就自称学生,当下就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张问是进士,他是举人,自称学生并无不妥。
可见宋应星是有进取之心的,如果他真的心如止水,何苦去考功名,还中了举人?如今他能有机会和朝廷一权臣相交,正是上进的绝好机会啊。
张问满意地回礼道:听说以汽御动机是宋先生设计的,让我好生佩服,宋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宋应星抱拳道:张阁老日理万机,却未看轻这等雕虫小技,学生荣幸之至。
张问想起沈碧瑶说的那个观点,便抛将出来:士大夫不事生产,光谈道德;但如衣食不足,谈何礼仪廉耻?是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非妄言也。
宋应星听罢眼睛一亮。他发现张问的观念和自己竟有相似之处,顿时一阵惊喜,忙说道:上古之时,百姓以石为刀,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生计何其艰难!后有青铜器,再有铁器,工具的改良始有中国人口兴旺、繁华城乡;工、农、畜等技术的提高,对百姓温饱尤其重要。假如我大明朝还用石头做刀,要修建宫阙城池,需要耗费几多民力?
见张问不住地点头,赞同自己的观点,宋应星十分高兴,汽机带动纺车,节省了人畜之力,依靠机器技术,一个人可以纺出更多的纱、织出更多的布,节省下来的人力又可以从事其他生产,种出更多的粮食物足,则|民不饥不寒。
宋先生格物明理,堪称大才。张问赞了一句,我对汽机很有兴趣,还请宋先生解说其中玄妙。
大人到机房一观便知。
于是一行人站了起来,出了敞厅,跟着宋应星一起去北面的汽机房,那里有个大烟囱,上面冒着黑烟。
宋应星一边走一边说道:汽机本来是煤矿里用来抽水的。煤矿中渗水严重,光靠人力畜力抽水十分困难,有些煤矿里便因地制宜造出了烧水汽机,解决抽水之道几年前我发现沈氏商行有些水力织造坊因为河水断流而停产,便提出用汽机带动纺车,前不久终于实现了这个设想。
张问随口问道:宋先生是有功名的人,何以到沈家商行做事?
宋应星笑道:以前学生的抱负也是考取进士齐家治国,但屡考会试不中,只好在江西做了教谕,心情苦闷。后来偶遇沈家老爷沈云山求道修仙,便与之有过一段交往。沈老爷说世人名为求天道,穷经皓首,实为人道,不过是学点争权夺利的伎俩,争夺有数的财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学如何创造财富?
沈云山是张问的老丈人,他从来就没见过,这时听宋应星说起,便问道:沈老是什么样的人?
宋应星道:沈老鹤发童颜,当真是仙气十足,他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仙道。
张问摇摇头道:却不知世间是否真的有仙道?
哈哈,我等凡夫俗子无法理解,不过沈老关于人道的见解就如醍醐灌顶,让学生翻然醒悟,学生自此一倾苦闷淤积之气,又找到了人生的抱负。于是学生辞去了教谕一职,一面总结各行各业的技术编撰成《天工开物》,一面为沈家商行提高技术,希望他们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减少人与人之间的争斗。
张问笑道:我还得向宋先生讨要一本《天工开物》。
宋应星道:今天没带,改日学生给大人送到府上。
一行人走到汽机房外面,意大利传教士马丁也在那里等候,宋应星和马丁是熟人,相互见了礼。这时宋应星说道:能够设计出汽机,其实也有东江先生的功劳。
马丁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汽机是宋先生带领学生一手设计的,我没有帮上一点忙。
宋应星道:东江先生带来的那些书,提高了我们在表格和运算方面的能力,学会了假设、推理、实验的步骤等等,对汽机的设计成功帮助很大对了,发明望远镜的伽利略现在生活得好吗?
马丁的脸顿时红了,神情有些尴尬,伽利略和上帝作对,已经向宗教裁判所悔过,情况有点
宋应星笑道:弗朗机国家尚未教化,没有明主,放着大才不用,相信什么上帝。要是他能来到我们大明,朝廷一定会给予礼遇。
马丁皱眉道:我是上帝的忠实仆人,请尊重我的信仰。
张问听罢说道:在大明朝,我们推崇维才是举,只要有才能,不管是信上帝还是信佛主,都不会受到迫害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宋应星的表情,宋应星的神情果然变得充满期待,仿佛在等待张问许给他官职。
但是张问就此打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刚刚才认识,这个宋应星有多大的才能,应该授予什么样的官职,还需要考较。
一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那所建有大烟囱的房子,里面的环境不太好,不仅闷热异常,烟尘味呛人,而且噪音极大,轮子在热气腾腾中转动,机器在隆隆地巨响,人们说话要大声地吼叫才能听见。
宋应星大声地吼道:早在万历年间,有的煤窑里就发明了烧水汽机,用来抽水,学生到实地考察之后,改进了一番,加入气缸、活塞和杠杆曲柄等部件,以汽御动,便制成了现在的以汽御动机。
张问吼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宋应星道:参悟自然之故。
何谓自然?
沈老谓仙之道以气御剑;学生谓物之道,以汽御动。汽者,水之热也;动者,汽之冷也。是故汽由热而冷,物由静而动。相连冷热与动静之阴阳,学生谓之物道;化道为物,学生谓之物理。
张问一时没有想明白,但是他想起今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件小偷抢东西的事,竟然和权柄争斗有道理想通,可见世事之大小都是相通的。那么御动机的物道,一定和某些自然事物有相通之处。
想明白这点,张问便释然,只等拿到图纸再详细揣摩一番,定然可以悟到其中道理,说不定还能由此感悟到一些治理天下的大道。
这时宋应星又大吼道:庙堂江湖,既有道又有术,以仁为道,仁者无敌;但人心繁杂,又要施以法和术,让臣民有章可循,是为王法。自然事物,亦既有道又有术,以阴阳为道,物之自然,尽得自然玄机,是为物道;但物之繁杂,又要施以各种实验推理的研究之法、数学图表的计算之术,使得阴阳之道有章可循,能够化虚为实,是为物理。
张问大声道:物道与物理,是御动机的玄机所在?
大人所言即是。铸造打磨机器者、操作机器,只明其用,不明其理,只有大人这样的人,才明其道啊。
这句话有点拍马屁的意思了,宋应星还是很想当官,更大发挥自己的才能。张问笑道:御动机之道,是宋先生悟出来的。
宋应星又大声道:学生只是花了时间学习和总结而已,实现这台御动机各个部件的功能,有铸造工匠、机床工匠的功劳比如那个阀门,学生就曾苦思数月不解,是一个操作机床的工匠提出旋扭法,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问笑道:宋先生过谦了,工匠不可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的机器,只有胸有大才之人才能办到机床是切削玉石的那种机床?
宋应星点点头道:不仅用来加工金石玉器,现在也用来做铁器零件,分车、铣、刨、磨四种铁床,我的《天工开物》也准备加上铁床的图文。
虽然环境又热又脏,但张问等人依然兴致盎然。宋应星指着机器上的各种部件一一讲述,汽由什么地方进去、怎么推动、怎么放汽等等,都详细讲给张问听。
张问想了想,说道:我见这御动机做工精妙,想起军队用的火器做工粗糙,中枢制造局怎么反而比不上商贾作坊?
宋应星道:大概是研制火器的南镇抚司没人懂机床、灌钢新法等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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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十 机关
宋应星在张问面前不断表现自己的才华和见识,目的只有一个:得到张问的赏识,入朝为官。既然礼部左侍郎黄仁直是秀才出身,都可以权至部堂,宋应星觉得自己才高八斗,而且是举人,为什么不能做高官?最重要的是他和张问的丈人沈云山还有交情,入朝为官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目前使用的火器,铸造完成后便使用手工打磨。比如鸟枪,如果要保证射击精度,其枪管需要人工打磨一个多月才能合乎要求,而且使用的铁质材粗劣,以至于经常炸膛如果南镇抚司引进灌钢新法、机床等技术,一定可以极大地提高明军的装备水平。宋应星没有过多地说他发明的御动机,反而说到火器上来了,因为御动机和朝廷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只有兵器才关系国之大事。
大明朝廷一向重视武器装备的发展,天启年间,广东有个地方小官见识了弗朗机人的加农炮威力后,便上书朝廷描述了一番,结果他马上就平步青云,升到兵部专门负责引进和研制红夷大炮。
张问听罢宋应星说的情况,果然来了兴趣,你是说你可以依靠新技术改进火器?
学生可以保证新钢制作的火器性能更加稳定,而且能使制作时间减少、成本降低。宋应星十分肯定地说道,有了机床之后,完全可以抛弃火绳发火,改用燧发枪机。
燧发枪张问也听说过,几年前南镇抚司有个枪械工匠搞出了一种不需要火绳的发射装置,但是因为构造复杂、造价昂贵,根本就不适合大规模装备,造出来的几把火枪只在王公贵族府里收藏。
张问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气说道:燧发枪我也知道,对了,那个发明这种枪的人叫什么名字?
戴桑。宋应星脱口而出道,最近我在编撰《天工开物》,收集过这方面的资料。
张问沉默了片刻,然后举起手来,却欲言又止宋应星的心情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看着张问的手势,等着他一句话给自己封个官儿。
但是张问的手又轻轻地放了下来,什么也没说,这让宋应星心里泛出一丝失望。
其实张问学问庞杂,并不局限于儒学,什么东西实用,他就用什么,这是没有坚定信仰的人的实用思想,张问就没什么信仰既然新技术能够提高明军装备和战斗力,他肯定是要用的,但是兵器制造应该掌握在谁的手里?
对于任何事物,因为看它的视角不同,它的作用也就不同。张问作为上位者,自然就要用上位者的角度来看兵器改进。
改天你把《天工开物》的抄本送一份到我府上去。张问留下一句话,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
恭送张阁老。宋应星也站起来,将张问送至大门。
弗朗机人马丁,织造坊的管事沈青松等人也一起相送。张问临行前,又对马丁说道:东江先生,先前你们的意大利国那个伽利略,有机会给他写封信,如果上帝不容于他,让他到大明朝来。
我一定转达张大人对伽利略先生的热情之请。
张问乘坐马车离开织造坊后,立刻叫人去南镇抚司查出那个名叫戴桑的人的下落,请到京师来他。
不出几天就有了消息,戴桑仍在南镇抚司吃皇粮,他听说朝廷一重臣接见自己,立刻就携带了他发明的新玩意到京师来了。
张问在西官厅衙门接待了戴桑。
只见戴桑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实莽汉,两腮全是黑胡子,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崭新的,连一点皱褶都没有,大概是因为要见大人物专程买的新衣服。
卑职戴桑,拜见张阁老。他见到穿红袍的张问,立刻纳头便拜。
文开快请起来箱子里面是燧发枪?张问看着他后面两个仆人抬的一口大箱子。文开是戴桑的表字。
戴桑从地上爬了起来,说道:燧发枪是卑职几年前做的玩意,今日卑职要进献给阁老的东西是琵琶连珠铳。
哦?打开来看看。
一众西官厅侍卫走上前去,将箱子打开,从里面抬出一把铁琵琶来。张问愕然道:这是什么玩意?
戴桑道:禀阁老,它是一种连发火铳,铳背是弹匣,可贮存二十八发火药铅丸。铳机有两个,相互衔接,扣动一机,弹药自落于筒中,同时解脱另一机而击发也。一次可以连射二十八发,置换弹匣,又可继续使用,射程百余步,威力巨大。
有机关的枪?张问好奇地看着铁琵琶。
戴桑道:张阁老赐名机关枪,此名甚妙。
我只是随口说说它真的如你所说,能连射二十八发?
戴桑拍拍胸膛道:阁老一试便知。
张问兴致盎然,马上便叫人把机关枪搬到德胜门的瓮城里,放好靶子试验。戴桑亲自操作,装填好弹匣之后,对准前方的靶子。
突然传来嗒嗒嗒一连窜巨响,浓烟腾起。不一会,一骑向百步开外的靶子奔了过去,察看之后向城楼上的张问等官员招手喊道:大人,靶子成马蜂窝了!
戴桑在瓮城中哈哈大笑,高声喊道:大人,要是有一排这样的机关枪一齐扫射,纵是千军万马也奈何不得啊!
张问身边一个兵部官员低声说道:这玩意一挺要造几个月,耗费上百两银子,要是弄一排机关枪,够养一营兵马了。
我心里有数。张问淡淡地说道,他想起了宋应星说的那种机床。
戴桑看到自己发明的玩意威力巨大,他是得意洋洋,又喊道:大人,我还带了其他东西,都是新玩意,您要不要一同看看。
张问对旁边的吏员说道:叫他都弄出来试试。
不一会,两队士兵扛着鸟铳走进了瓮城,这次站得离靶子更远,至少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就停下了。
张问估摸了一下距离,说道:咱们大明的鸟枪什么时候更打这么远了?
这时瓮城里的那两队士兵排成了两排,前面那排端起鸟枪对着靶子就是噼里啪啦一顿射击,打完之后,他们也不换队,不知怎么捣鼓了一会,很快又放了二轮枪,一连打了四轮,二排才上前,又打了四轮。
他们用的是机关鸟枪?张问问道。
旁边的官员说道:一样的鸟枪,戴桑在枪管里刻了膛线,射程就远了;这种新鸟枪又分成内外两管,枪管是母管,装填弹药的子管叫子弹,每人四个,早就装好了的,所以可以很快就打四轮同样,这样的枪械制作起来十分麻烦,光是刻膛线就够得受。
张问笑了笑,将目光看向瓮城,想看看还有什么新玩意。
不多一会,瓮城里推进来了一门火炮,张问愕然道:这炮可得弄城门口去放,不然把城墙轰塌了不得花银子修?
于是士兵们便将火炮推到城外,又派了一队骑兵到远处去清理百姓。忙乎了半天,那炮总算可以放了。
军士们将一枚地瓜一样的玩意塞进了炮筒,点火之后轰地一声巨响,地瓜便飞了出去,在远处的半空爆裂开来。
这炮有什么玄妙?在空中炸开,和放烟花一般。张问问道。
旁边负责接待戴桑的官员说道:它叫冲天炮,地瓜状的母炮里面还有子炮。子在母腹,母送子出,从天而降,片片碎裂,锐不可当。
它们的实用价值还需要工部有司官员考察之后才能确定。张问淡淡地说道,让戴桑留在京师,你负责安排一下,等待朝廷调用。
是,大人。
看完稀奇,张问便命官吏们散了,他犹自留在德胜门的城头。
夕阳西下,晚霞分外美丽,他极目望着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彩,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泛出一种无力感来。
也许权柄就像那晚霞,看得见摸不着,你没法直接控制它,只能顺从它的规则,然后通过一些权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现在的沈氏,势力已非常大了,有钱有势,张问不能让他们再有机会掌握制造先进火器的技术,否则就可能失去控制
这时一个侍卫走了上来,他的手里拿着三本书,走到张问面前说道:禀东家,宋应星把这几本书送到了西官厅,属下听说东家在德胜门,便送过来了。
张问接过那三本书,一看封面,果然就是《天工开物》,三本为上中下三卷。他随手翻开一看,里面还有许多Сhā图。
他潜心细读了一点,发现书中对各种技术的记录不可谓不详尽,叙述了各种农作物和工业原料的种类、产地、生产技术和工艺装备,以及一些生产组织经验,既有大量确切的数据,又绘制了大量Сhā图,简直图文并茂。
宋应星真是个人才,不用实在可惜了。他喃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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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一 装甲
张问一个人在德胜门城楼上站了许久,最后他决定起用宋应星。做出这个决定,他内心经过了挣扎,因为从个人得失上考虑,他不应该起用宋应星。
研制先进兵器的权力一直掌握在厂卫的手里,这是有原因的:最先进的武器技术应该由中枢掌控,而不应该流入民间或世家之手。
如果用宋应星研制火器,他肯定会引进灌钢、机床甚至御动机来提高生产效率,技术和人员都需要,这批人只有沈氏财阀内部才有,让他们参与制造火器,等于是掌握了兵器技术。这样的情况在无形中就增加了沈氏集团的威胁力万一他们某天要造反,现成就有人可以制造出火器来。
所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张问作为帝国的掌舵人,他不得不未雨绸缪,从长打算。
但是,最终他还是决定要用宋应星参与改良兵器。因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他应该这么做。
一个国家民族的成长,其实和一个人的成长有道理相通之处。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有定数,如果每一个阶段都做好了应该做的事,人生起码不会那么失败。
就比如十几岁的少年,本来主要做的事应该是学习进步,强大自己,如果去干别的事了,错过了时机,那他这辈子想过得好点,机会就不是那么大了。
这个道理延伸到一个种族同样适用。汉族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总体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现在历史大潮来临之际,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应该做的事是全力学习进步,提高实力假如这时候不干正事,想要再爬起来恐怕就难了。
张问想起了那本《大明日记》,它记录得很粗略,没有任何细节的东西,但是国家后来的走向是写清楚了的他读完之后,认为汉家慢慢变得低贱而落伍,原因就是在某些阶段干着不相干的事儿,和种族的优劣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咱们真的低劣,能在几千年的时间里遥遥领先?
所以张问权衡得失之后,选择了历史的责任。他张氏一家的前途,比不上整个国家的前途修身齐家平天下,张问内心黑暗,但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他叫人传唤宋应星到的德胜门,从旁晚到二天天明,张问和宋应星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二天一早,张问便承诺破格提升宋应星为工部侍郎,全权掌管火器的研制以及推广新技术在全国各行各业的应用。
天已大明,张问一夜没睡,满脸油腻,他从德胜门城楼下来,准备回家休息。就在这时,一个文官急冲冲地赶了过来,说道:张阁老,山西急报,元辅请张阁老快到内阁商议大事。
山西?杨鹤在山西做巡抚已经快半年了,不知道出什么事儿。张问顾不得疲惫,忙叫人赶车送他去内阁衙门。
走进内阁院子那座重檐庑殿顶的办公楼,首辅顾秉镰早已在孔子像面前左右焦急地踱步等候,见到张问进来,他顿时一跺脚道:这个杨鹤!不知道在山西搞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张问顿时意识到不是什么好消息。
顾秉镰把手里的急报递给张问:信王朱由检不知怎么跑到了西北,煽动了陕西、甘肃、山西境内的几个县府叛变,又和陕西的草寇王嘉胤等好几部勾结在一块,聚众数万,进入山西。杨鹤这个草包临时调集大军围剿,在黄河和汾河之间大战。杨鹤一部临阵倒戈,官军大败,丧师三万余,西宁、延安、平阳数府一线的广大地区全部丢失,杨鹤困守太原,发急报向朝廷求援!
张问一边看奏报,一边沉住气说道:也不能全怪杨鹤。朱由检毕竟是皇家正嗣,而且曾经有过皇帝的名分,他拉起大旗,定然容易煽动地方官僚叛变,况且地方缙绅本来就对咱们这个政权不满杨鹤自己没有叛变,已是不易,他刚去山西几个月,没有多少自己的亲信,只能依靠地方上的势力平叛,难度自然较大。
顾秉镰道:应该立刻召杨鹤回京问罪,另派大员去山西扑灭火势。
派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太原未失,山西就还在我们手里,临阵换将不是好事,让杨鹤继续固守太原,调集各地军队构筑防线,防止叛军东扩。张问揉了揉太阳岤,又对旁边的吏员说道,叫人打盆凉水进来。
是,大人。
他用凉水洗了个脸,然后传唤了几个朝廷重臣商议。兵部尚书朱燮元,西官厅参事沈敬、黄仁直等重要官员来到内阁衙门参加了议事。
年前的御前廷议本来预算了太原、彰德、徐州三处大营的新建,但是今年以来,山陕两地兵祸两年,太原大营未能如期构建,倒是彰德府和徐州府两处调集物资人力开了屯田构筑工事,已设立了兵府。
鉴于乱兵前方势力已到达平阳府,众臣认为只能以彰德府大营为主力进行围剿。张问同意了这个设想,调任大将叶青成为徐州营总兵,大将章照为彰德营总兵,让他们负责训练军队。
章照得到调令之后,给张问提了一个要求,请求朝廷制造一批火器车辆调送给彰德营试用。张问一看上面的要求,吓了一跳:各式火铳八万枝,火炮三千二百门,偏厢车五千余辆,各种车辆骡马无数。
张问便找来章照问道:你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章照大言不惭道:如今朝廷财政恢复,并不缺钱,好不容易要建立新军,为什么不组建有战斗力的军队?我这个要求只是二十个营的编制,战斗营和辎重营加起来不足二十万人,如果按照一个大营五十万的巨大规模,这些东西根本不够。
张问道:二十万人,如何编制?
末将这段时间自创了一种车营编制,名曰装甲师。以步骑七千二百人,师-冲-衡-乘-车五级编制,组成一个装甲师。装甲师下属三营:三千二百人、配备一百二十八辆装甲偏厢车,组成步兵营;一千六百骑四冲骑兵,组成骑兵营;两冲权勇骑兵队、四冲步兵队共二千四百人组成权勇营。
二十个装甲师,配备后勤辎重营,约二十万人。
装甲师?张问愕然,却不知战力如何。
章照道:末将到彰德府之后,先编一师,一试便知。
张问打过好几次大仗,但是他实际上只是个政客,于兵制的具体操作并不精通,每次打仗,都是依靠手下猛将的能力才取得战果。所以当章照提出一种新编制时,张问也拿不定主意。
他便找来精通战阵的兵书尚书朱燮元商议。
朱燮元看完章照的设想之后,立刻拍案称赞,说装甲师合乎戚继光《武备志》等多种兵法,只要配以严格的军法,公平的赏罚体系,战力定然强悍。
张问听罢,又问道:装甲师配备这么多火器,后勤如何保障?
章照又掏出另一份资料,说道:装甲师配备后勤营保障补给,后勤营编制,内将官一,中军一;军车兵三十人;杂役兵二百五十四人;车炮兵一千六百二十二人;全营共一千九百单八人。装备火器:车载佛郎机一百六十门;鸟枪六百四十枝、铳手六百四十人。车辆畜力:辎重车二百五十六辆;驾车用牛二百五十六头。杂项工具:金、鼓、旗帜、响器二套;绳桩九十六条;拒马枪二百五十六条;火兵尖担二百五十六架;火镰二百二十四把;灯笼三百五十四个;铁楸七百三十六把;铁撅四百九十六把;镰刀一千二百一十六把;斧头一百二十六把;凿子一百二十八把;铡刀二百四十口。粮草辎重:米二百石;黑豆五百石;淇子二百九十九石四斗;炒面二百九十九石四斗。锣锅五百口;铁锅二百五十六口;水袋五百个;水桶二百五十六口
行了行了!张问忙打断了章照的长篇大论,你到彰德府之后,先试编一师看看效果火器方面,我已提拔宋应星监制火器,命他尽快造出一批新式火器,装备彰德大营的装甲师。
章照拍着胸膛说道:大人放心好了,西北那群土鳖,只需一个装甲师就能让他们土崩瓦解。
你先弄出装甲师再说,到时候我去彰德府亲自看看效果。张问说道。
不几日,内阁授章照五府都督佥事衔,到彰德府负责编制、操练新军,并下达政令,协凋周边各布政司、都指挥司、府等机构分别负责物资调配和运送。
章照挂的是五府官职,只能统兵,不能调兵所以山西战事朝廷没有任何动作,只下令巡抚杨鹤构筑防线,防止乱兵东扩。
杨鹤随后数次上书要求增兵,朝廷了无音信,他又上书要求辞职,被内阁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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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二 志贤
有鉴于国家多事之秋,急需大量将校武官,内阁和各部堂商议之后,决定新设武备堂。仿照文官科举制度,进入武举体系的人必须查祖宗三代,身家清白没有作J犯科的记录。通过府级考试的人成为武秀才,获得武秀才资格的人便可参加武备堂的考试。武备堂的入学考试分春秋两闱,省级考试为秋闱,中央考试为春闱。分弓马、兵法等几科。考中武举人和武进士的人由兵部出资资助,到京师武备堂深造火器兵法,学成之后便可授予五府、兵部、西官厅、中央嫡系军队的将校等官职。
张问为了增加自己的势力,自任武备堂堂官,那些武进士和武举在他面前都自称学生。
很多人对这个新玩意都持观望态度,于是一批武举的人数比较少,总共一百余人。因为彰德府那边章照组建的一个装甲师急需人才,张问便把一批考中的武举,加上各府的武秀才总共五百一十二人,直接调任到彰德大营一装甲师担任各级将官。
新军装甲师的将领军饷丰厚,那些寒门子弟又多了一条出路,武备堂渐渐兴盛起来;张问又授了章照、叶青成、穆小青等武将同武进士出身。
这时已到了九月间,张嫣在西苑快生产了,张问便把朝廷的事务交给顾秉镰和朱燮元二人处理,自己跑到西苑去陪张嫣,因为女子生产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
明朝医疗技术还比较落后,产妇死亡率很高,婴儿夭折也十分常见但是女人都想生育,大概是人的本能。
张问眼看好不容易后继有人,自然对张嫣生育的事儿十分看重,几个月前就命人到浙江寻到柳影怜,接到京师准备为张嫣接生。柳影怜原本是江南名妓,却在医术上造诣不浅,张问在浙江做官的时候和她结识,成了朋友。
当初沈碧瑶难产,差点就性命不保,正是医术高超的柳影怜救了她们母女的性命。张问对柳影怜的医术十分信任,便专程将她接到京师来了。
张问从九月初就一直待在西苑,又命人准备了产床等物。到九月中旬,张嫣总算到了临产的时候,张问和他的老婆张盈一直守在她的房门口。柳影怜说是顺产,他仍然忐忑不安。
好在张嫣身体丰盈健康,不然她的肌肤也不会好得能捏出水来,身体好生孩子应该就容易些。张问在产房外面坐立不安地熬了半天,终于听见里面一声啼哭。
恭喜张大人,是个男孩!柳影怜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太后没事吧?张问见到柳影怜的表情,心里已是松了一口气,但依然问了一句。
很多这种情况,听说生了男孩,主人很容易就兴奋得想不起产妇,一门心思都在自家的香火上面张问虽然只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也让旁边的张盈心里一暖,她非常在乎她的妹妹。
柳影怜道:一切顺利。
张问急忙向里面走,高兴地说道: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柳姑娘才是
既然大人把我当朋友,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柳影怜说道。
现在张问的权势跟皇帝似的,有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柳影怜自然是求之不得,谁要是敢欺负她估计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问和张盈一起走进产房,只见张嫣正脸色苍白疲惫地歪在床上,但是脸上却带着微笑。张问抱起旁边的婴儿,撩开他的襁褓,看着那颗花生米哈哈大笑。
他已到而立之年,总算后继有人了,这种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儿子,大概是生命的延续,同时也是事业的传承。
张问想象着千百之后,他的后代将他的牌位高高挂起,一个个无限崇拜地细述着祖宗的丰功伟绩传承辉煌的事业,他就像不朽的丰碑。
感谢上天,我张家后继有人了!张问大喊了一声。
张嫣无力地抓住张盈的手,轻轻地唤了一句:姐姐
张盈紧紧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张嫣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妹妹的儿子,而且也是她相公的儿子,就像她自己的儿子一样。
她理解张嫣的柔弱,所以那句有我在实在是含义不浅:张盈想到了势力庞大的沈碧瑶,这个女人以前和她情同姐妹,但世事难料,现在变成了张盈最大的潜在对手。
这个小孩子,是张问的长子,按理他将继承张问的一切。母以子贵,张嫣姐妹有了这个孩子,如果能够保护他顺利成长、顺利继承张家的事业,那么张嫣姐妹俩一辈子都富贵无忧。
相公,给他取个名字吧。张嫣有气无力地说道。
张问抱着婴儿,踱了几步,说道:张志贤如何?
张嫣说道:希望他能像相公一样贤能。
密报张太后生的是男孩沐浣衣站在幔维旁边低声说道。
沈碧瑶正坐在幔维深处,有一声没一声地抚弄着琴弦。沐浣衣是沈碧瑶的心腹,内务大总管,她的鼻子两边有几粒淡淡的雀斑,涂了脂粉之后不太容易看出来。
沈碧瑶没有说话,沐浣衣又说道:他可是东家的长子!虽然是张太后生的,但张太后是正夫人的亲妹妹,有正夫人护着,跟嫡子没什么两样眼看东家权倾天下,称帝只是迟早的事儿,将来那孩子要是被立为太子,然后登基,我们沈家
相公春秋鼎盛,你想得太远了。沈碧瑶淡淡地说道。
沐浣衣面有忧色,低声说道:就怕东家为了长子坐稳位置,也会事先为他铺路。
沈碧瑶冷冷道:你不用多言,我已经说了,相公春秋鼎盛时间还长,世间事能如此简单?
是,小姐。沐浣衣忙躬身说道。
幔维中安静了片刻,随即传出来一阵悠扬的琴声,那琴声犹如漫天的雪花,霎时间仿佛整个天地都笼罩在其中,远远地荡漾开来。
工部在通州府设立了独立于南镇抚司的制造局,通州南部几乎半个城池在几个月时间里修建了高高的烟囱,炼铁坊、制造坊等厂房上空黑烟弥漫,通州难见天日,污染十分严重,官民怨声载道,但是他们没有权力,只能埋怨一阵毫无办法。
宋应星对各种技术都有涉猎,他就任工部侍郎后,立刻建设通州制造局。无数的御动机、机床被运载到通州装配,从西山等地修建了铁路直达通州,大量的铁、煤、锌等工坊原料源源不断地运抵制造局。
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巨响昼夜响彻,伴随着浓烟滚滚,整个通州城完全不适合居住了,许多贵族富户都要庄园别墅搬离了通州。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对宋应星恨得咬牙切齿,可惜现在的朝廷掌握在张问一党手里大明勋亲贵族不知道张问一党要干什么,他们一群文官武将尽是瞎折腾。
永历元年初,一批装备制造完毕,记有各式火铳一万枝,火炮、机关枪(琵琶连珠铳)三千余门(挺),战车数百辆,铁撅、镰刀、斧头、凿子、铡刀等无算,还有各式冷兵器几万把,用机器制造这些玩意实在是快得没话说。
张问下令将一批物资全部运抵彰德府,装备彰德大营一装甲师;又在周边诸府设立了粮仓十几处,征用驴马牛几十万头,从南方调粮食充实粮仓。
三月间,各种准备妥当之后,张问亲自南下查验一装甲师的状况,并调刘铤的儿子刘彪担任一装甲师的参将、太监孙有德为监军。
张问和兵部尚书朱燮元等官员在卫队的护送下到达彰德大营时,章照已将装甲师在校场上排开,等待检阅。整师约一万人,作战将士七千余,后勤营及护卫队两千余如果要行军作战,还要加上征兆的民丁骡马。
张问和朱燮元登上了望台,向下望去,只见战车排列、旌旗如云,就像钢铁营盘一般,那一辆辆黑漆漆的战车,就像一头头狰狞的怪兽似的,上面的利器就像怪兽的爪牙,黑洞洞的炮口令人心生寒意。
等观看的官员就位,装甲师就开始表演战力了,战斗营分成九个队形,每阵一冲兵马八百人。
首先是步军营开始排演,在鼓声缓急中,每冲都组成了阵法:前面是一群拿着三眼铳的游骑,其后战车和步军组成的战峰队,其后是跳荡队,然后是中军,左右为驻队。
这时前方的游骑拿着三眼铳开始零星开火,这时一阵鼓声,游骑四散,战峰队的三十二辆偏厢车开始开炮,一时炮声轰鸣络绎不绝,远处的草堆靶子被轰得一片狼藉。
嗒嗒嗒偏厢车上层的机关枪扫射起来,那些草人草堆被打得纷纷起火。
不多一会,跳荡队从营中策马冲出,前面的是枪骑兵,有的拿着三眼铳开火,更多的骑士拿的是新式燧发短铳,也纷纷乱|射一通,后面的甲胄骑兵挥舞着刀枪蜂拥而上,对着那些起火的草堆一阵猛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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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三 平阳
张问和兵部尚书朱燮元到彰德观看了演练,见识了彰德大营新建的装甲一师进退有度,火力刚猛。
不多久山西那边传来急报,平阳府的叛军正在东扩,威胁着山西巡抚行辕布置的南部防线,章照请奏调装甲一师西出攻占平阳,同时也检验这种装甲师车营的战斗力。
章照手里有兵,但是没有调兵权,因为他挂的是五府官衔张问集团的机制仍然仿照明制:文官节制武将。五府武官、卫所武将只负责统兵,不能调动军队;军队有任何调动必须经过兵部或者督抚文官才能办到。
后勤、军法司、统兵权、调兵权等军队的各种权力分散到了各个部门,这样的体制对防止割据很有效果,所以有明以来长达二三百年的时间里,明廷始终手握中央集权。这样好的制度,张问不可能抛弃不用,而去用诸如唐朝那种节度使的制度。
时河间、彰德、平阳之间的路轨正在修建,因为怀庆府北部地区有煤炭、石灰石、铝矾土、耐火粘土、硫铁矿等大量矿产。为了使怀庆北部地区的富矿区资源能运出来,年初明廷户部、地方州府、大商贾共同出资修建路轨,路轨已经修到了怀庆河东岸。
怀庆河南北流向,在黄河与汾水之间、山西平阳府与河南怀庆府之间,主要流域在山西境内,在河南怀庆府的位置与黄河汇流。路轨就沿着驿道修到了怀庆河东岸,还没有通车投入使用,但是沿路的驿站等设施已经建立起来了。
张问派人考察之后,临时决定在怀庆河东岸设立一个军营,把装甲一师从路轨上调到怀庆河大营。
这次战役由兵部尚书朱燮元掌兵符、章照为大将、刘彪为副将,而张问带领兵部和西官厅一些官员在军中观战,估算装甲师的战斗力。
四月间,一装甲师及其附属后勤人马开始沿着路轨向西运动。
看着沿路犹如长龙一般的车队,张问不由得感叹道: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真如一条铁龙!
时路轨上几百辆战车连绵不绝,后面还有辎重车数百,运送弹药粮草的驴车数千,民夫上万人,驿道上的步骑兵马更是铁甲如云,旌旗猎猎,场面十分强大。
大军到达怀庆河大营后,河面上的浮桥已经修筑完毕,朱燮元下令修整三日,便调兵过河。
河西岸就是与叛军的战区前沿,朱燮元调一冲兵马为前锋开路,游骑四面派出,大军直接向西挺进,目标平阳府城。
五日之后,张问在中军听到了远处隆隆的炮响,大概是明军前锋遇上了遭遇战。果然有官员到中军禀报:禀张大人,前锋接敌,敌军未能接近便溃散了。探明平阳城有敌军三千,是陕西延绥地区的卫所叛军。
因为指挥战役的是朱燮元,张问便没有干涉,只是跟着大军一路向西。两天之后,兵临平阳城下,敌军没有逃跑,只是关闭四门,准备死守如果这支兵马是起义军,多半早就跑了。
朱燮元随即将主力布置,四面围定,准备攻城。城池东门外明军布置了四冲兵马三千余人,黑漆漆的战车排成几列,组成战阵缓缓向前挺进。
张问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拿着一支单筒望远镜旁观攻城战。
这时一个骑兵从明军阵营中奔到城下,挥舞着旗帜喊道:投降,可免一死!
嗖!一枝箭飞了过来,但没射中那骑士,骑士惊了一下,座下马匹也长嘶了一声。他急忙勒转马头,向后跑了回来。
城头上一阵欢呼,不多一会,轰地一声巨响,城头上开炮了,随即城上浓烟四起,炮声络绎。官军这边一阵鼓响,也用炮还击,他们一边开炮一边向前运动。
官军的火力明显处于优势,平阳城城墙上下,硝烟弥漫,被轰的就像坍方一样摇摇欲坠。
轰!地一声,一枚实心炮弹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辆偏厢车上,立刻炸得木片翻飞,上面的军士惨叫着摔将下来,车上的火药不幸被点燃,顿时一声爆炸,燃气了熊熊大火。拉车的骡马嘶声叫唤,那车周围的人乱作一团纷纷救火。
但更多的炮弹没能打中战车,只在沙土上砸下一个坑,让泥土飞溅。
前面的几辆战车已经靠近城墙了,空中顿时火箭弥漫,就像飞舞的虫子一般。官军在车架上下用棉絮布帐围之,用水浇湿,减少了火箭流矢的伤害。
时一辆车上下有兵卒二十五人,弗朗机炮两门,雷飞炮一门,机关枪一挺,快速燧发鸟铳六杆,还有拿着堂耙等冷兵器的步军若干进攻东门的军队有这样的战车六十余量,还有大量装备火器的步兵骑兵千余人。
如此火力,一旦靠近之后,城头上立刻被炮弹铅弹笼罩,犹如雨飞。
城墙被炸塌好几处,上面砖包的墙垛更是土崩瓦解,不断有敌兵从城头上栽倒下来,守军死伤惨重。
有一处坍塌口被炮火撕开了几丈宽,一阵鼓响,官军枪骑兵蜂拥冲了上去。敌兵堵到缺口之处,官军骑兵拿着短铳、三眼铳一顿猛射,打得那些敌兵哭爹喊娘乱作一团。
城墙外面有道护城河,河内沿筑有壕墙一道,外逼壕堑,内为夹道。官军逼近之后,平阳城已开闸放水,这时河中波涛滚滚,挡住了官军骑兵的路,官军只得用火器不断射击。
后面的步军在火力的掩护下肩扛车载,用草袋装土,丢进护城河中填河。不幸的是河水很深,填了半天不见效果,官军便准备搭桥。
时六十余辆战车已在河边一字排开,炮火甚密,机关枪和鸟铳络绎不绝,火力上完全压制了城墙。炮火炸得那城墙坍塌无数,里面的人修墙都来不及。
官军一面架桥,一面轰击,打了几个时辰,桥还没架好,不料突然墙上的敌将要求投降。
大人,如何处置降卒?朱燮元小心地问道,他有点担心张问会下令杀俘,因为内战时张问就下令干过这样的事。
张问沉吟许久,有点犹豫。朱燮元忙道:时河间到平阳铁路线还没有修通,急需大量人力,这两千多降卒都是青壮,可以把他们押送到路轨线修路。
不如杀了吧。张问终于说道。
这朱燮元脸色一变,他们原本就是我大明的卫所军,家里有妻儿老小
张问轻轻敲打着桌案,皱眉道:我不是戾气重,而是我们需要这样做。汉末有个人说:现在天下未大乱,便以杀震慑四方,让包藏祸心者有所忌惮;如若天下大乱,杀便没有用了。眼下大明四方还算安定,若放过造反的,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便更可能揭竿而起,导致天下大乱,那时候就没办法了。
朱燮元叹了一口气,抱拳道:下官听大人的意见。
二人走出大帐,来到城外看押降卒之处。那些降卒已经交出了兵器,被官军用战车围在中间。
两千多人,被赶到一处,看起来也不少,排成密集的队列之后占地也有广场大小,密密麻麻的只看见人头攒动。
朱燮元对刘彪说道:下令枪炮上膛,听候命令。
刘彪遂派传令兵到各乘中传达命令,不一会,周围战车上的火器便开始填充弹药,步骑兵马也端起了火铳。
降卒里面的人眼看情况不太对劲,一个将领便带着部将从人堆里走出来,高声道:造反是我的主意,士卒们只是摄于将帅积威,不关他们的事,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恳求朝廷放过士兵!
众军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气氛十分诡异。刘彪高声喊道:身披战甲,食国家俸禄,就得讲究忠、勇二字!尔等挟持信王,图谋不轨,如此不忠不孝之徒,留来何用?
准备
这次西北叛乱,叛军以信王的名义写了檄文,而朝廷方面也有名义:信王被挟持。
干甚!?降军将领看着荷枪实弹的枪口,愤然喊道,我们已经放下兵器了,你们要干甚?
不一会,鼓声咚咚咚地敲了起来,旗帜挥舞,听得一个武官大声吼道:放!
嗒嗒嗒轰轰轰战车上的琵琶机关枪和火炮喷|射出愤怒的火焰,降卒顿时像风吹稻田一般,成片倒下,没死的人乱作一团,四散乱跑。
一排排的鸟铳手瞄着人纷纷开火,赤手空拳的降卒无路可去,不断倒下。因为双方离得太近,也有少数降卒冲到了官军面前,倒是战车前端镶着铁甲,上面有据马枪和各种利器,还有拿着长兵器的步军降卒手里啥都没有,上来只能送死。
一时空地上鬼哭神嚎,犹如人间地狱,地上的沙土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不出两炷香功夫,两千余降卒已死难殆尽,只剩少数受伤未死的人躺在血泊中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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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四 老李
彰德大营一装甲师攻陷了平阳,全军进驻城中。曾经投降叛军的知府以下十数官员战战兢兢地跪于道旁,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而有个姓左的同知最直接,他听说官军杀掉了二千余战俘之后,便杀掉了自己的妻小,于家中自裁身亡。
无论朝廷如何处置这些投降的官员,他们的前程已经完了,对于文官来说,气节最大虽然投靠朱由检一方在大义上说得过去,可惜正义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可见文官投降的代价非常大。
官员被绑押送往京师,交由三司法定罪。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曾经资助过叛军的地主乡绅,却不需要这么麻烦。
地主乡绅在地方的势力很大,但是在大军的武力面前,尽可直接涤荡干净。杀,有时候作用十分有效。
张问自然不会让整编师去杀伐那些乡绅,再说谁和叛军有勾连也需要查。处理这件事只需要调任一个酷吏就行。
一装甲师驻扎平阳,刘彪为参将;这支兵马交由山西巡抚杨鹤指挥,用于对付叛军的战争。章照返回彰德大营,后续将有更多的物资资源运抵彰德,为他装备二十个装甲师,共计二十万大军。
张问和朱燮元等人在浩浩荡荡的卫队护卫下,北归京师。
一日卫队驻扎在一个驿站休息时,有个送官报的驿卒也在驿站换马,突然那匹马受了惊,挣脱缰绳,胡乱跑将起来。驿卒急忙大呼小叫地去追惊马,惊马忽然撞到旗杆上,把大旗撞倒了!
驿卒大惊,大旗倒下那可是不祥之兆,而自己正是干这好事的人,不得被治重罪?
果然周围的军士立刻操|起兵器围将上来,愤怒地捉拿住驿卒。
马匹受惊,不是小人的错啊!驿卒大呼冤枉。
就在这时,在驿站里休息的张问听得外面喧闹,便和朱燮元一起走出来看怎么回事。一个将领走上前来,说道:大人,这个驿卒把咱们的大旗给弄翻了!
张问皱着眉头道:把人带上来。
众军便把驿卒押到张问面前,驿卒的胆子却是不小,虽然他面有惧色,但他是畏惧治罪,而不是畏惧这大场面。
把大旗给撞翻了,不是扰乱军心么?张问的心里冒出一股子杀机,他现在想杀个把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你是哪里的驿卒,来干什么的?张问忍住杀气,随意问了一句。
驿卒跪在地上说道:小人是甘肃驿卒,奉命送官报。他还没弄明白这支官军是做什么的,便忽悠道,小人送的是甘肃的军务急报,因情况十分急迫,所以小人一急之下才闯下祸事,还请大人网开一面,让小人送完急报之后再治小人的不敬之罪。
叫什么名字?
驿卒道:李自成。
李自成?张问顿时吃了一惊。李自成这个名字张问可是在《大明日记》上看到过,因为李自成干的事儿实在影响太大了,所以大明日记这样粗线条的记录都提到了他的名字。
《大明日记》上提到李自成在西北起义,与满清一南一北夹击明朝,明朝疲于奔命,被拖死了,最后被李自成打进北京,明亡。
李自成!眼前这个驿卒是那个要翻起惊天大浪的李自成吗?这一点张问不敢确定,因为大明朝人口几亿,同名同姓的事儿并不奇怪。
只见驿卒李自成年纪尚轻,大约二十出头,嘴上有一撮黑胡子,长得是人高马大张问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日记上描述的那家伙。
想起大明日记上说的历史,张问就气不打一处来,汉家几万万人口,竟然被蛮夷小邦奴役几百年!比元朝都还不可思议,蒙古人入住中原,那是武力强盛,而且只统治了几十年就土崩瓦解。张问真想不明白,一个蛮夷小族,是如何统治天下几百年的?难道几万万汉人都被上天诅咒,降临了傻叉光环?
总之张问对李自成没有任何好感,要是他李自成夺取了大明江山,坐稳位置把辽东蛮夷给灭了还好,偏偏此人干了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和大明朝一起玩完。
管他是不是历史上的李自成,张问已经满腔怒火,指着面前的驿卒冷冷道:我看你心怀不轨!
李自成忙道:小人比窦娥还冤啊,小人绝非有意
你将我军旗帜掀翻,居心叵测,不杀你难以向将士交代!来人,拉出去砍了!张问恶狠狠地说道,就像这驿卒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小人冤枉,冤枉啊
旁边的侍卫立刻凶神恶煞地冲将上来,拖住李自成就往外面拉,李自成脸色煞白,拼命挣扎,大呼冤枉。
张问还不消气,喊道:慢着,老子要亲自手刃此人!说罢唰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牡丹重剑,慢慢地走向李自成。
不要,不要李自成瞪圆了眼睛,他是郁闷到了极点,妈|的今天撞了什么霉运,偏偏走到这里遭此大祸。
张问走到他的面前,二话不说,一剑就捅了过去,啊!李自成惨叫了一声,牡丹重剑Сhā|进了他的肚子,鲜血立时冒了出来。
去|死!张问将长剑转了一圈,他仿佛听见了肠子断裂的声音。长剑拔出来时,剜出一大坨血肉,李自成的眼珠子仿佛要掉将下来,他肚子上的血窟窿就像喷泉一般鲜血直冒。
侍卫们放开李自成,他一时没死,双手抱着肚子,双腿不断地抽搐。
李自成死后,军士们就在驿站旁边挖了个坑,将他的尸体就这样丢进土里,埋了了事。有个好心的老兵找来一块木板,用剑刻了罪卒李自成之墓。
可怜原本的枭雄还没来得及枭,就被张问一剑给捅死,埋进荒郊野林,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张问在路上越想越气愤,心道去他|妈|的天道定数,趁老子手里还有实力,管他以后洪水滔天,先把建虏灭干净再说。
如今的大明朝,明廷皇帝的皇权完全被架空,龙椅上坐着的那个小皇帝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但这并不影响专制,张问集团依然是独裁体制,国家大事,他张问一个人说了算。
专制有时候办事十分利索,整个帝国都要受个人的影响。比如现在,严肃而重大的大政纲略将因为张问一个人的情绪而发生变化。
年前的御前会议已经确定了永历元年开始三年内的大政纲略,即:赈灾、军备、造船。但是今年以来,西北越来越乱,加上在路上碰到李自成的那件小事,极大地影响了张问的情绪。
帝国的兴衰,是缓慢而复杂的;但是人的情绪波动,相比之下就偶然而简单了。
张问也是个人,他有情绪波动,有丧失理智的时候也许是位高权重,完全没有人制衡的原因,他有点自大起来。回到京师之后,他便向大臣们提出修改三年大略。
那天朝廷各衙门的重臣都被叫到了内阁办公楼,张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兵法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过几次动荡之后,朝野震慑,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暂时隐藏,使得朝廷能够收取大量的钱粮,政令也行之有效。趁此时机,咱们应该全力办好一件事:灭虏!
顾秉镰疑惑道:攘外必先安内,年前的御前会议,不就是这样的设想么?先平定地方叛乱,赈济灾区,扩军备战。三年之后,待国内安定,便出兵辽东。
张问道:西本那边乱作一团,要围剿叛乱不仅需要大量兵力,消耗大量物资,而且北部山区地势崎岖,军队进剿不知要多长时间。就算剿灭了叛乱,西北许多县府连年遭灾,还要赈济灾民。如此一来,西北事务将消耗我大明全国三年一半以上的财政,要对付建虏不知要何年何月。
众人总算听懂了,张问是想先平辽东!多数人立刻劝诫张问:国内不安,却贸然发动对外战争,是穷兵黩武,国家堪危。
兵部尚书朱燮元道:辽东有辽西走廊诸多要塞为屏障,建虏想窥欲中原,必须逐一吃掉辽西重关壁垒,但他们没有那个实力,想要在关内站住脚跟根本就不可能。倒是国内的叛乱十分棘手,叛军竖起信王的大旗,煽动地方军民叛变,且数省与西北接壤,防不胜防。流贼极可能会向山西、河南、湖广发展,也有可能进入四川朝廷应全力剿匪,再通过兴修水利、修建路轨、实行屯田等举措安顿流民,方能平治西北数省。
大臣们纷纷劝说,认为修改国家大政这样的事不应该太过草率,说改就改。张问左右踱了几步,看着窗外的天空沉思不语。
众臣都十分紧张地看着张问。
张问也并不是个听不见谏言的人,这时候发现这么多人反对,也在自省:好像这事儿是因为自己的情绪异动,太过心急,所以看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
许久之后,他总算听从了众人的意见。大家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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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五 三桂
西北叛乱如火如荼、辽东尚在蛮夷之手,大明朝急需兵马,中兴二年底通过的屯军预算,在税赋征收之日便全力调拨,地方督抚、军府被朝廷告知要不计方法地筹措军费。
彰德营装甲一师收回平阳府之后,杨鹤多方筹备,将叛军势力压制到了黄河以西。于是平原府的屯兵计划也开始实施。预算三大军营将增加兵马:彰德营二十个装甲师,约二十万车营官兵;太原营三十个师,约车、步三十万;徐州营五十个师,约水军、步骑五十万!
为了实现计划,需要大量的物资人员,许多原本生计困难的人找到了出路。识字的做官做吏,因为突然增加的机构急需大量从业人员;身家清白的青壮入伍,三大营急需大量的男丁,包吃住,有军饷;再不济,只要是活人,还可以到军屯上种地,或者去修水利、修铁路,稍有能耐的人也可以去兵工、商业厂坊做工。
为了在两三年内装备这一百万大军,工部侍郎宋应星压力十分大,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吃两顿饭,一只不停地工作。四方都要各种兵器、帐篷、衣服等装备,宋应星制定相关的赏罚制度,一切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不然根本满足不了需求。
那些改进机器、管理方法,提高技术的人马上就能得到升迁和奖赏。
一个疯狂的时代来临了,没有人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状况。人们发现升官发财变得更加容易,只要跟紧步伐就能很快地得到升迁、很快地发财。地方官开始卖命地刮地皮,因为满足了朝廷和军方的物资需求之后,立刻就可以升官。
地主缙绅在土地上无利可图,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了更好的发财之路:经商。
特别是沿海那些有见识的缙绅地主,大发横财,暴发户与日俱增。他们干的事儿就是:海运。
工部将御动机、机床等各种技术推广之后,纺织业、铁业、车船业等加工行业生产效率直线上升,成匹丝绸、布料、各种铁器、奢侈品等在明朝价格低得让人瞠目结舌,而这些东西在周边国家、甚至弗朗机国家价格还没来得及下降。只要把东西运到国外,就能包赚不赔。
一时几乎全世界的金银矿都在帮明朝挖矿,大量的重金属玩意成船地运到大明金银太多,各种原料、粮食又奇缺,导致这些东西价格暴涨,商贾们一切向钱看,想尽办法从别国弄这些东西回来卖。
海上并不太平,商贾们经常被盘踞在海岛上的海盗勒索交保护费,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收入。于是他们通过金钱收买言官,上书要求朝廷水师出海剿灭海盗。
因为海贸突然几何级增长,让朝廷也措手不及,沿海衙门人手不够,以至于很多商业税都没功夫去收。
如此繁荣的海贸,如果收足了税将是多么大的利润!朝廷正缺银子,朝中大臣早被白花花的银子给冲昏了头脑,所以很快就通过了奏章,组建直属户部的海税衙门,一边收税一边承诺剿灭海盗。
受了海上盘剥之苦的商贾眼看着巨大的利润因为那些该死的海盗受到影响,是恨之入骨,纷纷出资组建团练水师,出海护卫商队。朝廷怕这些人造反,只好加派官员收编私军,开出的条件就是装备火器、专业护航和剿匪。
官吏需求巨大,举人以上有功名的人成了香饽饽,哪里还有等待补缺的份?因为突然出现的繁荣,让朝廷体制无法适应,导致腐败贪污十分严重,但这并不影响财政收入,因为钱越来越多了,被那些官吏贪一些照样有钱弄上去总之是有些混乱,会试、乡试的上榜名额也逐年上调,因为官员奇缺,内阁干了一件有明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事儿:乡试改成一年一次。
张问实在没料到,原本只打算组建三大营军队,却没想到加上小小的御动机催动,竟然给大明带来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三年以后,即永历四年,光是中央财政收入就达到了两亿余两,而被那些贪官中饱私囊的钱财更是无法统计。
他作为帝国的掌舵人,有点手足无措了,大明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最严重的问题是钱荒。这是户部有司官员取的名字,大概是因为流通货物太多,铜钱不够用,金银又无法满足小额交易,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还好沈碧瑶出谋划策,在她的组织下,联合许多钱庄开始印发纸币,这才缓解了问题。
另外的问题是其他国家开始仇视大明,因为明朝人一边干倾销的勾当,一边疯狂掠夺别人的粮食和资源,使得别国越来越穷。一些小国胆大妄为,发生多次残害明朝商人,哄抢等事件。
这时一些被大商贾收买的言官竟然上书朝廷出兵占领别国
可是国内的叛乱和辽东都没解决,内阁怎么会答应去打别国?于是在巨大的舆情煽动下,永历四年八月,明廷只好发动了两线战争:原山西巡抚杨鹤,挂兵部右尚书衔,总理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四省军务,并节制太原大营三十个师,发动对西北叛军的大规模战争;
预计参战兵力徐州大营、彰德大营七十个新军师,共七十万兵马,加上辽东军十余万人各种后勤、民夫无数,明朝号称两百万,对金国宣战而金国仍然一如既往地崇拜骑射的威力,他们从来不曾改变过这样坚定的信仰。
张问自任总理军务,亲自指挥辽东战争。
调兵是个大麻烦,人太多,要吃喝拉撒,要弹药补给,只能分批北调。虽然从徐州、彰德等地到山海关,山海关到宁远的路轨已经修通,但是近年来因为国内运输,骡马缺少,要调集军队及其物资到达辽东实在是个大问题。
工部兵厂司为了解决运输困难,研制出一种蒸汽车,是用御动机带动车厢。一辆蒸汽车试验的时候可装载六节车厢,一个时辰行走二十余里,和走路差不多快。
因为太缺骡马,那些火炮等装备,还有大量粮食,不可能让士兵们背过去,兵部只好采用了这种慢腾腾的蒸汽车,而且不得不在沿路增设驿站,为车队加水加煤。
大军还慢腾腾地分批入调辽东时,金国可汗代善听到风声,率先发动了一次战役,率骑兵攻击大凌河堡,驻守的参将叫吴襄。建虏骑兵打过来的时候,吴襄悄悄逃跑,结果守军无人指挥,大败。
时任蓟辽总督的人是熊廷弼,按军法将吴襄逮捕,押解回京问罪。
张问和一批徐州大营的两个装甲师刚刚到达山海关,遇到被押解路过的吴襄还没开打就吃了一个败仗,张问大怒,下令将吴襄就地正法。
只听得外面砰地一声枪响,吴襄被枪毙。跟着张问的女将秦良玉刚刚听闻这件事,赶到张问所在的大堂时,人已被杀。
秦良玉道:吴襄是辽东将门的人,大人怎么说杀就杀了?
张问现在的羽翼早已丰满,实力很强,免不得有财大气粗之嫌,他不解地说道:此人临阵脱逃,罪有应得。
秦良玉在辽东呆过,了解一些关系,便说道:人死不可复生,吴襄被杀,为了安抚辽东将门,得让他的儿子吴三桂袭职不然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等将领也会心有不服。
吴三桂?张问惊道,吴襄是吴三桂的父亲?
正是。
吴三桂这样的名人《大明日记》上也有提起,好像是个汉|J。
张问长期呆在中枢,大明各地兵马将帅无数,他对地方的将领也不是全都了解,吴襄什么来头他就不知道。
这时他心道:吴三桂能当汉|J,定然有反骨,我现在杀了他父亲,不是与他有杀父之仇?
想罢张问便授意言官弹劾与吴襄相关的将领,告他们意图谋反,张问以此为借口下令厂卫将其全部逮捕投入诏狱待审。
吴三桂被押送到山海关之后,张问便想见见他,叫人押到行辕私见。锦衣卫将他押进来之后,只见他中等身高,长得是虎背熊腰,但是眼睛却白多黑少,看起来有些阴毒。
又加上张问从大明日记上窥视天机,他顿时对吴三桂十分不喜。
吴三桂伏倒在地,说道:末将杀敌报国忠心耿耿,却不知何来谋反之实?朝中言官无中生有,陷害末将等人,请大人明察。
张问回顾左右,都是玄衣卫的人,没有外人,便笑道:谋没谋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杀了你父亲,怕你忌恨。
吴三桂顿时愕然:家父兵败获罪,朝廷按军法处置,末将何来忌恨之理?大凌河之战时,末将尚在锦州,却因此获罪,末将冤枉啊!
冤不冤枉,你到九泉之下对阎王爷说吧。张问冷笑道,老子现在不杀你,难道要等你羽翼丰满之后再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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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六 上谕
在大明辽东锦州城镇守锦州松山一线的将领是辽东总兵官祖大寿,此人是辽人地头蛇,将门世家出身。现在他在行辕中是坐立不安,因为他得到消息朝中有人弹劾他谋反,他的外侄吴三桂等好几个将领已经被押解回京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他。
娘|的,老子什么时候谋反了?祖大寿烦躁地骂了一句。
旁边一个将领低声道:属下觉得此事是凶多吉少,听说吴襄刚到山海关,就被张阁老下令处死。总兵大人是吴家的亲戚,恐怕上边是要斩草除根!
《大明日记》只有张问夫妇看到过,别人自然不清楚关于吴三桂的玄机。祖大寿听到属下这么一说,觉得是这个理,顿时就怒道:吴襄临阵逃跑,那是罪有应得,张问想稳定军心,让吴襄的儿子吴三桂接任参将不就行了?他倒好,想把咱们辽东将门都斩尽杀绝?这样寡恩薄义的人,老子还为他卖命作甚!
另一个将领愤愤道:张问一党一向就是党同伐异,躲在山海关的那帮人富得流油,咱们拼杀在辽东一线,却缺衣少粮,还不是因为熊督师他们是张问的人,咱们的关系隔得远了。现在更多分,要用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来杀咱们,这样的朝廷咱们还向着他们干甚,娘|的不如反了投金国省心!
祖大寿沉吟道:如今朝廷号称两百万大军讨伐金国,我看金国是败多胜少,现在投过去,不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时,一个军士奔到门口,慌慌张张地说道:禀总兵大人,巡抚阎大人和锦衣卫往行辕来了!
什么?祖大寿大惊。
话音刚落,只听得外面一个声音喝道:大胆!咱家是钦差,谁敢阻拦?
祖大寿旁边的将领急忙沉声道:总兵大人,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等愿割这些杂种的项上头颅!
此时朝廷厂卫的人已经闯了进来,只见为首的是一个太监,然后是一个身穿红袍的文官,后面跟着一队锦衣卫,人中间还有一个头戴帷帽身穿黑衣的女人这样的打扮大家都清楚:玄衣卫。
太监左右看了看,昂着头哼了一声,走到正北面,尖声说道:上谕。
祖大寿皱着眉头,只得跪倒在地,周围的将领也跪倒听旨。
太监道:辽东总兵官祖大寿被劾有谋反之嫌,令其回京自辩。
旁边的将领没好气地说道:自辩个鸟,那地方是说得清楚的?
太监大怒,指着那将领气得手脚发|颤:你怎么说话的,姓甚名谁?
另一个将领又冷冷说道:什么上谕,皇上还不满十岁,这上谕是谁的上谕?
你太监招呼左右锦衣卫道,将这两个目无纲纪的乱臣拿执堂下!
锦衣卫围将上去,那两个将帅顿时唰地拔出腰刀,一副拼命的架势。太监怒道:你们要抗旨,要造反?祖大寿!还不处罚你手下的人?
祖大寿站了起来,也拔出腰刀,缓缓走向那两个将领,一时堂中十分安静。其中一个将领怔怔地说道:将军,这辈子末将只听您的,如果您觉得末将该杀,末将绝不反抗,下辈子还跟将军!
慢着!突然那个戴着帷帽的玄衣卫女子说了一句,她已经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妙。
就在这时,祖大寿突然转过身来,提着刀向太监跳将过去。太监大惊,他吓得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祖大寿一刀向自己捅了过来。
顿时一声惨叫,堂中的众人也是意外地惊呼一声。祖大寿一刀Сhā|进了太监的肚子,太监指着祖大寿又惊又恐道:你你不怕诛灭九族?
还等什么?全部拿下,一个都别放走!一个将领大喊了一声。
堂中的将领纷纷拔出兵器,外面的将士也拿着各式兵器冲了进来。锦衣卫拔出绣春刀,将巡抚和玄衣卫女官护在中间。
那些士兵拿着弓箭和火铳对准了钦差,巡抚阎鸣泰一看,忙说道:祖将军,你要谋反不成?
祖大寿冷笑道:老子都把这死太监杀了,还有退路么?兄弟们,给我拿下!
锦衣卫侍卫操|刀一冲,只听得噼里啪啦一声枪响,瞬间功夫,几乎全部阵亡。最后只剩下巡抚阎鸣泰和那玄衣卫女官二人站在中间,玄衣卫女官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剑,她戴着帷帽,看不清她的表情,多半是绝望。
阎鸣泰慌忙道:祖将军,你我在锦州共事这么久,看在交情的份上,有话好说。
祖大寿道:交情?你平日对咱们骄横跋扈的事儿都忘了?姓阎的,上个月你手下的狗腿子调拨给咱们的军粮,还是发霉的,咱们找谁说去?
呀!那玄衣卫女子突然喝了一声,提剑直奔祖大寿,随即砰地一声,她的大腿上飙出一股鲜血,人也扑倒在地。她头上的帷帽滚落在地,一头青丝顿时散开来,让周围的将士眼睛顿时一亮。
只见这女子二三十岁,长得十分俏丽,而且还施了脂粉,可见女人的爱美之心不分职业,就算是玄衣卫这样的阴暗部门的女人用帷帽把自己遮住,却依然打扮过自己。
那女子冷冷地说道:你们一定会为这件事付出十倍的代价!说罢便提剑要抹脖子。
就近的一个大汉好久没见过如此水灵的女人了,哪里舍得让她这么就死,急忙冲将上来,一手抓住了剑刃!
血沿着剑锋流了下去,但是那大汉竟然笑得出来,就这样让这个娘们死了,岂不可惜?
玄衣卫女子正欲使劲一拉,大汉早有准备,飞快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女子的手腕,轻轻一用劲,那女子便痛叫了一声,手里的剑被大汉夺了过去。
大汉回头对祖大寿道:将军,咱们已经杀了锦衣卫,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这娘们赏给兄弟们吧?
祖大寿道:今天跟着我的人都有份。
玄衣卫女子怒道:谁敢动玄衣卫的人?
哈哈,这娘们辣,够味!大汉笑道,老子今天就练练你这匹烈马。说罢便蹲下去撕女子的衣服。
这厮要在堂中就当众渲|滛?众人愕然,祖大寿心道刚刚经历了诛灭九族的大事,不如让众人都发|泄一下,便说道:明日咱们就投金国去,怕他什么玄衣卫?
大汉道:末将就专干玄衣卫的娘们,和明朝决裂。
众人听罢干了玄衣卫的人就能表示效忠,何乐不为?
那大汉撕开女子的上衣之后,只见纤直的脖子和洁白娇嫩的肌肤,早把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他一脚把地上的剑踢开,便扑将上去,将女子的衣裤撕得一片狼藉,也不管女子腿上的枪伤和她的哭骂,霸王硬上弓将其当众J|滛。
众将生怕不对这女人施暴就会被认为对祖大寿不忠,也陆续J|滛地上的女人,她就这样被人活活折磨致死。
祖大寿派人联络已经渡过大凌河的建虏,献了锦州和松山两城。
张问执意除掉了吴三桂,遂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明朝付出了惨重代价:锦州松山两城失陷,忠义之士被毫无防备地杀戮者甚众。
建虏又让祖大寿率军打前锋,趁机夺取了大兴堡、杏山、塔山等地。宁远城很快处于危险之中,守将忙派几次快马去山海关求救。
张问遂让秦良玉挂总兵衔,率领从徐州调到山海关的两个车师,连同从山海关抽调的一万步骑,共三万余出山海关,前往宁远增援。
建虏很快兵临宁远,但守军已有所准备,城池坚固,炮火猛烈,建虏连攻几次不下。
时汉人范忠孝向代善进谏道:宁远城城高炮猛,况明朝已调车营增援,攻取宁远机会不大,不如趁沿海结冰,攻下觉华岛。
一个亲王却不同意,明军又笨又慢,战术呆板,咱们围城打援的战术屡试不爽,虽然这次打宁远一时拿不下来,但尽可以设法灭掉援军。
范忠孝道:明朝援军的总兵官是秦良玉,而且我大金骑兵硬冲车营很吃亏,能不能吃掉援兵还是未知相比攻打那支援兵,奴才觉得出击觉华岛才是战略先机。因为觉华岛囤积了明朝的大量军需物资,光是粮食就有几十万石,如果能够捣毁觉华岛,明朝后续援军的后勤就无法保障,如此便可以更好地延缓明朝向辽东调兵辽事一旦拖延,时日一长,加上明朝内部的问题也没解决,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儿就很难预料了。
亲王道: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你意思是说明朝向辽东调兵咱们打不赢?哈哈明朝的兵调得越多,送咱们的东西就越多,怕甚?英明汗,我看汉人范忠孝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阴谋扰乱军心!
范忠孝忙道:奴才对英明汗忠心耿耿,请英明汗明鉴,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断粮之策也一向是我大金国常用的法子
代善想了想说道:范忠孝说得不无道理,先烧了他们的囤粮,让南人军心动摇,再对付援军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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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七 脚趾
觉华岛在宁远以东的海上,离陆地二十里。早在唐朝时就已开发,因一个寺庙的主持而得名。明朝该岛是辽东诸镇重要的囤粮基地,平时囤粮约十万石;此时因朝廷号称大军两百万进攻辽东,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觉华岛以其海上位置,囤积了更多的粮食,早在永历四年夏秋之季,官商船便运来了大量粮草。
时岛内囤积粮食数十万石,草料无数。有八千官兵驻守,另有商民万余人。其守备是个年轻的武官,名高乐山。
高乐山山东人氏,出生之日母亲便难产而死,他侥幸活了下来,由家父一手带大。本来从文,只因家境贫寒,各种条件有限,只考了个童生资格;后来朝廷急需大量武官,开设武备堂,高乐山见家父劳作辛苦,不愿继续读书,便去府上考了个武秀才。
考武秀才实在容易,只要身家清白,识字,临时找两本兵法书看看,基本都让通过,比科举秀才那是简单多了。高乐山长得人高马大,又识字,考官一看,直接就给通过了。高乐山又参见省里的武举秋闱,可惜他家穷得马都没有,哪里会什么弓马骑射,遂不第。
永历元年起三四年中,大明各地新增军队百余万,将校奇缺,高乐山听说朝廷发放军饷十分痛快,便欲谋个生计,遂到武备堂分司登记造册,等待补缺,以武秀才的身份做了个低级武官。
近年来,文武官将升迁特别快,上边很多将领都升走了,高乐山打了几次莫名其妙的战役,自觉没啥功劳,却步步高升,终于升到了守备级别,调到觉华岛担任守备。(他还没搞懂为啥升得如此快,其实是因武备堂一派的人被认为是张问嫡系,不升他们升谁呢?)
时建虏骑兵打宁远,而海上又已结冰,高乐山顿觉不妙,急忙派人去联络秦良玉增援,怕建虏打觉华岛;一面命军民在海上凿冰,意图以沟壕抵御建虏突进。
这时秦良玉奉命率三万兵马增援前线,刚到高台堡附近,目标直指宁远城。忽报信使求见,秦良玉便命信使来见。
那信使呈上高乐山的书信,并有觉华岛守备印信。秦良玉一边看,一边听信使说道:“天气寒冷,海面结冰,觉华岛依凭的天险顿失;建虏近在宁远,高将军恐其突然袭击海岛,数十万石军粮危在旦夕。请秦将军发兵增援。”
副总兵伍克然道:“务防此人是J细。”
“卑职受高将军差遣,又有印信,怎么会是J细?”信使忙辩解道,“我要是建虏J细,为什么要来请援,让建虏把觉华岛的粮草烧掉好了!”
伍克然道:“祖大寿叛敌,诸事措手不及。此时建虏已兵临宁远城,距离觉华岛只几十里路;我们要速救觉华岛,只能以轻兵速进,秦将军谨防这是建虏的诱敌之计!
因我大军有车师火器为屏,建虏奈何不得,他们极可能以此为诱,意图分化我军,分而歼之,不可不防。”
秦良玉沉思许久,副总兵说得不无道理,建虏常用的手段就是围城打援,但现在她的援军中有两个装甲师,火力甚强,建虏想在半道吃掉自己这三万军队恐怕不太容易。如果要救觉华岛,时间紧迫,只能以步骑轻装赶去才来得及……让笨重的车营开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就怕是建虏的诱敌之计,分兵之后在半道被伏击。
……
张问一到辽东就杀掉吴三桂,瞎搞一通,触即了辽东复杂的关系网,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祖大寿兵变,完全让辽东军方没有准备,前方战事一塌糊涂。
因为准备不足,秦良玉也十分头疼,如救觉华岛,就有被伏击的危险;如果见死不救,那里的几十万石军粮她怎么交代?两万军民的性命怎么交代?
秦良玉心道:印信不假,就怕兵力不加的觉华岛已经被攻下,建虏缴获了印信前来谎报军情,诱使我军分兵。
现在要派人去觉华岛看个究竟已经来不及了,一来一回得多少时间?万一觉华岛还没有被攻陷,谨慎之余就是贻误战机!
信使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苦苦哀求道:“秦将军,卑职句句是实,快发兵救岛吧!请秦将军以卑职为质,如若军情不实,便取卑职项上人头抵罪。”
伍克然道:“我几万兵马,你一颗脑袋能抵什么罪?”
秦良玉沉吟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如果觉华岛粮仓有失,我大明要发动对辽东的攻势就会延缓,与大局不利!本将决定亲率轻骑增援,车营由副总兵伍将军率领,后续跟进。”
“请总兵大人三思!”伍克然劝诫道。
秦良玉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是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她手扶枪柄道:“十年了,辽东血流成河,多少汉人家破人亡,多少人期盼王师。收复辽东,是我等终身愿望,虽死无憾!绝不能因为我秦良玉一个人就影响千万人的期待!如果今天我秦良玉战死沙场,望尔等在收复辽东之日,烧一株香,告诉我泉下亡魂。”
众军动容,肃然起敬。
秦良玉挥手道:“集中所有骑兵,随我出发!”
……
天气恶寒,觉华岛外的冰面上众军民拿着各种工具卖命地凿冰挖壕。守备高乐山骑马察看,发现冰壕封冻得很快,挖壕不是个办法。
高乐山心急如焚,觉华岛常年都有海水为屏,以至于岛上工事不甚坚固,而且水兵陆战的战斗力也不是很强,缺乏重武器,要是建虏骑兵来袭,根本就抵挡不住。
这时他想起了停在码头冰面上的几艘战舰,那是兵部最后一次护送粮船到岛的战舰,因天气变冷,便停在这里没有回去。
一共三艘四百料以上的战船,是兵部新造的战舰,每艘上面有几十门弦炮。高乐山心道:只有靠船炮才能御敌了!
他想罢急忙到码头寻到兵部负责押送粮草的官员杨德望。杨德望也是个年轻人,举人功名……不过他那个举人的水分有点大,比不上以前那些举人,因为后来的乡试改成了一年一次,名额也增加很多,上榜那些人的学问当然就下降了。
高乐山对他说道:“恐建虏来袭,岛上防守不加,请杨大人下令拆卸船炮到各个岛口御敌。”
杨德望愕然道:“哪里有建虏?”
“建虏已在宁远,我觉华岛囤积了那么多粮草,海面又结了冰,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建虏会来攻岛。”
杨德望听罢“用脚趾头”想,顿时心有不快:“高将军的意思是我的脑袋还比不上您的脚趾头聪明?”
高乐山急道:“杨大人是有举人功名的人,末将嘴笨,请勿见怪。”
杨德望道:“不是本官刁难,你也知道,如今锦衣卫、兵部对火器的管制最是严格,所有火器的折损、弹药的使用都要登记造册,以备查证……”
“杨大人!”高乐山道,“如果觉华岛被建虏攻陷,别说您那些火器,就是大人的身家性命也是难说。危机关头,请大人从权行事!”
杨德望终于答应了高乐山的请求,要是他再不答应,这姓高的说不定要把杨德望给绑了。
高乐山遂下令停止挖壕,派人将兵船上的火炮坼卸下来,安放在各个岛口。北部靺鞨口最是平坦,危险也就最大,高乐山遂将大量火炮布置在那里,北城上也布置许多火炮……布置妥当之后,高乐山仍然忧心忡忡,因为这海岛几乎无险可守,四处都有漏洞,现在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守备海岛,唯一的希望是秦良玉援军来援。
待得下午,果然在冰面上发现了建虏骑兵。建虏前锋马不停蹄,分成十余队,直扑岛北。顿时炮火轰鸣,炮弹横飞,建虏前锋骑兵撞上飞驰的铁蛋,死伤惨重,急忙退兵。
代善遂稳住兵马,叫人查探四周,发现地势平坦的地方都布置有火炮……要是不计伤亡死磕,也能突破炮火冲近拼杀,但是代价有点大。代善遂命令骑兵从险要处冲近,弃马爬上去,因为明军火炮有限,一些险要之处的火力便比较稀疏。
双方很快在山坡上下发生了激战,前面的建虏弃马爬山,后面的骑兵用弓箭掩护。明军官兵在山上也用弓箭和火铳还击,但他们要四面防守,兵力不足,眼看建虏就要上山来了。
高乐山急忙从各处抽调兵力增援,但建虏拼白刃战实在凶狠,爬上去的人拼杀甚勇,明军不断败退;但建虏的骑兵因为爬山变成了步兵,又遇到明军节节抵抗,进展速度缓慢。
眼看抵挡不住,高乐山急得手足无措,他以前就是个读了点书的农夫,虽然考中了武秀才,但水平实在有限,人也年轻经验不足,这时便无计可施。
“只有战死谢罪了!”高乐山绝望地说了一句,拔出腰间的佩刀,带领亲兵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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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八 辽西
秦良玉挑选出全骑兵部队,轻装快速增援,靠近觉华岛时完全出乎建虏的意外,但仍然被建虏斥候发现。代善分兵阻击,双方骑兵在冰天雪地里转战十余里,打得难解难分。
明军援兵被阻挡在岛外,攻击觉华岛的建虏遂从东面山坡冲上岛,很快敌兵又从山上冲到靺鞨口,见人就砍、见炮就毁。
代善命侄子镇国将军爱新觉罗&m;#8226;聂克塞率铁骑发动对北门的第二轮冲击,布置在靺鞨口的明军火炮被后面冲上来的建虏尽毁,缺少火力的北门全线崩溃。建虏铁骑分十六队直接突入了北门,横冲直撞,居高临下砍人犹如切瓜,明朝军民尸横遍野。
敌兵主力随即完全突入囤粮城。城中明军缺少火器,甚至连长兵器都缺乏,又没有形成战阵……更多的人是运粮的商人和民丁,手无寸铁。上万明朝人犹如羔羊一般被建虏分割包围砍杀,鲜血横流、头颅乱滚,惨不忍睹。
粮仓被点燃,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几十万石粮食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
建虏随即集中兵力攻上了最后抵抗的西山,守备将军高乐山和一些兵部官员就在西山上,兵力已所剩无几。
最后的十几个人被建虏围在中间,周围全是对准他们的强弓硬弩。高乐山看着岛上浓烟蔽天,泪流满面悲痛万分,他面对西面京师的方向跪倒在地,悲凉地喊道:“臣有负朝廷重托,万死无以谢罪……”
“嗖嗖……”建虏的弓箭犹如雨下,高乐山等人全身Сhā满箭羽,犹如刺猬,倒在雪地里。
建虏又焚烧停滞在冰面上的战船粮船,百艘船只燃起大火,连冰雪都烤化了。
秦良玉看到海上浓烟滚滚,明白粮仓已被焚毁,长叹不已。旁边的将领劝道:“总兵大人,咱们已经尽力了。趁建虏未合围之前,赶快撤吧!”
秦良玉只得下令向高台堡撤退,同时命令车营开进高台堡,停止北进。
……
觉华岛惨败的消息传到山海关,张问勃然大怒:刚刚宣战就连吃几个败仗,连陷右屯、大凌河堡、锦州、松山、杏山、大兴堡、塔山……损兵折将数万人,百姓被屠戮者家破人亡者不可胜算。
周围的兵部尚书朱燮元等官员默不作声,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系列的败仗都是张问一手造成的……大家实在想不通,张问一来就把吴襄父子杀了,又要逮捕辽东将领祖大寿等人作甚?但此时他是整个大明的最高权力者,没人敢把责任往他的头上扣。
这时朱燮元说道:“我军败绩的责任主要是祖大寿等不忠不孝的将领投敌叛国!这些人全无民族大义,实乃我大明败类!正因祖大寿献城,又为敌兵引导,才致使我各方措手不及,建虏长驱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同时蓟辽督师熊廷弼约束属下无方,竟然让祖大寿这样的渣杂身负边关重任,熊督师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请大人对熊督师处罚奉处罚,予以惩戒。”
朱燮元主动站出来把张问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张问愣了愣,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朱燮元皮肤黝黑老而弥坚,长须飘逸一脸的真诚,仿佛这事儿的责任真的应该算到熊廷弼头上……虽然只是罚奉意思意思一下。
张问沉吟片刻,心下明白,他说道:“熊廷弼只是以战功升迁将帅,并不大错,还是不要处罚了……”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朱燮元的目光更加满意起来。
众官也纷纷附和,“朱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部堂字字珠玑,分析到位啊!”
朱燮元又说道:“兵部拟定对建虏战争的参战主力是新军七十个师,如今到达山海关的只有两个装甲师,主力远未就位,待开春之后大军调到预定位置,横扫建虏犹如秋风扫落叶而已!”
旁边一个官员皱眉道:“觉华岛被焚,影响很大,辽东粮草不足,上百万人吃什么?要重新调送物资,快则两三月,慢则半年。”
张问看着外面的重关要塞,正色道:“建虏,我心腹大患。以前我们缺兵少饷,战事不力,现今百万雄师在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下令户部,增调各地价值两千万两的钱粮投入,各军各营,后勤物资,必须在两个月内调出山海关,否则主官主将以渎职罪论处!”
张问一声令下,各地再次忙碌起来。
驿道的路轨上全是装载兵器粮草的车辆,御动机、驴车、马车都用来运载物资,而士兵只能步行。因为明朝新军几十万人大量装备战车、火铳、火炮,这些东西本来就沉重,且需要配备弹药,运输量极大,畜力严重不足。地方官府又征发民夫无数,用人力拉车,源源不断地向东北运送。
张问又调大将章照、叶青成、穆小青等人赶到山海关,精兵、强将、后勤全力以赴,对辽东志在必得。
永历五年春,彰德营五个装甲师、徐州营六个步骑师陆续通过了山海关,战斗兵力约八万人,后勤营队三万余,同批到达的还有粮食三十万石、枪炮物资无数、民夫近十万人、驴马二十余万头。
张问在山海关设定指挥司,内外布置了一千多名官、吏。一时山海关附近营帐连绵不绝,分外壮观;朝廷重臣齐聚山海关,形成了国家大事地方奏章不到京师,反而送到山海关的奇怪局面。
众臣在指挥司议定,先以到达的十一个师为第一批部队投入战场,目标是夺回去年八月以来丢失的“松-锦-宁”防线,将辽西走廊变成战线的大后方,囤积军需粮草,为后续部队打开局面。
于是张问以兵部左尚书朱燮元为总理蓟辽军务,全权节制十一个师官兵十余万、官员两百余人、大将二十余人,率军东进,收复失地。
二十多个大将中间,挂总兵官衔的就有九人,除了章照、叶青成、秦良玉等老将,半数以上都是武备堂出身的武进士……朝廷大量起用新人,一则是人才实在不够,二则是兵部有官员提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观点,认为年轻人虽然经验不足,但胆子更大。
三月中旬,朱燮元率领大军誓师出发,不到五天前锋就抵达百余里开外的高台堡,建虏主力还在宁远城附近。朱燮元深知自己身负重任……虽然现在大明经济复苏,国力日渐强盛,能够承受住伤亡,但如果是又吃败仗实在打击军心。
朱燮元以前干的事主要是打内战,从四川打到江南又打到京师,基本上都在对付反叛朝廷的内乱,和建虏大规模作战还真没什么经验,所以他到达高台堡后,心理上一直比较保守谨慎。
和众将商议之后,他认为以往和建虏正面决战都是吃了分兵的亏,才被敌军各个击破,便总结教训,下令十万大军密集靠拢,步步为营,向宁远进发。
……
建虏派人观察了明军的部署,见明军以车营为核心,步骑穿梭其间,火器密集,建虏便没有速战速决的信心。
代善与众人商议破敌之策,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奴才有个建议。”
众人不用看就知道是汉人范忠孝,因为参加这样重要军机议事的人除了他没有太监……范忠孝上次被派去和明朝和谈,结果被张问下令割了命根,变成了太监。身残之后他的性情大变,更加不记得祖宗是谁了。
好在他的主子代善并没有因为他少根东西就抛弃他,照样放在身边参知军国大事。代善问道:“范忠孝,你有什么想法?”
范忠孝阴阴地说道:“萨尔浒之战后的几次大战,明军都以惨败收场,眼下南人对我大金心有余悸,所以明军才会如此小心谨慎。”
虽然他那不男不女的声音让满人们听着不太舒服,但好在范忠孝说的话比较中听,众人都静听着他说话。
范忠孝又道:“我大金铁骑虽然骁勇善战,但南人小心翼翼地过来不容易找到破绽,速战速决并非良策……奴才建议英明汗从宁远退往锦州一带,再做打算。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我们将塔山、大兴堡、杏山等城堡毁掉,退到锦州之后,就拉长了南人的补给线;其二,咱们在义州有屯田,背靠义州,有长期作战的保障。”
代善沉思许久,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咱们虽然夺得了辽西的诸多城堡,但不能贪功……此次南人号称两百人进攻我大金,两百万没有,几十万肯定是有的,咱们的首要是击溃南人的野心,消灭他们的主力,再图进取!”
金国各种军队加起来,能机动的人马只有十几万,面对明朝这么多兵马,亲王们也收敛了些狂妄的心态,并无表示异议。于是代善下令全军从宁远撤退,向锦州而去,沿途毁坏城池,烧杀抢劫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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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九 公平
锦州金军大营,旌旗猎猎,帐篷外面的步骑往来不绝,井井有条。代善正站在营门口,看着远处一支马队在表演骑射。
极目望去,带领马队的人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只见她双腿修长,腰部极为灵活,一声娇叱,身子一矮,上半身竟然斜挂在马背上,腰力相当了得。她不仅做出了如此花俏的动作,而且张弓搭箭,一箭便射中了前方的靶心。
众人顿时大声喝彩起来。代善对旁边的一个红顶子官儿笑道:“八妹嫁给你之后,箭法不减当年,还有所长进啊。”
“能够迎娶爱新觉罗家的女子,是微臣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在营外表演骑射的女子正是代善的妹妹聪古伦格格,努尔哈赤的第八女,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她十五岁嫁到蒙古喀尔喀,后来跟随丈夫回来投奔了金国,他的丈夫固尔布锡就是站在代善身边刚才说话的那人。
固尔布锡先投奔努尔哈赤,后来代善接掌汗位,又变成了代善的臣子,现在已经官至兵部秉政。
“等消灭辽西的南人,本汗一定为八妹挑一件让她称心的礼物。”代善自信满满地说道。
他善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两鬓已经斑白,但这并不影响他极大的野心和热情。做英明汗这些年来,虽然偶有挫折,但代善的功业是不容忽视的:辽河以东的女真、蒙古、汉等各族渐渐走向统一,满族更加强大;辽河以东、黑龙江流域等广袤的地方已在金国的版图内,四方归附的部落越来越多。
现在,代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南方:大明朝。那是一头让人取之不尽的肥羊!他们相信,如果不是重关壁垒挡住了他的狂野野心,金国扩张的步伐将更加迅速。
……至于现在大军压境的号称两百万的明军,代善并不太担心,实际上整个金国上下依然比较乐观,因为明朝和金国打仗基本是败多胜少,明军百万在多数满人眼里几乎是运输财富来的。
明廷兵部尚书朱燮元的小心翼翼更加坚定了满人的判断:明人外强中干,胆小懦弱;明廷依然糜烂。否则从宁远城到锦州才一百余里,明军到现在都走了一个多月了,怎么还在塔山附近?
爱新觉罗氏的驸马固尔布锡听代善说起辽西的明朝大军,也附和道:“相信英明汗击溃南人的日子一定不会太远。”
这时岳托却笑道:“他们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几十里路,等他们过来都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
岳托是代善的长子,内定的汗位继承人……但他今年已三十四岁,眼看父亲身子骨还相当硬朗,要继承汗位那才真是不知猴年马月去了。
代善正声对他的儿子说道:“大丈夫做大事,越是下决心成功,越不能着急。”
“儿臣谨记。”
聪古伦格格表演完骑射,便策马向营地奔来过来,她十分矫健地从马背上跃下,对岳托扬了扬眉头:“大阿哥,我的骑射怎么样?”
“姑姑英姿飒爽,弓马了得。”岳托道。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居然是他的长辈。
就在这时,营地西面靠近锦州城的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吵闹,代善眉头一皱:“军营重地,谁在喧哗?”
岳托忙对旁边的亲兵说道:“过去看看。”
不多一会,亲兵便带着两个将领走了过来,二人跪倒在地,说道:“末将等不该在营中争执,请英明汗恕罪。”
代善道:“你们在争执什么,说出来,让本汗给你们作主。”
“是。”其中一个臂圆腰粗的将领抱拳道,“末将在锦州城中看中了一个妇人,就想作为战利品收入家中做奴婢,可没想到栋鄂将军看到之后便来争夺,明明是末将先看中的,为什么要让给他?”
另一个被称做栋鄂将军的人瞪眼道:“你可不能在英明汗面前睁眼说瞎话,那妇人明明是末将从汉人家中抢出来的,然后让部下绑回来,末将前脚刚离开一会,你后脚就从末将的部下手里强夺!不信找末将那几个部下问问便知,末将为了抢她,可是杀了她全家!”
臂圆腰粗的将领愤愤道:“都是你手下的人,肯说实话?”
两人争执不下,代善听罢反而对他们抢夺的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知长成什么模样才能让两人奋力争夺?代善便说道:“去把那个妇人带来问话。”
于是军士们又骑马过去,将一个汉人女子带了过来,她的双手被绳子绑着,绳子绑在马上,她只得被马拖着小跑着才能跟上,裙子早已被撕得一片狼藉,裙边上沾|满了泥土,上衣也被撕烂了一大块。
待那女子被带到代善等人面前时,周围的男人立刻看直了眼,都盯着她的胸部……她的胸部以下至腰的布料被撕掉了,于是露出了姣好的小蛮腰和|乳||房下半部,雪白娇嫩十分可爱。她挣扎着想遮住,可手被绑着,无可奈何。
旁边的老男人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自然明白|乳||沟虽然好看,但最难得的是下半部好看……只要胸部稍有下垂,或者腰上有肥肉就会影响那里的美观。难得的是这女人身材恰如其分。
再看她的脸,也是楚楚动人,加上脸上的泪水那是梨花带雨。不过她的眼睛却充满了怨毒和怒火,衣衫不整地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她诅咒道:“你们这些天杀的,全都不得好死!”
代善的八妹聪古伦格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怒火,并不是被这汉女骂的原因,而是女人的那副小蛮腰让聪古伦格格十分恼火,因为她没有这样的好身材。
聪古伦格格的丈夫也是看得眼睛都直了,格格终于冷冷地说道:“英明汗,这件小事让八妹来处置如何?”
代善第一眼看见这女子,就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可转念一想,这女人始终是汉人,在满人眼里汉人是最低贱的生物,不可能有资格做他的妃子,就算占为己有,最多也就是个奴婢,为了一个奴婢和部将们争夺实在不上算。
想罢代善便点头同意了八妹的请求。
聪古伦格格处理倒是十分干脆,她冷冷地说道:“你们各执一词,都说这贱……妇人是自己的财物。这样办,来人,把这妇人从中间砍成两半,分给他们两个一人一半!”
“啊……”众人都吃了一惊。那两个争执的将领心有不舍,正欲劝阻,却见到聪古伦格格带着冷冷的目光,顿时心里一寒,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几个满族武士走上前来,抓住汉女,割断了从她手上绑在马上的绳子,将其拖出营门。一个武士喊道:“格格是要怎么分?”
聪古伦格格道:“自然要左右分才公平。”
于是那些武士将女子按在地上,其中一个右手提斧,左右抓住女子的裙腰,粗暴地一撕,便将她的裙子撕了下来。
汉女感觉腿间一真凉飕飕的,明白自己的隐|私之处暴露了出来,羞愤地哭喊道:“你们这些畜生,杀了我吧!畜生……”
一个武士用满语愤愤地说道:“她骂我们是畜生,让她多吃点苦头!”
拿斧头的武士便分开她的双腿,对准毛|茸茸的耻|骨之处一斧头砍了下去,顿时响起了一声撕声裂肺的惨叫,女子的盆腔骨被砍折了,肠子顺着开口之处流了出来,鲜血顿时染红了沙土。
他们并不急着继续行刑,而是等了一会,让女子在恐惧和绝望中挣扎了一阵,这才用斧头破开她的肚子、胸膛、头颅,从中间一分为二。
聪古伦指着远处那两瓣血淋淋的尸体道:“你们两个,一人选一半带回去。”
二人郁闷非常,心道好好的一个美女,还没来得及享用,就给砍成两瓣尸体,尸体老子们拿来作甚?
但他们又不敢违抗聪古伦格格的意思,只得垂头丧气地向尸体走去,走到面前,顿时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血腥中带着肠子里面流出来的粪便恶臭……
香喷喷的一个人儿,却原来这般臭气熏天,两个将领大倒胃口,强忍住恶心,他们面面相觑,那个臂圆腰粗的将领终于指着左边的一半道:“我要那边吧,栋鄂将军可有意见?”
栋鄂氏忙摇摇头,捏着鼻子道:“没、没意见,就这样分。”
就在这时,岳托忍不住说道:“父汗,我们是不是应该下令禁止杀掠汉人?”
聪古伦听出点弥端,忍不住说道:“大阿哥,你觉得我做得太过分?”
岳托面无表情地说道:“汉人低贱,和牛马没有区别,本无过不过分之说,但我们如果虐待牛马,如果能让它们发挥最大的作用为我所用?如今明廷百万大军压境,父汗如能调整对汉政策,建立更多的绿营,我大金国的胜算就能多一分了。”
代善笑道:“所谓百万大军,只有朱燮元的十几万人出关,走了一个多月还在后方磨蹭,畏惧不前。你们不必担心,我自有破敌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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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十 宝玺
代善忽得奏报,察哈尔部的额哲率部众来归,便下令将其暂时安顿在义州。义州在锦州北面……小凌河在南面,锦州就在小凌河畔;大凌河在北面,义州就在大凌河边。额哲又禀报,他得到了传国玉玺,欲亲自进献给英明汗。
满洲上下闻之争相庆贺,代善遂亲自赶到义州受玺。
额哲跪进道:“这枚玉玺是从汉代开始,当国者世代相传,距今已有一千六百余年!一直到元朝元顺帝时还在皇帝手里,但元顺帝回到草原之后便失落了……两百年后,草原上一个牧羊人见有只羊三天不吃草,还用蹄子不停地刨地,牧羊人好奇,挖地竟得到此宝玺。宝玺到了林丹汗手中,后由臣下收藏。”
代善听罢拿起玉玺,翻过来,辨认上面刻着的字,读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时一个亲王立刻贺道:“英明汗,这宝玺可是一统万年之瑞啊!”
另外的人也附和道:“正值明廷以倾国之师与我大金为敌、大战即将爆发之际,上天突然降下祥瑞,这不是预示着我大金国必会击溃明军,趁势入关一统天下吗?”
代善的长子岳托立刻跪倒在地,高呼道:“儿臣叩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愣了愣,也纷纷叩拜于地,高呼万岁。
岳托和众大臣改口称“皇”,即是拥护代善为皇帝。皇帝和国君,是完全不同的,对应的级别是“王朝”和“藩国”。
在普世价值观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个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除了帝之外,世界上所有的邦国都必须称臣、臣服!所以一旦称帝,就等于不承认其他王朝的合法性,明朝必须被消灭。
代善突然被拥护为皇帝,心理准备不足,他急忙推辞。众人不依,极力劝说代善称帝,后来汉人范忠孝说称帝要上表才算正规,众臣这才作罢。
接下来的几天,亲王大臣联名上了三道劝进表,代善“拒弗获受”,遂在义州称帝。时满、蒙、汉三儒臣捧表入,诸贝勒大臣行三跪九叩头礼,左右列班候旨。三儒臣捧表至御前跪读,表中盛赞代善的文治武功,上合天意,下顺民情,请上尊号,一切仪物,俱已完备,只待赐允。第二天,代善头戴朝冠,身作披领、马蹄袖的金黄铯衮服,衮服上刻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火……隆重地登上龙椅即皇帝位。
金国上升一个级别,改国号为“清”,称大清朝,改元永昌,大加封赏亲王贝勒群臣。明永历五年,即为清永昌元年。
清朝随即下诏控诉明朝的腐朽、糜烂、贪婪等二十条罪状,自称大清是各族的救星,将推翻腐朽的明朝,建立一个各个民族大团结的帝国。
代善既已称帝,明朝不可能承认它的合法性,也没有任何妥协的理由,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皇帝,随即便发檄文,要夷平满洲。
同时国内舆情哗然,文官弹劾朱燮元进展缓慢,消极怠战等。张问也对朱燮元过于谨慎不满,宁远到锦州才百来里路,朱燮元挺进了两个月都没走到……后续几十万大军已经到达了山海关附近,需要纵深布置,于是山海关指挥司勒令朱燮元加快速度挺进锦州。
五月底,朱燮元主力终于到达了松山一带,与锦州前面的清军大营遥遥相对。在前几个月的时间里,朱燮元干的事就是把此前被建虏毁坏的塔山、大兴堡、杏山等城堡修缮了一番,构筑了后勤基地。
他又在大兴堡、杏山一线挖了三道深壕,深八尺,宽一丈,西至边墙,东至海边,在此线驻扎军队以为防线,托以大兴堡、杏山等城,保障后勤和后方安全。
朱燮元的设想就是依托大兴堡杏山防线站稳阵脚,再以密集靠拢的装甲师集团形成积极防御姿态。
明军大军八万车步骑协同,第一步挺进松山城,时建虏已经放弃锦州以南的所有地区,所以明军没有遇到抵抗。朱燮元随即下令部队驻扎在松山城:城北到|乳||峰山之间驻扎五个装甲师,三个骑兵师分驻在城池其他方向。
而后翼杏山-大兴堡一线驻有三个步兵师和秦良玉所辖三万军队,共六个师,由大将秦良玉指挥,负责防线的安全。
明军布置妥当,已为后续部队打开了纵深,朱燮元便不着急,便下令停止不动,相互策应,等待更多的军队调往前线。
此时又有二十个师越过了山海关,张问下令各师立刻向杏山一带开进,交由朱燮元统一节制。
……
清军内部探明了明军的布置之后,代善召集众臣商议应对之策,最后他们的既定战略依然是“围城打援”。
谋划之后,代善随即留下一小部分兵力和祖大寿投降的汉军防御锦州城,然后自率主力八旗军穿Сhā到松山之后。锦州和松山的位置是:锦州在西北方向,松山在东南方向三十里。八旗军从锦州城南下,到达松山的西南方向,然后向东穿Сhā,布置在松山到杏山之间。
明军挖战壕,清军也开始日夜挖壕,他们在松山和杏山之间挖。一旦清军布置完成,那么松山军将处于被包围的形势下:北面是清军控制的锦州和小凌河;南边是清军主力和壕沟。
这时候明朝后续援军还没有赶到,清军挖壕沟挖得松山明军心里发慌。朱燮元召集众将商议,一些人认为可以固守待援;但另一些人则主张立刻攻击清军。
其中有个总兵说道:“目前我们可控兵力是十四个师,与建虏战力相当,却一分为二,中间被建虏隔断,消息往来不便,协同难以步调一致,贸然出击不容易凑效,不如等到后方的二十万大军赶到前线,再以优势兵力南北夹击,定可大破建虏。”
大将章照怒道:“建虏在咱们后边挖壕沟,难道我们竟然胆小如此,不敢发一兵一卒?靠人不如靠己,谁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才能到!松山驻扎着八万兵马,加上壮丁和城中百姓,有十几万人,这么多人吃饭,不到一个月就把粮食吃完了,如果那时候援军还没到,我们粮草断绝,该当如何?”
“少安毋躁!”朱燮元低头沉吟了片刻,说道,“我们应该趁建虏还没挖壕壕沟,便南下出击,防止陷入包围……万一作战不利,尚可撤回松山再作打算。”
有将领仍然不同意浪战,朱燮元大手一挥:“吾意已决,不必多言。”
朱燮元遂留下一个叫萧晨的武进士率七千兵马驻守松山城,自率主力往击清军。
双方遂在松山和杏山之间的地区摆开阵营对决。清军以骑兵为主,铁骑严阵以待;明军则以战车在外、步军次之、骑兵在内的方式布置,准备先打退敌兵骑兵的冲击,再以骑兵追击。
两军共二十几万人在这一带展开,只见尘土蔽天、旗帜烈烈、刀枪如林,人群犹如汪洋大海一般。
明朝出动大军野战,自从萨尔浒之战以后就几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这时与建虏在野外对圆,起码已经有了一战的勇气,汉军的士气都比较高昂。
晌午时分,清军即派出一支骑兵,意图从中央突破,靠近明军阵营。朱燮元立刻下令加农炮轰击,重炮如雷轰鸣,战场上很快硝烟弥漫,黑烟滚滚中,清军铁骑万马奔腾,直扑明军前锋。
只见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铁骑,黄尘腾空而起,就像沙尘暴一样向明军这边席卷而来。前锋大将章照见建虏骑兵越来越近,急令吹响号角,传令前方的装甲师和步兵师准备御敌。
战车上的军士们手里拿着火把,紧紧地盯着奔腾而来的铁骑,随时准备点燃车炮引线。不多时,突然“轰”地一声炮响,远远地听见传令兵纷纷大喊:“开炮!开炮!”
战车上的弗朗机火炮“轰轰轰……”齐鸣起来,实心炮弹呼啸着飞出,有的在地上弹跳,不断有建虏骑兵中弹落马;开花弹在四处爆炸,炸得泥土飞扬,烟雾弥漫。
建虏分成几路纵队冒着炮火横冲直撞,直驱而来,冲到百余步时,明军战车上的机关枪“嗒嗒嗒……”地喷|射|出了愤怒的火焰,阻马桩后面的鸟铳手也拼命地射击,铅弹在硝烟中像雨点一样横飞,建虏成片地倒下。
建虏发现明军的火器比以前更加猛烈,伤亡极大,随即停止冲击,在百步开外便调转马头后退。章照见状即令骑兵出击,战鼓声声,旗帜遥指前方,明军骑兵从战车之间跃马而出,枪骑兵手提三眼铳大棒,或举着鸟枪,冲在最前方。
明军重炮又发炮轰击建虏后方,掩护追击的骑兵部队,骑兵在后面边追边打,建虏也用弓箭还击,双方战了近一个时辰,这才鸣金各自收兵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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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一 棋牌
“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关城东门“镇东门”上的几个大字苍劲浑厚,是明朝进士萧显所书,字体就像雄关一样时刻虎视关外。关城北依燕山,南连渤海,是东北地区通往明朝腹地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
第一关上面的城楼上,城楼上五步一岗,站满了铁甲侍卫。
张问只穿了一身灰布长袍站在城楼上,他借着月光正遥望东面,但远处除了静谧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两百里外正发生大战,这里甚至连炮声都听不见,安静得可怕。
此时此景,手握重权的张问穿着一身旧袍,连帽子都没戴,他的样子看起来和他的身份一点都不搭调,他就像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又像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
旁边的玄月陪着他站了半个晚上,腿都站麻了,转头看他时,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垛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玄月觉得,张问似乎又消瘦了一头,她有点无法理解他,如今张问权比皇帝,他为何愈发忧愁起来?
张问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俊朗的外贸并没有因过而立之年便打折扣,只是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那种英气勃发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稳重内敛,更适合他的年龄。
他的确有些忧愁,这些年如履薄冰地走过来,对天道的惶恐、对变化的适应都让加倍小心。
“玄月,我是不是老了?”张问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
他突然说话,倒吓了玄月一跳,玄月心道莫非东家的背后也长着眼睛,看得见我心里想什么?她急忙说道:“东家春秋鼎盛,再过二十年也不算老。”
就在这时,城墙南面出现了几个人影,张问回头看时,是几个身穿红青官服的官员。现在山海关内外有官吏上千人,文官来往并不稀奇……不过熊廷弼也在里面。
那几个官员走进城楼,向张问执礼,张问把目光转到熊廷弼身上,几年时间过去了,熊廷弼变化不大,圆脸、身宽体胖,不过晒黑了点。
熊廷弼双手呈上一份折子,眼睛看着地面说道:“张阁老,松山的朱部堂递消息来了。”
张问拿到手里,翻开浏览,上面写道:“下官兵部尚书总理辽西军务朱燮元顿首,探明虏在松山与杏山之间挖壕,下官疑敌军意图围困松山军,遂于六月二十日率松山军八师出战,晌午时分大战半日:虏骑冲击我车营无果,虏骑伤亡约一千五百;我军伤亡一百二十一人,阵亡八十二。虏骑后退,我军马队出战,各损数百收兵。
六月二十一日,下官以车营为屏障,缓慢向建虏大营推进,距离三里,发重炮轰击,虏兵马队全数撤退,下官恐其有诈,未敢贸然追击。我军遂打通了松山和杏山之间的通路,从后方取得补给无数……”
张问看完随口说道:“朱部堂是打了胜仗啊。”
熊廷弼的脸上却激动万分,他努力克制住心情,声音依然带着颤音:“建虏的意图很明显是围城打援,却在松山军的压力下撤退,这证实了什么?证实了我大明王师不用躲在高墙城池里了,野战照样不输蛮夷!”
“从朱部堂的官报里可见,建虏骑兵对冲车营完全讨不得好处,交换比达到了一比十!”张问笑道,“我军枪骑兵对虏骑也相当于平手,建虏如果还有什么优势,那就是运动更加灵活,相比之前咱们打也打不赢、跑也不跑赢的局面,可谓有极大的改观。”
一时众人的心情都开朗起来,天下第一关的城楼上有说有笑十分惬意,有人甚至讲起了和军务不相干的笑话。
就在这时,突然一块牌子从一个文官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大伙一看,竟然是块叶子牌!
说笑声顿时停止,因为山海关指挥司发布的法令中有一条:军中禁止赌博。那个文官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要说在别处执法也不是很严,可当着张问的面把叶子牌弄出来就不好说了……法令是张问签发的,他要是不表率,法令不是一纸空文?
“玄月,快把手帕递给我,沙子吹进眼睛了。”张问突然揉着眼睛说道。
“是。”玄月看了一眼那个文官,掏出一块刺绣手帕递到张问的手上。
众官面面相觑,熊廷弼忙递了个眼色,那文官急忙弯下身把叶子牌捡起来,放进袖子。
众人松了口气,没好气地看着那个文官,心道没事兜块叶子牌干什么,莫非是在拍桌上作弊?
张问用手帕揩了一会,睁开眼睛笑道:“风大吹了沙子,眼睛里就是容不得沙子啊。”
熊廷弼忙道:“大人的胸怀不仅能容沙子,连渤海也能容下。”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附和道。
张问踱了几步,收住笑容道:“你们说下棋和赌牌有什么区别?”
大伙不知张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没人说话,熊廷弼终于躬身说道:“棋艺怡情益智,赌牌玩物丧志。”
张问摇摇头:“不考虑他们的好坏,只从棋牌本身的规则来说。”
熊廷弼也是进士出身,才思敏捷,想了想便说道:“下棋的胜负取决于对弈双方的智慧,赌牌胜负很多时候取决于运气。”
“说到点子上了。”张问对熊廷弼赞许地点点头,又说道,“你们说战场胜负是更像棋,还是更像牌?”
一个文官道:“下官觉得战局如棋,胜负取决于双方统帅的智慧和判断。”
“不对,下官觉得战局如赌牌,会有许多人们无法预料的因素,如果实力相当,它就是赌谁的运气好。”
就在这时熊廷弼突然长叹了一声道:“战争不是棋,也不是牌……棋牌只是戏玩之法,兵者国之大事、民之大事,关系汉家存亡,关系族人荣辱!诸公不见永历年间的京师保卫战,虏兵以我汉人百姓为前导,血肉横飞,多少无辜百姓惨死皇城之下,多少人家家破人亡!这是什么,是悲剧,是耻辱!”
众官听罢都默然低头。
张问在墙垛后面来回踱着步子,低头沉思,时而又抬头看向夜空,过了许久,他突然抬起头说道:“下令朱燮元率松山军北进,攻击锦州!”
“啊!”熊廷弼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惊呼出来,不解地问道,“建虏主力尚在大兴堡-杏山防线附近,此时松山军如北击锦州,岂不是成孤军深入之势?”
张问冷冷地说道:“寇可往,我复亦往!拿下锦州,将战线继续北移。如果建虏不愿北退,就让松山军控制小凌河一线,将其包围在辽西!待二十万援军抵达大-杏一线,便叫秦良玉向北压缩,围剿建虏!”
熊廷弼忙劝戒道:“阁老,此举太冒险了,假设建虏主力回援锦州,朱部堂短时间内无法破城,那时战无粮草弹药,退有溃败之险,境况危也!”
张问道:“战争本来就是在冒险!吾意已决,给朱燮元下命令,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必须拿下锦州!”
每当张问说“吾意已决”的时候,从来没有更改过,熊廷弼只好省了口舌。
张问说罢回头看了一眼玄月,他的眼睛里好像在问:我老了吗?
……
加密调令快马到达松山军大营时,朱燮元一看译出的内容,顿时大惊,忙将军令传视各个大将。
大将章照看完后,反而哈哈大笑:“有张大人在,就是畅快!我太喜欢这种打法了,先破锦州,再进沈阳,杀光辫子!”
“章将军,此举是孤军深入之道,您就没看出它是一步险棋?”一个总兵官没好气地说道。
朱燮元站起身,在正座后面的地图前面皱眉沉思,一言不发。
又有将领说道:“阁老此举是何道理?难道是想对建虏形成包围之势,全歼建虏……可实际状况摆在那里,咱们的军队机动缓慢,恐怕我们还没走到锦州,建虏主力就回来了。他们要是慢慢和咱们耗,咱们上十万人马吃饭问题还另说,弹药是个大问题,断了补给,要不了十天,弹药就会告罄。”
“如今夏季雨水多,咱们抛却稳固的营盘,五十里趋利,遇到个雨水天气,就算是燧发枪也要大打折扣,到时候和建虏野战,胜败都还另说。”
朱燮元拍了拍桌案上的军令,“阁老说得清清楚楚,不论用什么方法,必须拿下锦州!”
这时章照站了起来,昂首抱拳道:“诸位何必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末将有一个建议:松山到锦州不过三十里路,如果以轻兵突袭,一天就能抵达锦州城下,前锋先拿下锦州再说;待我大军抵达锦州,战不利尽可调入锦州城就食。建虏后方空虚,咱们控制了小凌河之后,还可以到北面去抢粮,以战养战!”
朱燮元皱眉道:“要想出其不意,轻兵就不能携带运输缓慢的大炮,器械、粮草、弹药也无法过多携带,能拿下锦州城?”
章照道:“末将愿往,拿不下锦州,朱部堂就取末将项上人头!”
“军中无戏言。”
“军中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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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二 锦州
五更时分,章照才将准备奇袭锦州的消息在军中公布,下令两个师的将士准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便轻装出发。战车、火炮等重型装备不能带,只带三天的粮草,这就意味着三天拿不下锦州,两个师的一万四千四百余官兵(只调战斗营)就可能被活活饿死。
接到攻城调令的两个步军师将领都无比担忧,部将听说章照竟然领了军令状,拿不下锦州就用脑袋顶罪,便对章照说:“锦州祖大寿的叛军和建虏军加起来比咱们攻城的人还多,而且城头上有火炮,祖大寿有各种火器;咱们带一万多人过去,既无辎重,又无大炮,如何拿下锦州实在令人心忧啊。”
章照昂首道:“诸位只管听我安排,必定拿下锦州!”
部将又小声说道:“进攻锦州是风险极大的事,拿下锦州十分困难,将军何苦自立军令状,陷于两难境地?”
章照神情一冷,手按龙纹单刀,冷冷地说道:“我让将士只带三天的粮草,便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如果拿不下锦州,一万多人都得死!到那一步我也只能以死谢罪!为何不立军令状?”
众将听罢纷纷抱拳道:“愿追随将军死战,不成功便成仁。”
这时有人来报监军太监王珞彬派人请章照进帐说话,章照回到大帐,帐中站着三个:两个女人,一个太监。
那两个女人自然是玄衣卫上使;太监是监军王珞彬。一般每股参战部队都会派来一个太监监军、一个玄衣卫监军,负责监察军队,现在有两个身穿黑衣的女人,其中有一个就不是监军。
果然其中一个抱拳说道:“见过章将军,我是上峰派到锦州的玄衣卫密使,刚从锦州回来,我叫陈玉|娘。”
章照忙抱拳弯腰执礼,客气地说道:“末将拜见上使。”
没办法,章照只能客气点,如今玄衣卫那些女人就像宫里派出来的太监一样,你可以在心里看不起她们,但表面上必须客气,不然可能被穿小鞋。
陈玉|娘戴着个帷帽,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的声音很低沉:“咱们已经联络好了,到时候以特定的烟花为号,城里的各部反抗武装一看见将军的烟花便起事,里应外合,协助章将军攻城。”
“靠得住吗?”章照忍不住问道。
陈玉|娘声音低沉地说道:“将军放心,派到敌占区的密使去之前就已经作好了为国家牺牲性命的准备,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有问题;就算是一个地方出了问题,也不会影响其他人,因为每个密使只负责各自的地方,互不联系,直接听命于玄衣卫总衙门。”
章照又脱口道:“密使都是女子?”
“怎么?将军看不起女人?”
“不……不是。”章照忙摆手道,“末将只是觉得,抵御外敌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儿。让咱们的女人冒着危险身入敌境,就像把羊送到虎口,怎么想怎么憋屈。”
“玄衣卫使者又不是普通的女人,我们也是官!指挥使大人常说,男人能做的事,我们同样能做,大明将士可以为国家浴血奋战,玄衣卫同样可以为国家牺牲。”陈玉|娘淡淡地说道。
章照听罢颇为感动,肃然起敬。
几人言谈罢,章照走出大帐,见将士已经准备妥当整装待发,他遂登上高处,大声说道:“朝廷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实力和机会对辽东用兵,我们等待这个时候等太久了!受苦受难的百姓等太久了……”
众军纷纷呐喊。
章照突然拔出佩刀,高呼道:“兄弟们,你们愿意看着百姓家破人亡吗,愿意看着父母被屠|戮吗,愿意看着咱们的女人被异族凌|辱吗?”
“杀!杀!宰建虏、雪仇恨……”众军顿时群情激愤。
章照道:“临阵后退者,贪生怕死者,斩!出发。”
……
锦州城,城内的街面上一片萧条,店铺住宅关门闭户,除了军队巡逻之外几乎连一个人都看不到。不过靠近城墙的地方倒是有许多百姓在劳作,有的在修工事,有的在往墙上运送物资。
周围自然有建虏军队负责监督,这些人马不是满人,而是祖大寿投降的人马,他们把头发剃了梳辫子就算改编完成,很多人的衣服都没有换,仍然穿着明军衣甲,只是帽子换了一下。
在南城的一个院子里,一个将领正和一个老头喝酒吃菜。老头点头哈腰,口里不断称呼“魏将军”,将领也是个汉人,不过已剃发称臣。
老头为将领斟|满酒,将领一干而尽,满面红光道:“王老夫子,只要你别和大清对着干,约束着百姓,咱一定罩着你。”
王老头恭敬地说道:“咱们都是汉人,老朽全家老小就指靠魏将军了。”
“好说,好说。”魏将军笑道,“别说汉人,咱们都是大清的子民。”
“那是,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噪|杂,王老头面色顿时大变,魏将军伸手向下面按了按,摇晃着站了起来:“别急,有咱在,咱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说话间,一大股清军军士已经闯进了院子,魏将军的部将连滚带爬地奔进屋里,急道:“将军,上边来人了。”
“老子长了眼睛!”魏将军没好气地说了一声,走出屋子,见一个清军将领戴着一大帮人站在院子里,外面好像也被围了。
清军将领冷冷地说道:“给我搜!”
“慢着!”魏将军忙喝了一声,“你们到别处撒野去,到这里瞎闹作甚?”
清军将领上下打量了一番魏将军,冷哼了一声:“你什么意思?”
魏将军道:“没什么意思,谁让你们搜到这里来的?这是王老夫子的宅子,也不儿。王老夫子在锦州城德高望重,现在一心投靠我大清,对稳定锦州局面多重要!是随便乱来的吗?不说别的,南门这边干活的壮丁,从来没闹事,全是王老夫子的功劳。”
清军将领道:“我管你什么王老夫子李老夫子,本将是受上峰差遣,到这里收查J细!”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王老夫子这里有什么J细?”
“给我搜,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魏将军见一群士兵往院子里乱窜,脸上挂不住,只得对王夫子道:“就是一般公务,啊,一会就好,没事……”
不料话音刚落,清军便把王夫子的内眷给押出来了,一共五六个女人。魏将军更挂不住了,一群男人把人家内眷弄|出来,别人的清誉往哪搁?
这是清军士兵带了一个鼻青脸肿的汉子进来,那汉子走路一瘸一拐,脸上尽是瘀|青,看来此前受过不少获罪。
“去认认,谁是明朝细作?”
那汉子一眼看去,目光留在其中一个低着头的少*妇身上。清军将领眼尖,马上便声色俱厉地对王夫子说道:“她是你什么人?”
王夫子的脸色惨白,说道:“那是老朽新娶的三姨太。”
“哼!三姨太?”清军将领回头对那浑身是伤的汉子道,“看准了?”
那汉子低下头使劲点了点。
“三姨太”顿时抬起头来,怒道:“汉J!没骨气的孬种!”
“拿下!”
清军士兵立刻张弓搭箭,手握兵器围了上去。这时“三姨太”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刀来,突然向自己的左胸刺了进去。
众军忙冲上去,看了一眼那女人,一个将领回头摇摇头道:“没救了。”
清军将领道:“将其他人全数捉拿!”
王夫子忙摆着手说道:“老……老朽真不知道她是细作,老朽一直想要个儿子,刚娶进门不久……”
“到营里慢慢说不迟。”军士们哪管那么多,上去就绑。
就在这时,魏将军立刻站得远远的,指着王夫子骂道:“好啊,你这个老匹夫,敢懵咱!咱被你害死了!”
清军将领笑道:“您是祖将军手下的?没事儿,别急,这事牵扯不到您头上。”
魏将军躬身道:“还请兄弟在上峰面前说两句好话。”
“好说,好说,可惜这娘们死了……”清军将领看了看其他几个女人,揶|揄地笑了笑。
众军押着王夫子一家子,还把自尽的女人尸体也抬了出来。走出院子,只见南门周围的那些百姓壮丁已经被清军围了起来。
壮丁们看着被绑住的王夫子和架子上的尸体,他们的眼睛里尽是怒火。这时不知谁喊道:“横竖都是死,兄弟们,拼了!”
顿时大乱,壮丁纷纷捡起地上的铁揪、镢头、转头等东西当武器,清军严阵以待,只听得一声大喊“放箭”,顿时箭如雨下,那些壮丁光着膀子毫无防护,中箭者不计其数,他们拿着简陋的武器冲上来,面对整齐的清军阵队,简直就是送死。
南门充满了血腥,反抗的汉人壮丁纷纷倒在清军的强弓硬弩和刀枪之下,一时血流成河,尸体成堆,这里很快变成了屠杀场。
“谁敢与我大清为敌,就是一个死字!”清军将领对成堆的尸体挥舞着军刀恶狠狠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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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三 辫子
锦州南门的屠杀仍在进行,各种悲惨的声音在城中回荡,听着瘆人得慌。王老夫子被押解到祖大寿跟前,突然冷笑道:“祖将军,老朽突然很好奇……”
“跪下!”身边的军士喝了一声,一脚踢在王老夫子的腿上。
祖大寿制止那些士兵,看着王夫子说道:“您好奇什么?”
“老朽就是好奇,祖将军自己也是汉人,您下令杀那些百姓时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祖大寿听罢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捏紧了拳头,眼睛盯着王夫子,恨不得将其生吞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突然一个军士急冲冲地奔了进来,单膝跪倒道:“禀将军,发现明军大队直奔锦州而来。”
“什么?”祖大寿的注意力从王夫子身上移开,急忙问道,“有多少人,距离?”
“回将军的话,一万到两万人之间,他们没带辎重,骑着马,现在恐怕只有几里地远了。”
祖大寿忙道:“传令各军备战!”
就在这时,突然西边传来“轰”地一声巨响,祖大寿忙派人询问发生了事,人报西城那边发生了暴|动,叛乱者把西墙炸塌了一个口子。
过了不久,暴|乱愈演愈烈,乱民不仅在城防上和满汉清军发生激战,而且开始试图攻击囤粮粮仓,城中一片混乱,清军只得调出大批军队前往镇压。
祖大寿赶到西门谯楼,焦急地指派军队去夺取被炸塌的口子,那里聚集了大批乱民。在装备精良的满汉清军协同攻击下,乱民死伤惨重:满汉军使用的是火枪火炮弓箭;乱民使用的是砖头石子。乱|民抵挡不住,不断有人逃跑,清军步步紧逼。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高声喊道:“咱们的人!咱们的人来了!”
众人闻声向城外望去,只见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大股人马,黑压压的一片看不甚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边的人,有人担忧地说道:“别是敌酋的人马……”
这时一个女人直起身体高声道:“是咱们的人,松山军!朝廷已下令松山军拿下锦州,就是今天。兄弟们,顶住缺口,让大明将士进城,为死难的父老乡亲报仇!”
那女人摸出一个竹筒,点燃引线,片刻之后,一枚烟花便破空而出,在空中炸裂来,就算是在白天也同样绚丽非常。
“轰!”突然一声巨响,一枚开花弹在女人所在地方爆炸开来,浓烟中各种碎片飞溅而起,发|射烟花的女子在炮声中灰飞烟灭,只剩下空中那枚散开的烟花,与地面上的爆炸相应成辉。
明军阵营看到烟花,立刻派出前锋部队直驱西墙,他们虽然是步军,但行军照样骑马代步,赶到城墙边上时,才从马上下来,列成战队,向缺口靠拢。
建虏已经夺取了城墙的缺口处,正加紧抢修。但因为时间太仓促,城墙上下仍然有许多顽抗的暴|民没有肃清,他们用砖头滚木攻击那些抢修城墙的虏兵,城中的状况依旧混乱。
一个背上Сhā着箭的老头爬上了城墙,看着城下一队队整齐的明军官兵,激动得挥舞着手臂大声唱起戏来。
“是何岁飘流吴国,追旧恨避兵江上,潜身芦荻,父怨方酬魂未返,君恩欲报心犹赤,待从头再踏越江山,兵方戢……”在字正腔圆的戏曲中,枪炮声震耳欲聋,一列列军队铁蹄轰鸣。
“嗒嗒嗒……”护城河架起了琵琶连珠铳,一窜窜铅弹在愤怒的火焰向城墙上下扫射。硝烟弥漫,旌旗挥舞,明军士兵在护城河上架起浮桥,向缺口猛冲,双方刚一接敌,战事就立刻白热化。后续明军分成一股股纵队,扛着各式火器、梯子等物直扑西墙。
驻守锦州的清军主要以祖大寿军为主,八旗军很少,祖大寿的汉军士气低落军纪混乱,又加上正遇着城中叛乱,真是雪上加霜,一个回合,就让大批明军突入城中,发生巷战。
号角连着鼓声,锦州城内外杀声震天。
……
“报……”一小队骑士从山海关东面直奔天下第一关,“锦州大捷!”那信使的嗓子实在了得,一声吆喝,“大捷……大捷……”的回音在雄关之间回荡,恐怕整个关城的人都听见了。
张问帽子都没戴,就急忙奔上城楼,看着下面的信使,大声道:“开城门,带上来!”
待关防检查了相关公文,带信使上城之时,山海关指挥司的众多官员都来到了谯楼想听听锦州的事儿。
张问自坐于上位,他虽然穿着一身旧长袍,但有那么多红袍官员、铁甲武将侍立左右,立刻就衬托出了他的王霸之气。
信使走进来,双手呈上朱燮元的奏报,张问回顾左右,说道:“念。”
使者扯开漆封,抽出信来,读道:“下官兵部尚书总理辽西军务朱燮元顿首,七月初二日,下官以大将章照率两师为前锋,轻兵突袭锦州,并于初二日当天攻下锦州城,下官随即率松山军主力北上向锦州靠拢……”
“章照……哈哈!”张问听罢大笑道,“他们果然没让我失望啊,拿下锦州,控制小凌河一线,看他建虏吃什么,飞到哪里去!”众官也纷纷祝贺,一时谯楼里热闹非凡,一片喜庆的气氛。
信使又掏出一份东西来,说道:“禀阁老,还有一份折子……”
“都念出来吧。”
信使又念道:“……章照进锦州后,不顾军令,大肆屠杀,下令屠灭锦州满族,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军民,皆尽杀戮,每日死在屠刀下的人不下万人……如此灭绝种族的暴行,有损我朝廷威望!章照不听军令,每日饮酒杀人,残暴之极,请大人治罪;另玄衣卫监军擅自处决了叛将祖大寿,丢入锅中煮成白骨……”
众官顿时止住了喧闹,有人冷冷地说道:“朱燮元是总理军务,是中央下派的文官,章照一个武将公然抗命,他想干什么?!”
“章照太不象话了!”张问也骂道,“他竟然敢抗命……但念在他突袭锦州有大功,功过相抵,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先给他记下,让他戴罪立功。”
“大人,如果不敲打敲打章照,他就不能收敛残暴的罪行,嗜杀成性,大人不可不察!”
“屠杀战俘也就罢了,城中平民有什么罪,这样下去那还了得,咱们大明王师不成屠夫了?”
张问突然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大跳,只听得张问冷冷道:“满洲平民没有罪,那我大明百姓就有罪了?建虏几次入关,我大明百姓被杀戮劫掠百万计!这是战争,对敌人讲什么仁义道德?我看章照手太软了,给他带个话,带辫子的全杀!”
“大人!万万不可!”文官们急忙劝阻,“大凡王道不以杀,征伐蛮夷,需以教化……”
“不必多说,吾意已决!”张问的眼睛里露出一股杀机,“把咱们当肥羊宰的人,咱们要让他们冷到骨头里!”
……
锦州城,章照醉醺醺地站在城头上,大声说道:“兄弟们,上边说了,带辫子的全部杀!咱们要让恶狼冷到骨头里去!”
疯狂的乱兵得了这么一句话,拿着火器见着辫子不论什么人,一概射杀。很多汉人老百姓因为害怕建虏或要伪装成良民,都留了辫子,更别说那些绿营汉军了,锦州鬼哭神嚎犹如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尸体。
章照在城上看着城中到处硝烟弥漫,哈哈大笑,回顾众将道:“这不过是小场面。”
众将神情惊愕,脸色发白。章照又笑道:“待咱们一路打进建虏老寨赫图阿拉,要让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那才叫一个惨绝人寰,哈哈……”
西城那边一大群人被明军赶得到处乱跑,最后被赶到一个死胡同里,无路可走,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众人放声大哭,有的人愤怒地吼道:“官军攻城那会,咱们还帮着你们,现在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咱们的?!”
这时哭声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一个汉子撕开胸前的衣服,拍拍胸脯笑道:“来吧,兄弟们别手软,把带辫子的都杀光,老子们用命换所有鞑子的性命,值了!”
“砰砰砰……”
……城南门口,一排身穿黑衣头戴帷帽的玄衣卫使者正在两口棺材前面跪拜,一口棺材里陈放着一具女|尸,另一口里只有一些血肉渣子。棺材前面烧着香烛,案上摆着一排血淋淋的头颅,中间一个只剩白骨骷髅,只祖大寿的头骨。
棺材两边还垒着两堆密密匝匝的人头,场面十分可怖。玄衣卫使者一齐向棺材磕头,一声高喊,边上的一队士兵对天放了三通枪,以告死者在天之灵。放枪罢,他们又将手把丢到人头边上的柴火上,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边在焚|烧人头,那边正在焚|烧尸体,空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臭,和血腥味夹杂在一起,另人作呕。!~!
..
段六|四 活粮
清军主力大营仍驻扎在松山西南面,有满蒙汉等各部兵马共计十四余万。忽有急报到代善的中军大营,代善唤入,来人报明朝松山军攻破了锦州城,下令屠杀所有带辫子的人。
帐中的满|清贵族听罢皆尽暴跳如雷,嚷嚷着打回锦州,消灭松山军。
就在这时,汉人范忠孝走出队列,跪倒在地阴阴地说道:“奴才倒有一个建议。”
“说。”代善烦躁地说道。
“喳!”范忠孝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挽袖子,一边说道,“南人大开杀戒要屠|灭所有留辫子的人,咱们索性就帮他们一把,颁布个法令……”范忠孝的神情变得更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众满洲贵族听罢大加赞赏:“范忠孝这个建议不错,把汉人都头发都剃掉,让明朝杀去,哈哈……”
代善一挥大手:“行,传令下去,每占一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圣上英明!”
代善平息下众人的嘈杂,皱眉道:“现在最重要的事儿是锦州怎么办?要是回师锦州和明军在城下鏖战,明朝的二十万援军在咱们背后集结,如何破敌?”
岳托说道:“禀皇阿玛,我军如果不拿下锦州,届时锦州军以锦州城为据点,控制小凌河一线;南部明朝援军逼近,我军岂不是被围困在辽西无路可去?”
另一个贝勒也附和道:“朱燮元打锦州的意图肯定就是这个,想包围咱们,圣上不可不防啊。”
兵部呈政固尔布锡沉吟道:“再过三四个月小凌河就结冰了,明军想困住咱们也不是那么容易……”
固尔布锡就是皇八妹聪古伦的丈夫,皮肤很黑,肚|子很大,一看就是草原人。
岳托反驳道:“锦州军把咱们的补给线给断了,咱们十几万人马吃饭,哪里去弄那么多粮食坚持三四个月?”
固尔布锡道:“松山军调到了锦州,松山城肯定非常空虚,先把松山攻下,也能坚持一阵。”
岳托道:“明人最善坚|壁|清野,松山军调走的时候肯定把粮草都运走了,没运走的肯定也在咱们攻城的时候烧掉,能给咱们剩下多少?”
这时汉人范忠孝道:“奴才倒有一招奇谋。”
代善一直听他们在那争执,一句话也没说,但范忠孝说话后,他就开口了:“忠孝,你说。”
范忠孝阴冷道:“粮草告罄之时,咱们可以用‘活粮’。”
“什么活粮?”众人不解地看着范忠孝。
范忠孝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活粮就是汉族人口……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女人,先行看押在军中,平时可以让兄弟们寻乐子,到了军粮不济之时,煮了直接就可以做军粮,汉人妇人细|皮|嫩|肉的,并不难吃……”
“人肉?范忠孝,你这法子也太恶心人了!”
固尔布锡道:“辽西之战关系重大,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范忠孝说的这个法子也是个办法。只要解决后期军粮不济的问题,咱们就能摆脱被明朝牵着鼻子的被动局面,先设法解决大兴堡-杏山防线以南的明朝援军;只要解决这个问题,再熬个三四个月,冰天雪地的,就算南部战事不顺利,但明朝想困住咱们也是妄想!”
岳托皱眉道:“咱们真要走到那地步?况且把人口押在军中,不仅影响机动,而且那些人口不也得吃饭?”
范忠孝道:“咱们大清将士都能吃人肉,那些‘活粮’为什么不能吃?用活粮养活粮,不用浪费粮食。”
……
清军很快东调,兵临松山城,松山城兵力空虚,只有一个步兵师七千余兵马,守备的名字叫李信,“武备堂”系统的武举出身,只有二十多岁;另外有太监监军一名、玄衣卫监军一名,文职官吏若干。
玄衣卫监军就是那个从锦州回来的陈玉|娘,她从锦州回来联络章照,章照率军北去锦州,她便留在松山城监军。
七月十一日,清军发动了对松山城的围攻。松山城守备李信下令死守城池,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将帅和监军、文官一干人等亲临城头督战,官兵用命,奋勇杀敌,城中百姓也纷纷走上城头助防,许多老人|妇|孺都冒着箭矢炮火修补工事运送物资,清军打了一整天,在猛烈的火力下死了一两千人,也奈何不得城池。此后两三天里,清军以汉人俘虏和老百姓做前导炮|灰,昼夜不停地围攻松山。
不幸三天后城中弹药告罄……新式火器的弹药消耗巨大,松山城被重重围困,得不到外界丝毫补给,库存的火药铅弹等物资根本不够四面消耗。
军民只得砸石块木头阻击清军,城墙上多处告急,众多清军爬上了城头。
守备李信见回天无力,长叹一声,沉声对陈玉|娘说道:“请上使即刻带人去粮仓,把粮食烧掉!别留一粒粮食给建虏!”
陈玉|娘走后,一个军士奔到李信面前,哭道:“将军,西城已落入建虏之手,他们大开了城门,建虏骑兵冲进城,我们顶不住了!”
“只要还剩一个人,都要给我顶住!”李信吼了一声,拔出佩剑,带着亲兵冲向西城。
清军骑兵沿着长街突|进,见人便杀,所剩无几的明军零星抵抗根本无法抵挡。清军所到之处,明军将士皆尽战死殉国。
李信回头看了一眼粮仓方向腾起的浓烟,抹了一把乌黑的脸,突然哈哈大笑。这时街头一股清军骑兵冲了过来,李信回顾亲兵笑道:“为国战死沙场,今天到时候了!”
“愿与将军并肩杀敌!”
清军铁骑呼啸而至,李信带人迎面冲了上去……瞬间之后,地上又多了一片尸体。
……清军很快就控制了四门,叫喊着放下兵器者可免一死,一些官兵自|裁殉|国,多数只好投降,松山陷落。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满|清在松山颁布了这一条法令。
在汉人的观念中:肤发父母所赐,怎能轻易毁坏?更别说剪成满人那种留半边剃半边的脑|残|头式,男人多数不愿意剃发,反抗者甚众,但只能死在清军的屠刀下。
故曰满|清所到之处,有骨气的男人大多都死了,有骨气的谁愿意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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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五 人心
清军占领松山之后,先颁布了剃头令,然后声称因城中军粮被|焚、粮食需要定量分配,开始收缴百姓家的粮食。
清军士兵冲进民宅,将粮食抢劫一空,又把数万人口集中看押,妇孺和男人分开,全城的人都成了俘虏。
惊恐的百姓以为会被马上屠杀,哭喊着乱作一团,清军调动军队重重围困,一面敲锣打鼓安民,一面用弓箭火炮威胁,这才渐渐平息了事态。
女人和小孩被关在城东的一片居民区内,四面戒严,动乱结束之后,受伤未死者哀嚎遍地,惨不忍睹。玄衣卫使者陈玉|娘也混在人群里,她见到如此惨状,便站了出来组织人们救助伤患,东区的妇孺有了主心骨,都听陈玉|娘的安排,那些伤者才得到了帮助。
陈玉|娘从容镇定,调度有方,俨然成为了女|俘们的头领。现在她乔装成了百姓女子,自然不会戴玄衣卫的那种帷帽,她的头上包了块青布,脸也露了出来,瓜子脸清秀非常,个儿高高,英姿飒爽。
伤者痛苦地呻吟,小孩哭着喊饿,陈玉|娘忙得团团转,她临时把身边的女人分工,让她们各自选出年轻有力的人,有的照顾伤者,有的寻找食物,有的看管小孩。渐渐地东城女|俘区的情况稳定下来,伤亡大大降低。
城中的粮食早就被清军收刮得所剩无几,城陷不到两天时间,在戒严区内已经找不到一粒粮食了。大人们还能忍耐,小孩哭得“哇哇”直叫。
“满人要把咱们活活饿死吗?”人们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就在这时,设在一条长街街口的戒严区出口进来了一队满清士兵,他们抬着许多热气腾腾的大桶走了进来。
“有吃的了!”众人顿时向长街上涌了过去。
陈玉|娘大喊道:“不要抢,先分给孩子……”可是饿得发昏的女人们在食物的诱惑下立刻变成了乌合之众,哪里还听她的?纷纷冲过去哄抢。
清军士兵见状,丢下木桶便走了。
“是肉汤!竟然有肉汤吃……”不知谁喊了一声。
蓬头垢面的女人们拿着各种容器向木桶挤过去,一边大吃一边装盛,就像一大群乞丐一般。
“啊!!”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声音之大以至于旁边的许多人急忙丢下碗盆,捂住了耳朵。
“是人的指头!”
“他们给的是人肉!”
抢到肉汤的人顿时弯腰哇哇呕吐起来,眼泪鼻涕齐流,污|秽之物弄得满街都是。人们纷纷破口大骂:“这帮天杀的,给咱们吃人肉!”“短阳寿的……”
两天之后,清军大营内。代善问道:“百姓肯吃肉汤了?”
一个将领跪倒道:“回圣上,初时他们都不肯吃,后来怕小孩饿死,就给小孩吃,很多人饿得不行,也跟着吃了,不过这几天仍然饿死了几百人。”
代善叹了口气道:“饿死的人要尽快烧|掉或者埋掉,以防发生瘟疫。”
这时范忠孝阴阴地说道:“圣上不用担心,有的地方发生饥荒,百姓易子而食,自己家的孩子都能吃,人肉吃不得?人都是逼出来的,没法子的时候什么都能吃!奴才建议以后掠到的人口,都押送到松山做‘活粮’储备;从百姓家抢得的粮食,还能做军粮。这样以来,军粮问题就能更好地解决了。”
代善沉思片刻,说道:“军粮的事儿暂时别管了,咱们继续南进,把杏山攻下!控制沿海诸路,伺机消灭明朝南部援军。”
众臣大呼:“圣上英明。”
不料清军在松山的暴|行影响太大,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辽西,满人竟然用活人当粮食!在这样的气氛下,清军围攻杏山城,遭到了强烈的抵抗。
驻扎在杏山城的万余官兵表现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勇猛,城中的数万百姓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男丁纷纷涌上街头,拿起各式武器随时准备和清军拼命……被当成牛羊变成粮食实在难以让人接受。
结果清军无法攻下杏山,而此时近左的明军部队正在快速向杏山靠拢。秦良玉受命节制杏山-大兴堡防线的明军,随即集中本部兵马及已经到达的援军几个师,共约十万大军向杏山推进。
双方辗转鏖战,不分胜负,每日死伤无数。
……
明廷山海关指挥司,张问着急文臣大将商议对满清作战对策,文武群臣聚集在衙门里吵闹非常,多半都在议论松山“活粮”的事儿。众人自然是义愤填膺,对清军恨之入骨。
不料这时已升任礼部尚书的黄仁直把|玩着下巴的山羊胡说道:“满人这次被逼急了,不知是谁出了这么一个昏招。”
张问听他话中有话,忙平息住众臣的议论,问道:“黄大人何出此言?”
相对于其他大臣的情绪激动,黄仁直显得风清云淡,他缓缓地说道:“建虏先后攻打松山和杏山二城,效果大不相同:松山三天就被攻破;而杏山兵力与松山相差不大,为何固若金汤?”
有人大声道:“自然是建虏灭绝人性的‘活粮’手段,激起了军民的愤怒,同时大伙无路可退,所谓哀兵必胜,作战时自然舍得性命。”
黄仁直道:“对,就是这个原因……那么建虏此举不是昏招是什么?真不知代善他身边都聚集了一群什么样的脓包,才能想出这样蠢材的招数。”
众人一听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大伙冷静一想,虽然松山数万百姓惨遭不幸,但是和百万大军的胜负命运比起来,一个城的人算什么呢?
这时黄仁直又说道:“此时此刻,咱们的首要不是调兵和建虏火拼;而是出轻兵收复松山,救出百姓!”
“轻兵冒进,风险不小啊。”
黄仁直仰起头,摸着胡须道:“松山之战,胜负并不重要,重要是一个态度。建虏以活人为粮,我大明不惜代价珍视百姓,正邪立判……大人,得人心者,得天下!不可不察也!”
“得人心者得天下……”张问咀嚼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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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六 轻骑
明清大战已经持续了半年有余,双方交战人数已增至五十万。明朝的重兵源源不断地压到辽西走廊一带,清朝也积极调动战争资源,新组建了一支六万人的汉军部队,赶到了义州一带。
八月初,张问率文武百官从山海关到达宁远城,将总指挥司迁移了一百多里。宁远城到杏山-大兴堡前线几十里的地盘上,明军布置了二十六万大军;山海关以西还有三十多万人马向关外调动。
张问从马车上下来时,四野里的兵马密密麻麻犹如汪洋大海一般。“张问……张问……”对张问充满崇拜的无数官兵直接喊着他的名字,宁远城内外如水沸腾,一阵阵欢呼就像阵阵惊雷从天地之间滚滚而来。
西官厅在军中的一套文官体系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在西官厅体系控制下的舆情中,张问成了战神的代名词、成了拯救全族的头领。如此几年下来,明军官兵对张问的个人崇拜已经到达了极致……从现在宁远城内外千军万马的氛围就可见一斑。
今天张问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袍,浑身上下散发出两袖清风节俭朴素的气质。这身打扮是黄仁直主张的,礼部尚书黄仁直认为这样的打扮能给人朝廷中枢质朴清廉的印象。
其实上张问一党捞够了好处,一个个富得流油,因为张问对自己人一向很优容。利益均沾,这也是张问让身边诸多官僚拥护他的诀窍之一。
张问上了一辆四轮指挥车,从大军前面经过,顿时群情激动,官兵们看见张问后,无数的人扬着手臂大声喊叫。卫队吃力地挡在道旁,才维持住秩序。
清风徐来,张问的须发和长袍在风中轻轻飘逸,加上他如玉山一般的身材,俊朗的外表,站在四轮车上就如上古圣贤一般的形象。
他的目光深邃而忧郁,仿佛是在忧国忧民……立刻迷惑了无数渴望建功立业的热血青年。
这时张问扬声喊道:“此时中枢前移到宁远城,目的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困在松山城的父老乡亲!”
“万岁……万岁……”众军的呼喊声更加大了,对着张问喊万岁有谋逆嫌疑,但是现在张问根本不怕什么嫌疑,也没人能控制住现今这热烈的场面。
张问拔出佩剑,指着天空激愤地喊道:“满人把我们的兄弟姐妹当成牲口当成粮食,我们只有用手中的剑讨回一个公道!”
“中秋团圆佳节,让松山的乡亲回家团圆!”
一浪盖过一浪的人声在大地上爆响,负责张问安全的将帅担心场面失去控制,便坚持让张问先进城,他只好在精锐甲兵的护卫下进了宁远城。
到了下午,指挥司召集各师主将以上的武将到衙门议事。张问自坐于上位,对众将说道:“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松山城的百姓被建虏当成粮食吃掉,须得派出一支轻兵离开战线前去救援,谁愿出战?”
老将们默不作声,倒是那些刚从武备堂出来的年轻军官们争相站了出来,抱拳纷纷说道:“末将愿往!”“末将愿往!”……
主动请缨者多达数十人,张问举手平息住他们,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要把话说到前头,此行凶险非常。后方主力车营无法跟进,攻打松山的人马是孤军深入,可能被伏击,可能被包围,更可能一去不回!”
张问仰头叹了一口气:“本来指挥司就有许多大人不同意此举,那是用许多好男儿的性命去冒险啊……”但随即他又斩钉截铁地说道:“可是,我们不能抛弃百姓,不能坐视不管!试想如果被困在松山的人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妻儿,要被蛮族煮了吃掉,我们是什么样的感受?”
一个青年军官拍着胸脯道:“武备堂的大儒说过,咱们身在行伍,就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百姓的性命、换国家的尊严,当此关头,咱们不效命,谁来效命?”
“好!”张问一拍大腿,指着那个说话的年轻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拱手道:“禀大人,末将秦亮,彰德营第十五装甲师主将,武备堂武进士出身。”
张问点点头道:“这次任务就交给你去完成,但是为了机动迅速,你们不能带战车,除了你的本部人马,我再给你两个师一万四千人。你去,把松山攻下来,救出被困百姓。”
秦亮毫不犹豫地说道:“末将得令!”
就在一瞬间,张问突然从余光里发现这个年轻人眼睛里的热情,他的心里毫无征兆地泛出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这种执着的热情,似曾相识。
一个大好青年就要这样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张问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忍,但军令已出,不好改口,他不禁说道:“去吧,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性命是为了什么东西付出的……”
秦亮笑道:“大人不必担心,末将一定活着回来,中秋之前拿下松山,让大伙团圆!”
“来人,上酒,为秦将军壮行!”
步骑二万二,秦亮为主将。他于第二天便感到了杏山一线,接手这两万二千名官兵,随即离开明军挖的三道壕沟防线,北上进入清军活动的区域。
张问得知秦亮军北上的消息之后,在黄仁直面前长吁短叹道:“这两万多人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黄仁直也神情凝重地说道:“此前我们这么大肆宣扬了一阵,满清那边肯定知道一些风声……秦亮军孤军深入,铁定会被吃掉。”
张问黯然神伤,黄仁直又忙宽慰道:“大人,那两万人不是白白送死,他们的死会让中枢更得人心;如果我们不派出一支兵马去松山,天下百姓心中的这份人心才真白白流失了。”
“得人心者,得天下?”张问怔怔地看着黄仁直。
黄仁直摸了摸下巴的山羊胡,迎着张问的目光点点头:“大人饱读经书,纵观青史,哪个不得人心的新政权可能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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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七 王师
秋高气爽,辽地的气温更低,八九月间的晚上甚至寒冷异常。
秦亮军从大兴堡-杏山防线向北开进,不到半天功夫,就走了二十多里。他也没下令部队急行军,只是按照平常的行军速度行进。照这个速度,一天时间就能赶到松山。
这股明军部队没带重武器,只有一些弗朗机炮和机关枪,轻装出发,连食量都只带干粮,更省去了煮饭吃饭的那些东西,所以行军速度很快。
据载唐朝时唐军平均一个士兵要带六匹骡马装载东西,但此时的明军除了携带火炮等难以运载的重型装备,其他没有那么多东西。密集的城镇能够解决很多问题,同时技术的进步也让随身装备更加轻便。
明军沿着海岸线走了半天,走了几十里路,时值正午,主将秦亮突然下令就地扎营休息。
部将和随军文官不解,问道:“照这个速度,咱们天黑前就能到达松山,将军何故停下?”
“前面有伏兵。”秦亮淡淡地说道。
一个文官道:“我们的任务是进攻松山城,有没有伏兵还不是得去松山,拖得越久,建虏越有时间从容布置。”
秦亮笑道:“赵大人您读的是圣贤书,我读的是兵法,您说咱们谁知兵?咱们要救松山的百姓,已经吵囊囊了半个月了,这么长时间您说建虏知不知道,会不会早就布置好了?”
赵大人是个清矍的老头,属于西官厅体系的文官。
秦亮说话有点冲,刚才那句话不太好听,明摆着就是说赵大人不知兵胡乱说话。不过赵大人倒不恼怒,反而笑道:“秦将军是明白人。”
秦亮自信地说道:“我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我还是主动请缨,可不是傻,而是知难而上,您想想,容易立功的事儿能轮得上咱们?现在建虏早就布置下兵力等我们过去了,早去晚去都是一样,所以赵大人急什么?”
“那秦将军驻扎在这里有何深意?”
秦亮道:“到时便知……总归不是坏事,如果现在急着赶路,突遇敌兵来袭仓促应战,还不如扎营在此以逸待劳。此地离后方防线不远,建虏怕后续援兵跟进,又舍不得到嘴的肥肉,他们比咱们急,肯定会改变部署主动来咱们。”
他遂下令明军就地扎营,一面派出士兵到附近砍了许多树木构建结实的栏栅,一面下令士兵在栏栅内挖了两道深壕,内置干柴干草。
入夜之后,他又密令五千骑兵离开营地,马衔草蹄裹布,悄悄调入附近的一处山林。
准备妥当,秦亮对众将说道:“今晚建虏必来袭营,你们各自下令部下人马,夜不解甲,火器准备,随时准备应战。”
因秦亮是个年轻人,手下许多将领听不惯他那种自信的口气,私下嘲弄:啊,今晚建虏必来袭营……什么玩意,以为自己是孔明神机妙算呢。
不料到了下半夜,突然远处的暗岗传来一声哨响,随即哨兵跑近大喊道:“建虏来了!建虏来了!”
秦亮果真妙算。
营地里的号角随即呜呜地吹响了,众将大声喊叫着集结人马组成战阵,围绕营地布置兵力,成片的火把把夜空照的火红。
不多久,建虏骑兵冲近,明军营中一声炮响,鼓声大作,随即枪炮声齐鸣,震耳欲聋。宁静的夜空顿时仿佛要被枪炮声撕裂了一般。
“嗒嗒嗒……”“砰……砰……砰……”火器在夜色中喷|射着火焰,一窜窜闪亮的铅弹在黑暗中穿梭,分外显眼,就像在一张黑纸上画上的亮色短线,十分漂亮。
每次“轰”地一声,整个夜空的光线就闪亮一下,就像闪电一样,那是弗朗机炮发|射|时的绚烂。
第一批冲近营地的建虏骑兵损失惨重,他们被深深打桩的栏栅阻挡,无法突进,也不能后退,只能在闪亮的铅弹横贯中哀鸣。
很快外面的建虏向木头栏栅上浇油,然后点火,营地四周顿时燃起大火,没过多久那些木头就烧朽了,一撞便塌。建虏骑兵从多处突入营地,用点火的弓箭向明军营地中乱射。
此时的夜空真是分外壮观,弓箭在空中划出弧线,铅弹闪烁乱飞,就像四面都有流星雨一样。
这时明军把壕沟里的柴火点燃,四面燃起熊熊大火,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围绕着营地的两道沟壕,就像建虏再度被阻挡,双方只能用远程兵器对|射。
永历年以来,明朝在兵工厂大量使用御动机和机床,武器生产发生了一次革新,各种火器的性能比以前好了许多,火枪发|射快,射程更远,而且比起以前更不容易炸膛。
远程明军有压倒性优势,密集的机关枪铅弹对着前面扫|射,一排排的火枪交替轮|射,拥有子母管的火枪射程一百步,四发之内射|击间隔非常短。这种打法让建虏足足地喝了一壶,他们所谓袭营没有讨得任何好处。
就在这时,秦亮在中军大吼一声:“发信号,令骑兵出击!”
一枚枚信号弹带着令人牙酸的声音嗖嗖冲向天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半空爆裂开来,散成一朵朵花朵,美丽非常。加上地上噼里啪啦的就像在放鞭炮,这场面倒像是在过节。
藏在西边树林里骑兵部队迅速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组成队列,形成十几股纵队,像营外的清军猛扑过去。
明军骑兵纵队阵法奇特,他们靠近清军之后,也不趁势冲击,而是拿着三眼铳、鸟枪等火器射击。三眼铳这种落后的古董在步兵中早已灭绝,有的骑兵还在使用是因为这玩意本身就是根大铁棒,打完枪还能当马上兵器使,简单实用,深得骑士喜爱。
建虏骑兵在靠近的明军枪骑兵打得落马甚众,他们一面用弓箭还击,一面纠集了几股兵马准备冲击。
这时明骑阵法变换交替,身披双重重甲的重骑兵纵队从间隙里越过枪骑兵,发动了冲击。双方短兵相接,混战一片。
打了大半晚上,营地沟壕里的柴火已经烧尽,营中的明军步骑调整了阵队,越过壕沟向清军施压。清军两面受敌,打了半晚上不仅死伤惨重,而且疲惫不堪,眼看明军准备充分进退有度,再打下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他们只得陆续退兵。明军骑兵追了一阵,然后鸣金收兵。
这时天色已经泛白,晨光从东边升起。只见大地上硝烟弥漫,余烬上烟雾缭绕,断刀残旗Сhā在遍野尸体之间,说不出的凄凉。
还有没死透的人在长短不一地呻|吟,明朝士兵有的提着刀,有的抬着担架在尸体之间搜索,自己人没死的就抬走,建虏就补一枪或者捅一刀……什么人道主义在明清战场上根本就是扯淡,谁提这样的事儿谁蛋疼。
不远处一个断腿的建虏正半躺在地上大声讨饶,他的脑袋面前对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别杀我,我投降……”“砰!”
秦亮初战告捷,正在乐呵,毕竟他是年轻人,而且性格也很外向。他乐着的时候,神态俗气,明显的得意洋洋,配上脸上那只鹰钩鼻,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自负的鹰。
因为打了胜仗,部将们态度大变,他们看着秦亮那张扬的得意神色也越发顺眼了。在沙场上,不管将领有多讨厌,只要能打胜仗部下就坚决拥护;你对人再好,百战百殆的话也是白搭。上战场就是玩命,胜仗比什么都重要。
文官赵大人找着秦亮,建议道:“昨晚一战,弹药消耗巨大,不如再等等,等待后方送些弹药过来。”
秦亮笑眯眯地直摇头,再次出口让人难堪:“陈大人,我说您不知兵,果然没说错。”
“这……”陈大人被当面打脸,神色可想而知。
秦亮道:“现在还等在这里,不是坐着等人家来扇咱们?趁昨晚一战打乱了建虏的部署,咱们立刻出发!”
“海岸线附近仍然有建虏布置的伏兵。”
“所以咱们不能走那个方向,向西北走,绕到松山去!”秦亮说罢大声喊道,“别磨蹭了,丢掉帐篷,立刻出发,两个时辰之内赶到松山!”
明军遂丢掉了许多东西,帐篷、水桶、側刀、竹筐等七七八八的东西全部都被扔掉,甚至弗朗机炮都被炸了一下大家是真正的轻装了……但这样一来,将士们的生活将受到很大的影响:啥都没有,就带着兵器在野外怎么正常作息?
不过秦亮也不担心,他的想法是直接把松山拿下,进城之后自然什么都有了;万一拿不下松山?这个问题他却没去想,年轻人,就是有股子狂劲。
明军部队集结之后马上开拔,大伙一边走一边拿着干粮水袋吃东西,比去投胎还要着急。
一队队穿着明军特有的深灰战袍在大地上前行,和辫子军的着装完全不同,旗帜也是汉人的旗帜。沿途的百姓看到这股军队,发现竟然是明军!让百姓们激动万分……王师,大概就是这样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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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八 放粮
松山城内,大部分街巷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偶尔有巡逻的清军小队经过,人们都被集中在城东和城西两片区域内:城东看押妇孺,城西看押男人和老人。整个松山城的百姓,加上清兵从其他地方劫掠过来的人关在一起,总共接近十万之众。这些人对满清来说就是粮食和牲口,城东的妇人和孩子肉嫩,显然是他们缺粮时的首选食物。
同时清兵每天都会到城东选一些女人到军营里滛|乐,起初她们还拼命反抗,后来发现那些被选到军营中的女人都能吃上一顿饱饭,每日只能吃人肉汤的妇人们饿得发昏,在饥饿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抗渐渐减少。
城东的街巷上一个个衣衫褴褛无精打采的女人游荡,就像幽灵一般,人们神色呆滞,除了哭泣和痛苦的呻|吟,没有其他声音。
这天出口处又回来了一群女人,她们上午才被选到军营里去,不知为什么现在就回来,有的在掩面哭泣,有的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况,只是发呆。
脸上涂满了炭灰的玄衣卫使者陈玉|娘从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她可不想被清军弄出去凌|辱,所以故意把自己弄得又脏又黑。陈玉|娘迎面走到那些从外面回来的女人前面问道:“他们为甚这么快就放了你们?”
对陈玉|娘的问话,大部分当没听见,哭泣的只顾哭泣,发呆只顾发呆,总算有个女人说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清兵都到城上去了,就把我们送了回来。”
陈玉|娘想了想,也无从得知发生了什么事,又说道:“被建虏碰过的人都带到屋后去清洗,别怀上建虏的野种!”
不多一会,突然听得一声炮响,很快远近的枪炮声就打破了城中的死寂,一时整个城市就变得热闹起来。
“打起来了!”人们纷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茫然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期待。
“难道是咱们的人打到松山来了?”有的人说道。
陈玉|娘侧耳倾听了许久,眼睛里顿时发光:“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你们听这热闹声中夹杂的鼓声号声,是明军!”
眼泪顿时从陈玉|娘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不停地说:“咱们的人终于来了,终于来人了……”
陈玉|娘可以听出明军鼓声和建虏鼓声的异同,但是其他百姓却听不出来,她们满怀希望地不停问陈玉|娘:“是真的吗?”
不被像牲畜一样地对待、蹂|躏、杀戮,不从地狱里走过一遭,难以有此刻人们的心情,那就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曙光。
大伙听说明军打过来了,纷纷走上街头,热闹非常,她们涌到出口处,守备在那里的清军大声呵斥,最后见呵斥无效,用弓箭射杀,射死多人,并拿着长枪严阵以待。人们害怕,这才远远地躲在后面。
枪炮声持续了大半天之后,被看押在戒严区的女人们发现出口处的清兵纷纷逃窜,她们再次壮起胆涌到出口。
她们很快发现了大批明军部队冲进了城中,那些身穿明朝圆领军装身披明朝盔甲的将士拿着各式兵器正在街巷之间围剿残余清兵。
日月旗迎风飘扬,街面上全是明军。一员大将骑着高头大马,在众骑的簇拥下来到城东,他的左右挥舞着许多写着“秦”字的旌旗。
数万衣衫褴褛的妇孺挤在街口,怔怔地看着这批军队,她们满怀希望,又不知所措。
主将秦亮策马走到女人们面前,大家都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这时秦亮突然一挥手,只说了两个字:“放粮!”
一部人马调往清军囤粮的粮仓运粮,其他明军看到百姓们的惨状,很多人心里都很难受,众军顾不得许多,纷纷解下随身的干粮袋,送给饥饿的百姓。那些被放出来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一边哄抢一边大吃,就像一大群乞丐。
这时一个浑身脏黑的女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说道:“我是玄衣卫使者陈玉|娘,将军是哪部人马?”
“玄衣卫?”秦亮愕然。
陈玉|娘脱下鞋子,掏了半天,总算掏出了一张纸来,递给秦亮道:“这是我的通关文书,因怕建虏搜了去,所以藏起来了。”
秦亮忙抱拳道:“末将彰德营第十五装甲师主将秦亮,见过陈上使。”
周围那些陈玉|娘难姐难妹见明军将帅竟然躬身向她行礼,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敬畏。
秦亮道:“末将奉内阁张大人的命令,专程率军攻打松山救援被建虏劫掠的百姓,昨晚和建虏激战半夜,建虏败走,末将趁机快速穿Сhā,突然兵临松山城下,打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呃,陈上使回去之后还请在张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陈玉|娘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秦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能帮到你的地方我一定做到。”
“末将先行拜谢。”
“你们有多少人马?”
秦亮道:“原来有两万多人,打了两仗,死了几千人,现在不足两万……为防建虏反扑,咱们得尽快建立城防,死守松山,等待援军。”
“只有一万多人?”陈玉|娘吃惊道,“孤军深入只有一万多人怎么守住松山?不如带着大家走吧。”
“这……”秦亮沉吟不已。他心道:如今打下了松山,肯定出乎朝廷大员们的意料,如果再守住松山,为大明主力争取到一次战机,那以后老子在张阁老面前不就是红人了?
这时旁边一个穿官袍的文官也说道:“秦将军,我们的弹药消耗太大,不容易守住。陈上使说得对,不如赶快撤出松山方为上策。”
秦亮沉吟道:“锦州有朱大人的锦州军,南有我军主力,向哪里走都是好几十里的路,还带着这么多老百姓,不是自送虎口么?”
众人都面色沉重,沉默不语。秦亮抬头说道:“没办法,只有死守此地,不用多说了,就这么办,抓紧时间清楚残余敌兵,修缮工事,准备迎敌!”
不多久,城中清军或被消灭,或被俘虏,所剩无几,被俘的清兵押送到了城西谯楼前。
秦亮登上谯楼,大声喊道:“宁远指挥司令:满人犯谋逆、滥杀、挑起战争等十项大罪,罪无可恕,凡抓获罪犯,斩!”
楼下的战俘顿时一阵马蚤乱,四面全副武装的明朝官兵严阵以待,只听得一个将领喊道:“别浪费弹药,给我砍!”
清军俘虏的兵器已经被收缴,手无寸铁,眼睁睁地看着弓箭飞来刀枪逼近毫无办法。明军官兵冲进人群,端着长枪乱捅,提着刀剑乱砍,鲜血横流头颅乱飞,惨叫四起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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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六九 跳梁
宁远城指挥司衙门,这个指挥司是朝廷征对辽东战事临时设立的行辕,相当于总督衙门那样的机构,由朝廷临时派遣的京官组建,战争结束之后便可撤销。
此时的衙门里站满了文武官员,十分热闹,只听得熊廷弼的声音:“秦亮拿下了松山城?”
一个背上Сhā着三面锦旗的黑脸军士道:“这是秦将军的亲笔奏报,封漆内另有密文官报,请大人过目。”
原本秦亮军在指挥司的勾划里就是当炮灰用的,如今炮灰没被消灭,反而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果,官僚们的惊喜可想而知。
大堂中的官员们手足舞蹈地争相庆贺好不高兴,倒是坐在上方公座上的张问比较淡定。他身上是一件穿旧的直身青袍,帽子也没戴,发髻上Сhā着一根木发簪了事,身边的两个玄衣卫侍卫也没有戴帽子,梳着男人的发髻。
在这样正规的场合,张问敢这么穿,其他官员却不敢乱穿衣,都穿着红青颜色的官服头戴乌纱帽,衣着比较正式,这样倒是衬托出了张问的与众不同。
张问抬起手,说道:“把官报拿去译写,秦亮的信呈上来。”
一个玄衣卫侍卫走下公座,从那黑脸军士手中接过书信,回身交到了张问的手上。张问扯开浏览了一遍,说道:“抛开舆情方面的考虑,从兵事上说,秦亮攻下松山作用也不大……让我吃惊的是秦亮居然打算固守松山城。”
身穿红色官服的熊廷弼向前走了两步,先回顾了一遍周围的人,然后说道:“只要秦亮能守住松山城几天时间,松山完成可以为我们创造一次极好的战机!秦亮军占据松山,就像一颗钉子钉在锦州-小凌河一线到杏山-大兴堡一线之间,建虏定会调兵进攻松山,当此时机,如我军调出车师背上,迫使建虏与我在松山决战,将又是一次消耗建虏实力的战机。”
一个兵部的官员说道:“下官以为,利用这次战机,咱们完全可以布置一次大战役:南部防线有重兵三十万,可一分为三,一部从正面向北施压;另一部增援松山拖住建虏;第三部从大兴堡沿边墙北上,加固锦州防线,三面合围,以优势兵力将建虏从辽西走廊赶到海里去!”
熊廷弼也附议:“王大人所言老夫赞同,从几次战役的战果中不难看出,我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有很大上升,野战并不比建虏逊色,加上此时的优势兵力,我们不用再保守集中兵力的限制,这样反而会畏首畏脚难有建树。”
张问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暗红色的桌面,微笑道:“秦亮这次立了大功。”
……
宁远城墙,张问在众大臣的簇拥下走上城头,下边的无数的官兵和百姓大声呼喊起来,张问一出现在公众场合,气氛总是这么热烈。
只听得张问大声说道:“在九州之地,华夷之争自古就有,从未停止。汉家王朝的兴衰也在交替变化,有时候我们会因内乱积弱被异族欺凌甚至统治……但是,只要我们强大的时候,一定会翻过身来,中国一定会横行天空之下我们所有看得见的地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哪一个族群敢在几千年的时间保持这种霸气……”
城楼上下成千上万的军民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高呼万岁,以至于张问的演说几度被打断,他不得不停下来平息人们的情绪。
“有的种族天生愚蠢,一朝武力优势,便如跳梁小丑上窜下跳,不可一世,忘记了自己的根基……这样的种族有个很好的例子:匈奴。一度猖獗,如今他们在哪里?”
“现在,建虏利令智昏不断犯境,夺我故土,杀我乡亲,残暴之极令人发指。无论它怎么猖狂,它也杀不完我亿万万炎黄子孙,却与我中国结下血海深仇,国仇家恨,一定要报!我们要让历史证明建虏的愚蠢……”
到了最后,张问也被自己的这种热情冲击得激|情澎湃,声音几乎都喊哑了:“我中国信奉厚德载物,宽以待人,但是,历史会告诫那些在周边上窜下跳一时得志的小邦:与我为敌,与我为仇,绝非明智之举,亡国灭族终有一天会到来!”
张问鼓舞完士气,随即调集十个师的兵力向松山增援,以五个装甲师稳住中军阵脚,步骑纵队为左右向松山挺进;同时增调十几万人马从大兴堡出发,沿着边墙向锦州进发,对辽西走廊上的清军形成合围之势。
此战明军实际投入战斗兵力四十个师,接近三十万兵马,另有保障后勤的兵马民夫不可胜算。
辽西走廊背靠松岭,东面大海,地势险要,周旋余地不大,双方的胜负对决就将在这里爆发……
增援松山的十个师由大将秦良玉统帅,他们很快离开南部防线,沿海岸线向北扫荡。
……
这时松山的防御战已经爆发,清军调集了优势兵力围攻松山,意图先吃掉松山的秦亮部,同时派遣松散小部在海岸线节节阻挡明朝援兵,为松山战役赢得时间。
松山之战的第一天,明军在城头上陈列火器,以猛烈的火力击退了清军几次进攻,但是到了第二天,明军弹药紧张,情况急转而下。
秦亮部约两万人,从明军大本营出发之后,经过一次野战,一次攻城战,弹药已经消耗过半,在松山防守时清军又从四面围攻,再次让秦亮军快速地消耗。明军过分依赖补给线的弱点很快暴露出来,这也是造成明军作战呆笨不灵活的原因之一。
松山岌岌可危!交战第二天,清军就开始涉足城头,双方多次发生白刃战,杀得城墙上尸体成堆。明军弹药消耗告罄之后,便开始消耗兵力,肉搏战完全靠人数去堆。
城里还有十万百姓!数万男丁眼见战事危急,他们可不想再次面临变成肉块吃入腹中的“活粮”,纷纷叫嚷着宁可战死在城头,涌到了城墙下面。
明军恐人群中有细作,只得陈兵城内,阻挡百姓靠近城防。壮丁们纷纷叫喊:“让我们上城与建虏拼命……”
城墙上的秦亮看着这些人,沉思许久,突然说道:“给他们兵器!”
当初秦亮军进城之后,缴获了许多清军的冷兵器,正好派上了用场,下发给城中的壮丁,上城作战。而老人妇人也加入了城防战,她们搬运转头木头上城,修补城墙,能帮上忙的都做。
秦亮大声喊道:“大批援军正在赶来,离松山只有几十里地,坚持住就不会被建虏当牲口杀戮!”他紧紧握着剑柄,严峻的表情让他的眉间形成三道竖线。
回顾左右,四面都有建虏在攀爬,箭矢飞舞着射上城头,城上的军民用砖头木头往下猛砸,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禀秦将军,城北快守不住了!”一个浑身血污的将领奔了过来,哭丧着脸喊道。
秦亮瞪圆了双目吼道:“我不想听见守不住这句话!带援兵去,把建虏赶下城去!”他想了想,招了招手,带着一股人马亲自去城北增援。
他们通过北门城楼后,只见许多清兵已经上了城墙,云梯口还有清兵源源不断地爬上来。
“杀!”秦亮喊了一个字。
明军一拥而上,其中还携裹着百姓壮丁,建制早已分不清楚,反正大伙拿着兵器冲便是。那些百姓壮丁,身上没有盔甲,等于是赤膊上阵,只有手里拿着一把兵器。花招什么的东西没有多大用处,人挤人,都是以密集队形冲锋,根本没有施展的空间,见人便捅。
不过清军明显更加凶悍,那种头戴尖帽子身披白甲的清军最是勇猛,双方对冲之后,明军死伤惨重,面对面拼刀枪根本不是对手。
明军不畏死,前仆后继,有些人甚至抱住清兵向城下跳出去,玉石俱|焚。有的被砍杀之后倒在地上没有死透,还不顾一切地去抱清兵的腿,用牙齿乱咬……多大的仇恨才能铸成此情此景,清兵对眼前的状况感到莫名的恶寒,冷得直抵骨髓。
“杀光建虏!”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声怒吼,就算用几条命换清兵一条命,也让清军伤亡巨大。双方在城头上恶战,早已不成战争,完全就是在搏命。
秦亮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低头看时,自己的靴子已经泡在血水里,成堆成叠的尸体中间,血水顺着砖地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了打雷般的炮声,明军看向远方,只见地平线上出现无数的战车,满清是不用战车的,那不是明朝军队是什么?
城墙上下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人们大喊:“咱们的援军来了!”
清军不再攀爬城墙,向退洪的潮水一般慢慢退却,爬上城头的清兵可是倒了大霉,他们要与明军厮杀,很难再从云梯上爬回去,除非直接跳下城墙。
城墙上的明人越来越多,就像狼群一样撕咬着清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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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十 奴性
明永历五年、清永昌元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战争并没有因佳节到来就停下步伐,这一天,明朝大将秦良玉以下十个师与清军主力在松山城外围大战,双方伤亡万计。清军铁骑无法冲破明军火力刚猛的车营,撤出松山,战役再次以明军获胜结束。
当是时,明朝两线作战:西北有中央军五十个师,地方军参战人数无法统计;东北战场,从山东到辽西走廊,布置有中央军七十个师。两线战场投入兵力达一百余万人,每月战争消耗以千万两计,明廷此时的强盛可见一斑,否则不可能承担起如此巨大的战争费用。
两线战场之间相比,东北战场与清朝的战争最受重视;起义军虽说打着信王的旗帜,几十万乱民如火如荼,但起义军没什么战斗力,只要持续围剿,胜负没有悬念。所以张问的行辕才设在东北,西北完全交给兵部侍郎杨鹤等一干文官打理。
松山再度击退清军的捷报传来,让张问又高兴了一阵。玄月见张问心情好,便用开玩笑的口气调侃道:“咱们每次都只是击退建虏,虽说也是胜了,可又没消灭他们多少人,东家为何每次都这么高兴呢?”
玄月是张问的内务总管,不过张问出门的时候,她倒是长期跟在身边。在家里,一般是绣姑照顾张问的起居。
相处得久了,就有一种亲近感,几乎什么话都能说。有权势的人往往和侍候他的奴婢随从最亲近,因有生活的点点滴滴积累,比如皇帝就常常和大伴太监亲近。
张问放下手中的线装《新唐书》,书已被翻旧了,封面的四角都有些破碎。因为心情好,他便很耐心地说道:“就兵来说,战果最重要的自然是杀伤敌军数目,但就军政大局来说,胜负才是根本,其中有个关键的东西就是‘势’……”
见玄月的神情有些茫然,张问想了想,换了一个口气道:“这么说吧,‘势’是很简单的东西。比如现在天下有三个人称帝,抛开满清不说,国内就有两个皇帝,一个是逃到西北的信王,一个是紫禁城里的小皇帝。为什么天下文武官吏都跟咱们,不跟信王?这就是一个势,因为跟着我们有俸禄、有权位、有前程。势就如水,没有常态,如果只拘泥于死板的宗法礼教,没有势,人心就像水一样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两国交战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一方老是吃败仗,整个军队系统的信心都会受到影响,就会产生怀疑、悲观等各种不利的暗流,以往我们对建虏的战争总是败绩,十几年无法收拾,就是在势上落了下风。”
玄月笑道:“属下听明白了,东家是在感叹‘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呢?”
张问看了一眼玄月,她的身材高大,体态丰满,特别是胸脯十分挺拔饱|满,皮肤成小麦色,虽说比不上那些美貌女子白|嫩娇媚,倒也给人一种健康活力的感受,看起来十分顺眼,特别是她的一对杏眼顾盼生辉目光流转,聪明灵动。
他随即微笑道:“说起来好像就是这么个理儿,人是趋利的,没好处的事儿大伙为什么要去做?以圣人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芸芸众生,那样的事只有书呆子才敢想。”
……
清军大营,代善有点沉不住气了,心情烦躁动不动就在下人身上出气,刚刚就有个奴婢惹毛了他,以“欺君之罪”的名头砍了脑袋,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到了霉头。
代善称帝之后,着装崇尚黄|色,他身上的批领马蹄袖衣服极具满人特色,朝冠被他丢在黄缎覆盖的案上,他光着脑袋,额头到头顶一根毛都没有,后边却扎着个大辫子……如此装束让很多汉人十分不解,大部分汉人还不习惯这样的“奇装异服”。
他在案前来回踱了几步,闷闷地对下边弯腰站立的大臣说道:“秦良玉部只有六七万人,与我军优势兵力在野外对阵,大清铁骑竟然冲不破明军阵营,我大清的脸面何存!”
一个大臣小心翼翼地说道:“圣上喜怒,明人所长者,火器与战车。秦良玉部初到松山,弹药充足,有备而来,我军攻其所长,未能破敌也情有可原……只要我们抓住明人的弱点,予以突袭,野|战还是大清为强。”
底下有个亲王叹了一口气:“今非昔比啊,像萨尔浒之战的时候,明人根本不敢与我正面对阵,无论他们是挖沟壕也好,列火器也好,面对我大清铁骑照样土崩瓦解……”
刚才说话那个头戴黑色皮制檐边暖帽的大臣又说道:“以往明人将领昏庸,兵器不修,故不堪一击;现今明人有所长进,但并非不能击溃。明军有其长,也有其短。过分依赖车营和火器的短处至少有二:其一,机动不便,行动呆笨;其二,无法久战,依赖补给线。圣上只要从这两方面入手,定能大破明军。”
代善听罢一面沉思,一面微微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他的长子岳托说道:“探明明军动向,有一大股人马沿着西面边墙北进,很明显是要增强对小凌河一线的控制,切断我军退路。皇阿玛不可大意,稍有不慎我大清主力将处于危险境地!
……如今我军粮草不济,形势不利,不如暂时放弃辽西走廊,趁明人尚未完善北部防线,我们先渡过小凌河,跳出包围圈,整盘棋便又活了起来。”
“退兵?那不就等于向明人低头认输?”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
岳托怒道:“松山一失,囤积在那里的粮草尽被明军所夺,加上你们捣鼓的什么‘活粮’也不复存在,如今粮草紧张,再不知进退,要把咱们十几万人马都饿死在辽西走廊?咱们的军粮能够坚持到小凌河结冰之时?”
他越说越愤怒,“还有那个不男不女的汉人范忠孝,提出的‘活粮’策略,不仅没解决军粮问题,反而使我大清朝民心尽失,得不丧失。如今每攻一城,都会受到汉人的誓死抵抗,其原因就是‘活粮’之策惹的祸!请皇阿玛当机立断,将范忠孝治罪,退兵小凌河北岸,以为上计!”
范忠孝听大阿哥也弹劾自己,心中大急,忙伏倒在地,尖声道:“圣上,奴才有罪,考虑不周,可奴才万万没料到南人竟然能突袭松山啊,松山一失,活粮之策自然就前功尽弃……”
这时代善一挥大手,说道:“好了,别争了,范忠孝跟了朕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范忠孝感动得泪涕齐流,身子趴在地上哭道:“圣上……有圣上这句话奴才纵是千刀万剐也毫不后悔……”
代善又看着岳托,同时摸了摸自己斑白的双鬓,叹气道:“打败明人入主中原的宏图大业,以后还得靠你们……”
岳托忙跪倒:“皇阿玛春秋鼎盛,一定能入主紫禁城,君临天下。”
代善想到自己的年龄,表情有些沧桑,又问范忠孝:“你以前见过张问,他长什么样?”
范忠孝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怨毒,尖声道:“此人生得尖嘴猴腮,整个一小白脸,是南人赢弱的典型,和英明神武高大雄壮的圣上一比,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代善将范忠孝的神色看在眼里,但并不体恤这个奴才的悲哀,反而笑道:“他割了你的鸟,所以你才这么说。”
“哈哈……”众满人根本不顾这个汉人奴才的感受,顿时哄堂大笑。
范忠孝心里委屈得慌,这种嘲弄让他的心坎冰凉一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同时激起了他满肚子的不服……可是,为了生存他只能逆来顺受,因为这里都是满人。
在尊严和荣华富贵之间,范忠孝觉得后者更好一些,他想着自己锦衣玉食之后,心态才平衡了一些。他忍住各种委屈,用阿谀的口气说道:“奴才的一丁点心思也逃不过圣上的眼睛。”
此情此景范忠孝的表现,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被别人按在床上J|滛,自己却跪在床前不敢作声,反而要讨好地问:您舒服吗?
“哈哈……”代善满意地看了范忠孝一眼,心情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好了一些,他笑骂道,“狗奴才。”
范忠孝道:“是,奴才是圣上的狗奴才,别人家哭着喊着要做圣上的狗奴才还没资格呢。”
代善笑道:“悄悄这奴才,嗬嗬……咱们哪天要是把所有的汉人都驯服成范忠孝这样,也就功德圆满了。”
众满人纷纷附和道:“待我大清入主中原之后,驯服汉人非常简单,愿意自称奴才都就给饭吃,冥顽不化者杀掉便是。”
大伙儿都做着春秋大梦,岳托却沉声道:“范忠孝这狗奴才没有骨头,皇阿玛可别听他说……”
“朕自有分寸。”代善看了一眼岳托,又看了一眼范忠孝,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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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一 降霜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篝火,相应成辉。代善的大帐门口站着一整排白甲勇士,里面还亮着灯火。
大阿哥岳托身穿朝服头戴皮制暖帽,弯着腰走进大帐,只见他的父亲正坐在正位上看着一本线状册子。岳托忙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起来,起来吧。”代善放下手里的册子,抬了抬手说道。他没有戴帽子,此时看起来已然不如白天穿戴整齐时那么英武,火光下,他的皮肤显得有些松弛了,加上花白的辫子,仿佛骤然老了一头。
“喳!”岳托从地上爬起来,垂手立于一旁。
帐篷中除了他们父子俩再无他人,安静中显得冷清。代善用食指撮了一下放在黄缎桌面上的册子说道:“你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代善不只岳托一个儿子……岳托的言行十分沉稳,就算是很简单的问话,他也是顿了一顿,用脑子想了一下才答道:“皇阿玛日理万机,儿臣不知。”
代善忽然欠了欠身,放低声音说道:“《中兴新政》,明朝那边一个叫商凌的进士编撰刻印的。”
中兴是指明朝天启之后的年号,中兴新政自然就是张问最开始实行革新政策的一个重要步骤……代善在琢磨张问这个人。岳托心里一下就想明白了,但是他没有多言,依旧垂手立于一旁。
代善又问道:“朕仔细琢磨了一回张问干的这件事,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此与缙绅地主作对的政策居然没有让张问垮台,反而让他翻过身来,越来越难对付了,你说说看法。”
岳托看着地面想了一会,然后才说道:“回皇阿玛,儿臣以为,明朝的中兴新政虽然得罪了很多人,但对人数最多的黎民草民有益无害,新政首先是得人心的事儿,就绝不会引起天下大乱;当时张问的主要敌人就是已经得利的大地主,他们的势力是很大,但是天下有更多这样的人:他们读书明理有能耐有野心,但因为出身等原因没能分到羹……
这些人巴不得从以前的旧权贵口中夺食,分享好处,自然会极力支持新政,借此上位,这就组成了新党,张问依靠新党压制旧党,借势成功而已。如今明朝的新贵就是那帮人。”
代善听罢沉吟许久,然后叹声道:“看来张问这个人倒不是善主……”
岳托趁机说道:“皇阿玛切勿受那些昏庸的人误导,一定要看清形势。儿臣以为,眼下在辽西走廊的实力明朝占有绝对优势,况且这地方活动不开,情况越来越严峻。儿臣叩请皇阿玛早下决断,迅速渡过小凌河,再图大计!”
代善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萨满图腾,沉声道:“鸟兽聚集在一起,因为有巨大的好处可以分享。一旦示弱,恐引起内部动荡。”
岳托道:“皇阿玛已称皇帝,是各族共主,谁敢有异心就是与我整个大清为敌!”
代善道:“朕自称帝以来,各旗各主满怀希望,不料如今却屡战屡败……但大部分都还沉浸在大清的强势里,所以朕在众人面前一直保持对明朝的强势姿态,是不想人们有所动摇。”
“皇阿玛带着我们打进沈阳、占领整个辽东、使得许多部落臣服,儿臣相信您一定会让大清保持强盛。”
代善看了一眼桌上的《中兴新政》,又看向帐篷外面的夜色,突然说道:“我们的敌人张问在想什么?”
……
宁远指挥司衙门,张问正放松身体歪坐在一盆火旁边烤火,周围几个穿红衣服的大员也正坐在旁边。
“东北的天气下凉得真快,夜里肯定打霜了。”张问看向旁边的一个红袍文官,那官员刚从西北那边过来。张问问道:“王御史,杨鹤最近在陕西进展得如何?”
那个御史嘴上一把大胡子,因为很少有机会能见到第一权臣张问,他的表情有些紧张,ρi股也是轻轻挨着板凳,不敢坐实了。
“回张阁老,朝廷给了杨侍郎几十万大军,大部分人他都没调上战场……”
张问愕然道:“那他在干什么?”
“修水利,屯田,杨侍郎言认为先让大伙都有饭吃才能根本解决问题。”
张问脱口道:“效果如何?”
王御史道:“叛军主力已被压制在陕北一带,饿也快饿死了。”
“呵呵,那地方确实不好养活军队,要抢也没什么东西抢。”张问笑道,“当初我让杨鹤总理西北,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方法办吧,我们也不便过多干涉,只要能平定叛乱就行。王大人远途劳顿,你先下去休息,我这里还有其他事儿要谈。”
王御史站起身来,抱拳道:“下官告退。”
过了一会,张问又看向熊廷弼道:“熊督师觉得建虏下一步会干什么?”
熊廷弼摸了摸下巴,说道:“松山大捷让建虏的粮草供应雪上加霜,加上我们的两个大动作:南线北压,增援锦州。对建虏的合围之势很快就能成为定局……这样的布局十分明显,建虏肯定很清楚。他们现在应该会考虑渡过小凌河,趁增援锦州防线的兵马未到迅速跳出辽西包围圈……”
熊廷弼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军机动素来缓慢,否则大军能赶在建虏之前布防锦州一线,那代善除了跳海真没地儿可去了……不过就算放跑了他们,咱们也能取得一定战果:辽西走廊将完全成为我军大后方,战线推进到锦州以东,直接威胁建虏占据的义州、广宁等地,夺回辽河以西的所有地盘指日可待!”
张问站起来,走到一副宣纸地图前面瞅了一会,回头笑道:“控制大小凌河之后,整个辽西如囊中之物耳。然后逼近辽河流域,辽东重镇辽阳、沈阳不远了。”
熊廷弼苦笑道:“以前咱们丢掉这些地方的时候一溃千里,丢得容易,拿回来却是艰难。”
“只要能歼灭或重创建虏八旗主力,咱们用大炮一轰,所有的城池也可以跑马般地很快夺回来。”
熊廷弼摇摇头道:“建虏以骑兵为主,一向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要想一口气吃掉他们谈何容易。”
张问收住笑容,“说容易也不难,围歼清军主力就在眼前。”
熊廷弼愕然,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忽然抬起头说道:“您是说此时建虏不会急着渡过小凌河?”
张问点了点头。
熊廷弼“嘶”地一声倒吸口气,沉吟道:“现在朱部堂手里只有七八万人,既要防备锦州,又要河防,暂时还无法有效阻挡建虏渡河。站在建虏的位置上,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渡过小凌河,跳出包围圈,就食于义州,整盘战局又重新活了……下官实在想不出建虏不渡河的理由,张阁老何以认为他们不会渡河?”
“我猜的。”张问淡淡地说了一句。
熊廷弼无语。
张问看了他一眼,说道:“记得几年前的京师保卫战,代善可是不计伤亡一个劲死磕北京城。我猜这个人的性格放不开,‘妄念’很大。”
熊廷弼道:“阁老什么时候信佛了?”
张问道:“这几个月来,在辽西走廊发生了大小多次战役,代善没讨着两次便宜,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眼下满清最大的问题是缺粮,只要粮草能够坚持到河水结冰,他们可不怕包围……解决粮草的问题还有一个:突袭增援锦州的部队,以战养战。”
熊廷弼点点头道:“这倒是要防着点,不过我军以车师为屏,建虏想破阵并不容易。”
张问道:“敌军骑兵战术机动很强,用突然袭击对付调动中的部队并不是没有机会……”
这时一阵风把窗户吹得嘎吱乱响,张问转头看向窗户,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他们几只兔子,怎么能让他们上钩?”
张问等人一夜未眠,在衙门里制定新的计划,并于第二天以密文的形式送达前线各部,调整部署。
一大早,几路快马便携带着中枢密文出了宁远城,一路黄尘向北而去。张问登上城楼,久久望着尘土扬起的方向,马蹄声渐行渐远。
他这么一站又是大半天,一动不动的……随时跟随他左右的玄月又无辜地陪站了半天,她时不时看一眼张问的脸,那思考的表情玄月不只看了一回,但每次她的心里都莫名生出一股崇拜的感觉来,读书不多的女人常常很敬仰肚子里有墨水的男人。
两人这样默默地站了不知多久,张问突然说话道:“天下之大,望眼处,除了尘土什么也没有。”
玄月脱口道:“山河沟壑都在东家胸中呢。”
张问听罢忍不住露出笑容:“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和我谈得来了。”
“好听的话谁都爱听。”
张问哈哈大笑,指着玄月道:“说了句实话。”
片刻之后他停下笑声,有些深意地说道:“每天只能看这样的荒原,不厌烦都不行,我有点想回京师了,不知何时能够成行?”
其中内容,玄月无法想透……什么时候成行,自然要看战事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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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二 权守
清军大营经常换地方,这时正驻扎在女儿河一处水浅的岸边。女儿河在小凌河南边,于锦州东边汇流,一齐汇入大海。它是一条小河,很多地方都可以徒步涉水而过,没有太大的战略作用。
代善和众亲王大臣刚刚开完一个军机会议,主要商议是否马上渡过小凌河的事宜。因军需大臣宣布军粮供给不足半月,而河水结冰起码还有一个多月,所以大部分人都主张先渡过小凌河,但代善没有下决定。
散了之后,代善留下了岳托等心腹,其中包括汉人范忠孝,对于范忠孝这个奴才的忠心,代善还是比较放心,很多非常重要的事儿都让他参与。
事到如今,明军四面布兵,天罗地网之势渐渐形成,形势越来越危急,一向沉稳的大阿哥岳托都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心里很替代善着急,可又不敢言辞激烈,只得劝说道:“皇阿玛,松山城的秦良玉正在挖壕沟,从松山到锦州、松山到沿路一路挖过去,明摆着想围咱们,咱们是时候从小凌河下游突围出去了!”
“再这么下去,南边是大兴堡-杏山一线,东边以松山为中心横着一条沟,西边是松岭大山城墙封锁,小凌河锦州上游很快会有十几万明军,他们往中间这么一挤,咱们跳海都没地方跳!”
代善道:“慌什么,松山那边挖两条沟能挡住咱们?填一段沟能花多少时间?”
“我们的粮草只剩半个月,没吃的仗没法打下去啊。”
代善镇定地说道:“不是半个月,只剩三天口粮……为了稳定军心,先前军需官才说半个月。”
岳托顿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还剩三天口粮,还留在这里干甚?他不知该说什么了,更不知皇帝想干什么。
在场的几个人都默然无语,表情沉重,关键是没粮,想用什么招数都用不出来。
这时只听得大肚子黑脸的兵部呈政固尔布锡说道:“明朝军队只会扎在一个地方等咱们冲,一动起来就找不着北……不然现在这里也就方圆几十里丁点地方,他们几十万人马怎么不敢直接进攻咱们?因为他们一动起来就乱,跑不赢还得跑散架。”
岳托瞪眼道:“粮草怎么办?”
“好了。”代善平息住二人的争执,说道,“明军目前的布置犯了一个错误‘有前权,而无后守’,看似合围险地,实则是战机:目前战场上的明军数目大概三十万,增援锦州的援兵加上锦州朱燮元部一共十七八万人;松山秦良玉部总共有兵力八万左右;那杏山-大兴堡一线乃至宁远,总共还剩多少人?至多不过几万兵力!且分散在各城各堡。
而他们还有一二十万人马尚在山海关甚至山东,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样分散兵力、虎头蛇尾的布置,咱们发哪门子善心就这么放了他们?只要解决一段时间军粮问题,咱们就迅速南下,直捣宁远城,把张问从窝里逮出来!”
众人略微一想,精神头很快好起来,只等拿出怎么解决军粮的主意。
代善拿着一份折子在桌案上拍了拍:“明军‘重前权轻后守’的蠢事不仅在大局布置上,在那股锦州援军调动上也是如此。斥候营刚刚报上来锦州援军行军的各营序列,车营在前,步骑在中,后勤辎重在后。咱们解决军粮问题就从这里入手,截取明军辎重,抢夺粮草,以战养战!”
代善兴奋地说道:“明人准备在锦州一线增兵到十七八万,这么多人吃粮肯定会随军运送大批粮食;而就在这两天,锦州援军正要涉渡女儿河,只待他们前军渡河,最后的辎重未渡之时,我军突然发动袭击,定可拿下一部辎重营。女儿河虽浅,足可延滞前军增援,此战定可达到目的!”
等代善说完,岳托依旧劝说道:“还请皇阿玛三思,我军军粮告罄,只寄希望于女儿河一战夺得粮草风险太大。”
代善道:“有多大风险?夺得粮草之后我们便直接挥师南下攻城略地,就算未能达到预期目标,立刻退兵渡小凌河也来得及,明军车营行动缓慢,没个十天半个月能指望他们到锦州一线?”
众亲王大臣商议了半天,最后代善还是拍板决定采用进攻的策略。毕竟十几年来满人骑兵对付明军几乎没战败过,突然丢失了本来已经到手的辽西走廊诸多城堡,认输退兵实在难以让人接受……
八月二十四日,锦州援军序列开始缓缓涉度女儿河,由于人马车辆太多,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大半度过这条小河,还剩最后一个后勤师准备过河。
就在这时,斥候突然来报清军骑兵正在接近,这下明军有些慌神了。诸师将领立刻建议负责节制调兵事宜的兵部官员:一面让前方各师各营备战,一面下令最后一个后勤师官兵烧毁辎重,人马快速渡河。
不料那几个兵部官员犯傻,居然下令后勤师就地摆开备战……后勤师主要是运输物资,整师负责护卫的战斗官兵只有两千多人,其他大部分是民夫骡马车仗,战斗力自然无法和战车步骑师相比。
诸将听罢这个命令破口大骂,也不知那几个文官哪根筋有毛病,嚷嚷着抗命者以军方论处。
不多时,清军大股骑兵沿着女儿河南岸直扑辎重师,北岸明军一时无法保持阵型渡河增援,只得用火炮轰击,但无法阻挡建虏突进。
女儿河两岸,“轰隆隆……”的炮声震天响起来,硝烟弥漫天空,喊杀声响彻云霄,一场大战立刻爆发。
清兵前锋以分散纵队直冲明军南岸后勤师,护卫军拿起火器抵抗,但骑兵来势太快,清兵付出伤亡之后冲近后勤师阵营,双方短兵相接。
疯狂的铁骑左冲右突,杀得明军步兵四处溃散,后勤师不久便被击溃。清军又调兵阻击北岸明军,其他人冲到后勤师抢劫物资。
“只抢粮食!”乱兵之中传来喊声。
清兵从驴车骡马上寻找粮食,却发现全部装载的是弹药、衣甲等玩意,八旗军不善使用火器,也没几条火枪,拿弹药屁用……
没有几粒粮食?代善得到禀报之后心里咯噔一声,犹如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中计了?
“传令全军,立刻撤出战场!”代善急忙大喊。
旁边的岳托急道:“皇阿玛,可能是南人的J计,咱们不能犹豫了,赶快北撤!”
河流南岸,辎重弹药被点燃焚|烧,不时传来“轰”地一声火药爆炸,四面黑烟弥漫,乱兵惊马到处乱跑,战场上一片狼藉。
对岸的战车在河边排成一线,不断炮击掩护,步骑涉水而来。清兵冲破了后面的一个辎重营,却没捞到一点粮食。代善下令离开战场之后,他们奔走十几里地之后,不见明军追来,这才下令停下来修整。
忽报锦州援兵中的步骑离开了车营大队,直上小凌河,满清众臣顿觉不妙,大都意识到明军故意将辎重营暴露在骑兵打击下完全是个诱饵,目的是为了拖延他们。
粮食没抢到,很快就面临杀马充饥的境地了,众人纷纷进谏代善退兵。
就在这时,探马来报:东面秦良玉部主力离开了松山,正向小凌河下游调动。
岳托忙道:“皇阿玛,现在我军战无粮草,小凌河下游被秦良玉控制,我等应立刻从锦州西面渡河,突出重围。”
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代善只得下令北退。
小凌河上中游东西流向,从蒙古哈刺镇进入辽西走廊之后,经锦州转向,向南直入大海,现在是横在清军主力北退路线上的一道屏障。
河防以锦州为中心分为两段,秦良玉部七八万人调往小凌河下游地区之后,极大地增加了清军从此段渡河的难度;相比之下,锦州上游防御比较空虚,因朱燮元部要重点防守锦州,兵力不足……待从南边过来的十余万大军到达小凌河之后,方能巩固上游防卫。
代善遂决定从锦州上游渡河。
正行进时,忽报边墙一带的明军骑兵离开了车营大队,正在迅速北上;锦州内也有一部骑兵出城向西运动。
很显然这样的异动是为了在锦州上游阻挡清兵。于是代善下令加快行军,同时调令前锋骑兵一部赶到小凌河相机而动。
前锋骑兵迅速赶到小凌河锦州上游时,发现北岸有大量的明军枪骑兵和一些骑马的鸟枪手。待清兵靠近河岸时,对岸的鸟枪手便从马上下来,用火器射击。
明军步兵使用的燧发鸟枪,射程一百多步,直接便可以从对岸杀伤清兵;而弓箭的射程无法企及。清兵奈何不得,他们沿河寻到一处水浅的地方,试图涉水过河。对岸明军在河岸一直监视清兵的东西,不多时明军的一支马队也出现在面前,那些人从马上下来,排成火器队形向南岸的清兵射|击。
清军前锋将领见那股明军人数不多,便下令冒着铅弹涉水过河。清兵在水中行进缓慢,成了活靶子,中弹落水者不计其数,他们尝试了两次都未能过河,眼看附近更多的明军陆续赶来,他们只得放弃渡河,从河岸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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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三 日月
九月初,辽西地区的天气已十分寒冷,很多京官不适应东北的天气,都穿上了袄子或大衣御寒。但是气温仍然没有低到让河水结冰的程度。
小凌河南岸的清军主力粮草耗竭,迫不及待要越过小凌河,明军增调各路兵马在小凌河与清兵大战。永历五年初以来历时半年多的辽西走廊大战,已到了最后决定胜负的关头。
时义州的六万清朝新军南下接应代善主力,明军参战兵力主要是锦州兵以及沿边墙北上的骑兵,双方人数相当,交战总兵力三十余万人。
小凌河流域战况激烈,而宁远城这边依然很安静,甚至连炮声也听不见。张问一大早就站在城头等待消息,一站又是半天。因为是大战的日子,许多文武官员也来了城头。
寒风时起时息,城墙上下安静无事,除了官兵经过时的脚步声和官员们小声的议论声,只剩下旌旗被风吹得“哗哗”的响动。
张问一直都没有说话,却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关键时刻,还是没靠上战车,松岭下面的装甲师要赶到小凌河估计还得两天,朱燮元应该已经下令步军离开装甲师北上增援了。”
这句话正好被刚刚走上来的熊廷弼听到,他便说道:“清军士气低落仓皇强渡,败北是注定的事儿,阁老只管等朱燮元传捷报来。”
张问闻声回过头,只见熊廷弼正向自己拱手作礼,他便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熊督师不用多礼……这场大仗你没赶上恐怕有点遗憾。”
熊廷弼想了想说道:“朱部堂在前面,下官在南线,也算参与了的,张阁老不也在宁远么?”
张问心道我现在没升官加爵的必要了,还要军功干什么?
熊廷弼搓了搓手,又说道:“这两天天儿真冷,建虏要涉水半身泡在河里真够他们受的。河上的所有桥梁和渡船都被朱燮元烧了,从锦州城倒是能过河,可建虏没时间攻打锦州。上午报来的消息,章照率骑兵正和南岸的建虏对冲,看来建虏想脱身没那么容易,这一仗打下来,咱们对建虏的优势将进一步拉大……”
张问道:“等锦州的仗打完,我要回京师了,辽东事还得靠你们主持。”
“朱部堂也要回京师?”熊廷弼忙问道。
张问听到这句话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笑意:“等大战结束之后,看情况商议决定。”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走了上来,抱拳道:“禀张阁老,京师来人了,是玄衣卫的人,她想见见您。”
“哦?”张问听到是从北京派来的玄衣卫,便回头对玄月说道:“带她去谯楼。”
“是,东家。”
和熊廷弼告辞之后,他便来到东城谯楼上接见了来人。那人进来之后取下头上的黑纱帷帽,张问顿时认出来:她是巧娘,经常跟在张盈身边的人。
于是张问便道:“盈儿派你来有什么事?”
巧娘的脸蛋身段确是真生得巧,娇小的身姿看起来有种南方烟雨的感觉,有些柔弱。不过张问知道她的头脑肯定不弱,要不然不会得到张盈的赏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是很考验头脑和手法的。
果然巧娘还没回答张问的话,便看向后边的玄月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招呼,这个小动作倒是巧妙,给足了玄月的面子。
她轻轻上前了两步,低声说道:“夫人让属下赶着告诉东家,太上皇醒过来了。”
“什么……太上皇?”张问随即意识到这个太上皇是指天启皇帝朱由校,喜欢木工那个。
朱由校在南宫躺了好几年,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死人看,却不料这时候竟然苏醒过来!
完全出乎张问的意料之外,让他一开始就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就算朱由校苏醒过来,对大局应该也没什么影响……因为权力已不在朱由校手里。
少年时代张问就开始想权力是什么东西,记得那时候他问父亲什么是权力,父亲只说了三个字:搞平衡。权力这个概念在那时候便第一次进入张问的脑子,以后进入官场之后很多年他一直都在琢磨这东西。
这玩意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它不是金钱可以直接换取东西,可以压箱底保存;也不是某种技能完全是个人的能力……
不过张问很早就明白:皇权不是上天赐予的;官僚的权力也不是皇帝恩赐的,如果皇帝一个人可以统治整个国家,他肯定不会恩赐给官员任何权力。
所以,现在朱由校没有权力,上天也不会给他;权力到了张问的手里。
短暂的惊讶之后,张问表现得很淡定,他想了想问道:“太上皇都见了些什么人?”
巧娘道:“四个太监两个宫女在侍候太上皇,其他人都没去见面,夫人在外边看了一阵……太上皇醒来的消息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太后、司礼监的王体乾,可能王体乾的心腹李朝钦和覃小宝也知道……”
“好了。”张问打断巧娘的话,“哪些人我心里基本有数……李芳应该也知道了吧?”
李芳便是受到张嫣赏识的那个胖太监,如今做了司礼监秉笔,在宫里也有些门路。其实张问对这个太监没什么好感,但考虑到李芳有张嫣撑腰,正好用来制衡太监体系的权力,便一直默许他的存在。
巧娘点点头道:“知道,侍候太上皇的太监里面,有李芳的人。”
张问沉默了一会,这个李芳的嘴是不是靠得住,他不是很有信心。
巧娘又加了一句:“太后(张嫣)已经吩咐李芳不要让消息外|泄。”
“嗯。”张问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没去见太上皇?”
“没有……夫人叮嘱太后不要去见太上皇。”巧娘的一句话中间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张问抬起头,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一丝笑意被他闷在了肚子里。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将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说道:“巧娘,你先回京师,告诉盈儿稳住局面,有什么突然情况的话找黄仁直和沈敬二人商量。我要过几天才能动身。”
巧娘也不多问,拱手道:“属下告辞。”
张问点了点头。玄月说道:“我送送巧娘。”
日已西斜,张问走出谯楼,在附近独自走了许久,努力将几处的事儿都理顺。要说张问的现在的位置,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坐稳的,很多关系需要在肚子里清楚才行。
他走几步,便抬头望一会远方的地平线,风景他自然没心思看,除了风景,远处没什么可看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很多事都只能在脑子里想象,要搞清各处的关联有点考验抽象思维。
旁晚时分,张问寻思着该吃晚饭了,正欲下城,这时只听得远处大喊:“捷报!捷报!小凌河捷报!”
只有递传捷报时信使才敢这么大声嚷嚷。张问听罢心里顿时一喜,忙唤人出城将信使带过来。不多一会,许多官员听到嚷嚷都从各司衙门里出来,向城东这边走来了。
信使被带到张问的面前,跪倒在地,双手呈上漆封信筒,大声说道:“禀张阁老,朱部堂命卑职递传捷报。”
张问回顾了一圈城下的官员,说道:“识字么,念出来。”
“是。”信使将双手伸出来,慢慢地刮开漆封,好让整个过程在大伙的眼睛下看清楚。他抽出信纸,展开大声念道:“下官兵部左尚书总理辽西军务朱燮元顿首……击溃义州虏兵六万,斩首四万三千级;击溃小凌河一线建虏主力,斩首八万。建虏大溃,犹如丧家之犬,侥幸生还者向义州方向奔走,疑敌酋代善未死,在乱兵中逃脱。建虏主力遭受毁灭性的重创,整个辽东已在我手……”
念完捷报,宁远城上下无数的人竟然出奇地安静。
城头上有一面日月旗,被风吹得“啪啪”直响,张问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面汉人的旗帜,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此时他完全理解大家的沉默。
突然听得“扑通”一声,一个红袍老头扑倒在地,嗷淘大哭:“十年……九泉之下千百万亡灵可以瞑目了!辽东汉人不用再做奴才了!”
想起那本大明日记,张问心道:咱们所有人都不用再做奴才了。
他淡淡地说道:“朝廷总算给了战死的将士一个交代。”
欢呼声随即便响彻云霄,这是胜利的声音。大家都很高兴,胜仗意味着升官发财,意味着在外族面前找回了脸面,找回了尊严……只是……
只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对满清的胜利真正意味着什么。大概,只有窥知天机的张问和另一个时空的那些人才能深深地体会到:
这不只是一场战争的胜利。
张问在热闹的气氛中想到:千百以后,读青史的人们或许会领悟偶然的拐点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以后的历史长河会如何流向,不过汉人们或许最不该忘记的是:自己是谁,来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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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四 白菜
满清主力被剪灭,广袤的辽东地盘在数十万明军威胁下几乎成了囊中之物。张问不认为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如果这样满清都还有办法死灰复燃,他就只好承认天道非人力可以改变。
……昨天他听说有个文官接见了一个辽东方士,那方士自喻精通风水玄学并心怀忠义,所以很巧妙地破坏了爱新觉罗氏的祖坟风水,才使得满清气数耗尽。很多明朝文官多少都信点这种玄乎的东西,所以不敢擅自做主,便将这事儿报到了张问那里。当时张问大怒:老子们血里火里才打败了清军,这方士竟然把功劳都揽到他的什么风水气象上!便立刻下令将那妖言惑众的方士腰斩。
人的想法是最不稳定的东西,昨天张问还毫不犹豫地杀掉了方士,今天他心境一变,又有些怀疑这世上兴许真的存在一些常人无法参悟的玄虚。
……
不管怎么样,平定辽东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儿了。
消灭建虏改变历史不让清朝这个时代再出现在青史上,是张问的一大宏远。如今目标基本达成,他心里反倒有些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爬山的人,爬得十分辛苦,在途中一直坚信爬到山顶会看到美妙无比的景色,但真的爬到山顶后,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几天宁远城的热闹一直没有停息过,不管怎么样,打败了满清是汉人都应该高兴的事儿。此时此刻,张问却呆在屋子里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寻求宁静致远的境界,他不是故意装笔,不过内心确实没法平静下来,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甚至手里的书是什么书他都不知道,各种各样的念头都冒出心头,可谓百感交集。
一个梳着“二环”头式的丫鬟怯生生地转过屏风,见张问正拿着一本书很专心的样子,她便不知该怎么办。张问回头问道:“什么事?”
丫鬟道:“晚膳摆好了,东家要用膳吗?”
“好,这就来。”张问说罢将书籍随手扔在桌子上,站起身向外面走。
只见玄月也站在外间,张问便随口问道:“你吃了饭么?”
“属下一会就去吃。”
张问便不多说,当然不会让玄月和自己一起吃饭,虽然玄月不是奴婢,但上下尊卑还是要讲究的。
他坐到桌子旁边,拿起筷子就吃,也不担心饭菜里有毒之类的,身边有大批负责他安全的人。如果像曹操那样睡觉还担心在睡梦中被人弄死,还要搞谎称梦游杀人的技俩,人生就实在无甚趣味了。
不过张问突然发现自己争夺了这么多年,最后有趣的事也只剩下两件:吃饭和玩|女人。最郁闷的是随便拥有多少山珍海味和美貌女人,能享用只有那么一点。
所以他拿起筷子之后准备好好享用这剩下不多的乐趣。他先夹了一块炒白菜,因为他的伙食里还难得见着一回这么平常的蔬菜。
吃了一口之后,他顿时发现今儿这白菜十分可口,能将一盘白菜炒得如此鲜美,实在不容易,他不由得多吃了一些饭。这时他不禁说道:“是不是换了个厨子?”
旁边一个奴婢忙道:“东家吃一口菜就知道换了厨子,真是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张问不由得看了一眼拍马屁的奴婢,长得不怎么样脸上有许多土斑,“厨子能和秋天扯上关系,你的脑子转得可真快。”
“东家学富五车,奴婢们耳熏目染的也学到些皮毛的东西呢。”
“嗬嗬……今天这菜炒得真有意思,都是些最平常的蔬菜,却样样有味道。”
虽然此时张问的脑子里被大事占据,对满清的大胜仗和紫禁城里朱由校苏醒这两件大事都足够抓住他的注意力,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越是有大事,越不忘细细地体会生活中的点滴。
这一点倒是和刚刚从植物人状态苏醒的朱由校有些相似,朱由校以前干着皇帝的事,却花大量的时间去捣鼓一些没用的小事,甚至对集市上的贩夫走卒有特别兴趣。
于是,张问决定见一见炒菜的厨子。
“去把厨子叫过来,我要肯定一下他做事用心的态度。”
不一会,玄衣卫侍卫便将厨子带了过来,进门之后,张问发现原来是个厨娘,而且是个长得不错的厨娘,个儿高高体态匀称,张问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臀髋肥美很有风味的样子。
对于女人,张问最注意的是髋部,这点却是他的个人口味;一般男人看女人会注意胸、腰、臀、腿等特别的部位,张问也看这些,不过最先看的一般是髋……主要是腰以下、腿以上的那个位置,特别是坐着的时候有的女人在这个部位会呈现出一种令人愉悦的皱褶和曲线。
那厨娘自然知道张问这个人意味着什么,她也没想到竟然可以受到他的亲自待见,所以表现得十分紧张,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奴家……奴家毕氏……”结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要知道在大明朝张问已经被宣扬得就像神一般的存在。
可惜的是这个被张问召见的厨娘连大名都没有,只有一个姓,小名又登不得堂。这种情况在大明很常见,普通妇人又不读书,人际关系就是邻里和亲戚,一般称呼就是彼此的关系,比如“陈家的”“王婶”之类的,大名根本就没有用,还取什么大名完全就是瞎子点灯。
旁边的玄月正打算说一下厨娘的来历,表示身家清白不可能是细作之类的,但见毕氏如此紧张一看就是个很少见识场面的普通妇人,玄月也就不再多说了。
“你炒的菜不错,一会让玄月赏你十两银子。”张问说道。
十两银子是笔大数目,厨娘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地急忙叩头道谢。她心道:还是男人有见识,他说能在大官身边做点事,动不动就有丰厚油水,比做小店铺的老板还好,现在看来真没说错。
张问一边看着厨娘的髋部,一边不怀好意地说道:“别紧张,来人,给她一根凳子。”
由于大战结束,张问心里自然也就轻松了许多,又因许久没碰过女人,陡然被一个细节吸引,他立马有了兴致……人生就两件乐趣,吃饭和玩女人。吃饭是本能需要,几乎所有动物每天的正事就是寻找食物;性也是本能,没有这个本能人和动物都没法延续。这两件趣事,当然是最低级的趣味。
当人经历了无数高级趣味之后,会发现低级趣味才是最长久的欲|望。
厨娘听张问说话很是和气,稍稍放松了一些,忙说道:“奴家不敢在老爷面前坐。”
玄月道:“东家让你坐,你就坐。”
厨娘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到给她的凳子上,低眉垂眼地看着地面,不敢正视张问,虽然她心里有强烈的好奇想看看这个大人物是啥样,是不是三头六臂。
如果木匠皇帝朱由检是个昏君,那张问无疑也是昏主,他完全不管许多大事要他去处理,却饶有兴致地问厨娘:“我注意到今天的晚饭都是些家常菜,却十分鲜美,你做菜有什么诀窍?”
君子远庖厨,张问却突然对厨艺来了兴致。
厨娘道:“回老爷的话,因为老爷这里什么都不缺,管事的也说只要做的好吃,不管什么都随便使,奴家便先熬了鸡汤,先把白菜在鸡汤里泡一阵,然后下锅炒出来就更鲜美了。”
张问听罢说道:“这法子做出来的菜我也吃过,却没今天这种味儿,不对,你肯定有什么诀窍。”
……门外那些想找张问禀事的官员如果听到这里的对话,非得气死不可。
厨娘听张问就问些家常话,她都听的懂,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满口之乎者也,心下也就越来越轻松了,她趁张问说话的时候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张问的相貌从她的眼睛里闪过,她的心里顿时猛跳了一下,就像猛地被闪电劈了似的,差点没喘过气来……这样的男人,好像在她的梦里出现过。
“东家问你有什么诀窍,你就如实回答。”玄月见厨娘涨红了一张脸,半天不说话,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啊?奴家……奴家没有什么诀窍,因为一直做厨娘,也就常常琢磨怎么把菜肴做得让大家伙吃得高兴。”
张问回顾左右,挥了挥手让几个奴婢下去,然后站了起来,看着厨娘的髋部走了过去,一边说道:“你的菜肴味道不错,却不知本人的味道如何?”
一直跟着张问的玄月已经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她顿时无语,但依然面无表情。
厨娘见张问站起来,自己也欲起身,却听得张问说道:“别动,就这样。”
张问笑了笑,心道:争夺得来了权力和财富,虽然自己享用不完,但是有权选择也是件称心如意的事儿。比如现在,他突然想亵|玩这个厨娘,她便不敢说个不字。
权力还是很有好处的。张问这时又想起了京师的事,心道:做皇帝是无数人的梦想,也许真的会有很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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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五 权柄
一番折腾之后,张问回到书房继续看书,玄月忍不住说道:“东家,您不知道天下多少名门闺秀梦里边都有您,您要什么女人没有,何苦找那厨娘……”
玄月的口气里酸溜溜的,大概是因为张问竟然找个厨娘也不找她的原因,多少有点打击她。张问听到口气,忍不住注意了一下玄月,发现她好像刚刚换了一件衣服,现在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紧身衣,她的身体高大壮实,可观的挺拔胸部因为衣服紧贴在身上更加显眼……现在是旁晚,换什么衣服?其中的小小心理耐人寻味。
张问看明白这个细节之后,顿觉有趣。相比朝廷大事,生活小事才最有乐子。
玄月长期跟在张问身边,有时候张问出行身边是不带女人的,身体上的需要就找玄月解决……她也没说什么。
其实玄月的心态是宁吃好梨一口不吃烂梨一筐,在她的眼里张问是天下最牛笔的男人,有了他,玄月打心眼里瞧不起其他男人,自然就把青春都扔在张问身上了……不过她倒没觉得亏,对很多女人来说,身体上的欲|望不是最重要的,她们希望的只是男人经常在自己身边而已。
大部分女人和男人的价值取向是不同的,比如很多男人希望占有无数女人的身体,最好是各种类型的都有,特别是律法和道德都认可的明朝男人更是这种心态;而女人则希望拥有最好的那个男人,只需要一个,其他人都没有价值了,毕竟明代有搞后宫趣味的女人不是很多。
这时只听得张问说道:“老是吃山珍海味的,今儿这白菜还真不错。”
玄月看着他脸上的坏笑,心下一寻思,顿时明白了里边一语双关的内容。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张问突然收住笑容,沉吟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你说的那些名门闺秀,我可不能碰。要么娶进门来,要么就会得罪名门闺秀们的家人,试想谁乐意自己的妻女姐妹被人玩完扔掉?闺秀们的家人自然有权有势,我把他们都得罪了,谁来紧张我的权力?”
玄月听罢点点头:“东家想得深远,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说到权力,张问的思绪又转到当皇帝那事上,左右书房里只有他和玄月两个人,而玄月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他便说道:“你说我称帝当皇帝能不能成功?”
玄月脸上顿时露出惊讶之色,在明代一般情况下说自己想当皇帝简直等于拿刀杀|全家然后抹自己脖子……不过玄月很快意识到说这话的人是张问,也就镇定下来。
“东家手握重权一言九鼎,没人有那能耐反对东家,称帝谁能阻挡?”
张问摇摇头:“我这两天也在想此事,也觉得可以称帝,但不是手握重权的原因……有明以来,手握重权的臣子多了去,不是没人敢称帝么?”
玄月皱眉苦思了一会,说道:“属下想不明白,实力不是决定胜败的原因?”
张问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末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看着玄月的眼睛说道:“什么实力?我现在就打不过你,你要杀我的话随时都可以,那不是说你的实力比我强?”
玄月大吃一惊,急忙跪倒在地:“东家,如果在某时玄月和东家之间必须活一个的话,玄月希望那个人是东家!”
“别紧张,起来起来,我就是打个比方,要是对你我都信不过,我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张问笑道,“你刚才说那句话,我完全相信。”
玄月抬头悄悄观察张问的神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心道:看样子东家是要当皇帝了,人说伴君如伴虎,皇帝都防着别人害他,可东家好像从来没有防我,现在想来如果他真的在防我的话,也不会说刚才那句话。
张问又道:“我信你刚才说的话,那你现在想想自个为什么会这样做?”
玄月道:“贵贱之别,玄月的性命比不上东家的性命重要。”
张问闭上眼睛,眉间竖起两道皱纹,仿佛在苦思什么玄机,一边说道:“不对,对于自己来说,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你不愿意我死,不是因为我地位高,而是因为我能给你权力、地位、锦衣玉食,我死了你的所有都可能失去;你如果愿意为我死,也不是因为我的地位或者比你高,而是因为相处这么久的感情。人都会有感情,一块石头捂在胸口也能捂热,没有人可以做到完全冷血。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玄月低头沉思,沉默不语。
张问睁开眼睛,长嘘了一口气,笑道:“就是这么个理,你也别不好意思承认。人就是这样的东西,能独立思考所以会自私,完全不为自己想的人那是圣贤,我至今没亲眼见过。
你是这样的心思,天下的心思也大概差不多。我身边有一批朝廷大员,只要我登基称帝,他们就可以封侯进爵,贵不可言;假如我倒台,他们已得到的东西和有希望得到的东西都很可能烟消云散,这批人肯定愿意看到我坐稳位置。还有其他官员因为政权的存在能得到权力和俸禄、将士能领到军饷,大家都不愿意看到朝廷垮台,否则会对他们的利益造成损害……就是老百姓,也盼着能真的太平,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大家为自己作想,我的权力才能现实啊。”
玄月专心致志地听着张问说话,时而还点点头……但是张问知道她没听明白,她做出倾听的样子完全是因为想让张问有好感。
她也许不懂国家大事,但是对人际关系的技巧却很有些心得,善于揣摩别人的心理,这大概也算作善解人意吧:人总是有种倾述的欲望,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听他倾述,就会让他感觉很好……不需要在意他倾述什么内容,只需要做出在倾听的样子就好。
玄月无疑就是这样做的。
张问突然感觉有些十分寂寞,他推开窗户时,夜色中虽有些亮光,但宁远终归比不上京师,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
这时玄月问道:“东家什么时候回京师?”
张问答非所问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第二天张问总算穿戴整齐出了行辕,乘轿去指挥司衙门。辽东天气寒冷,他呆在行辕里几天不想出门,而他一天在辽东,一天就是最高决策者,导致许多公务积压没有处理。衙门的官员们见他到来,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张问并不处理公务,只对众官说道:“今天我会安排职权,以后这些事儿找负责相应事务的人处理。”
他进衙门之后,随即便召集大员议事,兵部左尚书朱燮元在大战之后也奉命赶回了宁远,这时身在辽东的朝廷大员倒是一个都不缺。
众大员济济一堂,张问与之一一见礼寒暄,然后各自入座议事。此事大家关心的自然还是对清战事,张问也首先和众人说这事儿。
小凌河大战之后,清军主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无法再同明军进行大规模的角逐,此后几乎不存在艰难的恶仗,只需要逐步收复辽东即可。
张问提出之后的作战分作两个阶段:首先收复辽东湾北部辽河以西所有的城镇,将清军消灭驱逐出去,重新恢复以前的卫所防卫,充分保障后勤线;然后兵渡辽河,图谋辽阳、沈阳两大重镇。
清朝首都设在沈阳,等明军拿下沈阳之后,清朝政权就几乎被颠|覆不复存在了,以后的事儿只剩下清剿余孽。
对于张问提出的这个方案,大多数人都十分赞同。既然胜券在握,在充分保障后勤线的基础上稳打稳扎逐步平推的办法确实是明智之举。
“辽东战事大势已定,朝廷和西北都还有一些事要做,过几天我打算回京师了。”张问淡淡地说道。
大员们听罢几乎摒住了呼吸,等待张问说出谁来负责辽东大局。大家几乎都在想:肯定是朱燮元,朱燮元不仅是兵部左尚书,而且小凌河大战他是最大功臣,由他主持辽东大局最恰当不过。
张问看着茶几上的杯子,头也不抬地说道:“大将章照、叶青成等所部三十个师由朱部堂统一协凋部署,尽快推进到辽河一线;余下秦良玉刘铤等各师由熊督师节制,主要负责收复辽河以西各镇、监管后勤补给、构筑辽西防务保障线路等诸事……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听罢都没有马上说话,寻思着这次任命的玄机。有的人认为张问安排得比较合理:从多次战役看来,朱燮元善攻,熊廷弼善守,这样安排是知人善用各取所长;有的人却在寻思,张问安排了两个互不从属的大员,这是分权和制衡。
不管是哪个原因,大家都没有理由反对,否则就有“机深志险”的嫌疑,所以众人都纷纷附议。
“好吧,就这样安排,具体的事拟成官文之后再行商榷。”
……其实张问还是很信任朱燮元和熊廷弼的,不过信任是一码事,从客观上制衡防止某人权柄过重是一码事,有必要这么做。
天下有多少完全安全而稳当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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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六 沧桑
九月间上旬,张问及其随从、官吏在卫队的护送下启程返回京师。九月间的太阳软绵绵的,就算在晴天的正午时分到太阳下暴晒也不觉得热辣,张问甚至觉得天空仿佛灰蒙蒙的,他挑开车帘看时,又见阳光明媚。大概是沿途的机器车烟尘太大的原因。
他们的路线是沿着驿道行进,大战前为了向辽东输送战争物资,骡马不足所以在宁远城以南的驿道上修了铁路,铁路上时常有烟雾腾腾的机器车队行驶。
张问和一干官吏是乘坐马车,随从和卫队官兵大部分骑马,因为乘坐机器车实在太慢了,况且修建路轨主要是为了运物。
驿道旁边的路轨上时常有机器车队在上面如蜗牛一般爬行,慢得和人们步行差不多,车厢上装载的物资倒是可观,堆得跟小山似的。机车噪音极大,整个路上都能听到“轰轰轰”的机器转动巨响,连彼此说话都不容易听清,搞得张问等人的旅途十分郁闷。
有了这黑漆漆的铁机器之后,驿道上的驿站明显比以前多了,因为要给那些机车不断加煤加水。
张问坐在马车上,拿了两块棉花塞在耳朵里,对于这种噪音十分不习惯……而且周围时常都弥漫着一股煤炭燃烧的臭味。
这时候他在寻思,使用铁路上那些玩意运载的成本肯定不比使用骡马低,因为沿途的驿站要因此许多维护人员、机器车又要消耗大量的煤,这些都要算上成本……当初工部采用这种玩意,完全是没办法的事儿,因为当时辽东突然增加了上百万人口,急需大量粮草军械物资,骡马缺少,无法完成补给需要,只好用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替代骡马的不足。
张问一边想,一边观察路边的那些机器车,制造得实在惨不忍睹丑陋非常,浑身都在冒烟……他顿时觉得好笑,想起《大明日记》上提到的飞机汽车,应该也是技术的产物,他心道:在那个世界,肯定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机器,因为这玩意还不如马车。
他们就在这样的吵闹环境中一路赶到北京时,时间已经进入十月间了,连北京的气温也降下来,寒冷非常。张问总隐约觉得这天气是一年比一年冷,记得小时候的十月间根本没这么冻啊。(小冰河期到来)
北京的风也大,把地上的落叶吹得满头飘飞,搞得气氛十分萧索。
德胜门外首辅顾秉镰带着朝廷一众官员迎接,张问从马车上下来,大伙纷纷向他见礼,他回礼后四下看了看,除了朝廷官员,张盈和几个玄衣卫的人也来了。最后张问把目光停在工部侍郎宋应星的身上,说道:“宋大人,你们搞的那个机器车整个驿道都是,闹哄哄的好不烦人,我这耳朵现在都在嗡嗡嗡地响。”
众官以为张问故意说笑活跃气氛,顿时便笑起来。
张问道:“这几个月各司衙门的政务先呈到内阁去,我得休息几天再说。没什么事儿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又说了些恭维的话,簇拥着张问的车队进城,一路上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张问让张盈上了马车说话。
几个月没见她,张问打量了一番,发觉她变化不大,没胖也没瘦,额头照样饱满亮晶晶的,举止之间照样慵懒松懈,神情之间仿佛对什么事儿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张问知道她实际上在乎很多东西。
张盈伸手摸了摸张问的脸颊,嘴角笑了一下:“相公晒黑了。”
“那边的太阳不辣,站在太阳底下也不觉得热,这样反而叫人不惦记遮蔽阳光,更容易晒黑。”
到底做了十年的夫妻,久别重逢之后张问心里面暖洋洋的,有种熟悉而亲切的感受,不过越看张盈越没女人味,他心里完全没有一丝那方面的冲动。
果真应了那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这时张盈说道:“朱由校醒了的消息还没泄漏出去,知道这个消息的几个中,只有太监李芳的嘴最不严实……”
听到这里张问不禁点了点头,和她所见略同。
张盈继续道:“不过太后亲口对他交代了,如果消息传出去了就拿他是问,李芳倒是很听太后的招呼。”
“嗯。”张问的身体松垮垮地歪在榻上,大概是受了张盈那种放松感觉的影响。张盈的姿态也真是奇怪,平时总是给人没有骨头一样的感觉,软软的就像浑身不用使一点力气似的。
“相公是要休息一下,还是先去看太后和二娃?”
二娃就是张问的儿子张志贤的小名,张盈姐妹是南方人,习惯用这样的排行给孩子起小名。
张问想了一下,儿子是中兴末年九月生的,现在都满过五岁了,儿子长期住在西苑由太后照料,张问此前很少有空去看他,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老子这个爹……
“先去看看太上皇。”张问道。
……
朱由校住在南宫,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内阁大库旁边的一座宫殿,以前英宗从蒙古旅游回来当太上皇的时候就住过这里。
两个太监带着张问进去,为了安全起见,玄月也跟在他的身边。玄月有些身手,就这宫里的太监十个八个对她都不在话下。
走进大门,就听见了“哗哗”刨木头的声音,张问忍不住问道:“太上皇的手艺还没落下啊?”
太监躬身道:“醒来没几天就做上了。一开始的时候太上皇想出门看看,李公公吩咐奴婢们不让他出门,太上皇也就不再说出门的事儿了,只要养心殿的那些木工物什,奴婢们就给太上皇搬来了。初时奴婢们以为不准太上皇出门他老人家会发脾气呢,奴婢紧张了好一阵,不料太上皇一点都难为咱们,而且什么也不问……”
张问默不作声,心道朱由校还能猜不出大权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他难为几个奴婢有什么用。
走到内殿门口时,只听得里面有个太监的声音尖尖地说道:“太上皇,张阁老来看您了。”
一个沙沙的声音:“张阁老是谁?”
“内阁次辅……”
“现在内阁次辅是谁?”
“张……问。”太监总算说出了张问的名字,这些小太监心里也明白得紧,知道谁有实力,所以都有些怕张问。
张问走进院子,只见朱由校站在一张横摆着的门板旁边站着,正转头看过来。朱由校的脸色苍白,头发有些枯,身子骨瘦得厉害,可能因为干活发热,连大衣都没穿。
“微臣内阁次辅张问拜见太上皇。”张问走到院子中,抱拳躬身说道。
朱由校怔了怔,上下打量了一番张问,满是凌乱胡须的嘴巴动了动,却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大概是张问居然没有下跪的缘故。他将手里的刨刀放下,声音沙哑地说道:“到屋里说,罗德友,把我的袍衣拿来。”
在张问回北京的路上,常常想起朱由校,想象和他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副场景。张问甚至猜想朱由校可能会装疯,不过他身边有太监日夜监视,装疯并不容易,而且也要别人相信才有用……总之张问想象了很多种见面的情形。
他没有想到的是:和朱由校的再次相逢竟然是这样平淡宁静的气氛下进行。
张问顿时觉得世事有些沧桑,世间万物就是在这样的平静中缓慢地沧海桑田。
“坐吧。”朱由校坐到椅子上,一边让太监用温水侍候他洗手,一边招呼张问。
房间里烧着无烟炭,暖烘烘的,摆设用度一点都不差,显然在日常生活上没有人难为他……虽然曾经朝廷里的刀光剑影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无数的人死在他的手上。
“臣谢恩。”张问说罢在椅子上坐下。
两人沉默相对,都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也许是该说的话太多了。
“当今的皇帝是谁?”朱由校总算淡淡地问了一句,“罗德友他们告诉我,我在床上睡了七八年。但问起他们当今皇帝,他们都不愿意说,我也没有为难他们。大概是当今皇帝不让他们说的,我难为这些奴婢也没有用。”
张问道:“当今皇帝是永历皇帝。”
张问只说年号,不说名字,倒不是想故意隐瞒,而是他作为一个臣子的身份,直接说皇帝的姓名是不合礼法的。当然他就算直呼其名也没人能治他的罪,不过张问在官场浸|滛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早已形成了习惯。
“朱慈炅吗?”
张问道:“前面的年号是中兴。”
朱由校的神色有一点变化,但随即就重新黯淡下去,他拨|弄着茶杯盖子,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事情其实很简单:他的儿子中兴皇帝当时还是个婴儿,大权只能在太后和权臣手里,现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迫退位了,新君继位后权臣张问没有因改朝换代而下台,这事情就很蹊跷了。
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张问这样曾经在前朝手握大权的权臣,新天子是不能容忍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大权仍在权臣手里,连新天子都奈何不得。
朱由校的神情黯淡,脸色愈发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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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七 牢笼
薰炉里焚的香清香缭绕,火盆里的木炭偶尔会发出一声丝丝的轻响,房间里很安静,一如朱由校的表情。
朱由校颓然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心力去想天下大事了。我现在是万物皆空,可惜我并不太信神佛,否则倒是有心思皈依我佛。还好有院子里那些小玩意,干活的时候我觉得很好……嗬嗬,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的王朝延续万万年,所以才称万岁,但是我从来知道那只是一句口头上的话而已。大明立国已有两百余年,就像一个人终究会老去……当今的皇帝我不用问也知道是个孩童,有的话他说了天下人不会信,张问,我把帝位禅让给你吧。”
禅让?当张问听到“禅让”这个词时,顿时砰然心动。不得不说,在帝制社会中,皇位对几乎每个人都有巨大的诱|惑力,张问也不能免俗,要说他不想当皇帝实在有故作清高之嫌。
朱由校说得对,让当今的小皇帝“禅让”没有任何意义,一个孩子知道什么禅让不禅让,如果朱由校这个太上皇下诏的话,作用不小,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就增加了张问称帝的合法性。
在中国的儒家普世价值观里,君君臣臣是很重要的价值体系,下臣谋位,叫做篡位,在道德观里是完全不合法的……当然,实际上这种道德无法阻止谋朝篡位,历史上经常发生,不过毕竟它和名正言顺相违背,每个图谋大位的皇帝都会设法寻找合法的理由。
“禅让”是上古时期可能存在的权力交接方式,虽然在后世的各种太平盛世禁止议论这种观点,但人们也知道这么回事(明朝中期就有人把这种东西用在党争上,弹劾别人宣扬先古禅让,居心叵测意图不轨)。因此,如果由朱由校来承认张问的合法性,那将对他的政权名声起到很大的积极作用。
张问惊喜之余,突然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危险来自他的直觉,这种直觉来自他的价值观: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
朱由校为什么会平白禅让帝位?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是朱家的人,别人要谋夺他们的天下,难道还真想帮着别人?
张问急忙收住喜悦,装作不安的样子道:“太上皇此言让臣惶恐不已。”
朱由校摇摇头道:“从你一进门的礼节只是弯腰打拱,我就知道张问你已是今非昔比。你看我现在左右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就连嫣儿恐怕都不是我的人了,没有她在内宫默认你的权位,你又如何稳得住阁臣的位置呢?”
朱由校倒是个明白人,如果没有张嫣认可张问的权位,情况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要么张问早已下台、要么他就早已篡位。
张问心道:汝妻子我养之,汝无虑也。
朱由校道:“我已无能为力,不如顺水将帝位禅让给你,我也好安享富贵……现在我想起来,三国里面那个刘禅其实是个明白人。”
“太上皇的这个见解与微臣略同,微臣也觉得刘禅是个明白人。”
张问一边说话,一边心道:如果让朱由校下诏禅让,那天下人都知道朱由校醒来了,这时候难不保有许多旧臣遗民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张问不动声色地寻思着其中玄机,有时候换位思考是最有效的方式:假设现在我是朱由校,目前我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是我被身边的敌人控制了,外界根本不知道消息,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办法。那么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首先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朱由校还活着,已经醒过来了。
想明白这一节,张问恍然大悟,原来朱由校说“禅让”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把他醒来的消息告知天下的人呢?
朱由校见张问低头沉思,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张问,这些年你主持朝政,都用了些什么政策啊?”
他是想引导张问说出自己的功劳,想让张问自我膨胀,认为自己够资格当皇帝。
张问也不点破,便将“中兴新政”、装备革新、训练百万新军等数年来的大事都一一叙述了一遍。
朱由校听罢赞不绝口,称张问是力挽狂澜的第一人,“万历后期,那时候我还是皇长孙,当时我就在想,大明朝延续至今,各种利益关系已是错综复杂,实难理清,没想到你竟然办到了,你是我大明朝的功臣。”
对于大明这个王朝来说,张问当然不是功臣,哪里有意图攫取别人社稷的功臣?不过他并不动声色,只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着朱由校说话。
要是在以前,就算皇帝赐他坐,他也只能用ρi股轻轻沾着一点凳子边缘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哪里敢像现在这样大模大样地坐着?
朱由校又说道:“如果我大明朝一直处于内忧外患状况下,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夺国。夺国的人是汉人也就罢了,就怕像蒙元鞑子那样的蛮夷入主中原,搞得民不聊生百姓水生火热。”
“太上皇是指建虏么?”张问又想起了《大明日记》。
朱由校点了点头:“要是咱们自己乱了,建虏说不定可能趁虚而入。”
张问试探道:“建虏的武力可比不上当初成吉思汗时的蒙元,太上皇认为建虏那点人有能力攻下我大明朝么?”
朱由校苦笑道:“人心难测,也难不保很多汉人会投降过去,如果投降更有好处,人们就会认为投敌叛|国是天下大势。”
张问沉默不语,人心趋利,很多简单的事情也只会有少数人明白。他想起有些汉人投降之后提出“亡国与亡天下”的说辞,厚颜无耻地为背弃祖宗寻找理由,忘本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成是正义了?可见什么道义都是摆设和工具,真正能注定大势的还是一个利字。
“太上皇放心,建虏现在大势已去。”张问道。
这时候他在想,如果自己是个忠臣孝子,当初没胆子暗算朱由校,极力效忠使他可以长久掌握国家大权,那么说不定朱由校也可以维持住大明的统治。
但张问不是忠臣,所以现在他和朱由校实际上是敌人……张问突然觉得世间事有时十分可笑:真正懂自己的知音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对手和死敌。
张问站起身道:“太上皇安心调养身体,臣先行告退。”
朱由校忙道:“张问,我从鬼门关转了一回,现在别无所求,就想多些日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门外的木工物什。
张问道:“对了,微臣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现在太上皇的处境换一个人,换成您的皇弟信王,他肯定不会说禅让的事儿。”
朱由校怔了怔,“朱由检?如果换作他会怎么办?”
张问苦笑道:“他可能会痛骂微臣,也可能会寻短,但绝不可能愿意禅让帝位。”
朱由校品着这句话,颓然坐回椅子上。
张问走出南宫,周围的巍峨宫殿雄伟壮观,砖石路面一层不染,紫禁城让人感受到庄严神圣,这样的构造和氛围耐人寻味。
忽见黄仁直从内阁衙门那边迎面走过来,走到张问的面前沉声问道:“大人去见太上皇了?”
“嗯。”
“太上皇……”黄仁直看着张问。
张问道:“太上皇提出想禅让帝位,以求保得身家退享富贵。”
“禅让?”黄仁直摸着胡须皱眉沉吟片刻,“大人,绝不能同意!太上皇一旦下诏,天下人都知道他醒来了,平白增加局势动荡的可能。”
张问默然不语。
黄仁直又急道:“大人应当机立断,立刻下令处死他,向外宣称驾崩,反正他已昏迷七八年了……老夫看太上皇绝不是刘禅,从要禅让帝位这点便能看出他十分危险,留下就是后患!”
张问回顾四周,紫禁城很安静,高大的建筑之间只有微风荡漾,除此之外几近死寂,张问不由得叹道:“这皇城确实是一座牢笼。”
黄仁直一时没明白张问何故有此一叹,只是面有急色道:“大人,此时万不可有妇人之仁!老夫知道大人与太上皇曾有君臣之义,太上皇对大人有知遇之恩,也许下不了决心……但是,宫阙争斗向来不能讲情义,试想唐太宗李世民连亲兄弟都能杀,不照样成为千古圣君?”
这些东西张问当然明白,他看着不远处会极门(今协和门)外面的玉白台阶,心道这宫殿里的每块石头都曾经染过鲜血吧?
张问道:“黄大人放心,我现在还说什么情义不是太矫情了么?”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紫禁城实在寂寞,寂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难道是因为和朱由校有惺惺相惜之感?
黄仁直道:“有大人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大人要早下决定才好。”
黄仁直自然着急,名垂青史是他一生的梦想,如果张问称帝建立新的王朝,他就是重要的开国功臣,无论什么版本的史书都不可能遗漏他的名字和事迹。
张问仍旧在观望周围的景色。初冬的风一起,天气该越来越寒冷了。!~!
..
段七八 大剑
张问在内阁办公楼上的套间里睡了一晚上,可能是太累了,起床时已到了中午,在胥役的照顾下收拾了一下,又吃了午饭,这才走出办公楼。
内阁院子里静悄悄的,几颗槐树的叶子掉得精光,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张问抬头看时,光线晃眼,久睡后的脑袋一阵眩晕。
他从辽东回来后一直没回家,就住在内阁里,这地方是他办公时间最长的衙门,熟悉的地方让他安心;官吏皂隶都井井有条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秩序让他心情平静。
只是他站在阳光伸懒腰的时候,突然想起几年前那次叛乱,乱军攻打紫禁城,冲进内阁把里面的官吏都杀了个精光,记得当时到处都是尸体,血流遍地……此时张问都仿佛能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取我的剑来。”他回头唤一个胥役。
过了一会,胥役就取来了张问的牡丹重剑,双手呈到张问的面前。张问没有直接接剑,而已抓住剑柄,缓缓地将重剑从剑鞘里抽出来,剑鞘还留在胥役的手里。
发黑的剑身在阳光泛着金属光泽,那个胥役忙将腰弯得更低,他的心里一定有些恐惧。
张问当然没有杀人玩的嗜好,他提着剑走到院子中间的一颗槐树下,看着手里的大剑站了一会,看见这把剑,他就想起了张嫣,因为它是张嫣送的。
如果杀掉太上皇朱由校,张嫣会是什么感受?
“呼!”张问身形一变,摆好叶青成教授的剑法姿势,挥舞着手里的重剑练起剑来。
可能是周围的环境太安静了,内阁衙门这样严肃的权力机构,人们工作时都谨小慎微,不敢大声喧哗。如此安静的环境,让张问几乎听得见剑锋划在空气中发出的“丝丝”细响。
没过一会,他就感觉手臂发酸,气息不畅,不由得气喘吁吁。在路上颠簸了半个多月,这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他没有停止,不过剑招已有些凌乱,只觉得胸口犹如捶鼓一般,喘气如牛,脑子也眩晕恍惚(脑部缺氧)。
“嘡!”他猛然将剑Сhā|到地面,正打在一块石头上,击得石头粉末乱飞,还闪出一点火花。
张问弯着腰喘气的当口,心道:太上皇醒来之后,太后在她姐姐的劝说下,连去看一眼都没有,她的态度显然已十分明确。毕竟她已经为张问生了一个儿子,又是张盈的亲妹妹,这么些年的阅历让她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正确。
太后那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张问最纠结的是遂平公主朱徽婧……她是朱由校的亲妹妹。
朱徽婧身在宫内,恐怕迟早会知道朱由校醒来的事,如果朱由校死了,她一定能猜到是张问授意杀死的。那张问不就是她的杀兄仇人?
对张问来说,最简单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连朱徽婧一起杀掉;对朱徽婧来说,她如果想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最好就是完全不计较朱由校的生死,宫廷斗争亲兄弟都能杀,她应该明白一些道理。
但是,人毕竟是人,谁又能真正毫无感情?饶是张问这样善于决断的人,此时心里都一阵混乱。
他心道:不如把朱徽婧一起杀掉,让她永远消失,我就不用烦了。
杀朱徽婧太简单,她又没权又没势,连亲人都几乎没有,现在最亲的亲戚大概就是太后张嫣,她的兄嫂,不过张嫣早已是张问的人,连嫂子也算不上了……至于那些朱氏藩王,远方叔伯,面都没见过,根本谈不上亲。
就在这时,一个绿袍吏员远远地说道:“禀张阁老,遂平公主来了,想见张阁老。”
那吏员远远地站着,因为现在张问的样子看起来显然心情不太好,而且手里还拿着把兵器……吏员心道:万一他一刀把老子杀了,老子找谁申冤去?
张问头也不回地说道:“请殿下过来。”
“是。”
过了一会,张问听见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应该是朱徽婧过来了。他心里冒出一股念头:现在就回头一剑将朱徽婧劈死。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人之初,性本善,人的本性真的是善?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人总是在内心里时不时会冒出各种可怕的念头?不会付诸现实只是因为人存在理智而已。
张问回过头,只见果然是朱徽婧款款向自己走来。
饶是张问认识朱徽婧好几年了,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却仍然震惊于眼前看到的情景。在明媚的阳光中,张问甚至怀疑朱徽婧是刚刚从天上下来的人。
一袭浅色的刺绣的襦裙一尘不染,脸颊脖颈手腕等没有被衣服遮住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耀眼,泛着玉白的光泽,明眸生辉,朱唇姣|好……这样的人不是天上来的是哪里来的?张问不相信人食五谷能不染人间尘土。
张问提剑的手发软,胸中的戾气一扫而光。相信不仅天下所有的男人下不起手杀这个女人,而且女人也下不起手杀她。
如今朱徽婧已年满二十,没有了以前那种稚气,浑身脱|去青涩后越发夺目……张问注意到,她以前不满意的小胸脯,也挺拔成熟起来。他不敢多看,觉得看这样的胸脯有罪恶感,是一种亵渎。
张问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将手里的剑递给胥役,让他们退下。
朱徽婧道:“张问,你能放过皇兄么?”
张问吃了一惊,不知如何作答,心道:谁告诉她我要杀朱由校的?
朱徽婧的如黛如画的眉目间带着一丝忧愁,就像山水之间有朦胧的薄雾,她见张问目瞪口呆,又说道:“我得知皇兄醒过来了……你一定想害他。”
由于这几年张问一直忙着整军备战对付建虏,公务繁忙,几乎没有和朱徽婧见面,他的印象里朱徽婧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而她突然猜出这种事来,张问脱口道:“是谁在你旁边谗言?”
朱徽婧冷冷道:“没人谗言,我猜的,你不用骗我……你的位置就注定要做这样的事。”
张问这才意识到这个遂平公主本来就是个明白人,天启朝时还帮她皇兄出谋划策,不过因为以前年龄小在某些方面不懂事,这才给自己单纯的印象。
这时又听得朱徽婧声音有些哽咽道:“我只有皇兄一个亲人了,从小到大,也只有他和我最亲,所以我才会来求你,你放过他吧。你只要别害他的性命,软禁起来让他安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好……只要你放过我唯一的亲人,你就算要谋朝篡位我都不怪你。”
她说罢看着张问,只见他低头沉思一言不发。
张问步伐沉重地迈了两步,忽然抬起头迎着阳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太阳,长叹了一声气。
他敢看中午的太阳,也不敢看朱徽婧一眼。
他看着别处说道:“既然你能想到这些关系,自然也知道太上皇醒来后是我们巨大的隐患。公主生在帝王之家,应该懂权力意味着什么……为了皇权,父亲(隋炀帝弑父)、兄弟、亲生儿女,谁不能杀?”
朱徽婧急道:“你派人把他看起来,或者干脆关到中都去守陵,你让他踏踏实实做个匠人……”
张问神色一凛,冷冷地说:“太上皇真的最喜欢木工?他最喜欢的不是木工,是江山!我还记得当初他在东宫第一次受百官朝贺的时候,他看着鼎炉上刻画的大明山河图,眼睛里的光采让我至今难忘……”
张问转过头,直视朱徽婧的眼睛:“我敢保证,如果太上皇现在仍然大权在握,为了江山需要杀你、杀我,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可能!”朱徽婧生气地说道。
张问冷冷道:“骗自己有意思么?你想想,当初是谁要把你嫁给一个秃顶的市井小人?”
朱徽婧的大眼睛浸在了晶莹的泪水中,她咬着下唇冷冷道:“张问,如果你杀了太上皇,我一辈子都会恨你!”
她说罢转身便走。
张问也没留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窈窕的身影从消失在朱门处。他这时在想:遂平公主肯定知道自己在太上皇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她也清楚我必须杀掉太上皇否则麻烦更多,那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让我放过太上皇呢?
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朱徽婧了,现在张问觉得自己根本就无法了解她的心思……管她呢,大势所趋,张问称帝的时机已到,一旦他登上了皇位,这个前朝公主留着朱家的血脉,连收入后宫都不太适合,还管她那么多干什么?
张问回到屋里,叫人打了一盆冷水擦了一把脸,理清头脑,准备当机立断叫人杀掉太上皇。
他坐在椅子上寻思了一会,最后觉得让玄月去干这事儿最适合:玄月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之一,杀人也绝不手软。
当然他也信任张盈,她杀人也很干脆。不过考虑到她和太后的关系,总有些不适合……毕竟张嫣是儿子的生母,万一张问只能有这个儿子,还指着他继承大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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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九 血案
比起紫禁城的富丽堂皇,张问更喜欢德胜门城楼。宫里庄严却压抑,在安静的环境下呆久了会觉得死气沉沉,怪不得以前朱由校会说紫禁城就是一座牢笼;而德胜门则不同,深灰色的基调有些沧桑,却时常能听见守城将士的吆喝,有时候还能听见鼓声和号角声。
除了内阁,德胜门内的西官厅衙门也是张问常去的办公场所,因为这里是他的嫡系大本营。张问到西官厅时,黄仁直再次向他建议杀掉朱由校,张问不置可否。
黄仁直离开后,张问也从西官厅出来,走上了德胜门的箭楼。时值正午,突然听得“轰”地一声炮响,倒让张问心里一紧。
随即他才意识到这是德胜门报时的炮声,并不是打仗……大概是刚从战场回来,张问的心态还没适应过来。
这座箭楼雄踞于四丈多高的城台之上,灰筒瓦绿剪边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后出抱厦五间,楼连台通高十丈余。对外的三面墙体上下共设四排箭窗,总计八十二孔。
他从箭孔往下看,感觉就像站在悬崖上一样,有种想向下跳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心里一阵害怕。人真是奇怪,张问当然不想死,但站在高处却情不自禁有种跳下去的想法。
正午过后,一个玄衣卫侍卫带着一个太监找到张问,禀报道:“遂平公主想到南宫看太上皇,王公公叫奴婢来问张阁老,允许公主进去吗?”
又听人提起遂平工作朱徽婧,张问的内心深处闪过一丝愧疚,想了想说道:“让她进去看看吧。”
“是,奴婢明白了。”
张问心道:让她和朱由校道个别也好。
他也没觉得会有什么事,朱徽婧不过是个公主,基本没有什么威胁……却不料没过多久,就有太监急冲冲地找到张问,扑通一下跪倒道:“张阁老,大事不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
“太……太上皇死了,遂平公主把太上皇杀死了!”
张问愕然道:“你说什么?遂平公主杀死太上皇?”
那太监哭丧着脸道:“可不是,刚不久遂平公主进南宫见太上皇,她是皇室的人,又是张阁老亲口同意的,奴婢等大意,没搜她的身……万万没有想到遂平公主将短刀藏在袖中,单独和太上皇见面时将太上皇刺死……”
张问怔怔道:“我也没想到。你们看清楚了,真是遂平公主刺死的?”
“当时太上皇的屋里就只有他们兄妹俩,奴婢等听见响动,急忙破门而入,只见遂平公主正拿着短刀在太上皇身上猛刺,地上全是血,慌忙之下夺了她的兵器,拉开时,太上皇早已……”
“好了,我先去看看。”张问转身便走。
刚走下箭楼,玄月拦住张问道:“事情太过蹊跷,遂平公主不是要求东家放过太上皇么?现在连东家都没决定除掉太上皇,遂平公主为什么杀他?”
张问道:“是有些奇怪,待我们看看再说。”
玄月沉声道:“东家不可大意,谨防有诈,让属下先带侍卫到南宫查探后东家再去。”
“有诈?没听说遂平公主身边有什么势力,她能干什么?”张问踱了两步,心道宫里的太监会使什么阴谋?这个可能很小,毕竟张问有实权文武部下无数,几个太监想耍花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但这件事确实很蹊跷,张问接受了玄月的建议,说道:“你先派人过去控制现场。”
“遵命。”玄月抱拳道。
不一会,张盈带着巧娘等心腹也赶到了东华门,张问便提剑和她们汇合一处。等了一会,西大营骠骑营也调来了一队骑兵,将领正是绣姑的哥哥袁大勇。
张问皱眉道:“没有西官厅的授权,京营是如何调动的?”
袁大勇摸了摸脑袋道:“不就是西官厅叫俺来的么?黄大人,没事玩自个山羊胡的那个老头,还有调令,妹夫看看。”
张问心道:狗嘴吐不出象牙,黄仁直到底是西大营将领上峰衙门的官员,还兼着礼部尚书的官衔,竟然被他说成玩山羊胡的老头。
“你们在这里等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乱跑,更不准冲进紫禁城去。”
“得令!”
张问说罢带着人进了东华门,很快见玄月正从里面出来,对张问说道:“没发现什么异常,遂平公主和太上皇的尸体都在里面。”
他们便一起走进南宫,推开朱由校住的房门,顿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只见朱由校倒在血泊中,恐怕早就死|硬了;而遂平公主的衣服、脸脖、手上溅得全是血迹,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张问等几个人。
张问一言不发,走到朱由校面前蹲下,在他的脖颈动脉上一摸,触手处冰凉毫无动静。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朱由校那张苍白的脸,眼睛依然睁着,但已经变成了死鱼眼睛的模样。
他遂伸出手在朱由校的眼睛一抹,将那睁着眼睛合上。此时此刻张问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没有这个皇帝,张问肯定没有可能爬得那么快,朱由校对他的成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虽然皇帝本身的愿望不是想把他变成一个权臣,但却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此时张问原本应该感概颇多才是,可他心里竟然没有多少感受,仿佛地上躺着的这个死人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有一点感受,那就是又一个熟人永远离开了。
张问看了一眼朱徽婧,问道:“太上皇真是公主杀的?”
他也就是随口问一下,看样子朱徽婧受到的精神冲击不小,她可能暂时无法回答张问的问题。不料朱徽婧竟然颤|声说话了:“是我杀的,我亲手刺死了太上皇。”
这时一个太监将一把短刀用白布托着呈了上来,“张阁老,凶器在这里。”
张问只是看了一眼那把血淋淋的短刀,并没有去碰,过头看朱徽婧时,只见她的眼睛里竟然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像笑又像哭,初一看以为她在冷笑,再一看又像很痛苦的样子,总之是带着笑意。
在血污之下,仍然能看出朱徽婧如仙女一般干净的外貌……真看不出,有如天上之人,也会亲手杀人,而且杀的是自己的亲哥哥。
张问想了想又问道:“此前是不是有人在你旁边说了些什么?”
朱徽婧只是失神地看着他,不再开口。
玄月道:“等下拷问殿下身边的太监宫女便知。”
张问点了点头。这时张盈和玄月都在寻思:难道是黄仁直等力主张问杀掉朱由校的官员教唆的?问题是他们就算想除掉朱由校,教唆谁不行,竟然教唆他的亲妹妹就有点不可思议了,而且还成功了?
朱徽婧为什么要杀太上皇,没有人知道,张问也想不通。
张问宽慰道:“公主殿下好生养着,这事不算严重。”对于张问等一党来说,当然不严重,他本来就打算杀朱由校,现在被别人杀了,倒也省去一件事。
杀人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难以饶恕的罪孽,会受到王法的严惩,但是律法对于手握重权者不具有作用,张问认为朱徽婧杀人不严重,就不会有人去追究她的罪责。
他又说道:“叫人好好照顾公主,不要忤逆她的愿望。”
张问的话里大概包含了一层意思:如果朱徽婧因自责要自尽,也不用忤逆她的愿望……他甚至希望朱徽婧自行了断一了百了,这样他就不用想得太多,心里会好受点,反正朱徽婧自己要自尽,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见朱徽婧一言不发,张问又多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或许这是最后见她。
张问的心里有一点伤感,毕竟朱徽婧才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认识她,而且还发生过一些隐秘的事。这些回忆多少让他不太痛快。
到了旁晚,玄月到内阁禀报张问:这段时间遂平公主没有和任何外人接触,甚至没怎么说话,她身边的太监宫女都是很早就跟她的人。
张问道:“这就排除了遂平公主教唆杀人的可能,再说我真不认为黄大人等人会去教唆公主。”
玄月皱眉道:“下午我们在南宫时,遂平公主亲口承认人是她杀的,这就说明一定有隐情……东家,要不要审讯公主?”
张问忙道:“不要逼她。”
玄月默然。张问又道:“审出原因也于事无补,公主不愿意说就罢了。”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叹了一声,走到东墙边上,取下横放在案上的长剑,“喀”地一声拔出一截,看着锋利的剑锋,头也不回地说道:“玄月,你说说当皇帝有什么好处?”
“这个……属下倒是没想过。”玄月很认真地想起来,她其实很喜欢和张问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相干的事。张问总是说一些奇怪的事,他大概也只有和玄月说这些。玄月也乐得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说废话,比起一个人寂寞地呆着,两个人说着话时间会好过得多。
玄月煞有其事地说道:“大概是可以为所欲为,还有尊严。”
张问笑道:“为所欲为倒是不见得,你的后半句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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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十 小炉
“老爷回京都这么些天了,连家都不回一趟。”余琴心叹了一口气,看着对面的吴氏说道。
她穿着一件洁白的毛皮大衣,脚上蹬着鹿皮靴,衬托着脸上白里透红的紧致肌肤更加可人,尖尖的下巴、流转的杏眼,十分贵气。余琴心的模样儿看起来就像某个郡主一般。
她们正围在一个小泥炉旁边,红通通的火焰让人产生暖和的感觉。亭子里一共三个女人,余琴心和吴氏,还有一个丫鬟。
亭子外面就是“借景湖”,水面灰蒙蒙的,湖边上大部分树木都落叶凋零了,初冬的园林也是萧瑟一片,只有像松树那些常青植物还留着绿色,但是在这样的阴天,仅存的绿色也呈暗绿,没有什么生气。
相比余琴心的贵气打扮,吴氏倒是朴素得多,她今年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不过自打进张家的门十几年来没吃过什么苦,更没有风吹日晒,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仍然像个年轻少*妇一般。
吴氏捧着一杯热茶喝了一口,接着余琴心的话道:“老爷身负朝廷重任,自然要以天下事为重。”
余琴心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吴氏的豪华胸|部,“吴姐,你这样穿衣裳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身段。”
只见吴氏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襦裙,而且是立领的,外面是一件小袄子,将身上包得严严实实。不过她虽穿得厚而呆板,却仍旧掩不住那饱涨硕大的胸。她的年纪过了三十之后,已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丰腴非常,别有一番熟|妇的滋味。
吴氏两腮很快泛出红晕,“我一大把年纪了,要是穿得像你们这样,非得让人笑话不可。”
余琴心和吴氏的关系还不错,平日里吴氏常常到余琴心这里来打叶子牌消磨时间。余琴心和绣姑就不合,基本不相来往。
张府后院的女人也是有派系的,像余琴心以前教过张太后琴,和张盈的人有关系,所以属于张盈一个圈子的人;绣姑等人和沈碧瑶来往密切,就是沈碧瑶一派的人。两边都有实力,张盈是正室夫人,手里有玄衣卫,还和黄仁直沈敬等一派大臣关系密切,最重要的是张问的长子是张太后所出;沈碧瑶有庞大的沈氏财团,朝里同样有大臣支持,如吏部尚书崔景荣、户部侍郎沈光祚等,从中央到地方还有大批新浙党官员与之有利益关系。
吴氏的本意当然不想去掺和这些派系,但身在其中是身不由己,除非她和别人老死不相往来。她和余琴心打成一片纯属偶然,不过是一起打打叶子牌,这么经常碰面当然就被认定是张盈一派的人了。
余琴心打量着吴氏,突然好奇:她是怎么和张问好上的?
吴氏和张问的关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余琴心是后来才进张府的,自然不清楚,她便试探道:“老爷以前应该很喜欢吴姐才是,不然也不会平白给你一个名分……咱们姐妹有话就说,你也别见气,吴姐这样的出身是怎么让咱们老爷上心的?咱们这院子里像吴姐这样出身的人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袁绣姑,听说是因为她救过老爷的命,那吴姐……”
吴氏听罢脸上一阵发烫,想着自己和张问的不|伦关系,她就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还好意思对别人说?
余琴心见她的模样,便笑道:“妹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这几年老爷好像从来没去过吴姐那里,恐怕是吴姐后来没能发挥出自己魅力……当初老爷是怎么喜欢你的?你给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让你偶尔能见到老爷,也不用这么寂寞不是。”
吴氏小声道:“我觉得现在很好,锦衣玉食,还有人侍候着,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只要老爷平安就好了。”
余琴心见她的余光里瞅了一下身边的丫鬟,那丫鬟是余琴心的近侍,并不是吴氏的人,可能她因此才不便开口。
余琴心心细,便给丫鬟递了个眼色,让她下去。
过了一会,余琴心又鼓励道:“吴姐你在镜子里看看自个,正是大好年华,要是这么白白浪费了多可惜,再过几年不定还有现在这模样呢。”
吴氏道:“真的没关系,现在的日子很好了。妹妹是没吃过苦头,所以才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是什么。小时候没进张府之前,家乡经常闹饥荒,吃人的事儿都不少见,我就差点被煮了,幸好张……张家的一个朋友路过,就用一斗米换了我。”
吴氏看了一眼余琴心,又说道:“那时候要是能吃上一顿白米饭,死了也愿意,哪里还想得到今天这样的日子,山珍海味享用不尽?”
余琴心沉吟道:“既然是用米换人,那吴姐应该做奴婢才是。”
吴氏听罢神色一阵慌乱,生怕余琴心胡乱猜测,就隐去以前的一些事,半真半假地说道:“有一次沐浴不慎被老爷看见……”
余琴心顿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是了,就是这个原因。有句话这么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嘻嘻……老爷把你娶进房了,反而没有那种感觉了,所以才会冷落你。”
吴氏忙道:“那时候老爷还没成亲娶媳妇,可能是年轻冲动的缘故,哪里有妹妹说得这么龌龊?”
余琴心笑道:“吴姐你不懂这个,这人的心思得琢磨才明白。就比如现在你穿的这身衣服,就显得很外行。”
吴氏低头看了一番,说道:“我还是觉得穿素净些的颜色好。”
“不是颜色的问题。”余琴心笑嘻嘻地说道,“就算是你这身衣服,也能穿出味道来。”
吴氏不解。
这时余琴心站起身走到吴氏的面前,向吴氏的领口伸手过去,吴氏急忙捂住胸口红脸道:“妹妹要做什么?”
“别紧张,我又不脱你的衣服……真是,我也是女人,还要调戏吴姐么?只解开两颗纽扣。”余琴心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吴氏的襦裙竖领布纽扣解开两颗。
吴氏正色道:“你要我这样穿衣服?衣冠不整成什么样子,非得被人闲言碎语不可。”
余琴心一拍额头,白了她一眼道:“哪来那么多闲言碎语,袒|胸|露||乳|了么?什么也没露出来,难道就有伤风化了?”
吴氏低头仔细看了一下,果然不算暴露,只能看见锁骨的位置,并不显眼,便不解道:“这样和扣好有什么不同么?”
“对女人来说没什么不同,大家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么点细节,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是认为你大意没扣好。但是对老爷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因为他是男人。他看见你的领子有个缝隙,|乳||房轮廓又这么高,就会想:从领子缝隙里往下看能窥见什么?
……比你脱光了站在他面前还管用,玄机就在‘窥’字上面。”她说着说着,又把手伸到了吴氏的腰间。
“别,痒!”吴氏忙躲着。
“不要动,马上就好。”余琴心拉住她,轻轻把手伸进她的上襦下摆,摸到亵衣的下摆向下使劲一拉,把白色的亵衣衣角拉了出来。
只见吴氏的袄子下面露出了亵衣的衣角,因为亵衣是白色的,倒是有些显眼。余琴心笑道:“好了,那边有镜子,吴姐瞧瞧,自己是不是衣冠不整了?”
吴氏坐到镜子前面,左右看了一会,喃喃道:“倒没觉得什么。”
余琴心笑道:“是吧,院子里都是女人,别人瞧你瞧不出弥端,但是老爷要是看见你……”
“你把我的亵衣拉一点出来做什么?”
“因为那是你的贴身衣裳,老爷想得到。”余琴心掩着小嘴笑得合不拢嘴。
饶是吴氏平日里的举止一直端庄正派,可她心里藏着什么别人并不清楚。又因余琴心这样教她是为她好,所以她并不反感,笑骂道:“瞧你浪|笑那劲儿……”
就在这时,只见亭子外面有个奴婢正径直向这边走过来,余琴心忙停止笑声,看着那奴婢。
过得一会,那奴婢便走到亭子边上,说道:“曹总管叫奴婢来告诉余夫人,宫里有公公来传旨,让余夫人收拾一下即刻进宫。”
余琴心听罢沉吟道:“听人说昨天又开始上朝了,太后肯定也搬回了紫禁城。”
那奴婢道:“正是太后传的懿旨。”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余琴心遂向吴氏道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裳,最后还不忘吩咐丫鬟去绣姑那里打声招呼,太后召见所以要出门。
绣姑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能管住院子里的女人,但是谁要出门或者见外人她还是会管一下,叫人看着。毕竟明朝的风气还没有太开化,女人出门干什么去了有人见证也少些流言蜚语。
余琴心打扮了一下,又叫奴婢带上她的雷公琴,这才乘坐马车出门,身边也有几个张家的家丁侍卫跟着。
太后这几年一直住在西苑抱孩子,倒是很少再见余琴心了,这会儿回到紫禁城,大概有些无聊,又想起了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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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一 关心
余琴心教了张太后这么多年的琴,该教的也教得差不多了,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张太后练习,然后指正一些细微的地方。
宫里的密事,诸如遂平公主杀死了太上皇、公主正绝食这些事儿余琴心并不知道,从张太后沉静的脸上也看不出来。
只是琴声中忽然冒出来一声突兀的变徵音让余琴心感觉十分异样,她长期和音律打交道,自然对音十分敏感……变徵音一般是表达悲伤的基调,她不由得看了一眼张太后。
张太后穿着青色老气的大衣。抛开这身黑衣服代表的礼制规格,余琴心单从颜色和样式上看,觉得它就像中老年妇人穿的衣服。但是如此黯淡的衣服上面的脸却艳丽非常,饱满光滑的额头,画得又弯又细的黛眉,施了脂粉的粉嫩脸蛋,湿润朱红的嘴唇,无疑就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红颜。
明暗对比,反差极大。余琴心联想到了陈酿美酒,旧瓶里装的琼浆。
余琴心听得琴声越来越走样,不由得小声说道:“太后有什么心事?”
“咚!”张嫣把指尖按在琴面上停住琴弦的震动,也不理余琴心,怔怔地看着棂窗发起呆来。
余琴心猜测太后一定有什么心事,却不好打搅她,只好无聊地陪坐在旁边。
西暖阁的布置这么多年几乎一成不变,因为宫里重要的地方都有一定的礼制章法。常年呆在这样一成不变的地方,确实有些无趣。
张嫣犹自在那出神,她也不知在为朱由校悲伤,还是在为朱徽婧悲伤,又或是为自己悲伤?
她细想之下,虽然朱由校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但是她知道自己在朱由校心中没有多重要的地位,不然他不可能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权力平衡考虑而冷落她那么多年。张嫣算什么呢,大概是明朝皇帝需要一个出身平民的皇后名分的人,于是她就担任了这样的角色……就如一处有规格的宅子,门口需要一头石狮子,于是就要找一头石狮子放在那里一样。
所以现在朱由校死了,要说张嫣因为这事儿有多伤心,那是骗自己的……
她的伤感大概是因为遂平公主朱徽婧,眼看朱徽婧绝食也要死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朱徽婧为什么会杀死太上皇,那个人就是张嫣。张嫣住在紫禁城时,经常和遂平公主在一起,长时间的相处,朱徽婧的心思她实在太明白了。
看到朱徽婧的下场,张嫣突然意识到:张问和朱由校其实是同一种人,她以前的那些春心萌动实在是幼稚可笑……当她想着所谓感情的时候,他们都在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权力,在他们的眼里,江山和权力永远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东西诸如女人完全微不足道。
张嫣突然看透这件事,大概是她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成熟,成长又上了一个台阶?
她心道:我以前对张问有用,是他需要我维持内廷;现在我对他还有什么用?作为前朝太后,能保命的原因只有两个:生了那个孩子,还有姐姐的保护。
就在张嫣发呆时,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唤她,她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胖太监李芳,便问道:“李芳,你有什么事?”
看到李芳,张嫣又想起一件事:李芳和王体乾比起来,到底差了不少;李芳一直想依靠我,而王体乾却只琢磨张问。难道王体乾早就看出来我迟早会成为一个多余的人?
李芳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禀太后,张阁老说该发丧了,让奴婢对太后说一声。”
旁边的余琴心听到发丧,吃了一惊,却不知道宫里谁死了。
张嫣面无表情地说道:“大臣们觉得应该发丧,就传人先敲钟吧。”
“是,奴婢遵旨。”
……
太上皇朱由校薨,庙号熹宗,谥号“达天禅道敦孝笃友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葬于昌平德陵。
外面并不知道朱由校曾经苏醒,更不清楚他是被谋杀的。因为他已经躺了七八年,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现在这么一个人死了,在朝野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
甚至几乎没有人怀疑朱由校的死有什么内情,原因很简单:张问一党如果要杀一个昏迷不醒植物人,为什么早不杀,非要等到七八年后才杀?
丧礼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任何意外,朝廷里风清云淡。事实证明张问等人不同意朱由校“禅让”是完全正确的,封锁他苏醒的消息,有效地避免了一场可能出现的政治风浪。
张问站在乾清宫大殿里,看着正北的御座,他感觉自己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
这种感受让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普天下有抱负的人大多把目标定为辅佐君王的辅臣,希望能够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留名青史……这样的目标就算实现了,也比不上自己当君王啊。更何况是开国之君,那得有多大的影响!后世的人也许不知道明宪宗是谁,但肯定知道朱元璋是谁……
奴婢们都远远地站在角落里,乾清宫静悄悄的,可张问却产生了一种错觉,这里站满了文武百官。这座宫殿仿佛变成了皇极殿,他想象着自己坐在上面那把龙椅上,正受百官朝贺。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张嫣的声音道:“张阁老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声音把张问从幻想中拉了回来,周围文武百官朝贺的场面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冷冷清清的乾清宫,几乎连一个人都看不见。
张问循着声音看了一下,这才发现张嫣正站在西暖阁的天桥上,身后还跟着几个太监宫女,余琴心也在她身后。
我怎么会在这里?张问一下子懵了,过了片刻,他才想起来之前在紫禁城里随意散步想事儿,因为宫里没人敢阻挡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乾清宫里来了。
但是听张嫣问起,不能说“我来看看龙椅”吧,他应该找个借口,恍惚之下便脱口道:“遂平公主怎么样了?”
怎么突然说起遂平公主来了?张问自己都不明白,刚才明明没有想到朱徽婧,怎么一下子就从口里冒出这事儿来?
朱徽婧绝食的事,张问也有所耳闻,紫禁城里到处都有他的耳目,这样的事他不想知道都难。他的想法是:既然朱徽婧因自责要寻短见,这种事拦也拦不住,不如由她去,我也省了心。
前朝的朱姓公主,身上留着朱家的血,又和张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对他来说是左右为难,确实有些麻烦。不过朱徽婧最近干的两件事倒是正中张问下怀,不仅使他免去了良心的谴责,又达到了最有利的结果。
张问可以这样思考利弊,但内心深处对朱徽婧的事却感到隐隐作痛……所以他才会脱口就问出关于她的话来吧?
这句话让张嫣也怔了怔,说道:“憔悴得不像样子了,估计就这两天的事。”
张问原本想说些“尽量施救”等虚情假意的话来,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希望朱徽婧就这样自行了断,要是因为自己说一句施救的话,宫里的人真把她救了回来,岂不又是个麻烦?所以张问最终只是“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哦……”这个字就像一把尖刀刺进了张嫣的心口,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张问的冷漠和绝情。
她想责问张问,为了权力真的可以牺牲所有的东西?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朱徽婧从十四五岁起,这么多年来对张问的情意如何,张嫣从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句话里都能察觉到。没想到到头来快要绝食而死了,却只换来别人的一个“哦”字。
“你们先下去。”张嫣回头对身后的人说,然后从天桥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对张问说道:“你想知道遂平公主为什么刺死太上皇吗?”
张问惊讶道:“太后知道?”
“我知道。”
张问皱眉道:“是什么原因?有人指使她?”
张嫣冷笑道:“真可笑……可悲……”
张问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张嫣忙摇摇头道:“我是说遂平公主。”
两人沉默良久,张问等着太后说出原因,却不料她又继续说着不相干的话:“我和她一样,可笑可悲。”
又是一阵沉默,张嫣才平静地说道:“太上皇苏醒之后,遂平公主就知道你一定会下令杀掉他。她来求你,可不管用,为了你张问一党无数人的利益,遂平公主的那点感受算什么?你终究会杀掉太上皇,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你就是亲手杀死遂平公主唯一亲人的人……她还能心安理得地想念你、还能心安理得地在无数个日夜期盼着能见你一面吗?
你杀了她的亲哥哥,她连想你的权力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办?”
“这……”张问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张嫣冷笑道:“好吧,她来求了你之后,你并没有马上下令除掉太上皇,是在犹豫?遂平公主认为你在犹豫,于是她就趁你犹豫的时候,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最后她是罪人,但你不再是她的仇人……”
这时张问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朱徽婧那清脆如铃的声音:你关心着上下五千年,而我,只关心你。
“这不可能!”张问瞪圆了眼睛,“她脑子又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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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二 香消
“不可能!”张问只觉得手脚发凉。
张太后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逼近,冷冷地说道:“那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还不明白,在她的心里你比太上皇重要得多?”
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张嫣已练出了一些威压的气质,这时一动气,竟然让张问也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兴许是张问有内疚在心,气势上就先短了一截,这时张太后向前逼近,他不由自主地后退,怔怔地念叨:“这不可能……不可能……”
空旷的大殿中,张嫣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楚,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气愤地继续说道:“你心里清楚,遂平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的良心么!”
我清楚?张问的手心里冒出了细汗。
他退两步,张嫣就逼近两步:“想做皇帝吗?为了做皇帝什么都可以做?”
张问脑子里就如一团浆糊,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责问……试问整个天下谁敢责问他?张嫣竟然咄咄逼人地责问他,偏偏他这时候怎么也提不起气势来,让自己变得就像一个被审问的罪犯。
张嫣也是受了点刺激,情绪有些激动了,“张问,扪心自问,你现在还缺什么?别人想让你做皇帝,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你就算当了皇帝又能得到什么?让你最亲近的人都对你诚惶诚恐,孤独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值得吗!”
听到张嫣这么一说,张问顺着她的意思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恍惚中,他觉得这乾清宫堂皇的大殿十分空旷,仿佛连一个人都没有,全世界就只剩下自己。
这殿宇之间,仿佛有许多鬼魂在嘲笑自己,阴惨惨的好不恐怖;寒冬就像在一瞬间降临,从头冷到脚,冷到了骨头里。
……不过他随即意识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君临天下那种感觉不是一心只想着情啊爱啊的这种女人可以理解的!不能听她怎么说就怎么样!
帝王,天下共主,男人的梦想!所有看得见的地方都是自己的领地,可以支配一切,从权力的平衡到每个人的生死,无论是想改变什么、毁灭什么、创造什么、添加什么,都遵从自己的意愿。
他看了一眼北面那金光闪闪的御座,又看了一眼张嫣,张嫣那饱满的额头和她姐姐一样,突然之间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个女人……自己弱小的时候曾经无力保护的女人。
张问的内心受到了双重的影响:拷问和诱惑。
过了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心道:被张嫣这么一逼,头脑混乱,现在不是应该先救下朱徽婧么?
就像魂魄在外面游荡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身体,张问镇定下来,稳稳地站在原地,任张嫣再次逼近他也不躲,张嫣差点就撞到了他的怀里。
他镇定地说道:“成王败寇,明朝皇帝没能耐治理好国家,外受辱于蛮夷,内受困于地方,死不足惜!我要杀朱由校,还需要一个女人来做挡箭牌?”
说罢转身便走,出了乾清宫,带着几个玄衣卫女子直向东而去,将张嫣丢在乾清宫内,任她在那里怔怔地发呆。
张问一路走进东六宫的永和宫,朱徽婧就住在这里。这处宫殿原本是嫔妃住的地方,朱徽婧的母妃就曾经住过这里,后来她的母妃去世,她也没出嫁,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永和宫砖木结构,琉璃瓦顶的宫室,没有中轴线上的皇极殿乾清宫等建筑那么雄伟,倒显得小巧玲珑,更适合人居住。
院子里有个老太监正在扫地上的落叶,那太监的头发花白,动作迟缓。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仍然还是个扫院子的角色,这种太监不少……不是谁割了都能荣华富贵。
张问等人从他的旁边走过,老太监也不理睬,犹自专心致志地扫落叶,仿佛对所有事都不再关心了。
满院子的落叶,光秃秃的树枝,还有一个拿着扫帚的老太监。这副模样让张问的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凄冷感受,继而愈发觉得朱徽婧可怜。他的心中一痛,心道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谈什么君临天下?
这时里面的太监宫女发现了张问,几个年轻的奴婢没有见过张问,但是有所耳闻,见到宫里来了一个嘴上长着胡子的男人,身后还跟着玄衣卫侍卫,他们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太监宫女们不敢怠慢,急忙走出大门,低头躬身向张问行礼。张问道:“遂平公主呢?”
一个小太监急忙抓住在张问面前露脸的机会,抢先说道:“在里面呢,好几天不吃不喝了,奴婢们送来各种各样的吃的,殿下什么也不吃。奴婢又不敢逼殿下,只好劝说,可怎么也不管用……张大人快进去看看吧。”
张问忙让小太监带路,走进内室,只见朱徽婧正歪在床上,她的身子蜷曲着,就像很冷一样,样子十分可怜。
“去拿一晚粥来。”张问走到床前,一个侍卫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他便坐到椅子上,低头去看朱徽婧。她的嘴唇干燥发白,脸色憔悴,眼睛紧紧闭着,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这时小太监端来一碗莲子羹,张问接过来放到嘴边欲尝了一口冷热,刚把碗放到嘴边,旁边的玄月忙伸手欲制止……平日张问的饮食都有严格监控,怕他被人下毒。
张问看了一眼玄月,她只好作罢。他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甜丝丝的,冷热也适合。然后才轻轻拍了拍朱徽婧的脸蛋,想把她弄醒。玄月看见张问如此温柔的举止,她不由得也是一阵嫉妒。
朱徽婧大概是昏过去了,张问没把她弄醒,便撬开她的嘴,将莲子羹倒也一些进去。突然“咳”地一声,朱徽婧被呛醒了,将嘴里的汤水咳在了张问的身上。
她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说道:“张问?”
“是我。”张问忙把莲子羹端过来,“先吃点东西再说。”
张问以为她既然下定决心绝食,要她吃东西可能有点困难,却没料到朱徽婧十分顺从地就吃了。女人的心思难解,还是她饿晕了此时忘记自己在绝食?
张问慢慢喂她吃完了一整晚莲子羹,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没必要这样……我与太上皇之间的争权夺利,在君臣道德上也许有谁对谁错之分,但那是我们的事,你只是一个公主,从未掌握过权力,自然也不必为权力牺牲。就算是你亲手刺死了太上皇,凶手还是我,你又何必强行骗自己呢?”
“嗯。”朱徽婧乖巧得像一个小白兔,这让张问感觉有些异样。
过了一会,她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张问,谢谢你来看我。”
张问见到她的笑容,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柔声道:“以后我经常来看你……以后我还会娶你。”
朱徽婧道:“是不是要戴盖头,还要三拜?”
张问笑道:“当然,还有其他讲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你得先好好活着,以后别这样了。”
两人含情脉脉的样子,玄月看不下去,有些生气地悄悄退出了房间,到外面透了一口气。不过她又忍不住要向房间里看,见二人四目相对,真是柔情似水,正情意绵绵地低声呢语。
玄月暗骂了一句,心道刚不久还觉得遂平公主可怜,现在却看到这么一副恶心的场面,早知道不来了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又对太监宫女交代了几句,这才从永和宫出去。玄月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看着张问脸上带着的微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在妒嫉,很正常的心理。
张问心情很好的样子,步伐也轻快起来,一路走到景运门。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想了一会,神色一变道:“不对!”
玄月忙道:“怎么了,东家?”
张问也不多说,转身大步就走,走着走着,开始跑起来。玄月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跑。
一行几个人急冲冲地奔跑回永和宫大门时,只见一个太监正踢踢撞撞地从里面出来。那太监一见张问,也不问他怎么回来,直接就扑通跪在地上,哭道:“张大人,不好了……”
张问的脸上腾起一阵黑气,冲进内殿,只见门已倒在地上,应该是被人撞倒的。他垮进门槛,只见那几个太监宫女正跪在地上大哭,旁边躺着朱徽婧……的尸体。
张问抬头看时,房梁上的白绫还挂着。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之间,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无趣得紧。
玄月小心问道:“遂平公主是自杀?要不要属下进去查查?”
“不用了。”
玄月又道:“刚才她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自杀?”
张问怔怔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院子里那个老太监好像已经老糊涂了,别人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仍旧在扫落叶。只是,旁边那些大哭的人,有一两个人是真的在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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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三 老宅
“张大人在哪里?”黄仁直和沈敬在各个衙门都没找到张问,直接找到了张府。却被张问府上的人告知不清楚,黄仁直指着那青衣小厮骂道:“赶快进去问曹安,耽误了事儿拔了你的皮都顶不了罪。”
只见黄仁直身上穿着大红色的仙鹤官袍,牛比轰轰的样子,旁边的矮个子黝黑老头沈敬也是红袍,两个人都是大员,那青衣小厮不敢怠慢,让他们稍等。
这时有个见识比较多的门丁悄悄说道:“刚才发火那个老头子是黄仁直,老早就跟东家打天下,咱们得小心应付。”
青衣小厮听罢急忙进去找曹安报事,走到前院的一间倒置房时,遇到另一个家丁道:“曹总管前几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小厮只好回到大门,对黄仁直说曹总管也不在。
黄仁直怒道:“府里没一个管事的人?”
这时沈敬忙拉住黄仁直道:“老哥别动肝火,何必和这些奴仆一般计较,我倒是想到一个法子。”
黄仁直问道:“什么法子?”
“找夫人问去。”
黄仁直想了想,既然张府的管家曹安不在,张家院子里的女人也不一定买他们两个老东西的帐,找张盈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于是黄仁直便点了点头,和沈敬一块离开了大门口,上马车去紫禁城找张盈去了。张盈一般在设在紫禁城的玄衣卫总衙里,就算不在,衙门里的人也知道她去了哪里。
“其他事儿咱们还能和元辅商量着办,可这事儿不让张大人亲自拿主意成么?”黄仁直在马车上说道。
沈敬点点头道:“老哥所言不差,这事儿必须得大人拿主意,否则别人要是知道是咱们擅自处理的,唾沫都得淹死咱们。你说这上书要大人登基,怎么是熊廷弼的人最先跳出来?我此前还想着可能是西大营的那些老将或者朱燮元,却没想到是熊廷弼。”
沈敬是黄仁直的同乡,又是黄仁直推荐到张问面前的,所以和两人几乎是穿一条裤子的人。当初他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酒瘾也犯得厉害,惨不堪言,幸亏有黄仁直这个同乡引荐找了份差事,日子才过得下去。他倒是没料到混了十来年竟混出人头地了,比考进士都容易……所以**正才是王道,跟对队伍最关键。
黄仁直摸了摸胡须说道:“以前我也没料到是熊廷弼,不过事情发生了之后一想倒是合情合理。贤弟想想,这几年朝廷倾全国之力平定辽东,这是多大的功绩,以后封侯封爵还不得论功行赏?可偏偏每次都是朱燮元在前面立功,熊廷弼在后面搞后勤,这次大人回京之后,仍旧这么安排。熊廷弼镇守辽东那么多年,总得设法扳回一次局面不是?”
沈敬听罢点点头:“上折子那个冯西,我查过档了,和熊廷弼是同乡,平日也有书信往来。熊廷弼在朝廷外边呆了那么多年,手段倒没有太生疏,用一个小官打头阵试探试探,成了功劳是他的,不成也罚不到他头上。”
“正是如此。”黄仁直捻|着胡须,看着外面的路,已经到棋盘街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现在天启帝死了,信王在西北的浪头也快被杨鹤扑下去了。当今天下,满朝全是咱们的人,新军一百多万上下也全是咱们的人,都盼着开国论功行赏,天下大势一目了然。冯西上书张大人顺应天命登基的事儿,全天下都看着,大人的态度就是一个信号,不得让大人亲自拿主意么?”
沈敬脱口道:“要是大人问起咱们有什么建议,如何回答?”
黄仁直白了他一眼,说道:“贤弟老糊涂了么,事儿不是明摆着,当然是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冯西,然后不动声色升他的官。朝臣的眼睛都睁得老大,眼见这么副情况,大伙儿还不明白?”
“老哥真是……老J巨猾。”沈敬笑骂道。
他们在东华门下车,先去了内阁衙门,然后派人进去问张盈。过了许久,回来的人传来张盈的话:张问在老宅。
张问的老宅就是青石胡同里那所破旧的院子,是张家的祖宅。黄仁直等人只好又辗转赶去老宅。他们的马车行到青石胡同口,这胡同太窄,无法行大车,他们只好下车步行。
冷清幽深的胡同,两旁的宅子大门多数没有向着胡同这边开,几乎看不见有人走动。张问发达之后就搬离了这里,两边的房屋照样破旧,突然有一众身穿华服的人走在其中,倒显得十分突兀不相称。
沈敬纳闷道:“大人到老宅来做什么?”
这时黄仁直突然作恍然状,压低声音道:“是了,前些日子不是死了遂平公主么?大人恐怕是因为这件事儿……”
沈敬看了一眼黄仁直,说道:“……大人不像那样的人吧?”
黄仁直瞪眼道:“难说。”
沈敬道:“如果真是为这事,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后宫佳丽三千,没两日就忘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理是这么个理儿……”黄仁直突然揶揄地笑道,“对了,听说老弟新纳了个小的?看不出老弟还老当益壮啊。”
沈敬老脸一红,“咱们谁也别说谁。”
黄仁直笑道:“咱们从小玩到大,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家里有两个姿色不错的,要不咱们换换?”
既然找到了张问在哪里,他们心里也不急了,有说有笑地走到张家老宅门口,黄仁直回头对跟班道:“敲门。”
生锈的铜环“哐哐”响了几声,没过一会,角门就开了,竟然是曹安亲自开门。虽然曹安只是张家的奴仆,可他是看着张问长大的人,张问心腹中的心腹。黄仁直等人心里清楚得紧,比较客气地说道:“哟,怎么是曹总管亲自开门?”
曹安笑道:“黄大人沈大人大驾光临,老朽自然要亲自开门。”
其实是张问没有带别的奴仆回老宅,曹安也不说破,继续笑着脸道:“咱们少爷这几天心情不大好,正在静养,所以……招呼不周,请二位不要见怪。”
“没事,咱们就不进去了。”黄仁直一挥手道,“不过朝里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要大人拿主意,你看能不能问问大人的态度?”
曹安道:“方便对老朽说么?老朽进去帮二位问问。”
黄仁直遂屏退左右,将小官冯西上书请张问登基的事儿说了,又说道:“冯西是蓟辽督师熊廷弼的同乡。就这么对大人说,其他也不用多说,大人会明白的。”
“好,老朽这就去问,请你们稍等,怠慢怠慢。”
曹安说罢便转身走进院子,老宅的院子很小,就是个二进的四合院,从北角的一个月洞门进去就是内院,整个地方一目了然。
只见张问正坐在院子中间那口枯井旁边的青石板上,手里拿着一个瓷罐,正慢腾腾地抓起瓷罐里白灰忘枯井里面扔。听见曹安的脚步声,张问头也不抬地问道:“曹安,来的人是谁?”
那口枯井深不见底,黑漆漆的死寂洞口就像人的心……这种意象还让人不禁联想到女人的阴|部。
“礼部尚书尚书黄大人,还有沈大人,他们说有个小官冯西上书言登基事……冯西是蓟辽督师熊廷弼的同乡。想听听大人的态度,怎么处理?”
“熊廷弼?”张问一面抓起一把白灰丢进井里去,一面沉吟道,“他们都找到这里来了,这事儿确实挺重要的……以内阁的名义斥责冯西,让黄仁直知会吏部尚书崔景荣,让崔景荣亲自过问,过段时间找个理由升冯西一级,调到京师来做京官。”
因为是朝廷大事,曹安谨慎地在张问面前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确认并无差错,这才出去给黄仁直和沈敬传话。
张问伸长脖子,向井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冒出一股莫名的好奇,又仔细往里面看了许久,这才作罢。
他呆坐了许久,然后把手里的瓷罐直接丢进井里,片刻之后,听得里面“哐”地一声闷响,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白灰,拍了拍手,大喊道:“打盆水来。”
不一会吴氏便端着一盆温水走过来。如今张问在这里住了几天,就叫了曹安和吴氏两个人来,都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
这时候他觉得住在这里还舒坦些,不过他是回不到以前了,这皇帝他不当也得当,不当他甚至有性命之忧!
要么虎视天下,看谁不顺眼就杀谁;要么成为新贵势力的共同敌人被抛弃……他要怎么选择完全没有悬念。
张问把手伸向井口,让吴氏倒水冲手,将手上沾的白灰都洗进枯井里。不经意间,他的目光从吴氏身上扫过,忽然觉得她十分性|感。
已经三十出头的吴氏韵味犹在,更别说当初和张问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她才二十来岁。这么一个丰腴的女人和张问住在一起,让他心猿意马也是人之常情。
张问总觉得今天吴氏特别诱人,可细看之下,她的衣着举止一如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只是领口有两粒纽扣没扣,露出一点空隙,可以看见锁骨之处的肌肤,还有上襦里面露出了一点白色亵衣的下摆……大概是干活的时候不注意,这才导致衣服细节上不太严整,不过这样倒是更有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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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四 小雪
旁晚时分光线渐渐暗淡下来,青石胡同里十分安静,此时万籁俱寂,纷扰的俗事仿佛都远去了,让张问感觉十分惬意。木窗开着,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凉如水的空气,充分享受着此刻的宁静。可谁又能完全避免俗事的烦扰呢?
外面那口枯井里的两个女人就完全不用烦恼了,可她们已是死人。先前张问手里端的那个瓷罐,装的就是朱徽婧的骨灰。明朝公主下葬有一定的礼制规格,不过朱徽婧的墓里只有几件她平时穿过的衣服,而她的身体已经被张问下令烧掉,骨灰刚刚让他洒进了老宅的枯井里。但张问不想死,他如果那么容易就放弃生,这么多年来他可能已经死上了好几十遍,死了又死。世上大多数人都在艰难地求生,可见活着确实是一件好事。
外面的枯井里埋着他喜欢的两个女人,他也没觉得伤感,实际上他心如磐石,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不过他喜欢老宅这个地方,来到这里仿佛回到了最初。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宁静,时间仿佛已经停止了,弱肉强食的争斗也仿佛远到天边,这样他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人有时候需要孤独。
夜幕快要降临,张问关上窗户挡住寒风,掌起了油灯,从袖子里摸出一册《太祖实录》,慢慢读起书来,另一本《大明日记》也在旁边的桌子上。要是在平时,太祖实录这样的资料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不过现在张问想看什么书都可以,只要是世上存在的书。
他一边看一边寻思,开国之后如何控制局面?历史上开国之君的事迹并不少见,朱元璋就是最近的一个。但是张问觉得不能完全借鉴朱元璋的干法,否则可能天下大乱。
明朝开国之初的状况其实很好,首先是从鞑子手里夺得的江山,皇朝更加名正言顺。天下初经大乱,一统天下之后更容易进入治世。
张问现在面对的状况却不同,天下并未大乱,而且是在一个汉人王朝的基础上建立另一个汉人王朝,在儒家普世道德观上这是以臣谋君,名不正言不顺……要是一不小心,可能导致国家分裂,进入军阀混战时期;也可能变成五代时期那样政权频繁更替,因为中央政权无法得到天下的认同:你可以当皇帝,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想来想去,觉得必须要依靠已有的功臣集团。明太祖可以把厉害的功臣都除掉,因为当时明朝在天下人心中已是正统;如果张问也依样画瓢把自己的功臣除掉,极可能就会给其他人可趁之机,趁机摘桃子。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只觉得身上一冷,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寒风从窗户缝隙里灌进屋子,外面的风好像吹得更大了。
他打开木窗时,外面的情景给了他一阵惊喜,只见昏暗的空中飘起了小雪。雪片就像活物一样在空中胡乱飞舞,这该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这时只见窗外雪花飘荡中吴氏正抱着一床被子向这边走来,张问遂起身打开房门。
吴氏走近说道:“今晚又是风又是雪的,我给你添床被子。”
“哦。”张问回到椅子上看着吴氏忙乎,只见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好像刚刚洗过澡,身上只穿了一件缎子,可能是身子没擦干以至于一些地方浸湿了贴在肌肤上。
她走到床边,把被子丢在床上,又弯着腰整理,这个姿势让她撅起了丰腴的屁|股。张问坐在她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翘臀。
女人的曲线真是神奇,凹凸有致有如行云流水,就像最精妙的书法笔画一样。吴氏那撅起的肥美翘臀往上一到腰间,曲线就急转而下骤然变窄,柔韧的腰身婀娜多姿。
张问不由得将手里的太祖实录轻轻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后把手放在了吴氏撅起的屁|股上。
“啊!”吴氏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张问。张问的目光立刻被她胸前的大东西吸引过去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比吴氏那两团东西更硕大的|乳||房,衣服根本就压不住它们的饱满。
吴氏的脸就像喝了酒一样红,她怔怔地看着张问,紧张地喘着气。
张问伸手把住了她的胸部,触手处只觉得就像棉花一样柔软。吴氏身体发|颤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张问的手把自己的两团捏成各种形状。
她突然挣脱开来,说道:“我要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站住!”张问有些怒气,“你穿成这样过来给我送被子,是什么心思我还不明白?犯得着装模作样?”
吴氏摇摇头,青丝在空中飘荡,“我……我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不该这样……”
张问听罢缓下口气劝道:“你从梅花庵回来之后,身份已经改变了,又正值壮年,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更没必要每天背着道德的包袱。道德是什么?因为律法只能维持社会的基本运转,于是需要道德来让人们守规矩,如果大家都不守规矩,世上不是乱套了?但是你和我并没有妨碍他人,管那么多干甚?”
吴氏茫然地看着张问,几乎要哭出来:“你别和讲大道理,我又不懂。”
张问:“……”
“总之这样是不对的,以后我不这样了……”吴氏说罢便欲离开。张问哪里容得她走,大步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往回一带,吴氏便撞到了他的怀里。
张问顿时闻道了一股成熟的香味,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子,丰腴香甜。吴氏还要挣扎,他便用一只手臂箍住她的腰肢,任她怎么挣扎也不管用。
“你的奶|子长那么大,腰身却婀娜多姿……”张问嘿嘿笑道。
吴氏听到张问口里说出如此粗鄙的话来,脸上更是像涂了胭脂一样。她的头脑混乱,真想逃掉,可张问这么一箍真是有效,无论她上蹦下跳都毫无办法。
她挣扎了一阵,力气用尽,大口喘着气身子发软终于不挣扎了。张问见她不再折腾,便将她推倒在床|上,只用一只手按住她的细|腰,她便怎么也爬不起来。
“快让我起来!”吴氏沉声喊道,她也不敢大声嚷嚷。
张问道:“你就是笨,力气没多少,还只知道用蛮力。我按着你腰,你一个劲往上挣扎有用吗,我是你的话就往旁边挣。”
吴氏听罢就向侧面挣扎,果然从张问的手里挣脱开来。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张问已扑倒过去,又只用一只手臂环抱住她的腰,他的骨头大身体结实,比较沉,这么一来吴氏又没辙了。
“现在要怎么才能挣脱?”吴氏微张檀口,愣愣地看着张问,也不是她是真是假。
“没办法了。”张问笑道,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撕,只见两团硕大的白|嫩柔软便弹了出来。
他遂埋下头,伸出舌尖在一粒红豆上轻轻舔了几下,吴氏的身子旷了很多日子,又正值虎狼之年,哪里受得了,随着张问的舌头每一次动作,她的身体便颤|抖一下。
突然她用力一挣,张问一不留神,被她按翻了过去。可是这次吴氏没想着要逃,她的眼睛几乎都红了,飞快地摸索着张问的腰带,可越急越解不开。张问愕然地看着她,她的头发凌乱,眼睛发红,气喘吁吁,实在疯狂。
她忙乎了半天,怎么也解不开张问的腰带,差点急得哭出来。张问笑道:“别急,夜还长,日子也长,还有几十年可以及时行乐。”
吴氏带着哭腔道:“你能别讲大道理么?现在是你这该死的腰带怎么解开的?”
她一急,张问反倒不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表情和动作,觉得很有意思。
这时只见她抓住张问腰间的衣料使劲一撕,可惜得是没撕动,张问穿的是厚棉布料子,没点手劲别想撕破。吴氏咬住牙关,喘了一口气,又试了几下,还是撕不动。
她看了一眼仰躺在那里悠哉游哉的张问,生气地说道:“再这样我走了!”
张问这才从床上爬了起来,让她撅起翘臀趴在床边上,抓住她的裙子下摆往上撩起,又褪下她的亵|裤,那丰腴圆润的臀部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他解开自己的腰带,掏出那活儿……吴氏感觉到了发烫的硬家伙,回头说道:“别磨蹭了,快来吧。”
就在他摸索寻找地方的时候,吴氏的一只手从两|腿|之间伸过来握住那活儿放到该放的地方,另一只手抓住张问的胸襟向前一拉,只听得“哔|叽”一声,他便如小船推开了层层破浪一般,进入了那层层皱褶的红白|嫩|肉之所。
他的双手把住那挺|翘的触感如缎一般的臀部,温暖润滑的感觉就如腾云驾雾一般。
随着张问一前一后的运动,伏着身子的吴氏胸前那两团柔软悬在空中如水一般波动不已。
……饶是外面飘着雪花,吴氏也是汗水漉漉,青丝沾在额头和脸颊上,更添妩媚。她向后仰着头,脖子上的血管都突了出来,就像在遭受什么大罪似的,但是张问知道她不是在遭罪,是快乐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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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五 罪恶
吴氏三十出头正是战斗力旺盛的年纪,有她陪在老宅,让张问夜夜春宵好不快活。白天他就练练剑看看书,晚上就在温柔乡里乐不知返,日子一直这样到腊月足不出户。
他倒是快活了,却把朝廷里的事抛在一边不管,让朝臣非常烦恼。大部分事内阁首辅和部堂都可以商议出折中的办法解决,有些事却完全没办法。
腊月初,辽东大捷传报京师,官军将沈阳城墙轰得四分五裂,占领了大清的首都。这本来是天大的喜讯,可朱燮元同时发回了一份密报:大将章照完全不听督府指挥,在辽东各地任意妄为,大肆纵兵,强|J、抢劫、屠杀各种坏事做尽,整个辽河以东的地区民不聊生,尸横遍野。
这事儿让朝臣大为恼火,首辅顾秉镰就当众大骂:“朱部堂和熊督师都是中枢要员,连一个武将都指挥不动,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任这些骄兵悍将肆意妄为下去,朝廷威信何在!”
对满人干什么罪恶勾当,大家并不太计较,反正非我族类,他们以前干过的坏事现在报应到了自己身上而已。众人愤怒的是章照这厮胆子太大,竟然不听节制。
黄仁直等老臣也跟着首辅痛骂,细述章照的不是,但大伙就是口头上表示态度,并没有说该怎么办。
户部侍郎商凌是近几年才上位的,属于年轻一派的官员,他就不怎么了解这个章照的来头,见状便说道:“这件事不是很容易解决么?章照虽有战功,也不能藐视朝廷,他违抗督抚命令按律当诛,将其押解回京问罪便是。”
商凌这么一说,内阁首辅和各个部堂大人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顾秉镰才说道:“是该这么办,可章照是追随张阁老近十年的老将,在辽东战场又屡树大功,除非张阁老亲自表态,咱们谁愿意自作主张拿他?”
顾秉镰的头发胡须全白,现在更加苍老了。他算厚道的,直接就点破了玄机。
众人合计了一下,最后顾秉镰又说道:“上回是黄大人和沈大人找到了张阁老,这回还得劳烦二位去问问这事儿该怎么办,不然武将都不听督抚节制,咱们这朝廷还拿来干什么?”
……
章照率军进入沈阳城(盛京),只见冰雪满地,周遭的城墙塌方多处,已被重炮轰得一片狼藉。城中到处都火光闪烁烟尘弥散,四处“乒乒乓乓”的零散铳声一直就没消停,乱兵正在到处杀人干坏事。
这时叶青成策马而来,回顾了一眼周遭的惨状,对章照低声说道:“朝里传来消息,说你不听节制要拿回去问罪,你是不是让手下收敛一些?”
章照道:“什么不听节制?是朱部堂大还是张大人大?”
叶青成愕然道:“张阁老给你命令纵兵劫掠了?”
“几年前就说了,当时京师保卫战后,我与张大人一起回京,看见路上被建虏肆掠后的景象,他便对我说:以后你带兵去辽东,让建虏也尝尝这滋味。现在我不是按张大人说的做?”
叶青成道:“都多久的事了?再说当时大人可能就是有感而发随口说说,现在还记不记得都两说。而今负责辽东事的人是朱部堂,你不听他的,就是抗命以下犯上,拿你回去问罪都是轻巧的。你听我一句劝,老老实实呆着,指不定以后还能封个侯什么的,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岂不快活?”
“不成,老子对建虏这口恶气憋了十几年,现在非得出气不可!管那劳什子朱部堂干甚,他要是敢动我还需要向朝廷密告?不早就把我拿了。”
叶青成耸了耸背上的巨剑,叹了一口气:“你以为自己是风?其实不过是沙子而已……这话可是你说的。”
章照嘿嘿冷笑道:“如果我是朱部堂,直接下令屠灭建虏全族!”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肚子,“驾!”地喊了一声,策马从军队旁边奔过,一边大喊道,“兄弟们给我杀建虏,什么事儿本将扛着。”
刚进城的这些部众听罢也分成几股向街巷中奔去,加入乱兵的行列。一些人把战车也拉进了居民区,用炮对着民房一顿乱轰。从发生火灾的房屋里逃出来的人更加悲惨,被官兵拿着枪当靶子打得血肉模糊。整个城市犹如人间地狱,到处都在发生屠杀惨案。
部将前来禀报皇宫已经被官兵围起来了,那地方普通将领不敢随便哄抢,便先告诉章照。章照遂带着部下一路前去盛京皇宫看个究竟。
这座皇宫是在大政殿等原有建筑上扩建的,代善称帝之后又修建了大清门等,权作皇宫使用,其实并不是很大。清朝皇帝代善和众亲王大臣已经逃奔老寨(赫图阿拉),这皇宫里也没剩什么重要人物。
章照等人走到大清门前,他从马上下来,提着单刀在门口踱了几步观看着这道皇宫的正门,它的模样倒有些像北京紫禁城的午门。面阔五间的硬山式建筑,房顶满铺琉璃瓦,饰以绿剪边,山墙的最上端南北突出的四个墀头,三面用五彩琉璃镶嵌而成,纹饰为凸出的海水云龙及象征吉祥的各种动物。
在门前看了一阵,章照指着前面喊道:“把炮推过来,给我轰了!”
部众听罢便从别处调来一辆战车,对准这座做工精巧的建筑。战车下方有两门弗朗机炮,上面有两挺连珠琵琶铳,只听得“轰轰”两声巨响,炮管后方白烟喷出,两枚开花弹砸进大清门爆炸,顿时琉璃瓦片四散飞溅。
琵琶机关枪也一阵咆哮,扫得前面木片砖块上下翻飞。章照觉得破坏得不够,又叫人运来一门重炮轰击。
没过多一会,这座富丽庄严的大门就成了一片废墟,雕画着艺术品的木头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章照率军冲进了皇宫,将里面的大政殿十王庭等建筑也毁坏了一番,又堆上燃烧物纵|火,把盛京皇宫糟蹋殆尽。
他们又冲进清宁宫,这座宫殿是皇帝和皇后起居的地方,旁边的一些小宫室也住些妃子。现在清朝皇帝和皇后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不过一些不重要的后妃和宫女没能带走,还在里面战战兢兢地等待不知什么命运降临。
她们的运气不好,偏偏攻打盛京的人是章照。章照此时就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一般,根本就不讲道理,大手一挥,手下的官兵便冲进去行先|J|后|杀之事。
章照在罪恶之中无法自拔,竟然下令将一个后妃的衣服脱光,割掉了她的|乳||头,让她在冰天雪地里挣扎,然后和众人围观取乐。
有些将领都看不下去了,想劝章照几句,却见章照正哈哈大笑,遂不敢开口。
这时叶青成骑马从后面奔了上来,看见雪地里满面绝望恐惧挣扎的女人,他拔出背上的大剑,从马上跳下来,一剑劈了过去,那女人的头颅便滚落在雪地里。
叶青成红着眼睛盯着章照:“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章照停止大笑,抓住叶青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这叫一报还一报,老子喜欢!”
叶青成冷冷道:“你喜欢杀人是吧,这样乱杀是不是太慢了?咱们把全城的人都赶出来,一块用枪炮屠掉不是更好?”
……朱燮元很快也到了沈阳,一路上他看见的全是尸体和被焚毁的村庄,几乎人烟灭绝。这些事显然是章照干的,其他几路军队并不敢违抗朱燮元的军令。
朱燮元愤怒异常,在他看来,可以处决建虏的官员将领,甚至可以杀俘,但是屠杀平民这样的事就是天大的罪恶。
“章照呢!”朱燮元大声咆哮,“把章照给我叫来!”
他派人去寻章照后,从一道被乱兵砸坏的门里走进去,只见院子里躺着几具惨状异常的尸体,其中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竟然浑身赤祼着丢在露天里,那女人浑身瘀青,死前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大腿分得很开,阴|部血肉模糊,肠子竟然从下|阴处被拉了出来。
“来人,把她埋了。”朱燮元脸色发白毫无血色。
过了许久,派去的人回来说道:“章将军正在城东,他说有要事脱不开身,等一下才来。”
“放肆!”朱燮元按住腰间的剑柄。
这时旁边的一个红袍官儿拉住朱燮元的手,沉声道:“部堂息怒,咱们找个地方歇着,等朝廷里来信儿,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再说这些满人在关内掠杀我汉人百万计,死不足惜,犯不着部堂动怒。”
朱燮元冷冷道:“叫人去请不动他章大将军,老夫亲自去。”
朱燮元遂带着人马来到城东,只见城外的空地上布着重兵,中间成千上万的百姓正在雪地上挖掘。朱燮元策马过去,寻到章照,指着中间那些百姓道:“他们在挖什么,地下有金银?”
章照忙客气地打躬作揖道:“末将拜见部堂……哦,他们在挖坑,也就是自掘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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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六 闺秀
章照这次胆子实在大,每天都在干屠杀的勾当,碰上攻陷盛京这样的好日子,一天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命挂在他手里。他这样的人死了下地狱估计阎王爷都虚他,如果有地狱的话。
朝廷也没能及时阻止他,北京朝廷就像一台效率缓慢的巨大机器,从容不迫按部就班,但速度实在慢得要死,就像那种大明特有的蒸汽车,又笨又慢,比走路还慢。张问集团无疑就是这台机器的中枢,但此时张问呆在老宅里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青石胡同里的这所宅子的大门依然涂的是黑漆,是以前张问任小官的时候应该有的规制,后来搬了家,这里就依然保持着原样。
门口竖着两盏戳灯,上面写着“张”字,灯光暗淡,点缀在如此深幽的巷子里,倒有几分像鬼宅……
趁着旁晚,玄月正在东厢房里向张问汇报近期情况。张问独居在这里,当然不是完全不管庙堂……他又不想死。
张问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着,玄月站在旁边说道:“在内阁‘坐记’的人禀报,众大臣合计之后,要让黄大人再来找东家问章照的事……”
“坐记”就是派爪牙到各处衙门蹲点,看着动静,听着别人说话,北京的各部衙门都会有玄衣卫的人盯着。按照明朝的法律,朝臣平时不能没事就纠集一帮人聚在一起,这样就是谋反嫌疑;要碰头开会,当然也会有人在旁边监视。
玄月又道:“章照这次公然违抗督抚的命令,从京师到地方的大臣全都非常不高兴,认为他是有意挑衅文官权威。从辽东玄衣卫分司传来消息,章照也有话说,他说几年前东家就亲口允许他这么干,所以他听东家的不听朱部堂的。”
张问瞪眼道:“我说什么了?”
玄月道:“东家和章照一起路过被建虏劫掠后的村庄,看到惨况对章照说:你以后带兵去辽东也让建虏尝尝这味儿。”
“我说过吗?”张问作回忆状。
“这本来就是章照找的借口,我看他是铁了心要报复建虏,除非东家下令把他抓了,否则他不会听辽东那些当官的。”
张问揭起桌子上的茶杯盖子,在水面拂|弄片刻,说道:“管他做甚?我又没看见,他杀多少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数字,如此而已。我看我的书……”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资治通鉴》,又说道,“一会你出去时给曹安说,要是黄仁直来找,就找个借口推了。”
“是。”玄月疑惑地应了一声,并未明白张问为什么要这么干。片刻后,玄月又问道,“东家也想屠灭建虏?”
张问道:“以前这伙人扬武扬威得意忘形,现在要灭族了我是打心眼里开心,可总有人会跑到更北边的深山老林里当野人。不过这样的小族被打趴下一次,几百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女真人在宋朝强过一时,趴下之后到现在才爬起来,如今又遭重创,千年之后也不知能不能恢复,千年之后的事儿,咱们管得着吗?”
玄月道:“东家所言甚是,恶有恶报,建虏这次可是遭了大跟头。”
张问拍了拍手里的通鉴,说道:“建虏确实可恶,但我们最大的麻烦从来就不是建虏,而在内部……写书的古人早就看明白了,他们仿佛有先见之明,几百年前就把今天的事都写得清清楚楚。”
玄月惊讶道:“东家……手里的书写了现在咱们的事?”
“陈酒换新瓶,都是一回事。”张问道。
刚才玄月进来之前,张问正看到唐中宗的部分,神龙政变之后李显登基,他面对了十分尴尬的处境,功臣集团彼此呼应有架空皇权的趋势。
这时候张问就在想:如果我称帝了,下面那些功臣如果铁板一块,我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这次章照和朱燮元等人闹翻,倒是一出妙手偶得之的好戏。张问有自己的想法,当然不会听了大臣们几句头头是道的话,就真觉得逮捕制止章照是好事儿。
这时只听得玄月说道:“没有什么事我先下去了。”
“好。”张问抬起头应了一声。
玄月走出去之后,轻轻带上房门,外面的雪地里响起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张问几乎是百无聊赖,不过赖住这样的寂寞脑子才能更清醒。
此时称帝登基已然不远,但张问其实心里不太愿意登基,他发现龙椅上面非常危险……毕竟攫取一个在普世价值观里的正统王朝是不合法的,说不定等他前脚推翻明朝,后脚就被人以大义的理由搞翻,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道德有时候没有用,弱肉强食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但有时候不道德的事儿就可能成为敌人的武器,让他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暗算自己……最可怕的是敌人来自内部,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说不定今天就亲如兄弟的人明天就捅一刀。
作为明朝臣子的出身,称帝很危险……至少张问觉得非常危险,身在其位才明白那种孤独和惶恐。
但不称帝更危险。不称帝就是和所有的新贵集团的利益作对,还有一条:纵观青史,有几个权臣得到善终的?张问不能一直当权臣,这条路就是一条黑路。
……
一日早晨,黄仁直和沈敬再次来到张问的老宅,却被曹安告知:“最近少爷意志消沉,没心思见客。”
门口那两根戳灯还杵在那里,不过里面的灯已经熄了。
黄仁直忙道:“没事,咱们就不进去了,曹总管帮忙问件事儿……”
还没等黄仁直说出什么事,曹安又摇头叹息道:“少爷也没心思听老朽说话,这些日子还真不是时候,要不二位过几天再来?”
黄仁直疑惑道:“张大人怎么了?”
“老朽也不知道,少爷不想见客,这事老朽也做不了主。”
沈敬拉了一把黄仁直道:“曹总管说得对,咱们为难他也不是办法。”
两人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张问的宅子,从青石胡同往外走,黄仁直十分纳闷:“这节骨眼上,大人在干什么,都呆这宅子里快一个月了!”
沈敬也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章照的事还不打紧,这些日子从中央到地方,力谏大人登基称帝的折子如雪片飞来,都争相表明立场,生怕慢了一拍。大人还是一直呆在这里,朝廷的事儿怎么弄?”
黄仁直深以为然,他们最是着急,作为完全依靠张问上来的人,让张问做皇帝对他们最是有利。
更何况现在除了张问出头穿上龙袍,新党这么些人谁有能耐代替?没人服众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到时候各自为政天下大乱,谁都没好日子过。
又或是有人打着中兴复辟的幌子重新扶持明朝皇帝,那张问下面的一干人等难道要洗干净了脖子等人家来杀?
沈敬这么一说,黄仁直也十分焦急起来,皱眉问道:“大人这么长时间对朝廷不理不问,是故意这么干,还是真有点什么?”
“我看这事儿悬,说不定真像上回我说的,遂平公主的死对大人打击太大。”
黄仁直把山羊胡都吹了起来:“扯吧!这不是瞎扯淡么!”
“难说。”沈敬看了一眼黄仁直,他的脸黑,眼白分外显眼。他想了想又说道:“记得十年前大人对付李如梓的事儿么,不就是为了他的一个表妹?这回遂平公主死后,听说他把公主的骨灰给拿走了……这人呐,说不清楚。”
“老夫觉得这种可能比较小,可大人为什么不理朝政?咱们什么都听他的,也没人让他心里不舒坦不是。”黄仁直皱紧了眉头,一脸愁苦道,“这事儿得以防万一,不就是个女人么?我看大人要是不呆在老宅,回家去,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还去想一个明朝公主干甚?”
“老哥说得有道理,可怎么让大人回家去?”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了青石胡同,上了大车,马夫吆喝一声,马车在侍卫的包围下启动了,他们在车上也免不得长吁短叹一番。眼看光宗耀祖荣华富贵的好事儿就在眼前,难道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马车走上大路,外面骤然变得热闹起来,黄仁直挑开车帘,正看到一处楼阁上的牌匾:水云间。不由得脱口念了一遍。
沈敬随口问道:“什么水云间?”
黄仁直白了他一眼:“这名儿一看就是处青楼。”沈敬顿时灵机一动:“要不给大人送几个女人过去?”
黄仁直摸着山羊胡,眼睛一亮:“这法子值得一试,就算办砸了咱们也是一片好心,没什么大错……这青楼姑娘心思活络,不定能把大人哄高兴了。”
沈敬道:“弄几个姑娘不好吧?那些言官整日吃饱了没事干,非得抓住咱们的小辫子骂得鸡犬不宁,咱们的老脸往哪搁?”
黄仁直撸|着胡须点点头:“在理,况且青楼姑娘逢场作戏可以,能解大人的心里的烦恼就有点悬,咱们得找一个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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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七 箱子
要就近在京师找闺秀,一打听便有个现成的,就是鸿胪寺丞罗良臣的女儿罗娉儿,在京师十分出名,听说是秀外慧中十分可人,多少才子纨绔惦记着。其年方十八,早就该嫁人了,可罗良臣眼界高,任是登门说媒的人络绎不绝,硬是没一个他瞧上眼的。
上回倒是有个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才貌俱佳,还寻了个由头到罗家拜访,罗娉儿也躲在耳房里偷偷看了,对他的相貌和言谈举止都十分满意。可罗良臣断然拒绝了,因为那年轻人虽说有功名,但家世一般,也没听说上头有什么关系,罗良臣并不看好他的前程,而且觉得门第也不般配。
罗良臣家也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往上推几代,代代都有人在朝为官,人脉也不窄。但到了如今张问政权时期,罗家已经彻底边缘化,虽说也占着正南坊的一处宅子,但和周围的朱门大户比起来实在寒碜得慌,罗良臣一直心里就不痛快,出门也觉得低人一头。
正南坊这地方,罗良臣这样无权无势的分掌迎宾事的小官,实在是见谁都得低声下气回避的份儿。因为正南坊靠近东华门,无论上朝还是上衙门都方便,新贵集团盘踞朝廷之后,大伙们纷纷把府邸置办在这里,一到早晨,出门的官儿都呼啦啦一片绯色衣服……罗良臣这样的青袍官,在这里地位可想而知。
罗家门庭黯淡,除了一些在罗良臣看来不三不四的人家惦记着他的女儿,几乎没人上门。有人听说罗娉儿的芳名,想过来看看,要找半天才能在正南坊的角落里发现他家的门。
黄仁直和沈敬来这里,也是同样找了半天。他们倒是颇给面子,亲自下访,毕竟要人家的掌上明珠,态度要有诚意才对。
看着正南坊里的清雅明媚景色,黄仁直也忍不住说道:“这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要不咱们两个老兄弟也在这里置处院子?”
沈敬摇摇头道:“要来你自个来,我不太喜欢这里,瞧瞧这街上连个小酒馆都没有,像正南坊这种大酒楼我不爱来,还是热闹的小酒肆有趣,还便宜。”
两人一路说着话来到罗家门前,叫人送上了拜帖,不一会,很少打开的大门便大大地打开了。
家奴分列两边,罗良臣小跑着出了大门,身上已是穿戴整齐正儿八经就如要去参加大朝一样。他的脸白,有些老年斑,是个清瘦的老头儿,一看就是长期脱离劳动缺少锻炼的地主阶层。面对黄沈二人来访,罗良臣除了惊喜,还有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黄仁直是什么人,部堂大员,张问集团中心的人物,真正的圈内人;沈敬是西官厅副堂官,正堂官是兵部尚书基本不管西官厅事,他手里拿的可是兵权!这在官场上那是一句话就能影响别人身家前程的人物,在这些小官眼里那更是天仙一般不敢仰望的存在。
罗良臣手脚哆嗦,弓着身子诚惶诚恐地说道:“下官罗良臣拜见黄部堂、沈大人……”
黄仁直带着笑脸轻轻扶了一把罗良臣,也不等他说完,便大手一挥,说道:“抬进去。”
只见一溜子兵丁胥役抬着七八口大箱子,不由分说便径直抬进罗家门槛,罗良臣一时也没闹明白状况,指着那些箱子结巴道:“这是……”片刻之后,他猜着这些箱子里面好像是丝绸珠宝之类的玩意,就仿佛明白了。
黄沈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来贿赂他罗良臣这么一个管迎接宾客的官儿,罗良臣很容易就联想到了自家的闺女,感情这俩老伙计亲自来下聘的?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罗良臣脸色难看,急忙说道。瞧这事儿干的,还没说是谁家少爷,先把财礼送来了,也太霸道了吧。罗良臣顾不得害怕权贵,心忧起万一想娶他女儿的人是个诸如残废白痴之类的货色还怎么办?
“使得,使得。”黄仁直的脸都笑烂了。
要说他其实也纳闷,自己堂堂的部堂大人,竟干起这样的事儿来了,不过一想到这事儿的深层关系,大的是国家长治久安,小的是个人千秋功名半辈子荣华,黄仁直也就想开了。
旁边的沈敬一言不发,现在他感觉十分不自在,但这事也和自己有关系,不能全推给黄仁直,这才跟着一起来的。沈敬个子矮小,皮肤黑糙,长得像个劳苦农民,特别是脸黑得真够可以,眼睛白多黑少,点缀在一张黑脸上分外显眼,此时他的眼神就十分尴尬。
而门前的罗良臣恰恰长得很白,他也不高,和沈敬站在一起一白一黑倒也相得益彰。他看着黄仁直的笑脸,窘迫地说道:“黄部堂如此是何……”
“嗳,咱们进去慢慢说,罗寺丞不会让咱们一直站在外面喝西北风吧?”黄仁直继续保持着自认为和蔼的笑容,但是他的面相两腮深陷留着个山羊胡和笑容一搭配怎么看怎么像J笑。
罗良臣急忙一边告歉一边请二人到正厅上坐。
黄仁直好言抚慰道:“罗寺丞不必担忧,东西送过来了,咱们的事儿谈得成就留下,谈不成你给老夫送回去就是。”
他说得倒是轻巧,东西都给人家送来了,罗良臣要是再送回去不是摆明了不给面子,啪啪地扇黄大臣的脸么?
黄仁直这样做也是有考虑的:一方面当然要给罗良臣压力,亲自来办的事儿,当然要尽量一步到位办成;另一方面,那毕竟是罗良臣的亲生闺女,如果他真的不愿意,为了疼爱的掌上明珠,是值得冒风险顶住压力把东西送回去的,真要是这样黄仁直也就不难为他了。做人还是不能做得太绝,黄仁直一把年纪了,还是明白的。
黄仁直和沈敬也不客气,自坐于上位,罗良臣站在下首,待黄仁直连说了两次“坐,坐下说话”,他才忐忑地在一把梨花椅上坐下。
“这儿说话方便吧?”黄仁直看了看门外。
罗良臣道:“方便,方便,下官已经吩咐下去,闲杂人等都回避了。”
“好。”黄仁直半眯着眼睛,撸了一把山羊胡,沉吟片刻后说道,“最近朝臣都在为一件事上折子,罗寺丞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罗良臣听到这里,立刻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虽然不明白黄仁直为什么要说这个,他也不管那么多,急忙表态道:“知道,知道,鸿胪寺同僚联名上书,下官也签了名字的。”
黄仁直点点头:“天道所在大势所趋,这样做是对的,当然有个别人想趁此百年难遇的机会用性命换一个青史上留名,那只是例外。”
“黄部堂说得是,下官上有老下有小,绝不是图虚名的人。”罗良臣小心对答。
“那就好,嗬嗬……”黄仁直不禁把手放在了胡须上,做出极难开口的样子,“是这么一回事,张大人……你知道老夫指的是谁,嗯,最近情绪不太好,老夫等就想为大人排忧解难,找个能贴心的人儿去陪陪大人……”
黄仁直一边说一边观察罗良臣的脸色,他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黄仁直又说道:“要是在大明朝,官宦人家的女子还不能做妃子……罗寺丞是明白人,以后你们家的闺女在圣人旁边随便说句话,可不是比什么都管用?当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事儿可以看作好事,也可以看作坏事,关键看罗寺丞怎么个想法。你要是真不愿意,老夫还是那句话,把东西送回去便是,咱们同朝为官,老夫做事还得凭良心。”
这话儿是好听,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得罪了他,就算他黄仁直有心胸,身边拍马屁的人不得趁机给罗良臣使绊子讨好黄仁直?
罗良臣唯唯诺诺,一时也没想清楚。黄仁直也不愿多说,便站起身道:“别处还有事儿,老夫先告辞了,怎么办全凭罗寺丞的态度。”
“下官恭送二位大人。”罗良臣生硬地说道。
等黄沈二人走后,罗良臣的老婆王氏才从后院出来,她是个发福的妇人,高大壮实,瘦老头的老婆很多都比较胖,倒是有些奇怪。
王氏见到如许多财物,倒是没有财迷心窍,隐隐猜到了什么,逮住罗良臣责问是怎么回事。罗良臣心里装着事儿,便不耐烦地说道:“妇道人家,问东问西干甚?”
“你是不是把咱的闺女卖了!”王氏不依不挠,扯住罗良臣的衣袖。
罗良臣怒道:“你懂个屁,该干嘛干嘛去!”
王氏立刻掏出手帕,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嚷嚷道:“今儿你非得给我说明白不可,要是好事你拉着一张脸干吗……你不会要把闺女给人家做小妾吧?”
“放屁!我罗良臣官宦世家,会把闺女给人做妾?”罗良臣踱来踱去,心道张问是要做皇帝的人,虽然不是做他的正室,那起码也是个嫔妃,明面上说比什么诰命夫人的地位高。
答应了黄仁直对罗良臣当然是有大大的好处,他犹豫的是觉得这样有些对不起女儿,宫廷那地方对缺衣少食的普通人来说挺有吸引,但对官宦家的女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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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八 一席
鸿胪寺丞的老婆王氏泼辣得紧,又最心疼她的宝贝女儿。眼见家里突然搬来这么多财物,罗良臣却拉长一张脸,王氏直觉就不对,拉住罗良臣不依不挠非得要个说法不可。
王氏只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已有举人功名,这几年一直在苦读经书准备科考奔前程,明年就是春闱,早早就搬到郊外的清静寺庙读书去了,而今只剩下女儿罗娉儿,不仅知书达理而且最是知人冷暖,简直是王氏的心头肉|肉,要不是女大当嫁没办法的事她还真不愿意将女儿嫁出门去,心里的一桩心事就是给女儿找个上好的夫婿。
罗良臣被老婆缠得心头烦,拉住她沉声恐吓道:“来的人是礼部尚书黄部堂,这样的人物亲自来咱们家,你明不明白厉害!”
罗家虽是书香门第,可丈人王家却抱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董观念,没让王氏识几个字,她更没什么大见识,这时候被罗良臣用外边的大事一忽悠,果然有些效果,她瞪着无知的眼睛道:“什么尚书部堂,也不能干欺男霸女的事,何况咱们罗家也是官场上的人,欺男霸女也不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
“官场上的人?和黄部堂这样的人物比起来算什么。”罗良臣在老婆面前编排自个,心里着实也憋屈,又低声把黄仁直也贬了一通,“我实话告诉你,看上咱们娉儿的人,黄部堂也只配给他当跟班!”
“尚书当跟班?”王氏的嘴张成了哦型。
罗良臣把老嘴凑到王氏的耳边小声说道:“那人就是张问。”
这下子王氏明白了,她总归在官宦家,当然知道张问是谁,这人可不是什么善主,谋朝篡位的心思路人皆知。王氏的身子不由得一|颤,但依然咬牙坚持道:“不管他什么来头,咱们也不能对不起娉儿!”
罗良臣生气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敬酒不吃吃罚酒,等咱们罗家王家百十号人一块给抄斩了男为奴女为娼的时候,我看你找谁哭去!”
说罢他一拂袖,烦闷地向外边走去。
这时已到黄昏时候,街面上的灯早早就点亮了,沿街上高楼朱门,门口杵着的戳灯亮如白昼,就像人家火红的家势一样。那些朱门门口站的豪奴也是衣着光鲜,抬头挺胸不可一世。罗良臣再看看自个,惨白的肤色寒碜的衣装,实在憋气得慌,难道老子一个朝廷命官,竟然还比不上人家的家奴?
在这一的心态下,他看那些豪奴的眼色,仿佛都在嘲笑自己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想想自己还不到五十岁,模样已是个小老头,每天夹着尾巴做人实在窝囊得慌。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上边没人,好事哪轮得着自己?
现在罗良臣这境况,面对今天黄仁直到来的事,无疑受到了巨大的诱惑。黄仁直说得对,张问一登基称帝,自己的女儿就是嫔妃,娉儿论模样和心智,说不定能得宠封个贵妃什么的,那他们罗家就大发了。再不济,自己为黄部堂牺牲这么大,连亲生女儿都舍得,以后也能算是黄部堂的人了吧?上面有人罩着,什么好事儿不得找着自己?
罗良臣一面低头沉思,一面又受到良心的拷问,再说娉儿自己也不定愿意进宫,自己不能自私到强逼女儿吧。
起先他说什么抄家灭族那是故意说来吓吓家里那婆娘的,就算真的把财礼给黄仁直送回去忤了他的脸,事情也不可能严重到那一步,怎么说罗良臣也是个当官的不是……这么一想,罗良臣顿时意识上,其实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答案,不然脱口便对婆娘说这些干甚?
在纠结的心态中,罗良臣往回走,回了家门。
“爹爹,饭摆好了,正要叫人去找您呢。”一个声如黄莺一般好听的声音把罗良臣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说话的人正是他的女儿罗娉儿,罗良臣闻声看去,只见女儿身着一件柿袖紫花白底上襦,下着浅色襦裙,脚踏绿色绣花小鞋,淡扫蛾眉杏眼如水,身材高挑,看见她,这冬天的冰雪仿佛都提前融化了,春风也提前到来了。
罗良臣自个长得不高,但娉儿和她哥两个孩子都身材颀长,儿女倒是更像舅舅。
她这样的身段气质,就是在京师这样的大地方,也是拔尖的人,罗良臣愈发觉得一般的寒酸子弟不配娶他闺女,非得皇帝家的人才不至于埋汰了。
走进上房,只见饭桌上摆着七八个碗碟,无非就是萝卜丝、白菜什么的,中间只有一个荤菜。明朝官俸本来就少,罗良臣也没捞着什么有油水的差事,平时在场面上应酬也需要银子,这日子过得不甚宽裕。
还好这几年朝廷财政好转,官俸都是足发,逢年过节还有各种补贴,罗家也算凑合……顿顿白饭白面在老百姓家是不敢想象的。如今大明最缺的就是粮食,两线用兵百万,各种人员加起来光是战区就有好几百万人不产粮光吃饭,大批粮食运往边塞,国内粮食也是相当得紧张。
罗良臣心里装着事,没什么胃口,便对罗娉儿说道:“等会儿来吃,你进来,我有话先给你说。”
王氏一听马上激动地嚷嚷道:“吃饭为大,你连饭都不让别人吃了?”
“放肆!想我罗家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你不懂夫妻尊卑之礼?规矩都被你坏了!”
王氏的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我不能让你把娉儿往火坑里推,你叫他们来抄斩咱们全家好了!”
罗娉儿愣愣地问道:“娘,什么抄斩,爹犯事儿了?”
王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道:“那人谋夺人家的江山也就罢了不关咱们的事,现在倒好,看上什么就是什么,非得强取豪夺,还让不让人活了……”
罗良臣一听大吃一惊,那张白脸变得更白,大步走上前去捂住王氏的嘴,沉声道:“京师这地儿厂卫无孔不入,大嘴巴说什么,你想害死咱们?”
王氏使劲拿开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准他们把我的娉儿抢走。”
罗良臣皱眉道:“没大见识就罢了,小见识也没有?难道你要把咱家娉儿留在家里一辈子做老姑娘?”
罗娉儿一听差不多明白了,好像是关于自己的婚事,她自知这事应该父母做主,除非父母问自己的意见了才能说句话,否则问东问西多羞人的事儿?可见娘亲气成那样,仿佛并不同意是被人逼迫的,她就忍不住说道:“爹,这是怎么回事?”
罗良臣坐到饭桌旁,旁边放着一个装着洗手水的铜盆,他也没洗手,本来就不打算吃饭,只是皱眉说道:“其实这件事并不是坏事,要是等张阁老坐上去了,想做个嫔妃那可得经过多少道挑选才行。而且新朝的规矩还不知道怎么定,说不定为了防止外戚干政还会延用明朝的规矩,官宦家的人想进去还不成……”
“张问……”罗娉儿瞪大了杏眼,吃惊不小,她实在没有料到自己能和张问扯上关系。
罗良臣盯了她一眼,罗娉儿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不该直呼别人的名字,她随即说道:“他不是日理万机么,怎么有空来逼迫爹爹……”随即她想起了张问好色风流的名声。
罗娉儿读了不少儒家主流取向的书籍,对张问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好感,他至多算曹操那样的枭雄,还不一定比得上曹操。而且她的骨子里有骨子清高,对这种以权势逼迫他人为所欲为的行为更是反感。在她理想中的婚事,希望嫁一个有能耐有才学的有志青年,相知相守,像上次那个年轻举人就不错,可惜爹爹嫌人家的门庭不好,所以她只得作罢,这事儿还得听父母的才对。
而张问这样的人凄妾成群,估计很多他的女人名字都叫不出来也有可能,如果跟他,在院子里勾心斗角有什么趣味?
罗娉儿颦蛾不悦,闷着不再说话。她见亲娘十分伤心正在那里抹眼泪,忙拉住娘的手好言宽慰道:“娘别太担心,哭坏了身子才是大事。哪里有这般严重,咱们要是不同意还真能抄家?张阁老现在忙着要做皇帝,这时候肯定在想法设法给自己正名,怎么会在这样的关头胡来呢,传出去多影响他的声威。”
罗良臣听罢赞许地看了一眼女儿,小女倒是蕙质兰心,一下子就把事儿看明白了,光是这份见识在女流之中就十分难得。
“其实这事儿可能并不是张阁老的本意,就是黄部堂等人的主意。”罗良臣沉吟道,“黄部堂是想趁机塞一个人在张阁老的身边,自个的地位才更安稳,现在朝中各方恐怕都准备在新朝格局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虽说没有被直接抄家这般严重,但是这事并不简单。咱们家一直就是明朝的官员,纵观今古,官宦世家要想在改朝换代时延续地位,哪个不是见风使舵急忙拥护新朝,想方设法地攀上新的关系?唉,当此关头,咱们如稍有不慎,我罗家的官运就在我的手里完了……”
就在这时,罗娉儿突然面无表情地说道:“女儿一切都听爹爹的安排,绝无半点怨言。”
罗良臣对她突如其来的表态感到十分意外,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是不想她哥哥寒窗苦读的辛苦白费,还是怜悯自己这个两鬓斑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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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八九 进门
老爷,申时黄部堂派人来说,一会要到府上拜访。小人估摸着老爷到了散班的时辰,就早早地过来禀报了。”罗家的一个仆人在正南坊大街上碰上了罗良臣,在马前躬身说道。
罗良臣画酉下班,离开鸿胪寺署衙,正骑着马回家,听说黄仁直要来他也没有太惊讶,因为昨儿他已经知会黄仁直同意上次说的那事儿了,估摸着他应该要来接人。
正是散班的时辰,许多散班后无事可做的官员都赶着回家,这正南坊又住着大量的官员,很多是前呼后拥仪仗俱全,导致街面上有点堵。所以罗良臣选择骑马上班实在是明智之举,不然他这样级别的官儿停轿让路都够得受。
平时那些同僚见着他也是佯作没看见,也不管他是不是要执礼招呼,大摇大摆地路过便是;今天却是不同,大理寺卿沈光祚居然也对自己点了点头,虽说人家依然保持着派头只是点点头,可也是给了面子,十分得体呢。
罗良臣心道:黄仁直和自己的关系,大概已经传出去了。
……黄仁直今儿再次亲自上门,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一看罗娉儿,虽然她芳名在外,但黄仁直想亲眼鉴别一下堪用不堪用还是有必要的,随便也可以交代几句。
他今天没穿官服,只穿了身灰布旧袍,就是张问经常穿的那种款式,一副落魄文人的打头,随从也很简单。进了罗家的门,被罗良臣迎到上房,分上下坐定,仆人看茶。
不一会,应黄仁直的要求,罗良臣便唤女儿出来见礼。只见罗娉儿脸上蒙着块轻纱,香风扑面,虽然看不大清面相,不过那高挑的身段倒是让黄仁直十分满意,特别是腰长而柔韧很有些韵味。举止之间也是款款有礼,到底是翰墨之家出身,投足便十分优雅得体。
黄仁直点点头道:“好,好,我倚老卖老自称一声世伯,以后你就当我是家里长辈好了……唔,百善孝为先,你侍奉圣人身边之后,也要念着父母的恩情,常常问候问候,多听令尊的嘱咐啊。”
这话乍一听就是句客套话,可是却暗藏玄机。黄仁直以后当然不能再和罗娉儿见面,不然罗娉儿不就很明显整个一眼线么?不过她的父亲罗良臣投到了自己门下,只要她能听父亲的就好。
罗娉儿心里亮堂堂的,她也想通了,自己过了十八年好日子,全凭父亲的恩情,为什么不能为家族牺牲一点呢?以前她到西市外面地方周济饥民的时候,看着那些人的苦难,她确实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人不能把好处都占尽不是?
她想罢便轻轻地说道:“世伯教导得是,晚辈正想为家父求件事儿,家父有个心愿是到礼部任职,要不世伯成全了家父?”
黄仁直听罢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看着罗良臣道:“令千金可教,可教……这事不是什么难事,嗯,罗大人现在是鸿胪寺丞五品官,过几天平调到礼部来做郎中罢。”
罗良臣成了他黄仁直的下属,以后他有什么事吩咐罗良臣不是更方便了?见到罗娉儿如此上道,黄仁直不开心干什么呢。
“谢部堂栽培。”罗良臣也是大喜,非常开心。礼部沾着一个礼字,好像是什么清高的清水衙门,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什么度牒之类的收入基本不用上交多少,简直是坐着收银子。
眼见自己一句话就让两个长辈如此开心,罗娉儿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得暗自幽怨地叹了一口气。
黄仁直收住笑容后,正义凛然地说道:“明朝国祚二百多年,如今气数已尽,大凡末世最是容易纲纪大乱,天下祸乱相互攻击民不聊生,当此之时须有圣人出世平息纷争。而今天下,只有张阁老有此威势与民太平!为天下计,为万民计,我们都应辅佐张阁老重建礼乐盛世……娉儿,老夫让你在张阁老身边侍奉,是看中你们罗家身家清白知书达理,希望你能够在旁提醒张阁老心怀天下,勿要为私情所困,你可知道老夫的苦心啊。”
罗娉儿款款道:“晚辈谨遵世伯教诲。”
黄仁直满意地离开罗家,打通关节便将罗娉儿送到了张问的老宅。时张问从玄月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当时就觉得这老家伙实在胡闹。
这时玄月说道:“这个罗娉儿在京师很有点芳名,这事儿一传出来市井皆知,要是东家把她送回去,可同样是毁了她的清誉,反倒让罗良臣难堪。”
张问看了一眼玄月:“你说得对……何况这黄仁直打得是一石二鸟的算盘,我与他已经这么久的交情了,就遂了他的意吧。罢了,叫吴娘收拾间厢房出来,把人收下。”
玄月抱拳道:“属下遵命。”
……罗娉儿被人用轿子从青石胡同抬进来,这青石胡同原本就是个比较偏僻的小胡同,不仅简陋,而且人烟稀少十分安静,倒是让罗娉儿心里有些害怕。她担心莫非被人骗了?但转念一想,黄仁直堂堂的礼部尚书,而且此事知道的人也不只一个两个,他应该不敢胡来的。
她的内心忐忑,便于轿中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外面的一个人说道:“这里是张阁老的祖宅,地方偏了点,您放心马上就到了。”
果然没过一会,轿子便抬进了一处院子停下来,抬轿的人和跟随的人很快就相继散了。罗娉儿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这院子的简陋让她颇感意外,陈旧的房屋,不甚宽敞的地方,格局也是十分粗陋,好在房屋看起来还挺结实的。
今天她穿的是大红色礼服,还是她的娘亲手为她缝制的,都做好几年的衣服了,今天是第一回穿。艳丽的罗娉儿往这深灰背景的老院子里一站,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反差。
这时雪地里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罗娉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丰腴的妇人正向这边走过来。那妇人皮肤光滑白净,身材丰满,特别是胸|部就像要把衣服撑破一般,可穿的衣裳真是老土,罗娉儿也不知道是她是什么人。
过来的人就是吴氏,她走到罗娉儿跟前,打量了一下,说道:“刚才我在为娉儿姑娘收拾厢房,让你久等了。”
收拾厢房?这人是个奴婢么,罗娉儿蕙质兰心,只看了一眼吴氏,就觉得不像个奴婢,因为她的眼神和举止没有半点卑微恭敬的感觉,倒像是个和蔼的大姐姐。罗娉儿不敢唐突使唤别人,也没有行礼,万一真是个奴婢对她行礼不是闹出大笑话来了?
“你是……”
吴氏顿时“哦”了一声,撩了一把耳边的头发,笑道:“瞧我,忘记介绍自个儿了,你叫我吴姐就行了。”
罗娉儿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能让她叫一声姐的人,自然也要地位相当,她马上就明白了:此人也是张问的妻妾之一。
这时候罗娉儿才急忙屈膝见礼,二人客套了一番。
今天的所见所闻真是让她颇感意外,她实在想不到权倾天下的张问居然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而且他的女人居然这副打头,跟一个小地主媳妇儿似的。
吴氏一面说着话,一面带着罗娉儿从北角的月洞门进了内院。一路上没见着人,连一个丫鬟奴婢都没见着,这时吴氏说道:“老爷来这里就是想清静,没带别的人来,就连那些个侍卫都在隔壁和巷口铺子住着……没几个丫头干活,却是不太方便,不过以前我照顾老爷就习惯了,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娉儿妹妹住得不习惯。”
罗娉儿忙道:“没事没事,我还怕张阁老府上人多,应付不过来得罪人呢,没想到遇到吴姐这么好的人,比什么都好了。”
吴氏听到这句话嫣然一笑,“一听娉儿妹妹就是个知道冷暖的人,不同一般的官家大小姐。”
罗娉儿苦笑了一下,心道什么官家大小姐,还不是只够资格做你们家老爷的小妾。
两人一路沿着院子旁的廊道走到西厢房,这里就是罗娉儿住的房间了。进了屋子顿时一暖,房间里烧着上好的无烟炭,罗娉儿回顾四周,这房间里面却是大不相同,布置得淡雅精巧。她一看旁边摆的椅子,竟然是上好的紫檀木做的,不知价值几何!这玩意可是从南洋远途运输过来的,而且非数百年不能成材,是天下最名贵的木料,一般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资格使用。
吴氏笑道:“老爷亲自吩咐曹安派人从那边的府上搬些家用过来,曹安对老爷的话从来都是实办,这些东西希望娉儿姑娘用得还习惯。”
罗娉儿道:“家父为官清廉,家里也置办不起这样的物什呢,让吴姐费心了……对了,一会有什么家务活吴姐带着我做,我不能让吴姐侍候着吧。”
“粗活每天早上会有人来做,不过烧水煮饭侍候老爷得我自个来。你今天刚到别着急,我一会给你打热水过来,洗个澡歇着。”
罗娉儿忙说刚才过来之前就已沐浴更衣,吴氏这才作罢,让她先歇着然后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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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九十 黄历
在张家老宅里住了一夜,罗娉儿晚上还有些害怕,这里太安静了,可以说是死一般的沉寂,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也是忽明忽暗叫人好生心悸,犹如鬼宅一般。人都喜欢热闹祥和的地方,真不知那张问是怎么想的,竟然专程住这样的宅子。
昨天一整天到今天早上,罗娉儿也没见着张问,他好像一直呆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因为晚上对面的东厢房里亮着灯。他也没说要见罗娉儿,仿佛当她不存在一样。
一大早,罗娉儿听见外面有人“呀呀”地怪喊,她便从窗子缝隙里往外一看,只见好像有个男人在练武。这个人一定就是张问了,罗娉儿很想知道张问长啥样,她便轻轻将木窗推开一个缝,拿眼睛往外面看。一看之下,倒是发现张问生了副很好皮囊。
罗娉儿打内心里对自己被纳到张府这桩事没什么好感,顶多就算是一桩没有感情的交易,她早就认了。不过既然是交易,对方的样子长得好看些总归是好事,看到张问的长相之后,罗娉儿倒是苦中暗喜了一下。
因为在窗户缝里看,罗娉儿也不怕失礼,便仔细看了许久。张问的样子让女人看着十分得养眼,且又不同于城里那些漂亮后生一般、模样或举止总让人觉得有股子脂粉气,他那张脸线条刚毅流畅、阳刚俊朗,让罗娉儿觉得有道阳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样,不过就是他的眼睛阴沉了点。
柔美的雪花悠扬落下,随着张问的身形飘扬,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不染俗气的上古剑客,那柄牡丹重剑被他舞得犹如穿针弄线一般轻巧优雅。此情此景,倒让罗娉儿觉得十分美好。
张问把一整套“叶青成自创剑法”练了几遍,花去了半个多时辰,罗娉儿躲在木窗后面也看了半个多时辰,等张问收住剑势后,她才发现腿都已经站麻了,几乎动弹不得。
吃过吴氏做的早饭,又听见对面东厢房里传来了读书声:“……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中气十足气势雄浑的读书声让罗娉儿忍不住也侧耳倾听。可等张问练完剑,读完书,就再也没有了动静,任罗娉儿屏住呼吸专心倾听,也再也听不见他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罗娉儿突然想起吴氏大概在做午饭了,她决定去帮忙。从小就过惯了饭来张口以来伸手的日子,做饭罗娉儿自然不会,不过打打下手眼见什么做什么应该还是可以的。既然到了张府,她决定好好融入新的环境,吴氏给罗娉儿的印象不错,和她相处好了以后在张家也好有个照应,就怕被人孤立背后使阴招,那样的话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灶房在外院,罗娉儿披了一件斗篷便从月洞门走出去,找吴氏去了。
果然吴氏正戴着个围腰在灶房里忙活,见罗娉儿进来,忙道:“哎哟,你到这里来作甚,别弄脏了衣服。”
罗娉儿笑道:“吴姐姐能做的,我也应该做,我给你打打下手吧。”
“得了,瞧你这双手,就不是做这种活的人,别客气了,歇着去。”吴氏轻轻把罗娉儿往外推。
“我能行的……我去洗菜。”
吴氏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家又不是缺人做家务,府上那些人谁干这个,会舞文弄墨鼓瑟吹笙才是正经。那些玩意我却不会,再说这些活儿我做习惯了,没事做我闲着反倒不知干什么。听姐姐的,客气什么?”
罗娉儿便笑着说道:“那我在这儿陪吴姐姐说话吧。”
吴氏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家以前就琴心和我谈得拢,以后又多了个说话的。”
张府对罗娉儿来说就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有一个常常呆在张问身边的人罩着,罗娉儿想来当然是好事,便说道:“以后我经常陪吴姐姐说话。”
她实在想不到,在灶房里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其实就等于是站了阵营,和吴氏混一块,以后必然要引见余琴心这些人,罗娉儿在后宫两派中的站位就等于是确立了……张府后院女人多,人多的地方水就深啊。
这时罗娉儿歪头想了想,忽然惊讶道:“吴姐姐说的琴心,莫不是京师名……在琴艺上造诣颇深的余琴心?”
吴氏一边忙活,一边淡然地说道:“就是她了。”这个吴氏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一个名妓算什么,要是搬出皇太后和沈氏财阀的主人,还有什么圣姑零零种种的不是更了不得了?
等吴氏做好饭,摆饭的时候罗娉儿也帮着端碗摆筷,饭桌摆在上房里,看样子午饭三个人要一块儿吃。
果然,摆好饭之后吴氏便去叫张问到上房吃饭,罗娉儿心下忐忑不安,竟然十分紧张,这该是自己第一次在张问面前露面,她不由得找到一块铜镜,理了理头发。
过得一会,张问便走进了上房,只见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袄,长袍也是一般的布做的。罗娉儿看着似曾相识,才想起那天黄仁直到她们家也是这么一身打头,显然黄仁直是刻意效仿张问。
和早上练剑时的英武气势不同,此时的张问穿了一身简朴的旧衣服,浑身又有股子儒雅气息,倒有些像那些穷得叮当响自命清高的言官了。
张问进门之后就看到了罗娉儿,他用不经意的随意神态从她的身上扫视了一下,心道:确是当得起她的名声,瓜子脸长得不错,特别是腰身很极品。
“妾身罗娉儿见过老爷。”罗娉儿款款地作了个万福,姿态拿捏得十分到位,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有这份优雅的。
张问做了扶的动作,没去碰她,说道:“不必多礼。”
罗娉儿见状,心里倒有些异样,她对自己的相貌身段那是很有自信的,没料到张问仿佛有些坐怀不乱的样子。
“坐,都坐下吃饭吧,这里算是我的老家,在家里不必拘谨。”张问一边坐上上位,一边招呼二人。
正如罗娉儿觉得是交易一样,张问心里也差不多这么想,这个女人以前他完全没见过,对他价值也就是安抚黄仁直一干人以及明朝中级官宦;现在见到了人,张问倒是对她的那副好腰身有点兴趣,仅此而已。
三人默默地吃完饭,吴氏又是拿水果又是端茶送水,将张问照顾得无微不至。等他漱了口,便起身准备回自个的房间,外面下着雪很冷,他乐得宅在屋子里。刚要出上房的门,张问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罗娉儿说道:“对了,这里地方小什么都没有,你要是觉得无趣就搬到‘借景园’去住,给曹安说一声就行,曹安会给绣姑说,给你安排一切。”
张问的这句淡然的话让罗娉儿心里一凉,她的心思很玲珑,什么事儿一想就通了:虽然自己对张问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可听他的意思,好像对自己也没什么兴趣,要是把我放到大院子里养着就行,那我下半辈子不是要守活寡了?
罗娉儿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张问妻妾成群他肯定都应付不过来,一旦被他边缘化,守活寡是情理中的事。罗娉儿心里顿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十分悲哀……关键是自己没法得到张问宠爱的话,就无法对父亲给予任何帮助,那自己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后宫争宠勾心斗角不择手段,女人们也是迫于无奈,无论为了自己的生活,还是为了娘家的利益,受宠的女人和被冷淡的人,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罗娉儿心道:必须抓住机会在张问面前表现一下。她当即就说道:“老爷请留步,妾身正有件事想说,却又有干政之嫌,不知当讲不当讲。”
“干政?”张问愣了愣,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干什么政,朝廷里那潭浑水也是一般人能搅得明白的么,他的脸上随即露出了笑容,饶有兴致看着罗娉儿那张俏脸说道:“没事,你先说说看。”
“是。”罗娉儿款款施了一礼,“妾身觉得老爷遗漏一件事,刻印新的黄历。”她只点了一下,心道张问这样人自然能明白,无需多说。
果然张问沉吟片刻之后,眼睛里就露出激动的神情来了,他搓了搓道:“好!这法子好!咦,真是奇怪了,怎么满朝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法子呢?”
刻印新的黄历,自然就是以新朝为纪年印制黄历,这东西影响极大,可以给天下人大势所趋天道难违的感觉,而且先入为主地进去人们的心里,比突然宣布取代明朝自立要好得多!这事儿好像朱元璋就干过,效果十分得好,张问也可以再干一次啊。
这下子张问看罗娉儿的眼光真不一样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到底是翰墨之家的女子……下午你到我房间里,帮我做些磨墨录字的事儿,愿意么?”
罗娉儿一副荣辱不惊的表情说道:“妾身是老爷的人,老爷让妾身做什么,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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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折 新兰满长街
段一 公侯
永历五年腊月,黄河又上演了一场出文的戏,河南某知县献上了一块从黄河里打捞出来的石头,上书:大乾将兴。如此老套的情景,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上演了一次又一次,但就是这种俗气老套的东西才能让老百姓意会。茶馆里的说书人说起通俗易懂的历史故事来,一般都会说“某大帝出身时天有意象,某年黄河出书预示天机”云云,早已深入人心。
黄河这条孕育了数千年辉煌文明的河流,经常充当了上天的代言人,恐怕它也是十分无奈……就算黄河真的出书出文,如果不利于当权者的话根本出不了地方就被控制了,只有对权势者有利的东西才能昭示天下啊。
随着上天预示“大乾将兴”后,年底市面上又出现了一种以大乾为年号的新黄历,朝廷拒绝承认是官府行为,但也没有强加禁止。有识者意识到,张问政权的国号恐怕是“乾”。
新黄历销量很好,购买者主要是普通的老百姓。平民的生活大多还比较拮据,用度时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用,见到新黄历当然就先买了,免得等以后又重新买一次,能省一分是一分……至于谁当皇帝,普通人谁在乎?只要天下太平,税收轻些,谁当皇帝对老百姓来说不过就是个年号,仅此而已。说不定新朝开局还会“轻徭薄赋与民生息”总归是好事。
在乎国家大事的人,都是吃饱了有更高追求的人。
年底捣腾了很多事儿,翻过年之后还是叙用大明永历年号,为永历六年。正月间朝臣又闹腾起来了,首辅顾秉镰率文武群臣数百人联名上书请张问称帝,张问按照章法拒绝了。
之后一个月时间内,众臣又连进两次“劝进表”,张问终于宣布“拒弗获授,遂顺应天命,即皇帝位”。龙椅上那个小皇帝被赶了下来,张问称帝,国号“大乾”,改永历六年为开元元年(唐朝用过的年号,后世也能用,如“天启”就用过很多次。)
既定三月初一日为开国大典,朝廷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张问集团的人,将迎来人生乃至家族的辉煌;愁的是明朝的勋亲,自个的皇朝都玩完了,荣华富贵坐着吃肥的好日子也该到尽头了。
西大营六万班底改名为“御林军”,正式作为张问的亲卫部队,为保证其忠诚度,明文御林军将领校尉世袭罔替世代领取国家俸禄;并将在辽东的大将章照急召回京,担任御林军指挥使一职。
这事儿让朝中大臣颇感诧异,特别是文官们十分抵触,沈光祚便当着众人的面说道:“章照在辽东违抗军令滥杀无辜,不治罪就罢了,竟然有功了!这是什么事儿?”
其中有个文官沉声道:“听说这人在辽东抗命还抗出理来了,说是几年前今上对他说过:亮工啊,以后你带兵去辽东,也让建虏尝尝咱们这滋味。这不都说了几年了,他还记得,如此一来朱部堂禁止屠杀平民的命令自然就可以佯作没听见了……”
经这文官一点醒,众官都“哦,啊”地唏嘘一片,作恍然大悟状,心下了然。这章照抗命抗的是朱部堂的命,却明白地表示只听张问的,这不时来运转了?
又有人说道:“章将军听说是有举人功名的人,可不能把他当大字不识的一般武将,做事还是很有深意的。”
“那是,那是。”
大典之前,有许多礼仪规格需要准备,从张问身上的着装到韶乐布置,都有章法。但是众人最关心的还是爵位……
张问召集了部堂以上的重臣在内阁衙门里商量这事儿,吵了好几天都没弄下来。张问集团所有的功臣都盯着这件事,这对他们才是最实质的东西,一旦爵位定下来,那是关系他们各家百年气运的关键。
爵位分三级,公侯伯,至于异性王,大家压力很大,也不奢求了。不过公爵是众人必争之地,第一批一等开国辅运功臣,等于说是辅佐张问夺取江山的核心成员,将富贵荣耀之极,不得不让人垂涎三尺;那些自觉功臣不大的人,也想着侯爵伯爵,总之得弄上一枚铁劵,才不枉遇到这样的大好时机啊。
大臣们分成两党,两边各自吹捧自己人互为声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总不能厚着脸皮吹捧自己吧,所以要让别人为自己摇旗呐喊,也要为别人摇旗呐喊。可不能全都封公爵,只能想办法让对方一派的人委屈些,把位置腾出来。
一个个振振有词,吹捧着某某人干过什么事,作出多大的功劳。张问也做出一副虚心纳谏的认真劲来,拿着毛笔在纸上有模有样地记录。
但他的心里清楚这两帮人在搞什么,而且他们都和后宫的人有关系。无非就是张派(张盈)和沈派两党,内外声援,想在新朝的格局中占据有利的地位。
张问也是无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说到底,自己的根基有两处,一是后宫及外戚,二是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如果没有这两大势力,自己什么也不是,很容易就会被人搞翻。
既然要当皇帝,他琢磨的就是怎么加强皇权,否则事事制肘被关在紫禁城里说什么都不算数,这皇帝当着有什么趣味?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反正眼下正在争权夺利的两党动不得。
吵吵嚷嚷了半天,张问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会,这事儿让元辅带着大伙再议议,拟出个方案呈上来。”
众人听罢跪倒在地高呼万岁,恭送皇上云云,张问挥了挥手道:“罢了,三月初一后再用礼吧。”
今天众臣都穿着红色的官袍,唯有张问穿了一件旧布衣,因为他既已表明称帝,又没有正式登基,所以穿龙袍和官服都不合适,干脆就这么一副打头。
他从内阁办公楼出来,走进了北面的另一栋阁楼,二楼上有些休息室,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方便繁忙的时候官吏住在这里。张问以前也时不时住过这里。
走进一间套房,里面烧着两铜盆无烟炭暖烘烘的,在这里侍候张问的罗娉儿急忙走上来帮他脱下大衣。
“二月春风似剪刀,却不曾想如今天儿一样冷。”张问一边说一边坐到火盆旁烤火。
罗娉儿端来茶水,微笑着说道:“多几日晴天,很快气温就上去了,老爷喝杯热茶暖暖心口。”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只见张盈从外面走了进来。罗娉儿忙屈膝行了一礼,张盈点了点头,对张问说道:“相公,刚才妾身听说大理寺卿沈光祚居然提名公爵,这是什么事儿……沈光祚有什么功劳?妖书案的时候审了桩案子就能封公爵?”
张盈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她自己倒是没有意识到后宫干政的痕迹太明显了,反而罗娉儿脸上也有些变色,悄悄看来一眼张问。
张问倒是神情自若,淡然道:“大臣们议的。”
后宫干政?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但就算他是皇帝,皇帝真的说一句话就能把什么事情都解决么?没法子不让后宫干政,他本来就要依靠后宫,因为自家的底子不够厚。就像汉朝的外戚干政,本身也有刘氏根基不够的原因,非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皇位是能坐上去了,大伙儿都高兴了,封侯的封侯,升官发财的升官发财,张问反而心里沉甸甸的。这王朝要怎么定新的规矩?当然会照搬很多明朝的法子,社会发展都是在以前的基础上变化的,不可能完全摒弃明朝的制度,不过既然开国,也不能完全照搬。
张盈显然很气愤:“新浙党这帮人真是恬不知耻,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想封侯封爵。像黄仁直沈敬这样的忠臣,一直对相公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也没他们吹得厉害。好像功劳爵位都是玄吹出来的似的……”
张问道:“黄仁直沈敬这样的老人,自然是公爵,大家眼睛雪亮,谁还能打压他们?倒是……章照这个人,怎么没人提名?江山最终还是用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咱们不能忘了武臣啊。”
“大概是章照在辽东干的事儿得罪了朝廷里的人,谁也不愿意拉他一把。”
张问听到这里,脸都笑烂了,心道:老子真缺章照这样敢和文官对着干的人。当即就轻轻拍了拍茶几:“西大营的老兄弟跟着我在枪炮刀剑中血里趟过来的,就算全天下都忘了他们,我张问记得,没人提名也没什么,我给他提名公爵,给叶青成提名伯爵,也好让西大营的老人心里面有个想法。”
“沈光祚这样的人没资格谈公爵!”张盈说道。
张问点点头:“沈光祚也就是碧瑶的亲戚,他被新浙党捧起来主要也是因为这层关系……不过他确实没干什么事实,封公爵的话难以服众。新浙党的人都不封,那不是寒了人的心?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宋应星。此人很少在庙堂上露面,闷头干活的人,但是如今我朝岁入两亿,他的大功劳不应该被人忘了。”
段二 枚卜
协调各方利益是一件技术活,眼看既定登基日期越来越近,张问也有些着急。待张盈离开之后,他忍不住说道:“公侯伯三等,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公道还真不容易,这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本来是皆大欢喜的日子,如果最后搞得大伙心里添堵岂不大煞风景?”
就在张问一筹莫展的时候,便听得罗娉儿轻轻说道:“既然如此,何不用枚卜的法子?”
张问听罢怔了怔,眉头随即舒展开了,高兴地看着她说道:“枚卜,这法子好!明朝枚卜阁臣就用这个法子,又有《书?大禹谟》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雅意十足,不错……咦,你确是常常能恰到好处地想出好办法来啊。”
罗娉儿微微一屈膝道:“老爷谬赞妾身,这种办法老爷迟早也能想出来,只不过老爷心里有很多事要考虑周全,想的事比较多,而妾身想得少,所以就能先想出来罢了。”
“有道理。”张问微笑着打量了一眼罗娉儿,只见她低眉下眼地躬身站在一旁,长睫毛却微微颤|动着衬托着她那双扑闪的水灵大眼睛,眼睛里就像藏着无数智慧。
“时间不多,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们还在商议那事没有。”
罗娉儿忙取了张问的大衣,抖了抖上面的浮尘,给他穿在身上。她那双纤白如葱的手指灵巧非常,十分细致地为张问整理仪表。当她为他抚平前胸的衣襟时,手指从他的胸膛上抚过,这种温柔让张问十分受用,他顿时感觉胸中一阵冲动,心跳加剧,不由得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感觉她的手很柔软,冰凉冰凉的,便柔声说道:“别凉着了,我给你暖暖。”
罗娉儿的神情微微一变,被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么抓着手,她的心里其实有些屈辱感,便脱口说道:“大臣们都等着老爷呢。”
她对那事儿的心理准备还不足,此时还真担心张问滛|心大发……如果他真要那样,也只能从了他,其实想来这叫临幸,是后宫争夺的重要事情之一;只不过她本能地有些抵触,理智上不会拒绝张问的。
不料经罗娉儿一提醒,张问随即便说道:“是了,我得先过去,其他的事只能以后再说。”
说罢他便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罗娉儿看着那道门发了一阵呆,心道:在他心里到底还是权力和朝政重要。
枚卜,也可以说是抓阄,无论是烧乌龟壳还是抓阄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
张问回到办公楼之后便把这法子说了出来,当然那些功劳最大的人毫无争议地可以封公爵,也有些人明确地应该封侯封伯,就不用抓阄了。抓阄的人是那些爵位有争议的,比如沈光祚、宋应星、章照这些人。
众臣也意识到时间不多,要解决争议也没更好的法子,便纷纷附议赞同,起码抓阄凭的是运气,相对公平些。
当然也可以说是赌,男人们心里多少有些赌性,这次的赌博真算得上豪赌,爵位这东西多少钱都买不到的。金钱在任何时候都很重要,但此时金钱的重要性并不如后世,有的人有钱却照样没有社会地位,比如一般的商贾。
计议定,大伙儿便决定通知枚卜的人明日到内阁衙门现场抓阄。
……章照接到通知后也是十分惊讶,他自己都没曾想着还能封爵。
章照被调回北京主持西大营,前几天才刚到,他在校场上露了一次面便回家了。正巧几个以前的老将领到他家来叙旧,有绣姑的兄长袁大勇这些人,便在宣南坊章照的家中喝了几杯,宫里来人说封爵的事儿,让几个老将也一并听见了。
传话的太监说完正事,又说道:“章将军,有句话儿咱家私下里说,朝里的人都没想着给您提名,只有今上说不能忘了一起真刀真枪杀敌的老将,力排众议给您提名封爵。明儿您一定赶早,咱家预祝章将军抓个公爵回来。”
章照笑道:“借您吉言,可得给包份大大的红包。”
那太监临走时,章照给了锭黄货,把他乐惨了。待送走太监,一块儿喝酒的将领不免嚷嚷着恭喜庆贺一番。
章照几杯酒下肚,大声喊道:“妹子,再炒几个菜,今儿高兴多喝几杯。”
无人应答,章照也不理睬,因为灶房里炒菜的“妹子”是个哑巴,她便是以前章照从福王手里救下来的许若杏,一开始是真当妹子养着,孤男寡女地住在一起久了就养成了情妹妹。
这时一个将领说道:“这么说来,朝廷里是真不计较大人在辽东那回事儿了?”
章照笑道:“什么不计较?那叶老弟早就提名封爵了,他可是一直在我手下混,怎么没见人想着咱?”
那将领听罢叹声道:“什么大臣部堂的都靠不住,只有张大人心里面还有咱们这帮老兄弟。”
章照道:“没什么,以后只有当官的怕咱们,没有咱们怕他们的道理,嗬嗬,等着瞧便是,以后锦衣卫干的活都是咱们的。”
“锦衣卫?”众将面面相觑。
章照笑道:“这么说吧,研制火器以前不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管的么,现在已经归咱们西大营御林军管了,迟早北镇抚司也得归咱们;锦衣卫那是明朝的东西,皇上信不过,以后就该咱们西大营上来了。朝里没有咱们西大营镇着,文官只会越来越嚣张。”
袁大勇摇晃着大脑袋道:“这么说来,以后俺们谁都不用买账,只需要听皇上的就行。”
“自然如此。”章照道,“不过西大营真的接手北镇抚司后,我还得留下锦衣卫的一帮人,否则就凭你们吃不住那些当官的……看看你袁大勇这样的人,傻啦吧唧的不够狠,让你去对付文官,非得反被人家骑到头上不可。”
众人听罢都看着袁大勇一阵哄笑,袁大勇被笑骂一番也不作恼,反而摸着大脑袋道:“我也不愿意去干那活儿。”
章照仰头一杯酒下肚,又一脸装笔地说道:“咱们都觉得自个是风,其实不过是随风飘荡的沙子而已。”
几个人喝了半天的酒,袁大勇等便起身告辞,章照亲自相送出门。刚走出门,就听见街面上有个人正在大声嚷嚷。
章照站定,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站在当街,身上还穿着明朝青色团领官服,他正大喊:“乱臣贼子毁我社稷,以臣谋君,不忠不孝;张问小人天诛之,我大明忠义之士,绝不能丢掉气节……”
过路的人听清了内容,都逃也似的奔跑着远离,生怕被这厮牵连了。
“娘|的,这人得了失心疯么?”一个将领骂道。
章照笑道:“他不是失心疯,清醒得很,无非就是趁此改朝换代的时候,想捞个忠臣义士的名声罢了,像以前那个方孝孺一般,好让人们都记得他的名字。”
“不知道这些文人心里怎么想的。”
章照指着街当中的人群:“来人,把妖言惑众那人抓住!”
几个将领遂和随从侍卫一起操|刀冲上去,众人一看杀气腾腾刀剑出鞘的一干人冲来,顿时作鸟兽散,
章照走过去,回顾四周道:“别嚷嚷了,你看大伙都像躲瘟一样躲着你,你死期到了。”
那老头昂首挺胸,哈哈大笑:“老夫还怕死么?我大明死士千千万,今日老夫权当打头阵,要杀要剐尽管来吧!”
章照笑了笑,看着他手里拿的一张纸,说道:“檄文?”
“正是。”老头冷冷道,“正是征讨乱臣贼子的檄文,要不了多久,全天下都会起来反抗张问那帮乱臣贼子!”
章照道:“这张檄文让你出名应该够了,要动摇新朝恐怕远远不够……史上那篇‘试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传颂千古,可也没能把武则天怎么样,不知道您这篇文章写得如何……来人,抓了,送到西大营中军拷问!”
旁边的将领沉声道:“大人,这种事儿不该咱们管啊。”
“我就是管了,这人意图谋反,朝里谁还能帮着他说话弹劾老子不成?抓了!”
众侍卫听罢取了绳子,将那老头绑了个结实,送到德胜门内的西大营中军。根本没拷打,那老头就交待了姓名官职等,名叫杨春是个给事中,并对刻印反动文章供认不讳。但章照认为他有同党,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叫人用刑。
西大营只是一支正规军,自然没有东厂锦衣卫的那些刑罚名堂,一般军士犯事就是军棍、斩首等简单的处置,要对杨春用刑,最后没法子只好打军棍,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基本上残废。
打完之后,章照又派人大咧咧地抄了杨春的家,将他家的奴婢都抓了起来,但没逮着他的家人,原来已经送到南方去了。办完这些事,章照才写了一份奏章递上去。
锦衣卫的人很快也知道杨春被西大营的人抓了,还打了个半死不活,但锦衣卫都很沉默,他们心里清楚如今的锦衣卫是什么状况,还能有资本和西大营对着干不成?
段三 宪禁
西大营奏报杨春案的奏章递上去之后,通政司搞不清楚状况:西大营的事不应该西官厅管么,还有奏章上说的谋反案什么时候轮到军队来上折子了?通政使方敏中和几个官员商量之后,他便决定:“按规矩誊录一份,把原件送内阁了事。”
张问现在还没正式登基,仍旧在内阁办事,内阁的工作他也兼着,章照的奏章最终到了他的手里。
一看到章照办的这件事,张问顿时就乐了,心道:章照这人办事,真让我省了不少心。
西大营Сhā手管起谋逆的案子,如果得到朝廷的认同,锦衣卫的职权归属到西大营名下也就等于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正巧上午要在内阁衙门“枚卜”爵位,众大臣都要来,张问决定趁这个机会办成此事。
红通通的太阳早早就升起,又是一个晴天。果然如罗娉儿所说,晴几天气温就会自然回升,张问在内阁住了一晚上,一大早起来没穿袄子,就穿了一件葛袍也不觉得冷。俗话说春捂秋冻对身体好,不过他仍然把棉袄丢在一边,身上顿时轻松了不少。
在胥役的侍候下洗刷完毕,吃了点早饭,张问也顾不得练剑便直奔办公楼。顾秉镰黄仁直等大臣,还有那些前来抓阄的人都已到达,只等张问来主持枚卜大事。
他一走进大堂,众人便跪拜高呼万岁。
“起来吧,别拜了。”张问挥了挥手,走上公座正位,又说道,“现在不用那么多繁文缛节,都坐下议事。”
众人遂按高低品级分坐两边,顾秉镰起身说道:“封爵事关重大,请皇上御笔亲题。参加枚卜的人拿到什么字就是什么爵位,再无二话。”
一个绿袍吏员立刻走到公座一旁,躬身磨好墨,张问见状便提起毛笔道:“也好,写好了让元辅主持枚卜,今天就把这桩事敲定了。”
待张问写好纸条,顾秉镰郑重其事地传视众臣,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到一个木盘子里,让大伙来抓阄。张问看到顾秉镰那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说到底今天不就是场赌博么?
捣腾了半天,结果总算出来,张问比较关心章照和沈光祚二人:他们的运气一般,都抓到个侯爵;倒是一向低调的宋应星运气大发,竟然抓了个公爵,让大伙都目瞪口呆。
宋应星平时不怎么参合朝政,一心管理他的工商事务,这时稀里糊涂地弄了个公爵,笑得他嘴都合不拢。而黄仁直等人见这家伙竟然和自己一样的爵位,也是哭笑不得,但事前顾秉镰就说了“拿到什么就是什么,再无二话”,人们也只好认命。
抓阄之后,张问便叫人记录在案,只待登基那天公示。办完这事儿,张问又摸出了一份奏章,说道:“昨晚收到的,亮工(章照)抓了个意图谋反的给事中……以后这种事还会有,没办法,只有严办!”
众臣心里明白:这事儿该御林军管?
章照站起来说道:“有皇上的一句话,微臣责无旁贷,定然严厉处理那些心怀叵测妖言惑众的人。”
这时终于有个文官冷冷地说道:“御林军是护卫皇上的军队,什么时候管起审案来了?”这句话真是说道了在场所有文官的心坎上。章照抓了个当官的,而且擅自严刑逼供,让大伙心里都觉得十分不妙,可顾秉镰黄仁直这些老家伙谁也不愿意出头说话,因为事关谋反,拿这事来说岂不是忠心有问题?
自从张问执掌朝廷大权之后,明室衰微,东厂锦衣卫上边失去了靠山,没法子动张问一党的官员,他们已经消退了好几年。这时候西大营站出来敢抓官员了,而且西大营是张问一手建立起来的,靠山很硬,西大营是不是要替代东厂锦衣卫的职权?
谁都不愿意头上平白悬上一把利剑不是,又一个文官站出来说道:“散布谋逆之言,理应严办,可也不该御林军管这事。”
就在这时,只听得章照说道:“西大营不管谁来管?锦衣卫么,锦衣卫是谁的锦衣卫?”
锦衣卫是谁的锦衣卫……这话说的,张问听罢几乎想拍案叫绝,他忍住没有表现出来,回顾左右时,只见众人都变成了闷葫芦,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过了一会,张问才和气地说道:“亮工说得也很在理,东厂锦衣卫臭名昭著,咱们大乾总不能把什么东西都留下来。大乾立国,先把东厂锦衣卫解散了,也是大快人心的事。至于查办逆党,亮工愿意办,就交给他去办。周礼曰‘令群吏宪禁’,就在御林军(西大营)设一个宪禁司,把东厂锦衣卫的事儿都兼了。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章照率先高呼道:“微臣遵旨!”
过了片刻,人们都意识到一开始就和皇帝对着干并非明智之举,这才陆续附议。今日张问和章照一唱一和,非常顺利就把东厂锦衣卫的这处大权揽到皇权之下,章照的表现让张问十分得满意。
内阁的议事散了之后,章照下来立马就着手建立“宪禁司”,下面的机构和人马不就是锦衣卫么,把里面的大头目换成御林军的人,什么都是现成的……只不过换了个名字,锦衣卫变成了宪禁司,锦衣卫校尉变成了“宪兵”,实际上换汤不换药。
新的机构中,编制内可以世袭的校尉统称宪兵,编制外跟着办差的胥役一类的人物称为军余,这种机关还有眼线、卧底、流氓地痞等组成,形成一个庞大的管制网络,对巩固皇权作用巨大。明朝皇帝想出的一些东西,经验证明效果不错,张问也就设法延用,不过都得换个名字,不然怎么称作新朝呢。
……
利益分配基本上协调好了,登基大典也越来越近,张府上的人也分批搬进了紫禁城。张府“借景园”和老宅两处房产,张问留给了曹安,并留下一干奴仆和城外的庄园给他,让曹安也当起了老爷。
一人称帝,鸡犬升天,旧的勋亲权贵被无情地夺取了特权和财富,新的权贵疯狂瓜分了王朝的权利……张问需要这些既得利益者来拥护他的政权。
他的老婆张盈老早就搬到坤宁宫去了,尊贵的地位奢华的生活都让她十分着迷,这里将是他统率后宫的舞台,玄衣卫衙门也在坤宁宫东南角的一个偏殿里,这个机关渗透内外势力已经不小,张盈这个皇后名副其实,恐怕没有哪个大太监敢欺负到她头上去。
张盈便对她的妹妹说道:“以前你当皇后,太监都能欺负你,明朝连主仆之分都搞不清楚,是不是早该换咱们大乾朝了?”
她的妹妹张嫣默然无语,完全不像她姐姐那样开心。张盈见状拉着她的手说道:“过段时间让皇上封你个贵妃,别绷着张脸,你就算做贵妃也比以前做皇后舒坦,还有咱们志贤生来就是太子,你下半辈子注定荣华富贵,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张嫣笑了笑:“姐姐,我没有不高兴,现在我们姐妹又能在一起了,就像以前那样,从未分开。”
……登基前夕,张问也来到了乾清宫,这里将是他作为皇帝的住所。乾清,象征着皇帝的所作所为象清澈的天空一样坦荡,没有干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但好像总是事与愿违。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坐落在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殿前宽敞的月台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前设鎏金香四座,正中出丹陛,接高台甬路与乾清门相连。
一切都庄严神圣富丽堂皇。张问站在前面的石梯上看着这样场景,感觉犹如身在梦中。
十余年的时光犹如在昨日,他错觉自己还是一个小地主一样。这时候他心里想:刘邦夺取天下之后,是不是也会产生自己仍然是泗水亭长的错觉?
“奴婢叩见皇爷。”一个声音把他从遐思中拉了回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王体乾正跪在地上。
王体乾一身青色葛袍脚蹬棉鞋,这么一身打扮倒让张问觉得有些不习惯,在他的印象里,每次在宫中见到王体乾他都是穿蟒袍。很快张问就意识道:蟒袍是明朝皇帝赏赐的,如今王体乾不穿蟒袍了,也是一种归顺的体现啊。
张问便笑道:“你还是第一次向我跪拜吧?”
王体乾忙道:“奴婢想天天都向皇爷跪拜,只等皇爷给奴婢这样的机会。”
张问听罢哈哈大笑,亲自扶起王体乾,说道:“我是个念旧的人,你愿意,我当然会给你机会。司礼监的印,你还是掌着吧。”
王体乾听罢顿时一喜,高声道:“皇爷万岁万万岁。”
张问想了想又道:“以后乾清宫以南你可以随便走动,后边你就别去了,她们对你没什么好感。”
“谢皇爷体恤奴婢,从今往后,奴婢维皇爷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问点了点头,又仰望了一眼白玉台上的宫阙,叹道:“看来以后这地儿就是我的家了,这个家真是大啊……”
段四 天命
三月初一卯时,皇极殿大朝,为开国大典。天刚蒙蒙亮,紫禁城到处灯火辉煌,承天门上礼炮齐鸣,响彻了整个北京城。从承天门(今天安门)、端门,到午门,城楼上的鼓声齐鸣,雄浑非常,上朝的文武百官在中轴线上排成了长长的一串,灯笼连贯犹如一条火龙。
张问夫妇已穿戴整齐,来到了皇极门准备上朝。大乾朝复古礼,续汉家衣冠,所以张问身上的冕服上衣为黑色,下裳为红色,身上绘“十二章”:上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纹,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纹。帽子上有十二道旒,旒也就是那种珠帘,从帽子上垂在脸前面,这玩意很影响视线,倒让张问有些不习惯。
张盈也穿上了皇后礼服,以青色翟衣为基调,头戴凤冠,腰系玉革带,配以五彩大绶、玉佩等物,大气而隆重,她在铜镜了照了又照,对这身装扮十分满意,脸色潮|红,已是兴奋非常。
鼓响之后,二人便一同走出皇极门,坐上了辇车,前呼后拥与众大臣一起向皇极殿徐徐而行。左右是御林军护驾,清一色的闪亮铁甲,马匹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度合一,步调合一,走起来章法有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到皇极殿前,只见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身穿龙袍在太监的“护送”下走了出来,他便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朱由榔。朱由榔被软禁在乾清宫都好几年了,今天几乎是他第一次在群臣面前露面,可惜的是一露面就要颁布“罪己诏”,诏书都是别人写好了的。
张问看见朱由榔出来,也不禁为他感到悲哀,很显然皇帝当得不好或者运气不好日子也很不好过,石阶上面那朱由榔就是很好的例子。
朱由榔看着手里的诏书,惨白着一张脸,后面的太监轻轻提醒了一句,他才极不情愿地念道:“朕即位以来,天下愁苦,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禅让帝位,以息天怒人怨……”
待朱由榔念完,张问便朗声说道:“朕上奉天命下顺民情,受禅登极,续汉家衣冠礼乐,开国大乾……”
说罢,群臣跪拜于地,高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张问夫妇遂拾阶而上,文武百官也随即跟着上了台阶,只剩下朱由榔伏拜于道旁,凄凄惨惨好不悲凉。
就在这时,皇极殿中的中和韶乐响起来了,在慷慨的乐声中,张问携皇后慢慢地登上了正中的宝座。这座象征着皇权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设在大殿中央七层台阶的高台上,后方摆设着七扇雕有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周围摆设象征着太平有象的象驮宝瓶,象征君主贤明、群贤毕至的甪端,象征延年益寿的仙鹤,以及焚香用的香炉、香筒。
张问坐到上面时,心跳几乎都停止了,整个大殿也仿佛悄无声息,他的全身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脑子里一瞬间竟然空白。
旁边的一个香炉上刻着山河图形,整个天下仿佛都掌控于手中,东面的宝案上放着传国玉玺,诏案上放着诏书……这一切,真真是权力的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岁这两个意义非常的字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虽然只是祝福,但听着真是舒坦啊。在这一刻,张问意识到,一旦坐上这把椅子,自己再也不想下去了。
俯览群臣,只看见呼啦啦的一片后背,所有人都虔诚无比地伏在地上,又加上香炉里香烟缭绕,张问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起码是天上派下来的神。这时候他相信,几乎所有的皇帝都认为自己和上天关系密切,天子确有其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装作用淡然的口气说道:“列位臣工平身吧。”
群臣谢恩之后,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按秩序有条不紊地站成队列,大伙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十分注意仪态,因为有鸿胪寺的官员专门负责纠劾那些失态的人,在殿上失态可是大事,丢官罢职都有可能。
这时陈设在大殿中的乐器已停止鸣奏,大殿中十分安静。张问在高高的宝座上向下一看,将众人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要看到自己只能抬起头,但没人敢这样干。一种位置上的优越感顿时油然而生。
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太监,已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因为刚才群臣在行叩拜之礼,他们是不敢站过来受礼的。张问便说道:“王体乾,代朕宣诏。”
“奴婢遵旨。”王体乾小心翼翼地跑到诏案旁边,拿起一份诏书,走到宝座下侧,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父母为天下至,定号为乾,普天莫非乾土,率土之宾,莫非乾臣,改元开元,量德定次,论功封爵……”
爵位是已经商量好的,现在用诏书的形式颁布天下,赐予铁劵,众位功臣的地位便合法了,虽然之前大伙对爵位争执不休多少有些不满,但现在那些情绪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听到诏书里确定了自己的爵位,那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一定的好处,那些封侯封爵的人,一想到自家一跃成为了天下的权贵阶层而且用法律的形式定了下来,心下就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封赏之后,又宣布大赦天下,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人,都无罪释放,新的皇朝想让尽量多的人对自己产生好感。最后宣布朝廷将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云云,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政策,可以慢慢地巩固政权。
宣诏之后,又有有司官员唱颂词,一套礼仪步骤下来,已经到中午了。人们早就算好了时间,正好赐宴在宫中吃午饭,摆上桌案,除了皇帝和皇后,其他人都席地而坐,上菜吃饭,音乐响起,教坊司派出一干美女在中间表演跳舞,整个一歌舞升平的景象。
……
登基之后的一个月,张问十分勤政,又是祭天又是天天上朝。他住在乾清宫里,每天天没亮就去皇极门“御门听政”,然后回到乾清宫西暖阁批阅奏章……以前他就干过内阁大臣的工作,处理奏章还是很有经验,当然主要还是享受上朝时那种高高在上被人膜拜的感觉。
不料才干了一个月,他就有点受不了这种劳累的日子了,每天要处理的奏章竟然有好几百份!就算一直不睡觉干起来都够呛。天下大权集中于皇帝,要事事躬亲的话,比以前干阁臣还要累,内阁起码还有人分担。
张问坐在御案后面,看着成堆的奏章心道:这么干下去,别说万岁,这皇帝当不了十年就累死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王体乾,心道:让司礼监代笔批红倒是个好法子,但不能让王体乾一个人干,得物色个人牵制着。内阁也要增补人员……须得有平衡才是,不然我这皇帝能坐稳么?
王体乾这段时间倒是很闲,东厂也给解散了,以前东厂的权力被玄衣卫取代;司礼监也没什么事,奏章都送到张问这里来他亲自批阅。
张问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用不经意的口吻说道:“王体乾,最近你倒是得闲了啊。”
王体乾本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但张问一说话,他立刻就躬身道:“奴婢侍候皇爷就是最大的差事。”
张问道:“朕得给你找点事做……今天这些折子,你替朕批红,有特别重要的再挑出来。”
王体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恭恭敬敬地说道:“遵旨。”
说罢张问便站了起来,放心地交给王体乾去干,刚开始这一天两天,王体乾肯定没胆子耍花样。
时间长了这种法子当然不行,现在内阁几乎名存实亡,只有顾秉镰一个人在里面混官俸,奏章都是直接送宫里,基本没有内阁什么事儿……要是就这么把政务交给太监,那可比明朝的制度还要危险。
如果皇帝的精力够好,不要宰相也不要阁臣,凡事亲自朱批,这样的话皇权最强大,大权集于一身,朱元璋废除宰相制度之后就这种状况。可是后来的皇帝就没那种精力了,只好加强内阁的权力,形成了内阁制度,实际上明朝中后期的内阁比宰相权力还要大。皇权与相权的冲突,从来没有间歇过。
嘉靖帝设法形成了内阁首辅制,通过控制内阁控制朝政,然后他花大量的时间修道玩女人,皇位照样坐得很稳。
张问觉得嘉靖的干法比朱元璋好多了,辛辛苦苦终于做了皇帝,有许多人间乐趣没有体验,成天耗在处理奏章上面,岂不是对不起做了一回皇帝的大好机会?
他一边想,一边从暖阁里出来,刚到天桥,正遇到太监李芳,李芳急忙跪倒请安,张问道:“对了,正想叫人办件事,朕想搬到养心殿去住,你去安排一下。”
李芳听罢顿时一喜,他正后悔以前跟错了主。现在张嫣都不过问事儿,李芳也就只好夹着尾巴做人,时常看王体乾的脸色,如今有机会给张问办事,他当然高兴极了……既然皇帝下旨委托他安排寝宫,那以后他就可以借机到养心殿服侍,机会不就来了?
段五 桑槐
李芳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什么心思都喜欢表现在脸上,他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遇到和他关系很好的太监庞承平。庞承平一看李芳的的脸色,立马就说道:“李公今儿一定遇到了什么喜事。”
两个太监都比较胖,乐哈哈的就像两尊米勒一样。但相比之下李芳的脸要周正些,圆圆的脸蛋看起来胖乎乎的很是顺眼,双下巴富富太太的样子,小眼睛总是眯着,就算面无表情也仿佛在笑呵呵的一样;而庞承平的脸却不甚协调,上小下大,两腮鼓出,看起来凶巴巴的样子。
这大概也是李芳受到了上边赏识、而庞承平只能跟着他混的原因之一,所以就算是太监长相也是很重要的。
“啥喜事儿?”李芳答巴着扁扁的嘴,“不过就是皇爷要搬到养心殿去住,让咱家拾掇拾掇……哦,对了,皇爷登基,按规矩是要在全天下选美的,这事儿谁在办?”
庞承平想了想,突然想起来后就说道:“想起来了,李朝钦,乾清宫执事牌子李朝钦在办这事,王公公安排的。选了五千五百人进来,经过三道坎,现在还剩两千人了,都住在宫后苑里。”
这选美活动是延续明朝的制度,每逢登基、皇子婚事等喜事,是必要要搞的。具体的步骤大约有五六步,庞承平说的经过三道坎,那剩下的美女就已经经过三道程序了。
第一步自然就是“采女”,朝廷派出多路人马到全国各地物色出十三岁至十六岁的淑女五、六千人,在付出一些金银作为聘礼后,就责令其父母在某年某月里把她们送到京师,否则就是抗旨,要问罪抄斩,不干也得干。
待所有的美女云集京师后,太监再进行第二次挑选,每百人排成一行,按年龄大小排好,逐个察看,然后淘汰一千名左右稍高、稍矮、稍胖、稍瘦的女子。次日,留下的女子们仍像上一天那样列队,太监们以极挑剔的眼光察看她们的眼、耳、口、鼻、头发、皮肤、颈项、肩膀、背部等,一一筛选。继而又让她们自报姓名、年龄、籍贯,以观察她们的音色和神态,如果口齿不清,嗓音粗浊,或应对慌张的,又须出列,这样又淘汰掉两千余人。
现在宫里剩下的那两千美女大约就走到了这一步,质量已经算不错了。
接下来还有一些过场:太监们以尺量那些秀女的手脚,再叫她们走几十步以观步态,再除去一千左右的不合格者。那最后一千余人又被一些稳婆带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经过又一番令人难堪的折腾之后,入选者只余下三百余人。这三百余名女子被禁在宫中一个月,由专人熟察她们的性情言论,进而判定她们的性格、作风、智愚与贤惠否,通过这一过程,挑出了被认为是“秀色夺人,聪慧压众”的佳丽不到一百人,即被收为宫女或封为妃嫔。
皇宫里那数千上万的宫女,都是这么来的,皇帝身处无数精挑细选的美女当中,是实至名归。
走完整套程序需要一两个月,李芳急欲讨好张问,自然等不了那么久,当即便说道:“随我到宫后苑看看,先挑几个新鲜的弄去养心殿侍候着。”
庞承平也是个喜欢没事找事的人,听李芳这么一说,想也没想,两人便一拍即合,赶去了宫后苑。宫后苑就是后来的御花园,在坤宁门北面。
李芳一到宫后苑,便嚷嚷着叫在这里管事的太监和女官把美女们叫出来集合。
张问刚登基不久,紫禁城里的人员职位等都变化不大,但是势方面究竟谁能得宠大伙还拿不稳,所以谁都不愿意得罪李芳。而且这厮以前很得张嫣的宠信,现在张嫣被封了贵妃,而且是皇后的亲妹妹,大伙就更不愿意和李芳过不去了。太监们只得一面听从李芳的话,一面派人去通知全权掌管选美的李朝钦。
一大群少女被从各个房间里叫出来,到钦安殿前面集合,只见莺莺燕燕呼啦一片,直叫人目不暇接。着装也是五花八门,选了那么多女子进来,迟早又会淘汰绝大部分,不到最后宫里当然不会花费冤枉钱给她们置办衣服,所以她们都穿着从家里带过来的衣物,什么都有,有荆钗布裙的,有绫罗绸缎的,从穿着上就可以看出她们的出身。不过无论是什么出身,到了这里都没用,出身再好还能和皇家比么,唯一管用的就是长相和仪态……在这等级制度森严的时候,后宫选美倒是做到了唯美是举的公平。
她们的表情也是忧喜不同,有的闷闷不乐,有的眨巴着眼睛十分高兴。倒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进宫,很多女子在家衣食朝不保夕,过着穷困辛苦的日子,在她们看来,皇宫这地方就是锦衣玉食的代名词,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
也有的女子自命不凡,想体现出自己倾国倾城的价值,希望在选美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帝的女人。明朝时有个女子就是参加了一次皇帝筛选嫔妃的活动,过关斩将一路走到了最后,却在最后五选三的决赛中被淘汰。但她照样很高兴,因为经过如此严格的竞争,证明了她是全天下前五的美貌女子,而且沾了皇家的仙气,回家之后从此便看不起一般的男子,以至于终身未嫁。
当然,大多数还是极不情愿地被逼的,因为美女大部分都应该出身富户,这样才更容易保持肌肤光洁,她们可不愿意到宫里守活寡,只是被逼无奈才被送来的。于是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民间一听说宫里要选美,适龄女子就急着出嫁。以至于很多牛粪都莫名其妙地娶到了鲜花。
她们也是无奈,一般女子入得皇宫,就等同于被剥夺了终身的自由,为保住宫中的秘密,大多女子都只有在宫中等死。宫廷法规严禁宫外之人为宫女传递书信或物品,一旦犯禁,皆论以死。年老后,为防止宫人泄漏禁中之事,年老的宫女被禁锢在倪衣局,仍不可出宫。于是,女子入了宫,如果在宫内又不是有点地位的妃子等,也就意味着这一辈子再也别想和亲人相见……所以父母把她们随便嫁个人,就算再不满意,也可以和女儿见得几面,总比送进宫中不知死活来得强。
李芳面对的就是这么一群女子,他睁大了眼睛想挑出几个绝美的来……可是突然这么一大群美女出现在面前,李芳看起来几乎长得差不多,怎么选让他十分迷茫。美女让男人喜欢,其实有情|欲在作祟,有的女人长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对男人很有吸引力,这种东西自然不是一个太监可以感觉出来的。
李芳便回头对庞承平说道:“你也帮着看,挑几个好的出来,一定要最好的,皇爷让咱家拾掇养心殿,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儿!怎么拾掇,其一当然是陈设用度,其二当然就是侍候在里面的人,咱们一定要办好了。”
庞承平现在干着出宫采办用度的差事,那是多么肥的一个缺,全靠李芳把他当自己人提携才能干|上,所以李芳的事,庞承平当然要尽心去办,他当下就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将一对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圆,不过他其实也比李芳好不了多少,看着一群高矮胖瘦都挑选过的身材适中的女子,实际上在他们看来外貌几乎差不多。
就在这时,只见李朝钦急冲冲地向这边走过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报信的小太监。
“哟,原来是李公公和庞公公。”李朝钦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和两个胖子太监比起来,李朝钦和一根干柴一样瘦巴,而且尖嘴猴腮的样子,李芳顿时就想到一个意境:猴子。
李朝钦的脸颧骨较高,脸面较长,嘴骨突出,加上皮肤暗黄,乍一看还真像没进化完全的人一般。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貌似野人,脑子却并不糊涂:这俩胖家伙跑到这里来掺和什么?妈|的老子是王公公的人,他们还想来管老子?
王体乾和李芳一向不和,李朝钦是王体乾的人,自然不用给李芳什么面子,当下便阴阳怪气地回头说道:“对了,咱家养得那只狗你调|教顺了么?”
那小太监没搞清楚李朝钦为什么突然说起狗了,一时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应答。
李朝钦又道:“它还喜欢去干拿耗子的事儿么?”
这下小太监听明白了,这不是在指桑骂槐地说李芳那俩胖子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小太监忙配合道:“可不是,还喜欢拿耗子,教都教不会。”
李芳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一样,这时庞承平已经跳出来了,指着李朝钦道:“妈|的,你敢骂咱们是狗!”
李朝钦笑道:“哟哟,庞公公,您生哪门子气,咱家什么时候骂你是狗了?”
庞承平道:“你刚刚不是在骂咱们是狗?”
李朝钦道:“我可没说您是狗,是您非得一而再地说自个是狗。”
段六 白衫
李朝钦指桑骂槐地说俩胖胖太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骂将起来,旁边那些采女乐得看他们吵架,她们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太监们拌嘴好有趣哦,有的女子还忍不住掩嘴嗤嗤直笑。
当然她们还不了解其中争斗的残酷性,如果争夺的时候栽了大跟头,太监们结局是很悲惨的,也许化尸场就是归宿,真叫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李朝钦的模样是尖嘴猴腮,口牙倒是非常利索,说话一串一串像琵琶连珠铳一样噼里啪啦:“咱家只和下边的人说养的那条黄狗,你非要说自己是狗,还一定要是咱家那条黄狗,这什么事儿?”
庞承平说不过,只得胡搅蛮缠破口大骂。旁边的李芳虽然没有参加骂战,但是李朝钦明显是把他一块儿骂了,李芳的一张圆脸已经拉成了长脸,不开心极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李朝钦!咱家告诉你,这事儿你要是敢来搅和,皇爷不高兴,一句话就要了你的狗命!”
李朝钦听罢心里一冷,这家伙竟然搬出皇爷来了,他留了心眼,心道:李芳就算气极了,没不敢没事就往皇爷身上扯,这事儿说不定还真和上边有关系。
虽然这么想,但李朝钦嘴上依然不服软,“豁!咱家是吓大的?”随即又用抛砖引玉的心思说道:“选宫女是王公公交代下来让咱家负责办的事,要是咱家办得不好,皇爷自会传谕教训,你们是来传上谕的?”
李芳和庞承平当然不愿被这厮忽悠上假传圣旨的罪名,急忙摇摇头。
李朝钦见状说道:“既然不是传上谕的,这件事根本就和你们不沾边,那你们在瞎搅和啥?趁早走,别自讨没趣。”
“让咱家走没关系,到时候皇爷在养心殿住得不舒坦,对服侍的人不满意,咱家就说是你李朝钦阻挠咱家办差。”李芳仰起头,冷冷地说道。
“皇爷让你负责选养心殿的人?”李朝钦道。
这时李芳是更加得意了,鼻孔几乎都对着天空,双下巴因为仰着头把皮肤绷紧变成了单下巴,“皇爷金口玉言,吩咐咱家全权安排养心殿的事。哼,在这紫禁城里,什么事儿能大过皇爷的事?你也摸着肚皮想想,咱们的本分是什么,你倒好,拿着什么王公公吓唬老子?王体乾是你的亲爹主子,你眼睛里连皇爷都没有了?”
李朝钦一听,顿时意识到不能乘口舌之快了,万一这话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别说自己不好过,恐怕连王体乾也得连累。他想起了前些日子王体乾说的那件事:章照为什么没罪,还能封爵,委以重任,其中的玄机便是他那句皇上几年前说的话。ρi股正,一正掩百丑,态度没拿对,干得再好都是白搭。
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太监能屈能伸,李朝钦急忙服软道:“来也不打声招呼,咱家怎么知道您是得了皇爷的差事?再说选美这事还不是替皇爷办差,王公公是得了皇爷的首肯,然后才把事儿交代下来让咱家办,咱家接了王公公的事,也就是为皇爷办事。得了,既然是这样,您随便选,这些人选进来不就是侍候皇爷的么?”
“哼!”李芳趁机找回面子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只摇尾巴的狗还想上桌子?”
李朝钦听罢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忍了,事儿到了这个地步,吵下去对自己没有实质好处,何苦强要那股子闲气?
二人把李朝钦丢在一旁,重新去看那些美女。莫名其妙地被气了一顿,他们更没啥审美的心思,那些女孩儿一个个都长得挺周正,他们也分不出来什么是极品,什么是普通货色。
李芳回头看了一眼李朝钦:“这是皇爷亲口|交代下来的事,办砸了你也脱不了干系,看看,你这里哪几个好的,挑出来。”
李朝钦冷笑道:“咱家要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好,还费那么多事儿从五六千人中慢慢筛选?”
一句话就是关老子屁事,但李芳也没话说,确实是那么个理儿,真那么容易看出好坏,还费那劲作甚?
庞承平见其一筹莫展,灵机一动想出了个法子,在李芳的耳边悄悄说道:“咱们各种类型的都选一个,总有一个是皇爷喜欢的吧?”
李芳道:“可你看她们,高矮都差不多,胖瘦也适中。”
庞承平回顾了一圈,低声道:“有了,总有区别,您看她们的表现,有的皱着眉头,有的笑嘻嘻的,有的很热切。咱们就选三人,选一个高兴的;选一个愁的,那个什么‘西施效颦’是这么说的吧,这种货装清高,也是一种口味……”
“蠢材,那叫东施效颦。”
“是,小的可比不上李公的才学,得李公指点……还有那种,拿眼睛盯着咱们看,热切地希望咱们选中她的。从一笑一颦间就分出三种来,李公说小的聪明吧?”庞承平讨好地笑着。
李芳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不枉咱家栽培你这么久。”
两人便在花丛中穿梭,因为李芳“眼光更好”便负责看那种高兴的和热切的,庞承平看那种皱着眉头的。
庞承平率先发现了目标,发现一个哭丧着脸的,顿时十分高兴,指着那女子道:“你,过来。”
那女子捂着肚子,依然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走了过来,庞承平不禁问道:“你皱着个眉头干啥,选进宫里不高兴?”
女子忙摇头道:“没有,奴家这几天身子不舒服,肚子疼。”
庞承平很快回过神来,说道:“晦气,赶紧站回去。”
旁边看戏的李朝钦哈哈大笑,乐得前仆后仰。
那边李芳专门瞅准那些带笑脸的看,但大部分人被他瞅了之后都不笑了,只有一个依旧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李芳便点中了那女子。同样,这些女子都是良家子,在礼教上哪里能和“男人”对视的,见着李芳的目光,一个个都低眉垂眼地看着自个的脚尖。总算看到了一个,李芳看她时,她没有回避,反而用一对美目深情款款似的看着他,李芳大喜,遂叫她也出来。
三个人,贴身侍候张问起居应该够了,本来养心殿也有当值的太监宫女,李芳选三个新人出来,为的就是想让张问图个新鲜。
选到了人,李芳和庞承平带着人就走,他们来宫后苑倒不是专门来干涉李朝钦,李朝钦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李芳说道:“宫后苑那边几千个女子,最后只能剩下不到一百人入选,而且几乎都见不着皇爷,你们仨今儿遇到咱家是走了大运,以后皇爷要是喜欢你们,喝水可别忘了挖井人。”
先前敢于迎着李芳的目光看的那女子说道:“还没请教公公的尊姓大名呢,以后皇上问起奴家等怎么来的,也好报上公公的大名,好让皇上知道公公在实心办事。”
“哟。”李芳的眼睛顿时一亮,“瞧这话说的,可真叫人爱听。咱家是李芳,司礼监秉笔太监……刚进宫的人,你算脑子好使的,叫啥名儿?”
那女子道:“回李公公,奴家名唤陈沅。”
李芳点了点头:“好生侍候皇爷,把他老人家侍候好了,咱家不会亏待你们。咱家说句不自谦的话,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除了上头的主人,咱家还没怕过谁。”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向乾清宫西边的养心殿走。到了养心殿,李芳把人交给一个女官,说道:“今晚上皇爷处理完国事就会到养心殿歇息,你们没多少时间收拾,去沐浴后换身衣裳,女官给你们讲规矩时一定要用心听着。”
说罢,李芳又对那女官交待了几句,比如一定要给她们穿时兴的衣服,装扮一定要漂亮之类的。
养心殿后殿东西耳房外面有几间偏殿,内设有浴室,也有嫔妃等待招幸的值房。陈沅等三个少女就先被带到了那里的偏殿沐浴更衣,里面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各种用度也有准备。
沐浴之后,宫女便在女官的吩咐下送来了李芳要求的“最时兴的宫装”,三个少女一看那衣服顿时都傻眼了。
她们原本以为宫廷穿的肯定都是大红大紫的漂亮衣服,哪想到让她们穿的衣服竟然是轻飘飘的透体白纱,那是一种海天霞色的白衫,轻薄如冰绡,白中略带粉紫,半透明,朦朦胧胧,可谓雅中藏艳,穿在身上,隐隐能露出里面的抹胸。
陈沅一看心里就明白了,这种半露半遮的衣服是为了诱|惑皇帝的,在她的想法里,皇帝应该是个老头子,穿着这种衣服去诱|惑一个老头子还真有些尴尬,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去设法得到皇帝的欢心,总有人想方设法去做。
不过此时的天气还不太暖和,穿这么薄也够受罪的,希望皇帝的寝宫里有炭火。
那女官说道:“女要俏,一身孝。这款式可是最近宫里头最时兴的,一般人还没机会穿。”
段七 画具
养心殿在乾清宫的西侧,从乾清宫前的月华门出去,为西一长街,过了门正对面的琉璃随墙门“膳房门”便到了。养心殿分前殿和后殿,起居一般在后殿“涵春室”,李芳也专程来到后殿检查陈设。这里的东西梢间为寝宫,皇帝可以随意居住,现在李芳差人布置了一下,在西梢间铺了床主要用来睡觉休息,在东梢间设了宝座,也放了张床为备用。
在太监们的布置下,这里虽然比不上乾清宫华丽,倒也像模像样了。李芳对左右的人说道:“咱大乾朝立国,皇爷对咱们这帮奴婢够厚待了,如果把咱们都赶出去,咱们这样的阉人既不能回家又没有生计,死了连祖坟都进不了,能干什么?做人还得知道恩德不是,皇爷对咱们好,咱们心里也要想着侍候好皇爷不是。”
众太监被说到了痛处,都凄然垂头,李芳倒是说了句大实话,他们这些太监是明朝的太监,对张问这个篡位登极的人来说存在隐患,一句话就能把他们都撵出紫禁城,重新收靠得住的人,太监不要求文也要求武,朝廷缺什么也不缺太监不是。
“皇爷喜欢什么,咱们就想办法弄什么,明白么?”李芳又说了一句。
这时庞承平说道:“对了,小的想起了,上回听说皇爷喜欢画画儿,画得可好了。”
李芳道:“那咱家怎么从来没见皇爷画过?”
庞承平道:“皇爷每天忙朝事都忙成什么样了,肯定是没时间。”
李芳听罢回顾左右,见摆设用度的东西好像没有画画用的东西,便说道:“那还愣着干什么,皇爷喜欢画画,那快去弄些画画用的物什放在屋子里啊,瞧瞧,连枝画笔都没有。”
就在这时,后边一个小太监说道:“李公公要放画笔,得找紫毫笔才行。”
李芳听那小太监的口气,便说道:“咦,你还挺内行?”
那小太监说道:“小的在太监学堂读过书,本来是要进司礼监的,可王公公说小的的面相不好,就没能进司礼监,只好到宫里做些杂活。”
也不知这小太监说的是不是实话,很有可能是投李芳所好故意搬出王体乾来的,因为李芳和王体乾不和,宫里的太监几乎都知道。他这般说王体乾看不上他的面相,也就是暗指王体乾有眼无珠的意思,希望能在李芳这里得到赏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好像就是这么个理儿。
“哦?”果然李芳来了兴趣,挥了挥手,让挡住他视线的两个太监让开,看向说话的那个小太监。那太监声音倒是嫩气,细声细气的,看到了模样才知道大概有二三十岁的样子了,长得是又矮又胖,一张脸白得跟面团似的,确实是不怎么耐看。
“胖点好,心宽才能体胖。”李芳倒是不嫌弃他,问道,“叫啥名儿?”
矮太监躬身道:“回二祖宗的话,小的叫冯西楼。”
“哈,倒是个雅名儿……二祖宗?”
冯西楼道:“谢二祖宗夸奖。那些个奴婢都叫司礼监掌印王公公老祖宗呢,您是司礼监秉笔,二祖宗的名头当然能担当了。”
李芳呵呵笑道:“你这只嘴倒是挺会说话,冯西楼,你懂画画儿?”
“回二祖宗,小的在太监学堂呆了十余载,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
李芳一听高兴道:“得,你以前干的什么差事就不用干了,以后跟咱家,现在就有件事儿让你去办,这梢间里缺画画的用具,你负责在宫中寻最好的拿过来摆上,谁要是敢阻拦你,就说是咱家叫你办的,咱家是奉皇爷口谕办事,谁敢使绊子就是和皇爷过意不去,不想让皇爷舒坦,明白吗?”
“是,小的明白。”
……
待得张问晚上处理完政务,乘轿来到养心殿休息的时候,这里已经收拾一新。他从养心殿正间的穿堂来到后殿,便是“涵春室”寝宫所在。一进梢间,顿时有三个穿着半透明白纱的宫女跪倒在地请安。
张问愣了愣,只见她们的手臂、脖颈、大腿等身上大部分地方都在半透明的白纱下若隐若现,屋子里顿时充满绮丽的气氛。张问很快会意,这是李芳干的好事,因为陈沅等三个宫女身上穿得白纱看似简单,实则只有得宠的嫔妃才会穿……宫女穿这种衣服是要故意引诱皇上?那其他后宫妃子能放过这种无权无势眼高手低的宫女么。
当然陈沅等三人是例外,她们是奉了李芳的意思才穿的,要算帐也算不到她们头上。
“是李芳让你们到这里的吧?”张问笑了笑。
三个宫女脸上都是潮红一片,就是那个李芳故意挑的愁眉苦脸的女子都变得羞涩非常。她们实在没想到当今皇上竟然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虽然张问已到而立之年,但本身不显老,年龄反倒增加了他的厚重气质,他这副皮囊,岂是一般的春|心萌动的小女孩能抵挡住的?
她们都低着头看脚,竟然忘记了回答张问的话,这可是有大不敬的嫌疑。新来的宫女一般会犯这样那样的错,便会被“教规矩”,对待宫女一般很少用棍打,另有一种法子便是每晚让她们跟在“提铃者”后面走。
“提铃者”是宫里的一种差事,根据明朝刘若愚的记载:提铃者,每日申时正一刻,并天晚宫门下锁时,及每夜起更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五更则自乾清宫门里提至日精|门,回至月华殿门,仍至乾清宫门里,其声方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雨不敢避,而令声若四字一句,“天下太平”云云。
如果宫女犯了错的话,受罚的宫女就得每夜跟着提铃者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再回到乾清宫前。一样也要徐行正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且得与铃声相应。白天要干苦役的宫女,经这样昼夜折腾一遭,其痛苦可想而知。
陈沅等三人刚才因为一个小的疏忽就应该被罚去提铃,好在张问并不计较,再说张问自己对宫里的这些规矩也弄不太懂。
张问见她们那副窘态,也猜到了这是李芳挑选出来的良家女子,便摇摇头道:“这个李芳……”便不再管她们。张问每天都身处在后宫花丛之中,见到女人露点肉就上的话身体也受不了,他也慢慢地习惯了,并不是这三个宫女随便能让他兽|性大发的。
“去打盆热水来,朕有些累了,烫烫脚睡觉。”张问走到案前坐下,回头说道。
三人当中,陈沅胆子比较大一点,在其他两人的腿都动弹不得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应道:“奴婢遵旨。”说罢走出去打热水去了。
这时张问发现了案上放的一套作画用具,顿时被那些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只见那些东西完备又不累赘,倒像个行家布置的。
长锋、中锋和短锋笔俱全,油烟墨和松烟墨都有,纸也是上好的青檀树宣纸,生宣、熟宣和半生熟宣各具,颜料有石绿、石青、朱京等等,另外还有梅花盘、小碟子、贮水盂、薄毯、鹿胶、|乳|钵等物什。
张问想了想,李芳识不得几个字,他身边的庞承平也差不多,不过看这架势,他恐怕新收了个懂文墨的手下。
本来张问也考虑用李芳制衡王体乾,使得司礼监更让人放心一点,可李芳在张问看来太傻,特别是在处理朝廷奏章、外廷关系等方面完全不是王体乾的对手,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法用……不过现在张问又有了新的看法。
他想起以前的魏忠贤,也是个大字不识的太监,估计比李芳还不如,可魏忠贤照样能玩转司礼监,他倒不是聪明学到了什么东西,而是身边有懂行的跟班辅佐,王体乾这样的人才以前就是辅佐魏忠贤的跟班之一。
魏忠贤都可以,那李芳为什么不行?只要他能收到可以帮助他的人才。
想到这里,张问便马上说道:“去把李芳叫过来。”
那些宫女已稍稍从窘迫中醒过神来了,其中一个便应下来,走了出去。这时候宫女陈沅已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跪到张问的面前,将铜盆放下,说道:“奴婢试过了,不冷不烫,皇上试试水温还可以么?”
说罢帮张问脱下靴子,正要浇点水让他试水温,却不料张问自己就一下子把脚放到了盆里,倒吓了陈沅一跳。
张问本来就有股子英武的气质,举止之间哪里会太过斯文,不过陈沅看来皇上却是率性非常招人喜欢。
陈沅急忙拿了毛巾,小心地为张问洗脚,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在想什么事儿,对身边发生的事根本没在意,就算陈沅等人穿得半藏半露好不诱惑,他也当没看见一样。
张问穿着一身葛袍,身上除了玉,再无其他装饰,这样的着装让奴婢们觉得更加亲近,陈沅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恨不得把这个英武的美男子关在自己的世界里私养着。
段八 涵春
今晚是张问第一天搬到养心殿住,这事又是李芳操办的,李芳心里自然紧张,也不知张问住得高兴不高兴,对他的布置满意不满意。李芳没敢回去歇着,仍旧等在外面,他的身边还有敬事房的太监和老宫女,提防着万一张问受了宫女的诱惑让那几个宫女侍寝,得让老宫女给她们避|孕,否则让宫女怀上就有麻烦了,皇后那里还没知会呢。
于是当张问传唤李芳的时候,他很快就来到了涵春室西梢间面圣。这时候张问正坐在书案旁边的一把檀木椅子上,光着脚在洗脚。
李芳对着张问的光脚丫,纳头便拜,而新进来的宫女陈沅也仍然跪在地上,用毛巾给张问洗脚。
张问不动声色地说道:“起来吧。”
李芳遂谢恩之后爬了起来,十分期待地站在一旁,他心道今儿咱家费了那么多心思,皇爷一定满意呢。却不料张问哼了一声指着给他洗脚的陈沅说道:“她们身上的衣服是你让穿的吧?这事儿要是传到外朝,大臣们不得弹劾你误导天子沉迷声色?”
陈沅听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不还没得到您的宠爱呢,就得背上妲己一类的恶名?李芳也是脸色一白,急忙伏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奴婢万万不敢啊,皇爷可要为奴婢做主,呜呜呜……看着皇爷日夜操劳,奴婢这心坎比什么还难受,就想着要让皇爷解忧,皇爷您的龙体可是关系全天下亿兆官民啊……”
“行了打住,你那点心思朕还不清楚?”张问一面说一面想:你要是能让大臣们不满,朕用起来不是更放心了?
为什么要分内廷外廷,司礼监和内阁,不就是为了分权制衡么,要是太监和大臣都勾搭在一起,还弄两个部门那么麻烦干甚?张问回顾往事,总结前朝的经验教训,他自己能够变成权臣,在朝中失去有效的制衡,和内廷的王体乾和张太后形成了利益同盟有很大的关系。他是这么走过来,当然不能再允许有人顺着自己的路线爬上来威胁他的江山。
张问又想起了他的父亲说的那句话:权力,就是搞平衡。
这时李芳说道:“她们仨都是采女,又有稳婆检查过,外廷的人也不能弹劾奴婢乱了宫闱规矩,要是他们还要往奴婢身上泼脏水,奴婢也认了,只要皇爷高兴,奴婢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张问看了一眼旁边那案上摆放的齐全画具,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和王体乾是不是也有什么误会?”
误会?李芳紧张地说道:“王体乾说什么了?”
张问道:“朕听到风声,好像王体乾说你不识字,不能胜任司礼监的正事。”
张问自然不能胡言乱语张口说瞎话,便弄出一些似是而非查无可查的东西出来,一个风声,一个好像,忽悠李芳差不多也够了。
果然李芳听罢大急,涨红了脸说道:“内廷里谁该做什么谁不该做什么,都是皇爷金口一开一句话的事,王体乾也不过是皇爷的一个家奴,他竟然这样说奴婢,不就是含沙射影地说皇爷任命得不恰当么?皇爷,您可一定要压压王体乾这逆奴的嚣张气焰啊。”
张问道:“朕又没亲耳听见他说,这种扑风捉影的事儿朕怎么说他?除非有人拿到他的真凭实据,朕才好说话不是。”
李芳听到这里心里已是暗喜,心道:王体乾啊王体乾,你是聪明过头了,最简单的东西却没搞清楚,咱们当太监的,皇上不信任,什么不都是白搭么?刚刚皇爷那句话明显就是不把王体乾当自己人了,哈哈,内廷的事可比外朝简单多了,皇爷不喜欢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滚蛋。
李芳正高兴,不料张问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王体乾真的说了这句话,也说得有些道理,你对军政事务一窍不通,两眼一抹黑,也只能任王体乾捣腾不是。”
“奴婢,奴婢……”李芳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自己怎么没多读点书呢,这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张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指着案上的画具道:“李芳,你对朕倒是挺有心思的,朕心里面记着。这些磨砚纸笔,肯定不是你的主意,看来你是收了个高参,像今天帮你办这事的人,可以让他跟着你商量司礼监的事嘛。”
李芳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他忙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道:“那奴婢叫冯西楼,皇爷真是神仙,好像亲眼看见奴婢办事呢,什么都一清二楚。冯西楼原本就是太监学堂里出来的,给司礼监养的人,可因为王体乾嫌弃人家的长相,这不下来干杂活了。皇爷点醒得对,奴婢不识字,让冯西楼帮着看奏章就是啊,有奴婢给他撑腰,他还能怕了王体乾不成。”
张问点点头:“行了,今天朕交给你办的事,你办得还算上心,朕要夸你一句,没什么事你跪安吧。”
李芳遂跪安告辞,走出门去。
“嗯,泡得差不多了,水也不怎么热了。”张问把脚从盆里拿了出来,陈沅急忙拿了一条洁白的淞江出产的干毛巾给他仔细擦干。
洗脚的时间,张问便用闲谈一样的方式处理了一下司礼监的问题。其实司礼监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己正值壮年,那些太监能蹦达出什么花样来,还不是皇帝的工具。最大的问题还是内阁外朝,他们才是中央直接理政的人,而且都有家族亲朋门生故吏等错综复杂的关系。除非张问想常年如一日地亲自批阅奏章,把大权紧紧抓在手里,否则就既需要内阁办事又要防着官僚集团削弱他的皇权。
大乾朝立国不久,政权还不甚平稳,张问还得防着国内发生叛乱,得先把朝政安排妥当了,才能腾出手来做其他事。
他舒了一口气,身上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力气,疲惫得厉害。虽然一天都是坐着,来往也是坐轿,但劳心好像比劳力还要累人。
看了一眼忙着干活的陈沅,他便随口和她聊了几句,问了名字什么的。和这些宫女说话倒是不用动脑子,轻松多了。
“你穿这么薄,到床|上捂着,也好为朕暖下被窝。”张问说道。他也不用想着怜香惜玉考虑糟蹋这女孩清白之类的事,这些女孩选进宫里就没机会出去了,清白之身留着也没用,被皇帝临幸那是很幸运的事。既然李芳费了那么多心思,遂了李芳的愿让这几个女孩儿暖下被窝还是不错的,睡觉抱着温|软的身子睡也挺好。不过张问就是想让她们暖下被窝,仅此而已,今天他真没有做那事的心思,虽然陈沅等人看着挺诱|惑人,但他累了一天,现在直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睡觉……折腾处|女费劲费心力,张问现在已经累得没力气去折腾了。
陈沅听罢不明所以,胸口已是起伏不停,紧张非常。对她来说,十几年的清白之身可能就在今晚完结,没有花轿没有热闹的场面没有洞房花烛,多少有点遗憾,不过想到和自己肌肤之亲的人是天子……而且是这么英武的男人,她多少还是幸庆的。
“是,奴婢遵旨。”陈沅低着头走到床边,放下幔维,在里面细细索索地脱着衣服。张问又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两个女孩儿,她们同样没经历过这事,羞得满面通红,他便说道:“你们也一块儿去,晚上不用守值,朕晚上没有起夜的习惯……穿成这样守夜非得生病不可。”
几个女孩儿听到张问这句随口说出来的话,心里都是一暖,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要是运气不好遇到个暴戾的皇帝,没事就折磨人,也得认命不是。
过了一会,张问才挑开幔维走了进去,只见陈沅已经脱了衣裳躺在了被子里,另外两人正端坐在床边上。见着张问过来,她们忙站起来为张问宽衣解带。
张问的着装十分简单,外面穿了身葛袍,里面就是件白色内衣,再无他物,饰物也只腰间挂的一块玉。因为汉家王朝有“君子如玉”的说法,挂玉是品味的象征,不然他可能一件东西都不戴。男子最重要的是权势和地位,穿什么并不重要,所以张问一直就不在乎自己穿什么衣服,干脆常穿布衣,反而可以给人节俭的错觉。
脱了衣裳,张问便钻进了被窝,伸出手臂抱住了床上的陈沅,发现她已不着寸缕,温暖而柔软的感觉顿时让他感觉好极了,鼻子里还能闻到一股子女孩身上独有的幽香。陈沅被张问抱住后,动也不敢动一下,一声不吭,只是娇弱的身子在轻轻发|抖。
过了片刻,只听得一阵细细索索的响动,另外两个女孩儿也除去了衣裳,钻进了被窝,不过是从张问的脚下面钻进来的。张问立刻感觉到双脚上一阵温|软,好像是触到了她们身上的肌肤,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脚放的地方是她们各自的|乳||房。
“呃……谁教你们这样的?”
一个女孩儿道:“李公公。”
“不用这样,过来一块睡。”
段九 祥瑞
李芳和冯西楼两个太监一夜没睡,就呆在西梢间的耳房里,让值夜的太监和宫女在寝宫里盯着。但张问很快就睡着了,宫里头自然没有动静。
“皇爷难道不喜欢她们仨,什么事也没发生?”李芳和冯西楼面面相觑。
冯西楼哈了一口白气,面团似的的脸冻得更白,他缩着脑袋说道:“恐怕皇爷白天太累了,没力气办那事,咱们今晚白守了一晚上。”
李芳看了一眼冯西楼,想起此前张问提醒他找个谋士的事,便说道:“先前皇爷说要惩治王体乾那货,可没真凭实据怕有失公正,咱家看这事还得咱们去办,嘶……”李芳皱眉吸了口凉气,“可最近王体乾好像规规矩矩的,咱们真不好找茬。”
说罢李芳便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冯西楼,等着他这个“谋士”出出主意。
冯西楼果然没让他失望,只踱了两步便说“有了”,比曹植作诗还要快,“其实王公公和皇爷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皇爷虽说要惩治王公公,也就是当着二祖宗您的面说说,仅是说说而已。咱们想一下子就把王公公弄下去还真不容易,这事非得从长计议慢慢一步步来不可。”
李芳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心道:这喝过点墨水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随便一弄就是一套一套的,咱家正缺这样有心思的人呢。
他忙问道:“怎么一步步来?”
冯西楼道:“二祖宗说得对,咱们做太监的,没有皇爷的信任能长久得了?咱们对付王体乾,就得围绕着让他失去皇爷的信任这个目的来,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一步步怎么做下去,总有一天皇爷会怀疑王体乾居心叵测。”
李芳不住地点头,觉得有道理极了。
“咱们大乾朝是代明而立,您瞧这宫里宫外什么衙门行辕,不就是明朝那一套?锦衣卫校尉成了宪兵,东厂成了玄衣卫,不都是换汤不换药?还有内阁和司礼监,小的把话撂这儿,迟早得重新热闹起来,要不皇爷天天这么累着怎么受得了。打明朝起,司礼监太监和外廷文官,从来都是相互看不顺眼,一直在扯皮,可皇爷就愿意看见这样,二祖宗说,小的说得对是不对?”
这玩意已经脱离李芳的认知范围,但他仍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姑且算你说对了。”
冯西楼又低声说道:“二祖宗,咱们就从这方面入手,查他王体乾是不是和外朝的大臣有私交,就算他没有,他底下那点虾兵虾将总跑不了。只要查出来一件密告皇爷,这王体乾和朝中大臣一个鼻孔出气,这还了得,皇爷不就得防着他?”
李芳想了想,这太监和文官向来不和,真要和气了那些文官就会被称为阉党,要遗臭万年。可为什么太监不能和文官和睦相处,这个李芳还真弄不清楚。
听冯西楼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回事,李芳便点点头:“这事好办,东厂番子散伙之后,很多投靠到了御林军手下当线人卧底,咱家认识几个,让他们暗中查查。”
两人在养心殿的耳房里密聊了大半夜,到了下半夜,冯西楼讨好地说道:“今晚看来皇爷那边没动静了,二祖宗先去歇着,这里小的看着便是。”
李芳打了个哈欠,还真是犯困了,他正欲答应,却突然想到:咱家好不容易能在养心殿进出,不趁机多在皇爷的面前出现混熟一些,只想着睡觉可怎么行?
他想罢便说道:“每天一早皇爷都会练剑,早上咱家得侍候着……这儿不错,还烧着炭,咱家眯一会,五更天时叫咱家,然后你就可以回去睡了,明天放你一天假。”
“小的明白了。”
李芳再三交代了“明儿一定要叫咱家起来”,这才把火盆移到一张榻旁边,合衣躺下休息。
果然如李芳所说,第二天一大早天边才刚泛白,张问便起来了,他身上只穿了一身单衣,便提着牡丹重剑走到院子里呼啦呼啦地挥舞起来。
李芳在一旁不住地喝彩:“皇爷练得好剑,一百个人和皇爷打也不定是皇爷的对手呢。”
练了近半个时辰,张问才停下来,喘了口气道:“一过三十,明显感觉身子骨在走下坡路了。”
李芳忙道:“皇爷春秋鼎盛,生龙活虎,还有九千多岁要活呢。”
张问笑着摇摇头,从宫女手中接过热毛巾洗了把脸,然后吃了些东西穿上上黑下红的十二章服,坐龙撵上朝去了,李芳急忙屁颠屁颠地跟随其后。
上朝在皇极门,称“御门听政”,皇极殿其实很少用,只有在登基、结婚等大事的时候才在那里大朝,平时一般就在皇极门朝会。乾清宫和平台,也经常用来召见大臣。去皇极门,出了乾清门之后,还要经过建极殿(嘉靖时改名)、中级殿,然后才是皇极殿前面的御门。
路过乾清宫时,乾清宫管事李朝钦也跟了过来,现在皇帝不住乾清宫了,李朝钦的份量就降低了许多,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远远地听见一个声音喊道:“上朝!”等张问来到皇极门时,文武官员已经到场等候了。张问遂登上金台。既升座,御林军布置无张伞盖、四张团伞在御座东西后,另有两个内侍分别执盖和伞立在张问后面。
而随从前来的李芳、李朝钦,还有张问的近身侍卫玄月都站在御座下面。待三扣九拜的礼节之后,鸿胪寺官员高唱道:“有事启奏。”
就在这时,一个刚满任职期回京的布政使便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跪倒在地道:“祥瑞,皇上,天降祥瑞,昭示我大乾皇朝今岁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什么祥瑞?”张问纳闷道,他自己根本就不信这东西,但既然下边的人要捣鼓这玩意,也就随他们去吧,也许还能起到一点稳定人心的作用。
李芳一听是好消息,便抢先走了下去,从那官员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回到了御座旁边,说道:“皇爷,要打开么?”
等张问点头之后,李芳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木盒,下边一群官儿都看了过来,十分好奇地等待看里面是什么玩意。只见李芳从木盒中拿出一根禾穗,张问一见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还没看得很清楚,心道:难道是禾生双穗?
这时李芳跪倒在地笑着一张喜庆的胖脸道:“恭喜皇爷,禾生双穗,真是大大的祥瑞呀。”御座下面的群臣也没看清楚,这事儿从头到尾恐怕只有李芳一个人看清楚那禾穗是什么样子,群臣听罢也跟着跪倒在地歌功颂德一番,整个庙堂顿时其乐融融。
不料众人刚高兴完,一个兵部官员便冷冷地哼了一声,仿佛对面前的情形很不满意一样。他从队列里走了出来,说道:“启奏皇上,车驾司今天一大早收到了广东的急报,事关重大,微臣在东华门等了小半宿,只等上朝便奏报此事,不料刚才陈大人先出来说话,臣只好现在才说。”
张问忙道:“南方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广东惠州等地发生大规模叛乱,叛军打着前朝信王朱由检的旗号,几路进攻广州,广东巡抚殷仁杰八百里加急递报京师求援。另外兵部密探也于今早晚些时候把消息报上来了,说殷仁杰把妻儿都送往了福建,只身在广州组织抵抗。看样子情况十分不妙。”
刚刚还说祥瑞,接过马上应验了,可惜反的。进献禾生双穗那官员的脸色顿时变得犹如猪肝一样。
这个消息一公布出来,庙堂上顿时一片哗然,倒是张问自己比较坐得住,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肯定不只这一次。因为他张问登上帝位,等于就是篡位,天下这么大,总有人觉得大乾名不正言不顺,这是起事的大好良机,皇帝富有四海,谁不想试试拥有?
因为此时内阁还没有恢复运转,大臣们便没有票拟处理朝廷的机会,只能在上朝的时候或者用奏章建议皇帝怎么处理,这时黄仁直便率先站了出来,提出建议道:“广东远在南疆,只能从附近调兵弹压,臣请皇上升殷仁杰为总理军务,节制南方数省军镇,平息广东叛乱。”
这时沈光祚立刻就站出来唱反调,相似的场景张问每次上朝几乎都会看到,因为当初开国那会,在沈光祚封爵的事儿上黄仁直从中作梗,让沈光祚十分不爽一直怀恨在心。
只听得沈光祚说道:“皇上,万万不可再用殷仁杰!既然急报奏章上说叛军几路合击广州,这么大的事叛军事前没有联络准备?事前这些事件殷仁杰作为一省军政大员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干什么去了?这样的人还能用吗?臣建议将殷仁杰押解回京问罪,另派得力大臣南下主持军务,方能早日平定南方。”
黄仁直红着脸道:“沈大人,事关军国大计,还请您掂量轻重,分清公私。殷仁杰在广东已经有两年了,对当地情况熟悉,用他最合适不过,何况如今广东首府告急,先就把巡抚问罪了,把广州拱手送给叛军么?沈大人如此说法,将全城百姓置于何地?”
段十 里外
庙堂上你争我吵,张问坐在高高的金台上,俯视着他们各自的表情,听着他们的言语,黄仁直和沈敬二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争执不休,已难分出他们是为公还是为私。党争是各个汉人王朝中长期存在的东西,那么多帝王都束手无策,张问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不过他在寻思:没有党争哪来的平衡?
黄仁直力主就地启用广东巡抚殷仁杰总理军务,而沈光祚的主张则完全相反,不仅反对升任广东巡抚,还要将其押解回京问罪。
就在这时,首辅顾秉镰站了出来说道:“皇上,老臣有一言。”
张问寻声看去,只见顾秉镰头发胡须已经全白,自从大明天启朝以来,他一直就在首辅的位置上呆着,已是四朝元老,首辅都干了七八年,如今怕有七十余岁了。
“元辅年岁已高,来人,赐坐。”张问平静地说道,仿佛对广东的事并不心急。
顾秉镰忙道:“老臣谢恩。”
“元辅有什么话,坐下说便是。”
顾秉镰坐到内侍搬过来的凳子上,抱拳道:“广东之祸是给咱们敲了一个警钟,天下的隐患仍在,朝廷切不可大意,武备亦不可松懈。”
张问“嗯”了一声,他想:首辅是站在哪边的?可能底下站着的许多官员也抱着皇帝一样的心思。却不料顾秉镰并不支持哪一方,反而左顾而言他:“辽东陈兵百万,满清老寨也该荡平了,朝廷应该催促朱部堂速战速决,尽快彻底荡平辽东,将主力撤回关内;西北围剿前朝余孽朱由检的战事也该收尾了,几十万大军也应该腾出手来,可下令兵部侍郎杨鹤不计代价拿下陕北,活捉获击毙贼首,已免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再用朱由检的名号。”
张问道:“元辅言之有理,朕即刻便下旨催促两处边军速战速决。”
顾秉镰又道:“有此两处百万雄兵在手,不用出手便能震慑乱臣贼子。”
首辅这么一说确实是有道理,但他始终还是没有表明广东用谁负责,也就在黄仁直和沈敬二人的争执当中置身事外……这事儿还得张问拿主意,他想了想说道:“刚才兵部的人不是说殷仁杰把妻儿老小都送到福建安置了?这么给他下旨:擢殷仁杰为总理军务,节制湖广、广东等五省军务,调兵弹压叛乱,只要他能维护朝廷尊严,他的妻儿朝廷自会抚恤保护。”
既然张问这么说了,黄沈二人也就没什么好争的,过了一会,鸿胪寺官员便高唱无事退朝。
张问退到乾清宫西暖阁处理奏章,现在这生活不禁让他想起了十年前在上虞做知县的日子:先升堂问案,然后退居二堂办公。区别只在权力大小而已。
在西暖阁中,他又召见了工部尚书宋应星和御林军指挥使章照,嘱咐他们严格管制新式火器的制造技术,凡有泄漏军事技术出去者,以谋逆论处诛灭九族。
现在大乾军队使用的火器,平均射程已达到了一百五十步,枪管较小,气密性更好。张问对枪炮的具体制造技术并不甚了解,但是听宋应星说枪管等部件需要独特的技术,没有这些技术是仿制不出来的,所以张问一再下旨御林军严格保密制造技术。他认为对军械的有效控制,是控制军队的重要手段之一。如果地方想反叛中央,就会立刻失去先进军械的支持,那些枪炮寿命有限,没有新的军械供应热兵器军队立刻就会落后成冷兵器军队,官军本来就最注重火器训练,如果没有了枪炮,战斗力可想而知。
待宋应星和章照出去之后,张问又开始处理那些奏章。因为奏章实在太多了,长期亲自处理实在受不了,内阁和司礼监的平衡制度现在也没有建立起来,于是现在张问采取的办法是“贴黄”,先叫通政司摘取奏疏中要点黏附在奏疏后面,然后每份奏疏他就只看后面的贴黄,不重要的直接丢在一边让王体乾处理,自己专门挑重要的奏疏批复。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累,这时候他心道:今天早上顾秉镰建议让朱燮元尽快结束辽东战事,如果朱燮元回来了,以他的资历和功劳,下旨让他入阁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张问偶然发现太监庞承平在门口缩头缩脑的,过了一会在一旁侍候的李芳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也不知这两人在捣鼓什么玩意,张问也懒得去管,佯作没看见,继续处理奏章。
李芳走出西暖阁之后皱眉道:“没见咱家正侍候皇爷呢,有啥事吃饭的时候再说不成?”
庞承平的脑袋上窄下宽,面有J诈之相,这时候鬼鬼祟祟的看起来更加J猾,他把大嘴凑到李芳的脑袋边上低声道:“二祖宗,是王体乾那边的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
二祖宗这个称呼还是李芳的专用“谋士”冯西楼叫出来的,这么一来,庞承平也跟着这么叫了。
李芳一听忙把庞承平带出乾清宫,找了一处屋子进去,又叫身边的小太监在门外看着,这才沉声问道:“是以前的东厂番子办的那事儿?”
庞承平点点头道:“可不是那事么。”
李芳道:“东厂那些人的手艺还没落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庞承平面有激动之色:“这回非叫他王体乾吃不完兜着走,纰漏正是出在他的得意儿子李朝钦身上,这家伙跟着王体乾附庸风雅,可又只学到皮毛,弄成贪财又好色的本事,在正阳门外边和宣南坊各有一处宅子,养着好些个姑娘……”
李芳脸色一变:“就差出这个?这算什么事,有鸟用啊?”
“二祖宗您别急,小的不是没说完么,李朝钦这么一折腾还不得缺银子,他只好收外朝那些当官的贿赂,这不两天时间番子卧底就探明了一次他和外朝官员秘密往来的事实,那官儿叫龚鼎兹,刚从江左调任中央,不知怎么勾搭上李朝钦的,送了一大笔银子,时间地点,还有他们秘密相会时说的每句话都有记录,还有人证,这货就算有三张嘴都没法子抵赖。”
李芳听罢大喜,说道:“这件事暂时保密,咱家先和冯西楼商量商量,看怎么寻个机会让皇爷知道,王体乾那帮人是怎么吃里扒外的,哼哼。”
……
司礼监衙门里和以前一样,深灰色的基调,照样得阴沉。王体乾的管家覃小宝急冲冲地走了进去,寻到他时,王体乾正在案边批阅从乾清宫递过来的奏章,旁边还有李朝钦帮忙,另外还有两个小太监端茶送水。
覃小宝一看有不相干的人在,便没敢急着说出来,刚要开口提醒,王体乾已抬起头来看到了覃小宝脸上的神色,便立刻屏退左右,只留下李朝钦在旁边。这时王体乾才说道:“有什么急事儿,现在说吧。”
覃小宝看了一眼李朝钦,沉声道:“老奴得到消息,李芳掌握了李公公和外朝大臣密会的证据,好像要借机发挥,在皇爷面前谗言,这事儿不仅对准李公公,老爷也得受牵连。”
李朝钦一听,他那张猴子一样的脸顿时变得就像猴子ρi股一般,用极其无辜的眼神看着王体乾。
王体乾的脸也拉了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可靠么?”
覃小宝道:“绝对可靠,办这事的人是东厂番子那帮人。以前东厂还没撤销的时候,老爷兼了这么些年的东厂提督,老奴也因此认识里面的不少人,现在他们改换门庭,到了御林军手下做事,可和咱们的交情还在不是。不想李芳那厮竟然找东厂的人办这事,立刻就有熟人跑来和老奴通气,这不老奴才知道有这事儿。”
就在这时,李朝钦突然从椅子上直接扑倒在地,脑袋磕得咚咚直响:“儿子该死,儿子死也罢了,没想到会连累干爹,干爹一剑捅了儿子吧,这样儿子心里还好受些。”
王体乾闭上眼睛,看也不看李朝钦一眼,不气也不恼的样子,让李朝钦心里面反而更加害怕。李朝钦知道这次是真捅了篓子,跟着王体乾混了这么些年,有些道理他还是清楚的,除非遇到不理事的昏君或者别有目的的君主,一般情况下皇帝比较忌讳内外勾结的状况出现……要是李芳再在皇帝耳边这么一谗言,后果可想而知。
不料王体乾却没事似的,睁开眼睛淡淡地说道:“那么紧张干甚?起来。”
“干爹……”李朝钦是二仗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王体乾,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王体乾道:“不就是收点银子吗?咱们没贪内府的银子,就是拿点贿赂,又怎么了,啊?”太监不比文官,他们可不在乎什么名声,名声拿来也没用。所以王体乾并不责备李朝钦一个太监还养花姑娘什么的事。
不过李朝钦却真的懵了,难道干爹想不到皇爷忌讳内外勾结的状况出现?他自知自己的那点心思都是和王体乾学的,他能想到的事,王体乾肯定也能想到,可王体乾没事似的,难道有什么玄机?
段十一 千两
开元元年五月,各地的夏粮已开始征收了,大乾朝的税收政策延用明朝“新政”之后的办法,依然使用一年两次征收的法子,分秋夏两季。一到这个时候,无数的官吏就会绞尽脑汁想出最隐秘的方法公报私囊。
大部分文官虽然以道德清廉标榜自己,但贪官是不可能完全禁止的。其中有个姓王的盐都转运使被御林军的密探查获了证据,被逮捕下狱,这位王大人的事儿传出来之后在京师流行了好一阵:说是三司法问案,问他“你知道贪墨是犯法的,却如此明目张胆知法犯法,难道你不怕律法治罪么”,那王大人的回答十分搞笑,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穷”。
一时那句“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穷”成了京师民间的流行语……
不过每个汉人王朝,还真不缺那种不怕穷的官,这种人是打心眼里信仰他读的圣贤书,以济世为民为人生目标,自己却穷得叮当响。目前乾朝名气最大的这种清官,当属吴兆兴,明朝万历时的进士,干过知县、知府、按察使、布政使等职,一直克己奉公甚得民心,有人密查过他的家当,基本是家无余资。
永历年间,吴兆兴出任过广西布政兼视鹾政,管着官盐那实在是个肥缺,不料干了几年他竟然没捞一文钱,张问听说之后便调他到中央担任都察院都御史一职,一直到现在。
五月初十这天,吴兆兴得到了一份太监李朝钦收受户部官员龚鼎兹贿赂的材料,其中细节十分详尽。送密文的人把东西交给了吴兆兴的管家,也没留下名字便走了,管家只好把东西转交给了吴兆兴。
吴兆兴打开一看内容,想了想,对同样穷得叮当响的管家说道:“龚鼎兹不过送了一千两银子,这在咱们朝廷真是小巫见大巫,就算老夫以此为凭弹劾二人,皇上也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
这个老管家身上穿的衣服还有补丁,如此境况在乾朝真是穷到家了,因为蒸汽机投入到纺织业之后,布匹价格早已低得不成样子,就算是百姓家三餐都有些困难的,一身衣服仍然置办得起,可见吴兆兴这个管家有几分资产了。他跟了吴兆兴几十年,十分了解他的为人,便顺着话说道:“老爷既然拿到了不法证据,不管怎样也会上书弹劾的。”
吴兆兴点点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仰起头吸了口气,他那张清瘦的脸陷入了沉思,一边沉吟道:“给老夫证据的人,正是看中了老夫这一点……虽然老夫明知上书弹劾是受人利用,但身在其位不得不为。”
“老爷,有人想利用咱们?”
吴兆兴道:“这份证据明面上是弹劾行贿受贿,实则是提醒皇上内外勾结的迹象,他们把证据给老夫,定然是朝臣或者内廷为了达到倾轧的目的……”
被人当枪使,吴兆兴自然心里不甚痛快,但转念一想,老夫是明朝的旧臣,又非张党的成员,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就是因为老夫从来不结党不谋私,秉公处事么?就算明知被利用仍然上书弹劾,别人也不会怪他吴兆兴,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自己把证据扣下不报,反而会卷入其中。
他想罢便回身走进书房,拿出砚台开始磨墨。
大乾朝初立,张问现在也算勤政,所以言路是比较畅通的,吴兆兴的折子很快就到了乾清宫,被张问拿到了手里。他一看是弹劾户部官员龚鼎兹送了太监李朝钦一千两银子的事,而且说证据详尽绝无差错,这让张问有些纳闷了。
自明朝永历年间以来,工部和沈氏财阀将新技术大量使用于民间,工商业的繁荣加上海贸的兴旺,七八年来,官府收入是逐年增加,到现在全国岁入已达两亿两之巨,官僚从中公饱私囊贪墨受贿者更是不可胜算,一千两算什么?要在地方小县一千两还算巨款,在京师政治中心,李朝钦和龚鼎兹一个是内廷大太监,一个是部里的官员,这点钱还真不下不起治他们。
水至清则无鱼,张问自己就是从官僚出身,知道要杜绝官员贪污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想那么干,要让他们得到好处才能实心拥护中央政权不是,只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就是了,那种一心只想贪银子的主当然要惩处以儆效尤。
张问遂放下朱笔,仔细寻思了一阵。乾清宫西暖阁内很安静,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周围侍奉的太监宫女都窃手窃脚的,生怕惊扰了皇帝,就像在夜里偷东西一样。
御案上的茶杯敞着,茶香慢慢地飘荡出来,这都是贡茶啊。就在这时,安静的暖阁里响起了“沙沙”细微的声音,张问轻轻回头一看,原来是太监冯西楼正在磨墨。张问处理奏章的时候,都会叫一两个懂文墨的太监在身边侍候,磨墨或者偶尔闲谈两句,今儿来当值的人正好是冯西楼,李芳新收的小弟。
张问看到冯西楼,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李芳;这时他心里一激灵,想到折子上的李朝钦,顿时又想到了王体乾……
他的脸上很快露出了会心的一笑,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冯西楼说道:“吴兆兴这人也真是太较真了,龚鼎兹不过是送了一千两银子而已,来往礼金也当得这个数目啊,吴兆兴竟然正儿八经地上了折子,大臣们以为朕真的那么闲么?”
面团似的冯西楼忙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奴婢倒觉得吴大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怎么个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倒是给朕说说。”张问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冯西楼。
冯西楼躬身道:“有气节的文臣一向看不起大臣与内侍太监内外勾结,称那些勾结太监的大臣为阉党,吴大人恐怕是想说这么回事儿。”
“哦!”张问佯作恍然大悟状。
过了一会,张问继续埋头看奏章,冯西楼便叫其他太监看着添茶倒水,然后悄悄溜出了西暖阁,刚出来便抓住过路的太监询问李芳在哪里,总算在日精|门附近找到了李芳,冯西楼便迫不及待地表功道:“那事有眉目了。”
李芳那张圆胖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忙问道:“如何?”
冯西楼道:“吴兆兴已经上折子了,刚才皇上看到之后还问小的吴兆兴怎么弹劾这样的小事呢。”
“那你怎么说的?”
冯西楼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小的自然说文臣看不起那些与太监勾结的阉党官员,这么说才能不露痕迹。小的没直接说李朝钦乃至王体乾勾结外臣,只拿文臣的气节说事儿,但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皇爷还能不明白王体乾和外臣有勾结么?”
李芳大喜道:“不错,这差事你干得真不错,咱家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冯西楼愣了一愣,立刻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干爹,儿子以后就认您做爹,老家吃不起饭,把儿子卖于宫中,儿子便没有家了,以后干爹就是儿子的亲爹。”
李芳忙扶起冯西楼:“都是可怜人家出身,不然也咱们也不会自|残不是。以后你就跟着咱家,咱家有口饭吃,绝不会让你没汤喝。”
冯西楼道:“以后儿子一定实心办事。”
李芳点点头:“我还得再夸你一句,咦,你的心思倒真是活络,怎么就瞧出吴兆兴那老家伙一定会上书弹劾呢?”
冯西楼笑道:“小的就看准了吴兆兴这点,他就算能猜出自个被利用,也会秉公直办。”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向这边走了过来,李芳和冯西楼便暂停了谈话。待那小太监走进,冯西楼便仗着李芳的威势拿起架子道:“干什么,赶着投胎啊?”
那小太监忙跪倒道:“禀二祖宗,小的来报信,皇爷传谕李朝钦去西暖阁了。”
冯西楼便趁机说道:“干爹,他是儿子放在西暖阁的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来禀报。”他迫不及待地要在下边的人面前称呼一句干爹,也让大家都知道。
那小太监一听冯西楼喊起李芳干爹来了,这可不可小视,以后他冯西楼不就真是李芳跟前的红人了?小太监急忙又说道:“二祖宗、冯公公,看样子皇爷很不高兴呢,这下子可够李朝钦喝一壶的。”
冯西楼笑了笑,说道:“你回去继续盯着,听听皇爷说什么。”
“是,小的这就去。”
乾清宫西暖阁内,天气还不算太热,窗子上还有风吹进来,深色的幔维在风中轻轻飘荡着,可李朝钦的额头上已是浸满了汗水。
他伏在地上,脑袋碰着了地板,战战兢兢地一动都不敢动。对于皇帝来说,要收拾一个太监实在太容易了,李朝钦深明这个道理。要说王体乾起码和张问还有点交情可言,他李朝钦和皇帝又不熟,皇帝不满意了,一句话就能把他喀嚓掉。
张问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地上的李朝钦,却并没有发怒,周围十分安静。
段十二 震慑
李朝钦正伏拜在西暖阁冰凉的地板上战战兢兢,惶恐不已。就在这时,替李芳打探消息那小太监轻轻从门外走了进来,端着一个木盘子,走到御座跟前,为张问沏了一壶武夷铁观音,又摆了三四盘点心。张问看着那种麋霜糕晶莹可爱,一时竟起了食欲,遂拈起一块放到嘴中。
人在吃东西的时候心情仿佛都很好,张问吃下了那块点心,喝了一口茶才用轻松的口气说道:“你收了一千两银子已经超过了规定礼金的限额,但这本身并不是很严重的事……”
虽然张问这么说,但李朝钦的心情却没有因此放松,收这点钱确实不是很严重的事,严重的恐怕是与外臣勾结的事实。
果然只听得张问说道:“我想问你的是另一件事……”说到这里,张问轻轻偏了偏头,身边的太监宫女忙退出了房间,那个借送茶送点心的小太监也只好跟着退了出去。
这时李朝钦大汗淋漓地颤|声说道:“皇爷问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问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暖着手,看着李朝钦道:“龚鼎兹刚回京师,你一个乾清宫执事对他有什么价值,他送银子给你为了什么?”
李朝钦愣了一愣,突然听得哐当一声,皇帝好像提起了宝剑,他顿时吓了一大跳,又听得皇帝声色俱厉地闷喝道:“说!”
这时李朝钦不敢有半点犹豫,急忙说道:“是,是,奴婢说,龚鼎兹等人想促成朝廷禁海。”
“禁海?”张问用手指轻轻磕着御案,冷冷地说道,“我大乾朝数省缺粮,数百万甲士嗷嗷待哺,正想设法从外邦大量进口粮食,他们为了逃避一点商税就想禁海!”
李朝钦顿时感觉身上一冷,一股无形的杀气笼罩在他的周围,让他浑身恶寒。他急忙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很快就血肉模糊。
垂在御案下边的暗金色桌布仿佛在无风而动,犹如惊雷之前那不祥的征兆,杀气腾腾,万物都要凋零一般。李朝钦被这种巨大的压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种求生的本能让他害怕到了极点。
“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一时糊涂,为了贪一点小便宜,险些坏了皇爷的军国大事,奴婢……”
“好了。”张问忽然又变得缓和起来,“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凭你们也想左右国家决策?下去吧,以后好自为之。”
李朝钦忙道:“奴婢告退。”说罢弓着身子急忙退出了西暖阁。
刚走出乾清宫,李朝钦便听有人轻轻唤道:“这边。”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王体乾,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急忙奔了过去。王体乾拉着他来到一个角落问道:“皇爷问些什么?”
李朝钦身上顿时一软,突然之间就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了,软倒在王体乾的面前,王体乾急忙扶住他,二人抱了个满怀。
王体乾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才簌簌发抖,又问道:“皇爷说什么,能把你吓成这样?”
李朝钦带着哭腔道:“老祖宗,这次小的肯定完了。皇爷问龚鼎兹为什么要给小的送银子,小的当时害怕只好实话说他们想促成禁海,结果龙颜大怒……小的,小的听见皇爷拿剑了,当时小的脑子里就嗡地一声,心道这下死定了,小的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
王体乾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样就能吓得软了?”
李朝钦听得这句骂,心里反而好受了许多,他敢发誓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顺耳的骂人话。
又听得王体乾说道:“别担心,没大事。不过以后你弄银子得小心点,有些银子尽管弄,有些银子烫手,一文钱也别贪,明白?”
“真……真的没事?”李朝钦怔怔地看着王体乾,“皇爷不会怀疑咱们勾结外臣,把咱们往死里整?”
“没事。”王体乾白了他一眼,“老夫这么多年的教导真是白费了。你李朝钦算什么,值得皇爷怀疑你闹腾出什么浪子来?就是老夫又算什么,如今朝廷从上到下多少人指着皇爷坐镇保障他们的既得利益,况有百万带甲执锐的死士拥护皇爷,一般人能撼动得了?”
李朝钦听到这里,脸上才稍稍恢复了点血色。王体乾又道:“司礼监的事儿,当然不能全是老夫的人管,得有其他人来盯着,就这么简单一回事。”
李朝钦道:“老祖宗是说皇爷不会帮着李芳那伙人整治咱们,只想让他们盯着咱们?”
王体乾点了点头道:“以后那个冯西楼要来看批红的奏章,你们也别拦着,让他瞧便是。”
“是,老祖宗。”
王体乾仰起头吸了口气:“李芳这伙人是想让老夫渐渐失去皇爷的信任,取而代之,这点咱们也不得不防。敬事房的孙有德那边,一会你去提醒一下,设法让余淑妃(余琴心)多和皇爷亲近亲近。”
二人说了一会话,王体乾左右看了看,然后挥挥手让李朝钦下去办事,然后就自个分开了。李朝钦今儿被吓得不轻,凡事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想着王体乾交代的事,便亲自去找敬事房太监孙有德说话。
孙有德中等身材,就是肚皮特别圆,人有五十多岁了,在明朝就管翻牌子的事,算是个肥差,收了不少银子。可大乾朝以后,他的油水就少了,因为后宫由皇后统管,当今这位皇后可不是好惹的善主,他实在没胆子瞎捣鼓那些弄钱的名堂。
李朝钦找到孙有德之后便悄悄问起皇爷最近对余琴心怎么样,不料孙有德说道:“皇爷从来没翻过牌子。”
“不是吧?那没人侍寝?”李朝钦愕然道。
孙有德低声道:“李芳那厮找了几个宫女放在养心殿梢间内,每晚都是她们侍寝。”
李朝钦怒道:“李芳的胆子也太大了,宫女就能霸占皇爷?皇后娘娘也没过问这事?”
“没管。您难道还不知道,李芳可是张贵妃(张嫣)跟前的红人,张贵妃又是娘娘的亲妹妹,这么一来,不就随他李芳捣腾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李芳那伙是步步紧逼……孙公公,你经常在这里边走动,机会多些,寻个机会给余淑妃说一下,让她多个心眼,设法亲近亲近皇爷,老祖宗这会儿的情况有些紧张了。”
后宫最有势力的两党,皇后和沈碧瑶;其中余琴心是皇后那边的人,可她和王体乾的关系匪浅,王体乾和李芳又是对头,这么一分,余琴心和李芳又是同属一个阵营的二级分党……总之这里头关系复杂,水比较深。
这样的状况好像是传统悠久了,搞小圈子内斗古往今来大伙一向不亦乐乎,任何人想办点什么实事,不搞清楚理顺畅这些关系还真是阻力重重。这后宫的明争暗斗波及甚广,从嫔妃到六局一司、从庙堂到江湖商场,都有影响。
这些事余琴心身处张家如许久自然早就看明白了,总之她也是无可奈何。她喜欢音乐、服饰、美食等美好的东西,可同样会身不由己地卷入争斗其中。
要说以她的姿色和名气,嫁给某个富商或者纨绔子弟当小妾是十分容易的,实际上明末以来许多漂亮的伶人都享受过美好的爱情,虽然是做小妾,却得到了夫君百般的宠爱。从过程来说,做富家小妾更好,可结果并不美好,人老色衰之后极可能被人当成一件废弃的货物一样抛弃;相比之下,做皇帝的女人,虽然难得一见,还得挖空心思勾心斗角,但地位和生活都是有保障的。
于是她选择了安全感。当然,张问在她心里是不错的男人,比那些大腹便便的老男人要更招女人打心眼里喜欢。
她住在东六宫之一的永和宫,这里曾经住过明朝公主朱徽婧,而且还上吊死在宫里,不过这事儿确实没有什么好计较的,紫禁城已经历经几百年,常年都有上万人住这里,哪里没死过人呢?
这地方精巧而安静,余琴心倒是十分满意,每日便躲在这里弹琴或者设计服饰,清闲了好一些日子。
院子里那个老太监耳朵不太好,对周围的事从来都充耳不闻,要使唤他做件什么事可是非常困难,但那老太监每日做扫院子开关院门等事却是一丝不苟比西洋钟表还准确。
一切都宁静而祥和。
孙有德的到来就像在这潭宁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粒石子。他把王体乾那边的前因后果都说了,让余琴心设法多靠近皇帝,分到一定的宠爱,对巩固王体乾一帮人的地位作用很大。
余琴心踱了两步,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她也清楚,要在这皇宫里保持住地位,避免那些恶毒的女人暗算自己,不参与争斗是不行的,抛弃王体乾这样有影响力的大太监盟友也是不理智的。而且谁又甘愿寂寞呢,她还这么年轻,总是想得到男人的宠爱。
孙有德再三嘱咐她多花些心思在上面,然后才离开永和宫。
段十三 街灯
孙有德去过永和宫之后许多日,也不见余琴心有甚动静,不知是不是养心殿李芳的人从中作梗,让余琴心进不去那里。
不过乾清宫的管事是李朝钦,余琴心完全可以在李朝钦的配合下去乾清宫的。虽然现在皇帝不住乾清宫,但是他每天都要去那里批阅奏章或是接见大臣,在那里遇到皇帝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但余琴心并没有去。
张问每天的日子依然在忙碌中度过,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自律,为了防止新朝开局的动荡,他需要这样做。至少在理清朝廷从上到下一整套行政关系之前,他必须撑起来。好在他原本就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面对皇帝可以享受的无数的乐趣,他依然每日把绝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处理政务上,连紫禁城几乎都没出,只有开春那次出去祭天才出去过一次。
但面对后宫三千佳丽,为所欲为的权力,他受到的诱惑还是很大,也想放纵一把……或许等一段时间就可以松口气了,他在等待一个人:辽东的朱燮元。等他回来,才能最好地组建起内阁格局。
又一天结束了,南面的几个城楼上响起了钟声,表明时辰已到酉时。此时京师所有的衙门便画酉下班,一天的运作到此结束。但张问还不能休息,他吃过晚饭之后还得赶着把当日的重要事务批复完毕,好在明天早上便发出去,才能更好地保证大乾朝系统的运作效率。
吃过晚饭,好几个太监围在张问的身边,又是送水让他漱口又是端茶送饭后点心。御案上还堆着一大叠奏章,上面写得都是司礼监筛选过的言之有物的重要事情,必须一份份地查阅思考处理。大乾朝延续明朝疆域,计两京一十三布政使司,府县级官府一千多个,大权集于中央,其中政务的繁杂可想而知。
天没亮就开始工作的张问,此时浑身疲乏,看着那堆玩意,心情可想而知,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以往看来庄严华贵的宫殿,如今在张问的眼里已然变得呆板无趣,人们像行尸走肉一样按部就班地活动,整个紫禁城都仿佛死气沉沉的。夕阳从棂窗镂空木料间渗漏进来,让房间里都涂上了一层黯淡的血色,更让张问心里增添了压抑。
“朕要出去走走。”张问突然说道。
身边的冯西楼忙问道:“皇爷想去哪里?”张问看了一眼窗外叹了一声道:“就在宫里四处走走。”
冯西楼躬身道:“皇爷稍等,奴婢这就去备辇。”却不料张问摆摆手:“不用,就你跟着朕就行。”
“是。”冯西楼心里一喜,能单独跟着皇帝散布,那也是信任的表现啊。
张问也不多说,站起身来便往外面走。因为他刚才说了,只让冯西楼跟着,其他太监宫女遂不敢靠近。他们二人从乾清宫出来,一路向东北方向走,正好景和门在那边,张问便从景和门走了出去。
对门有一条长街,红墙金瓦,路旁立着一些灯台,只见几个太监正慢慢地挨个点亮。太阳还没下山,这会儿这些灯台的亮光并不显眼,等太阳下山天色一暗下来,灯台中的红光便分外漂亮。
那几个太监见街头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没看清楚是什么人,有个小太监便站着看张问他们,提着灯的老太监呵斥道:“看什么,就知道偷懒。”
因为张问穿的是一身葛袍,颜色和冯西楼身上那身青色的太监服差不多,远远地自然就不容易看出来。再说一般情况下皇帝走到哪儿不是前呼后拥呢?
等到张问走近时,他们才看清了张问嘴上的胡须,这些干杂役的太监很难见着皇帝,不一定认识,但是宫里面谁还能长胡须呢?太监们吓了一跳,那掌灯的老太监把油灯都掉到了地上,急忙伏倒于地。
张问道:“都起来吧,该干嘛就干嘛。”
“奴婢等遵旨。”太监们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但并不敢动,只是弯着腰站于道旁,等张问走远了,双腿才能动弹。
张问一向东走,这边的灯台已经点亮了,火苗子在里面轻轻摇晃。冯西楼跟在他的后面,本想能和皇爷说上几句家常话,却不料一路上皇爷一言不发,刚才那几个点灯的太监倒是说上了两句话。
走了一阵,张问突然停了下来,这地方他觉得十分熟悉,片刻之后才想起来,问道:“冯西楼,这里可是永和宫?”
原本冯西楼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什么地方他都知道,但和皇帝说话,那一定得小心应付,于是他左右看了看,再度确认之后才说道:“回皇爷的话,正是永和宫。”
冯西楼想再说一句余淑妃(余琴心)住这里,可一想余琴心和王体乾是关系匪浅,他冯西楼是李芳的人,凭什么给王体乾那边的人说话呢?于是冯西楼便把到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
其实此时张问也并不关心现在这里住的谁,他想起死去的朱徽婧。旁边的石头灯台里的火焰就像招魂的鬼火一样晃荡,他的心里顿时被一股莫名的冷清填满,而且沉迷于其中,不愿意被人拉出来。
“叫门,朕想进去看看,叫里面的人别行礼别嚷嚷,朕就想安静一会。”张问说道。
冯西楼心下咯噔一声,心道:妈|的,皇爷这么久都没临幸后妃,今儿白白便宜了余琴心。
他心里自然不情愿,但哪里有胆子违抗皇帝的圣旨,当下只好屁颠屁颠地去叫门。后宫妃子被招幸,一般都是先通知她们之后送到皇帝的住处,皇帝很少去后妃的住所,她们自然也就没有等的人,一到晚上便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一个太监将门打开,先看到冯西楼,继而发现了站在街上的张问,当下便跪倒在地欲呼万岁,冯西楼的动作倒是夸张,直接就捂住了那太监的嘴,说道:“皇爷说了,别行礼别嚷嚷,你嚷嚷个啥,啊?”
“是,是,奴婢罪该万死。”那太监真是郁闷,见了皇帝还不喊万岁?不过没法子,在皇爷面前自己还能有理了不成,只好先认罪了再说。
冯西楼倒是尽职尽责,对张问的话是实心了办,他走进院子,又对院子里的另外一个宫女交代了,还有个老太监在扫院子,冯西楼也不落下,走过去说了两遍,却不料那老太监置若罔闻,只顾干自己的。
“反了你!”冯西楼怒了。这时旁边的宫女才说道:“冯公公别生气,老徐耳朵不好使……”她又指着自个的脑门,“这里也糊涂了,您就是发火也没用。”
于是冯西楼这才作罢,本想狐假虎威在这些奴婢面前逞一下威风,让这些人知道我冯西楼现在是皇爷的红人,可没想到遇到了个老痴呆。
张问走进院子里,左右看了看,这里和以前一样,还是老样子,死过的人也不知宫人还记不记得,也许时间不长大家都还有些印象,但再过几年肯定就没人记得了。就像他的表妹小绾,如今还有谁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个人呢?
一到黄昏,夏虫唧唧地乱叫,张问一言不发地呆站了一会,好似在听虫子的低鸣一般,院子里的都弯着腰安静地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余琴心也没出来迎接,也不知有没有人告诉她皇帝来了。按理屋子里的人听见说话声就应该知道了,但余琴心没出来,她好像还不知道。
张问倒是没想这些,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死人而已。他走到东墙边的一到门面前,这道门以前被他踢翻过,现在已经修好了,而且依然关着,就如张问那次急冲冲地跑回来的样子一样,紧紧地关着。
他忍不住从门缝里往里看,脑子里想着的一具尸体挂在房梁上,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此时屋子里亮着灯,张问一看,心里猛跳了一下,他没看见悬梁自杀的尸体,却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正在沐浴。
那女子不是余琴心是谁,只见她正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浴桶里,背对着这边,肩膀后背上的肌肤白皙光滑,水珠晶莹剔透,加上水声叮咚,竟然让张问心跳剧烈,呼吸急促起来。
张问对自己的反应有些难堪,他死不愿意承认偷看竟然这么有趣,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他心道:难道是以前年少时偷看吴氏洗澡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深,于是产生这样难以启齿的嗜好?又或是人的内心原本就有些隐藏的癖好?
他想再看一会,但旁边还有太监宫女,自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隐秘心思,便装作无辜道:“朕不知道余淑妃在沐浴。”
旁边的奴婢心道:那不是您的妃子么,看看关什么事。
里面的余琴心大概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便问道:“三儿,谁在外面啊?”
那被称为三儿的宫女看了一眼张问,没有马上回答,因为刚才冯西楼交代说不要嚷嚷。这时张问便清了一下嗓子道:“朕经过永和宫,便进来坐坐。”
余琴心用惊讶的口气道:“啊,臣妾不方便迎接,请皇上稍等一下。”
段十四 意象
先前张问和冯西楼走过的长街是东西走向,永和宫就在这条街的北边,正门向南开,名曰永和门,永和门进去就是永和宫。
紫禁城里很多宫殿都遭过雷劈,先后修葺过,有的甚至重新修建过,多少都有些变化,倒是永和宫从来没有发生过火灾,现在这模样就是明朝永乐年间的模样,丝毫都没有改变。大概是因为这里的房屋相对比较矮小的原因。
延续了两百余年的建筑未经大修,于是略显陈旧,不过院子南角那口水井仍然有水,却是十分不易。
几个月前张家的女人们搬进紫禁城,宫室很多,都是自愿选择住所,因为永和宫又旧又刚死过人,住这里真有点吓人,大家都不愿意选永和宫。却是余琴心一口就认定了这里,她的心思比较细,料定张问有时候会到这里来。
今天果然应验了她的猜测。这段时间听说皇帝从早忙到晚,根本没心思管后宫的妃子,却不料就算这样的时候,仍然可以见到皇帝,余琴心不由得有些自得。
从张问进院子的时候,余琴心便听到了动静,并从槛窗看到了张问。当时她正欲宽衣沐浴,见到张问来了,本想重新穿戴整齐去迎接。不料这时听见窗外冯西楼交代说不要嚷嚷也不要行礼,她便灵机一动,不如将计佯作不知,然后自顾宽衣入浴。
正如诗人描写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样,有时候人的内心隐藏着奇怪的心理,喜欢那种窥欲的朦胧感受。所以宫廷里的妃子在皇帝临幸的时候,很流行穿一种半透明的白纱衣裳,遮又遮不住,露又没全露,根据紫禁城里那种曾经被皇帝宠幸过的嫔妃说穿这种衣服比全部脱|光还管用。
余琴心平时的爱好,除了音乐最喜欢的就是服饰,她对这方面揣摩得比较多,进而对人的审美心理也进行了细致的思考。所以当张问偷看到她在沐浴时,其实是她故意为之。
孙有德上回来说王体乾那边的事情,让她抓住皇帝的心,进而为巩固王体乾一系在大乾内廷的地位作出一些努力。余琴心同意了,这样做对她也有好处,如果没有这样那样的关系网,女人只能是弱者,就如任人摆布的一件物什。她没有好的出身,但这么多年来孤身一人在风尘之间生存,而且过得很好很成功,没有点心思和手段是不行的,否则她就会像其他名妓如柳自华等人那样越混越凄凉。
要抓住皇帝的心,让他对自己产生不舍和深刻的印象,岂是那般容易的?如果听孙有德的,没事去乾清宫乱晃,只会招人厌烦,到头来就会和后宫数千美貌女子一样泯然众人,皇帝有她不多无她不少。
不过余琴心当然不是那么傻的人。今天张问好不容易自己过来一趟,从他见到余琴心的第一眼,就没打算急着要离开了。
余琴心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臣妾不方便迎接,请皇上稍等一下。”
张问便毫不思索地说道:“没关系,朕就在外面先等等。”
余琴心用自责的口气轻轻说道:“臣妾怠慢了皇上,一会儿皇上惩罚妾身吧。”
声音轻柔,从槛窗缝隙若有若无地飘出来,让张问心里有种痒|痒的感觉,却不知该如何惩罚?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只见太监宫女们都躬身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对权力的敬畏,人们追逐的权力这种抽象虚无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原因。
唯有那个扫院子的老太监旁若无人,依然不紧不慢地“沙沙”挥动着扫帚。院子里除了夏虫的低鸣,就只剩下老太监扫地发出的沙沙声音。他在紫禁城里过了一辈子,现在这么活着大概已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了,于是权力的威压对他毫无作用。
张问又想起了那次来永和宫看朱徽婧,这个老太监好像也在扫院子,没想到这么久了还能记住他,张问忍不住指着那老太监问道:“他……以前就在这儿吧?”
边上那个宫女忙道:“回皇上,奴婢被安排到永和宫时,就看见他在这里,大伙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张问点了点头,又指着院子南角的那座井亭:“里面还有水么?”
“回皇上的话,井里面有水。”
“哦。”张问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今天不知怎地,一走到这里,脑子里就浮现出了各种各样似曾相识的意象,朦胧中有种强烈的不想离开的感觉。
就在这时,余琴心那屋的房间“嘎吱”一声开了,张问回头时,只见她已跪在门口,款款说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张问把南角那口井抛诸脑外,走到余琴心的面前,弯腰扶住她的胳膊道:“起来吧。”
他能做出这样亲切的动作,证明今晚有一个好的开头,余琴心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她低着头,张问看不到。
张问低头看时,心下又是一跳,他看到了余琴心领口里露出的一片丰腴洁白的肌肤,它的线条如此流畅光滑,真是鬼斧神工的女娲才能造出这样的形状啊。余琴心本来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宫廷绸子,还是立领的,或是因为怕皇帝等久了,才没穿戴整齐,以至于领口的两粒扣子没扣上,否则张问也看不到如此美妙的景色。
不经意之间发现的美妙,就如声音共振一样,会陡然增大无数倍。
余琴心在张问作出扶的动作时,这才慢腾腾地站了起来,那片丰腴柔|嫩的风景慢慢躲开了张问的视线,让他心里竟然闪过一丝失落。
这时余琴心请张问进屋,旁边的冯西楼一看这情况心里自然暗骂不已……本来今天跟着皇爷出来以为是件好事,结果弄到了余淑妃这里,被李芳知道了,他冯西楼不是又干砸了一件事?
冯西楼心道:早知这样,皇爷吃完晚饭的时候,咱家就不该立在那里,这样跟着皇爷的人就不是咱家了,省得平白让二祖宗对咱家不满一次。
余琴心请张问进屋之后,让他坐到上方的软塌上,自己在一旁侍候,然后喊道:“非尘,沏茶啊。”
一个女子的声音应道:“是,娘娘。”
那声音低沉非常,还有点沙沙的感觉,不是很好听。余琴心仿佛能看到张问想什么一样,轻轻笑道:“皇上是不是觉得非尘的声音太沉了?”
张问道:“一般男人的声音粗,女子的声音细,只是很少听见女子这样的嗓音而已。”
余琴心道:“前些日子臣妾搬进永和宫住,要新挑选一些奴婢,挑了非尘的原因正是她的嗓音呢,臣妾新谱了些曲子需要有人和唱,非尘唱得很好,很招人喜爱,名字都是臣妾给她取的,皇上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张问随口道:“名字不错,只是……什么曲子需要这样低沉的女子嗓音?伤感的,悲伤的?”他对音律几乎是外行,不过并不妨碍他和余琴心聊这东西。
余琴心摇摇头道:“不是,是一种静谧的调子。”
“静谧?”张问愕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既然是静谧,何苦还要声音?
这时余琴心那双幽深的黑眸子直视着张问,轻轻说道:“死亡一般的静谧。”
这句话让张问身上一寒,他的脑子出现了一个意象:一具女|尸正悬挂在这房梁上,让他仿佛重新经历了那次愧疚与心悸。
不知怎地,今天一进永和宫,张问便犹如进入了一个梦境。
余琴心道:“皇上听到了院子里那种虫子的鸣叫吗?它有声音,却让人觉得周围很安静。”
张问若有所思道:“是这么个理儿。”
余琴心又道:“只有听过那种让人绝望的黑暗调子,才能更好地品味到鲜花和阳光的感受。”
张问摇摇欲试道:“你这么一说,朕真的想听听了。”此时此刻,他已经把堆在乾清宫那些奏章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自己是干什么的都忘了,有的地方真是很奇妙。
这时,一个宫女把茶端上来了,应该就是余琴心喊的那个非尘。张问不由得专门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宫女,只见她长得还比较标致,身材适中相貌秀丽,宫廷里的女人都是经过好几道程序挑选进来的,那种太胖的太瘦的太矮的太黑的稍微比较丑的都没法进来,所以这个非尘的相貌倒是在张问的意料之中。只是外表和她的声音真没法想到一块去,第一眼看到这样的女子,想象她的声音应该声如黄莺才对。
余琴心道:“非尘,你准备一下,皇上要听曲子,我弹你唱。”
“是,淑妃娘娘。”
低声沙哑的声音就是张问面前这个宫女发出来的,是眼见耳听为实了。
张问便准备洗耳恭听了,他缓了一下心境,揭开案上的茶杯杯盖,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武夷铁观音。”
余琴心浅笑道:“皇上圣明。”
“刚才朕在乾清宫喝的就是这种茶,这不一闻味儿一样就猜到了。”
段十五 歌声
正当绿肥红瘦的时候,院子里的树木葱葱郁郁,但张问却认为那些树木都落光了叶子毫无生气;正值夏天,就算太阳下山了灼热的阳光消失了,温|热的地气仍然让地上闷热异常,实际上张问的皮肤上都湿漉漉的被高气温蒸出了细汗,但是他却觉得周围都凉飕飕的,阴风惨惨。
余琴心和那个宫女一弹一唱,那调子真是瘆人得慌。张问原本以为音律是为了带给人愉悦而生的,却不料世间有这样低沉压抑的声音。与其说是弹唱,倒不如说那宫女非尘在低低地念叨,琴声也是如此,沉得让人心悸。
在张问的眼里,她们两个女子从活生生的活人,仿佛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死尸,又像是两个鬼魂……慢慢地,她们的形象好像变成了张问心里的那两个死人。
大概是这永和宫的一些细节刺激了张问的头脑,让他不由自主就联想到了死去的人身上,无论是院子南角的那口水井,还是不经意间看到余琴心沐浴时的情景,这些东西都让他想起了一些深藏的记忆,于是在低沉的歌声中,它们便慢慢地缠绕在他的心头。
死气笼罩在整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仿佛变成了一个梦境,一个无趣的梦境,让张问觉得一切都了无生趣,手里抓住的东西都毫无意义,有意义的东西都溜走了。
这样的感觉让他绝望而畏惧,他几乎是逃一样地从余琴心的房间里跑出来,然后逃出了永和宫。待那歌声从耳边消失之后,他才喘着气,慢慢感觉到了周围的温度。
冯西楼从后面追了上来,紧张地问道:“皇爷,皇爷,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张问忙摇摇头。只见长街上的石灯台里面都点亮了灯火,红通通的十分漂亮,让路上明亮非常,张问的知觉这时才慢慢地恢复正常。
永和宫里,只听得余琴心叹了一口气道:“这首曲子应该被烧掉,不能再唱出来了。”
她身边的非尘也急忙点点头:“刚才皇上的脸色像纸一样白,奴婢当时都吓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强忍住没有出纰漏……为什么皇上的反应会这么大?娘娘听了,外面的奴婢也听见了,也没皇上这么吓人啊。”
余琴心看了一眼非尘,说道:“人心里有鬼魂,才会被音律激发出来,那些太监宫女的心里没住着鬼魂,自然就没有反应。”
非尘道:“起先皇上的心情很好,奴婢还以为今晚皇上会留下。娘娘何苦这样刺激他呢?而且刚才奴婢听见娘娘的话里提到了死字,这要让冯西楼那个狗腿子听见了,非得说您有欺君之罪不可。”
余琴心浅笑道:“皇上都不治我的罪,冯西楼算什么,咱们大乾朝的皇宫,主仆分得可比明朝清楚些……皇上会记住我的。”
……张问放慢了脚步,一路走回乾清宫。紫禁城的灯都亮起来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灯火中更显华丽,他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朕还有些奏章必须在今天处理完,随朕回西暖阁。”张问一面说,一面加快了脚步。
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他提起朱笔,翻看桌子上的折子,却不知怎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坚持了几次,仍然没法一次性地把一份折子看完。
罢了!张问生气地把朱笔掷到御案上,把一份奏章的内容染得朱红一片。旁边侍候的奴婢们听到响声,把头埋得更低,皇帝心情不好,说不定底下的奴婢就会被当成倒霉的出气筒。
好在张问很少因为心情不好就把别人出气,他一向很尊重别人的权利。正因为这点,他能十年如一日地保障身边人的利益,别人才会设法保障他的利益。
他呆坐在龙椅上犹自沉思,周围安静极了,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让人怀疑这房间只有张问一个人,实际上还有十几个人在这里值房呢。
张问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不安,突然间他想起了小绾(他的表妹),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她是什么模样了,这让他心里十分不安。张盈的长相应该和小绾比较相似,但仅仅是相似而已,何况现在张盈也年近三十岁了,变化也比较大。张问冥思苦想那张熟悉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或许他不曾悲伤是因为一直觉得小绾还活着,至少活在他的心里;可是,现在他发现连她的脸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他有种感觉,她仿佛正慢慢死去。
张问看了一眼御案上的蝇头小字,心道:我整日整夜在这里忙活,究竟为了什么?
人的心理并不稳定,就算是强大如皇帝这样人间至高的存在也不例外。有时候张问会有一种莫须有的历史责任感,想让王朝无比强大,虽然这样对他个人并没有多大的实际好处,但总有这样的冲动,而他又有这样的能力,这时候便精神焕发,心态积极向上;有时候他的心情又十分低沉,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人生百年之后,什么强什么弱关自己鸟事,那句“任我生前荣华富贵,哪管死后洪水滔天”说得很有意思。
现在张问就是后面一种心态,他甚至对自己的儿子都不关心,就算张志贤将来接掌皇位,搞得好不好关自己什么事,由他去吧,二世而亡和延续两三百年国祚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这时张问喊了一句冯西楼,冯西楼急忙上前两步,弯着腰说道:“皇爷,奴婢在。”
“把这些折子送到司礼监,下旨王体乾连夜处理,该批红的批红,不该批红的压下或者发还。”
“是,皇爷。”
当张问发号施令的时候,他才感觉生活的真实,身边的人都会回应自己,可以从那种回忆的恍惚状态中清醒一些……但是,他实际上更愿意沉浸在那种恍若梦境的世界中。
他有些怀念起刚才在余琴心那里的情形来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逃掉呢?
张问摇摇头从龙椅上站起来,把案上的那些奏章丢在身后,也就把所有的繁冗事务抛诸脑后了。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道:“冯西楼,你和李芳今晚都不必到养心殿当值,可以去司礼监一起处理奏章。”
冯西楼忙点点头,等张问走了之后,他就急忙找到李芳表功……当然对今晚自己跟着皇帝去了余淑妃那里的事儿只字不提,只提皇爷亲口|交代让他们去司礼监参与批红的事儿。
末了冯西楼生怕李芳不明白其中关节,遂提醒道:“皇爷这是不信任王体乾,让咱们盯着,不就是说在皇爷心里,咱们比王体乾更值得信任么?”
李芳也没多想,就随口回了一句:“真是这样,皇爷怎么不干脆让咱们掌司礼监,把王体乾这个祸害留在那里干甚?”
“这……”冯西楼心道不就是因为皇爷连咱们一块儿也不信么,所以让王体乾和咱们相互盯着。但他要是这样说出来,不利于向李芳表今日之功,平白给二祖宗心里添堵,便没把话说明了。
不过李芳倒也没多问,便和冯西楼一起把奏章拿到司礼监去了,又差人去王体乾府上请人。
等王体乾来到司礼监之后,他们两拨人便开始工作,将奏章分成两份,一边看一半,然后给出意见;看完之后再交换。
李芳自己根本就识不得几个字,还看个屁的奏章,他也就装模作样地坐在旁边喝茶,像个监工一般,好在现在收了冯西楼这个得意手下,让冯西楼瞧着就行了。
过了许久,李芳突然从书案旁边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人有三急。”说罢便向外边走,走到门口时,却回头看了一样李芳递了个眼色。李芳会意,不一会也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这时王体乾笑着对旁边的李朝钦小声道:“这俩狼狈为J,出去商量什么坏主意去了。你到冯西楼的位置上看看,刚才他看的那份折子是什么内容。”
李朝钦便应了轻轻绕到冯西楼的位置上去,他长得尖嘴猴腮的,这时候窃手窃脚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偷一样,让王体乾看着也一阵发笑:“你就正大光明地看,他们看的奏章难道咱们就看不得?”
“是,是。”李朝钦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心里还是莫名地担心自己被李芳他们发现了,小心地浏览了一下桌子上翻看的那份折子,看完之后说道:“是一份关于上书海禁的折子,上边说南方叛乱与海运军火有关系,还有其他佐证,等等,小的翻一页……”
王体乾道:“行了,老夫已经知道写的什么了,看看是谁上的折子。”
李朝钦遂翻到封面,看了一下说道:“福建巡按习梦庚。”
“是了,李芳和冯西楼出去肯定是商量这事儿。”王体乾踱了两步,对李朝钦道,“那个户部侍郎龚鼎兹,你还和他来往么?”
李朝钦忙道:“上回皇爷训了小的一顿,小的吓坏了,哪敢和他再搅一块儿?”
王体乾点点头道:“好,把关系撇清了最好。冯西楼估计以为咱们会同意海禁,他好在皇爷面前告状,咱们可不能上当。”
段十六 禁海
司礼监署衙比紫禁城东南角的内阁衙门还要大,其内职掌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笔、砚、墨、绫纱、绢布、纸剖,印刷等等,自明朝宣宗年间起,还有专门的太监学堂(内书堂)教习太监读书识字,教习的老师乃翰林院进士,这样的环境实际上比民间读书科举的士子还要好,从而保障太监的素质,内府才有能力监控外朝行政运行。
但终明一朝,太监始终没能撼动皇权,最多只算皇权的一套工具而已,远远不如唐朝那么强悍,可以达到废立君主的程度。大乾朝继承明朝的一整套系统之后,又有了新的发展,太监依然扮演着制度的重要一环,但张问后宫势力的强大,实际上太监的能量已经进一步削弱了。
尽管如此,司礼监仍然再次被张问分化,就算是王体乾这样的几朝老太监都没法一个人统摄整个内府。
……此时冯西楼和李芳就在院子角落的一处花厅里窃窃私语,算计着掌印太监王体乾。
冯西楼悄悄说道:“刚才小的看到一份折子,是南边一个巡按上书海禁,小的没有写出任何意见。一会王体乾要是问起,二祖宗您别动声色,就说让他拿主意。”
李芳道:“上回皇爷听到有人主张海禁龙颜大怒,王体乾还能再去触那霉头么?他能怎么拿主意,肯定要顺着皇爷的意。”
冯西楼道:“海禁这事儿里面水深得很,获利也是让人不敢想象的丰厚,其中能沾到油水的人不可胜算,李朝钦不就收了贿赂?那折子当然不能批红,但不批红至少有三种处理办法:治罪、斥责、压下不发。就让王体乾他们拿主意,他当然不可能擅自就把朝廷命官捉拿下狱,无论他是采取斥责或是压下不发的方案,咱们都可以在皇爷面前说他绥靖这种言论,导致舆情失控。”
冯西楼又兴奋地说道:“前有李朝钦收受外朝主张海禁这帮官僚贿赂的事儿,他们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李芳道:“你说是后面还有人上书言海禁?”
“那是当然,特别是江浙南方那帮人。”冯西楼低声说道,“朝廷只要一禁海,当然就没有海贸这一说了,海贸税收更是无从说起,还能正大光明地阻止民间参与海上贸易。这么一来,金山银山不都被江南那搓官商独占了?二祖宗您想想,为了一千两银子掉脑袋或者大伙不愿意,一万两呢……一百万,一千万两呢?他们还不得前赴后继?”
李芳听罢忙点头道:“行,一会王体乾问起,咱家就按你说的,都让他拿主意。”
二人计议定,回到堂中继续工作,只见王体乾他们脸上的表情并不异样,好像并不知道,冯西楼心中暗喜。
过了许久,王体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么多年了,人们依然喜欢到处布陷阱。
李芳问道:“王公公何故叹气啊?”
王体乾嗬嗬笑了笑,在彼此交换后批阅的奏章中取出那份关于海禁的折子道:“李公公看看这个,怎么有些人非得和皇爷对着干呢?老夫看到这里所以呼气感叹。”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已。”冯西楼那张白面团似的脸上也挂着阴阴的笑容。
王体乾看了一眼冯西楼,故作惊讶道:“咦,这些折子不是刚才你看过了的吗,怎么习梦庚这份没贴你的处理意见呢?”
“哦?是吗?”冯西楼接了过来,翻来覆去地查验了一遍,然后一拍额头道,“是了,刚才小的出去如厕,正好看到这份,回来时小的以为已经看过,就错过了。”
王体乾笑道:“没事,现在给出意见就行。你虽然只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可身边这位李公公是秉笔不是?批红奏章这样的大事还得商量着办。”
冯西楼道:“王公公是掌印,再说皇爷交代是让您主事,要不还是您来拿主意……二祖宗,您说对吧?”
李芳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
冯西楼道:“二祖宗都同意了,王公公,您说这份折子该咋办?”
王体乾见他们二人一唱一和的,心里便有底了,这俩货不是明显给老子下套么?王体乾沉吟道:“上回皇爷就为这事大发雷霆,这个福建巡按习梦庚还敢上折子……”
冯西楼道:“福建到京师车马远顿,习梦庚写这份奏章的时候还不知道皇爷发那么大的火啊。”
“是这样。”王体乾点点头,看了一眼冯西楼,欲言又止地说道,“要不这么处理……”
看到冯西楼那副急切等待的样子,王体乾就想笑,便故意卖关子。冯西楼迫不及待地说道:“您说该怎么处理?”
“要不治那习梦庚的罪?”王体乾说道。
冯西楼愕然道:“咱们作主治一个御史的罪?要是传出去被外边的人知道,文官们的唾沫也把咱们淹死了。”
王体乾点头道:“确实是这样,那只好把折子交给皇爷,让皇爷治他的罪了。”
“这……”
王体乾道:“怎么,你们不同意?”
这时李芳Сhā话道:“现在内阁也没管事,奏章批下去那就是圣旨,皇爷信任咱们才让咱们办不是?皇爷这几天累着了,刚回去休息呢,而且交代了今晚要办完……现在去烦皇爷合适么?要不把折子压下或者干脆发还就是了。”
“也成,既然李公公说应该这么办,老夫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依李公公了。”
“什么依咱家?”李芳瞪眼道,“咱家这只是给你建议,你是掌印,最后拿主意的不就是你么?”
王体乾道:“既然这么说,老夫的意见就是让皇爷亲自过问,皇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芳原本心里就打算好了,这次把脏水都往王体乾身上倒,却不料王体乾不接招,李芳心里自然十分不满,带着怒气道:“得,你要这么干,自己去养心殿找皇爷。”
王体乾冷笑道:“养心殿不是皇爷亲口说让李公公负责的么,李公公就在这儿,您不去,为什么非要老夫去?”
李芳怒道:“这么说咱家非去不可了?”
王体乾冷冷地盯着李芳道:“正是!养心殿本来就应该你去,何况司礼监不是老夫这个掌印说了算?现在老夫让你去,你要抗命?那老夫明儿对皇爷说去,你李芳不听老夫节制,那老夫还挂着这个掌印作甚,让你李芳兼了司礼监掌印不就成了!”
“你……你威胁咱家?”李芳腾地站了起来。
王体乾坐着没动,虽然坐着比李芳站着矮了一头,但气势并没有因为站得高矮就发生逆转,王体乾直视李芳道:“不是威胁你,是命令你!上下尊卑,纲纪法度,你要干甚?反了你!”
这时王体乾又大喝了一声:“去!去养心殿找皇爷看这份折子,听见了?”
李芳被猛地这么一喝,不由得后退了半步。现在他还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反而栽王体乾手上了?真是偷鸡不成反噬一把米……他不由得看向旁边的冯西楼,希望这个“谋士”给出主意解围。
冯西楼皱着眉头,良久才说道:“二祖宗,掌印命令咱们去,咱们只好去了,见了皇爷,要是皇爷不高兴,就说是掌印逼咱们去的。”
听到这句话,李芳才松了一口气,一想是这么个道理,妈|的差点被这狗|日的王体乾给喊懵了。李芳便拾起架子,哼了一声道:“成,姓王的,咱家这就去养心殿,在皇爷面前非得把今儿的事说清楚不可!”
王体乾刚刚还怒气逼人,不料此时脸色说便就便,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意:“李公公,请便。”
“咱们走着瞧!”李芳猛撩了一把下袍,转身便走。冯西楼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待二人出了门,李朝钦才对着他们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姓冯的最不是个东西,他不就是条狗一样的玩意,这时候寻了个主人,说话间架子竟然能和老祖宗平起平坐了?”
王体乾道:“没必要生那闲气。”
“还是老祖宗稳如泰山啊。”尖嘴猴腮的李朝钦先拍了一句马屁,然后才一收眉头道,“不过……冯西楼那杂|种刚才把话都撂明白了,他们真要在皇爷面前说是咱们逼他去的,皇爷一心烦,不就觉得咱们不会办事么?”
王体乾一脸闲庭信步般的神情道:“不就是问皇爷一件事么,哪里有这般严重?再说了,司礼监如此境况不就是皇爷愿意看到的么?”
李朝钦不解地看着王体乾:“老祖宗的意思是……”
“两边争来争去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最后还得皇爷说了算,就这么回事。”王体乾淡淡地说道,“随他李芳在皇爷面前怎么谗言,他和咱们不和,还能指望他们说好话?皇爷自然也知道,还真能信他红口白牙一张嘴说不成。”
李朝钦忙道:“老祖宗看得透彻,看得高远。”
王体乾道:“你这马屁功夫到家了,正功夫却不到家,老夫就纳闷,你和龚鼎兹他们搅上什么关系,还被皇爷知道了,要不咱们犯得着处处小心提防着李芳这厮?”
段十七 替身
旁晚时在余淑妃那里听了首曲子,让张问心情抑郁,诸事都提不起兴趣,一大堆奏章也丢给司礼监去了,至于王体乾和李芳要怎么搞,由他们去吧。
回到养心殿之后,时间还早,以往这时候他还在忙碌,今儿一下子闲出时间来了,还真不知道做什么好,正巧宫里头有三个李芳选送进来的秀丽宫女,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们说闲话。
但没说几句,张问便兴致索然,几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儿,脑子里的东西实在简单得可怜,淡而无味。他正想找个人过来说话,左右一想,突然想起罗娉儿,这个女子确是一个聪明的才女,上回提出“刻印黄历,先声夺人”、“枚卜爵位”等计策都行之有效,给张问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这么一想就想到了她。
刚叫来罗娉儿,忽报司礼监李芳要来问事,张问料到是奏章未决的事,哪里有心思去管那些,便说道:“出去告诉李芳,让他们商量着办。”
李芳得了这句话,毫无办法,只得返还司礼监,继续和王体乾周旋去了。
这时罗娉儿已到了养心殿涵春室东梢间侍候张问,见了他便说道:“刚才传谕的公公说得急,臣妾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就来了,要不……养心殿后面有浴室,等臣妾收拾一下身上再来服饰皇上,方不至于失礼。”
张问点了点头,罗娉儿这才退出梢间。过了许久,她沐浴更衣之后又回来了,张问一看,只见她已换上了一身轻纱裙子,纱里的肌肤若隐若现分外动人。
张问又忍不住看向她的腰间,此时罗娉儿身上穿的衣服已遮掩不住她的蛮腰,以至于张问不只能看到个轮廓了,还能隐约看到整个形状,甚至肚脐儿都看得见。张问不得不承认,罗娉儿那蛮腰确实极品。
“坐。”张问随口一说,其实是不怀好意。
罗娉儿先轻轻一屈膝盖说了句“臣妾谢皇上”,然后才在御案旁边轻轻坐下。这时张问再次看了一眼她的腰,不由得暗自赞叹……女人细腰者并不太罕见,站着或平躺时还可以艺观,但一坐下多数都会形成一圈或多或少的赘肉。罗娉儿也不算瘦,但坐下之后腰间依然平滑如缎,曲线如故,确实是十分少见。这或许和她高挑的身材有关。
罗娉儿虽然按照女子仪态低眉垂眼,但在眼睛的余光里也感觉到了张问多次看自己的腰,她不由得低下头也看了一眼自己的腰身,心里泛出了一丝得意,心道张问倒是个识货的主,一眼就看出自己身上最好的地方了。
张问又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半球一样的轮廓上看得见|乳||头的形状,夏天本来穿得就少,罗娉儿还穿着纱,里边那两点小东西自然就倔犟地顶起来。
罗娉儿见皇帝每次看过来都直视要害,她的脸红得几乎要掐出水来。她一个大家闺秀,何曾被男人这般看过,自然是强忍着羞赧,说不出一句话。穿这样的衣裳也是让她臊得慌,不过其他交好的嫔妃说只管这么穿没事,她才如此打扮。不过她心里倒并不反感,本来都这么大的姑娘了,何况是名正言顺的妃子,迟早不得经历那事儿么,她心下倒有几分期待起来。
就在这时,却见张问摆弄起案上的画具来了,只见他开始动作娴熟地配料调色,“这套东西是李芳摆上来的,一直没用,今儿朕为你画一副如何?”
“臣妾谢皇上垂爱。”罗娉儿低声道,她以为张问是为了她画呢。其实不过是他看到如此好的身材,一时惦记起自己的业余爱好而已。
这时张问说道:“你把衣裳除了。”
罗娉儿的脑子里顿时想到一个词:春|宫画?她的脸立刻涨得绯红,停了好一会,才想起不能拒绝,否则是抗旨。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慢腾腾地褪下了身上的薄纱。
房间里的摆着几十盏通亮的烛台,使得光线亮如白昼,尚是黄花女的罗娉儿在这样的环境下脱|得光光的,其感受可想而知,何况她一直受到的教育都是知礼仪廉耻,如今却要背道而驰,所以待她一丝不挂时,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不知所措了。
雪白修长的两|腿|之间有一撮倒三角形的蜷曲青草,黑白对比反差鲜明,分外吸引张问的目光。罗娉儿急忙将双|腿紧紧闭拢,但那搓黑色的东西依然在小腹下方,她只得把双手交叉着放到腰间,以好挡住那羞人的东西。
她不着片缕之后感觉自己分外脆弱,就像一只弱小的任人宰割的羔羊一般,几乎要哭出来了。
但她没想到张问的技术堪称一流,过了许久,等那幅画画好之后,罗娉儿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不由得脱口赞道:“真是栩栩如生啊。”
不料这时张问却摇摇头,拿起那张还未干透的宣纸靠近烛火,转瞬之间就化作灰烬。罗娉儿娇|呼了一声,惋惜道:“皇上何故把它烧了?”
张问皱眉道:“这幅画不行。”
罗娉儿惊讶地看着张问道:“臣妾却觉得当今天下,没有人能超越皇上了。是皇上的地位太高,世人都只知道皇上是天子,才掩盖了您的画技造诣。”
此时她沉浸在烧毁那副绝妙画像的惋惜之中,几乎忘记了赤|身|露|体的尴尬,手也从腰间放开了,那黑色又暴露了出来。
张问看了一眼那些卷曲青草,说道:“不能说好,只能说像,就如照着画一个茶杯一只砚台一样,不过照着画得像罢了。”
“皇上要重新画一幅么?”罗娉儿忍不住说道,她真有种收藏一副的欲望,要知道红颜易老,过不了几年,自己这身美妙无暇的身材定会走样,多过些时间,甚至变得全是皱眉丑陋无比,而这样真实的画却可以保存下来,上面的人永远不会变老。
张问没有回答,他打量着罗娉儿,突然之间明白了,因为自己想画的并不是她,所以画得再好自己也不会满意。
他左思右想,便叫罗娉儿躺到床上去,然后叫她不能动,罗娉儿不知他究竟想画什么样的,只得照办。
最后他寻到一块青纱,覆盖在罗娉儿的头上,看了看,又轻轻拉了一下青纱,只盖住她的脸,把头上的青丝和漂亮的珠玉饰物露了出来。
罗娉儿被盖住了脸,心下感觉十分怪异,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反正就是不爽。她轻轻动了一下,以示不喜欢这样,却不料张问顿时带着怒气说道:“朕说了叫你别动!”罗娉儿的心里顿时一冷,吓得不敢动了,但之前那种羞|臊的期待的又带着美好的情绪被张问这声粗暴的话给赶得无银无踪,她很快变得兴致索然,再无暧|昧绯色的情调。只是迫于张问的权威,她只得凡事照做,光|着身|子躺着一动不动便是了。
只听得张问时急时缓的脚步声,罗娉儿的脸被遮住,眼睛也闭上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反正他在走动就肯定没在作画。
张问就这样在窗前走来走去观察床上的玉|体|横|陈,越看越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劲,不符合心中所期待的那种意象。许久之后,他顿时醒悟,原来是罗娉儿的肌肤太水灵了,白里透着粉红,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或许,张问心中的那种东西不应该有生气,应该冷幽幽的。
于是他又唤外面的宫女,叫她们去取一袋面粉过来,宫女们不知道张问在捣鼓什么玩意,要面粉作甚,难道要在暖阁里做馒头?她们心中疑窦却不敢多问,只好到膳房要了上好的精面粉给张问送来。
张问拿来面粉,便将椅子移到床边上,坐下拿着一枝紫毫笔蘸了面粉慢慢涂抹到罗娉儿的身上。可她的皮肤实在太细|滑,面粉在上面沾不稳,簌簌往下掉,又必须得抹匀称了,张问只得慢慢地涂,搞得好半天。
罗娉儿真是受罪了,那笔毫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的,初时痒|得不行,后来扫到|乳||头那些位置时,这样不断地被刺激,她压抑了许久的情|欲给激了出来,差点没忍住呻|吟出来了。但张问生气起来真的很吓人,她没法子,只得咬牙忍着任张问在那里捣鼓奇怪的东西。
罗娉儿的脑子里一团乱麻,身上发烫,下边竟然有些湿|润了,她心里越发着急,要是被皇帝发现了不会认为我是个滛|娃|荡|妇么?她心里屈辱极了,但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不能受控制。
那枝紫毫笔仍然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罗娉儿愈发难耐,心里只祈求着张问别发现她下面那潮|湿的东西……不料就在这时,那笔毫竟然从浅浅的腹|沟渐渐扫到下边了。天呐!罗娉儿如遭一道闪电:那轻飘飘的玩意竟然伸到了她下面的两瓣红唇上。从未被别人碰过的地方十分敏感,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
那粘|稠的液体流过腔|壁,就像炎热的时候汗水流过脸颊,痒|酥|酥的,恨不得马上去擦一下或者挠一下,可是她却不被允许动弹。
段十八 暗夜
……
……
……
涵春室梢间内烛火通明,相比之下窗外显得黑漆漆的,周围安静极了,仿佛一点声音都没有,实际上时不时有敲梆敲铃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张问拿着面粉细细地均匀涂抹在罗娉儿的身上,每一处都没有遗漏,一开始她沉浸在被笔毫拂弄起的欲|念之中,但是慢慢地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时她便悄悄地睁开眼睛,隔着半透明的盖在面上的黑纱,她打量了一下自己。
只见那面粉涂在身上之后,将原本充满活力的肌肤覆盖上了,充满弹性和泛着光滑光泽的外观变成了死鱼肚一般的煞白,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罗娉儿心下一凉,此时她好像明白了:张问在把她装扮成一具死尸?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恐惧顿时笼罩在心头,此时她觉得张问真的太可怕了。
她欲哭无泪,自己竟然被这般对待,却无力反抗,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在想,莫非张问有J|尸的癖好?在罗娉儿的心里,此刻的张问不再英俊潇洒,变成了恶魔一般的存在,而且他贵为天子权倾天下,如果是恶魔那也是十分强大的恶魔,落到他的手里还有反抗的余地么?
罗娉儿甚至害怕张问嫌自己装得不够像,干脆将她杀|死……就算杀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于是她更加不敢动弹。
直挺挺地摆在床|上的罗娉儿心里波涛汹涌,思维极度活跃,但在张问的眼里,她已是一个毫无思想的物体一般的存在。
好在张问并没有那么残暴,丝毫没想过直接将罗娉儿杀|死,他只是仔细地按照心里的那般朦胧的引导在做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总算停了下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然后走到书案旁边,提起画笔,重新开始了创作。
又过了许久,听到外面的更声,都到三更了,只听得他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好了,你起来吧。”
罗娉儿松了一口气,正欲起床,却半天都爬不起来,她带着哭腔道:“臣妾身上僵了,使不上劲。”
张问听罢走到床边,轻轻地给她揉四肢的关节,许久之后,罗娉儿总算血脉畅通,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张问不知所措。
张问看了一眼她一身都是面粉,一活动之后,它们便簌簌地往下掉,地板上也弄得斑白点点,他便说道:“刚才……”
罗娉儿心思活络,急忙顺着张问的意说道:“臣妾是皇上的人,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张问拍了下额头,皱眉道:“行,今天难为爱妃了,你去养心殿后边洗个澡,然后回去休息吧。”
罗娉儿顿时无语,心道让我脱得一丝|不|挂,抚|弄了大半晚上,这样就让我回去了?此刻她的心情真是糟透了,又不敢表现出不快,只得说道:“臣妾告退。”说罢走到书案旁边穿衣,因为起先在这边脱的衣裳,顺手便放在椅子上了。
当她细细索索地穿衣时,悄悄瞄了一眼案上的画像,顿时吓了一跳,手一抖衣服都掉到了地上。只见那画中之人死气沉沉地僵挺着,肤色煞白犹如一具尸体,更可怕得是上面并没有将青纱覆面画出来,原本该画脸的位置空白一片……如此更加吓人,就如一个没有五官的鬼魅一般。
罗娉儿心道:画中之人是我吗?
这时张问发现她把衣服掉地上了,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便说道:“你很害怕?”
罗娉儿忙跪倒在地:“臣妾不敢。”
张问道:“你用不着害怕,朕不会把你怎么样。后宫这么多女人,有的跟了朕十几年了,也没有对不起谁……”这时张问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两个死人,脸上顿时黯淡下来。
“朕今天心境有点差。”张问颓然地说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罗娉儿见张问犹自沉思,便急忙施礼告退,从梢间里走了出去。出了房间,罗娉儿哪里还有心思留在养心殿先洗澡?慌忙中带着一身的面粉就向住处赶。
因为她有妃的封号,就分了一处永寿宫,这地方在明朝时曾经是冷宫,天启刚登基那会李选侍被赶出乾清宫后就曾经住过这里,但大乾立国之后东西六宫都分给了新皇的嫔妃,这里也被充分利用起来,不再是冷宫了。
不过这曾经的冷宫依然比其他地方要冷清得多,巡夜的都没那么频繁,饶是如此,也是一处独立的宫殿不是,能做一所宫殿的主人都是有封号的妃子才有资格。
入夜后的紫禁城宵禁了,分外冷清,罗娉儿身边只有一个跟着过来的宫女,二人走在长街上,寒风习习,罗娉儿没由来地一阵害怕,便加快了脚步。
这时候罗娉儿才充分感受到皇宫大内真不是什么光明的地方,这一座座错综复杂的宫殿中,指不定藏着什么诡异的事儿。
正想到这里,两人刚转进一处狭窄幽长的红墙巷子,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罗娉儿猛地被吓了一大跳,惊呼出声来。
那人好像也吓住了,本来是迎面走来的,这时候转身便欲走,但她脚上好像绑着绳子,直接就绊倒在地,扑通一声摔了个结实,闷声“哎呀”惨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罗娉儿才看清楚,摔倒那人的手被反绑在背后,所以身体既不平衡,脚上也绑着绳子只能小步迈步,这么一摔,也不能用手撑,摔得可是结实。听她惨叫的声音,好像嘴上也堵着什么东西。
罗娉儿心道:谁把她绑成这样的?她是逃出来的么?
眼前的情况让她一肚子疑窦,正考虑要不要管这事儿,宫里阴霾重重,罗娉儿才跟张问不久,对他后宫的关系还摸不清楚,事事少管置身事外才是最明智的办法啊。
地上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手脚不便怎么也爬不起来,在地上乱蹬挣扎得十分可怜。罗娉儿见状心下一软,做人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她左右看了看,周围除了她们三个,一个人也没有,便沉声对身边的宫女说道:“快去给她松绑。”
“是,娘娘。”宫女得了话,忙疾步走到那人跟前,正要松绑时,那人回过头来了,嘴上勒着条毛巾,但脸却看得真切,原来是安嫔方素宛。
罗娉儿这奴婢在宫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了,平时也挺喜欢和其他奴婢嚼舌头根子,很多七婆八婆的事儿都知道,方素宛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宫女一见是她,便停下手回头道:“娘娘,是方安嫔,咱们还是别管她了,走吧。”
“她半夜三更的被人绑成这样,为什么不救她?”罗娉儿一听也是封了嫔妃的姐妹,如果见死不救万一这方安嫔以后熬出来了,自己不是平白多竖个敌人?何况这么丢下别人实在于心不忍,罗娉儿顿时把脸拉下来道:“放肆,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叫你给她松绑!”她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准备亲自动手。
宫女听罢只得说道:“是,娘娘……可是,她真的不需要咱们救她。”
“少废话,一会巡夜的过来了,赶快先救人再说。”罗娉儿遂走到方素宛的下方,先去解她脚上的绳子,也好让她能走路。
罗娉儿一面忙乎一面心想:明朝留下来的这座紫禁城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今天竟遇到些诡异可怕的事。皇帝们在这里面不知道瞎搞些什么,听说嘉靖帝时,到处都挂着春|宫|滛|秽|画,连吃饭的碗碟上都有交|合之图,真是荒|滛无度。
一走神,竟然半天都解不开这绳子,方素宛犹自挣扎,呜呜呜地想说什么,但嘴上勒着毛巾说不出来,罗娉儿和宫女忙着给她解手脚上的绳子,也没来得及除去那条毛巾。
罗娉儿忙收住心思,专心解那绳子,却发现绳子竟然打着死结,方素宛越挣扎死结越紧,罗娉儿力气小,那宫女的力气也大不到哪里去,没法子抠开死结。罗娉儿对那宫女说道:“你身上有刀子剪刀么?”
宫女苦着脸道:“奴婢跟着娘娘去见皇上,身上怎么敢带那样的东西?”
“没法子……要不弄回去用剪刀剪断。”罗娉儿道。
宫女一脸不情愿,但她的东家要这么干,也没法。两人也没想着把方素宛嘴上的毛巾拿掉,反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弄掉了反而担心她瞎嚷嚷引来其他人。
两人便把方素宛扶了起来,一人架一条胳膊拉她向前走,可方素宛极不情愿的样子,不愿意走。罗娉儿也不多说,便和宫女一起拖着她走。
方素宛一番折腾之后,汗水都出来了,头发凌乱,几缕青丝沾在她那张圆的娃娃脸上,看起来十分可怜,而且好像在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沉闷的呻|吟之声。她被两个突然出现的人架着走,挣扎了一阵,突然“呜呜”哀鸣了一声,浑身就是一软,使不上力气了,只得作出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任凭她们俩把她弄走了。×××
段十九 面粉
罗娉儿住的两进院子永寿宫以前的名字叫长乐宫,但这里似乎从来没有长乐过,明朝英宗以前嫔妃是要殉葬的,曾经住这里的女人们不只一个被活埋,自然就没有什么长乐可言,之后这里还被当成过冷宫,被幽禁在此更无欢乐之说。
歇山顶黄琉璃瓦下,双交四菱花扇门间的灯笼散发着冷冷的火光,古典的建筑群间偶尔有值夜的太监宫女走动,很久才能看见一个人影,四处都静悄悄的。
罗娉儿和宫女将安嫔方素宛弄回永寿宫之后,罗娉儿便对开门的太监交代让闲杂人等回避。太监见方素宛被绑成这样,嘴上还堵着毛巾,心道娘娘绑|架的是什么人?
太监应了正要去放风,这时罗娉儿又喊住他道:“管好你的嘴。”
“奴婢万万不敢多嘴半句。”太监忙说道,他可是知道宫里的厉害关系,一不留神被人弄|死连申冤的地儿都没有。紫禁城里住着上万的人,内设的六司一局等机构不一定会管谁是怎么死的,可比外面还要险恶许多。
罗娉儿两人这才将方素宛扶进后院的一间耳房,寻来剪刀正要剪断绑着方素宛的绳子,这时罗娉儿碰到了方素宛胯|间有一根硬|邦邦的东西,心下纳闷,便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根木|棍一样的东西好像正Сhā|在方素宛的身体里……罗娉儿脸上顿时一红:“对付你的人真是太下流了!”
她遂把手伸进方素宛的裙子里,果然摸到了一根木|棍样子的东西,遂拔了出来,方素宛立刻呻|吟了一声,长嘘了一口气。
那玩意被拿出裙子之后,只见是一枝大号的毛笔,上面湿|滑异常,沾满了黏|糊糊的透明液体,房间里三个都是女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都成了大红脸。而且那木棍还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味,非香非臭略微刺鼻。
罗娉儿忙用剪刀把绳子剪断了,然后取下了勒在方素宛嘴上的毛巾。此时方素宛身上软软的,歪倒在椅子上喘气儿,用怪异的目光看着罗娉儿,连声谢字都没有。
宫女递了杯热茶过去说道:“有点烫,您慢点。”
这时罗娉儿正想要不要问方素宛是谁这么对待她的,为什么会这么对她,但罗娉儿想了想,救了她就行了,不该管的事儿还是少管为好,可不能被好奇心给拖下水。
想罢罗娉儿便说道:“你需要我帮忙么?要不要派人去报信之类的?”
方素宛只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罗娉儿,很没礼貌地一言不发,她应该有二十多岁了,但天生一张圆形的娃娃脸,看起来还没罗娉儿这么成熟得体。良久方素宛才说道:“你们把我弄回来做什么?”
罗娉儿:“……”
旁边的宫女先前拖着方素宛走时忙出一身汗,身上怪不舒服的,便忍不住轻轻抱怨道:“娘娘,奴婢说了不必救方安嫔的吧……这多半是她自己把自己绑成这样的。”宫女看了一眼搁在桌子上的湿毛笔,原本想说这玩意也是她自己Сhā|进去的,但限于地位等级有别,她才忍住没说这种话。
罗娉儿一头雾水,看向方素宛道:“真是你自己弄成这样的?”
方素宛脸色变红,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多半就是默认了。
罗娉儿先是松了一口气,既然是她自己弄的,也就不存在阴谋和危险了,继而又皱眉道:“方安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半夜三更的在外面走什么,你不知道宵禁了么?”
方素宛的脸色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您是妃,我是嫔,要不您主持规矩惩罚我?”
今天罗娉儿尽遇到些匪夷所思的事,先是张问把她装扮成一具死尸,现在又遇到个脑子有毛病的女人,大半夜的没事绑着自己下|身还Сhā|根毛笔在阴森森的巷子里走。罗娉儿的头都大了,她想到方素宛下|身Сhā的那枝毛笔,突然明白,这玩意放在里面,脚又被捆着行走困难,用那种姿势行走那毛笔不就在里面磨|蹭得厉害?
还有那样的可怖环境又增加紧张的心情,还怕被人发现,紧张更甚……罗娉儿心道:她是想寻求刺激?
想到这里,罗娉儿的脸就像发高烧一样烫。她生于诗书礼仪之家,打小家教甚严,懂事起除了父亲和兄长之外的男人都很少见,一直被灌输贞洁廉耻的思想,处处知礼循规蹈矩,却不料一进紫禁城这魔窟,就见识如此不知羞耻的种种,罗娉儿的整个价值观都几乎要崩溃了。
就在这时,方素宛突然眼睛一亮,惊讶地站了起来,伸手在罗娉儿的粉脖上摸了摸。罗娉儿立刻粗暴地打开她的手,并后退了两步,怒道:“别碰我!”
方素宛被打了一下,并不恼怒,反而拈了拈手上的白灰,然后在鼻子面前闻了闻,最后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朱红的小嘴轻轻抿着,大概在品尝那是什么东西,过得一会,她才说道:“面粉?”
“关你何事?”罗娉儿经过今晚的几番折腾,几乎是心力疲惫,言行之间早已失去了得体有礼的仪态,她指着门口道:“送客!”
“慢着!”方素宛打量着罗娉儿脖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您让我走?行,那我就把今天看到的都说出去。”
罗娉儿怒道:“今天你的丑事被我撞破,不过是因为我不知情况,对你产生了同情心而已,救人难道还怕别人知道?你不怕自己出丑就尽管说去……”她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越来越心虚,心道:莫不是方素宛看到面粉就发现了什么?
方素宛看着她道:“真的要我走?”
罗娉儿默然,她想起在皇帝面前保证过什么也不泄漏出去,万一这方素宛真的大嘴巴说出去了,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不就会怪我言而无信?她既然自愿进得这宫门,就已将自身置之度外了,只求得父亲和兄长能有个好的前程,也好报了十八九年的养育之恩。可万一把皇帝惹恼了,迁怒到她的家人身上可不好了,真要这样,当初还进张家的门作甚?
方素宛见状,看了一眼那个宫女。宫女见罗娉儿不语,她也知趣,便悄悄推出了耳房,并把门带上了。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方素宛道,“这里说话方便么?”
罗娉儿道:“你小声些说便是……你发现了什么?”
方素宛勾了勾手指,罗娉儿无奈只好附耳过去,方素宛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虽然把脸上的面粉擦去了,可你这种小技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方素宛说话的时候呼出的带着香味的热气弄得罗娉儿的耳朵痒|丝丝的。
罗娉儿道:“你看出来了?”
方素宛的娃娃脸笑颜如花,开心极了,那神情仿佛发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真是相见恨晚啊。她那朱红的小嘴轻启,蹦出一句话:“你在装死人。”
罗娉儿脸色骤变,一连倒退了三步才站定,她心下一冷,说道:“你能不能别说出去?”此时她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只是杀人这事真不是普通良善之人可以轻易做出来的。
方素宛却一脸轻松道:“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过家家一样的把戏,要不我教你更刺激的?”
罗娉儿脸色苍白,花容憔悴,犹如一朵遭受了风吹雨打的花朵一般,她急忙摇头道:“还是别了,刚才我说的那话你答应么,别说出去,算我欠你一次人情,以后你需要我的时候尽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一定还你一个人情。”
“无论什么事都行?”
罗娉儿瞪着眉目,艰难地点点头:“是的,但我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方素宛笑道:“那成,也不用等以后了,就现在,今晚你只要什么都听我的,按我说的做,我保证就算有人严刑逼供我也不说出半句……”她生怕罗娉儿反悔,又诅咒发誓道:“如违此言,天诛地灭。”
见她说得坚决,罗娉儿情知不是什么好办到的事,便问道:“是什么事,我有那能耐做到?”
方素宛不假思索便说道:“简单得很,是个人都可以做到,不需要多大的能耐。”
罗娉儿愕然道:“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放心,并不会伤害别的任何人。”方素宛道,“你别听她们嚼舌头根子说我的坏话,可我做了什么害别人的事了?这些人就是成天闲得,我不在乎她们说什么。”
“行!我答应你,你说吧,什么事儿?”罗娉儿当下就应承下来。既是自己可以办到的事,又不伤害他人,有什么不能做的?难道要拒绝方素宛,然后等着伤害自己的家人么?
方素宛道:“那行,你先发誓今晚必须听我的。”
罗娉儿怔了怔,想起刚才方素宛也诅咒发誓了,为了公平交易,只得伸出手掌心道:“只要方安嫔不叫我做能力之外的事,不叫我做伤害他人的事,明早卯时之前,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违此言,天诛地灭……这样行了吧?”
“行了。”方素宛笑得开心极了,学着罗娉儿那正经端庄的口吻道,“我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段二十 磨镜
罗娉儿被方素宛胁迫,只得答应了她的条件,二人计议定,罗娉儿便问道:“你要我做什么,现在说吧。”
方素宛左右看了看,这里是后院的一间耳房,还算比较隐秘,但靠门那方是槛墙,上方安着双交四菱花扇窗,她怕万一有人在窗子上看到,便说道:“有比这里安全的地方么?”
罗娉儿遂带着她绕过屏风,掀开一道帘子,里面是一个暖阁,里面摆着一张软塌,一张湘妃竹榻,另有薰炉几案板凳等物。暖阁后面是砖墙,前面遮着珠帘,还有一道屏风。罗娉儿便道:“我去把前门闩上,在这里说什么外面就听不见了,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说罢又回身走到门边,将门闩住了才回来。
方素宛左右看了看,这里除了前门再无出口,暖阁后面是砖墙也无窗户,便笑道:“其实不是什么难事,你陪我做个游戏。”
“游戏?”罗娉儿脑子里浮现出了小时候玩的竹马陀螺之类的东西来。但方素宛要她玩的自然不是小孩子玩的游戏,她笑道:“你先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罗娉儿的脸顿时一红。
方素宛道:“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么,这有什么?现在这天儿又不冷,你沐浴的时候难道没有奴婢在旁侍候?”罗娉儿便不说什么,只得把衣衫除去了,肌肤上被张问涂上的面粉还没洗去,衣服一抖,顿时白灰弥散,两人不慎吸入气管中,都咳嗽了几声。
只见罗娉儿窈窕的身子上的面粉仍在,粉白一片却是有些吓人。方素宛掩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走近罗娉儿的身边,仔细瞧了一眼她的嘴唇道:“唇上还涂过深红,你没擦干净,呵呵,你不是装死尸是什么?谁给你弄的?”
罗娉儿光鳅鳅的站着,还被人调侃,感觉十分不自然,她正色道:“你只是说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没说叫我说什么就说什么!”
“行,我有办法让你说。”方素宛的笑容坏坏的,她看了一眼罗娉儿的腿|间,只见那搓浓密的黑|草纠结在一块,她忍不住咯咯笑道:“打湿过干了可就沾一块了。”
罗娉儿急忙伸手捂住,怒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你莫是有‘磨镜’之好?!”
磨镜,就是两个女的双方相互以厮|磨或抚|摩对方身体得到一定的满足,但双方是同样的身体结构,似乎在中间放置了一面镜子而在厮磨,故称磨镜,自明朝后短袖磨镜都普遍得到了社会认同,其中最多的是士大夫喜欢短袖,宫廷女子喜欢磨镜。
方素宛忙摇摇头道:“别误会,不是这样的……其实对我来说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样,只要陪我做游戏就好。嗯,今天你被我撞见,我也不问你为什么会装尸体,反正你喜欢这样,那我们也玩这个好了……”
“不是我喜欢!”罗娉儿忙解释道,但又说不清楚,只得涨红了一张脸没有了下文。她现在真是有些后悔自己好心去救这个方安嫔,平白又添了如许多麻烦。
这时方素宛道:“得,不管怎么样,今晚我要让你喜欢上另一种东西。闲话少说,我来说游戏规则,你得照做:你和我轮流装成你喜欢的死尸……”
“不要说是我喜欢的行不?”罗娉儿一肚子郁闷道。她现在脑子里乱得就像浆糊一般,原本足智多谋的她竟然栽到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嫔妃手里。
方素宛继续道:“尸你知道吧,就是不能动,动了就不叫尸体,叫诈尸了。我们轮流装,以半个时辰为限。一人做死人,躺着任另外一个人怎么折腾……嗯,要绑住,折腾半个时辰,如果装死人那个人动了,下次还是她当死人;如果半个时辰内没动,那就交换。就这样说定了,你要听我的按我说的规则来说。怎么样,不难吧?”
罗娉儿秀眉紧皱,觉得这方素宛真是太变|态了,她不怀好意地心道:她和张问或许凑一对还真是绝配。
方素宛见她没有说完,便当作默认了,说道:“因为你是新手,让你一回,我先不动,你把我绑住。”
罗娉儿心道:现在三更已过,离卯时也就两个时辰左右,我认命了陪她折腾两个时辰好了。
说办就办,方素宛自己先把衣服脱得精光,命罗娉儿找来一些布条,然后让她把自己的四肢绑于湘妃竹榻上。方素宛便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是眼睛却睁着,直勾勾地看着罗娉儿道:“行了,来吧,听外面的梆点,半个时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罗娉儿不管那么多,先把自己的衣服穿上再说,光着身子总觉得不自在,况且是在一个女人面前光|身子。穿好之后,她在竹塌旁边踱了几步,不知该怎么办,想了想,自己可不想被这么光着绑在上面,便走到榻前,伸手在方素宛的腋|下挠了几下。
不料方素宛好像并不怕痒,依然一动不动的,眼睛连笑意都没有,眼珠子都不眨一下,还真像死过去了!罗娉儿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觉得周围仿佛阴风惨惨的。
她推了推方素宛,这样动弹了自然不算,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此过了许久,时间都快过去一半了,罗娉儿依然无计可施,这方安嫔的定力还真是可以。这时候罗娉儿沉下心来,细思着办法,人无法忍受的除了痒,自然还有疼痛。怎么才能给方素宛造成痛苦呢?罗娉儿怕给她身上留下伤痕,美貌女子被人弄出伤痕非得拼命不可。
但就在这时,罗娉儿才发现,方素宛身上多处都有些淡淡的瘀青,手腕上竟然还有划痕……她喜欢自|残,还是别人这么对她的?罗娉儿认为是前者,方素宛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的嫔妃,没有被撤销封号也没有听说被幽禁,谁敢这么对她?
罗娉儿看到这里,遂不再犹豫,走上前去,用食指和中指骨节拧住方素宛手臂上的皮肤,使劲一用力,却依然毫无反应,就如拧在一块缎子之类的没有感觉的物什上一样。她自然不知道,方素宛以前到东厂监狱里都走过一遭,这点痛苦算什么。
罗娉儿双手都用上了劲,把那块皮肤都拧青了,依然无济于事。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行,我没有办法,放弃好了。”但方素宛却把这句话当成引|诱她动作的J计,依然不予理睬,一直等到到了时间,方素宛才颓然地说道:“你……唉,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没意思。时间到,给我松绑。”
方素宛起来之后,也穿上了衣服,命令罗娉儿又将衣衫除去,如同刚才绑自己一样将她绑到竹塌上,说道:“现在开始,你要是动了就算输,但这半个时辰我依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罗娉儿悲哀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这时方素宛说道:“刚才你挠我的痒|痒,我想用这个法子你不知能不能坚持住……”罗娉儿听罢心下一阵担心,她最怕痒了,被人一挠不得笑出来?但方素宛并没有这么干,而是坐了下了,直接就把手指放到了罗娉儿的腿|间。
罗娉儿暗骂:这女人真是磨镜,做出如此猥|亵的动作。她的脸涨得通红,臊到了极点。方素宛的手法极准,一下子就按到了罗娉儿那河蚌上方的小纽扣一般的所在。
罗娉儿尚未经历人事,身体十分敏感,何况是那要害之处,当下呼吸便有些急促起来。方素宛轻轻揉了一会,说道:“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如此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罗娉儿的双足便使劲向下撑,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一副将要完事儿的样子。方素宛立刻停止了动作道:“瞧,你动了。”
因为在关键时刻停了下来,罗娉儿一脸的失落,心里就像有蚂蚁在咬一般得难受,她睁开眼睛道:“行,我认输了,你把我解开吧。”却不料方素宛说道:“刚才不是说好了,不管怎么样,半个时辰你得绑在这里,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罗娉儿长呼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无语地看着方素宛,不知她要干什么。方素宛道:“我倒是真羡慕你,这么轻轻一弄就能有感觉了,我要是能像你这样,也犯不着搞那么多麻烦的事儿,大半夜的还出去……如果有个人帮我,就方便多了,唉。”
“你……今晚在外面把自己绑成那样,还Сhā|着……是为了那个?”罗娉儿愕然道。
方素宛点点头,伸出手腕道:“你看这些伤疤,都是我自己弄得,不这样就没有感觉,晚上睡不着觉吃饭如同嚼蜡,真就跟死人一样了。”
罗娉儿道:“我不喜欢这样,你不用这么折腾我吧……”
方素宛笑道:“放心,我不会这样的。”说罢打量了一下躺着的她,见她已然从刚才那种兴奋的状态平息了,便埋下头含住了她胸前的半圆形的柔软上的一颗小红豆。罗娉儿啊地一声,那小东西立刻充|血翘了起来,红得犹如胭脂一般,点缀在洁白光滑的半圆上。罗娉儿忙道:“别这样,我们都是女人……我不喜欢变成那个样子!”
段二一 停手
红烛静静地燃烧,亮堂堂的暖阁内有些闷热,此时罗娉儿犹如身在梦境之中一样,精神恍惚,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她似乎还不太适应宫中的环境,永寿宫也并不是她的家,这地方在此刻变得陌生起来了。她和方素宛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两个都是女人显得十分奇怪。
坐在旁边的方素宛的手法无疑非常到位,每次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把罗娉儿从将近二十年的礼教自律中解脱出来,让她全部身心都浸|泡在欲念之中。她的心情变得急不可耐,仿佛一个窒息的人等待着呼吸、漆黑的夜色在等待黎明、从沙漠中走出来的人看到了绿洲、饥饿了三天三夜的人等着食物,她充满了期待,等待那一刻的来临,好让自己冲上云端……
但是,就在这时,方素宛就会停下来,就差那么一点点,让罗娉儿心如万千蚂蚁咀嚼一般的感受,她终于忍受不住道:“你……能别停下来么?”
方素宛那张娃娃脸显得十分清纯,那双眸子也是干净清亮,但是女人深藏的东西绝不会如她们的外表那般简单单纯,方素宛尤其如此,她犹如罗娉儿的后妈一般,看着她被欲|望折磨吞噬却无动于衷,仿佛她人的痛苦能给她带来快乐,实际上她已分不清极痛和极|乐之间的区别。她笑道:“你先哀求我吧。”
罗娉儿早已被欲|望冲昏了头脑,但四肢被绑浑身动弹不得,挣扎也无济于事,现在能帮她解决|需要的人只有方素宛,无奈之下只得放下架子说了让自己也感到脸红的哀求的话。
方素宛待她的滚烫身子冷却之后便故计重施,又是那样还差一点的时候便停手,罗娉儿几乎都要发疯了。然后方素宛又逼迫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猥|亵之语……罗娉儿可怜巴巴的样子,都不认识自己了为何变得如此卑贱,眼泪吧嗒吧嗒直掉,但方素宛可没她那么有同情心,依然不放过她。
越是往后,罗娉儿越是变得急切疯狂,当方素宛停手的时候,她感觉整个世界都仿佛暗了下来,就像洪水被堤坝挡住,任是愤怒地咆哮也无计可施无路可去。
其中有一次,方素宛埋下头将樱桃一样的朱唇够到罗娉儿的面前,命令她主动亲自己的嘴,罗娉儿初时十分抵触……因为方素宛是个女人,自己为什么要亲她,这样不变成磨镜么?但她没有选择,只求方素宛别停手,只得吻了方素宛。当然这还不够,方素宛竟然要求罗娉儿吻她的下面!
罗娉儿自然嫌脏嫌太变|态,坚决不从,方素宛也没多说,便一次次重复着折磨她。最后罗娉儿想着那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都做了,此时已无法忍受,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同意了方素宛的无理要求。
方素宛一阵坏笑,仿佛越是与常理有悖的事儿她越是喜欢,便爬上竹塌分开|腿跨|骑在罗娉儿的头上。罗娉儿一不留神被她小腹下那黑得油油的卷草扫到了眼睛,眼睛顿时一阵刺|痛,让罗娉儿眼泪长流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不由得“啊”地痛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突然墙外也传来一声“哎哟”的声音,让方素宛和罗娉儿都吃了一惊。因为宫中深夜时十分安静,外面那声音虽然小,却让人听得真切。
罗娉儿吓得身上一哆嗦,使劲一挣扎,两|腿猛地相互磨蹭了一下,这么一刺激,原本就快到的临界|点一下子崩溃了,她顿时感觉堤坝突然垮掉一般,洪水汹涌而出,忍也忍不住媚|声长长呻|吟了一声,身上立刻变得犹如水母一般软弱无骨,大张着嘴呼呼地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把刚才发生的意外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方素宛的脑子却清醒得很,她明明听见外面有人,便顺着刚才那声音的方向走过去,但那里是一堵硬邦邦的砖墙,砖墙外面挂着一块纱帘……按理这密不透风的墙外面应该看不见里面也听不见什么才对,方素宛和罗娉儿的说话声也不大。
方素宛伸手在那块地方慢慢地摸索了一番,突然墙上一阵松动,方素宛忙掀开纱帘,发现有一块砖是松动的,就那样松垮垮地搁在那儿而已。她便抓住那块砖向内一拉,真的就取出来了,从砖洞里往外看,光线暗淡,什么也没看到。
“你这墙上怎么会有个洞?”方素宛回头皱眉道,“就隔着这副纱帘,别说能听见咱们说话,也能大概地看明白咱们在做什么。”
这时罗娉儿渐渐从高|潮的余波中平息下来,担心与害怕的感觉慢慢进入了她的脑海,她哭丧着脸道:“我怎么会知道墙上有个洞?都怪你逼我做这样的事,这要被别人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还不快放开我!”
方素宛也顾不得时间还不到,只得走到竹塌旁边替罗娉儿解开了缚在她身上的绳子,罗娉儿一起身急忙把衣服穿上了。
方素宛自己倒是不怕被别人知道,她自己干的那些事儿早都在紫禁城里传开了,根本就不在乎这点事。但是她虽然自|虐,其实并不愿意去害别人,此时她也意识到了可能会对罗娉儿造成麻烦,颇感歉意地看着罗娉儿。
罗娉儿眉头紧皱,来回踱了几步,沉吟道:“大半夜的,永寿宫里不会有外人进来,就算被人偷看见了,也一定是这里的某个奴婢,明儿一早我传话下去,让他们别乱说话……或许管点用。”
但永寿宫里这么多奴婢也不知道是谁,嘴生在别人身上,谁能保证不泄漏出去?真是应了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此刻心里冰凉一片,才感到十分后怕,自己不是宫女,宫女搞“对食”“磨镜”等玩意在大部分时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罗娉儿可是有封号的妃子,要是传出去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父兄的脸面何存!
罗娉儿想到这里,削肩不禁一阵抽|动。方素宛自知亏欠,便忙安慰道:“你刚才不是也说了么,就算被人看到了,看到的人也是永寿宫里的奴婢,明儿你把话说重一些,吓吓那些个奴婢,谁不知死活非要把事儿说将出去?”
只听得罗娉儿叹了一声气,没有回话。方素宛一想就算是这样也无法保密,因为刚才是谁在外面都不知道……她其实也不过是想安慰安慰罗娉儿罢了,遇到这样的事,方素宛还不如罗娉儿机智,罗娉儿都想不出办法,她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罗娉儿脸色苍白道:“我倒是不怕别人说我的闲话,进得这皇宫我就对自己没什么好在乎的了,就怕连累我的父兄。大哥十年寒窗闻鸡起舞,从未懈怠过一日,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大年初一小孩子们都去看放炮竹了,大哥就拿了棉花球塞住耳朵读书……他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如果因为有我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妹妹,就前功尽弃的话,我就算活着也被良心折磨死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
这番话让方素宛想起自己的娘家来了,正巧她和罗娉儿相似,有父亲和一个哥哥,只是亲娘早死,后娘在她小时候经常虐|待她;她的父兄和罗娉儿的父兄却有些不同,她哥哥仿佛压根就不把她当亲妹妹一般,小时候对她根本毫无爱护可言,父亲现在是通政使,以前只会纵容她哥哥,重男轻女……所以方素宛毫无压力,压根就不在乎娘家的人。
方素宛见罗娉儿可怜,便又安慰道:“妹妹,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你父兄真要在乎你爱护你,为什么把你送进宫里来?你们家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又生了这么好的一副模样身段儿,原本可以不用进宫的,宫里有什么好,经常几个月连自己男人的面都见不上一次。他们(父兄)不过把你当成仕途的垫脚石而已,你还在乎他们干甚?”
罗娉儿急忙摇摇头:“父母供我十八年吃穿,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我怎么能只顾自己呢?我没有沦落街头做卖唱女或是过贫困交加的日子,能锦衣玉食能读书识字,这都是家人给我的,我应该要有感恩的心。”
她见识过那些衣食不保的苦命人,也有一些亲戚家的姐妹生在贫寒人家,罗娉儿对这之间的差别感同身受。特别是对女子来说,她真不敢想象那些人是怎么过苦日子的,比如女子每个月的那几天的个人卫生问题,富人家的女子可以用作画用的那种洁白干净的宣纸,还会有人教她们一些知识,可条件不允许的人家就难以描述了,有点洁癖的罗娉儿真是不敢想象。
方素宛见劝不住她,无奈地说道:“那现在你该怎么办才好?”
罗娉儿摇摇头,楚楚可怜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抱抱我好吗?”方素宛愣了一愣,便将其拥入怀中,只觉得怀里的身子在恐慌中微微颤|抖着,让人生怜。
段二二 枯井
漫天繁星不见月色,快到黎明时分了,除了罗娉儿她们俩在永寿宫未睡,这边养心殿的张问也没有睡下,他正坐在书案前提着紫毫笔,却枯坐了半晚上一直没能下笔。
当值的奴婢们可就难受了,平时这时候他们值夜还可以在晚上也跟着眯一会,但今晚里面的灯光一直未灭,他们当然不敢睡下,只得陪着在外面坐了一晚上,虽说夏天的夜晚并不冻人,而且焚着香蚊虫也比较少,但这么坐着也不敢说话实在难受。
张问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张画像,就是先前罗娉儿在时画的,画中之人直挺挺地躺着,肌肤煞白,头发上珠玉饰物十分漂亮,但是脸的位置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十分诡异。张问提着笔,就想给它的脸上补上五官。
他要补什么样的眼睛鼻子,连自己都想象不出来,该如何下笔呢?于是只能这么枯坐着,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太监装的鸡叫,不一会,李芳便走了进来,跪倒在地道:“皇爷,快到上朝的时辰了,是不是要奴婢们侍候皇爷更衣?”
熬了一晚上之后,张问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声音也有些沙哑了:“朕今儿不上朝了,你去传旨,替朕找个理由让大臣们各自回衙办公。”
“奴婢遵旨……还有一件事儿,福建巡按习梦庚上书海禁的折子……”李芳忙趁机把困扰了他们一晚上的事说了出来。
却不料张问及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商量着办,对了,去把玄月叫来。”
李芳叫张问心情不好,不敢再罗嗦什么,只得应了出去办差。没过多久,玄月就来到了涵春室,张问交代她去准备一下,他要去老宅。
等张问洗漱完毕吃了些东西,也顾不上练习每日的功课剑术,直接便上了一抬轿子,身边只带了一队侍卫便出宫去了。轿子黑漆漆的并没有皇帝的一套仪仗,毫不声张地悄悄出了紫禁城,径直前往青石胡同的老宅。
这地方还是老样子,张问以为没住人了,不料一进门发现曹安上来跪安,张问忙扶起他道:“曹安你年龄大了,以后见着朕不用下跪。”
曹安须发几乎都白完了,可现在看起来还胖了一些,脸色也红润起来,看样子养老养得还不错,他无儿无女,但因为有张问的关系,身边服侍的奴婢不少,并不寂寞。
张问回顾左右,这里打扫得很干净,便不禁问道:“你还住在这儿?我不是叫你去借景园住么,那边地方宽敞有山有水,比这里住着好。”
曹安道:“回少爷的话,老奴在这地方住习惯了,人老了就不想挪地儿。”别人都叫张问皇上,他还是没改口直接叫少爷,玄月也常常叫东家/
张问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便向内院走去,曹安和玄月急忙紧跟其后。张问走到院子中间那口枯井旁边,弯下腰向里面看,只见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这么看了一会,又拾起花坛旁边的一块石子丢了下去,片刻之后,便响起了“啪”的一声干响,里面果然没有水。
玄月和曹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张问想干什么,只得呆站在一旁。
“去找一根绳子过来。”张问说道。
玄月听罢皱眉道:“东家要下去?”见张问点头,她和曹安都大吃一惊,曹安立刻就跪倒在地劝道:“少爷是万乘之躯,万万不可做这样冒险的事!”
而玄月见张问面不改色,知道劝说也没用,她只得说道:“枯井里可能有瘴气,得先试验一下以防万一。”
张问点了一下头,对玄月说道:“你去准备。”
过得一会,玄月就找来了一只鹅和一根蜡烛,她把点燃的蜡烛和鹅一起用绳子吊下井里去,等过一炷香时间再提起来,只见鹅依然活蹦乱跳的,蜡烛也未灭。张问便说道:“看来下面有缝隙通气。”
当着皇帝,没事下枯井去做什么,旁边的人都十分纳闷,又不敢多问,好在周围只有曹安和玄月二人,也不用担心传将出去对皇帝圣名有碍。玄月虽然不知道张问为什么要干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但内心却是一阵小小的感动……起码对她是一种信任不是。
她很快就叫人准备了一些东西,绳梯和一个铃铛,对张问说道:“东家一会想上来的时候就拉一下绳子,属下等把您拉起来。”
张问点头应了,叫人放下绳梯,往里面看了一下,黑漆漆的果然有些吓人,而且狭小的空间让人觉得压抑,他吸了一口气,便俯身抓住了绳梯。这时玄月提醒道:“东家要不要带个火折子?”
张问心道:里面只有具尸骨,早已面目全非,有什么好看的?便摇摇头,直接便下去了。
曹安和玄月都十分紧张,玄月对着井下喊道:“东家,有什么不适就拉绳子!”
井下面传来了回话:“知道了。”上面的两个人这才稍稍安心,万一张问有个三长两短,皇后和沈碧瑶她们不得拿玄月和曹安碎尸万段不可。
只见曹安埋着花白的脑袋不住往下窥探,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他和张问虽然有主仆之分,但曹安是看着张问长大的,他一辈子都在张家,张问不仅关系到他养老的问题,在他的心里比自己的儿子还要重要。曹安一边看一边说道:“这里不能缺了人,不然一会少爷拉响了铃铛,没听见怎么办?”
玄月想了想说道:“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么着,今天白天我们一起守着,如果到了晚上东家还不上来,您年纪大了就去歇歇,明早换您来守。”
曹安道:“只好这样。”
张问顺着绳梯慢慢爬到了井底,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非香非臭,尸体的恶臭倒是早就没有了。这里埋葬着一个女人的尸骨和另一个女人的骨灰,其中骨灰自然无迹可寻,尸骨离现在都十几年了……他坐下来,慢慢想起了一些往事,当时他就是一个纯碎的小地主,无权无势无计可施,小绾为免受辱,先是服用了朱砂(硫化汞,有毒)然后跳井,这座枯井就成了她的葬身之地,张问也没把她捞起来。
十几年过去了,井里的尸体应该早就变成了骨骸。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张问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他专心思索,想回忆起那张曾经熟悉的脸,但记忆里那个人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井口的亮光也越来越黯淡,时间可能已临近晚上。张问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以前那些事他都记得,可人的脸为什么就变得模糊了呢?这让他的情绪变得焦躁起来……
或许事情都过去了十几年,她对张问或许已经并不是那么重要了,但他的心结却无法解开,非得想记起她的样子,心里才能安稳,否则就觉得什么都不再有意义,他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态。
又过了许久,张问终于趴在了地上,慢慢地开始摸索,井底并不大,很快他就摸到了东西,触手处像是丝绸,应该是尸骨的衣服。张问还以为只剩下一具白骨,原来衣服竟然还没腐烂。
马上张问就意识到不对劲,他摸到衣服里面是软软的,根本不像是骨头,他心下一阵疑窦,难道是穿得棉衣?他立刻爬了起来,在那具|尸|身上慢慢摸索,很快确认这是具没有腐烂的尸体。
张问不敢相信,她的尸体在井底躺了十几年,而且没有做任何保护,跳下来是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怎么可能还不腐烂?他懵了一会,然后非常想看看这尸身是什么样子,虽然想不起小绾长什么模样了,但如果亲眼看到,没有人不出来的道理。可身上没有火种,现在已到傍晚,井底更是漆黑一团,一点光都没有,就算是凑到面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张问正想喊上边的人丢照明的东西下来,突然又想:或许是其他人的尸体,院子里哪个奴婢被杀了或是自|尽刚掉下来的?
他可以想象,如果发现这具尸体不是小绾,看到之后有多失望……为了免受打击,他没有马上招呼上边,而是继续在井底摸索,看能不能摸到其他东西比如骨头一类的。
他一个人神经兮兮地在井底忙乎了许久,除了刚才那软绵绵的尸体,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呆坐了一阵,他才清了清嗓子喊道:“来人!”
上边传来玄月的声音:“东家,我在,您要上来么?”
张问道:“不上来,给我弄些可以照亮的东西下来。”玄月应道:“您稍等片刻。”
过了不一会,玄月便将一枝点燃的蜡烛放在篮子里,用绳子吊了下来。那朵光亮自上而下慢慢将黑暗驱逐,此时张问的心情难以诉述,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咚咚直跳,眼见着那烛光慢慢下降,他急忙背对着那尸体的位置,抬起头准备接住篮子。
段二三 上谕
等烛火慢慢吊下井底,可以看到井壁都是些凹凸不平的乱石,这里寸草不生,就连青苔都没有。张问取下竹篮,里面除了一枝点燃的蜡烛,还有一个火折子,玄月想得细心,为了蜡烛被弄灭后可以吹火折子重新点燃。
上面传来玄月的声音:“东家,接到了么?”张问应了一声便再不说话,他眯着眼睛背对着刚才摸到的东西,此时井中骤然变亮,他的眼睛还不甚适应。
过得一会,等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这时才决定回头去看刚才摸到那尸|身,他的胸中咚咚乱跳,如果真的是她未腐,真有点不敢面对,如果不是她,又会无比失望。就在这样纠结的心情之中,张问端着蜡烛慢慢转过身去。
那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饱满的额头,眼睛轻轻闭着,小鼻子下面的朱红小嘴也紧闭也,一张瓜子脸看起来神情安详,犹如睡着了一般。烛火轻轻晃动的当口,张问甚至认为她的睫毛也在轻轻颤|动。
张问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地上的尸体正是小绾,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对他的冲击很大,虽然他一动不动,可心里已是百感交集。
他的表妹看起来毫无变化,甚至人都为老,还保持着十几岁的模样儿,甚至脸色还白里透红,张问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拿着蜡烛在她的身边蹲下,伸出手轻轻在尸体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入手处冰冷异常,但软软的。
过了许久,他遂将蜡烛重新放到篮子中,然后抱起尸体,让她坐起来,靠在井壁上。当张问抱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身体竟然是软的,并不僵硬,以至于她坐起来之后,脑袋垂着。张问遂在她的对面坐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终于他又坐了过去,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如此没过一会,张问就觉得身上冷得直打寒颤,井底的温度本来就低,加上小绾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似的,真让人忍受不了。
他捧起她的脸,细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要将其记在心里。他又絮絮叨叨地低声说了许多话,无非就是回忆往事之类的,不知不觉间,井口渐渐已渐渐变亮了。好像没过一会,竟然在井底坐了整个晚上,天都亮了,张问也感觉到肚子里饥饿难耐,看来是该上去的时候了。
他寻思着把小绾弄上去,想了想觉得她的身体没有腐烂也许是这口井的关系,弄上去说不定马上就变得面目全非。张问现在已是权倾天下的天子,甚至没有想过追封或者重新举行一次隆重的葬礼,实际上他并不想告诉任何人。或许是小绾这件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失败,产生了阴影。
张问脱下身上的葛袍垫在地上,然后抱起尸体让她平躺在衣服上,做完之后便摸到上面放下来的那根绳子拉了一把,上边顿时传来了“叮呤”的响声,然后只听得玄月唤道:“东家……”
张问喊道:“把绳梯放下来,不用拉我。”
一上地面,一股温暖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上面的气温才张问意识到,此时是夏天。
他除了脸色因疲惫和饥饿而显得憔悴,神色无异,也没有说在下面看到的情形,玄月也不便多问。
这时候张问倒是说道:“你一会找人把井盖盖上……还有,这院子朕时常会过来住,派玄衣卫到此驻守,不得闲杂人等进出。”
“是,东家。”玄月应道。
张问也不回去,玄月唤来奴婢侍候他洗漱,他吃了些东西,然后烫了回脚,直接就在东厢房睡了。
因为张问没有回宫,负责养心殿的李芳打听了,原来他昨儿就去了老宅,至今未归,今天又不能上朝。不上朝的圣旨还得李芳来宣。
昨天早上张问不上朝,就让李芳找个理由,他是对外宣称龙体欠安,需要休息。今天也找不出其他理由,便只好找来他的“谋士”冯西楼说道:“今儿皇爷又不能上朝,你代皇爷拟个旨意,说与咱家听,咱家一会去御门要对大臣们说。”
冯西楼道:“儿子明白了。干爹,还是说龙体欠安么?”李芳道:“只能这样。”
夏天日长,到了上朝的时辰,天色已亮,李芳来到皇极门对赶来的百官说道:“上谕。”众人便呼啦一片跪倒在地,看着这么多自命清高的大臣对自己下跪……虽然名义上跪的是皇帝,李芳心里还是非常地爽,所以传旨这事儿是他最喜欢干的。
这时李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朕近日龙体欠安,发热、乏力、皮肤灼热、头晕、恶心、呕吐、胸闷、不安、嗜睡,无法上朝,故今日免朝。”
众人谢恩之后爬了起来,有的大臣无不担心地说道:“臣等听上谕的内容,这是中暑的症状啊,李公公请太医了没有?”
李芳心道:皇爷好得很,全是冯西楼那厮忽悠你们的,那小子肚子里倒是有点墨水,竟然忽悠得头头是道,这些老家伙还真信了。嘴上却说道:“陈大人放心,宫里不是有御医么,御医也说了,皇爷并不大碍,歇一阵子就好。大伙也知道,前些日子皇爷从早忙到晚,也不容易不是。”
众臣信以为真,纷纷叫李芳好生照料皇上(老子们的荣华富贵还在皇上身上系着呢),然后才陆续离去。张问很得朝臣的拥护,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对身边的人很是优厚。
李芳传完上谕,便乘轿往回走,以往这宫里头除了皇帝皇妃,能乘轿的人就只有王体乾,现在可不同,李芳根本不甩王体乾的账,自个也坐起轿子来了。轿子刚走到崇楼东边,正碰到了王体乾,王体乾不知要去干什么,但并未坐轿,正在步行,身边跟着太监李朝钦和另外两个小太监。
李芳见状,故意不下轿,但招呼还是没少,“哟,这不是王公公么,咱家正有急事儿赶过去,正巧遇到您了。”
等级高低地位有别,李芳比王体乾的职务低一级,见面不下轿便是无礼,这倒是可轻可重的事。李芳便故意宣称有急事,找个借口在王体乾面面装装架子。
王体乾笑了笑,看样子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问道:“你要赶到哪里去啊?”
李芳道:“皇爷还让咱们商量着处理奏章,这不前晚上的那份海禁折子都还拖着,咱家不是要赶到司礼监去么?”
王体乾指着南边道:“司礼监在那边,李公公这叫南辕北辙。”
李芳脸上顿时一红,拉下脸左顾而言他:“王公是司礼监掌印,皇爷交代让您主要负责处理这几天的奏章,习梦庚那份折子一直拖到现在还没给下边回信,您的意思是压下不发了?”
王体乾道:“老夫不是叫你去请示皇爷么?”
李芳道:“皇爷说了,都让咱们商量着办……当然,拍板的还是王公。”
王体乾道:“难办。”李芳以为王体乾无计可施了,当下就趁势紧逼道:“难办也得办,咱们是替皇爷办差,皇爷交代下来的事儿就是有天大的难处都得办好喏,还能挑三拣四不成?”
“这事儿还非得皇爷拿主意。”王体乾道,“事关国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一会你到司礼监来,老夫给你提醒一下。”
“成,咱家这就过去,看王公有什么妙计。”李芳冷笑道。说罢两拨人便分道扬镳。待王体乾的人走远了,李芳才问冯西楼道:“这姓王的是不是有什么J计?”
冯西楼道:“他现在能有什么J计,这事儿是左右为难。他要是敢真的压下不发,江浙那帮贪得无厌的官商就会以为朝廷反对禁海的态度不够坚决,就再会扇乎起言官说事,不定还有什么误导民间舆情的事儿发生,到时候朝廷就会左右为难,这责任他王体乾担当得起么;可他要是敢擅自批复拿习梦庚问罪,习梦庚头上戴得可是御史的帽子,王体乾就不怕咱们把消息露出去,说这事儿是太监干的?”
“嘿嘿……”李芳听罢点点头,“有意思,老子就要看看他王体乾怎么办。调头,咱们这就去司礼监。”
于是李芳在前呼后拥中,坐轿向南前行,一路上的奴婢们谁都没胆子得罪这个当红太监,纷纷回避或是低眉下眼地站在道旁,李芳得意洋洋,是风头十足。
来到司礼监衙门,李芳和冯西楼便一起去书房,只见王体乾等人已在里面开始办公了,李芳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了一声,便直入主题道:“先前在宫里头您说不是说话的地儿,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王体乾嗬嗬一声笑了出来:“说哪里的话,不过有些事儿没有真凭实据,老夫可不敢在外面随便嚷嚷,在这里说了,就这么几个人,就算你李芳拿出去说,老夫也可以赖账不承认说过啊。”
李芳道:“那王公先说说看,是什么事儿?”
段二四 内书
李芳去司礼监的时候,他那长得好似面团的高参冯西楼也跟了过去,见到王体乾的时候,正巧在司礼监内书房,内书房是教习太监读书习字的,里面摆着书案椅子,供着孔圣人,陈列着古今中外的许多书籍,有的书在外面还看不到,但在内书房却有。
王体乾和冯西楼都是从内书房出身的,一到这地方,两人都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就像回到母校一般。年轻时候,他们就在此苦读经书,劲头不亚于民间那些有志于科考仕途的有为青年,目标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秉笔等职务。
作为一个太监,能在司礼监任职几乎人生的最高追求,受宫里宫外敬畏,能参与军国大事。抛开社会舆情的偏见,从权力和自|由上来说,司礼监大太监和内阁大臣又有多少区别呢,而且能出入宫廷,和皇帝的关系更近,在某些方面比内阁大臣还要厉害一点。
王体乾从司礼监内书房出身,熬了大半辈子,如今头发花白,总算做到了太监的最高位置,冯西楼一到这地方,仿佛也有了人生目标:无论是王体乾还是李芳,年龄都比较大了,等他们那批人下去,谁上来呢?冯西楼想着想着,浑身就充满了力量。
李芳和王体乾两拨人在这里碰头,是要说福建巡按习梦庚那份折子的事儿,李芳自认为王体乾铁定吃瘪无计可施,自然得意洋洋地揪着不放。
他分开|双腿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一张圆圆的肉脸上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如来佛主一般,用斯紧慢条的声音说道:“王公公啊,皇爷让咱们办那事儿,您总得拿个主意吧?”
冯西楼也是面带微笑,心道:王体乾是掌印,在司礼监的权力当然是最大的,什么事儿最后是他拍板,但责任也是最大的;海禁那折子,无论他是想压下不发还是直接治习梦庚的罪都不成,是左右为难,这事儿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皇帝直接裁决,可皇帝偏偏就在这几天不理朝政,这不是明摆着让王体乾接了个烫手山芋让他好看么?
内书房里就四个人,王体乾和李朝钦;李芳和冯西楼。现在李芳这边可是得意得紧,而李朝钦则默不作声神态凝重,倒是置身最前的王体乾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还稳得住。
就在这时,王体乾的一句话让李芳他们都笑不出来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谁给他们(习梦庚等人)胆子敢和皇爷对着干?南边是谁的地头?”
冯西楼和李芳二人面面相觑,冯西楼忍不住沉声道:“王公公是说沈贵妃……”
王体乾马上指着冯西楼道:“大伙儿都听见了,是冯公公说的。”
“什么?”冯西楼顿时大急,腾地站了起来,“王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咱家都没想到上面去,是您挑起的话头不是!”
王体乾笑道:“你怕什么?老夫还能拿出去说今天你说的话么,再说也要你承认不是?当然,反过来说,老夫也不会认帐。”
李芳二人这时倒是明白了:王体乾的意思是今天在这儿说得话不能随便泄漏出去。他们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之前的那股子得意劲已经丢得干干净净,都是皱眉沉思。
他们都明白,如今大乾的后宫外戚可不是明朝可以比的,明朝的皇后皇妃都是选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外戚的根基本来就弱,又有诸多制度制肘,以至于外戚对朝政的影响相对较小;而大乾则不同,别说皇后和贵妃势力庞大,就是那些嫔妃,也有官宦世家的,也见着皇爷不让她们家的人在朝为官。
在这样的情形下,朝廷大事、官员动向,谁能说不会和后宫有关?
这时只听得王体乾沉声道:“从中央到地方,新浙党的人树大根深,其私利的根基又在江南一带,主张海禁这事儿是几个缙绅有能耐说上来的?新浙党的官员能没有牵扯进去么?”
“这……”冯西楼那面团似的脸本来就白,此时已变得更白了。他们这帮经常参与中枢政治的人,对后宫两党的关系当然烂在心里,清楚得紧。
王体乾面皮一皱眼睛却毫无笑意,冷笑道:“你们那点小算盘能老夫还不知道,无非就是想让老夫左右难看。李芳,你是想咱们司礼监怎么处理习梦庚的折子?压下不发,纵容海禁的舆情;直接把习梦庚逮捕问罪,打击新浙党的图谋?无论怎么样,可都是选了队,你可得想清楚了……哦,对了,李公公以前是张贵妃(张嫣)身边的红人,你当然不用选了,那你应该极力反对海禁,力主把上折子的人弄进诏狱吃苦头才是,否则以后舆情失控海禁成功,沈贵妃那边的人坐大,李公公怎么向皇后娘娘交差,啊?”
这时王体乾又气势逼人地盯着李芳的眼睛冷冷道:“在皇后娘娘那边,你李公公就是个只会拍须溜马打哈哈的人?遇到大事就靠不住,人家拿你干什么吃的!”
李芳被这么一说,真是从头凉到脚,不由得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还真没想到,这件事能牵扯到后宫两党的争夺?这么一弄,他李芳呆司礼监不是成了别人的一粒可以随时弃子的棋子?
几个人都是脸色凝重,只听得王体乾又道:“李公公不愿意打头阵挡箭矢枪炮是吧?老夫也不愿意啊!你算计老夫,别人还算计着你呢,你还能坐着不作为看老夫的笑话?”
李芳心道:那份折子咱家要是任王体乾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出了问题,皇后那边怪咱家没能耐也就罢了,要是有人说咱家被别人收买了可怎么办?没有了皇后那边撑腰,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分量还不如王体乾,以后真没法混了。
他想罢忍不住问道:“掌印说这事儿应该怎么办?”
这下该王体乾装比了,大模大样地坐着,而李芳则欠着身子,气势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体乾道:“老夫早就说了,这事儿最好的办法是让皇爷拿主意,可皇爷不管,咱们也不清楚皇爷究竟是什么打算……”
李芳忙道:“您说得轻巧,咱家都找机会问了皇爷两次了,皇爷只说让咱们商量着办,咱家还能没完没了地烦皇爷?”
王体乾点点头道:“李公公啊,咱们当奴婢别管多风光,得有自知之明,咱们再得皇爷信任喜欢,终究是家奴,能比得上沈贵妃么?沈娘娘也是和皇爷同甘共苦过来的人,人家和皇爷的感情是咱们这些家奴能比的?况且皇爷最喜欢长公主(张瑾初),你没留意么,皇爷平日里基本不去看皇子,但时不时会去看长公主。你李公公拼死和她们对着干,老夫可不知道你以后会是什么下场。”
李芳看了一眼冯西楼,冯西楼也没什么意见,好像也很赞同王体乾说的道理。李芳现在是彻底没主意了,只得对王体乾道:“现在咱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您说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王体乾端起茶杯,故作高深地说道:“老夫还是那句话,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儿。咱们是太监,别看有时候权力很大,实际上那是皇权,是皇爷想那么办,咱们才有能耐那么办!现在皇爷没发话,咱们能怎么样?这事儿得找外廷大臣商量,把山芋丢给他们。”
“妙!这个法子妙!”李芳脸色一松,就犹如走在柳暗之处,忽见花明一般。
王体乾笑了笑:“现在没内阁,也没宰相,奏章宫里头直接处理,那是皇爷在做,现在皇爷不处理,咱们也拿不定主意,拖又拖不得,只得让大臣们来办了。”
一旁不动声色的冯西楼心道:“姜还是老的辣啊,人家王体乾熬了那么多年,可不是一般人能算计到他的。
李芳说道:“这么着,明儿一早皇爷如果要上朝,咱家就把折子送到皇爷跟前;如果皇爷又不上朝,咱家宣旨的时候,就把那些爵爷留下,把折子给他们。”
王体乾点点头:“这么办很好,而且他们也不会不接,反而会抢着要掺和。”
“为什么,折子不是块烫手山芋么?”李芳愣道。
“烫手自然是烫手,可是山芋原本也是块吃食不是?”王体乾笑道,“这份折子拿下去让他们来商量,然后司礼监再批红,你不觉得这过程和熟悉么?票拟啊!谁才能票拟,内阁辅臣啊,咱们大乾的内阁只有顾秉镰一个老头子呆在里面吃闲饭,顾首辅年纪大了,干不了那么多事,迟早不得增补阁臣么。阁臣直接手经军国大权,但凡有点抱负的人当官,目标不就是阁臣?这次票拟,如果参与的人表现得好,可就为以后进内阁打好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铺垫。”
李芳恍然大悟,虽说王体乾是他的对头和挡路石,但此时他也不得不有些佩服起王体乾的见识来了,冯西楼这样的人虽然同样读书断句,但缺少历练,比起来始终还是差了点。
段二五 缎子
第二天一早,李芳来到涵春室的时候,见张问已经起床,正提着重剑在那里独自练习。又宽又长的铁剑舞得虎虎生风,锋利的剑锋走向时而悠长缓慢,时而如急电而至,划得空气丝丝作响。李芳不会武功,但见如此娴熟的姿态,也大概觉得张问的剑术是越来越厉害了。
奴婢们应惧怕宝剑的威势,都远远地站着,看着张问的袍衣飞舞时刮起的阵风,吹得旁边的草木轻轻摇曳。
李芳见张问精神头好起来了,心道今儿肯定会去上朝,那折子就直接交给皇爷好了,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他也不敢去打搅皇帝的雅兴,便站在一旁看着练剑。约半个时辰后,张问把剑丢到边上的石桌上,让宫女们收拾,另外有两个宫女端水上来侍候张问洗手洗脸。趁着宫女们服侍张问的当口,李芳便走了上去,跪倒道:“奴婢给皇爷请安。”
张问用手做了个让他起来的动作,然后说道:“今天朕不去上朝了,你一会去传旨,让诸大臣各司其职。奏章还是送到司礼监去批红。”
“是,奴婢遵旨。”李芳一面说一面想,皇爷精神好了,怎么还不上朝,今天的奏章也不批,他一整天要做什么呢?
李芳又想起习梦庚上书海禁的那份折子,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都在皇爷面前提两次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让皇爷烦了可不好。他正想这事儿呢,却听得张问主动问起来:“上回你好像说有份上书海禁的折子,批了么,怎么批的?”
被这么冷不丁一问,出乎李芳的意料,他先是愣了愣,后急忙说道:“回皇爷的话,还没有批复。因事关重大,王公公说得皇爷拿主意,但前两日皇爷心情不好,奴婢说了一下就没敢再烦皇爷,正寻思着让朝中重臣商量一下,然后奴婢等再酌情批红呢。”
张问听罢心道:让大臣票拟?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以从中看出点名堂来。当即便嘉许道:“你现在办事儿,朕越来越放心了,就按你想的办,拿去让大臣们议一议再说。”
李芳被鼓励了一句心中大喜,忙说道:“皇爷交代的事儿,奴婢一定上心了办好。”
张问点了点头,回身走回东梢间,从柜子里拿出上回画的罗娉儿那张没有五官的画像。只见画中之人直挺挺地躺着,就如一具尸体,张问脑子浮现出昨日在枯井中看到的样子,就想补上五官。他也没叫人侍候笔墨,亲自拿出砚台磨墨调色。
等一切工具都准备好了,他提起笔的时候,却想:画中之人是罗娉儿,特别是她的那副曲线流畅的姣好腰身,自己是着墨细致雕琢的,现在却在这么一副身子上画上别人的五官……他觉得有些别扭。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不想画出来,而且他有个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奇怪心思:很不愿意别人看见小绾的样子。
想罢张问便又将那副没有五官的画像收好,但颜料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他现在心情也没前几天那么压抑了,一时手痒真就想动手练练。
正巧这时宫女陈沅沏茶上来,张问便说道:“你去把帘子拉上,然后把衣裳脱了。”
陈沅:“……”
……李芳从涵春室出来,正遇到一个名叫金莲的宫女,这宫女便是上回李芳选进来侍候张问的三个近侍之一,一个乐呵呵那个。一开始李芳并不知道她们的名字,结果这宫女的名字叫金莲,真是俗到家了。
金莲是李芳选进来的,自然认得他,见李芳迎面走来,她忙屈了屈腿儿,给李芳行了个礼。李芳见状笑道:“好,不忘本。”说罢上下打量了两眼金莲,只见她长着鹅蛋型的脸蛋,肤色浅黄细腻,名字俗了点,好像也不识字,但模样儿还看得过去。
李芳道:“在宫里过得习惯么?”
金莲乐呵呵地说道:“习惯呢,连被子都是缎子的,奴家还是第一次摸到缎子,真细滑啊。娘给奴家做的那件红衣裳是绸的,可从来不让奴家碰,现在倒好,用不上了。”
“你这丫头还真是有趣。”李芳笑道,“缎子细|滑可比不上你自个身上细|滑,有机会多再皇爷面前表现表现,说不定皇爷一喜欢,封你个选侍美人之类的,不仅能穿缎子,还有人侍候,吃好的穿好的,你说安逸不,啊?”
金莲道:“我听二祖宗的。”
李芳又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皇爷昨儿回宫之后在做什么?”金莲道:“睡觉。”
李芳愕然,又道:“晚上咱家要过来值夜,你再告诉咱家皇爷今天一天做了些什么。”
说罢,李芳一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便不再和宫女罗嗦,急忙出了养心殿,然后坐轿子去御门传旨。
当他当着文武百官说皇帝的龙体欠安,仍需要调养的时候,想到刚才在养心殿看到张问生龙活虎地舞剑,心下就想笑,以至于传旨的时候声音有点走调,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来……传完了旨才想要是刚才不慎笑出来,可就麻烦了。
皇帝已是连续三天不上朝了,大臣们都有些隐忧,眼看大乾初立,且名正言顺也比较牵强,危机仍然存在,如果此时不能继续励精图治,政权是不是稳当也说不定,政权不稳,大伙到手的巨大权力和利益就不稳,所以不得不感到忧虑。
已有大臣嚷着要看皇帝了,李芳不允,大伙还闹了个不太愉快。这时李芳说道:“咱家这里有一份折子,是皇爷口谕让大臣们议一议再报上去。一会六部部堂各寺卿以上的官员都到内阁衙门去,开个小会。”
众人听说皇帝有旨意传出来,这才稍微安心了点,起码皇帝还在管着朝政不是,李芳当然不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假传圣旨,他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政治嗅觉敏感的人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一起议奏章,不是票拟么?看来皇上是要选阁臣了。毕竟一个人扛起所有的政务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前段时间张问从早操劳到晚的消息也传出宫了,大家都能理解皇上的辛苦,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设宰相或者重新扶起内阁,当然后者的可能最大。
大伙散伙之后,纷纷从皇极门离开,而部堂寺卿大臣们向南走了一段路,过了玉河之后,便从会极门(协和门)出去,向南走不到一箭之地,便是内阁大堂。路上沈敬便设法套李芳的话,沈敬问道:“是皇爷亲口说让咱们到内阁大堂议事的?”
李芳瞪了沈敬一眼,心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是说老子假传圣旨还是咱家擅自做主在内阁议事?在内阁议事皇爷没说,可不在那边议难道去你家议?妈|的,咱家今儿就作这个主了。
只见李芳和沈敬两人,一个白胖,一个瘦黑,真像一个土财主和苦大仇深的贫农走在一起的模样似的。
李芳似是而非地说道:“咱家原本记得皇爷好像是说在内阁衙门议事,但您这么一问,咱家倒不敢确定了,不然说咱家误传圣旨那可了不得。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去内阁衙门去哪里?”
沈敬呵呵笑道:“李公公多心了,老夫并无此意,就是随便问问。”
他这么随便问问可有文章,旁边一起走的官员都在心里琢磨,听李芳这口话皇帝应该是说了在内阁衙门的……地方都指定了,事儿的实质原本就是票拟的模样,那不是选阁臣是什么?
众人来到内阁衙门之后,将椅子在堂中分列两边,右边坐大臣们,左边坐司礼监的太监,不一会司礼监掌印王体乾和他的心腹太监李朝钦也到了,便一块儿分成两拨按高低入座。左边的太监只有四个,右边的大臣倒是有十来个。
坐于左边上首的王体乾说道:“人都到齐了,且都是朝廷重臣,都是可以参与军国大事的人,老夫就先把折子的内容说一下……是这么一回事儿,福建巡按御史习梦庚上了一份折子,细述禁海的理由,建议朝廷制定禁海的国策。大家都先看看。”王体乾说罢便把折子传到右边去,让大臣们过目,左边的司礼监太监早已看过了。
官员们都噤若寒鸦沉默不语,大家心里都在寻思:这可是躺浑水。折子上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什么防止海贼资敌叛乱等等,可大伙心里明镜似的:禁海的话获利最大的是南方沿海的权贵和大地主,他们可以勾结走私,不仅不交税还能名正言顺地排斥普通缙绅商贾的竞争;但从朝廷公家的利益出发,以及从皇家的利益出发,禁海绝对是不行的,少了一大笔商税。
有识者更是立刻就意识到:这件事会不会和沈贵妃名下的财阀有关?牵扯真是不小,内到宫里头,外到乡绅商人,都有牵连,不是浑水是什么。
这时只听得王体乾说道:“皇爷就是让大伙儿商量商量,没说指定人数,如果诸位中有其他事要做的,可以不用参与。”
段二六 流言
今天张问又没上朝,性质和做其他工作的人旷工差不多,但没人能把他怎么样。紫禁城内外的日常运作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大臣们在内阁衙门议事,宫人们到各司各房当值,各人都干着自己的事儿。
还有一些宦官装着沾满尘土和油渍的衣服,背着菜筐,出入宫廷,购买一应所需杂物,这些人多半不是为公家采办,负责采办的宦官都是有关系有门路的人,这些脏兮兮的宦官出去买东西多半是为其他宫女效劳。他们一般是地位低贱、相貌丑陋且又年岁较大的宦官,自知不可能被宫女看上结合为“菜户”,便甘心做菜户之仆役,为其执炊、搬运、浆洗,宫女每月付给他们一定的银两。
紫禁城就像一个小社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当然也少不了闲言碎语。最近流传起了一件新鲜事,那就是罗宁妃(罗娉儿)竟然也玩起了对食,和另个嫔妃好上了。
这种事当然很新鲜,是很值得说道的谈资。宫女和宦官、宫女和宫女搞对食,已是司空见惯,因宫中低级宦官无力娶妻纳妾,宫女又很少有机会被皇上临幸,宦官和宫女便只有自己寻求安慰,正如明朝人沈德符所说“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耳。”但嫔妃之间干这事儿实在少见,因为她们不是有真正的男人皇帝么,而且皇帝不喜欢她们也不会给封号不是,在皇帝的面前搞这事儿简直稀奇极了。
也不知道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听说好像就是从永寿宫里漏出来的话,还将罗娉儿和方素宛之间的细节都描述得十分细致,连很多嫔妃都知道了。
传言罗娉儿和方素宛都有所耳闻,方素宛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她想罗娉儿一定想不开,便急忙坐车赶去永寿宫看看。
却不料方素宛到永寿宫之后吃了个闭门羹,出来传话的宫女说道:“娘娘说传出那样难听的话,咱们还是不见为好。”
方素宛问道:“宁妃怎么样?”
宫女道:“早上起来到现在都不吃不喝,还能好得了?”
方素宛见进不去,只得吩咐那宫女好生开导照料,然后返回去了。刚才传话的宫女就是上回跟着罗娉儿一起去养心殿,回来的路上一块儿“救”了方素宛的那个宫女,名叫郑氏,和罗娉儿的关系十分亲近,罗娉儿一向把她当成心腹,泄漏密事应该不是郑氏干的,但谁又能完全肯定呢?不过相处了几个月时间而已,知人知面不知心。
罗娉儿也不想再去计较谁泄漏的了,都到现在这种境地,计较也是无法弥补。
宫女郑氏回到内室,对罗娉儿禀报道:“奴婢已经传娘娘的话让方安嫔回去了……娘娘,平日里您和方安嫔从未有来往,那些谣言真是凭空捏造,不如把这事告诉皇后娘娘,让皇后主持公道,严惩那些嚼舌头根子的贱人,平息谣言。”
罗娉儿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她自个心里清楚哪里有空岤来风的事,那天晚上和方素宛确实是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是真查起来,把那事儿查出来,出丑也还罢了,非得连累家里人不可。
就算这么保持沉默不去招惹别人,谣言越传越离谱,也终有一天会传到皇帝或者皇后的耳朵里,到时候出丑的不仅是她罗娉儿,还有皇帝也会跟着蒙羞,总之会追究根源。
罗娉儿道:“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呆会儿。”郑氏只得执礼退出居室。
等房间里只剩下罗娉儿一个人时,她的面色变得更加憔悴,唉声叹气心如飘飞的落叶一般。
从小到大,虽然她有艳名传出去,但名声一直清清白白,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自个受点委屈也就罢了,她了解父亲罗良臣是最好面子的人,何况她们家世代书香门第,岂能因为自己就让全家蒙羞抬不起头做人呢?
罗娉儿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她都有点厌恶自己了。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冒出她的心头:也许只有死这条路可以解脱,人都死了,上边定然不会再去追究死人之前做过的错事,再说磨镜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错事,人们也犯不着再去计较。
冒出这个念头,她自个都吓了一跳,这样就要结束生命么?她不禁眼泪长流伤心不已。
虽然罗娉儿从小就没吃过苦,但这点委屈她还坚持得住,为了自己当然不必寻短见,可一想到家里人,特别是两鬓斑白的老父,她就过不去这个坎。
就算是那些罪大恶极的恶徒在西市就斩之前,很多也会痛哭流涕大呼最对不起的人是养育他的父母,孝道和亲情在此时的人心里都看得比较重。罪大恶极之人尚且如此,罗娉儿更是接受不了连累家人的现实。
罗娉儿寻思如果她自尽了,宫里一般不会说实话,紫禁城里的秘密又不是一件两件,很大可能会宣布她得急病身亡,并且还会安抚一下她娘家的人。
她就这么犹豫徘徊了一整天时间,中午饭也没有吃,到了晚上想得也差不多了,终于下定决心牺牲小我,成全娘家的人。
眼泪几乎都流干了,带着及其不甘心和对死亡的恐惧,罗娉儿开始了准备工作。女子要自杀,比较好的方式当然是服毒和上吊,但在宫里头一般人不容易找到毒药,只得上吊,还有有个全尸,稍微死得好看一些。
她先给自己上妆施粉,还涂了朱唇,打扮一番之后,才把房门锁死。找来一条结实的白绫挂到房梁上,打了个扣,垫着板凳把脖子挂上去。
没法子,到了这一步,不想死也得走此路了,罗娉儿呜呜哭了一会,闭上眼睛,脚下猛地一蹬,人就挂了上去。疼痛和窒息让她拼命地挣扎着,双手在空中乱刨,双腿绷得老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猛蹬,但什么也蹬不到,无法呼吸身上的力气迅速消失中。
就在这时,外面的宫女郑氏听到动静,便唤罗宁妃娘娘,无人应答,里面还有奇怪的声音,郑氏一听急了,顾不得许多,忙去推门,结果门被闩住了,她便用力去撞,女人比较柔弱,撞了几下都撞不开那门,郑氏几乎要哭将出来。
郑氏的对食宦官正巧从院门口过,她对自己的伴儿当然熟悉,一眼就认出来了,忙大喊道:“快进来帮忙。”
那宦官忙跑了进来,问郑氏在做什么,郑氏顾不得解释,急道:“快把门撞开,救娘娘!”
宦官一听也急了,后退了好几步,豁出去了地猛冲向房门,只听得“砰”地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宦官虽然被阉了搞得不难不女,可力气却比宫女大,在这种场合果然派上了用场。
二人急忙冲将进去,只见罗娉儿已挂到了房梁上,手脚还在挣扎,看样子没死还来得及。郑氏慌了神,带着哭腔道:“你快把娘娘放下来!”这么高她也不知道怎么马上把人放下来。
还是那宦官遇急事机智,上去就抱住了罗娉儿的小腿,然后往上撑,如此就能最快地让罗娉儿喘口气。
幸好两人来得及时,罗娉儿都还没昏迷过去,脖子上一松,她便本能地大口喘着气来。郑氏听得喘气的声音,喜极而泣:“娘娘还活着,娘娘还活着!”
官宦这才叫郑氏推来桌子,垫上去把罗娉儿脖子上的白绫取下来。罗娉儿被救之后,缓过气来,第一句话便是:“你们要干什么?谁叫你们救我的!”
郑氏哭道:“娘娘,您何苦寻短见,什么事儿慢慢解决不好么,您要是这么去了,上边不得怪罪到奴婢们头上啊。”
经过这么一番闹腾,其他奴婢也知晓了,都跑到院子里往里面看。罗娉儿见状道:“你们别管我!”
这时那官宦道:“奴婢该死,娘娘您喜怒顺顺气儿。”说罢给郑氏递了个眼色,反正门都被撞破了,一时半会儿罗娉儿没法子死,她便跟着官宦退出房间问道:“你刚才想给我说什么?”
宦官道:“娘娘是铁了心寻思,你刚才不是也说了,要是娘娘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身上能轻松得了?这事儿得马上禀报皇爷。”
郑氏不知所措地看着宦官道:“要……要惊动皇上?娘娘以后不得怪罪我们么?”
宦官皱眉道:“听咱的没错,娘娘怪罪什么打不了责罚一下,咱们好歹救过她的性命,皇爷要是怪罪咱们,直接喀嚓了!你在这儿看着,事宜从权,关键时候不用听娘娘的命令,我立刻去养心殿禀报皇爷。”
郑氏满脸惊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和宦官是菜户,也算是形同夫妻,对自己的对象还是比较信任的,听罢便点头道:“成,我听你的,你快去快回。”
“放心,今儿二祖宗去内阁那边了,养心殿的管事和我关系不错,这么大的事,他肯定会帮忙让我见着皇爷。”宦官说罢,便小跑着一溜烟从永寿宫跑出去。
段二七 杖刑
永寿宫那边出了事,太监报知张问,这时他画了一天的画,正拿着本书随意翻着,听到这件事之后心下猛地一惊,心道:莫不是那晚上把她吓着了?他也顾不得询问细节,忙吩咐太监道:“你赶快回去看着,别再出事,朕立刻就过去。”
说罢张问也顾不上叫人备轿,直接便步行赶往永寿宫,因为永寿宫就在养心殿的北边挨着,并不是很远。当初嫔妃们不知道皇帝会搬到养心殿住,否则永寿宫指不定多少人抢着要住,也轮不上罗娉儿。
张问一边快步走路一边心道,我对自家的女人算是厚道的吧,对她们连重话都很少说,更别说故意虐|待处罚之类的了,他想不通为什么总有人要自寻短见。幸亏罗娉儿被人救下了,否则她的死又是张问的一道心病。
或许是因为他的第一个女人产生的遗憾,也或许是张家亲戚比较少几代代传,妻妾就是他的亲人,于是张问一向都对妻妾们比较看重,她们死了的话他就会觉得是自己的过失。
来到永寿宫之后,只见罗娉儿正呆呆地坐在那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不成了,倒是没有哭闹做些没用的事儿。她的眼睛有点红,此前可能是哭过,脸色也无血色,但一张俏脸却涂脂抹粉很明显地精心打扮过。
见着张问进来,罗娉儿便从她那张湘妃竹塌上起来,然后跪倒在地,冷冷地说道:“臣妾自知罪大难赎,也不必讨饶,请皇上降罪,赐臣妾一死。”
张问见她好好的,还说得出来话,心下便松了一口气,说道:“说什么死活的,非得这样做?你给朕说说,要是因为有人欺负你,朕就帮你出这口气,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办不到,朕就帮你办好。”
罗娉儿听得这样的话,心下顿时一阵感动,又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来,哽咽道:“没有人难为臣妾,这都是臣妾的过错,怪不得别人……”
张问听罢便屏退左右,询问罗娉儿具体的事由。
坤宁宫那边的皇后张嫣有诸多耳目,很快也听说了这件事,她听说罗娉儿经验要死要活的,连皇上都亲自过去了,当下就皱眉道:“这女人进门还不到一年,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莫不是想以此要挟皇上?”
旁边禀事的身穿玄衣的巧娘说道:“罗宁妃这回恐怕是真想死,听说她把自己的房门给闩上,太监把门强行撞开之后,人都挂到了房梁上,垫脚的板凳都蹬掉了,要是迟一步,非得就此去了不可。要是她只是想闹闹,也犯不着拿自个的性命这般冒险。”
张盈听罢便来回踱了几步,沉吟不已。她身上穿着一件青色打底的常服,外衣很宽松,穿在她的苗条身子上显得十分宽大,她却是不嫌弃这样老气的款式,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崇高的礼制,不是一般人有资格穿的。为了弥补这种衣服对美观的损坏,缺少女人味,张盈现在作妆也比较浓一些了,眉毛画得又弯又细,嘴唇涂得娇|艳|欲滴,加上她原本也是接近三十岁的人,于是她的样子看起来愈发成熟。
“如此看来,这件事我非得Сhā手处理好不可。”张盈说道。
巧娘道:“说起来还不是罗宁妃做下了不知廉耻的事儿,不然众人怎么会笑到她头上去?”
巧娘原本就是个民间的小媳妇,因为家破人亡才入了玄衣卫,如今却是历练出来了,俨然已成为张盈最得力的心腹之一。
张盈的双手抱在腰间,小步踱着,其姿势看起来雍容大度从容不迫,她听了巧娘说的那句话,摇摇头道:“罗娉儿虽然进门才几个月,但皇上给她封了妃,那就算是皇上的女人,我很了解皇上,他对自己的女人很是看重,罗娉儿出了事,说不定心里还会有些怪罪我这个统领后宫的皇后,要是见了面埋怨我没做好应该做的事,我该怎么回答?”
巧娘道:“娘娘言之有理,此事就交给奴婢去办好了,奴婢一定把整个来龙去脉查给一清二楚,谁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都详细向娘娘禀报。”
张盈点点头道:“也好,咱们入住皇宫这么久,没拿出点颜色来,这些奴婢就忘了规矩,该说不该说的都拿出来嚼舌头根子,哼,今儿在背地里说罗娉儿的坏话,改日是不是要说到我头上了?”
张盈还有个担心,那就是沈碧瑶那边,在姿色和魅力上,随着年龄的增长,张盈根本就没法和沈碧瑶相比,好在有个妹妹也颇有些女人味,而且生有皇长子,可是不知怎地,张问硬是不来看他的儿子,倒是常常去看长公主……沈氏一党势力庞大,富可敌国,就算有皇长子在手,张盈也有些危机感,谁知道万一有一天皇帝仙去之后,沈碧瑶会怎么样,张盈自己也没把握能制得住沈碧瑶,因为以前她就在沈碧瑶手下干过,知道沈碧瑶手段不少。总之不能让皇帝偏向沈氏一边,否则断无胜出的可能。
果然正如张盈所料,张问对罗娉儿十分宽容,不仅没怪罪她做的那件羞人的错事,反而怕她再想不开,索性接到养心殿和他住一块儿去了。有一次张盈在乾清门遇到张问,张问说道:“宫里是非多,朕也管得了外,管不了内,盈儿要担当起来,别让那些奴婢欺负到朕家里来了,什么话都敢说,这要传出宫去,朕的脸面不都丢光了?”
话虽然说得不重,但着实让张盈郁闷,因为张问的话里露出了一种不满的口气,张盈也不能辩解,只得应了一定设法管好后宫。
张盈在外边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一回到坤宁宫之后便大发雷霆,叫来巧娘问道:“上回你接的那件事查清楚了没有?”
张盈本来就是习武之人,这时口气不善,冷冷的表情中露出一股子杀气,让巧娘心下也是陡然一寒,急忙叩拜余地,跪陈道:“禀皇后娘娘,奴婢已经查清楚了。”
“说吧。”张盈回身坐到她的宝座上,冰凉的口气让巧娘也是一阵紧张,心道这回那些犯事儿的奴婢肯定没好果子吃。
巧娘便把事情经过诉述了一遍。玄衣卫的大本营就在乾清宫那边,女官都在紫禁城出入,整个皇宫更多眼线密布,她们要查什么事儿还有查不清楚的么?从说这谣言的人身上入手,顺藤摸瓜便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揪了出来。
罪魁祸首便是永寿宫里侍候罗娉儿的一个宫女,那宫女当天晚上悄悄在墙后看到了罗娉儿和方素宛光着身子在房间里,后来她和对食的值房太监打俏,开玩笑说太监没意思,不如像罗娉儿那样找女的“磨镜”,说漏了嘴便将看到的密事泄漏了出来,那太监也不是个嘴巴严实的,又拿出去给别人说,这么一传,就有许多人都知晓了。
张盈听到这里,说道:“这些奴婢真不知好歹,吃里扒外的留他们何用!传话下去,将永寿宫那几个乱说话的奴婢用杖打死,其他舌头长的都给我割了!以后谁再敢说此事,就割谁的舌头,以示公平。”
巧娘忙道:“是,奴婢谨遵懿旨,马上就下去办。”
巧娘应了事之后从坤宁宫出来,带着皇后的懿旨,先到玄衣卫衙门提了一帮拿木杖的女官,一面叫人通知各房各司,将禁止流言的懿旨传下去,一面亲自带着人去抓人。她们先来到永寿宫,将那晚窥视密事的宫女拿获,然后把她的菜户也一并抓了,带到浣衣局后巧娘便下令道:“绑好,立刻打死!”
那对宫女宦官听罢吓得屁滚尿流,大呼饶命,但那些凶神恶煞的玄衣卫侍卫哪里管他们,直接便冲将上去,将其按在长板凳上,手脚一并绑在上边,并动手将他们的裤子给拔到脚祼处。
只见那宫女的翘臀生得倒是好看,滚圆滚圆的,细皮嫩肉几乎一捏就能捏出水来一般,她双|腿被分开绑在板凳腿上,白生生的翘臀中间,褐色的蚌瓣毛茸茸的,但行刑的女官依然面无表情毫无羞色。那宫女也顾不得羞|臊,满是恐惧地大声讨饶:“奴婢不敢了,您好人有好报帮奴婢一次,给娘娘说个情吧……”被一起绑住的太监也是一同讨饶。
巧娘却毫不理睬,冷冷地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欺负到主子头上了!现在才知道讨饶,晚了!还站着干甚,动手。”
玄衣卫侍卫听罢,提着木杖冲将上去,挥舞着“啪”地一声用劲打在宫女的翘臀上,那娇|嫩的臀部哪里经受得起如此摧残,立刻就打出了一道惊目的红印,雪珠子都渗了出来。顿时一声撕声裂肺的惨叫几乎要响彻半个紫禁城。
第二杖下去之后,立刻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第三杖那宫女已经没有了声息,不是是昏了还是死了,木杖击在上面,血肉连着皮一起飞溅。
不多一会,那些跟着散布流言的奴婢们也被带到了浣衣局,这时那两个宫女太监的臀部和后腰后背已是惨不忍睹,白骨都露了出来,被抓的人不知道要被怎么处罚,见到这副模样好几个人当场就失禁。
段二八 老寨
浣衣局院子里上演了血腥了一幕,太监李芳从内阁衙门回来便听说了,他正要去禀报张问关于大臣们讨论习梦庚那份折子的事,见到张问之后便把浣衣局的情形也一并禀报了。因为是皇后张盈亲自下的命令这么干的,张问也不好说什么,后宫本来就是张盈管的,她见过刀光血影,有时候做事也真够狠的。
张问抛开后宫的事,只问内阁衙门里的情形,李芳答道:“王公公当时就说,不愿意参加议事的人并不勉强,可最后只有工部尚书宋应星一个人借口有急事告辞,其他人都留下了。”
“这么看来,整个朝廷就宋应星对权势没什么兴趣。”张问随口说道。
李芳躬身道:“可不是,在去内阁的路上沈敬就问奴婢,是不是皇爷亲口说到内阁衙门议事的,当时奴婢对这么一问却没多想,下来之后冯西楼那奴婢才说他们以为皇爷要准备选阁臣了……奴婢就不明白了,内阁最多不就四个人么,顾阁老首辅当得好好的,就占去一个位置了,就剩三个,这么着十几个人都要把脑袋往上凑,他们都以为自己能当上阁臣不成?”
张问笑道:“冯西楼倒是有点见识,你就差了点。内阁是只有四个人,可顾秉镰头发胡子都快白光了,有望进内阁的黄仁直等人年龄也不小了,这些人能当几年阁臣?所以大家伙都觉得自己有机会了不是。”
李芳忙道:“皇爷说得是,什么都瞒不过皇爷的眼睛呢。”李芳本想问问皇帝想哪几个人当阁臣,但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来,侍候皇爷的时候还是少打听事情为妙。
张问心里确是有底了:他的老幕僚黄仁直当然算一个,黄仁直是张盈那边的人,为了防止一帮人垄断朝政,须得安排一个新浙党那边的人,宋应星既然无意权力场,就还剩沈光祚的关系硬点。这样加上首辅顾秉镰,就三个人了,还有一个位置,张问打算等朱燮元回来之后给他留着。
想到这里,张问便不禁沉吟道:“也不知辽东事还有多久才能结束。”
李芳道:“前几日皇爷让奴婢等处理奏章,正好有一份朱部堂的折子,因为没说什么要紧的事儿,当时奴婢就没来得及禀报。”
张问道:“朱燮元写了些什么?”
“说是官军主力已经越过了鸦鹄关,对建州老寨形成了合围之势,前期已将满清八旗歼灭殆尽,一个月之内将彻底结束辽东战事。”
……
正直盛夏,萨尔浒山上树木葱郁,满脸虬须的朱燮元站在山上向下看去,远远地就能看见苏子河静静地流淌,如今这里已不再有硝烟弥漫杀声震天,乾军大队静静地运动,没有丝毫敌军的信息。但是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血流成河的战斗,那些战死的白骨也许就埋藏在树林之中。
面对苏子河,极目远望对岸界藩城的方向,朱燮元一时感概良多。当年萨尔浒之战前后,明朝军队损失军队约四十万(建制),元气大伤,从此在东北完全失去了战略优势,处处挨打节节败退,直到将辽东全境丢失,满人没有这么宽的地盘,根本就不可能对明朝腹地造成威胁。
如今汉人的军队又打回来了,足迹重新踏上了萨尔浒这块土地,朱燮元等人的心情不由得激动万分。以前那场萨尔浒之战的失败,影响巨大近十年之后天下人都记忆犹深,如今明朝虽然改朝换代,可人还是汉人,一雪前耻的事在青史上非得大书特书不可。
想到这里,朱燮元的脸色都因为激动而发红,因为他就是这场雪耻之战的总指挥,进入建州的数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他的名字世代传下去一千年也不为过啊。
这样的大功劳大名声,被朱燮元捞到了,他是幸庆不已,怪不得蓟辽督师熊廷弼见到他都没有好脸色,一直耿耿于怀。朱燮元心道:这是可以理解的,换作是他朱燮元没争取到机会也会遗憾非常。
就在这时,一个军士来报:“禀部堂,刘将军(刘铤)部传来军报,东路军已过阿布达里,急速向建州老寨行进,如无抵抗,两天后将兵临城下。”
“知道了。”朱燮元镇定地挥了挥手。
这次总攻赫图阿拉的战役,乾军依然使用四路合计的战术,从四方合围满清老寨,让他们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当年杨镐号称四十万大军要铲平努尔哈赤的时候也是使用四路合计的办法,结果被八旗军各个击破全军溃败;现在朱燮元故意也用这样的布置,连行军路线都是一样。
汉军东路出宽缅,经阿布达里岗向赫图阿拉进发;北路从开原出,经三岔口,过尚间崖,进攻苏子河;西路出抚顺关向西,直驱赫图阿拉;南路出清河,过雅鹘关,直攻赫图阿拉。
可惜此时满清已经没有实力和斗志再来打一场各个击破的漂亮仗了。他们的所有战争潜力在辽西走廊、辽河、沈阳、开原等地消耗殆尽,满族人口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锐减九成以上,就是想打都没有力气。
清朝皇帝代善从曾经的首都盛京逃到最后方的老寨,一片凄风慘雨,身边还剩一点残兵败将和助手赫图阿拉的少数兵力,再也没有任何可调用的力量。
听说汉人紧追不舍,打赫图阿拉依然调动了几十万大军,代善一夜之间头发几乎全白,那个跃马杨威剑指北京城的枭雄消失不见,颓然变成了一个行将入土的衰老老头,垂头丧气毫无生气。
从打探到的军情上得知:刘铤军虽然路最远,却跑得最快,大概是因为刘铤以前参加过萨尔浒之战,吃了大亏,这回重游故地急着要一洗前耻,给他的武将生涯划上一个善终。
而现在的清军别说各个击破四路大军,两天后对付最先兵临城下的刘铤部都抵挡不住。代善喃喃地自语道:“维今之计,只有死守赫图阿拉,死战到底……”
正如他说的,现在跑没地方跑了,打又没兵没人,连投降都不成,他是称了皇帝的人,对于其他存在的皇帝来说等于是谋逆大罪,其罪难赎,投降非得被凌迟处死诛灭九族不可。与其这样,还不如战死玉碎得好。
权衡之后,代善便喊道:“来人,来人啊……”不料喊了好一阵居然没人应答。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汉人范忠孝跑了进来,跪倒在地道:“皇上,刚才您在唤人么?”
这时代善才回顾左右,偌大的房子里竟然只有两个人了,他愕然问道:“其他人呢?”
范忠孝恨恨地说道:“听说明儿乾军就要打过来了,他们都忙着想办法保命吧。”
“保命?”代善哈哈大笑,“在沈阳的时候,没听说所有带辫子的人都会被杀?咱们这些满人贵族还想活命?快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商量如何守城防敌,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才是正事!”
范忠孝道:“皇上说得是……可是他们不会来了。”
代善瞪圆了眼睛道:“朕的儿子呢……岳托哪里去了,皇八妹聪古伦和朕最亲近,她也不来?”
范忠孝伏拜在地,默然不语。良久之后,代善才笑得浊泪纵横:“没想到,没想到,到头来最后在朕身边的,竟然是个汉人。可灭咱们族的人,也是汉人……”
范忠孝道:“奴才不是汉人,只是皇上身边最忠实的奴才。”
“有你这份心,朕一旦翻过身来一定不会亏待你……”代善一面说,一面目光也黯淡下去,他还能翻过身来么?实际上他就算有机会都没斗志了,他的心早已累到了极点,从辽西走廊一直打到赫图阿拉,没打过一场胜仗,来去奔波,疲惫至极。想当年项羽在乌江之畔自刎,江上有船其实可以渡河有机会东山再起,可他放弃了机会,就是再也没有以前那份斗志再重新开始了。
范忠孝也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儿,但他依然感恩戴德道:“奴才谢皇上隆恩,奴才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代善微颤颤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抓起他的剑,居高临下地回顾左右,“没人来就罢了,明日朕和你二人上城头御敌。”
只见整个大厅里黯淡异常,丫鬟奴才们都跑光了,油灯里的灯油烧竭之后也没人再添加,自有几盏欲灭不灭的死气沉沉的灯火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一般,让大厅忽明忽暗,犹如有冤魂出没。
这幅景象,仿佛就在黄昏时分,但代善分明记得现在正是正午,外面的光线同样黯淡,天色似乎在突然之间变暗。夏天雷雨多,看样子快下暴雨了。
听得范忠孝说道:“喳!奴才愿意跟随皇上直到最后,上城杀敌……如果有机会的话。”
代善听得他话里有话,忍不住说道:“什么意思?”
范忠孝阴阴地说道:“奴才如果没猜错,太子等人应该在密谋暗算皇上,以便明日投降时在乾人面前好说话一点……”
“喀!”突然大厅中猛地一阵闪亮,随即一阵开天辟地般的巨响轰将下来,原来是突然打了个响雷,猛不丁地吓了代善一跳,他双腿一软,跌坐回龙椅上面。
段二九 怜悯
“喀喀……”天上时不时响起一声声惊心动魄的雷鸣,昏暗的天地间刹时就是一阵闪亮,劲风吹得满城尘土飞扬,落叶和杂物在空中疯狂地乱飞,整个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在雷电交加风雨相间之中,赫图阿拉城显得如此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像摧枯拉朽一般轰然崩溃,化作一堆废墟。
在皇长子岳托的府中,他的姑姑聪古伦格格及其姑父固尔布锡,还有几个亲王贝勒都聚在了一起。整个府邸戒备森严,几乎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只听得岳托说道:“攻取沈阳之前,皇阿玛一直都带引着我们走向胜利……但是,从强攻北京,到辽西走廊战事,一直到丢失沈阳,退守赫图阿拉,皇阿玛每次都犯了决策错误,导致我们实力不断消耗,最后竟然到了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岳托是代善的长子,已被指定为大清皇位继承人,是代善寄予厚望的儿子,可是他还没机会继承大位,整个满清帝国都要土崩瓦解了。
这时皇八妹聪古伦格格也说道:“听说刘铤的东路军明儿就到城下了,皇阿玛似乎要玉石俱焚,死守到底。”
聪古伦格格身材高挑,站起来竟然和男人差不多高,在此时悲观的情绪中,她那英姿飒爽的模样不再,但精悍的样子依然不减。这时候她不仅悲观,而且怀着满腔的恐惧,她的手上沾满了汉人的鲜血,真不知道被俘之后会被怎么对待。一次有两个满将争夺一个汉人女子,因那女子长得非常漂亮,谁也不愿意放弃,结果聪古伦就给他们裁判,将那汉人女子砍成两|瓣,分给两个满将。
她的罪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是她又不甘心自行了断,她还年轻,所以在绝望之中仍然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就算做庶民,不要荣华富贵,也比年纪轻轻就死了强啊。
聪古伦格格的丈夫固尔布锡是个蒙古人,带着部众投靠了满清之后,就做了清朝的驸马爷。清朝强盛时他也是吃香喝辣逍遥过一阵子,可现在要完蛋了,他却不想为清朝殉国。他心道我只是个蒙古人,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一块儿死?
他想跑但是没地方跑,四面乾军合围,向哪里跑呢?就算能侥幸跑出去,周边的部落可不敢和正强势的乾朝对着干,去收留乾军的死敌。
因为在座的各位都是代善的亲属,所以大家心里有杀代善自保的心思,却都不好明说出来。固尔布锡见众人都在那打哈哈,便急不可待地说道:“眼下咱们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连人口都被汉人杀光了,还打下去有什么意思……不如废掉皇帝,投降吧,没其他路可走了。”
聪古伦接着她男人的话道:“皇上是咱们大清的首领,不管投不投降,汉人都不会放过他,废掉皇上不如杀了,省得皇上落在汉人手里受辱。”
岳托默然,众亲王见状纷纷附议,赞同取代善项上人头向汉人投降。
大伙商量罢,便带着全副武装的侍卫向代善的住处过去。赫图阿拉很小,皇帝的住处称作皇宫实在太寒碜了,连行宫都算不上,他们的皇宫在盛京,早已被汉人军队占领了。
一路过去的许多亲王都以为在代善的府邸会发生一场血战,却不料大伙到达目的地之后,见院门都敞开着,里面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地上的落叶和垃圾也不知几日没人打扫了,风一吹就满院子乱飞,说不出的凄凉。
众人持械冲进代善的府邸,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实际上奴婢们都跑光了,倒是有一条黄狗没跑,躲在墙边上对着撞进来的不速之客“汪汪汪”地交换。岳托心里甚烦,没那条黄狗一叫心里冒出来一股无名火,张弓搭箭便射|了过去,岳托箭法了得,一箭便中要害,那条狗应弦而倒,在血泊中呜呜呜地悲鸣。
带着刀剑的侍卫开路,众亲王贝勒格格一起走进大厅,只见床边的帘子被灌进来的风吹得在空中飘扬,就如一张张旗帜一般。室内的光线十分昏暗,油灯都被吹灭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代善的声音道:“朕等你们多时了。”
听到代善的声音,多年的积威之下大伙都不敢动弹,明明知道现在代善身边没人了,但依然有一种震慑人的气氛。岳托一不留神,竟然跪倒在地道:“儿臣叩见皇阿玛。”
北面龙椅上的代善藏在昏暗的光线中,让众人看不甚清楚,只听得他说道:“你们是来杀朕的吧?”
大厅中没有人回话,他们没想到代善已经猜到了,有人还忍不住左右回顾,生怕旁边埋有伏兵,可是这里哪里来的伏兵,连打扫院子的人都没有了。
代善又道:“朕到最后还能有点作用,也是值得欣慰的。你们取了朕的头颅交给刘铤,他一定会送到北京去请功……朕生前没能进得北京城,死了总算能进去啦。”
岳托道:“王爷们说皇阿玛无论怎么样,汉人都不会放过您,您就不如自行了断,以免在汉人面前受|辱。”
代善仿佛没有听见别人说话一般,独自在那说道:“朕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到头来却如此收场,唉……多怀念当年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时候啊。”
岳托道:“皇阿玛,咱们大清在大略上有几处失误,首先不该称帝,然后不该长期威胁北京,否则汉人也不会把咱们当作心腹大患,以倾国之力与大清作战;在战场上也有几处失误,最后一次入关时,不该把目标定为攻占北京城,否则阿拜亲王的几万精锐就不会丧失,在辽西走廊时,我们又不甘于放弃,结果主力精兵几乎尽失,以至于汉人深入辽东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力量威胁到他们……”
代善叹道:“你没说到点子上,咱们最大的错误是生错了时候。史上的匈奴人没能像蒙古人那样入主中原,难道是匈奴人不够强么……可朕总觉得上天再指引着我们大清君临天下入主中原,天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代善说话的时候,岳托手握刀柄,慢慢地向前靠近,众亲王贝勒也一并跟了上去。走近之后,才看见代善的模样,他穿着十二章服礼袍,一身上朝的打扮,并且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跪着一个汉人范忠孝。
代善见他们身上带着兵器,更是可以肯定他们是来杀自己的,便说道:“朕死之后,你们给范忠孝这个奴才一条活路。”
范忠孝听罢已是感动不已,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岳托可能觉得这事儿有些讽刺的味道,他爹要死了,自己不哭,反倒是个外人在伤心,当下就怒道:“这个狗奴才平时就知道蛊惑皇阿玛,尽出馊主意,不是他那次提出‘活粮’的坏主意,咱们大清在辽西走廊能败得那么惨?”
岳托“唰”地拔出腰刀,吼道:“我替万千满人亡魂除去这厮!”说罢一刀劈了过去,正劈在范忠孝的脸上,范忠孝惨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脸,鲜血直崩,倒在地上。
岳托杀了一个人,提着血淋淋的刀向代善走了过去。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儿在满人看来虽然不合道德,但并没有汉人眼里那般天诛地灭地严重。
代善的喉结动了一动,什么话也没有,直愣愣地看着杀气腾腾的岳托,他身上也没动弹,并不想反抗。征战了一生的代善武功了得,可最后还是没派上用场,因为要杀他的人是自己的儿子,而且后面还有许多拿着武器的亲王和侍卫,反抗也是无用。
岳托大叫了一声,一刀捅了过去,使劲全力,以至于刀尖立刻就从代善的背上穿了出来。代善的牙关咬得格格格地响,竟然没有痛叫出来。此时岳托的眼睛里流出了泪了,好像疼的人不是代善,而是他一样。
岳托手上一转,将刀身在代善的腹中搅了半圈,他仿佛能听见肠子断裂的声音,一缕鲜血从代善的嘴角流了出来。代善的瞳孔慢慢发散,渐渐失去了光泽。
一代枭雄就这样窝囊地死在了昏暗的屋子中,杀他的人正是自己的儿子。众人怔了片刻,一个亲王才走了上来,拿着刀子割下代善的头颅,交给后面的侍卫道:“处理一下,别腐得太快,装到木盒子里。”
“哇哇哇……”这时岳托嗷淘大哭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聪古伦格格也做出抹眼泪的动作。
代善死了之后,众人推举岳托主持大局,岳托下令全城的士兵都全副武装地上城戒严。他倒不是想打仗,而是等明日乾军一到,见到这么多披甲执戈的士兵放下兵器投降,也许会认为清军投降减少了对汉人的伤亡,多少有点功劳。
总之现在大清残余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获得敌人的怜悯,希望能有一条活路。
入夜之后,吹了半天的风停下来,而大雨则如倾盆而下。
段三十 受降
晚上下起了暴雨,大雨过后,依然淅淅沥沥一直没消停,道路很快就变得泥泞不堪,但仍然没有阻挡住乾军的脚步,东路军刘铤部丢弃了重炮辎重,如期到达了赫图阿拉。
没有大炮,雨水天气对火器使用也有很不利的影响,如果清军残余部负隅顽抗,乾军今日一战非得付出一定的代价不可。不过刘铤没有打算择日而战,东路军数万人马,赫图阿拉才多少点人,乾军几乎十倍于敌,士气高昂,根本就用不上瞧黄历选什么好日子。
赫图阿拉城上的士兵虽然手里拿着武器,但战心全无,他们都知道今儿是投降的好日子,一个浑身湿透站在城头上簌簌发抖,等待着结局,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就像一个四处逃命的逃犯,最后心力憔悴甚至希望早一些被捕。
探报乾军已经到达几里外的地方,应该马上就会出现在视线中,但在此之前赫图阿拉安静极了,甚至小雨沙沙的声音都听得清楚。过了一会,只见荒原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根黑线,排成队列的乾军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天地间很快就热闹起来,远远的脚步声,马嘶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许久之后,远处的大军停了下来,一支轻骑兵离开了阵营,向城池这边奔跑而来,大概是要先探明虚实。那些骑士昂首挺胸十分威风,铁盔上高高的白色羽毛迎风飞舞,煞是好看,这副场面更是反衬出了清军这边的萧索。
岳托站在城墙上看着如此境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现在赫图阿拉城城门紧闭,墙上有兵布防,一副有所准备的样子,但是城墙低矮防御不强,兵力也只有几千人,衣甲不整。
那队乾军轻骑兵围绕着城池飞快地转了一圈,城上也没有用远程武器攻击他们,他们看完便退了回去,这让岳托有点纳闷,按理说这种时候他们应该喊两句诸如“尽快投降”之类的话,可乾军连招降的举动都没有,这让岳托感到受了极大的轻视,他有些愤怒,真想下令决一死战……不过真要这样,说不定他的下场就会和他的皇阿玛代善一样。
岳托见状只得说道:“开城门,派出使节前往乾军大营……议和。”
过得一会,城门便打开了,放出三个骑士出城,向对面的乾军大营而去。岳托以下的满城军民只得呆着等待消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三个人总算回来了,还骑着马,看样子乾军倒是没有为难他们。他们走上城头,对岳托说道:“乾军要求咱们无条件投降,打开城门,所有将士出城放下兵器。”
岳托回顾左右,众亲王贵族都低着头不说话,他又叹了口气道:“如此只得这样了……传令下去,按刚才说的办。”
“喳!”
命令传下去之后,清军将士便从城头上走了下来,纷纷从城门走出城,将各种兵器都成堆地放在城门口。这时一队乾军骑兵靠了过来,有人在马背上大喊道:“放下兵器后,向前行进一里,即可受降!”
如今清军和囚徒无异,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按照别人说的做,数千人放下兵器后赤手空拳向前走了一里地,等于放弃了所有反抗的余地,就像一群羔羊一般。
等清军前进一里地排成队列之后,刚才那队乾军骑兵便趁势抄到了他们的后翼,占领了放置兵器的地方和城门。现在清军被前后围在中间,手无寸铁,已经完全不具有任何威胁。
过得一会,乾军大队向前移动,当前一个彪形丑脸大汉骑在高头大马上,脸色黝黑,个儿比周围的人都高过一头,此人正是东路军大将刘铤,已是乾朝封侯的主力战将之一。但见刘铤虽然彪悍,两鬓已是斑白。
岳托这时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大清能再坚持十年,等乾朝的一干开国大将都老了,说不定咱们还有机会,可是……
就在这时,只见岳托的姑父聪古伦格格的丈夫固尔布锡一头就伏拜在地,众满清亲王贝勒愣了片刻……既然其中有人跪了,他们要是不跟着跪,岂不是表示自己不甘心臣服?众人都在心里暗骂固尔布锡这厮是狗奴才。
岳托见状,颇是无奈地单膝跪倒道:“罪臣爱新觉罗?岳托率大清将士臣民向大乾皇帝请降,吾等甘愿臣服,为大乾皇帝之奴,请皇上饶恕臣等的过错。”这时后面的随从将一个木盒递给岳托,岳托便双手捧起盒子道:“这是大清皇帝爱新觉罗?代善的头颅,臣等向大乾皇上献上,以示归顺。”
刘铤听罢在马上说道:“代善就这样死了?”
清朝贵胄不知如何作答,都低着头伏拜在地上。军士接过木盒,捧到刘铤的马前,打开木盒,刘铤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脑袋放在盒子里,眼睛还睁着,直愣愣地看着人似的,仿佛有极大的不甘。
这时刘铤说道:“打赫图阿拉,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上战场了,原本是想好好干一场,没想到老子千里迢迢地走到这里,你们一个个都放下兵器束手待擒了,真是无趣得紧。也罢,戎马半辈子,打了这么多仗,也该卸甲归田鸟……来人,把这些领头的当官儿的都押到大营,其他人看管起来,等待朱部堂处置。”
一个将领应道:“得令!”
岳托又道:“乾军是仁义之师,刘大将军是仁义之将,赫图阿拉城中还有许多百姓,罪臣叩请乾军慈悲而怀,勿要伤无辜百姓。”
刘铤笑道:“老子又不是章照,放心,没事不会滥杀无辜。”说罢身边发出了一阵笑声,将士们笑得不是刘铤,而是章照这个人,坏事干尽,早都已经出名了。
岳托以下的满清贵胄都松了一口气,起码大伙儿的性命暂时保住了不是。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军士来报:“禀大帅,朝廷里派了上使到辽东,部堂将上使请到赫图阿拉传旨来了。”
刘铤忙道:“快请。”
过得一会,只见一个身作玄衣头戴帷帽的女人在一小队骑兵的护送下向这边走了过来。这副打扮大家都知道了,那是玄衣卫使者,直接传皇命的。
刘铤从马上跳将下来,上前寒暄,那玄衣卫女子的脸看不清楚,但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态度也是不错,还对刘铤说:“刘老将军辛苦了,皇上时不时还惦记着您呢。”
“臣尽本分而已。”刘铤心下一暖,听这口话,有皇帝照顾着,以后卸甲归田之后日子还是应该不错的。
玄衣卫女子道:“咱们不说闲话了,上谕,请刘将军等听着吧。”
刘铤和周围的将士听罢都跪倒在地,虽然地上泥泞不堪,但是圣旨所到之处,不管什么地方都犹如面君,须得跪着听。
那女子便掏出一张纸来,看样子并不是正经的圣旨,她仿佛能猜到刘铤等人的心思一般,念之前又先说道:“上边的字是皇上亲笔,是写给朱部堂的信,朱部堂已经过目了。”
说罢她便念道:“昨日朕收到朱燮元奏章,言官军已合围满人老寨,完全平定辽东指日可待,朕将折子传视朝中诸大臣,商量处置善后事的方法。经群臣进言,言叛族军力虽被我消灭,余者再无谋反之力,但未尝无谋反之心;国家有强弱之时,今我强敌便臣服之,他日国家困难之时,无信反贼岂不趁火打劫?故曰应予彻底铲平赫图阿拉,不留后患。朕以为善,说与朱部堂及辽东诸将听……”
一边听到上谕的还有刚刚投降的岳托等满清降者,他们听到这里,已是脸色苍白,手脚发凉,一股绝望顿时笼罩在所有在场的满人心头。
岳托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里地外的兵器,可是那里已经被乾军占领了,如今大伙手无寸铁,就是想做困兽之斗也毫无办法啊。
一股怒火涌上岳托的脑海,反正都是死,他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周围的眼前齐刷刷聚在了他的身上,刘铤身边的亲兵反应也快,很多都立刻端起了火铳对准岳托,只要他稍有异动,立刻就会变成马蜂窝。
岳托倒是没有向前冲做出什么危险的动作,他只是站在原地,满脸愤怒地指着刘铤道:“你派人说叫咱们大清将士无条件投降,咱们按照你说得做了,兵器放下,献上城池,连大清皇帝的头颅都献上了,你们还要怎地!”
刘铤愣了一愣,说道:“刚才你叫老夫勿要伤城中百姓,可现在咱们的皇上要彻底铲平赫图阿拉,难道老夫不听皇上的反而要听你的?你冲老子大呼小叫作甚!来人,将一干当官的拿下!”
众军手里拿着格式兵器对准中间的满清贵胄,吆喝着冲了上来捉拿。而后边围着降军的将士也端起了兵器,严阵以待。
岳托顿时仰天长叹,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何苦白白受辱?老子堂堂大清皇帝的长子还他|妈|的给别人下跪了,接过还是这样,还不如当时就死守赫图阿拉血战一场的好啊。
段三一 罢官
辽东首府沈阳,以前是满清首都盛京。如今城中重兵如林,许多火炮都摆放在城中,战车也依营停靠,分外壮观。朱燮元在总督行辕中,手里拿着两份书信,一份是张问的亲笔手书,上面写着让他战胜之后即回朝就任内阁次辅。
朱燮元看着窗外来往的甲兵,心道:皇帝是怕老夫拥兵自重啊。也罢,尽快回京交出兵权,也省了桩心事。
另一份是进攻赫图阿拉的刘铤传来的奏报,朱燮元看完之后便走到地图前面,提起毛笔在烟台中蘸了一点墨水,将图上的赫图阿拉城轻轻抹掉,从此这个城此在地图上就不复存在了。
这时正巧有个将领进来禀事,朱燮元便说道:“老夫过两日等赫图阿拉的战俘押到沈阳,便押俘回京,兵权由秦良玉叶青成等大将接手,由蓟辽督师熊廷弼协调节制,分批调回关内。”
那将领问道:“咱们这么快就回去了?”
朱燮元沉吟道:“辽东人口锐减,许多地方荒无人烟,将军队留下屯田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内轻外重的布置总不是办法,还得回到徐州和彰德两府驻扎。满清空出来的地方,只能分批迁徙关内百姓过来了。”
朱燮元说罢,即回到书案旁边,提起笔开始写奏章。
……待朱燮元的折子到了京师之后,张问一看朱燮元只待了几百人卫队押送岳托等战俘回来,当下便松了一口气。目前驻扎在辽东境内的兵马达五十万以上,都在朱燮元一个人手里,是否信任朱燮元是一回事,这么多军队在他手里又是另外一回事,多少还是让张问有些紧张,朱燮元主动交出了兵权,也就了了张问一桩心事。
御案后面的张问不由得赞道:“朱燮元立了大功,可堪大用,真乃朕的肱骨之臣。”也不知他是说平定辽东的事儿还是说主动交出兵权的事。暖阁内的内侍忙将这句话记录在皇帝起居注上了。
侍候张问笔墨的冯西楼忙拍马屁道:“朱燮元把辽东平定,陕西那边的杨鹤也将朱由检的人围住,捷报不远了,再等一些日子将福建平定之后,太平盛世很快就能到来了,皇爷定然是千古圣君,流芳百世啊。”
张问笑道:“大势所趋,天道使然,乱世之后必然有治世。”
冯西楼陪笑道:“皇爷英明。”
“对了,上回那份上书海禁的折子,朕叫大臣们商议,可议出结果了么?”
冯西楼道:“回皇爷的话,议出来了。经大臣们协商之后,处理办法是将习梦庚罢官贬为庶民,前日李公公将这事儿给皇爷说过,当时皇爷说商量好了就让司礼监批红,于是这事儿已经批复了,现在习梦庚头上的乌纱应该都摘了下来,正在回乡的路上。”
张问一拍额头道:“朕倒将这事儿忘了,前几天忙着想罗宁妃那边的事儿,看折子都没心思。你这么一说,朕想起来,李芳好像是说过这件事……罢官了么?大臣们都同意这样办?”
冯西楼忙道:“一开始有的人说要把习梦庚押解回京治罪,有的人说先把他弄回来,然后交由三法司审理有无罪过。后来才采用了折中的法子,既不纵容这样的言论,又厚道一些,便决定罢官。”
张问想了想说道:“沈光祚一开始是什么态度?”冯西楼道:“沈大人一开始就说罢官。”
张问“哦”了一声,便不再和冯西楼说话,低头只顾看奏章。其实他心里也在猜测,意图促成海禁这件事究竟和沈碧瑶有没有关系?按理沈光祚是沈碧瑶的伯父,从他的态度便可以猜测一二,但正因为如此,沈光祚的身份太特殊,就算他也有参与其中,在朝廷里他也不会明显地表明支持海禁的。
总之张问的心里仍然没有底,如果沈碧瑶和他们没有关系,这件事倒是容易处理,国家大事决策在中枢,下边那些人能怎么样?如果太过分了,只有大开杀戒。关键如果沈家也有份,这就让张问有些难办了。
他暂且放下这件事,又找来一个太监问了一番永寿宫的情况,太监说罗娉儿的饮食起居都很正常,张问这才稍稍放心了些。刚出事那几天,张问把她接到养心殿住了几日,但不能长久这么住在一块儿,不然厚此薄彼其他嫔妃就会有意见,于是等她的情绪稳定后,张问又让她搬回永寿宫去住了。
……
罗娉儿出了那件事之后,自杀没成,一个宦官和一个宫女被皇后下令当场用木杖杖击而死,另有多人被割了舌头,整件事变得血淋淋的。罗娉儿长了这么大,以前都是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何曾经历过这样血腥的事?对她的心理冲击非常大,现在她都不敢出门,虽然宫人谁也不敢再提起那件事了,但罗娉儿总觉得人们看自己的眼神都很怪异,就是那种敬而远之外加厌恶的神情,她是这么感觉的。
她的世界变得灰暗起来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自己就像一个满身罪孽的囚徒一般,欢笑仿佛已渐行渐远。她觉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不知道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
搬回永寿宫之后,她也不想自讨没趣去讨好其他宫妃,大部分也不搭理她,她便独自幽居在永寿宫里。就连在张府认识的第一个人吴氏,有一次见了面,她也变得冷淡极了,吴氏大概也痛恨罗娉儿这样的作为吧?
没有朋友的滋味真不好受。不过总算有人不在乎这些,主动来串门来了。第一个来的人便是余淑妃(余琴心)。
罗娉儿认识余琴心,还是吴氏搭的线,如今吴氏不搭理罗娉儿了,反倒后来才认识的余琴心过来看她。
罗娉儿亲自迎到院门口,颇伤感地说道:“没想到余姐姐还会来看我。”
余琴心淡淡一笑道:“你也不过来坐坐,我就只好自己过来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妹妹总不会让我站在这里说话吧?”
“自然不会,姐姐快里边请。”罗娉儿一边说,一边便将余琴心请到内院中喝茶。
这时没有了外人,罗娉儿的神情也黯淡下来,叹声道:“我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总之真的很糟糕,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余琴心十分放松地歪坐在软塌上,她的一双杏眼轻轻瞧了一眼罗娉儿那婀娜的腰身,仿佛在想她“磨镜”的事儿,余琴心不曾想一想到那样的羞事自己竟然也有些脸红起来。
罗娉儿的腰身当真是万中无一,无论是男是女看见她都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的腰,真的是柔韧多姿,线条非常优美。
罗娉儿皱眉道:“余姐姐的心里是不是也很讨厌我?”
“哪里?”余琴心浅笑道,“你也不必烦恼了,现在皇上和皇后都出来为你撑腰,严惩了那些多嘴的奴婢,有什么不好的?”
罗娉儿可怜兮兮地说道:“现在人们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我就是丧门星……”
“打住。”余琴心的表情依然轻松,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同情之色,她不以为然地说道,“管那些个奴婢做什么?让他们敬畏些更好。你要明白,在宫里头,只要皇上不讨厌你,所有人讨厌你都没有关系;反过来,如果皇上不喜欢你,就算所有人喜欢你都没有用,明白么?”
罗娉儿好似还没回过味来,怔怔地看着余琴心。
余琴心继续道:“真不知道你现在烦什么,你现在的状况并不坏,可以说很不错。皇上并不讨厌你,否则也不会因为担心把你接到养心殿去住了这么些日子;皇后娘娘也把你当自己人,为你出了口恶气。现在你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谁能把你怎么样,谁敢给你脸色看?就这么着,锦衣玉食过得逍遥自在,至少眼下没人能威胁到你,喜欢什么就干什么呗,人活着不就图这个?”
“可是……”
余琴心这时揶揄地说道:“你和方安嫔……皇上好像一点也没怪你,既然这样,你也不用担心啊。”
“不是,不是这样的……”罗娉儿脸一红,急忙想解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余琴心笑道:“没事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罗娉儿有口难辩,张着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唉”地叹了口气,索性不说了。
余琴心心道:没想到这个出身清白的女孩儿还真是重口啊,磨镜也就罢了,居然找方素宛那样的人,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玩的花样。
她想罢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让她心放宽些,多学些在宫里生存的法门之类的云云。余琴心有个爱好是研究服饰,见了罗娉儿的姣好腰身和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在临走的时候又忍不住说道:“对了,你身上这身衣服不适合你,衣服的腰太宽了,重新做一身正好合身的,特别是腰部,别用太多料子,你要是不嫌弃,要不姐姐给你做一身如何?”
罗娉儿忙道:“怎么好意思呢?”
余琴心道:“甭客气,就这么说定了。”
段三二 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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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开元元年八月,在西北对付朱由检的兵部杨侍郎采取的稳步合围战术取得了最终的成效,官军一边屯田一边修筑路轨保证物资运送,逐步蚕食,最后朱由检及其追随的农民起义军被压缩在了延绥府一带的穷山僻壤进退无路。
延绥府地势崎岖,降水量不足,农业收成一向欠佳,原本人口也较为稀疏。突然涌入了大批义军,而且很多拖家带口的,粮食立刻就紧张起来,官军逼近延绥地区之后,只围困了几月,义军便开始不断因饥饿而减员,情况惨不忍睹,不战自溃。
起义军原本就是一些所谓的绿林好汉聚集在一起的乌合之众,面对这样的境况,许多人都有受官府招安的念头。朱由检能号召起前明的军人追随他血战到底,但拿这些绿林好汉没有办法。
六十四路起义军首领推“不沾泥”张存孟为盟主,秘密与杨鹤开始谈判投降事宜,不沾泥杀掉了手下最威猛的大将三人,并捆了两员大将到杨鹤中军,表明投降的诚意,杨鹤便同意了和谈,并许诺了一些条件。
杨鹤的捷报奏章已迫不及待地递送京师。
这件事大部分起义军首领都知道,自然也瞒不过朱由检的耳目,但是他知道了也没有办法,颓丧到了极点。
谋士陈益友在一旁破口大骂:“这些山匪根本就靠不住,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
太监王承恩道:“王爷,咱们手里还有大明官军两千人,事不宜迟,不如尽早商议突围之事,王爷率领将士冲出延绥,再图大计。”
朱由检脸色憔悴,才十几岁年纪,头上已有了白发,就像一个苍老的少年,他摇摇头道:“晚了,大事已去……”
王承恩跪倒在地,哭道:“王爷春秋鼎盛,来日方长,奴婢等誓死追随王爷,突出重围,重拾江山。”
朱由检长叹一声道:“四面都是贼军的屯营,两千人,从哪里突围?如今贼人羽翼已满,辽东近百万大军已腾出手来,光是西北都有二十多万人马,没有办法了。”
屋子里一片凄风,笼罩着悲伤和无奈的气息。朱由检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一颗开满了白花的槐树,沉痛地说道:“我大明国祚三百年,终了在我的手里,到了地下如何和列祖列宗相见?”
陈益友摇头道:“王爷不必如此自责,老朽不想随便去评论先帝,但国家社稷确实是亡在先帝手里,和王爷关系不大。先帝识人不淑,委以张贼国柄大权,此人狼子野心,一心谋朝篡位,待其党羽遍布,再想除去他便难如登天。如若先帝能及早看清张贼,也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现在说这些已然无用。”朱由检道,“父母兄弟早已离世,如今我最后放心不下的,就是延绥的百姓。当初我们进入延绥,百姓依然奉大明为正朔,沿路送水松食,延绥城的百姓是我大明最后的子民……”
王承恩道:“王爷仁心,万民感动。不过杨鹤应该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请王爷宽心。”
朱由检道:“你不闻辽东平民被贼军屠杀百万,贼人心狠手辣,视民如草,杨鹤下不起手,但京师的人下得了手!”
陈益友和王承恩都不再劝说,他们想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还管那些不相干的平民干甚?
眼见天色不早了,王爷又不同意突围,陈王二人也没有其他事,便告辞而出,叫朱由检早些歇息。
朱由检回到卧室,枯坐在灯下久久未眠,侍候他的女人周氏也偷偷在一旁垂泪。周氏原来是朱由检府上的宫女,朱由检从王府逃出来,就只带着她以便照顾起居,日子久了却是生出了几分情分,便一直带在身边不离不弃。
朱由检见她哭泣,便问道:“你后悔当初跟我出来么?”
周氏想了想,摇摇头抽泣道:“不后悔,能陪伴王爷是奴婢最大的幸运。”
朱由检点点头,看着周氏的眼睛道:“那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地下么?”
周氏脸色一白,削肩一阵抽|动:“王爷……”
“生同衾死同岤,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们生死相伴,黄泉路上也不用太寂寞。”朱由检面有悲色地说道。
周氏忙摇摇头道:“王爷您风华正茂,出身高贵,轻生多可惜,咱们投降朝廷吧,或许您还能做几十年太平王爷呢……听陈师爷说过一个故事,有个叫李煜的皇帝丢了江山不也活了许多年……”
“放肆!”朱由检突然大怒,指着周氏骂道,“我是李煜那样的人么?李煜昏庸自己丢了江山,我的江山还没到手里就被皇兄丢了,能一样吗!如果让我做皇帝,大明能到今天这样的凄凉地步?”
周氏忙跪倒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无知说错了话,王爷息怒。”
朱由检对周氏道:“体面地死,胜过沦为阶下之囚受辱!你被贼军抓住也没有好下场,不如随我去!”说罢转身从墙上把一柄宝剑取了下来。
周氏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说道:“王爷,您……您要做什么?”
朱由检冷冷道:“我不能让我的女人被贼人凌|辱。”
“不……不……王爷,求求您,别杀我,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周氏已顾不得许多,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欲逃。却不料朱由检已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剑对准了她。
周氏犹自讨饶,苦苦哀求,但不仅没有起作用,反而惹得朱由检怒气大发:“贱妇,你不死,要等着受贼人之辱?哭什么?”
周氏道:“王爷,我原本就是个奴婢,江山社稷国家大事和一个奴婢有多大的关系,您看在奴婢侍候您这么久的份上,放过奴婢吧,让奴婢自生自灭。”
朱由检哈哈大笑,一剑捅了过去,刺穿了她的腹部,顿时血流如注,周氏惨叫了一声,捂住腹部,牙关咯咯直响,怨恨地看着朱由检道:“你富贵时不曾与我同享,死到临头了却要我殉葬,公平么……”
朱由检继续大笑,拿着剑在她的身上胡乱一阵乱|捅,直刺得周氏浑身是血,方才罢休。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奴婢们听到响动,跑了过来,在门口喊道:“王爷……王爷……”
朱由检喘了一口气,看着地上的血泊,说道:“没你们的事,退下。”
这时他的心里一阵空落落的,看着满是血迹的剑,想就此了断,但脖子触到冰冷的剑锋时,他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抹脖子这样的举动真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他满身是血地坐到椅子上,呆呆地坐了许久。
过了一会,他才放下剑,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写道:“本王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我尸,勿伤延绥百姓一人。”
写罢将宣纸揣于怀中,寻了一条白绫,丧魂落魄地走出门,抬头看着院子里那颗开满了白花的槐树,那白花点点就如丧事上的纸钱。
……
西北延绥府凄风慘雨,但京师却一片歌舞升平,张灯结彩,人们正忙着准备迎来大乾朝的第一个中秋佳节。
与西北大捷的消息一同到达的,还有蒙古和朝鲜国使节将要来京师朝贺新君的消息。这副情景,预示着国富民强,万邦来朝的盛世仿佛已经不远了。
此时皇帝张问正在金銮殿上对着文武群臣喜滋滋地说道:“对于那些有意向我大乾朝称臣的邦国,大乾礼乐之邦自当以礼相待,而那些胆敢忤逆天授之大乾皇权的地方,朕将遣王师征伐之!”
群臣忙伏拜于地,高呼万岁。
张问又轻轻拍了拍杨鹤的奏章,说道:“西北大捷,乾朝余孽朱由检自缚身死,叛贼部众皆尽归降,这些山匪如何处置,卿等都说说。”
刚回京不久的兵部尚书朱燮元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捧着象牙牌躬身说道:“微臣以为,切不可留叛匪在三边之地。自前朝以来,边陲叛匪便多有反复,降了又叛,叛了又剿,官府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根除,而我大乾百万雄师在手,自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所以决不能留下后患,对那些手上有人命的匪首、匪徒,应以律法治罪,而余者最好迁到内地,分散安排,令其安居乐业。”
这时宪兵指挥使章照也走了出来,说道:“这些叛匪,造反谋逆,按律诛灭九族,何必那么麻烦,皇上何不直接传旨杨大人,将延绥府夷为平地,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朱燮元看了一眼章照,说道:“章将军,听老夫一句劝,戾气太重不是好事,伤人伤己。”
章照拍了拍胸脯,回敬道:“我章照行伍出身,最喜就是一个恩怨分明,对自己人绝无二心,那些心怀叵测暗地里诅咒我大乾朝的人,还将什么仁义?妇人之仁!”
这句话深得张问之心,他不由自主地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章将军所言不差。”
大臣们听到皇帝都这么说,还有什么话说,大部分都急忙顺水推舟,建议对西北叛匪严惩不贷。
段三三 琴声
书友问起新书的名字,这个也没什么好保密的,名字叫《天可汗》,希望朋友们继续支持西风哦,新书会有长进的。
……
……
秋风一起,天气该越来越凉了。西北的风干涩,酒也烫喉,身穿绯|色长袍的杨鹤仰头饮下一杯当地的酒,眉头顿时一皱,“啊”地哈出一口气,说道:“这酒,够劲。”
桌子旁边就坐着两个人,还有一些文官武将都站着,看他们两人喝酒。坐着的除了杨鹤,还有六十四路义军盟主“不沾泥”张存孟,长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满面虬须。
张存孟笑道:“杨大人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不沾泥吗?”
杨鹤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不沾泥,不用下田干活呗……”张存孟哈哈大笑。旁边的文官武将也是忍俊不禁,一阵哄笑。
张存孟又道:“你们读书当官,自不用沾泥,咱们从小就没机会读书识字,想不沾泥只能上山提着脑袋玩命。”
众人笑完之后,听到这句话,都不由得摇头,心道朝廷调大军对付朱由检是必要的,如果光是这个不沾泥,就真有点小题大做了。
杨鹤微笑着看着张存孟道:“都是玩命,就是怎么玩的问题。”
张存孟想了想道:“杨大人这话我却是没听懂,读书人说话就是拐弯抹角的……算了,闲话不说,咱们说说正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您可是答应了我的,不伤兄弟们性命,给条路走。”
杨鹤道:“百姓反抗官府揭竿而起,大多是被逼无奈,只要有心归顺,本官从来不会赶尽杀绝,你问问众位便知,老夫在朝里一向都是主张以抚为主,以剿为辅,最重要的是解决民生,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反叛……但是老夫要把话说到明处,老夫是朝廷的官,就要遵从朝廷的命令,我答应了你没用,是不是要治你们的罪,还得朝廷说了算。”
“杨大人!”张存孟一拍桌案,震得酒水四下飞溅。只听得“唰唰”一阵响动,周围的五官立时拔出了佩剑。
“少安毋躁。”杨鹤镇定地举手制止住身边的人。
张存孟道:“十天前杨大人说得好好的,答应了的条件,现在又反悔?当官的岂能言而无信?”
旁边的文官心道,咱们对叛匪什么时候言而有信过?
杨鹤不动声色道:“老夫当时就说明白了,是老夫答应你,如果朝廷让老夫处置,我们自然会按照事先说好的做,说到做到,但是朝廷如果另外下来诏令,难道老夫要抗旨,啊?老夫并非言而无信之人,话说到明处,就这么一个理,你不沾泥要是觉得不值得冒险,今天老夫不会难为你,你且回去,收拾军械咱们来日战场上见!”
张存孟的一张黑脸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个杨鹤是棉里带针,不说狠话,但是态度却是透着强硬。现在别说打不打得赢的时候,延绥地区的粮食都被收刮得差不多了,再不达成和解,饿也饿死了,所谓和谈实在是无奈之举,要不张存孟也舍不得手下的几员大将。
杨鹤坐得稳如泰山,淡淡地问道:“如何?你要想明白了,不投降,早些决战,老夫奉陪,要投降就回去叫人交出兵器,撤出工事,听凭朝廷处置。”
张存孟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将帅,他们也是六神无主地看着自己,张存孟犹豫不决地说道:“杨大人会给咱们一条生路?”
杨鹤道:“这么多同僚在场,老夫岂能说话当成儿戏?如果是老夫说了算,你们绝大部分的性命无虞,最好是归农。”
张存孟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答应投降,临走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杨鹤道:“杨大人,我手下几万兄弟的性命,可都在你手里。”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实在不是什么感觉好的事情。
杨鹤只是轻轻点点头,喊了一声:“送客。”
不沾泥等人刚走没一会,就有军士来到杨鹤的大帐禀报道:“禀军门,朝廷来人了。”
杨鹤急忙把乌纱帽戴到头上,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一众官员到辕门迎接。来人是一队黑衣服的宪兵骑士,中间还有个戴着帷帽的女人,应该就是玄衣卫的使者,大乾朝以来,出外传旨,基本都是玄衣卫干的活,平常太监反倒不怎么出京师了。
来者的头领虽然是个女人,但代表的是皇帝,杨鹤也无不恭敬地行礼道:“下官杨鹤,恭迎上使。”
张问朝用女人参政,是由于皇后的影响,在某些方面自然比不上太监好使,但出来时倒比太监受人欢迎,因为玄衣卫的女人大多身材模样都不难看,而且说话时也比较和气。这时那玄衣女人做了个扶的动作,声音清脆地说道:“杨大人久在西北边陲之地,辛苦了,皇上传旨的时候还念想着杨大人呢,希望您早日结束战争,回到朝廷君臣相聚。”
就算杨鹤久在官场,老J巨猾,但这样的话人都爱听,他听了心里也是一暖,忙作哽咽道:“老臣让皇上牵挂了。”
玄衣女人又说道:“这是内阁票拟,皇上朱批的圣旨,只说给杨大人及重要人员听,我们进去说?”
“好,好,上使请。”杨鹤忙让到一旁,让宪兵队走前面。
走进大帐,玄衣女子直接走到正北方,轻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用庄重的口气道:“圣旨,传谕兵部侍郎三边总督杨鹤。”
杨鹤及其幕僚部将等人全部伏倒在地。这时玄衣女子才念道:“匪患荼毒地方,民生苦久;叛匪又勾结前朝余孽,犯谋逆大罪,按律罪无可恕。经内阁大臣商议后,以为匪患不予彻底清除,难得太平。朕又闻除恶务尽,驭世之大权,故令杨鹤荡平匪巢,所有叛匪及仆从就地处决。钦此。”
“杨大人,接旨吧。”
杨鹤怔了怔,忙双手举到头顶喊道:“臣接旨,谢恩。”
玄衣女子将圣旨放到杨鹤的手上,说道:“杨大人请起吧,我的使命已完成,就此告辞。”
杨鹤道:“上使旅途劳顿,何不在此休息几日再启程。”
“不必了。”
杨鹤等人出门送走了使者,回到大帐时,一众幕僚部将都聚了进来,七嘴八舌地问道:“皇上这是要杀掉所有叛军么?”
“岂止?”杨鹤看了众人一眼,指着圣旨道,“刚才念圣旨的时候你们没听见,有句话‘荡平匪巢’,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杨鹤深吸了口气,说道:“整府的人,无论男女老幼……杀!”
众人皆尽沉默无语,过了一会,一个将领才说道:“军门,不沾泥这会应该准备交出兵器投降了,要不要派人通知他朝廷的意思,以免失信于人。”
杨鹤默然许久,回头看了一眼上座后面的四个字,左边挂着“忠孝”二字,右边挂着“仁义”二字。他想了想说道:“通知叛匪?打仗就会死人,老夫怎么向战死的将士交代,怎么向朝廷交代此事?你们都听好了,从现在起到接受叛匪投降,谁也不准泄露圣旨一个字,违者军法处置,替战死的兄弟抵命!这怎么叫失信,老夫已经有言在先,一切皆听朝廷旨意,何处失信了?”
“末将等遵命。”
……三日之后,不沾泥以下数万叛军从城池和工事中撤了出来,交出了兵器,正式向朝廷投降。官军将他们集中安顿到险要之地,调重兵看守,这才宣布圣旨。
官兵冲进延绥城,将里面的平民也押了出来,一时哭喊哀嚎声惊跳动地,飘荡山谷。
杨鹤坐在大帐中,听着远处传来的哀鸿,对部将们说道:“处决罪犯时,不得做虐|待,J|滛,*之事,违法者斩!”
无数的人被用绳子拴在一起,成排成列地押送,有放下武器的叛军,也有平民妇孺,有的人破口大骂杨鹤是不讲信义的小人,有的人只顾哭喊。远处的枪声一阵阵地响起,每一阵枪声,都有无数的人命丧黄泉,尘归尘,土归土,他们将就此被掩埋在地下。
在这样的悲惨的情景中,杨鹤在大帐中竟然弹起了古筝,琴声中,许多官兵都回首遥望大帐的方向。
一个幕僚走进大帐,谏言道:“军门,此时鸣琴恐不合适。”
杨鹤淡然道:“有甚不合适?王师是皇帝手中的剑,皇上让我们杀谁,就杀谁。不杀自然好,但皇上是万民君父,皇上说应该杀,那杀也是忠孝仁义……明白吗?”
幕僚摇摇头道:“卑职不明白。”
“等你明白的时候,就该升官了……传令罗都统押运粮食,安排好明天要处决的人,晚上给顿饱饭。”
“是,军门。”幕僚摇头叹息了一声。
杨鹤随后也走出大帐,此时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了,枪声也稀疏了些,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硝烟味和血腥味。
帐外的将领都向杨鹤执礼道:“末将等拜见军门。”
杨鹤站在那里怔怔地说道:“要让人死得明白,他们或举兵与君父作对,或资敌叛国,有罪自然就要承担代价。”
段三四 笑声
开元元年底,蒙古和朝鲜国通过一系列国书往来之后,达成了和平意向,都向乾朝派遣了使节。朝鲜国还护送了公主入乾进行和亲,皇帝下诏封为贞妃。
京师的大街小巷喧嚣热闹,充满了古典气息,无论是迎风飘扬的酒旗,还是半开半闭的棂窗,都古色古香,耐人寻味,更有云烟之间雄伟高大的宫阙隐隐在目,犹如人间仙都。这是古都,又是新帝国的首都,从这里出去的一张纸,或许就能决定千人万人的生死。
“京师还是老样子啊,只是,西边那些高入云天的柱子是什么?”一个单眼皮的女子挑开车帘的一角,一边看着外面的光景一边对车外骑马的人说道。
这个女子便是朝鲜公主李淑贞,她这是第二次跟随使团从朝鲜国来到京师。因为上回的正副使李宬和朴敏孝和张问打过交道,所以此时进京朝贺,朝鲜国王还是派了他们俩,希望能够和大国顺利达成和平关系,保障今后的国家安全。
马车旁边骑马的胖胖的中年人便是副使朴敏孝,他会说汉语,且是个中国通,是正使李宬最得力的助手。
朴敏孝看了一眼公主指的地方,说道:“那是烟囱。”
李淑贞惊讶道:“为什么烟囱要修这么高?”她的眼睛小小的,但是上唇自然上翘十分可爱,五官也很端庄,看起来也是个美貌的女子。
朴敏孝道:“那些烟囱可不是家里做饭的烟囱,是一些工坊的,乾朝的御动机烧煤,烟尘很大,京师官民苦不堪言,所以朝廷就下令把烟囱修高,避免烟尘弥散到城内。”
李淑贞哦了一声,她到了京师,自然想起了数年前张问的样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乾朝皇帝原本是明朝的臣子,和我们朝鲜的国君一样,也是以臣谋君,这回他们肯定没话说了,定然会很干脆地承认皇兄的王位。”
朴敏孝脸色一变,看了一眼前后护送的乾朝骑兵,忙沉声道:“殿下,慎言。”
李淑贞笑了笑:“放心吧,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
护送的乾军将他们送到会同馆,另有官吏安排了住处,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有礼部宣制前来问候,不过这种问候完全是按章说话,只是礼仪,没有任何意义。
宣制到了之后,使者和公主都到门口跪拜,宣制代表皇帝问道:“皇帝问使者来时,尔国王安好?”
因为李宬不会说汉语,便由副使朴敏孝答道:“国君安好。”
宣制又问道:“尔使者远来勤劳。”
朴敏孝娴熟地说道:“谢皇上隆恩。”然后拜了四拜,从地上爬了起来,李淑贞等人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时问候礼按照礼制就已经结束了,不再有其他废话,但是这次宣制却多说了几句:“皇上听说朝鲜使团前来和亲,很是高兴,说朝鲜国与我中国自古和睦相处,不能坏了传统,要有司礼遇款待呢,你们有什么需要的用度,尽管和会同馆的官吏说。”
朴敏孝将话翻译了一遍,李宬长嘘了一口气,脸色也变得轻松起来,忙恭敬地用朝鲜语说道:“皇上天恩,我等国民感激不尽。”
宣制好像没听懂,只是点了点头,拱手去了。
一行人回到会同馆住处,李宬对公主说道:“刚才乾朝官员说皇帝很高兴,看来和亲会很顺利,以后殿下和家乡的人,恐难相见……”说罢他的脸上露出了凄然之色。”
李淑贞也有些伤感,但依然笑了笑:“女子总是要嫁的,大人回去告诉皇兄不必担心我,京师很好呢……还有皇帝也不错,可不是人们说的老头子……”说到这里李淑贞脸上顿时一红。
自从几年前那次在紫禁城见了张问之后,她就一直无法忘记,回国之后,再看其他男子,没有一个比得上张问的模样气度,完全没有感觉,以至于婚事耽搁到现在,和亲之事,说来她是心甘情愿的。
第二天,乾朝皇帝张问便亲自在文华殿接见了此次进京和议的使臣,除了朝鲜使节,还有蒙古朵颜部使节也是一个时间来的。
乾朝崇尚黑色,皇帝的衮服是黑色和红色打底,四周的御林军韶乐人员也是穿的黑色衣服,还有负责皇帝安全的玄衣卫女子的衣服也是黑色。大殿里这样的基调看起来神秘而庄重。倒是两边的官员衣服五颜六色,给宫殿增加了许多生气。
李淑贞在正副二使的陪伴下缓步走入文华殿,立刻引来了文武百官的目光,大家都想看看异国是什么模样,可是她身上穿的大袖礼服过于宽大,不仅看不到身段,她还双手举起来,头偏向一侧,正好遮住脸,连脸长什么样都看不见。不过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更是引人好奇,大家都很想看看她的模样,包括张问在内……
张问以前是见过她的,可是过了这么久,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不是宫里的宦官查档,根本记不得李淑贞来过京师这件事。
李淑贞款款向宝座方面走去,姿态优雅,让人望而生怜,她一直保持着举袖遮脸的动作,让张问都有些心急起来。张问在龙椅上动了一下,帽子上垂下来的珠帘立刻摇得“叮呤”一阵倾向。
拽地长裙拖着一尘不染的地板,她便这样走到宝座下,慢慢地跪倒在地,用生涩的汉语却音色动听的话说道:“臣妾朝鲜公主、皇上的贞妃叩见皇上。”
张问脱口道:“你把袖子拿开,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百官听罢脸上都露出了笑意,张问也立刻意识到有些失言,不过他的心情十分好,万邦来朝,收罗各国美女到后宫,这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事。
“臣妾遵旨。”李淑贞不紧不慢地款款说道,语气里透出了朝鲜国式的媚|态。
待她缓缓把袖子拿开时,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就露了出来,红颜如花,特别是自然上翘的红唇立刻就吸引了张问的目光,那唇恨不得让人马上就亲一口。
“哈哈……”张问高兴地笑了起来。
文武群臣立刻大喊道:“吾皇万岁,吾皇万寿无疆,威服四海,万邦来朝……”
听到响彻大殿的祝贺,张问更加高兴,几乎笑出了眼泪,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李淑贞含情脉脉地看着张问,他上唇上方的一横胡须让她觉得十分性感,几年不见,他看起来老了一些,但更加成熟英武,叫她的心坎通通直跳。
“皇上,臣妾……有话,悄悄话要和您说,不方便……被大家听见。”李淑贞有些吃力地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
话里透着暧昧,让大殿里的臣子们又是一阵笑。张问心情很好,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走到御阶旁边,伸出手来,“爱妃上来与朕说。”
李淑贞一垂眉,脸上露出两朵红晕,将纤纤玉手放到了张问的手心里,张问抓住它的时候,感觉到光滑而冰凉。她走上御阶,垫起脚尖在张问耳边轻轻道:“皇上笑得就像哭一样。”
“是吗?”张问笑道,“……大概是今天朕的心情太好了,传教坊司,歌舞助兴。”
就在这时,首辅顾秉镰忙道:“皇上,朵颜使节还在外面没见呢。”
张问这才收住心神,正了正脸色,坐回龙椅,叫李淑贞坐到旁边。李淑贞小心翼翼地坐到旁边黄金打造的椅子上,心里一阵忐忑,又觉得荣光无限,仿佛全世界都在自己的脚下,仰慕她的尊贵与美貌。
这时张问对跪在殿中的朝鲜正副二使道:“使者平身。在朝的大乾官员上折子说尔国君这些年克己爱民,遵从礼法,朕心甚慰,从今天起,我大乾朝将完全承认朝鲜国君李倧的王位合法性。朝鲜以小事大天地常纲,奉为大乾为正朔;我大乾亦恪守君臣之义,保障属国安全,有义务在朝鲜王室受内外敌人威胁时出兵援助。此法朕将颁布国书,使者带回朝鲜给国君。”
皇帝亲口说出来的话,便是圣旨,便是天意。此刻李宬和朴敏孝无疑激动到了极点,从这一刻起,他们的政权和利益将多了一把有力的安全锁,叫人如何不激动兴奋?
李宬忙带着颤|音叽哩咕噜地说道:“臣叩谢天恩,愿吾皇万寿无疆,愿大乾永享太平,强盛万年……”
这无疑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盛会。
张问点点头,又说道:“传朵颜使节。”
李宬等人退到一旁,太监大喊道:“上谕,传朵颜使节觐见!”一声声传下去,就像回音一般在雄伟的殿宇之间回荡。
过了一阵,几个着装怪异的蒙古大汉便走进了大殿,一齐走到宝座前行完叩拜礼之后,其中一个大汉便说道:“朵颜诸部不愿继续与大乾朝为敌,愿与皇帝达成和议,从此不相攻伐,和平相处。诸部首领一致同意承认大乾朝为正统,但草原因为干旱粮草缺乏,未免诸部逼于无奈与大乾朝发生冲突,请皇帝下旨调拨粮草援助朵颜,帮助我们度过难关。”
段三五 流光
乾军灭了建虏的国,武力早已震慑北方蒙古,所以朵颜使者到朝廷觐见时绝不敢用威胁的口气。就像明朝初建国时多次北伐痛击蒙古一样,蒙古人也知道总结教训,中原帝国强盛的时候去招惹不是找死么?何况此时的蒙古和明初的蒙古完全是两码事,此时他们不仅分裂成许多部落,而且因为气候不好,过得十分困难,再卷入大规模战争的话,实在无力承担。
乾朝也不想无故发动战争,所以当蒙古使者表示臣服和平的时候,张问也很和气地说道:“我大乾朝有海一样的胸襟,不愿意固步自封,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在九边开通马市,通过贸易向蒙古各部输送粮食,同时朕也会交内阁商议,视情况无偿援助你们粮食渡灾。”
蒙古使者也明白世上没有无偿的事,肯定得签订一些条款,让汉人得到好处才能如愿。但总比关闭马市,把他们紧闭在蒙古内陆自生自灭得好。使者听罢忙伏倒谢恩,表示愿意和乾朝朝廷谈判商议。
这时顾秉镰才躬身道:“皇上,正事谈完了,此时歌舞助兴其乐融融甚好。”
张问便道:“元辅所言即是。”
有司官员喊了一声,偏门里顿时一众佳丽美女鱼贯而入,乐手也随之奏起了欢快的曲子,张问又下旨赐坐,让大伙儿都坐下欣赏歌舞。
大殿上歌舞升平,人人都面有欢喜之色,欣赏着艳丽的舞女婀娜放姿。那几个蒙古人也被眼花缭乱的美女给吸引得忘乎所以,几乎把自己干什么来的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时一个蒙古人起身道:“皇上,臣来自边陲之地,从未见过宫廷的美女,可否允许臣就近观看?”
张问笑道:“准奏。”
那蒙古人急忙从座位上走到殿中,弯着腰在花丛之中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些宫廷舞姬旋转着从他的身边走过,都红着脸娇羞无限,叫人爱不胜收。
张问这时突然说道:“听闻当年柳永一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让金国蛮人垂涎三尺,为了一首词里的美妙不惜率铁骑南下……我大乾朝如果没有百万带甲之士,朵颜部非得南下把这里的美女掠走不可。”
蒙古人听得话里不太对劲,忙叩拜道:“臣只是仰慕大乾繁华,绝不敢有用武之心。”
“哈哈……”张问顿时大笑起来,众臣也跟着发出了一阵笑声。
张问笑眯眯地打量着优雅地坐在身边的朝鲜美女,李淑贞感觉到他的目光,脸上一红,又举起袖子,轻轻遮住了半边脸。张问顿觉有趣,他便说道:“朕今日有些累了,卿等继续欣赏歌舞,一会让御膳房备宴。元辅招待一下远方的客人。”
舞姬停了下来,众臣一齐跪倒行叩拜之礼,恭送皇帝。张问和李淑贞一起离座向门口走去,但并不同路,李淑贞作为妃子,自有内侍带她去安顿。
张问上了龙撵,正好太监李芳在一旁,他便招了招手,李芳忙附耳过来,张问低声说道:“通知敬事房,今晚把贞妃送到朕房里。”
李芳忙道:“奴婢遵旨。”
一行人从文华殿护送着车子,刚走到箭亭附近,只见三个太监就迎面走了过来,跪倒在道旁道:“禀皇爷,沈贵妃娘娘吩咐奴婢来见皇爷。”
“停车。”张问说道,又回头对那几个奴婢说道,“贵妃叫你们来说什么?”
太监伏低了身子,说道:“贵妃娘娘问皇爷今儿有空没有,能不能到娘娘那里坐坐。”
这样的事要是普通嫔妃,自然是不行的,不仅没资格,这样做更容易被其他嫔妃敌视,但她是沈碧瑶,就不同了。
张问想了想,说道:“暂时不回养心殿,现在就去贵妃那里。”
此时沈碧瑶已搬到了西六宫之一的长春|宫,在紫禁城西北面,离中轴线上的宫殿较远,也就离政治中心比较远,这倒是符合她一向比较低调少露面的风格。但住在哪里并不重要,沈碧瑶本身离政治中心并不远,新浙党及控制了许多条路轨运输及大乾通宝纸币管理的沈氏财阀都掌控在她的手里。
长春|宫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明间开门,隔扇风门,竹纹裙板,、梢间均为槛窗,步步锦支窗。沈碧瑶入住此处之后,又布置了一番,一些不相干的装饰建筑都被拆除了,所有地方保持着一尘不染。
待张问坐车到达门口时,进得门来,只见沈碧瑶及一众白衣侍女已经等候在门内,见到龙撵,她们都远远地跪倒在地上。
张问回头对左右的人说道:“贵妃不喜见生人,你们都别跟来。”
李芳应道:“奴婢等遵旨。”
张问走进宫门,只听得沈碧瑶说道:“臣妾恭迎皇上。”张问快步上前,扶起她,一股淡淡的清香顿时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她并不穿宫廷里流行的那些服饰,身上穿着一身简单的浅色襦裙,八幅长裙的裙边上绣着花纹,裙身随风轻轻荡漾,让她的身形看起来轻盈柔美,一张南方女子特有的秀气瓜子脸,细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偏偏这样极美的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愁绪,就像天生就有的一般。
沈贵妃的外表给张问的感受就是清丽,纯净。她的整个面庞细致清丽,说不出的脱俗,简直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她的身材流线非常流畅,堪称自然的完美,真是多一分则甚、少一分则欠。
走进沈碧瑶的寝宫,感受不像在紫禁城里,而是在某山庄别院里一样,这里布置得简洁淡雅,除了摆设的古琴、香鼎,几乎没有其他摆设物,倒是幔维里的大案上堆放着许多书信和图纸,应该是有关沈氏财阀的东西。
“皇上今天在文华殿接见外邦使节,他们有没有说和亲的事?”沈碧瑶一面为张问沏茶,一面问道。
张问道:“朝鲜国的公主前些日子朕就封了贞妃,这算和亲吧?朵颜部的使节倒是没有说这事,不提最好,蒙古那边的女子,恐怕长得太难看……”
沈碧瑶浅笑了一下,说道:“那以后蒙古人要是向皇上提亲,要求和亲,皇上会怎么办?”
这下张问算是听懂沈碧瑶想说什么了,她是怕她的女儿翠丫弄去和亲,算来翠丫虚岁也快十岁了,再过几年确实可能被嫁出去。如果嫁到蒙古那样的苦寒之地,沈碧瑶就这么个女儿,她非得心疼死不可。
张问马上毫不犹豫地说道:“和亲?可以啊……”
沈碧瑶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紧张,一向表现淡泊的她,也有最牵挂的时候。不料这时张问却笑道:“和亲可以,让他们把女儿送到大乾京师来,朕不嫌丑,这时是全天下最繁华富贵的地方,也不亏待她们。至于让朕送女人出去,大乾数百万将士是干什么吃的?明朝做到了不和亲不割地不丧失国家尊严,难道我大乾朝还不如前朝?女人都是咱们的,要和外邦打交道,就让官员和军队和他们说。”
沈碧瑶脸上一喜,抱住张问的胳膊,竟然露出一种平常从未见过的妩|媚来,“皇上,你是臣妾心里的大英雄……”
张问哈哈一笑:“爱妃放心,别说朕舍不得把咱们的公主送出去和亲,连宫女也不行。”
沈碧瑶仰起头,面有喜色地说道:“皇上说得是,整个宫里的女人,只喜欢皇上,巴不得能看皇上一眼,谁也不愿意嫁出去。”
“是吗?”张问笑道,“那爱妃是不是也这样?”
“你说呢?”沈碧瑶心情很好,脸上露出了羞涩的幸福。
张问看着她如仙女一般的红颜,和脖颈处玉白光洁的肌肤,吞了一口口水,“快唤人准备热水,朕先去沐浴,爱妃等我。”
沈碧瑶知道他想干什么,轻咬了一下嘴唇,拉住他的腰带道:“不必了,皇上让臣妾好好服侍你吧……”
“别,等等,朕忙活了一天,身上全是汗腻和酒臭。”
“臣妾就喜欢皇上身上的味道。”沈碧瑶一边说一边动手,很快张问身上的龙袍就掉到了地上,只剩下里面白色的亵衣。
二人在椅子上就开始这样的举动,旁边还有十几个沈碧瑶的白衣近侍,她们一个个涨红了脸,不知该回避还是该站着。
一阵忙乱,沈碧瑶去脱张问身上的衣物,张问也有些心急地剥她身上的衣衫,很快她就只剩下内衣了,上身只有一件抹胸,里面坚挺的饱满的倒碗型柔软若隐若现,下|身只剩一条洁白的小衣,光洁的玉腿完全暴露。如此光景,张问不由得滛|心大发。
他顾不得去拔沈碧瑶的抹胸,因为她的双||乳|有些缺陷,她一向不愿意露出来,要除去那里最后的屏障得废些口舌,张问也不想多费事,直接撕掉了她下面的小衣。此时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夕阳的光辉透过绫罗幔维照射了进来,她那白玉一样的大|腿间的芳草|凄凄泛着夕阳的流光,分外可爱。
段三六 封闭
明天西风就开新书,名字叫《天可汗》,水平较这一本有所提高,希望老朋友们不离不弃,永远和西风在一起啊。。。乌纱快完本了,就这几天,会善始善终地完结。
……
……
夕阳的金色流光透过木格子窗户渗进淡雅格调的宫室,幔维在微风中轻轻舞动,让沈贵妃洁白的身子上的金色光泽忽明忽暗,犹如女神身上的光晕,流畅的曲线凹凸有致,张问看得不由得有些痴,不禁由衷地赞道:“漂亮,真的很漂亮。”
沈贵妃甩了甩散开的青丝,含情脉脉地说道:“那皇上还站着作甚,快过来呀。”
“好……好,朕……过来。”张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连说话也不甚清楚了。后宫佳丽三千,一个胜似一个娇|美,但无人能和沈碧瑶相比。但是以前她总是冷冰冰的,而且很拘谨很是放不开,让张问有点难受,所以不太愿意到长春|宫来,但今天沈碧瑶心情好,一反常态,一副娇|媚让张问感觉如在梦中。
朦胧的流光,半透明绫罗的抹胸下若隐若现的肤色,不是就像在梦中么?
张问来到她的身边,伸出手轻轻从她的秀发上抚过,十分顺滑,清秀如丝。散开的长发让他感觉很好,很讨人喜爱,大概是因为女人的长发是一种心理暗示,暗示女人的某个多发的部位。
张问忍不住将鼻子靠到她的头发上,轻轻一闻,一股夹杂着花香和一种让人兴奋的幽香气味,让他更加爱不释手。
“皇上……”沈贵妃轻轻地低|吟。
张问的手指从她的头发慢慢往下抚摸,拂过她的耳朵,俏脸,脖颈,她闭上眼睛仰起头,红唇对着张问,泛着朱红的光泽,柔嫩而性|感,张问忙把嘴凑了上去。一张胜似仙女、女神的脸,亲起来让他感觉好极了。
她满面的娇羞,一副任君摘取的样子,但是,在这个世上,能有幸一亲她芳泽的人,只有皇帝张问。
“皇上,你的舌头真坏……”沈贵妃喘息着说。
二人忘乎所以,完全把幔维外面的侍女忘记了,她们听得如此言语,个个羞红了脸,恨不得钻到地缝里躲起来,有的紧紧捏着自己的一脚,有的十指紧扣不知所措。
这时更让她们惊讶的话传了过来,只听得沈贵妃道:“你能用舌头先让臣妾舒服一次吗?”
张问没有说话,直接埋下头轻轻咬住她耻|骨的部位,那突起的小馒头外面软软的,毛|茸茸的。沈贵妃顿时啊地一声娇呼了出来,张问的嘴一张一合,下唇立刻沿着那道娇嫩的缝隙刮过,沈贵妃差点没哭出来。
带着沐浴时留下的花香,还有美女的特别味道,一种雌性的味道,张问难以描述但让人十分迷恋,就像酒,不甜不鲜,却让人欲罢不能。
没一会,沈贵妃的纤纤素手就在张问的头上一阵乱抓,将他的头发弄得一片狼藉,她的腿也绷得老紧。口里的喘息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但她不是在拼命呼吸,而是长长地吸一口气,然后就张着朱唇一动不动地沉迷在如云如雾的感受之中,良久才急忙喘一口气。
张问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或许是因为窒息能增加快|感,所以她在极乐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要让自己呼吸困难。
“臣妾……不行了……”沈贵妃突然带着哭腔呻|吟了一声,张问感觉到嘴唇一阵温暖,被温暖的花蜜烫了一下似的,然后舌尖能感觉到那充满皱褶的娇|嫩地方的收缩,就像一张可爱的小嘴在吸|允一样。
“啊!”她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叫了一声,黛眉紧蹙,檀口轻张,在洁白的银牙之间小舌头也伸了出来,头拼命向后仰,腰也挺了起来,将她的神秘之处紧紧地贴在张问的嘴上。非常用力,以至于张问因为窒息脑子一阵眩晕。
她的全身都绷得老紧,但过得片刻,就一下子软了下来,犹如没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抱住了张问的脖子,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了他的身上。张问能感觉到她喘息时的热气,他的手没停,仍旧在沈贵妃光洁的后背上抚|摸着,背心上有条浅沟以优美的弧线向下延伸,一直到臀|沟,然后线条骤然上升,便是她的翘臀,张问对女人的臀部和髋部最是迷恋,自然就爱不释手地用手背轻轻抚|摸|把|玩。
“臣妾好累,皇上先停会,太痒了……”沈贵妃声音有些沙哑地在张问的耳边轻轻说道。
张问便坐到了椅子上,然后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腿上,双臂抱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
“爱妃舒服了么?休息一下得好好服侍朕啊。”
沈贵妃娇娇地说道:“皇上一会别讨饶就好。”
二人一边说着情话,一边触|摸,过得一会,沈贵妃的精神好些了,便开始亲吻张问的身上。她好像对张问的胸部十分有兴趣,玉手在他的胸肌上流连不去。
张问时常练剑,看来是很有好处的,身体得到了锻炼,身体线条也练得更有男人味,又加上他正值三十出头的年纪,鼎盛的时期,既没有青涩的味道,又没有衰退,一种成熟的强大的感觉让沈贵妃眼睛迷离,时而还轻咬着下唇媚|态显露。
她抿了抿朱唇,把俏脸轻轻靠向张问的胸口,伸出了娇嫩的舌头,在张问胸肌中间轻轻舔了一下,张问顿时觉得身上都是一麻,鼻子里闻着女人味,手上摸着光滑如缎的线条美好的肌肤,他有些晕了。
张问的口中十分干涩,他不由得喃喃说道:“很美,爱妃的每一处地方都那么美好。”
“皇上,你的……那里立起来了,要臣妾……放进去吗?”
“要!要!”张问不假思索就急忙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沈贵妃便用温柔的小手握住那东西,从张问的腿上站了起来,然后把腰靠到上面,她带着颤|音说道:“皇上,你别动,慢点,让臣妾来。”
“你的手真是太美妙了,应该还有更美妙的地方,爱妃快一点,朕等不及了。”张问昏昏沉沉地说。
于是沈贵妃便跨在他的腿上方,慢慢地让那东西一寸寸地进入,许久之后,它才完全放进了沈贵妃的身体里面,她的腿也有些软了,便完全坐到了张问的腿上,低声说道:“好深啊……”
她便这样扭动着婀娜的腰肢,动作比最美好的舞蹈还要漂亮,并将胸|部往张问的脸上贴,张问咬住那软软的顶端,不一会口水就将她的抹胸弄湿了。
宫室内立刻春|色无边,低低的呻|吟就像仙女在浅唱。张问的大手抓着她的翘臀帮助她运动,没过一会,他就想更好地接触那可爱的翘臀,他最感兴趣的部位,便将沈贵妃抱了下来,让她趴在大案上,然后从后面继续那件事,双手可以随心所欲地抚摸那个地方,而且看着也是十分兴奋。
良久之后,他们才疲惫地相拥在一起,张问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她。这时沈贵妃突然说道:“皇上,你爱过臣妾吗?”
“嗯。”张问疲惫地应了一句。
她又问道:“皇上知道什么是爱吗?”
张问默然。他读过的书上说仁以爱人,儒家的爱可以延伸到男女之爱上么?
沈贵妃轻声道:“你爱一个人,要敞开心胸,不要封闭自己,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
张问道:“你不是一直在封闭自己吗,除了自己的亲信,谁也不见?”
沈贵妃道:“臣妾一直期待皇上来,至少不会对皇上封闭……皇上,臣妾听说了海禁的事,很多人都以为臣妾主张海禁的江南士绅的大后台,皇上觉得是这样吗?”
张问刚开开口,沈贵妃突然伸出削葱似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秋波闪闪地说道:“记得刚才臣妾说的话,爱不是封闭自己,要敞开自己,没关系,没有人可以伤害皇上。”
她的声音很轻,充满了爱|意。
张问脑子有些混乱,怔怔地说道:“朕是怀疑过爱妃与此事有关,不然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和实力。”
沈贵妃嫣然一笑:“皇上这么说,臣妾不仅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臣妾是有那样的嫌疑,皇上既然想到其中关联,为什么不直接来问臣妾呢?”
张问:“……”
如果她真的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充当了海禁的大后台,问她会说实话吗?但是张问偏偏觉得很愿意相信她的话。他不禁问道:“那朕现在问你,海禁的事,你是大后台吗?”
沈贵妃摇摇头道:“不是……皇上信吗?”
张问毫不犹豫地说道:“朕信。”
沈贵妃笑道:“皇上真的信?”
张问叹了一口气,使劲地点点头:“朕真的信,就算有人拿到了真凭实据摆在面前,只要爱妃说不是这样,朕宁愿相信你的话,也不愿意相信亲眼看到的。”
“哦?”
张问抓住她的手:“朕自进入官场,步步为营,到如今位列九五至尊,敌人遍布天下,杀的人不计其数,恨不得嚼碎朕的骨头的人数不胜数,但是,朕自问对你们是真心的,你们让朕觉得很温暖,如果连你都不信,朕这皇帝当着又有多大的意思,这一辈子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皇上……”沈贵妃娇呼一声,温柔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张问抚摸着她的头发,此时此刻,他感觉这个女人不是庞大势力的幕后之手,只是一个简单到有些傻傻的女子……但自己不一样在她的面前便傻了么?
看来这个世上还是存在一些东西,不是用脑子思考能想清楚的,更不是算得清楚的。
张问又说道:“广东那边的叛乱几个月了毫无进展,朕想亲率御林军御驾亲征,另外到了南方,好把那帮自以为天高皇帝远的唯利是图的士绅一网打尽!”
沈贵妃轻轻应了一声:“皇上要去就去吧,但别亲自上战场,您九五之尊犯不得冒那险。臣妾手里的沈氏资产,确实富可敌国,但终究都是咱们这个家的,皇上随时可以调用。”
听到她说家,张问不由得心里暖暖的。
段三七 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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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公公,今天皇上什么时候回来。”养心殿的宫女陈沅看着刚进来的太监李芳问道。陈沅就是上次李芳的人从成千采女里选出来的三个女孩之一,她们被送到养心殿,就等于皇帝身边多了几个李芳的人。
陈沅的脸长得俏丽,大眼小嘴,皮肤白|滑,倒不枉李芳的人从那么多女孩中挑选了一阵,她才十几岁,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不过从她的一向表现看,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李芳就觉得她挺懂事,比起另一个同时选进来的宫女金莲聪明多了。
李芳听到她的话,笑脸里露出一丝不快,说道:“去沈贵妃那边了……贵妃也真是的,今天朝鲜国来的贞妃第一回进紫禁城,也不让皇爷早些回来,叫几个奴婢在半道上拦住皇爷,就把皇爷叫到长春|宫去了。”
“那……皇上今晚还回来么?”陈沅忙问道。
李芳点点头道:“会回来的,先前下朝了,皇爷还亲自吩咐咱家晚上把贞妃送养心殿,一会你们好生侍候。”
“什么时候能回来?”陈沅又问道。
李芳觉得有些异样,看了一眼陈沅,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忙红着脸低下头。李芳笑道:“咦,你是一直都在这里盼着皇爷呢,喜欢皇爷了?”
陈沅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宫里谁不喜欢皇上呢……”
李芳呵呵一笑:“沅沅的喜欢好像和别人不同。你把自己的事儿做好,咱家看皇爷高兴的时候给你点机会,说不定哪天皇爷就能给你封个美人选侍什么的……对了,咱家今天找你,是有一件事,朝鲜公主进来了,摸不清状况,你瞅时机给她说说厉害关系,别让她倾向沈贵妃那边,明白了么?”
“嗯……”陈沅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李芳又沉吟道:“哎呀,今儿个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外邦使节,皇爷让贞妃坐他旁边呢……回来的路上又特意交待咱家要贞妃送到养心殿来……”
他自言自语了一会,看向陈沅道:“一定要把事办好,放心,有咱家给你撑腰,往后封个美人选侍不是难事。”
陈沅小声着说道:“奴婢不想当美人选侍,嫔妃也不奢望,奴婢只要一直待在养心殿,每天盼着皇上回来,能看他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霍霍……”李芳不由得笑了,“真是小姑娘,等你大些就不这么想了。”他看了看窗户,“得,时间差不多,敬事房也该把贞妃送过来了,记住咱家说的话,咱家先走了。”
陈沅不忘说道:“李公公慢些。”
“嗯。”李芳一边向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果然没过一会,一众太监宫女就把朝鲜公主李淑贞送了过来,她好好的走路来了,并不是被人用席子裹着,张问登基之后,从来没有兴过用席子裹人的规矩,连翻牌子的时候都很少,一般就是他想谁了就指定谁来侍寝。
开国之君,宫里没有人不敢顺着皇帝的心意,且张问朝的后妃安全又比较有保障,谁也不敢轻易动他喜欢的女人,连皇后也不敢。
陈沅等一众侍女跪倒在门边,陈沅跪在最前面,说道:“奴婢见过贞妃娘娘。”
李淑贞也是王室出身,自然明白很多东西,看了一眼陈沅的模样和位置,心下了然,心道:别看这奴婢给自己下跪,地位低贱,但她长年待在皇帝身边,可不是能随便得罪的人。
李淑贞不动声色,十分自然地轻轻扶起陈沅,用生涩的口音说道:“天气……越来越冷,地上凉,起来。”
陈沅到底年纪小,而且远离家人,听得这么一句话,心里竟是一暖,说话的时候也多了一分热情:“养心殿后面有水房,娘娘们侍寝之前都会到那里先沐浴熏香换衣裳,然后到西梢间等候皇上召见。”
李淑贞听罢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金子,转身递给最前面的太监:“你们送我,跑了老远一趟,拿着,喝碗茶。”
这样的事,还是中国通朴敏孝说的,他说紫禁城一向行贿成风,连公主驸马都要向太监女官行贿,让她注意着点。
却不料那太监急忙大摇其手,急道:“奴婢万万不敢收娘娘们的钱,要是被皇后娘娘知道,非得被拔了皮不可。咱们送到这里,差事就完成了,贞妃娘娘让陈沅她们侍候着,奴婢等告辞。”
……
“皇后是很厉害的女人吗?”李淑贞来到养心殿后面的沐浴室,独独让陈沅侍候沐浴,在热气腾腾的房间里,她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陈沅谨慎地说道:“奴婢不敢随意评论皇后娘娘。”
李淑贞又循循善诱地说道:“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朝鲜国的表妹,特别亲切,这里没有别人,我不会把你的话说出去的,我初来咋到,很多事都不了解,陈沅就告诉我吧。”
陈沅听罢犹豫了一下,便小声说道:“玄衣卫娘娘听说过吗?”
“听我的一个大臣朴敏孝说过。”李淑贞说道。
陈沅一面侍候着李淑贞帮她把身上的大红色礼服外套解下来,一面说道:“以前皇后娘娘就是玄衣卫指挥使,玄衣卫里所有的女官侍卫,全都是皇后娘娘教出来的。皇上的安全,打听各地消息,传圣旨,都有玄衣卫的责任,甚至还有秘密的大狱。朝中的大臣、禁军中的将领,不少也和皇后娘娘很熟悉。又是皇上的结发妻,皇上很信任皇后娘娘……所以朝廷内外,没有人敢忤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心疼宫里的女人,后妃们也不是谁都很有钱,所以禁止太监女官接受后妃的钱财,违者会受到酷刑生不如死。”
李淑贞哦了一声,露出一丝笑意:“厉害,女人也是可以这么厉害的哦。”
陈沅见时机差不多了,就趁机说道:“奴婢还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今天贞妃娘娘如此对待奴婢,所以……”
李淑贞一听可能是关键的信息了,忙说道:“你说,我不对别人说。”
陈沅把小嘴轻轻靠近李淑贞的耳边,低声说道:“宫里还有个沈贵妃,住在长春|宫,是皇后娘娘的对头。皇后和贵妃两边,您得选一边,不然要是遇到什么事儿,连个为您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淑贞揉了揉眼睛说道:“沈贵妃也很厉害?”
陈沅点点头:“是很厉害,但是听别人说,在宫里,再厉害也厉害不过皇后娘娘。”
李淑贞笑了笑:“看来你是皇后的人。”
陈沅忙道:“我一个奴婢,怎么有资格说是谁的人?可有可无的人。”
李淑贞的嘴角露出甜甜的笑意,但是心里却清楚得紧,她说道:“你说得也对……水热了吧,帮我里面的衣服也脱下来。”
只见李淑贞里面的衣服是白色的,但是有很有莫名其妙的带子,是大乾朝的女人不曾穿的东西,陈沅只得慢慢摸索着解。除去了那件白色的亵衣,里面还有一个抹胸一样的丝质东西,用两根带子挂在削肩上。
这时陈沅注意到李淑贞的肩窝上有两颗痣,点缀在洁白的肌肤上分外显眼。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帮李淑贞取下了抹胸,这时李淑贞上身边不着寸缕了。陈沅顿时小嘴微张,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怎么了?”李淑贞不禁问道。
“没……没怎么,娘娘的……真大啊。”陈沅脱口说道。
李淑贞红着脸笑了笑,看了一眼陈沅微微隆起的胸部,说道:“你还小,过两年也这样。”
“是吗?”陈沅不由得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胸|部。
待去掉了李淑贞的裙子之后,陈沅又有些吃惊了,但这次她拼命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不然一会娘娘又问,该怎么说,莫非要说毛真多?那多尴尬的。
等李淑贞泡在撒满了花瓣和香料的温水中洗完澡,陈沅却并不急着让她穿衣服,只拿了一条淞江产的棉毛巾给她擦干身子,然后带着李淑贞来到隔壁的熏香室。
房间里有三个大铜鼎,青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特别的味道,不像是香,但是闻着很特别,说不出味道来。
“这是什么味道啊?”李淑贞吸了吸鼻子。
陈沅道:“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李公公说,咱们闻不出玄机来,皇上闻到这种味道会很高兴。”
李淑贞浅笑着低声说道:“不会是春……”
陈沅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道:“娘娘躺到塌上,奴婢为娘娘熏香。”
“熏香……不是熏我们闻到的这股子气味?”李淑贞好奇地问道。她一直在朝鲜国,对于大乾帝国宫廷的新奇玩意真是特别好奇。
陈沅道:“除了熏铜鼎里的香料,还有一道呢,娘娘试一次就知道了。”
李淑贞听罢便轻轻躺到了软塌上,如此赤身露体地躺在别的女人面前本来是有些尴尬,不过还好她以前就被侍女侍候惯了,倒也没觉得很不自在。
段三八 梢间
放置香炉的屋子里很温暖,贞妃李淑贞闻着炉子里蒸出来的那股子特别的气味,身上软软的很是放松,感觉很舒服。这时陈沅撕开了一个抽屉的封条,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陶瓷瓶子,说道:“贞妃娘娘,奴婢可是刚刚开的封条,之前没有动的,您可看见了的啊。”
李淑贞一听她话里有话,立刻注意到了她手里拿的那个瓶子,“里面装的东西很重要么?”
陈沅道:“这是宫廷御用的贡品,民间几乎不可能找到的,比金子还贵,内府有人专门管理,就算是宫妃,也只有在皇上临幸之前使用,所以奴婢可担不起贪墨的罪名。”
“那是什么?”李淑贞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考究的青花细瓶子。
“百花精萃。”陈沅道,“采取花的花瓣、茎、叶、果子,通过很繁杂的工序,提炼出来的精萃,然后稀释到植物油脂中做成,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很多,所以是很贵重的东西。”
李淑贞笑道:“为了侍候皇上一次,我们要通过这么多过程,准备这么久呢。”
陈沅低声道:“有机会准备也是福分,许多后妃等个十年八年的可能都见不着皇上一面,红颜也就老去了……”
李淑贞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这些事她原本就有所见闻,此时听陈沅提起,不由得也带着忧伤的情绪叹了一口气。在最美丽的地方,也会有最残忍的事情。
“皇上……对她们好吗?”李淑贞脱口问道。
陈沅立刻点点头:“好啊,皇上对人可好了,别说娘娘们,就是对奴婢,也不轻易说一句重话,更别说打骂了……”说到这里,陈沅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痴迷的表情来,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事要做,将那瓶随手放在一边,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空中,一张俏脸温柔得就像轻轻飘扬的雪花:“而且他是那么可爱……”
李淑贞听到这里顿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陈沅红了红脸,娇羞地继续说道:“我最喜欢看他看奏章或者画画时候的样子,眼睛是那么迷人,比星星还亮……”这时她又翘了翘小嘴,神情有些黯淡下来,“如果他疲惫了,眼睛里就会带着一种忧伤,叫人看了好心疼啊,那时候我就恨不得上去给他揉揉肩膀,安慰他几句,可是……我是一个奴婢,皇上没有吩咐,我不能随便乱动。”
李淑贞摇摇头,说道:“皇上长得确实很耐看。”
陈沅立刻反驳起来,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大声说道:“才不是,他文武双全,武功天下第一,文采举世无双,而且对所有人都那么……温柔。”
李淑贞忍不住说道:“傻姑娘,你根本不了解皇上,我听说前不久皇上刚下旨将反叛他的叛军全部处死,而且全城的人都受到了诛连……”
“是他们该死!”陈沅站了起来,“他们只想着权力,只想着对付皇上,他们都该死!”
李淑贞顿时愕然:“行,我不说了行么?”
这时候陈沅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火了,回过神来,忙跪在榻前,拿起案上的瓶子:“奴婢一时失态,请娘娘降罪。”
李淑贞摇摇头:“我不怪你,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怎么准备,赶紧吧。”
“哦。”陈沅这才将瓶子放到旁边的铜盆里,“先温一温,不然一会倒在娘娘身子上怕把您冰坏了奴婢可担当不起。”
过得一会,她便把瓶子从温水中取出,拔掉塞子,将里面黏|稠透明的东西尽数倒在了李淑贞的身上。李淑贞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只得半眯着眼睛躺着不动。
陈沅在铜盆里仔细地洗了几遍手,然后跪在软塌面前,开始把李淑贞身上的液体四处涂抹均匀,一边还说道:“奴婢每天都会仔细修剪指甲,不会刮伤娘娘的,您放心好了。”
“嗯。”
那黏稠的东西带着一股清香,滑不留手,当陈沅的手从李淑贞的胸部滑过时,那对饱满的东西先被压扁,然后俏皮地弹了起来,还在微微地波动。这么一顿抚摸,|乳||尖很快就涨了起来,李淑贞轻咬着下唇,脸上也露出一丝红晕。
陈沅一边娴熟地忙活着,一边说道:“皇上就是太忙了,他还要处理国事呢,咱们大乾的百姓都指靠着皇上……唉,就是可怜了宫里的女子,好多封了嫔、封了妃的女子,一年半载都见不着皇上一眼,东六宫那边有个姓杨的妃子,巴巴地等皇上,每天旁晚都站在门口等,叫人看了真心疼……”
听到这里,李淑贞心里也冒出一股子寒意。那个男人,属于太多人了,宫廷里的竞争一点都不比男人们在沙场上厮杀缓和,甚至更加残酷。
陈沅低声道:“杨德妃有一次见到奴婢,甚至说愿意和奴婢换换位置,她宁愿做奴婢天天看见皇上……”
“是吗?”李淑贞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样可不合规矩。”
陈沅道:“奴婢才不愿意换,奴婢只想一直陪在皇上的身边……”说罢她那还带着些许稚气的俏脸上露出一丝红晕。
李淑贞想了想问道:“我听说皇上下朝之后去了贵妃那里?沈贵妃是皇后的对头……刚才你说皇后那么厉害,沈贵妃不怕吗?”
陈沅低声道:“贵妃娘娘来头也不小……奴婢不敢乱说话,不过皇后娘娘是宫里最厉害的,娘娘可别惹她生气。”
两个女人说着话,陈沅的活也干完了,又侍候着李淑贞清洗了一下身子,把身上的香精洗掉,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头发上也熏上了铜鼎里焚的味道,如此准备了一番,才穿戴好衣衫,和陈沅一起到东梢间候旨。
待屋檐下的宫灯都点亮了,这时东梢间的木格子门开了,李淑贞以为是传旨的奴婢,结果抬头一看,竟然是皇帝。只见张问已换了一身旧葛袍,衣着很是简单,却像一个普通的士人一样。
宫女陈沅急忙跪倒在地上,说道:“奴婢叩见皇上。”
李淑贞吃了一惊,忙用大袖遮住半边脸,也跪在地上,说道:“臣妾拜见皇上。”
听到异国的口音,张问觉得很有意思,他走到椅子旁边坐下,看着她的姿态心道:朕已经看到脸了,为什么又要遮住?便说:“这是朝鲜国的礼仪?”
“回皇上的话,是。”
张问点点头,有些疲倦地靠在椅背上,说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了。”
看到张问脸上的疲惫,他那张俊朗的脸带着倦色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带着些许的伤感,多情而耐看,跪在角落里的宫女陈沅眼睛里也流露出了深深的情意,带着母性的怜爱……只是张问根本就没注意她。
其实张问疲倦是因为刚从沈贵妃那里回来,销魂了一番,确实感觉有些乏了。吩咐李芳送李淑贞过来的时候,张问并不打算去沈贵妃那里,但是半道上被她一叫,不好拒绝就去了。早知道如此,就该让李芳明晚再送贞妃过来。
张问脱口说道:“朕真有些乏了。”
李淑贞忙低着头带着娇羞温柔地说道:“臣妾侍候皇上就寝吧。”
张问听罢身体里又是一阵躁动,看着李淑贞漂亮的脸蛋和光洁的肌肤,他心道:外邦美女,朕可不能让她小瞧了,以为咱们大乾朝的男人不行。
他想罢看了一眼北边角落里的床,东梢间虽然主要用途是皇帝休闲读书的地方,但也有一张可以睡觉休息的床。而且这里的床头和窗户上还被太监宫女们精心布置了一下,贴着红纸呢,暖色调的房间,气氛就更到位了。
李淑贞见他看了床一眼,心里自然明白了,不过还是有些担心:她已经知道皇帝刚刚才去了贵妃那里,恐怕是做过那件事,如果这时皇帝消受不了了,自尊心受打击,迁怒到臣妾的身上可就糟了。
至于第一次的疼痛担忧,在此时此刻李淑贞心里,反倒不重要了。当面临如此重要的时刻,身体的一点痛苦算得了什么呢?她看着这个让自己看一眼就心动的男人,心里又充满了畏惧。
张问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不禁说道:“爱妃害怕么?”
李淑贞忙道:“不是,不是,臣妾只是有点紧张。”
张问叹了一口气道:“你离家这么远,到京师这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时不习惯是人之常情,慢慢的就好了,不用担心。”
“臣妾谢皇上隆恩。”
张问抓住她的手,她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张问便捧在手心里:“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呢,朕给你暖暖。”
站在角落里的陈沅听到张问这样充满了关切的话,幻想着是对她说的,俏脸上竟然浮出了两朵红晕,脑子晕乎乎的。
张问拉着李淑贞坐到床边上:“爱妃要是紧张,朕不会勉强你的。”
就算存在一些危险,但是李淑贞怎能放过机会,错过了这一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皇帝的临幸呢。她用行动回答了张问的话,开始轻轻地褪下衣衫。
段三九 成仁
秋高气爽,天还没亮,黎明时分的被窝十分温暖,更何况被窝里还有一个让张问十分愉快的美女,也难怪人说春宵苦短了。
这么早连公鸡都没有起来,就有太监在外面学着鸡叫“喔喔……”地唱起来。不多一会,近侍陈沅便跪在屏风外面奏道:“皇上,该准备上朝的时间了。”
张问昨日连御二女,两个女人都是尽兴了的,正睡得香,这时候被叫醒,是一万个不情愿起床,他直接便说道:“去叫李芳到御门传旨,朕今天身体不适,早朝取消。”
照理张问的自制力是很强的,所以很早起床这样困难的事原本不需要别人监督,一般不用奴婢们叫,他自己也知道起床做事。但是最近或许是纵|欲过度,也可能是危机不复存在,他变得有点懒了,长期不上早朝。
奴婢也不敢难为他,而且他就是开国之君,不存在什么祖制之类的东西能要挟他。陈沅听罢便说道:“奴婢遵旨。”
却不料这时李淑贞却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劝道:“皇上应该以国事为重,还是去早朝吧,不要让大臣们失望。”
她坐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抱着被子,挡住胸口,但是那祼|露的洁白削肩,还有诱人的|乳||房依然露了一角出来,张问看着她左肩上的黑痣,点缀在光洁的肌肤上十分诱人,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颗痣,心下一动,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上什么朝?”
李淑贞用撒|娇的口气道:“皇上,您可不想大臣们骂臣妾是妲己,是吗?”
张问还有点舍不得,但也清楚李淑贞其实是出于好心,只得点头道:“也罢,朕还是起床好了。”说罢他便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起床对他来说也不是很难的事,因为他有个秘诀,就是不要去权衡起床好还是不起床好,新一横爬起来再说。
虽然天还没亮,但是皇帝都起床了,李淑贞也不好再懒在床|上,她也开始穿衣了,一边说道:“皇上早朝要穿冕服,陈沅去把皇上的朝服取来,臣妾侍候皇上穿戴衣冠。”
不料陈沅道:“皇上,今天要练剑吗?”张问只穿上一件单衣,便爬了起来,说道:“既然起来,要练会,练会剑身轻气爽。”
李淑贞听到陈沅如此了解张问,心里竟然隐隐生出了意思妒嫉。
这时陈沅已经很娴熟地取来了那把牡丹重剑,跪在地上双手托着剑鞘呈到了张问的面前。张问抓住剑柄,缓缓地将重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丝丝”的金属声听着十分舒服,有种力量感充满了张问的内心。
他走出提着剑走出梢间,来到养心殿后院的院子里,闭着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摆好架势之后,张问竟然觉得手里的剑沉重无比,手臂一阵发酸,连腿都有些软了。
他心里那股子倔强劲立刻冒了出来,非得舞两下不可,遂提着长剑,咬牙练了几式,没一会,便觉得脑子一阵眩晕,脸色都白了,累得气喘吁吁。
历史上大半的皇帝寿命都不长,难道是纵|欲过度的原因?张问突然间觉得自己虽然看起来还很强壮,但是岁月的痕迹自己是清楚的。
“叮”地一声,他把剑杵到石板上,埋头喘了一口气。拿着白毛巾侍候在一旁的陈沅见罢一阵心疼,心道:可爱的皇上是不想让女人们寂寞才这样的啊。她一阵心疼,忍不住关切地问道:“皇上……您没事吧?”
张问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弱的一面,便摇摇头道:“没事,可能是秋冬之际天气骤变,身体有些不适,没有大碍,不出半日就好了。你去把我的冕服找到,朕更衣上朝。”
站在梢间门口本来想观看张问练剑的李淑贞心里也是了然,她抢着为张问换衣服的时候,轻轻说道:“皇上,其实臣妾等不想让皇上伤身,只要偶尔能看皇上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张问强笑道:“哈哈,你知道朕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收尽各邦国美人,这样子就伤身了?不过是今日偶感不适,等朕下朝,晚上有你讨饶的时候。”
他穿戴整齐之后,便出了养心殿,坐着龙撵前去御门听政。现在张问不是每天都会上朝,一要上朝,内侍李芳、王体乾等大太监都到了,跟着车子小跑着侍奉。
庄严的大殿上,内侍、各寺官员都按部就班地唱词,禁军设韶乐,一切都井井有条,大臣们个个都举止得体,小心谨慎。
每当张问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满足|感,尊严的满足|感。可是时间长了,这样的场景常年如一日,也让人有些厌倦。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朝拜毕,内侍便高声唱了一句。
这时内阁次辅兵部左尚书朱燮元从队列前头走了出来,举着象牙牌道:“臣,内阁辅臣朱燮元有事启奏皇上。”
“说。”张问淡淡地道。
朱燮元平静地说道:“昨晚午时,南方八百里加急军报,广东巡抚殷仁杰上。”
张问轻轻拍了拍扶手,说道:“广东战况如何了,殷仁杰说了什么,你当着百官的面念念。”
朱燮元展开奏折,缓缓地念道:“微臣广东巡抚总理南方五省军务殷仁杰望北而拜,臣有负皇上重托,广州外围四镇已尽数落入叛军之手,局势已不可扭转,叛军分布如下……微臣无能,有辱国威,愧疚之心无以言表,愿皇上早日收复广东,臣只能杀身成仁,以死谢罪,以报国恩……”
张问听罢勃然大怒,腾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怒道:“叛贼杀朕大臣,罪无可恕,朕要活捉贼首,凌迟处死!”
“凌迟……处死……”最后几个字在大殿上余音回绕,满朝文武急忙伏倒于地,纷纷说道:“皇上喜怒,龙体要紧。”
张问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南方叛贼打着余孽朱由检的旗号,但朱由检已于数月前在西北伏诛,贼首是谁?”
朱燮元忙道:“回禀皇上,据殷仁杰以往的奏章言,贼首名叫杨树才,原是前明守备武官;其兄杨春是兵科给事中,已于今年三月被三司法判处斩刑,罪名是当众散布谣言妖言惑众……实际上是他写了一篇檄文的原因,被宪禁司抓进了诏狱。杨树才闻其兄死,即打起朱由检的旗号,联络前明余孽反叛,招兵买马攻城略地,情势愈发不可收拾,终于威逼广东首府,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张问哼了一声,说道:“朕倒要看看,这个人有几分能耐,朕要亲率禁军南下,御驾亲征!”
首辅顾秉镰一听,想也没想,直接就跪倒在地道:“皇上贵为天子,万万不可轻出京师。我大乾朝雄兵百万,猛将如云,天子只需遣一员大臣南下,即可收拾叛贼。”
朱燮元道:“老臣愿代天子巡狩。”
这么一来,好几个大臣都站了出来,争着想打仗立功封侯。
这个时候,顾秉镰倒是不多说,情况摆在面前,皇帝难道吝惜爵位,不愿意把机会给大臣吗?
但不料张问却不管那么多,他觉得一直呆在紫禁城里,人都要发霉了,很想出去走走,正巧地方有事,不就是个机会么?而且他这皇帝,也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本身也是带兵打仗的人,御驾亲征就不存在瞎胡闹的嫌疑了。
张问装作狠狠的样子道:“朕要亲自杀了此贼!谁和朕作对,朕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如此一说,朱燮元等大臣倒有些小心起来,不敢过分忤逆皇帝的意思。首辅顾秉镰却不管这些,他反正一大把年纪了,而且是跟了张问这么多年的内阁大臣,有什么不能说的,顾秉镰便大声道:“皇上三思,如今皇上贵为天子,只需南面而坐,掌握中枢,稳住大局即可。前朝英宗之事不远矣,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顾秉镰说的英宗之事,便是指“土木堡之变”,明朝英宗的御驾亲征的事情,当时蒙古犯边,英宗不顾大臣的死谏,亲率京师三大营主力及各地大军,数十万兵马北上,结果全军覆没,明朝精锐丧失殆尽,连皇帝都被抓去了。
这样的事被提起,张问听着自然很不舒服,心道你难道在诅咒老子被活捉?他心里不痛快,但是又不好发作,因为顾秉镰是元老大臣,而且作为皇帝应该做出虚心纳谏的姿态,动不动就回绝不太好……显然皇帝也并不是能为所欲为的,这事简单粗暴的方式不会凑效,须得用点手段。
张问想了想,沉吟片刻,便说道:“此事容后再议。”
军务被搁置,早朝上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了,没过一会,太监便唱退朝。众臣又是三叩九拜,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等张问离开龙椅走了之后,他们才从御门退出。
段四十 安嫔
早朝不是中枢唯一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早朝之后,大臣们各自回自己的衙门处理公务,而皇帝则回到乾清宫批阅奏章。地方官吏代天子牧地方,时常会上折子报告情况,皇帝治理国家的依据,主要就是根据这些奏章反应出来的信息。
这样的生活规律让张问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最初做上虞知县时的情形,早上开大堂,然后退居签押房或者二堂办公,何其相似。差别只在权力的大小不同,管的事情不同而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人间的常态。
不过现在张问没有刚登基那时一般操劳了,国家机器慢慢地开始走上正轨,从宫廷到庙堂,从中央到地方,渐渐开始发展起了新的稳定秩序。朝廷里,内阁四个阁臣到齐,黄仁直、沈光祚、朱燮元三个阁臣分别属于一方势力,顾秉镰作为首辅协调各方、控制矛盾,一般的事情都可以让他们处理。
于是张问在西暖阁里大致翻阅了一下奏章,挑出几份批阅,其他的只看了一眼封皮上的贴黄便丢在一旁,放手让司礼监和内阁处置。一大堆折子,也就半天多的功夫,之后的事情,就该大臣们去做了,他们吃皇粮自然要办事。
张问伸了个懒腰,从御案后面走了出来,说道:“朕要回养心殿。”旁边的内侍忙跪倒道:“奴婢这就去传旨,准备御辇。”
他遂出了乾清宫,上了御辇,在内侍前呼后拥中回去,走到御膳房东边的一条长街时,只见街旁跪着一众妃子,张问见状有些疑惑。李芳忙说道:“娘娘们可能去串门,没料到皇爷这时候会过来,所以撞见了。”
张问点点头,这时车子已驶近那些嫔妃宫女,只见千姿百态十分可人,他便说道:“你们都起来吧,不要跪在这里。”
就在这时,张问注意到,其他所有的女人都跪在一起,唯独只有方素宛一个人跪在另一旁……恐怕是她名声不好,不太合群的原因。
方素宛的事,张问自然早就知道了,不过他从来没有难为过她。又因为她是张问的女人,虽然犯了许多规矩,宫廷里各司也没处置她,就听之任之。如果是在明朝或者其他时候,她这样干肯定会被打入冷宫,或者面对更严厉的处罚。
不过其他宫妃大多都敬而远之,也难怪她看起来如此孤独,还很可怜。
李芳见张问看着方素宛眼睛一直没离开,他是很会察言观色的,立刻便说道:“停车。”
张问看着跪在地上的方素宛,方素宛见皇帝的龙撵停了,也抬头看了一眼,见张问看着自己,还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笑了笑。
她袖子里的手腕不小心露一小块肌肤出来,上面还有伤……张问不禁说道:“疼吗?”
方素宛摇摇头。张问又道:“不是朕不想对你们好,你自己要这样……唉。”
方素宛跪着说道:“臣妾知道皇上很好。”
张问想了想说道:“上车来,随朕去养心殿,朕叫人你给看看伤。”
“臣妾遵旨。”方素宛也不违抗张问,十分顺从地就上了车。其他宫妃见状,立刻羡慕到了极点,有的还十分妒忌,大概在心里骂方素宛故意装可怜呢。
回到养心殿时,朝鲜公主李淑贞来到门口跪迎,她还没回去。按理受到皇帝临幸之后,就应该回自己的寝宫,但早晨张问说了一句“等朕回来,晚上有你讨饶的时候”,张问说的话就是圣旨,她便不能回去了,只能遵照圣旨等着。
见到她,张问有些惊讶,但又不能说“你怎么还没回去”,这样挺伤人心的。他只得叫她一起到后殿的东梢间来。
这时方素宛看着李淑贞道:“你就是从朝鲜国来的贞妃姐姐?”
方素宛长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乍一看上上去清丽纯洁,李淑贞初来乍到不了解状况,被她的外表迷惑,见这样一个女孩叫自己姐姐,心下喜欢,脸上也露出了亲和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
方素宛又道:“我是方安嫔,姐姐要是不嫌弃,以后叫我妹妹就好了。”
这时张问苦笑道:“贞妃,就怕你以后不敢和她往来。”
“不会啊,臣妾刚到京师不久,很愿意和其他人好好相处。”
张问指着方素宛的手腕:“让朕看看伤。”方素宛只得撩起大袖,露出了一条白生生的手臂,可是手臂上却是伤痕累累,不仅有青紫的瘀痕,还有结痂了的划痕,简直惨不忍睹。
李淑贞一见,顿时捂住嘴巴,眼睛睁得老大,表情夸张地看着她的手臂。朝鲜国的人,表情总是那么夸张,“天那!谁这么残忍?”
方素宛甜甜地一笑:“我自己。”于是李淑贞更加惊诧了。
张问坐到椅子上,淡淡地说道:“你这样弄得浑身都是伤,好不了怎么办?就没有想过不用弄伤自己,也能……好过的法子?”
方素宛道:“有啊,不过那样的法子更危险,又没有人陪我,容易丢掉性命的……要不皇上陪我玩玩嘛。”
张问道:“怎么样的办法?”
方素宛高兴道:“皇上答应了!”
“朕……”张问看了看窗外,很是无奈地说道,“也罢,朕今天也没什么事了,就陪陪你,谁叫你是朕的女人呢?”
方素宛高兴地一把抱住张问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张我的脸上顿时留下了一个嫣红的唇印。现在能够在张问面前如此放肆的人,大概也只有方素宛了,不过张问也没生气,只是表情无辜地用袖子擦脸上的唇印。
“很简单,只需要一根粗绳子,白绫也行。”
张问头大,心道她要玩上吊?正想着,方素宛已经找到了一条绫巾,搓了几下,便成了一条粗绳子,她说道:“皇上,我们现在开始吧。”
“等等。”张问走到门口,唤来宫女陈沅,吩咐她不得让其他奴婢进后院,这才放心地回到了东梢间。要是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岂不尴尬?
方素宛看了一眼李淑贞:“姐姐也要一起来吗?”
李淑贞忙摇摇头,对张问说道:“臣妾出去候着吧。”
张问想了想说道:“现在能去哪里?你也留下,在边上帮忙,或许朕一个人对付不过来。”
方素宛见正北有张软塌,便直接坐了上去……那是龙椅,张问才能坐的,但她也不在乎这些。她拍了拍软塌道:“很宽大呢,不错。皇上现在用绳子勒住我的脖子,要用力,不要让我出气……但也别把我的脖子勒断了就行。”
旁边的李淑贞目瞪口呆地看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张问倒不是第一次见识方素宛的畸形心理,于是比较从容,只是说道:“这样的法子确实比较危险,要是真把你勒死了,朕岂不是要十分遗憾?”
方素宛道:“人哪里这么容易就能勒死的,除非把脖子给拧断了,那没办法……皇上不用担心,一定要让臣妾到达临死的境界才有用,就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皇上才罢手,之前不论臣妾如何挣扎如何痛苦,皇上千万不要罢手。”
张问只得叹了一口气。
方素宛又妩媚地笑道:“皇上,如果在那个过程当中,您和臣妾……那就更有感觉啦。”
张问心道她是朕的女人,朕好几个月都没有对她尽自己的责任了,今天正好遇上了有时间,确实应该这样……他想罢便回头对李淑贞说道:“贞妃去西梢间等着,这样的事的,让你在边上看着不太好。”
李淑贞红着脸屈膝作了个万福:“是,臣妾告退。”
待李淑贞走了之后,方素宛笑道:“皇上,快来吧,臣妾已经等不及了,全天下只有皇上最好了,怎么也不嫌弃臣妾。”
张问拿起旁边的白绫,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纤细白皙的脖子,一言不发。方素宛的目光却火热起来,她看着张问,竟然舔了舔红唇,娇|娇地说道:“皇上别怜香惜玉,快来强迫臣妾。”
这样的情形,给了张问别样的感受,或许男人的心里都暗藏着暴力倾向,只是一般情况下理智占据上风罢了。张问遂走上前去,抓住她的领口,使劲一撕,“哗”地一声,领口的纽扣便被撕破了,里面的绫罗抹胸也带下来一块,方素宛胸口那白白胖胖的酥||乳|便露了半边出来。
方素宛拉开头发上的饰物,头发也凌乱开来,如此情形,凌乱中透着情|欲,张问一阵冲动,反正是她愿意这样的,遂不再停顿,直接扑了上去,迫不及待地拉她的腰带和裙子。
“皇上,绳子,别忘了……”方素宛呻|吟着说。
张问听罢便将白绫缠到她的脖颈上,但是手下得不重,慢慢地勒紧。方素宛呼吸有点不畅了,脸也红了起来,但是她觉得不够,喘息着说道:“皇上,再用点力气,别让臣妾失望哦。”
段四一 难过
段四一难过
养心殿后殿非常安静,原本该当值的太监宫女都被陈沅喊出去了,于是整个院子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张问和方素宛在东梢间里说了一阵话,这时太阳也慢慢下山了。西天的夕阳看着不动,但是它沉下去后才让人觉得它的移动仿佛就在眨眼之间。
暮色也就渐渐降临,院子外面的灯笼都点亮了,唯独这养心殿后院一片黯淡,因为当值的奴婢们不允许进来。东西梢间有人,烛火倒是点亮了。
此时方素宛已匍匐着趴在了东梢间正北的御座上,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白绫。因为她怎么也算是张问的女人,所以张问有点下不起手,不由得问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方素宛回头对着张问点了点头,说道:“频临死亡的感受,会让人沉迷。”
张问遂不再犹豫,把她脖子上的白绫打了个花扣,右手抓住一头向后一拉,立刻就将方素宛的脖子勒紧了,她张开小嘴仰起头,脸上已有痛苦之色。
这时张问用另一只手撩起了她的长裙,推到了她的腰上,然后腿下了她的亵|裤,裤子下滑,滑到了她的脚腕处,于是束缚住了她的双脚。还好翘翘的臀部没有伤,白皙一片紧|致光滑,还反射着烛火澄澄的光泽……张问忍不住握住了她的髋部,这是他认为最好看的部位。
她的膝盖上有一片青紫的瘀伤,大概是摔伤的。此时方素宛的秀发凌乱散开,上衣被撕破,削肩和背部半露,上面又隐隐有些伤痕,叫人看了心生爱怜,腰间腿上已不着寸缕,白生生的美好肌肤,梢间内顿时充满了香|艳。
此情此景,张问已不太把持得住了……想来当了皇帝,要节制情|欲何其困难,后宫佳丽三千都等着自己,各种各样的女子都有,实在不能清心寡欲。
他急忙拉开了自己的腰带,向方素宛的翘臀靠了过去。那软软的河蚌之处仍旧干干的,但张问顾不得许多了,再说方素宛先前自己叫他不要怜香惜玉的,他便强行往里面塞。
大概是张问只忙着搞那事去了,右手的白绫松了一些,方素宛能说话了,只听得她说道:“好痛啊,皇上,白绫,别松了……”
那干涩却温暖的地方,粗糙的皱|褶刮得张问浑身都打了个冷|颤,脑袋像是抽了一下筋似的,刺激的感受难以言表。于是他便在这样的冲动中使劲拉紧了白绫,方素宛开始挣扎起来了,大张着嘴,一手捂住脖子试图去拉白绫,另一只手向后猛推张问,喉咙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音。
她的全身都绷紧,用力推着张问,力气非常大,张问也没料到此时她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不过张问想起她说不要松手的话,于是用力压住了她,否则立刻就会被她推开。
方素宛的嘴巴慢慢张了开来,可以看见湿润的粉红色的舌尖,因为窒息,她那白皙俏丽的娃娃脸憋得绯红,脑门上也沁出了些许细细的汗珠,她挣扎的力度丝毫没有减弱,在张问的身下拼命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出来。但是张问毕竟是男人,力气更大,他用两只膝盖紧紧地卡住了方素宛的髂骨,硬是把她固定在了软塌上动弹不得。她的两条腿一曲一伸,用力地一蹬一蹬地,有几次,甚至差点把张问从她的后背上掀下来。张问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任凭她如何挣扎,硬是不松手。
看着方素宛如此痛苦拼命地挣扎,张问心里也冒出了隐隐的不忍。
不过很快张问就尝到了这种极端游戏的快感,方素宛因为全身都在用力,腿间那地方也是坚韧有力地箍着他的活儿,让他尝到了无比浓烈的感受,就算是张太后那天生的名|器,也比不上此时方素宛。
又因为她那里干得厉害,轻轻一动就给张问强烈的刺激,他险些立刻就缴械了。
“铛铛……”方素宛挣扎得更加厉害,手拼命地四处乱刨,把旁边大案上摆设的陶瓷瓶子都掀翻在地,摔得一阵乱响。张问只有用尽全身力气才镇得住她,下面也顾不上抽动了,只能深深地刺进她的身体里面,这样压着她一动不动,饶是如此,下面传来的感觉也是十分强烈的,因为她的身体在抽|搐,紧紧地箍着张问的东西抽|搐着。
别说方素宛的体力不如张问,就算是张问自己,因为要用劲按住她,他自己也感觉有些乏力了,手指几乎都已麻木,四肢软得随时可能会抽筋一样。方素宛也是体力不支,而且因为无法呼吸,更加支撑不住,她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但偶尔又会受不了窒息的痛苦,爆发一次,拼命地挣扎一阵,然后又软下来。
她的眼睛里透射着恐惧的光辉,使劲地扭着脖颈,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口水也慢慢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这样的情形,让张问觉得自己在亲手谋杀一个人一般……他杀过的人不少,但是大部分只是他下令处死的,并未亲手杀死他们,没有亲眼目睹的残杀,和亲自动手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就算是他亲手杀的人,也几乎都是在战场上,他们手里拿着武器,那是战争,也是完全不同的。
方素宛的手在空中乱抓一阵,但是她抓不到任何东西,猛烈的挣扎只能使她更快地消耗仅存的体力和氧气,她的脸很快变得绯红,嘴巴努力地张了开来,徒劳地试图呼吸到空气。然后她的身体开始不受自己控制地抽动,双腿绷直使劲蹬着,“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板上,张问扭头望去,只见是她的鞋被蹬掉了。
张问喘了一口气,低头看了方素宛一眼,只见她的脸上因窒息而产生的红晕十分妖|艳,眼睛半开半闭,从长长的睫毛下面露出了迷离的眼睛,居然呈现出了一种娇憨的模样,鲜艳的嘴唇诡异地咧着,从嘴角溢出了一缕细细的带着泡沫的唾液,舌头在嘴里缓缓地蠕|动,湿|润的舌尖紧紧地顶在银牙后面……脸上的表情,竟然是异常兴|奋陶醉的模样。
这时张问猛然发现,她那鲜|嫩的河蚌里面,已是泛滥成沼泽一般……她竟然在这种时候才动情。片刻之后,那充满皱褶的温|湿之处一阵悸动,紧紧地箍着张问,就像是在用力地吸|允着一般,一股温暖的水分烫得张问一个激灵,一不留神,他感觉背脊处一阵发麻,瞬间传遍全身,身体一抖擞,交代了出去。
无法压抑的疲惫立刻充满了张问的全身,他伏倒在方素宛的背上,手上也放松了,拉紧白绫的力道立刻放松开来。这时张问感觉腿上一热,方素宛竟然失|禁了。
张问喘了一会气,有些担忧她的安全,忙拍了拍她的脸,喊道:“方安嫔,你没事吧?”
方素宛咳了一声,眼睛也不睁开,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回答。张问见她还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她的身体软得就像没有骨头一般,伏在软塌上,依然在一阵阵地抽搐。张问从她的身上爬了起来,低头看时,地上湿了一滩,真是狼藉一片。
方素宛裤子也不提,依然光着臀这么趴着,她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张问拿了块毛巾将她的腿擦了擦,这才帮她提起裤子,放下长裙。
良久之后,方素宛才恢复过来,一脸的疲惫,却是带着微笑,她说道:“皇上,臣妾把屋子弄脏了,对不起……”
张问摇摇头道:“一会让奴婢们来收拾。你休息一下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方素宛感觉到了自己身体里充满了粘|稠的东西,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红晕:“臣妾记得皇上……好厉害的,刚刚还不到一炷香时间吧,没想皇上也这么快,您是不是也喜欢这样哦?”
张问沉吟着,回忆起刚才那难以理喻的“游戏”,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大约有一种疯狂和扭曲。他摇头叹息了一声,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一眼方素宛,这个女人,真的没救了。
于是他答非所问地说道:“你要是觉得这样才快活,朕也就随便你……注意安全,你要是死了,也会有人难过。”
房间里有股比较难闻的气味,张问说罢,便转身往外走:“围房后面有沐浴的地方,一会你收拾一下,然后让陈沅派人送你回去。”
他刚打开房门,这时听得方素宛在后面说道:“皇上,要是臣妾死了,难过的人会是你吗?”
张问想了想,她父亲方敏中还在,现在是通政司的官员,不知道方敏中会不会对一个女儿难过……张问会难过吗?他也不知道,至少他现在觉得对方素宛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但是他一向对自己的女人比较温情,便回头说道:“朕会难过的,所以你要学会爱惜自己。”
后面的方素宛妩媚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呆呆着看着张问的背影。
段四二 巡狩
一日早朝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大臣们都在御门外等待,宫殿屋檐下的灯笼还亮着。这时太监李芳从门里走了出来,众人一看心道皇帝今日恐怕又不上朝了。
李芳走到人前的台阶上,便咳了咳清清嗓子说道:“上谕,今年风调雨顺,到了秋收季节,朕心大快,决定率御林军出京北上狩猎,不日便回。兹国事交由内阁及司礼监商议处置。”
上谕一念完,大臣们立刻炸锅了,叫嚷一片,起先是埋怨怎么事前一点都不知道,后来有的大臣不知道怎么把火烧到了李芳身上,对着他破口大骂,甚至有人把李芳比作明朝的太监王振,蛊惑君心祸害朝政云云。李芳百口莫辩,急得直跺脚:“咱家只是传圣旨,咱家只是传上谕……”
这时站在前面的顾秉镰转身对朱燮元说道:“皇上调动御林军,朱部堂不知道?”
朱燮元瞪着眼睛道:“昨天一点风声都没有,今天一大早我就来上朝了,什么也不知道啊。”
顾秉镰有些气愤地说道:“一定是御林军指挥使章照的责任,他故意隐瞒大臣。”
君权至上,皇帝要调兵自然是合法的,但作为掌管天下兵马调动的兵部竟然事前不知道,这让朱燮元也很是气愤,又将气愤转移到了章照的头上:“这个章照,他是顾头不顾尾,只管今日得宠不管明日的浪子!”
都是些饱读诗书科举出身的人,看似简单的说话之间其实带着典故,朱燮元这句话是说明朝正德年间那些武将,跟着正德皇帝练兵打仗一个劲胡闹,完全不管文官们的意见……正德在时,武将们是宠臣,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但正德一去,那些武将没有一个得到好结果的。朱燮元如此说章照,其实就是说百年之后他们家恐怕会因为得罪的人太多而受到报复。
顾秉镰也是文官,和朱燮元顿时一个鼻孔出气,冷笑道:“章照在辽东做大将时,就不听朱部堂的调遣,回到京师天子脚下,他能听朱部堂的?”
另一个文官也煽风点火道:“咱们还是别对章照抱什么希望了,他以前不是早就说过了,他章照是皇上的人,只听皇上的?”
就在这时,黄仁直在人圈外面淡淡地说道:“老夫看还是别骂章照出气了,要不是皇上自己想要出京,章照能起什么作用?”
黄仁直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众官都回头看着他。黄仁直摸着胡须,半眯着眼睛故作高深地说道:“几天前皇上不是说要御驾亲征?经大臣们劝阻,这事便搁置了下来,老夫瞧皇上今日突然率兵出京,恐怕是还惦记着御驾亲征之事。”
就在朝臣们争吵的时候,张问已经来到了德胜门下,两万骠骑营官兵已经列阵以待。而且张贵妃(张嫣)竟也在场,她正站在德胜门城楼上观看张问,因为张问今天身披黄金甲,腰带牡丹重剑,恰恰这两件东西都是张嫣送的。
骠骑营将士的胸甲是黑色的,身上的锁子甲也是灰黑色的金属色泽,于是万马陈列黑压压的一片,而一大片黑色之中,点缀着一骑金黄铯,那便是身穿金甲的张问。
指挥使章照,大将叶青成等跟随在后,张问在紫禁城里憋了这么久,策马奔腾在万军之中,心情显然非常的好,一边飞奔一边大喊道:“朕带你们出去活动筋骨。”
御林军官兵见皇帝英武异常,自然心生崇拜,也是群情激动,高呼“万岁万万岁”。张问举起剑鞘,高喊了一声:“出发!”
皇帝策马当前,后面犹如洪水一般的马队列队跟上,向北而去,计有官兵两万人,战马六万匹。时京师宿卫部队有一二十万,分作东西两官厅管理:东官厅主要管制轮宿的班军;西官厅下属皇帝亲卫部队御林军,也就是以前的西大营六万,分作骠骑、神机、铁军三营。其中骠骑营是全骑兵部队,张问今天带的人马便是骠骑营,大将叶青成,御林军指挥使章照也在其中。
御林军的战马养了这么久,个个膘肥体壮,体力甚好,大军早上出发,一日便到达了密云。此城距离长城古北口已经不远了,章照等将领都劝张问在密云休息一晚,然后在附近转一圈便回京。但是张问意犹未尽,下旨扎营休息,明日出关狩猎。
章照和叶青成大惊失色,忙跪倒力劝道:“皇上,一出长城,便是蒙古人的地方,可能会被蒙古误以为是大乾军在挑衅,他们极可能反击我军发生冲突,我军军力不足,皇上贵为天子,如遇危险,臣等万死不能抵罪啊。”
张问笑道:“就是要让外藩知道,我大乾军也可以出关作战,朕明日亲率大军出关,让他们见识见识。”
众将万万没有料到张问会出关狩猎,这时个个都十分担心,以为准备不足,恐遇意外。张问则说道:“明日我们一早出关,巡狩半日打些野味,日落之前便退回长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朕不信蒙古军能动员那么快,一天之内就能集结兵马?就是因为事前我们没有准备,也就不存在泄漏军机的问题,所以此行必然安然无恙。”
劝谏无果,众将只得连夜准备关防印信,派出伺候出关预警。第二天,张问果然胆大地率军出关。
古北口长城部有大乾重兵,是防御北方蛮族的一道极其重要的防线,在不到一百里的长城段上,就有有敌楼烽火台一百七十二座,烟墩十四座,十六个关口,三个水关长城,六个个关城,三个瓮城;还有许多卫、所、堡分布在外围。
骠骑营通过铁门关之后,外面还有许多汉军的据点,在靠近长城的地区还是比较安全的,但张问不想只停留在长城附近,下令大军加速行军,直驱蒙古人的地盘,一路狩猎。
等到中午的时候,路过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蒙古人的帐篷了,那些部落看见了乾军铁骑,完全没有准备,都十分紧张,好在乾军并未烧杀抢掠,只是转悠着打猎,然后就策马而走。
章照见到这样的情形,之前的担忧也减少了许多,竟然对张问建议玩点刺激的,把蒙古人的部落洗劫一番。但张问拒绝了他的建议:“前不久蒙古人才派遣使者要求议和,刚过不久咱们就挑起冲突,对国事不利,况且大乾内部尚不完全安定,广东叛贼也未剿灭,克制方为良策。”
骠骑营在关外转悠了一圈,安然无恙地在黄昏时分回到了长城,在长城下扎营休息。
巍巍大山,雄关在望,边墙脚下点起了无数的篝火,将士们一面煮饭,一面烤着打来的猎物,粗旷的欢笑声在原野之间回荡,让人的心胸一下子就开阔了。此时出关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但是寄托了张问心中的抱负,长城不应该是王朝的主要防线,大乾的势力应该扩张出去,在异族腹地建立要塞据点,向外邦派遣官员监视,分化控制周边。
这次出京,也是起到了巩固皇权的作用,用事实证明了皇帝不仅能够直接调兵,而且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过各种边防要塞军机重地。这样的情形,不是随便一个皇帝能办到的,皇权虽然名义上最大,但是历史上也经常受到这样那样的限制。
不过待张问回到京师之后,免不得又被大臣骂了一通,他也不以为意,虽然任何人被骂心里都不高兴,但张问还是在早朝的时候表彰了几个骂自己的大臣,说他们忠心……
御驾亲征的事又被重新提起,内阁首辅等人依然反对,但很显然如果皇帝执意要干,他们也没有办法,之前张问突然出京巡狩就说明了问题。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黄仁直一派的官员反对的声音很小。
……
黄仁直下朝之后在内阁衙门的休息间里拜见了皇后张盈,对皇后说道:“御林军骁勇善战,以一当十,以前西大营六万不带盔甲,生生从正面击溃了福王叛军十余万,其战斗力和忠诚度是没有问题的。皇上如率御林军南下,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张盈软软地坐在正上方的椅子上,表情漠然地说道:“黄老的意思,大臣们极力反对皇上亲征,是不想皇权过大的原因?”
黄仁直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权力此消彼长,如果皇上掌握了一切,大臣们的利益也会受到损害。”
张盈浅笑了一下,说道:“黄老也是阁臣,为什么今早我听说你的人只是做做样子,不怎么反对皇上亲征了?”
黄仁直起身关上房门,走到张盈的面前,低声说道:“老臣想,这次皇上极力要御驾亲征,恐怕不只是要对付广东叛军。”
“哦?”张盈若有所思,“说下去。”
黄仁直继续说道:“自明朝迁都北京以来,朝廷的税赋和用度主要便是依靠漕运南方富庶之地的物资,江浙一带尤其富庶,乃是我大乾朝的粮仓和财政根本所在,皇上是绝不愿意看见南边形成错综复杂树大根深的势力,否则又会重蹈前明的覆辙。这次皇上御驾亲征,前往南部,恐怕同时也想铲除那些利欲熏心之人。大凡缙绅地主要勾结取利,多半会和地方官吏狼狈为J,江浙一带的官吏,可是新浙党的根本所在……”
张盈看了一眼黄仁直:“你觉得海禁一事和新浙党有关,和沈贵妃有关?”
黄仁直捻|着山羊胡,半闭着眼睛缓缓地点点头:“绝脱不了干系,只在干系大小的问题。”
张盈道:“皇上对沈贵妃是很信任的……”
黄仁直默然不语,张盈想了想又道:“司礼监的李芳也对我妹妹说了海禁的事,王体乾等人都认为此事干系重大,恐怕和沈贵妃有关,所以一直都是小心谨慎地对待。”
黄仁直叹了一口气道:“皇上春秋鼎盛,老夫是遇不到皇位交替的那一天了,不过皇后您一定不能掉以轻心,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张盈的眉毛一挑,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右踱了几步,她确实对沈碧瑶很有戒心。沈碧瑶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很早以前张盈就曾在她的手下,那时候沈碧瑶只是一个背景有些复杂的商贾,如今势力不可同日而语,威胁是巨大的。
虽然太子是张盈的妹妹生的,皇位应该会传给太子,但是世事难料,万一沈碧瑶或是投靠她的妃子又生了一个皇子,沈碧瑶有如此能量,不得为了自身安全和处境不择手段争夺皇位继承权?就算没有皇子,一旦张问不在了,很多事情也是难以预料的。
这时又听得黄仁直说道:“皇后娘娘,让皇上南下,对我们来说不一定得利,但并不是坏事。”
张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黄仁直道:“你说得不错,不是什么坏事。我也会密令玄衣卫,注意沈碧瑶一党的动向,只要抓住他们和禁海的人有关系,便可让皇上看清沈碧瑶的险恶用心。”
……皇后想去哪里,去了哪里,张问一般不会管,他对自己的女人还是很信任的。但是,皇后的目标确实太大,张问不过问,沈碧瑶的人却是盯着的。
张盈尚在内阁衙门没有出来,消息已经传到了长春|宫。沈碧瑶基本不出门,但耳目却是不少,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
去长春|宫见沈碧瑶的人是沐浣衣,这个女子脸上有点雀斑,一张鹅蛋型的脸,是沈碧瑶身边最老的一批心腹之一。早在张问任浙直总督的时候,被困在福建,前去接应的人中就有沐浣衣这个人。
当沐浣衣进入长春|宫后殿时,一阵清幽的琴声就悠扬地传了过来,她一边走一边听,听出正是沈贵妃在弹琴,贵妃每日除了教习小公主学习,处理沈氏财阀内部的事务,总是会抽出时间弹弹琴,音乐可以逃逸人的情|操,丰富人的内在。
沈碧瑶的听觉也是十分灵敏,她喜欢安静,也喜欢听一些轻轻的声音,如鸟鸣,如风声,甚至人的脚步声。从脚步声就听出了来的是什么人,一般的侍女和外面来的人走路是完全不同的。
沐浣衣刚走到屋檐下,琴声就嘎然而止,里面传出沈碧瑶的说话声:“不用通报了,叫她进来说事。”
门口的白衣近侍听罢便不阻拦,沐浣衣径直推开木门,走了进去。沈碧瑶取下指尖的指套,头也不抬地说:“说吧。”
沐浣衣忙躬身说道:“娘娘,奴婢有两件事要禀报。其一,魏国公(沈光祚)传来消息,今日早朝时,黄仁直一派不再反对皇上御驾亲征了;其二,半个时辰以前,皇后去了内阁衙门,至奴婢进宫之前一直未返。”
沈碧瑶低头沉思了一阵,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
沐浣衣见状,疑惑地说道:“娘娘就没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去做么,我们该如何应对皇后那边的人?这两个月来,朝廷里一直传言南方力主海禁与皇上作对的事,和娘娘有莫大的关系。今天的这两件事情,说明了皇后一派正想在海禁之事上做文章……”
沈碧瑶抬起头,打断了沐浣衣的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沉默了一阵,又说道:“如果见着沈大人,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这件事本来就和我们没有关系,随别人说去。既然不是事实,皇上会清楚的。”
沐浣衣压低声音道:“上次皇上来长春|宫,提起御驾亲征的事,娘娘为什么一点也不反对呢?皇上要南下,恐怕不只为了对付广东叛匪吧?”
沈碧瑶道:“御林军能征善战,皇上此行并无太大的危险,至于江浙那边的事,与我何干?而别人想用这样的事做文章,也得皇上相信不是。”她说到这里,想起张问上次对她说的话,说只要贵妃说没有关系,就算事实摆在面前也不信,沈碧瑶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她笑着说道:“算来算去,有什么用?你们都别太紧张了,皇上才三十出头,春秋鼎盛,时间还长得很,急什么啊。”
“是,奴婢明白了,刚才奴婢只是替娘娘作想,一时情急。”
沈碧瑶轻轻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的感受。现在她也把什么东西都看得有些淡了,不由得说道,“皇上在时,我心里有个人牵挂着,百年之后皇上万一不在了,我是不是还在也说不清,想得太远也没有用,谁知道以后会成什么样的状况呢?”
沈家如今富可敌国,钱财利益对沈贵妃来说不过是一堆数字,她也不在乎,正如她说的,如果张问不在了,她也觉得自己孤单地活着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只是,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小公主翠丫,不知翠丫会不会因为权力斗争而受到牵连。
所以沈碧瑶叹气,人生总是有些身不由己的事。
段四三 欺压
九月初,秋冬之际,收获的季节渐渐接近了尾声,一年两次的税赋也收得差不多了,国库充裕,各地粮仓充实,正是打仗的好时机。张问先在京师郊外举行了一次祭天仪式,然后调动御林军,决定亲率铁军营、骠骑营四万兵马南下。
御林军还有一营神机营没能参与,因为神机营全营装备火器,最有杀伤力的其实是车、炮,新式火器虽然性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是依然有限,在火器部队中,大炮和战车上的琵琶连珠铳才是真正杀伤巨大的兵器,可惜这两件兵器都有一个缺点:机动能力非常差,因为太重了。
张问并没有打算在广东和叛军相持打持久战,神机营这样的慢速兵种在南征中恐怕用不上,所以留下来驻防京师。
铁军营以重步兵为主,但御林军军费充足,调动行军时他们依然骑马,并用骡马装运装备,只有上战场时才下马作战。骠骑营自不必言,是大将叶青成统率的一支强有力的全骑兵部队。
袁绣姑的兄长袁大勇也在骠骑营中任职担任将领的职务,于是张问出发的那一天,绣姑来到了养心殿,一面侍候张问穿衣,一面嘱咐他注意安危,还有不要让袁大勇冲前面等等。绣姑满心的牵挂,嘱咐了太多的小事,张问也记不住,不过并不嫌她啰嗦,反而觉得很是温暖,就像平常人家的媳妇给出门的丈夫收拾行装那样,很温暖。
张问穿上了黄金甲,骑上战马,带着侍卫和玄衣卫等人来到德胜门校场,带领已经集结的军队出发。德胜门在京师北边,军队要向南行,张问并没有从城外的道路绕向南门,为了炫耀武力,叫人在城中清理出了一条道路,带兵穿过城市而行。
街上的百姓见到天子身穿金甲在前,甲兵队列在后,都跪在街边,皇帝过时,官吏们便带着百姓高呼万岁。这样热烈的场面让张问感到非常激动。
章照见张问面有喜色,便大喊了一声:“天下无敌西大营!”御林军前身便是西大营,主战兵力的人员变动不大,如今没有挂以前那两面旗帜了,但是那两句话还是记得很熟的,众军便齐声高喊道:“汉家霸业万万岁……”
提起这两句话,众军都想起了以前的辉煌战绩,一时士气更加高昂,声音惊天动地,震彻了整个京师。
唯有京城的百姓感触良多,年轻人们自然热血沸腾,还有些人却对天子的威风感到十分害怕。
御林军便是如此高调地开拔,出了京师,径直沿着驿道向南挺进。张问那身黄金甲也就是出风头的时候穿着好看,实际上太重了,并不舒服,出了京师他便脱了下来,换上了葛袍,一副文人的打扮,坐马车行进。
其间张问又传令朝廷里下了一道诏书,严令地方各地为了迎驾浪费钱粮,只需要按照兵部官文调拨军资粮草便可,也不用为皇帝准备行宫,张问就住在军营大帐里面。
御驾亲征一般情况下有诸多弊端,比如汉人皇帝大多不会用兵,手下的大将考虑的事情增多,天子安危是军队一大负担等等,不过也有好处,皇权乃是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大军所到之处,不存在受到各种势力制肘的问题。
在张问南下的途中,南京镇守太监王至忠,玄衣卫密使萧漀都派了人来见张问,禀报了秘密查探到的情况,除了广东那边的军情,主要就是牵涉海禁的人员……可见张问南下,可能对付江浙一带缙绅的消息,不只几个人猜到了。
上折子的人是福建巡按习梦庚,习梦庚已经被罢官免爵,但东厂和玄衣卫的密探都从他身上查出了线索,其中与习梦庚往来密切的人,除了南方官场上的人,还有两个大地主,王氏和沈氏。
这个沈氏和沈贵妃家没有什么关系,江南姓沈的家族不少,不过也不排除千年前他们是一脉的可能,这个倒不必追究。
张问听了密探的禀报之后,对身边的将帅说道:“诸位的军费、官俸,都来源于国家税赋,要知道这些税都是从什么地方收上来的,家财万贯的人并没有贡献多少,他们会设法勾结官僚权贵逃避税赋,哪怕家资十万两,叫他们出十两银子也是难上加难……咱们的钱,是从最穷的人身上刮来的!他们没有钱,哪怕一年交一两税,都得从牙缝里省,但是有什么办法,啊?只有最穷的人才最弱,才最容易欺压!从古到今,从未变过!”
众将听罢情绪都有些愤慨,张问又道:“江南的那些大地主大商贾,为什么拼命想海禁,不就是为了不交海贸税赋么?朕为万民天子,就不信这个邪,有钱人反而不交税了?不交老子就杀鸡取卵!”
……
皇帝亲征南下这件事,让人感到紧张和恐慌的,就不只广东叛军杨树才了,就连身在浙江的两个大地主也颇觉不妙。要说参与上折子这件事的地主缙绅,实在不在少数,可是就他们两家最是家大业大,目标也大,很难逃过朝廷厂卫的耳目,不慌也不行。
其中沈家的家主沈玉城最是害怕,因为这事儿他的干系最大,以前他在苏州这一带是非常从容的,上到官府,下到地主、商人、生员,那关系网是铺得很开,他经常爱说的一句话便是:没有我沈玉城办不了的事儿。
可现在皇帝居然来了,关键是皇帝还带着几万甲兵,那是大权加刀枪,想杀谁就杀谁啊!这一回,沈玉城感觉不是很妙,好像不太办得了这事儿了。
这时地主王斌之也坐不住,他平时一般住在杭州城内,为了和沈玉城商议对策,亲自从杭州赶到了苏州拜会沈家。
两人一碰头,急得团团转,沈玉城几乎要急得哭出来了,他一向最爱装|逼,但此时也顾不得脸面,诉苦道:“要说江浙官场,就是朝廷里,老夫都有说得上话的人,就说那个盐都转运使,上回硬是哭着喊着要和老夫拜把子,老夫费了好大的劲才劝住……”
王斌之道:“老沈,你现在说这些有啥用,现在得和皇上说得上话才管用!沈贵妃娘娘可是你的本家,老家也是咱们浙江的,老沈,您就和娘娘没拉上半点关系?”
沈玉城脸色很是难看,显然没能拉上关系。
王斌之长叹一口气:“唉!如果能和沈贵妃说上话,这事还有得救,要知道当今天子最崇信的两个人,除了皇后就是贵妃,只需要贵妃说那么一句话,也顶咱们瞎忙活十年八年啊。”
沈玉城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王斌之刚接掌了王家,还正当壮年,一老一壮二人,却是平辈相称。
沈玉城皱眉道:“瞧你说的,老夫要是和沈娘娘有关系,咱们还在这里急什么?赶紧另外想个办法吧,现在御林军可是已经在半道上了。唉唉,你说我沈家锦衣玉食,为什么还不知足呢,早知如此,何必和他们凑在一起!菩萨保佑,这次我沈家如果能度过难关,以后一定心存仁义,多做善事……”
王斌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一边来回不停地走着,眉头紧皱,念念有词道:“这事没有其他办法,咱们认识的那些知县、知府、什么巡按、御史,都不顶用!皇帝鸟都不会鸟他们,前月朝里的人说,皇帝要出关巡狩,连内阁大臣都劝不住,您老说那些什么什么史、什么使的,能顶鸟用啊?咱们别想其他的,就想怎么和宫里头的人牵上线。”
沈玉城不住点头,两人的想法一致:“贤弟说得不错,听说皇上对女人最好,只要能让宫里的女人掺和一下,皇上便不会做得太绝。”
“沈老,不是咱们贪,这世道,人人为利,谁不贪?不是不贪,是没机会贪。咱们今儿栽了一跟头,那是手头的关系还不够硬,您说,大乾朝才立国不到一年,这大树要长起来也得需要时间不是,咱们过了这一关,得注意发展宫里的关系。”
沈玉城急忙摇头:“老夫不藏拙,这回真是怕了,皇上心黑手辣杀人如麻,你不是不知道,别想以后的事儿,赶紧想象辙,怎么保住咱们两家人的脑袋吧!”
过了一会,王斌之突然大吼一声,瞪着沈老头道:“有了!我想起两个人来!”
沈玉城急道:“是什么注意,什么人,快说,让老夫听听!”
王斌之突然哈哈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指着沈玉城道:“您老年纪大了,对风月场不了解,这事还是我想得到……哈哈哈!对了,不是两个,是三个人。”
“赶紧说吧,什么法子?”
王斌之道:“我先说人,一个是鱼玄机。”
沈玉城道:“鱼玄机不是唐朝的人?”
“此鱼玄机,非彼鱼玄机。这个鱼玄机是杭州城外上清观里的女道士,以前我因仰慕她的美貌,试图追求过她,出资给她修建了上清观居住……后来虽然没得到她的人,却是结下了一段友情,她念在我没有恃强凌弱却尊重她的意愿,而且出资帮助她,对我很是感激。现在我有事求她,她一定不会拒绝。
我王斌之是什么人,在杭州城,想要的人还要不到?为什么?因为这个鱼玄机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医术了得,死人也能医活那种。当时我就想,这人食五谷,哪能不生病?万一哪天我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没辙了,说不定鱼玄机就是我的贵人,这才留了一手。
这事扯上医术道士,又得回头说沈贵妃的事,这才说得清楚。沈贵妃有一女,因生产时难产,胳膊断了,至今无解,左臂一直使不上劲,如果鱼玄机能医治公主的胳膊,那沈贵妃是不是会感激我们呢?”
“妙!”沈玉城大喜,又问道,“可问题是娘娘远在禁城,高高在上,咱们怎么能和她老人家说上话,又怎么能让她相信鱼玄机真能治好公主的胳膊呢?还有,鱼玄机现在在杭州吧,要去京师,一去一往,多费时日,别等公主的胳膊治好了,咱们的脑袋早已搬家,那不是白忙活了吗?”
王斌之道:“这就要说另外两个人了,其中一个叫柳自华,杭州名妓,后来去过京师,依然做着老本行;另一个叫柳影怜,曾是杭州名妓,也去了京师,开了个乐器店。这两个都姓柳,不过不是亲姐妹,谁知道她们以前姓什么,不过就是艺名罢了。这三个,都是歌妓出身,柳影怜做起了生意;鱼玄机做了道士;唯独柳自华还在风尘。
柳自华和我的交情很不错,让她出面去游说柳影怜,问题不大;而柳影怜呢,和柳自华以前是好姐妹,同时柳影怜和沈贵妃也有一段交情,而且不浅。
当时沈贵妃难产的时候,差点母女一同丧命,郎中产婆无计可施。便是这个柳影怜去接的生,才保住了母女的性命,所以说起来这可是救命之恩。现在沈老明白了吧,沈贵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柳影怜面子。”
沈玉城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他的眼睛里重新透出了希望,不由得喜道:“没想到这风尘女子,个个身怀绝技啊。”
王斌之笑道:“名妓可不是好当的,谁不会几十种本事?所以这事还有得办,只要柳影怜一出面,甭管鱼玄机能不能治好小公主的胳膊,只要说鱼玄机是您的养女,有这一层关系,那沈贵妃还不得叫皇上手下留情,等着鱼玄机去治她爱女的胳膊啊?”
沈玉城回过味了,颇有些感动地说:“你说鱼玄机是老夫的养女,那可就是先保全老夫啊,这……老夫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王斌之笑道:“沈老不必这样说,您老和官场的那些关系,最是树大招风,要开刀一定是先拿您开刀,所以首先得保全沈老,只要沈老没事,也就轮不上咱们啊。”
沈玉城想了想说道:“事不宜迟,这样办,这事儿你得亲自去一趟京师,鱼玄机既然与你交情很深,只需要写一封亲笔书信即可。你去京师找柳自华和柳影怜,浙江这边老夫稳着,相机而动。”
“如此甚好。那我就不多客套了,咱们分头行事,告辞。”
于是王斌之即收拾了行李和钱银,带着奴仆快马加鞭北上京师。
此时皇帝率领的御林军尚在路上,虽然御林军全部都有马骑,但军队行进自然比单独赶路慢得多。王斌之算来时间还来得及。
他们一行人不惜马力,不惜钱财,飞奔北京,不到十日便到了。王家的生意不小,京师自然也有店铺和落脚点,他到了之后,立刻就有人接应。柳自华是名妓,名气不小,要找她并非难事。
王斌之便通过柳自华,很快联系到了柳影怜。他虽然不认识影怜,但柳自华和她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算是患难之交,姐妹情深,有了柳自华在中间牵线,王斌之也就见到了开乐器店的影怜。
柳自华对影怜说道:“我一个姐妹遇到贵人的帮忙,那贵人收了她为养女,从此从风尘退隐,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不料祸从天降,她的养父触犯了律法,危在旦夕之间。现在她正四处奔走想帮助她的恩人养父度过难关,我也想尽力帮她一把。”
几年不见,影怜变化很大,如今素面对人,脸上不施脂粉,穿着也很朴素,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子一般,只是那布裙荆钗下面姣|好的身段,不是普通女子能够拥有的。
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沉浮,影怜对昔日的姐妹仍然存有情分,听罢柳自华的诉说,便说道:“我与官府的人已经没有往来了,何况如今大乾朝的官场换了许多人,以前认识的人大多不在其位,还在官场的也不一定还记得我……不过宫里我倒是说得上两句话,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一旁的王斌之听罢喜不自胜,心道官府的关系咱们并不缺,就缺宫里的!
柳自华问道:“宫里的什么人?”
影怜淡淡地说道:“沈贵妃,还有皇上也记得我,不过皇上现在出京打仗去了。找沈贵妃能行么?”
王斌之已经忍不住了,脱口道:“行!当然行!贵妃娘娘她老人家是什么人,一点小事,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可对于咱们家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只要柳姑娘能帮忙在贵妃娘娘说上两句话,咱们全家感激您一辈子,以后但凡用得着的地方,做牛做马也愿意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先生言重了。”影怜虽不在风尘,却仍要在世上生存,拓展关系结交朋友还是相当重要的,既然举手之劳能帮别人,为什么要见死不救呢?她便说道:“自华是我的好姐妹,既然她出面说,我没有不尽努力的道理,这事儿我一定帮忙,你们说说,犯事的是哪家,籍贯姓氏等等,我进宫去才好和贵妃说明白。贵妃愿不愿意施以援手让官府法外开恩,我就不知道了,能做到的我会尽量。”
王斌之道:“有柳姑娘这句话,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不过是贵妃娘娘的一句话,一定能行的。”
段四四 信札
影怜回家之后,找出了一块玉牌,这牌子是张问给她的,说是以后万一遇到了什么难事,想见他也许不容易,有了这块玉牌,便可以出入宫闱。张问做了皇帝,沈碧瑶做了贵妃,影怜也不愿意过深宫里的日子,一直就没进宫过。今日拿着这块玉牌,倒是可以试试到底有多大的作用。
她坐着轿子来到东华门,将玉牌递给守门的净军,说是想见沈贵妃。净军都是些太监,他们对宫里的东西可是了解得很,一见那玉牌,竟然扑通跪倒在地。影怜吃了一惊,忙道:“公公们,这是为何,民女可当不起如此大礼。”
那净军头领道:“哎哟,这牌子怎么和皇上挂的一模一样?咱家跪是先跪了,可姑娘可走不了。这要是皇上亲自赏您的,咱们把您当亲娘一样供着;要不是,你就是逾制,要掉脑袋的,懂吗?”
影怜也是见过场面的人,镇定地说道:“皇上赏的。我想见沈贵妃娘娘,劳烦公公通报一声,就说我名叫柳影怜,如果娘娘说不认识我,你们拿我便是。不过如果你们没有向贵妃娘娘通报便抓我……这块玉牌可真是皇上亲手赏我的。”
那太监忙说道:“您候着,咱家进去问问。”
过了许久之后,那太监才回来,十分恭敬地请柳影怜进宫,还一个劲地抢着要带路,看来是真让沈贵妃过问了此事的。在路上那太监一个劲地拍马屁,还不忘多次强调了自己的名字,希望能给柳影怜留个印象……柳影怜才懒得理他,名字也没能记住。
沈贵妃平时根本就不见外面的人,她的名气很大,但是知道她的长相的人都不多,除了张问、内廷的奴婢们,恐怕只有沈家的那几个亲戚而已。不过柳影怜是个例外,她救过沈碧瑶母女的性命。
沈碧瑶见了柳影怜,虽然神色依然是那种冷淡的样子,老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不过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从细节上还是看得出她对柳影怜很是在意。不仅让柳影怜和自己坐一块,还称呼“妹妹”。
“妹妹要是喜欢宫里的景色,有空了就来转转,我吩咐下去,让那些奴婢记住妹妹的样子,别拦着。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常常到我这里坐坐,咱们姐妹说说话儿。”
柳影怜道:“娘娘,影怜今天打搅您,是有一件事想求娘娘帮忙。”
“说罢,只要我能做到的,不会推辞。”沈碧瑶淡淡地说道。
于是柳影怜便将她的好姐妹柳自华的事说了出来。沈碧瑶听罢脸色微变,但不是很明显,只是重复道:“沈玉城,苏州人士?”
影怜点点头道:“柳自华也没说他们家犯了什么事,好像挺严重的。”
影怜早就不在权力场,自然不可能知道海禁折子那些事,更别说知道牵涉其中的人了。她不知道,但是沈碧瑶的消息很灵,却是早就知道了。
沈碧瑶也不说破,只是说道:“我试试看,你不知道这个案子的干系,皇上应该都知道了的,不是很好办。不过既然是妹妹开口,我会尽力的。”
“这么严重啊?怪不得沈玉城家的人都求到京师来了。娘娘也别为难,我也是看在与柳自华的情分上才帮他们,事先也说好了的,能帮上就不推辞,万一没法子就算了。”
沈碧瑶淡淡一笑:“妹妹从未开口要过什么,既然开口,我也不想让你失望,试一下吧。”
柳影怜又道:“我这么进宫来说这事,还有一个原因,他们说沈玉城有个养女叫鱼玄机,医术高明,能治好公主的胳膊……这件事一直就在我心里耿耿于怀,当初是我亲手拧断的,如果真能治好,那也就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呢。”
“翠丫的胳膊还能治?”沈碧瑶本来冷淡的神情变得充满了关切,因为对女儿的母爱。“宫里的御医和有名气的郎中都看过,说婴儿时便伤着了,不可能治好……”
影怜道:“奇人大多藏于民间,也许有什么特别的方法,而御医又不知道呢。试试总归不错,而且鱼玄机也是个女子,让她看看小公主并无不妥。”
沈碧瑶点点头:“妹妹言之有理,就算治不好也没有什么不妥,要是不试试,万一错失良机岂不苦了翠丫?别人都是两条胳膊活动,我的翠丫却只有一条胳膊……”
影怜道:“所以我先说了沈玉城他们家的事,如果朝廷治了他们的罪,家破人亡了,鱼玄机恐怕不愿意出手……反之娘娘对他们有恩,那鱼玄机于情于理也会全力以赴。”
“是这么个理……不过那个鱼玄机真的是沈玉城的养女?”
柳影怜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沈碧瑶又道:“行,妹妹说的事我记下了,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交给我来办吧。办完了我差人将结果告诉妹妹便是。”
柳影怜站了起来,说道:“行,那就这样吧。娘娘有自己的事要忙,妹妹就告辞了。”
沈碧瑶道:“没事,我成日也什么正事,要不留下来一起晚膳?”
柳影怜客气几句,委婉拒绝了沈贵妃的邀请,离开长春|宫。待她前脚刚走,沈碧瑶的心腹沐浣衣便开始说话了。刚才沐浣衣一直在旁边听着,为她们沏茶呢,柳影怜不认识她,还以为是个普通的侍女。
沐浣衣有些紧张地说道:“这件事瞒不过皇后的耳目,如果您Сhā|手干预,他们非得大做文章不可,那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平白无故地和海禁折子的事儿扯上了关系!娘娘千万要三思,别把自己陷进去,被人说成是习梦庚一党的大后台……”
沈碧瑶道:“别紧张,什么大后台小后台的?我写封信给皇上,把事儿说清楚了就行。”
沐浣衣顿时十分愕然,她实在没想到,厉害的沈贵妃现在想法怎么如此简单了?沐浣衣力劝道:“娘娘万万不可!皇上虽然信任娘娘,可是这件事原本咱们就很有嫌疑,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个‘借口’……皇上可能会认为是借口。别说是身在皇位上的皇上,就是一般的人,也得怀疑!”
她说得实在正确,身在高位的人,虽然看着风光,实际上不想多疑都不行,那种感受很难描述,不然以前的皇帝诸侯们为什么自称“寡人”呢?皇帝是不会完全信任某一个人的,只有御人之道,恩威并济的手段,才是圣明的法子。
却不料沈碧瑶完全听不进沐浣衣的话,她笑了笑,竟然笑得很是甜蜜:“有时候人不会那么聪明,希望皇上也是……我想试试。”
于是沈碧瑶说办就办,当即就提起毛笔开始亲笔书信。
……
果然不出沐浣衣所言,张盈很快就通过玄衣卫的密探知道了南方的王斌之来到京师的事,从而顺藤摸瓜,掌握了柳影怜等人的动向,以及沈贵妃的举动。
如今张问不在京师,她要见大臣更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直接把黄仁直沈敬等大臣都叫到了乾清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盈又说道:“柳影怜进宫之后和沈贵妃说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沈贵妃的地方,没人能探到消息。还有这两个沈家,以前是不是有秘密往来,也无档可查……我现在疑惑的是,沈贵妃究竟是不是真的和海禁折子的事有关系?”
黄仁直当即就说道:“皇后娘娘,是不是真的有关系,很重要吗?咱们只需要真凭实据,事实如何,假作真时真亦假,并不要紧。”
沈敬说道:“现在我们要先沉住气,关键是沈贵妃给皇上写的那封书信,究竟是什么内容?如果是为江南缙绅开脱,那这事好办了,沈贵妃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万一这是一个诱饵,咱们急着跳将出来指责,岂不立刻处于被动,让皇上觉得咱们结党营私,挑拨关系?”
黄仁直点头道:“老弟说得没错,咱们要的是稳中求胜。”
张盈软软地靠在龙椅上,用手指揉了揉太阳岤,不经意地说道:“其实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沈贵妃是不是真的参与了……沈碧瑶以前对我不薄,对黄大人也不错吧?”
黄仁直老脸微微一红,但转瞬即逝,只是捻|着山羊胡道:“人在其位,身不由己,皇家自然有皇家的规则,娘娘无须在意以前的情分。”
说罢三人都是默然,许久没有说话,看得出来他们都有些无奈。要说沈碧瑶、张盈、黄仁直这一圈子人,最早的时候原本就是一伙的。但现今却是大对头,生死攸关前程攸关。
最后还是黄仁直打破了沉默,说道:“先看看再说,如果这一局咱们能胜出,那么皇上至少会更加提防着沈氏一党,对我们大大有利。将来无论她们是不是能得到皇子,皇上都会更信任皇后娘娘您,更放心把江山传给太子。百年之后,如果太子顺利即位,张贵妃和您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
行军途中的张问展开沈碧瑶的书信的时候,看完那娟秀的字体,立刻就露出了笑意:如果海禁折子的事真的和沈碧瑶有关,此时她要做的不是为一个小小的地主谨慎开脱,而是要将一些人灭口。
无论如何,张问是相信沈贵妃的,他的笑是因为揣摩起沈贵妃写这封信时的情形,顿觉她可爱极了。
他穿着一身葛袍,坐在马车里,道路不是很平,颠簸得厉害,外面也十分热闹,将士们士气高昂,有的还唱起了山歌戏曲,笑声在钢铁的碰撞中阵阵荡漾,粗旷而豪爽。
张问却闭目静静地坐着,作为皇帝,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沈碧瑶这回牵扯到了政事上,虽然张问信她,但是沈贵妃干政是事实;不仅沈氏干政,皇后她们不是一样在干政?当然张问同样信任张盈,结发之妻都不信,就实在没意思了。
后宫干政,而且还结党,党争……这样的情况怎么想怎么不是好事。但张问能有什么办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形成这样的局面在他没有当皇帝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
干政便干政吧,他想来至少在自己当皇帝的时候,对皇权是构不成根本威胁的,也懒得管……但是两宫干政,好像比一宫独大要好一些。张问始终记得家父生前的话:权力,就是搞平衡。
让她们斗去吧,也省得女人们住在深宫里闲得慌。
现在大乾朝这格局,是处处都有矛盾,又处处都有平衡,从内到外,从中央到地方,甚至于军队。后宫里皇后和贵妃对峙,内阁里三方制衡,又有内廷司礼监和外廷内阁制衡……总之很是复杂,皇帝真不是好当的。张问想着以后自己的儿孙要是出了个庸才脓包,恐怕是玩不转,只得听之任之,情况难以预料。
江山万代,只是一个传说。
良久之后,张问挑开车帘,喊道:“玄月,上车来,朕有事交代你去办。”
因为前后都是大军行进,马车一停,整个大队都要停,所以张问没叫人停车,看着骑马的玄月道:“跳上来,没问题吧?”
玄月笑道:“我的身手皇上不是不知道,看我的……”说罢纵身一跳,从马背上跳进了张问的马车,张问没留神,被她扑了个满怀,两人一起滚倒在车中的软塌上。张问顿时感觉到玄月那坚|挺饱|满的胸部贴在了自己的胸口,十分柔软……
玄月脸上一红,“属下冒犯了东家,请东家降罪。”然后便欲从张问身上爬起来,却不料张问一下子就搂住了她的蛮腰。
“东家……”玄月脸上的红晕顿时扩散,说话的时候一股带着幽香的温暖的口气呼到了张问的脸上。
“东家有什么事交代属下去办?”玄月的眼神有些慌乱。
张问沉静地说道:“两件事,第一件,把衣衫除了,陪陪朕。”
只是一句话,玄月立刻就有些喘息起来,胸口也不停起伏,她的心里自然不抗拒张问的要求,只是很久张问都没有这样对她了,所以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双手捏着衣角,已是在微微地颤|抖。
“东家,外面那么多人呢,要不……不去上面的衣服了?”她绯红着脸说道。
于是他们两个就在马上就开始干那事,张问坐在软塌上,玄月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腿上,就这么默默地扭动,玄月担心被外面的人听见,牙齿咬着张问的衣服,只是偶尔发出一声闷哼。
良久之后,他们才拥抱在一起喘息,玄月气喘吁吁地问道:“东家,第二件是什么事?”
张问道:“苏州的沈玉城,你知道了吧?还有个女道士叫鱼玄机,住在杭州上清观里,你派人去查查,尽快查出鱼玄机究竟是不是沈玉城的养女。”
“这事好办,玄衣卫里有属下的人,一直住在浙江,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我叫人查查便知。”
张问点点头,摸了一下她的脸:“去办事吧,朕突然觉得,一直都很亏待你,办完事回来让朕再抱抱。”
玄月脸上一红:“东家对属下很好,未曾亏待。”
……那王斌之和沈玉城合谋出了一个计谋,但是形势紧迫,出现了一个漏洞,沈贵妃和张问都是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个漏洞:沈玉城和女道士鱼玄机的真实关系。
不到十日,玄月就得到了南方来的回信,她遂马上禀报张问,其中的信息有几条:女道士鱼玄机出家之前是个江南歌妓,一直住在杭州城,从未有人听说过她和苏州的沈家有半点关系;沈玉城不好色,基本没去过青楼;沈玉城和苏州的王家是朋友关系和生意合作伙伴,鱼玄机曾经和王斌之有过交往,上清观的出资人便是王斌之;鱼玄机确实有高超的医术。
张问看罢,心里立刻有底了。显然鱼玄机和沈玉城原本毫无关系,这回出面完全是给王斌之的面子。
段四五 结局
从京师到南直隶,要经过几个省,御林军一路南下,到达苏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间了。此时张问一面从南京调兵,一面又传旨周边南方数省的地方军向广东合围,同时命令南直隶的军队协同御林军南下,由章照率领,进入福建地面。
张问并未随军南下,停留在了苏州浙直总督府,留下了骠骑营一部,由袁大勇领兵护驾。这样一来,皇帝留在后方,减少了御林军的压力,不必时时因为要护驾而畏首畏脚,对战争反而有利;袁绣姑的兄长也留了下来,一举两得,战场上的流矢铅弹可不长眼睛,万一袁大勇上了战场有个三长两短,张问回去还不好向绣姑交代,干脆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好了。
部署了对南方杨氏叛军的围剿兵力之后,张问从容不迫地开始准备拿江南的几个大地主动手了,他们犯的自然就是勾结官员上折子海禁那事,不过要治他们的罪不必牵涉到朝廷政略上去,以其他罪名逮捕即可。
于是张问吩咐玄月联络厂卫密探,收集那几个人的罪证,这些豪强缙绅,没一个是干净的,肯定能逮到什么把柄。张问对玄月说道:“查清了就动手,让宪兵督促按察使司直接抓人,不用理会鱼玄机的事,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沈玉城的养女,和王斌之那点交情,还不值得她以命相报。先把那帮偷税的大地主一网打尽,再诏鱼玄机进京给公主看胳膊,两头都不误。”
这时候王斌之已从京师回到了江南,正在沈玉城的府上。张问到达了苏州,让他们每日都胆战心惊。沈玉城找着王斌之商议:“你在京师把事情办妥了么?”
王斌之道:“都办妥了,柳影怜见到了沈贵妃,沈贵妃已经答应帮忙了。沈老放心,皇上要动咱们,也得想想公主的胳膊能不能治好不是……咱们也没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皇上犯不着和咱们较真吧?”
沈玉城仍不放心,左右踱了几步,埋头冥思苦想。就在这时,沈玉城突然大惊失色道:“遭了,咱们算漏了一个地方!”
“什么?”王斌之忙问道。
沈玉城道:“你我密谋的计策,对沈贵妃说鱼玄机是老夫的养女……他们不会让厂卫密探查么?万一查出鱼玄机和老夫以前并无来往,这事……”
王斌之的脸色也顿时变了,瞪圆了眼睛道:“确是存在漏洞,一月前咱们怎么没想到?”
“当时太急了,这事儿也够麻烦的,先找鱼玄机,又找柳自华,再找柳影怜,之后才把关系通到沈贵妃那里……这么一番折腾,一时没想到,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王斌之愣愣道:“也许别人也没想着怀疑鱼玄机的身份呢?”
不料这时沈家的管家惊慌地跑到了门口,说道:“老爷,大事不好了!”
沈玉城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问道:“发……发生了何事?”
那管家道:“按察使司里的陈大人派人过来通气,说是宪兵和按察使兵分两路,正准备抄咱们沈家和王老爷家!陈大人说这事他毫无办法,最后一次帮咱们,只能事先打声招呼,让咱们别胡乱攀咬……”
沈玉城念叨着“完了……完了……”然后身体一阵摇晃,昏倒下去,王斌之急忙扶住,他自己也是惊恐绝望万分,不过年轻一些,没直接昏倒而已。
……
广州那边,叛军刚打下城池不久,城墙工事在恶战中破坏严重,无法再具备防御功能。好在乾朝官军的调兵部署是从四方调兵,进展得比较缓慢,杨德才军尚有时间准备。他召集部将商议退敌之策,众将都认为官兵部署完毕,合围推进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一个将领说道:“贼军分几路进发,敌众我寡,我军不宜分兵,应利用敌兵来犯之前的时间,修缮广州外围工事,集中兵力,依凭工事防守,力图打退其进攻锋芒,如若不利,我们便向南撤退,乘舟渡海,退守琼州(海南)。”
杨德才以为善,遂下令诸军调发民夫修葺工事,一面将主力布置在广州外围。
就在这时,张问突然密令福建的章照立刻率御林军奔袭广州,长驱直入。章照遂领旨出发,丢下缓慢的地方军,自率骠骑营和铁军营急行军南下。御林军四万人,行军都是依靠马力,军纪严明,运动时十分快速,突然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进入了广东地界。
叛军预警的探报刚刚把消息报到广州,还没几日工夫,叛军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又有消息来报官军已经接近广州城了。
这下杨德才有点慌了,要守工事还没修好,要跑别人已经到眼皮底下了,众将认为御林军只有四万人,己方有十万,可以摆开一战。
杨德才自然知道御林军就是以前大名鼎鼎的西大营,十分凶猛,但情势所迫,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准备摆开了决一死战。
十月底,双方终于在广州城北面遭遇,两阵对圆,准备恶战。这个季节,北方已是寒冷非常,但南方并不寒冷,只是战场上萧杀一片。
几轮试探性的接触之后,叛军开始放炮。御林军急速南下,骑马过来,没有重武器,只能顶着炮火向前推进。好在叛军的大炮数量有限,并不能造成决定性的杀伤。双方接敌之后一顿白刃战,御林军勇猛无比,以少对多,厮杀半日不分胜负。就在这时,骠骑营突然出现在了叛军后方,铁骑猛烈冲击,前后夹击,叛军大溃。
御林军趁势掩杀,斩获无数,杨德才本人也死在流矢之中,胜负已定矣。
……张问此次南下,捷报频频,行程十分顺利,待得章照传来大捷的消息,他也松了一口气,浑身都轻松起来。
这时他突然很想去上虞县转转,那地方是张问在官场第一次施展的地方,对他真是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张问的籍贯是京师,京师才是他的故乡,他甚至连浙江话都不会说,但是上虞县那地方让他觉得就像是第二故乡一般,熟悉而亲切。
于是张问便让袁大勇率兵护驾,到上虞去了。乘舟而下,依然从城池的水门进入,到达码头的时候,只见官民如潮,迎接的人如山如海。
待张问从船上下来之后,官吏百姓都跪倒在地,高呼万岁。就在这时,张问发现河边上迎接的官吏队伍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便说道:“管之安,梁马,上前来和朕说话。”
果然是那两个官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穿着绿袍,管之安的肥肉依旧,他们二人只是老了一头。
这两个官没有功名,要升迁万分困难,恐怕就一直霸在上虞,不知给多少任知县下过绊子……
管之安他们听得张问居然能一下子喊出自己的名字,还真是感动了,忙弯着腰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跪倒在面前,管之安抹了一把眼泪,也不知是真是假,声音哽咽道:“皇上……还记得微臣,微臣这心里感动得……无以言表啊。”
“得了。”张问呵呵笑道,“你现在没在心里骂朕了吧?”
管之安忙叩首道:“微臣每日上值,都要感谢皇恩浩荡呢,哪里敢骂皇上?微臣就算敢骂自己的爹娘,也不敢对皇上有丝毫不敬之心啊!”
张问颇有些感触地说道:“十几年了吧,朝代都换了,你们这官还当着,不简单。”
管之安道:“都是托皇上的隆恩,上边的人倒是换了好几茬,微臣一说起认识皇上,他们都不敢动咱们呢。”
张问想了想:“朕还记得有个刑房书吏,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叫冯贵,去别的地方当官去了。”
张问又看了一眼战战兢兢跪在远处的一个穿青色官服的年轻人,在县级衙门,穿青色官服的官员只有知县,看来那个瘦弱的年轻人应该就是现在的上虞知县。这时张问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初做知县的情形,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不知道这个知县能不能吃住管之安几个地头蛇呢?
过了一会,张问便上了轿子,御林军骑兵护在左右,从码头向县衙那边行进。而那几个官吏,连马都不敢骑,小跑着跟在后面,态度恭敬极了。
先前乘船的时候,可以看见县郊的变化很大,靠近城池的地方,基本都没有庄稼了,多了许多工坊。但现在进城后,张问发现城里的变化不大,主要是建筑没有什么改变。队伍行过文昌桥时,张问特意挑开轿帘,仔细看了一番这座石桥,并未翻修过,还是老样子,曹娥江横卧其下,波光粼粼。
他记得,十几年前曾经和皇后张盈在这里相遇倾谈……突然有些想念起老婆来了,世事沧桑,幸好旧人还在,不然此时此刻该有多伤感啊。他更加悟了,珍惜身边的人,当偶然回忆的时候,发现美好回忆里的人还在,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权力,争斗,都不重要了,就算皇后将来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想也是可以原谅的。
过了文昌桥,便是平安坊,以前沈家开的青楼风月楼就在这条街上,张问发现那栋楼阁居然还在,便说道:“停轿。”
张问从轿子上下来时,管之安忙跟了上来,躬身道:“禀皇上,这楼子,还是青楼,不过好多年前就换东家了,现在是薛家的财产。”
沈氏……沈碧瑶,寒烟。她们现在仍在紫禁城里,成了贵妃、妃子。张问心道:为什么我对上虞有特别的感情呢?当然不是因为管之安这些地头蛇,原来我那一家子,好几个人都是在这里结下的缘分。
离京的时候,张问没想着会到上虞县来游玩,早知如此,如果带上皇后和沈贵妃等人,感觉就更快快乐了。
现在想起她们仍在,张问心里也很宽慰,不过此时此刻不在身边,又有些许惆怅。
“朕记得以前在上虞做知县,得了个名头,昏官……是吧?”
管之安脸色难看道:“这……”
张问笑道:“没事,朕不在乎。朕记得得这个名头的原因,就是在风月楼里,被你管之安撞了个正着。”
管之安哈腰道:“无心之失无心之失,微臣狗眼不识泰山,皇上千万别记挂着。”
张问指着风月楼道:“朕今日想再进风月楼看看,不会得个昏君的名头吧?”
管之安忙道:“绝对不会!皇上英明神武,翻手之间便剪灭了广东叛匪,只有天人才有此武功盖世啊!谁敢说皇上是昏君,微臣第一个饶不了他!”
张问笑道:“那咱们进去瞧瞧。”
“微臣为皇上带路。”管之安带着张问进楼之后,嚷嚷道:“鸨儿,快叫你的人,全部出来给皇上请安,喊万岁……”
因为今日皇帝驾到,里面早已没有客人了,只有一帮姑娘杂役,还有老|鸨,此时乱糟糟地跪在大厅里,连头也不敢抬,又乱糟糟地喊万岁。
张问扫视了一圈,每一个认识的人,以前那些姑娘,十几年后恐怕已经不适合干这行了……寒烟以前就是风月楼的头牌。张问想罢便随口问道:“现在你们的头牌叫什么?”
管之安显然对这里很是熟悉,不等鸨儿答话,立刻就抢着说道:“玉兴奴,玉兴奴在哪里,还不快出来侍候皇上?”
这时一个瓜子脸身段婀娜的女子从人堆里爬了起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那姑娘带着江南特有的水灵,确是十分可人,头牌一般都不会差。而且此时的江南,山水秀丽,花草树木很多,很能养人。
那头牌玉兴奴走到张问前面,远远地就伏倒在地,怯生生地说道:“奴家叩见吾皇万岁……”
张问笑道:“别怕,到朕身边来,这不到上虞来了,你就服侍服侍朕。你们这风月楼只要交税,就是合法的,朕不会难为你们。来人,赏锭金子。”
那玉兴奴真没想到皇帝是个风流皇帝,竟然大模大样地来嫖妓……张问倒不是真想嫖妓,不过想起了寒烟,一时兴起,让同一个地方的头牌陪他一阵罢了。这小地方会怎么评论他,他根本就不在乎。
带了玉兴奴,张问便从风月楼出来了,乘轿继续前行。玉兴奴十分窘迫地坐在张问的身边,趁他看轿子外的景色时,偷偷看了一眼张问。她心道:居然见着皇帝了,不看清楚龙颜实在糟蹋了这样的机会。
看到张问的样子,她的心口立刻砰砰直跳,皇帝长得还真是英俊,他没有穿龙袍,身上穿了一件明显洗过很多回的旧葛袍,像个文人一般,看着十分顺眼。
来到上虞县衙,张问惊奇地发现,那破烂的县衙还是那样。张问自然明白其中玄机,县衙是公家的,破就破,官员们自己掏腰包修缮舍不得,上报批银又影响政绩,于是就成了这副衰样。
穿过牌坊和仪门,张问很是熟悉地来到了大堂,直接坐上了公座,下面的官吏和官兵都伏倒行叩拜大礼。他坐在那里,感触良多,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从袖子里掏出了沈碧瑶不久前写给他的亲笔信札,忍不住放到鼻子前,轻轻闻了一下,那是思念的味道。
张问的故事,就是从这把知县的椅子上开始的,那就从这里结束吧。
他抬头看着大堂外面,日已西斜,夕阳的余辉让万物都披上了橙黄的光华,分外美丽。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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