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烟花三月,和风熏柳人欲醉,正是一年中最迷人的季节。
南阳城中西门,青石板路笔直的延伸出去。西门的一侧是一处极大的酒楼,酒旗迎风招展,酒楼对面的街角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一阵马蹄声“嘚嘚”响起,不一会儿一骑西来,在酒楼门前停下。一位宽袍博带的华服青年公子自马上跃下,将手中缰绳随手扔给门口小厮,就阔步踏进酒楼。酒保见有客进门来,忙上前招呼:“这位客官,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店?”“打尖。”那青年公子按着佩剑,神态颇为潇洒。酒保忙引他上二楼雅座。
上得楼来,见客人不多,他找了靠窗的雅座坐下。酒保擦干净桌子,问他要吃些什么。他只随便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壶酒,酒保依言而去。酒菜上来之后,他喝了几口酒,并不怎么吃菜。
忽然,楼下一阵吵杂声引楼内客人纷纷探头去看。那青年公子也好奇的自窗口向楼下看去。只见酒楼门口,一个衣着褴褛乞丐模样的人被酒保拦了不许他进。那人道:“老子进店喝酒,你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酒保瞧他一副穷酸样子,心知又遇到了骗吃骗喝的主儿,斜着眼睛不屑道:“本店招呼的是贵客,不招待吃白食的,你有银子没有,没银子不要进来。”那人却道:“你怎知老子没有银子,狗眼看人低。快点让开,不要耽误老子喝酒。”说话间,就要往店里闯。
酒保见他不识好歹,一挥手叫来几个伙计,要将这人赶出去。那人身材瘦小,哪里经得起几个伙计一同推搡,跌坐在店门口的地上,围观者无不哈哈大笑。那酒保正叉着腰大笑,忽然感觉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仔细一看,地上有一锞银子,忙捡起来四处张望,见方才上二楼那位青年公子正站在窗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心知银子是他扔过来的,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位青年公子朗声道:“请那位先生上楼来,酒钱算我的。”酒保见了银子,不敢再怠慢先前那乞丐模样的人,忙招呼人扶他起来。那人却不理他们,向二楼的青年公子看了一眼,大摇大摆的进店去了。
等那人上楼,早有伙计送上几壶酒在青年公子桌上。那人也不客气,不等招呼就往青年公子对面一坐,自顾自的喝酒吃菜。伙计看的傻眼,心想居然还有这样无礼之人,主人尚未开口相邀,他就坐下大吃大喝。再看那青年公子,只见他手里端着酒杯,微有笑意的慢慢细品着杯中酒,似乎并不认为那人无礼。伙计好奇的又看了两眼,才下楼而去。
“小二,再上一盘什锦虾仁、一盘辣子炒山鸡、一盘八宝|乳鸽、一盘蜜汁莲子。”那乞丐模样的人边吃边吩咐伙计。伙计一听这话,嘀咕道:“还真不客气,这么多你吃得完么。”他看了青年公子一眼,见他轻轻颔首,这才放心而去。
不一会儿,伙计将菜端了上来,却见酒桌上的酒壶都空了,诧异的收拾了酒壶。“这酒不错,再上十壶。”那人又说了一句。伙计更加纳闷,看青年公子仍是不语,只得闷闷的下去拿酒。
“啧,好酒!”那人喝了口酒,也不正眼看青年公子。那青年公子也不理会,只顾低头喝酒吃菜。那人酒足饭饱之后,才向青年公子道:“小子,你不错!”这话无礼的很,但那青年公子似乎并不以为意,仍是淡淡一笑。“我从荆州过来,要去河间府,盘缠用完了,你帮人帮到底,送我点银两。”那人接下来的话更加匪夷所思。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不耐烦,觉得这人贪得无厌,但这青年公子似乎耐性颇好,从袖中取出一锞银子交给他。那人接过银子掂了掂,似乎十分满意,也不说谢,扬长而去。
“小二,结账。”青年公子此时也站起来。伙计忙上前收了他的银子,又讨好的说:“公子,刚才那人忒无礼,又吃又拿,连个谢字也没有,您真是大人大量。”青年公子莞尔一笑,边下楼边道:“扶危济困,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不是要施恩惠于人,何须他道谢。”他从容而去,伙计回味他的话,虽不得要领,却也钦佩于他的豪爽和气度。
青年公子出了酒楼,上马往东而去。走了不久,经过一家赌坊,见有人挑开门帘从里面出来,正是刚才在客栈中那位身材瘦小的衣衫褴褛之人。那人看到他,向他招招手。青年公子有些好奇,便策马过去,到他面前下了马。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锞银子交给他,“我赢了不少,这银子还给你。”青年公子笑着推辞:“不用了,你留着路上当盘缠吧。”那人却不容他推辞,将银子塞到他手里。“我刘伶虽穷,却也不习惯亏欠别人。”他神态倨傲的说了一句。
“原来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刘伶先生。”青年公子听到他的名号,惊讶之余多了几分惊喜。刘伶搔了搔头发,笑道:“什么名士,我不过是个酒鬼。”那青年公子向他作了个揖:“久仰阁下大名,今日得见,先生果然不凡。”刘伶笑着喝了口酒,道:“不要什么阁下、先生的,叫我刘伶便好。对了,你姓什么?”那青年公子道:“在下宇文长风,金陵人氏。”刘伶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相貌清俊、举止有度,一看也知是名门子弟,也不多问,只嗯了一声。
“你有没有事?”刘伶忽然问了一句。宇文长风一愣神,随即道:“在下要去陈郡。”“急着赶路吗?”“不急。”“我正好要去一个朋友家,他家里今日有茶会,你有兴趣没有?”刘伶捋须问他。宇文长风和他初相识,却见他如此诚意的相邀,心底不禁佩服他的豁达,点了点头。
两人牵着马走过大半个南阳,才到达刘伶的朋友家。宇文长风抬头一看,见这座府邸甚是气派,显然是豪门大户,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刘伶斜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不相信我有这么富贵的朋友?”宇文长风忙摇摇头,“刘先生的故友阮籍、王戎皆是位列三公,在下怎敢作此想。只是我以为,你不屑和豪门大户来往。”
刘伶这才不以为意的一笑,“朋友就是朋友,只要入得我眼,管他富贵还是贫寒。富贵如王侯,我刘伶也不惧当他家的座上客;贫寒如乞丐,我也能和他一同坐在酒楼外的街边晒太阳。”宇文长风点点头,“刘先生果然旷达。”刘伶道:“也别叫我先生后生了,叫名字,不然名字取来何用。”宇文长风见他四十余岁,比自己大了许多,既然不能尊称先生,叫一声兄长倒也不会怠慢。
“刘兄,请先行一步。”他请刘伶先进府,自己则跟在刘伶身后。刘伶听他不拘于俗礼,称自己为兄,甚合心意,高兴的摸摸下巴上的几根胡子。
这座府邸的家人认识刘伶,恭敬的请他进府。刘伶悄悄向宇文长风道:“这家的主人姓云,是琅琊郡的大族,此处是云家的别苑。因他家的公子云飞扬和我一向有来往,听说我到南阳来,便下了帖子。云公子为人好客,经常邀请城中名流在此聚会饮宴。待会儿,你也不必拘谨,随我一同前去饮酒便是。”
家人在前面引路,宇文长风和刘伶从前院走进府里的花园。不远处听得一阵笑声,放眼望去,十几人随意的坐在花园深处的湖边饮酒。宇文长风留神一看,见他们无不身着宽大的长袍,脚踩木屐,或躺或卧或坐,竟是姿态各不相同。见他二人来,众人也不招呼。刘伶不客气的将其中一人推到一旁,舒舒服服的坐在一块青石上。
那人翻了一个身,坐到另一边,笑道:“刘伶不愧是刘伶,跟谁都不客气。”刘伶慢条斯理的瞥了他一眼道:“我身量矮小,当坐的高一点,好让你们这些后辈高山仰止。”众人纷纷笑起来。刘伶指着宇文长风对其中一位年轻公子道:“这是我刚认识的小朋友,带他来与你们一同饮酒。”那公子向宇文长风颔首示意:“萍水相逢,这位公子请随意。”宇文长风也向他拱了拱手,见地上铺了几张席子,摆了许多酒坛和一些竹杯,也找了个地方坐下。
宇文长风知道这年轻公子必是刘伶口中府邸的主人云飞扬,不禁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斜卧在一张席上,衣襟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边饮酒边和其他人高谈阔论,甚是随意,那神态当真如玉树临风一般。当时的名门大户崇尚自然风气、不拘小节的名士态度,越是旷达的作风越是受人尊敬。
宇文长风在金陵也颇曾和世家子弟结伴同游、寄情山水,见了这云府中众人的作为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很快融入了他们的交谈。落英缤纷,湖畔的这群人或饮酒或赏花或清谈,端的逍遥无比。
众人正在饮酒,一个家人走过来,向云飞扬低语几句,云飞扬脸上顿时出现高兴的神色,忙道:“快请她过来,和我们一同饮酒。”家人走后,先前被刘伶从石头推下去那人向云飞扬道:“谁来了?”云飞扬挑着眉一笑:“溪月。”那人面露惊喜之色,一脸向往道:“当真是溪月小姐来了,咱们可有耳福了。我到你府上几回,都没遇到她,这回总算是得见佳人了。”
其余几人听说溪月来了,也都停下了交谈。宇文长风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要来的这个女子是何等样人,居然这些人听到她的名字,连话也忘了说。
邂逅
庭院里清风吹过,甚是凉爽,一个绿衣女子步履轻盈的自花园的琴台后缓缓走出,向众人款款一拜,席地坐下。云飞扬拍拍手,向一个青衣小鬟道:“去把我书房里的‘绿绮’捧过来给溪月小姐弹奏。”
青衣小鬟取来古琴后,那绿衣女子春葱般细嫩的手指在琴弦上按了两下,接着轻抚琴弦,如水的旋律响起,她合着琴音吟唱。只听她歌喉宛转,如黄莺出谷,甜美轻柔,合着水声,如闻天籁。宇文长风细听那唱词,是《九歌》的《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那绿衣女子披着一头秀美的长发,春风吹拂下,如丝长发飘逸如锦缎。漆黑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脸颊,映衬的肌肤如玉般冰清光洁,眉飞入鬓,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秀目盈盈带水,脉脉含情,珊瑚色的红唇使得这张原本就水灵灵的脸更增丽色,充满着书画般的灵秀之美,令人目眩神迷。美目盼兮、巧笑嫣然,她的目光不时看向云飞扬,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俨然是一对知心的恋人。
缠绵的唱词婉转绕梁,一曲弹尽,众人如痴如醉,不自觉的鼓起掌来。云飞扬随手端起盛了酒的竹杯,走到她身畔坐下,将竹杯递给她,她也不推辞,接过去用一侧长袖遮了脸,一饮而尽,再把空杯给众人看,众人齐声叫好。
宇文长风忍不住问刘伶:“那位姑娘是谁?”刘伶笑道:“你莫不是从山里来的,连她也不认识。她是有名的美人,南阳太守石俊的女儿。”
这女子竟是太守的女儿,宇文长风不禁吃了一惊,和他以往见过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太不一样了。她是那么自然恬静,让人一见了,便觉得这是个真正的女子,而不会在意她的身份。
自从这个女子出现,宇文长风的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而她似乎也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只见她向云飞扬低语了几句,就站起身和众人告辞:“小女不妨碍诸位公子雅兴,先行告退。”在宇文长风失望的目光追随中,她款款而去。
风吹起她的绿衣,衣袂飘飘,恰似踏云雾而去的仙子,何曾有半点尘埃之色。刘伶见宇文长风有点痴迷,悄悄嘱咐道:“别看了。她是云公子的未婚妻,你这样盯着人家看,不仅对主人家不敬,也会被当成登徒浪子。”宇文长风无所谓的一笑:“凤飞翱翔,佳人如玉,看也看不得,人生有何乐趣?”刘伶闻言也是一笑:“喝酒!”两人对饮起来。
和刘伶虽然只是初识,却相谈甚欢,宇文长风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从云府出来,两人一同前往卧龙岗,拜会诸葛草庐。仲春时节,游人如织,山野间处处花香鸟语。宇文长风见竹林青翠、林间溪水潺潺,不禁赞道:“真是个清静之地,难怪卧龙先生躬耕于此。”刘伶道:“卧龙得其主,而不得其时。汉室衰微,岂是他一人之力可挽。也罢,莫说这些,你我去那草庐中歇息片刻。”
走过一座小桥,穿过竹林,宇文长风见草庐边已建立祠堂,进去拜了一拜。刘伶却不进祠堂,捡了一处树荫躺下,闭目休憩起来。宇文长风从祠堂出来,见到柳树下的刘伶,已经鼾声如雷,不禁莞尔。
他正看着草庐外的石碑,一个骑驴老者自小桥西侧而来,口中悠然自得的唱着小曲。那老者坐下之驴见到人也不闪避,只顾着往前走,宇文长风只得让路给它。想来圣贤之地,民风淳朴,并不因为他是华服公子就对他谦恭,相反,一个骑驴老者都不拿正眼瞧他,这让宇文长风微觉讶异。
刘伶正好一觉醒来,看到这情景,嘿嘿直乐。“你在那金陵城秦淮河畔的乌衣巷中,是王孙公子,在诸葛门前,就得给驴让路,哈哈哈,此地民风就是如此。”“诸葛高卧之地,虎踞龙盘,让路又何妨。”宇文长风按着佩剑也是一笑。刘伶点了点头,似是十分欣赏他对人谦恭的态度。
两人从卧龙岗下来,返回南阳城中。宇文长风问:“刘兄住在何处?”刘伶挠挠后背,笑道:“我囊中羞涩,比不得你这样的贵公子。我这一路来,什么时候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哪里有正经的住处。”宇文长风道:“那不如刘兄和我一起去找间客栈投宿。”刘伶点头道:“也好,反正我手里有赢来的银子。今晚我就和你痛痛快快喝一场。”
南阳城最大的客栈中,刘伶和宇文长风刚坐下喝酒,就有个家丁模样的人找上前来,送了个帖子给刘伶。刘伶看了帖子,眉花眼笑,向宇文长风道:“酒场又来了。明日南阳太守府有诗酒茶会,请我去饮酒游乐。这太守石俊乐善好施,颇有孟尝之风,经常广邀名流士子于府中饮宴清谈,你当见见他。”
听到石俊的名头,宇文长风心中一凛,依稀记起刘伶曾提到,在云飞扬家见到的那位抚琴的绿衣女子正是太守之女,心中忽然很是期待。“怎么样?”刘伶见宇文长风不答话,又问了一声。宇文长风道:“帖子并没有请我,怕去了会叨扰主人家。”刘伶爽快的拍拍他的肩道:“怕什么,他要是知道从金陵来了你这样的一位公子,只怕帖子早就到了。”宇文长风这才点头。
翌日,刘伶和宇文长风一同去往南阳太守府。太守府花园里摆了酒席,众人分席落座。宇文长风只认识刘伶和云飞扬二人,三人坐了一处饮酒,谈论诗文。石俊见宇文长风眼生,问刘伶:“这位公子是?”刘伶忙道:“宇文公子是金陵名门之后,此次出来游历,是要去陈郡拜见谢氏故人。”石俊见宇文长风丰姿俊朗、器宇不凡、面容清奇,便知他是鲜卑皇族宇文氏的后人,忙嘱咐家人好生招待他。
“石大人,今日府中这样热闹,怎么不见溪月小姐?上回溪月小姐弹奏的一曲天音,至今余音绕梁。”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问起石俊的女儿,宇文长风心中一凛,忍不住看了那中年人一眼。石俊笑道:“诸位都是当朝名流,小女资质粗陋,怕打搅了诸位的雅兴。”“太守大人何必谦虚,溪月小姐的琴艺如同文君在世,今日有美酒佳肴,岂能无天音。”刘伶笑着说了一句,向云飞扬眨眨眼睛。
石俊只得笑着向一名婢女招手道:“去请小姐出来。”婢女依言而去。不一会儿,有婢女将花园中一处凉亭的竹帘放下,端了一盘檀香置于琴台一侧,另一婢女则抱着一把古琴放到琴台上。溪月最后才从花园深处走出来,见了众人微微颔首,随即走到琴台旁坐下。
只见她一身雪白罗衣,裙裾飘飞,琴音响起,众人宛如置身仙境,皆忘了饮酒交谈,聆听这难得的佳妙琴声。随着她指尖轻拨,琴声时而清丽婉转,时而低沉悠扬。宇文长风不禁闭目细听,竟是心神皆醉。
琴曲弹尽之后,她自亭中走出,端正的坐在她父亲身侧。石俊慈爱的看了女儿一眼,捋须向众人道:“小女献丑了,诸位见笑。今日良辰佳日,寒舍高朋满座,老朽有个提议,只因老朽酷爱书法,平日也曾临帖名家,总是见识有限。诸位都是才子雅士,不妨在寒舍泼墨挥毫,让老朽也见识一番。”
他的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赞同,石俊忙吩咐家人在花园的一处轩榭里备好笔墨,邀请众人前往展示。刘伶悄悄向宇文长风道:“石俊父女都精于书法,石俊曾经说过,要做他家的女婿,必须写得一手好字。云公子正是此中圣手。”宇文长风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
溪月一直跟在石俊身后,看众人写字。一幅幅看过,她都不语,只看到云飞扬的字,才停留细看,点头称赞。刘伶胳膊捅捅宇文长风,笑道:“我不擅此道,平生只会饮酒,只怕要在佳人面前露丑,你怎么样?”宇文长风喝了一口酒,提笔在雪白的藤纸上一挥而就,刘伶侧过身去看他的字,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宇文老弟,好字啊!”刘伶惊叹的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石俊和几位宾客纷纷上前伫足观望,其中一人拿起宇文长风书写的字幅,不住的点头。宇文长风搁下笔站到一边,却见溪月正站在云飞扬身侧替他磨墨,眼中根本看不到别人,不禁有些怅然。
“溪月,你来看看这幅字如何?”石俊招呼女儿来看宇文长风的字。溪月走过去,看到藤纸上的笔迹苍劲有力、挥斥方遒,暗自赞叹。“父亲,这是谁的字,堪比当世名家。”溪月问了一句。刘伶忙道:“是这位宇文公子的字。”
溪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宇文长风,只觉得这青年有点眼熟,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微微颔首向他示意。宇文长风迎着她的目光,回礼问候了一句:“小姐好。”溪月目光又转回他的字,评道:“宇文公子的字,筋骨有力、笔法流畅,师承钟繇一脉,深得其气韵。”宇文长风听了她的话,点头道:“小姐果然眼力不凡,在下曾跟随郗太傅习字七载。”
众人听说宇文长风是当朝有名的书法家、太傅郗昶的门生,莫不刮目相看。溪月也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忙侧了脸。宇文长风心里一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转移了目光。
石俊向宇文长风和刘伶道:“宇文公子的书法令老朽大开眼界,两位如不介意,请在寒舍多留数日,老朽也好借此机会一尽地主之谊。”刘伶和宇文长风对视一眼,见宇文长风不置可否,笑道:“石太守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乃一介草民,又轻浮好酒,怕叨扰了府上清静,多有不便。”
石俊见他不肯住下,有些着急,忙看了宇文长风一眼,道:“宇文公子,你怎么说?”宇文长风也觉得留在太守府小住多有不便,便道:“刘兄的意思,正是晚辈想说的。”石俊叹息一声,狠下心道:“刘先生,老朽珍藏多年的十坛汾阳老窖,前日已叫人开启了两坛,你不想品评品评?”刘伶一听说有美酒,馋劲儿又上来,忙道:“果真难得,如此,您老就是撵我走,我也不走了。”说完,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宇文长风看他俩笑得开怀,不禁莞尔。再留神去寻找溪月的身影,却见她和云飞扬并肩远去,云雾缭绕中,渐渐模糊。
惆怅
溪月和云飞扬缓步走在花园里。“你这次来,会住多久?”溪月叹息着问了一句。云飞扬淡淡一笑,“怎么叹起气来?”溪月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总是四处游历,一年也难得见你一面。我都十七岁了,你还要让我等多久?”她咬着樱唇,神色郁郁。云飞扬怅然的望着眼前茂密青翠的竹林,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安慰她。
“我问你话呢。”溪月轻轻扯着他的衣裳。云飞扬执起她手,动容道:“我四海为家,你能跟着我受苦吗?溪月,你是养在深闺的牡丹,山野间的风会把你吹的凋零。”溪月秀眉轻锁:“你总是拿这话打发我,说了两三年了。我说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日子都能过。”“你不能,我也不忍心。”云飞扬轻轻拂去她头发上落的花瓣。
溪月甩开他手,气恼道:“你不忍心,却从不肯为我做丝毫改变。身为琅琊云家的后人,隐逸山水之间,我不强求你变了志向,可你总得为我想想。”云飞扬笑了一笑,“又有人来找你父亲提亲了?”溪月白了他一眼,道:“你总是这副神情,对什么都不在意。”
云飞扬见她秀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忧愁之色,轻嗔薄怒间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安慰道:“我这次回去,就跟父母说我们的婚事。”他的话让溪月眼中闪过神采,凝望着他,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别又骗我。”云飞扬抚着她的肩,动容道:“我何时骗过你。”溪月小嘴一撅:“我就再信你一次,和你父母说过以后,你快点儿到我家来。”“来做什么?”云飞扬故意逗她。溪月斜了他一眼,眉眼间有一丝笑意。
云飞扬把她送回闺房,见宾客们已经四散而去,去找刘伶和宇文长风,见他俩正和石俊一起坐在花园的溪边饮酒,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几个青衣小僮在一旁伺候,将酒从酒坛里倒进一只只竹杯里,再将竹杯放进小溪里。曲水流觞,那竹杯飘到谁面前,谁就拾起来一饮而尽。
“好酒,真是好酒!”刘伶背靠青石坐在溪边,悠然自得的仰脖喝酒。酒水四溢,沾到了他衣服上,他也不以为意,随意的擦擦嘴角。宇文长风也拾起一只竹杯,竹杯中扑鼻的酒香直沁心脾,喝完酒,他将杯子仍是放到小溪里,杯子漂流而下,早有青衣小僮等在下游。
云飞扬拾起竹杯,见刘伶一杯接一杯不停饮酒,道:“刘兄真不愧为竹林名士,豪迈洒脱令小弟自叹弗如。”刘伶懒散的笑笑:“云公子过谦,琅琊云氏名满天下,哪是我这山野之人可比。除了饮酒,我一无所长。”他搔搔头发,逮出一只虱子,看了半天,又放回头上去。宇文长风见状不禁一笑。刘伶讪笑道:“我头上这几个老朋友陪着我从荆州一路游历,无论我多穷,他们都不离不弃,我怎么忍心捏死它们。”
云飞扬和石俊听了这话,也在一旁笑。石俊捋须点头道:“世人都读《庄子》,有谁真正能解其中之意,似刘先生这般才真是‘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道德之质’。”刘伶挥手笑道:“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我刘伶只要有酒有朋友,纵然天为被地为席又何妨。三位,我先干为尽。”他举杯一饮而尽。其余三人也被他的豪迈感染,纷纷从溪中取杯各自饮了。
四人把酒言欢,直到天色渐渐暗了。石俊吩咐家人在府里花厅摆宴,款待三位宾客。酒席散时,已是深夜。石府的花园很大,清风徐徐、花香欲熏,宇文长风和刘伶踏月色而行,心情甚佳。
宇文长风道:“刘兄打算在石太守家居留几日?”刘伶打了个酒嗝,笑道:“我散漫惯了,在这富贵人家住不惯,若不是石俊那老头拿美酒勾我,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宇文长风点点头道:“小弟也是这么想,在旁人府上住着总是不惯。石太守诚心相邀不好拂逆,但最多后日,我就得起程去陈郡。”
刘伶已有几分醉意,斜着眼看他,揶揄道:“我以为你想多住几日,溪月小姐那样的美人儿,多看几眼也是好的。”宇文长风淡然一笑:“刘兄说哪儿的话,小弟虽不羁,却也不是轻浮之人。”刘伶指着他笑道:“你看看,少年人就是嘴硬。我活了这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别说是你,我见了她也喜欢。可惜名花有主,无缘又何必枉自嗟叹。”
宇文长风叹了一声。想起此行去陈郡的目的,他心里一阵烦乱,见刘伶醉醺醺的哼着小曲,心念一转,道:“刘兄如无要事,不如和小弟一同前往陈郡谢家。”“可有美酒乎?”刘伶笑呵呵的问。“美酒佳肴自然少不了,不过刘兄得答应帮小弟一个忙。”宇文长风见他脚底一滑,差点要跌倒,忙扶了他一把。刘伶索性席地坐下休憩。
“只要有酒,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闯。你有什么烦难,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刘伶爽朗的一笑。宇文长风斟酌片刻道:“刘兄有所不知,谢家这次名义上虽是办寿宴,实际却是为谢家千金择婿。”刘伶眯着眼睛,向他诡异的一笑:“这不正是一桩好姻缘吗,你家是金陵名门,他家是当朝大族。想那谢府小姐也是名门淑女,你年轻未娶,有什么好忧心的?”
宇文长风怅然的望着天边的月牙儿,低语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谁知她是什么性情。我只想娶我中意的女子。”刘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孔仲尼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最麻烦了,所以我宁愿不娶,也不愿惹麻烦。”宇文长风笑着低头看他,见他坐在地上抓身上的虱子,不禁失笑。“你也别笑,你还年轻,不知道这话是真知灼见。我那好友嵇叔夜,若不是做了曹家的女婿,又怎会引来杀身之祸。”刘伶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宇文长风疑惑的凝望着他。
刘伶又道:“也罢,人在少年时,总是看不透这些。你说吧,让我帮你什么忙。别的我不行,Сhā科打诨、搅局惹人讨厌,我最拿手。”宇文长风听他自嘲,忙道:“那是世人不懂你。刘兄,似你这般无为正是有为,世上的一切本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本真都是来自混沌。”
“小子,你这话我爱听。”大概是醉酒的热劲上来,刘伶解开衣襟扇了扇风,继续道:“以你的资质,做谢家的女婿绰绰有余。碍于两家长辈的面子,你又不能不去。不过,想落选也不是没有办法。照我说的,你如此这般。”他站起来在宇文长风耳边说了几句,宇文长风忍俊不禁。
翌日一早,石俊派人来请宇文长风和刘伶去他书斋。宇文长风梳洗整齐,去另一室找刘伶,却见他正仰脸躺在床上酣睡,走过去叫他。刘伶睡得沉,竟是怎么唤也唤不醒,他只得一人前往石俊的书斋。
书斋里早已摆好了藤纸、笔墨,石俊和云飞扬正等着他来。宇文长风忙快步上前和他俩见了礼。“宇文公子,今日请你前来,是要请你评议一幅字的好坏。”宇文长风从云飞扬手中接过藤纸,细看了一会儿上面的墨迹,评道:“笔力不足、气韵似有若无,却也不失为一幅好字,非十年以上功力不能成。”
石俊和云飞扬对视一眼,两人均有笑意。石俊道:“这下那丫头没话说了,平日总以为你我小瞧她,岂知真正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她笔法的不足之处。”
宇文长风心中一惊,当即明白这幅字是溪月所写,自己这么直言,恐有不妥,忙道:“晚辈不知此字是令爱所书,言语冒昧了。”石俊却不以为意,赞道:“宇文公子点评的极是,小女一向心高气傲,若无人指出,恐怕要当一辈子井底之蛙。”宇文长风道:“溪月小姐的字虽有缺憾,在女子里已属难得。”
他没想到,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传到了溪月的耳朵里。婢女妩儿将此话告知溪月时,溪月疑惑道:“那位公子是否就是昨日与刘伶一同前来的宇文公子?”妩儿点点头:“正是他。和那个脏兮兮的刘伶一同来的。”溪月点了她一下,笑道:“刘伶先生是当世大贤,你可别乱说话得罪他。”妩儿轻轻撇嘴:“我看见他捉虱子玩儿了,什么大贤,不过是个怪人。”溪月抿嘴一笑。
“小姐,那位宇文公子怎么如此狂妄,竟然说你的字不好?”妩儿挑着眉问溪月。溪月听了宇文长风的评价,心里虽有些恼,却也不得不道:“宇文公子书法了得,好似行云流水,既是名师高徒,又有独到之处。连父亲也非常钦佩他。”妩儿一听说连石俊也佩服宇文长风,便不再说话了。
宇文长风从石俊的书斋出来,正遇上溪月和妩儿在花园中散步。他想着该回避,便转了一个方向,谁知溪月却已瞧见他,叫了他一声,他不得不停步。
“宇文公子,请留步。”溪月走上前道。宇文长风原地站定,向她作了个揖:“溪月小姐。”溪月打量了他一眼,故意问:“宇文公子是否觉得女子事事不如男子?”宇文长风闻言一愕,不知她何故如此一问。“在下不明白小姐的意思。”溪月侧目道:“笔力不足、气韵似有若无,但在女子里已属难得。公子这话不是瞧不起女子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在女子里已属难得?”宇文长风更加愕然,辩解道:“在下实无此意,溪月小姐误会了。”
溪月瞧他为难的样子,心中一乐,笑道:“公子心里一定在想,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方才的话是小女故意刁难,还望公子见谅。如今诚心请教,如何才能让字写的得其神韵呢。”宇文长风思索片刻道:“这我可说不好,要看各人领悟。万物皆可为我师,书法讲求意,天人合一,而不单单在于形,因此钟繇、蔡邕等名家才推崇笔法要‘多力丰筋者胜,无力无筋者帛。”溪月点点头:“话是如此,可惜我终究不得其法。”
她垂首沉思,宛若弱柳随风,宇文长风淡淡一笑,拔出佩剑在地上划出几个字来。溪月边看着边用手指比划,转而向妩儿道:“你去取一副笔墨来。”妩儿依言而去,不一会儿拿着笔墨过来。宇文长风接过笔,四处看了看,走到一处围墙边,在雪白的墙上写了一首诗。笔力苍劲,似银钩铁划,溪月看了赞叹不已,不禁打量他一眼,见他正看着墙上的墨迹,也转移了视线到墙上的字。
春日的清晨,她一身粉色长裙曳地,裙裾飘飞,仿佛出水芙蓉般清丽绝俗、亭亭玉立。宇文长风无意中侧目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目光如水,心底不禁升起一缕惆怅。但他毕竟是个豁达之人,心中的阴霾很快就散尽。
回到住处,刘伶已经睡醒,见宇文长风进来,骚着头发笑道:“什么时辰了?”宇文长风道:“已经晌午了。”刘伶伸了懒腰站起来,狡狯一笑:“我说我怎么觉得肚子有点饿呢。走,喝酒去。”“呦,昨晚喝了那么多,今天你还能喝啊?”宇文长风惊讶的看着他。刘伶摸着下巴上的几根胡子,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我在家里的时候,解渴都是以酒代茶。”宇文长风佩服的笑笑:“刘兄海量,令人钦佩。”
乔装
次日一早,两人和石俊告辞,说要起程去陈郡。石俊听说他俩有要事在身,也不便挽留,选了两匹精壮的马给他们上路。到陈郡时已是日向西斜,宇文长风提议先找个客栈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去谢府拜访。刘伶道:“好,你到客栈等着,我要先去准备一下。”
两人找了城中一处大客栈住下,刘伶便独自外出。一盏茶工夫过后,刘伶提着一个包袱回到客栈中。宇文长风见他神秘兮兮的关上门,好奇道:“刘兄买了什么东西?”刘伶慧黠一笑:“你明天不是要去谢家拜寿吗,不乔装改扮一下,那谢家小姐见了你这样的美少年不动心才怪。”
宇文长风疑惑的打开包袱,见是两套衣衫,看向刘伶:“刘兄不是说,你我互换身份即可,怎么还要改装?”刘伶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嘿嘿笑道:“她看不上我这假冒的宇文公子,万一看上你这假冒的刘伶怎么办。写了婚书,到时候你抽身跑了,难道老子要留在他家当女婿?再说,我也不能就这么衣衫褴褛的去谢家,也得乔装一番,不然连门也进不了。”宇文长风这才爽朗的一笑。
第二天一早,宇文长风换上了刘伶买来的粗布衣衫,虽不是穿惯了的丝绸绫罗,但宽袍长袖,倒也觉得新鲜。他去敲刘伶的房门,刘伶开门后,宇文长风看到他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只见他脸上涂粉涂的雪白,下巴上的几根胡须也拔得干净,形容颇为滑稽。
“刘兄,你这是……”他指着刘伶,好笑的问。刘伶道:“过来过来,你也涂点粉。傅粉涂朱,不正是当下男子盛行的风气。想那前朝的驸马何晏,人称粉郎,肤白若雪,美名远播,世家子弟多少也沾染了这些浮华习气,我装扮成你,装的还算像吧?”宇文长风笑着推搡,不愿在脸上涂粉。刘伶却不依,硬是往宇文长风脸上扑了几处粉,把宇文长风呛得一阵咳嗽。
刘伶看着宇文长风,上下左右一番打量,总觉得少些什么。他凑到宇文长风身前,向宇文长风招招手。因他身量不足六尺,宇文长风只得低下头听他说话。刘伶在身上抓了几下,又搔搔头发,逮了几只虱子放到宇文长风身上,笑道:“身上没有虱子,怎么会是刘伶,你要装,也装的像一点。”宇文长风只得点点头。那些虱子钻进衣服里,他浑身一动,觉得奇痒无比,不停的左抓右挠。
刘伶大笑道:“你我扪虱而谈,也是件雅事。”说话间,他又打量了宇文长风一眼,抓乱他头发,笑道:“你刚才的样子,像个贫寒书生,这会儿,有点疯子刘伶的风范了。”宇文长风拨开遮住视线的几缕乱发,苦笑道:“只怕我现在这副样子,连父母也认不出了。”“认出来,你就乖乖当谢家的女婿好了。”刘伶笑着打开房门,大摇大摆的下楼去了。
两人拿着拜帖到谢府时,主人谢亭正好不在。谢府管家听说宇文公子和刘伶来拜见,不敢怠慢,引他二人进府,吩咐家人上了茶好生伺候。刘伶和宇文长风也不客气,往堂屋的椅子上一坐。
管家一脸不信的打量着刘伶,寻思道:都说宇文公子身长八尺、丰仪俊逸、一表人才,怎么这般猥琐模样,身量不足六尺不说,獐头鼠目、浑身酒气,看着足有四十岁,哪里像是二十出头的贵公子。再看宇文长风,更与传闻中“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大相径庭。
传说那刘伶身材矮孝相貌丑陋、狂放不羁,眼前这人头发散乱、呆若木鸡,唯唯诺诺跟在“宇文公子”身后,还不时东张西望、面露惊诧之色,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哪里是恃才傲物的一代名士。看来传闻未可尽信,那管家捋着胡须,心里瞧不起眼前这两人。
管家哪里知道,那几个虱子在宇文长风衣服里爬来爬去,令他奇痒无比,他又不能像刘伶那样无所顾忌的抓虱子挠痒,只得不时挺腰直背、梗着脖子,更因脸上涂了厚厚的粉,说笑都极不方便,生怕表情多了,粉会扑扑往下落。
尽管心里不屑,管家怕怠慢贵客,还是热情的将宇文长风和刘伶安置在谢府客房中休息。管家走后,宇文长风才痛痛快快的抓虱子挠痒,刘伶在一旁看的直笑。这一笑不打紧,脸上的粉纷纷下落,宇文长风也终于忍不住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谢亭回府后听管家回报说宇文长风和刘伶一同来拜访,心中大喜。一位是他心目中的准女婿,一位是下帖子难请的当朝名士,这两人同时登门,必定为他的寿宴增色不少。想到此处,谢亭得意的眯着眼睛思量。
管家犹豫了一会儿,向谢亭说出了这两人的怪异之处。谢亭却不以为然,笑道:“传闻多是以讹传讹,不足信,宇文公子和刘伶皆非寻常人可比,有些怪异恰恰是他们的出众之处。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无不是举止异于常人。”
管家听主人这么说,也只得点点头,又道:“那宇文公子的确是言辞犀利,语带机锋,一听便知是个极聪明世故的人,刘伶则恰恰相反,问他什么,都是嗯、啊作答。”谢亭笑着摆摆手,“这就对了。宇文公子少年高才,皇上都夸他是难得的才俊。刘伶恃才傲物、不拘小节,不屑和俗人交往,赏你几句嗯、啊,就算看得起你了。多少名流士绅、达官贵人想去拜访他,他不是躲着不见,便是一番斥骂。”管家这才压下好奇心,赞同的点了点头。
当晚,谢亭在府中设宴招待“宇文长风”和“刘伶”,同时作陪的还有几位陈郡名流士绅。众人都曾闻得刘伶善饮之名,纷纷向宇文长风敬酒,宇文长风没办法,只得一杯一杯的喝。他酒量虽不错,但比起刘伶却差得远,不一会儿就有些微醉。刘伶见情况不妙,忙推说身体不适,拉着已经半醉的宇文长风退席而去。
“老弟呀,真是难为你,只怕你这辈子也没喝过今晚这么多酒。”刘伶将宇文长风扶到床上,见他倒头就睡,笑着摇摇头。宇文长风醉的不省人事,就那么和衣睡着了。
谢府后厢,一位妙龄少女正不安的坐在铜镜前梳妆,听到脚步声,紧紧的捏着手里的梳子。见婢女走进她闺房,她殷切的看着那婢女。婢女走到她身畔,叉着腰道:“小姐呀,我今天算是开眼了。什么金陵名门之后,当朝青年才俊,那副尊容真是不敢恭维。”被她唤作小姐的少女站了起来,一脸失望的神色,“怎么,他……他长的难看?”“岂止难看,简直就是丑八怪,身量矮小不足六尺,尖嘴猴腮,脸上还涂着厚厚的粉。”婢女没好气的说。
那少女失落的坐下,眉眼间有了一丝忧愁之色。“父亲一心属意于他,说他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皇后之弟,连皇上都夸他才高,不料却是这般模样。”原来她正是谢亭的女儿惠芝小姐。宇文家和谢家有意将她嫁给宇文长风,以促成两家联姻。婢女又道:“比起宇文公子,与他同来的那个刘伶更怪异,头发乱蓬蓬的,见了人头也不抬,坐着喝酒好像浑身不自在似的,不时抓耳挠腮的像猴子,还喝的大醉。”她说着说着笑起来。
“刘伶好酒,举止怪异,举世皆知,名士风流与众不同,这没什么好说。”惠芝锁着秀眉,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但想起婢女描述的宇文长风,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失望,不甘心又问:“那宇文公子,真的非常丑陋?”
婢女点点头,道:“咱们家的几位公子,以及来往府上的别家公子,我见得多了,真没见过像宇文公子这般相貌的。贼眉鼠眼……”她见惠芝似要哭泣,忙安慰道:“小姐,你也别担心了。似他那般模样,老爷和夫人必然看不上,你这样美貌,只怕他自己见了你,也会自惭形秽,不敢痴心妄想。”
惠芝沉思片刻,有了主意,向婢女道:“秋儿,你明天出府一趟,去南阳太守府请溪月小姐来咱们府里住几天。这事儿,我得和她商量商量。”婢女秋儿忙点点头:“也好。溪月小姐和小姐你是闺中密友,她定会帮你出主意的。”
拆穿
宇文长风一直睡到次日中午才醒,谢府家人告诉他刘伶已去陪谢亭父子饮酒,问他去不去,宇文长风想推辞,又怕泄露身份,只得硬着头皮前去。
到了谢府花厅,却见谢亭和谢家的几位公子都在席间坐着,刘伶则悠闲的坐在一旁。他坐下后,看了谢亭一眼,却见他身边有个不认识的少女,心念一闪,便猜到这少女必是谢亭的爱女惠芝小姐。惠芝见宇文长风看她,以为他是钦羡自己的美貌,也不以为意,微微侧了脸。
刘伶悄悄在宇文长风耳边道:“你后悔了吧,这谢家小姐虽不及溪月小姐那般飘逸出尘,却也是娇艳秀美、举止高雅,不愧是谢氏名门千金。”如果说溪月像风中含羞的莲花,惠芝便是明艳的牡丹,论美貌两人不相上下,举止也同样优雅得体,可是宇文长风心中始终觉得只有溪月的美才能触动他的心弦。
“没什么可后悔,只能说我与惠芝小姐无缘。”宇文长风面色澄定的向刘伶说了一句。刘伶窃笑一声,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宇文长风幼时和谢府的几位公子颇有交往,此时怕被他们认出来,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多说,只得低头饮酒。昨晚喝的太多,此刻胃中还火烧火燎般不舒服。
惠芝一直暗中观察着宇文长风和刘伶,见那“宇文公子”虽其貌不扬,谈吐却不拘世俗,见解颇高,对他的厌憎之情减了几分,心里想着没准真是人无完人。再看那“刘伶”,旁若无人的低头只顾饮酒,别人说话他也不搭理,问他什么也只是含糊的说上两句,头发散乱,瞧不清容貌。身量虽然和传说有所差别,但行止和世人的描述相差无几。
到谢府的第三天,便是谢亭寿宴的正日子。谢氏为陈郡大族,世代为官,谢亭虽已离开朝廷,但朝野内外威望仍在。因此,前来谢府拜寿的贺客络绎不绝,更有众多青年公子结伴前来。宇文长风和刘伶怕惹人注目,拜了寿之后就到谢府花园的僻静处散步,并不与其他宾客一同坐饮。
然而出乎宇文长风意料的是,南阳太守石俊的女儿溪月也来给谢亭拜寿。溪月和婢女妩儿往谢府后厢走,却在花园里和宇文长风、刘伶二人撞个正着。宇文长风有些尴尬,刘伶却不以为然。
“溪月小姐好。”刘伶笑着和溪月打个招呼。溪月拜了一拜,“刘先生好。”她打量着眼前这二人,见刘伶涂脂抹粉、宇文长风头发散乱,不禁有些好笑。“刘先生,你们这是做什么?”溪月忍住笑,好奇的问。“呃……”刘伶刚要说话,看了宇文长风一眼,微有笑意道:“宇文老弟到谢府来拜寿,我正好无事,陪他一同前来。”
溪月颔首,向宇文长风道:“宇文公子为何这般装束?也要学刘先生的名士风度么?”刘伶知道他对溪月不方便说此行的目的,忙代他答道:“我俩在客栈中住了一宿,盘缠被偷了,只好这样落魄而来。”溪月微一思量,就知道他是信口开河,也不计较,只向他们笑笑,就告辞而去。
刘伶望着她的背影,向宇文长风道:“这可不妙,溪月小姐认得咱俩。此地不宜久留,咱俩还是赶快开溜吧。”宇文长风点点头:“刘兄说的甚是,不过今日是谢家伯父寿宴的正日子,你我不便告辞,只有等明天了。”刘伶嗯了一声。
溪月去到谢府后厢惠芝的闺房中,见她愁眉不展,似乎有心事,笑问一句:“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这般愁眉紧锁?”“你又取笑我,哪里是什么好日子。”惠芝站起来迎她,两人一同跪坐在屏风旁的矮桌前饮茶。
溪月端起瓷杯,悠然一笑:“怎么不是好日子,今天府里来了这么多青年公子,不是为你择婿么。”惠芝目光一黯,幽幽叹了一声。“怎么了?谢伯父替你选的未来夫君你不满意?”溪月见她情绪低落,紧着问了一句。
在溪月面前,惠芝也不隐瞒,抱怨道:“那人言谈举止不俗,只可惜身量不足六尺,相貌丑陋、獐头鼠目,人看着也老。”听她这么一说,溪月也秀眉微皱,“相貌怎么着也得说的过去呀,真的如你所说?”惠芝委屈的点点头。
溪月抿嘴一笑:“也许他是内秀呢。谢伯父看中的,必是名门公子,人不可貌相。”惠芝叹息一声:“如今也只能这样想了。”溪月见她秀美的眼睛里满是失落,知道她对未来夫君的相貌十分不满,也不知怎么安慰她,随口问了一句:“那位公子姓什么?”“宇文。”惠芝冷淡的说了一句。
“宇文?难道是他?”溪月轻声自语一句。宇文这个姓氏不多见,因此溪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宇文长风。她微一思量,觉得事有蹊跷,又问:“你刚才说宇文公子身量不足六尺且相貌丑陋是么?”惠芝点点头。溪月笑起来,放下手中的瓷杯。“人家正烦着,你还笑!”惠芝不依的嗔了一句。
溪月这才止住笑,道:“你弄错了。宇文公子我见过,他相貌俊朗、风度翩翩,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倒是他的朋友刘伶,身量矮小、其貌不扬。”惠芝听她这么一说,倒疑惑住了,和溪月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答案。“好个宇文长风,他以为他是谁,存心捉弄我。”惠芝不满的嗔道,气得脸都红了。
“宇文公子的书法堪称一绝,我见过他的字,当真是名家笔力。这样难得的才子,难道你不动心?”溪月笑着揶揄了惠芝一句。惠芝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气道:“他到我们家来拜寿,一点诚意也没有。”溪月笑眼弯弯的望着她,“那刘伶本是谐趣之人,兴之所至无所不为,定是他撺掇宇文公子唱这么一出戏。如今,咱们将计就计,倒要看看他俩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惠芝听她称赞宇文长风书法了得,又说他相貌不俗,早已有些动心,此时溪月这么一说,正是遂了她的心意,忙含羞的点点头。
溪月向婢女妩儿吩咐了一句,妩儿转身而去。“我让妩儿去探听一下他俩的动静,咱们也好采取对策。”溪月向惠芝道。惠芝此时回忆起宇文长风的相貌,虽看得不十分清楚,比起那假冒的,已是强上许多,不禁低头思量。溪月见她一副娇羞神态,心中也是一笑。
不一会儿,妩儿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向溪月道:“小姐,宇文公子和刘伶先生出府去了。”“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不知道。”“走了多久?”“刚走,可能还未出府门。”“惠芝,咱们瞧瞧去。”溪月侧目向惠芝建议。惠芝点点头,两人刚要走,惠芝忽道:“咱们就这么出门去?万一被我父亲知道,又要说有损大家风范。”“那不如,咱们改男装易服而去。”溪月望了惠芝一眼,惠芝点点头。
宇文长风和刘伶一道出了谢府。宇文长风道:“刘兄,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刘伶诡异一笑,边走边道:“那府里待着憋闷,去风月之地听听曲儿。”“啊?”宇文长风不由得站定。刘伶拍拍他胳膊,笑道:“若要那谢府上下对你死心,光是相貌丑陋还不够,还得举止放诞。世家子弟狎妓出游虽是一时风尚,那谢府小姐却未必赞同。你说是不是?”宇文长风听他说的倒也在理,只得点点头。
两人在城中逛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大一点的妓院。老鸨见他俩衣着普通,也不像是有钱的大爷,爱搭不理的命小厮招待他们。好在刘伶和宇文长风也不以为意,上了楼,找了间雅座坐着喝茶听曲。
溪月和惠芝换了男装,坐马车一路跟着他们,见他俩进了妓院,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满园春。”溪月抬头见那朱漆牌匾,甚是气派,再看门里面莺莺燕燕、姹紫嫣红、人声鼎沸,心知必是青楼楚馆,心下不免有些迟疑。惠芝却不在意,悄悄向溪月道:“咱们也进去瞧瞧?”“这种地方,你我如何进去。”“怕什么,咱俩现在都是男子,进去喝喝花酒也无妨。”惠芝笑嘻嘻的说。溪月无奈,只得陪她进去。
老鸨一见两位华服“贵公子”进得门来,屁颠颠的上前招呼她俩,又见她二人面目清秀,竟是难得的俊俏美少年,心里十分欢喜,忙招呼左右姑娘上前伺候贵客。惠芝故意沉着声道:“初到贵宝地,我们兄弟二人想先四处见识一下,你们忙自己的去。”说话间,她拿出一锞银子扔给老鸨,老鸨喜滋滋的接过去,招呼旁人去了。
溪月和惠芝走到天井里四处张望,看到宇文长风和刘伶坐在二楼听曲,惠芝忙拉了溪月也上楼去,在他俩隔壁坐了。溪月悄悄向惠芝道:“那刘伶十分贪杯,如今咱们只要命人送上美酒数坛,保管叫他现了形。”惠芝点点头,找来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拿着她给的银子离去。
宇文长风百无聊赖的听着曲,见刘伶眯缝着眼睛倚在桌子旁,边听曲边饮酒,似是十分受用,心里越发无趣。见有小厮一坛一坛的搬酒进来,好奇的问:“是谁让你们送来的,我们没要这么多酒。”那小厮笑道:“公子,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佳酿‘美人醉’,你们到满园春来饮酒听曲,不喝上几坛算是白来了。老板娘说,二位贵客第一次来,这几坛酒白送给二位品尝,算是我们一尽地主之谊,还望贵客常来常往。”
刘伶一听说有美酒,来了兴致,一骨碌翻过身,抱了一坛酒在怀中畅饮。宇文长风却觉得意外,哪里有做赔本买卖的地方,来历不明的酒还是少喝为妙。“刘兄,这酒喝不得!”宇文长风劝了一句。刘伶却道:“有何喝不得,难道还怕他们图财害命不成?呵呵,我刘伶只要见到美酒,哪怕是醉死了,也绝不会少喝一口。”宇文长风无奈,只得由着他。
溪月和惠芝听小厮说了隔壁的情形,都抿嘴而乐。小厮走后,溪月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那个能喝的才是刘伶,不敢喝的,是你的宇文公子。”惠芝脸上一红,道:“什么我的……我可没看上他。”溪月嫣然一笑。她俩只顾说笑,却没注意到对面的楼上有几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瞧着她们,危险也一步步逼近。
遇险
溪月拉了惠芝的手从雅间出来,往宇文长风和刘伶的雅间走去。惠芝犹豫道:“这么去,好不好?”溪月瞥了她一眼,笑道:“你不想看看他身份被识破的样子?”惠芝也淡淡一笑,嗯了一声。
两人悄悄走到雅间门口,溪月让惠芝在门口稍等,她先一步进去。“宇文公子——”溪月故意叫了他一声。宇文长风没以为是她,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却见一个俊秀少年站在门口,仔细一看,那眉眼笑容,竟是溪月。此时溪月笑得直拍着心口,惠芝自门口走出来,也看到一脸惊愕的宇文长风。
三人面对面,宇文长风尴尬万分,不知说什么才是。惠芝主动上前道:“宇文公子,你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把我们谢家上下一通好骗。”宇文长风只得赔礼道:“是在下一时糊涂,小姐请见谅。”惠芝偷偷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虽仍是乱蓬蓬的头发,但剑眉星目、器宇轩昂、风姿俊秀,心下不免欢喜,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故意道:“这件事我不会和家父说。如果宇文公子诚心悔过,还请你亲自去和家父说明缘由。”宇文长风向她作了个揖。
他抬头看向溪月,见她清丽的脸上泛着笑颜,一双盈盈秀目正凝望着自己,心知她是取笑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讷讷的一笑。
刘伶一直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人,听他们说话。惠芝向宇文长风说的话,他如何听不出深意,笑道:“宇文老弟怕惠芝小姐看不上他,反而丢了面子,故意找我演了这出戏。你别怪他,怪就怪惠芝小姐太出众,仰慕者太多。”溪月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惠芝脸上一红,宇文长风则心里暗自叫苦。他回头看了刘伶一眼,见刘伶向他眨眨眼。
送走了溪月和惠芝,宇文长风苦着脸向刘伶道:“刘兄,这回你可把我害苦了。”刘伶笑道:“大丈夫行事通达,更要善解人意。惠芝小姐已经说了那些话,暗示你去向她父亲提亲,你若再不识趣,就真是唐突佳人。我看你俩缘分颇深,倒是天造之合。”宇文长风苦恼的长出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多,眼见着就要成功的计策,竟然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意兴阑珊。
溪月和惠芝从二楼下来,往门口走去。想起方才宇文长风秘密被戳穿的狼狈样子,两人都忍不住好笑。溪月想:这宇文公子一表人才,和惠芝正是郎才女貌,非常般配,若能玉成姻缘,也是美事一桩。她侧目看了惠芝一眼,见惠芝脸上红红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在嘴角,心中一喜,在她耳边低语道:“怎样?那宇文公子还中你的意吧?”
“去你的,就会打趣我。改天我见到云公子,让他快点把你娶回家,免得那些提亲的人把你家的门槛踩烂。”惠芝不甘示弱的笑着回了一句。溪月俏皮的耸耸鼻子,点了她脑袋一下,两人均是笑意盈盈。
她俩手挽手快要走到天井尽头时,一个十余岁的青衣小僮向她俩走过去。“两位公子请借一步说话。”那小僮恭敬的向溪月和惠芝作了个揖。溪月和惠芝面面相觑,道:“我们好像不认识你。”那小僮狡狯一笑,道:“小人只是个下人,是我家主人见两位气度不凡,想要结交两位公子,命小人来请二位公子上楼一叙。”
溪月顺着那小僮所指方向往楼上一看,二楼的雅间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手执纸扇正站在雕栏边看着她们。溪月见那人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什么底细,不敢贸然与之交谈,只得在楼下对青衣小僮说:“有劳这位小哥跟贵主人说,我兄弟二人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规矩礼法皆无所知,不敢叨扰,就此别过。”说完,她拉着惠芝的手便要离去。
那青衣小僮见她俩要走,看了二楼的男子一眼,那男子微微点头,小僮便快步跟上她俩,拦在她俩面前。溪月刚要说话,却见那小僮狰狞一笑,心里一骇。那小僮以极快的手法拿帕子在溪月和惠芝鼻下一捂,两人顿时觉得一阵头昏眼花,竟身不由己的跟着小僮上楼去了。
宇文长风和刘伶坐了一会儿也要离开,下楼时无意中看到溪月和惠芝上对面的二楼,以为她俩遇到熟人,也不以为意。走到门口,看到谢府家人焦急的坐在马车上,那家人看到他俩出来,忙跳下车走上前问:“两位公子好,敢问两位公子,可曾看到我家小姐和石小姐?”“她们还在里面。”宇文长风随口答了一句。
那家人焦急万分:“怎么还不出来?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哪是小姐们该来的。劳烦两位公子去请小姐们出来,不然回去晚了,老爷要怪罪。”宇文长风和刘伶对视一眼,也觉得溪月和惠芝久留不妥,转身往妓院天井走去。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他们找遍了所有雅间,也没发现溪月和惠芝的身影,问了妓院的老鸨和小厮,都说不曾见到她们出门。宇文长风有些着急,问刘伶:“刘兄,这两位小姐能去哪儿了呢?”刘伶习惯性的摸着下巴,皱眉道:“其他的倒不怕,此地炼丹风气盛行,就怕遇到采花的道士。”“什么?”宇文长风一听刘伶这话,心里更加着急。
“跟我来。”刘伶向宇文长风一挥手,宇文长风只得跟着他。两人一起找到老鸨,刘伶道:“你这里可有后门没有?”老鸨不知他俩目的,好奇的打量着他俩。刘伶向宇文长风使了个眼色,宇文长风会意,忙从袖子里取出一锞银子交给老鸨。那老鸨见了银子,顿时眼开,叫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让他带宇文长风和刘伶去后门。
这妓院的后门鲜有人走,连看门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扫地的干瘦老头。宇文长风上前问他:“老人家,可曾看到有两位少年公子从这个门出去?”那老头似乎有点耳背,凑过头听他说话,半晌才道:“瓜子?没看到什么瓜子。”
“不是瓜子,是两位年轻公子。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看到过?”宇文长风耐着性子说。那老头仍是不大明白,咳嗽了一声道:“我老人家耳聋眼花,没看到什么公子。你这个小伙子,要找公子到妓院来做什么。”一句话说的宇文长风哑口无言,只好求助的看向刘伶。
刘伶正打量着老头,此时听他揶揄宇文长风,很显然这圆滑世故的老家伙看出来宇文长风是个世家子弟,故意言语嘲讽他,忙提着酒壶上前。“老人家,我给你送酒来了。你喝一口尝尝,味道如何。”他把手里的酒壶递给老头。老头接过去,喝了一口,赞道:“好酒,一闻这味儿,就知道是十年以上的美人醉。”刘伶忙道:“老人家果然酒品不凡,这正是美人醉。”
老头又惬意的喝了两口酒,看宇文长风着急的样子,故意道:“人没看到,倒是看到一口箱子被抬出去。”宇文长风听得这话,心中一紧,忙问:“是什么样的箱子?”老头挠了挠头发,道:“一口大箱子。”刘伶又解下身上的酒葫芦交给老头,道:“老人家,我这酒葫芦也赠与你,葫芦里装的是最好的杜康酒。有劳你告诉我们,抬箱子的是什么人?”
老头瞥了宇文长风和刘伶一眼,问:“那两位公子是你们什么人。”“不瞒你说,那两位并不是公子,而是小姐,其中一人是我这位小兄弟的老婆。”刘伶指着宇文长风道。宇文长风刚要辩解,刘伶却暗中向他摆摆手,他只得作罢。
果然,那老头瞥了宇文长风一眼后,不无惋惜道:“离此地十五里,有个三清观,观中有个陈郡有名的道士。那道士修炼丹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曾是太守府的座上客。他常在观中聚集一群陈郡名流服食五石散,也常到满园春来游乐,最是放浪形骸。那两位小姐必是被他看中,劫去炼那采阴补阳之术了。”
宇文长风和刘伶听了这话,心中皆是大惊。溪月和惠芝都是深闺娇女,如何经得此劫。想到此处,两人忙向老头打听了三清观的详细所在,急急忙忙离开妓院策马而去。谢府家人看到他们,忙追上去问。宇文长风骑在马上回头道:“你驾车去三清观外等着。我们去救两位小姐。”
救人
到了三清观,见观前古木参天,林木幽深,香雾缭绕,倒像是方外之所。宇文长风思索道:“咱们这么硬闯,怕是不行。”刘伶点点头:“那就只有翻墙而去了。我可爬不了墙,你得背我。”宇文长风也不多话,和刘伶一起下了马,穿过三清观的前院,往后院走去。此时谢府家人驾着马车也到了,见他俩进观去,下了车焦急的等待。
后院门口,两名青衣小僮拦了宇文长风和刘伶,其中一个小僮道:“两位如是香客,还请止步,此处是我师父清修之所,没有师父的吩咐,外人不得进入。”刘伶眼珠转转,向那小僮道:“仙童请去跟尊师说,沛国刘伶路过此地,久闻仙师大名,特来拜访。”很显然,那小僮听说过刘伶的大名,打量了他两眼,便转身进殿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鹤氅羽衣的道士从殿内走出,向刘伶道:“不知刘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刘伶心知他必是这三清观的观主,客套道:“在下到陈郡访友,听说三清观香火鼎盛,特来拜访。”那道士经常听人提起刘伶,此时见到他,果然和传闻中的描述十分相似,虽有些好奇他主动登门,却也不便怠慢,忙请他进殿去。
“我这位朋友见观中景致颇佳,想四处看看,你我进殿清谈即可,不必招呼他。”刘伶指了指宇文长风。道士见他与刘伶一同前来,也没有起疑,向青衣小僮说了几句,就和刘伶一同进殿。
宇文长风在观中转了几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心下不免着急。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找了处无人的地方,顺着围墙攀到房顶上去。这下子,视野开阔多了。他留神的四处看看,见后院大殿后有一间靠西的房屋,门口放了一只大箱子,房门口有几个道士看守,若硬闯过去,怕会打草惊蛇。
他微一思量,从房顶上跃下,悄悄走到观中堆柴草的地方,取火折子点了一把火。春天多风,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一个小道士见柴房着火,忙喊人来救火。宇文长风趁乱又到前殿点着了老君像后的布幔,前殿也很快着起了大火。
此时,在后院西屋看守的几个道士听说前殿着火,赶着要去救火,只留了一个小道士看守。等那几人走后,宇文长风才过去一探究竟。那小道士看到有人来,刚要喊叫,宇文长风把心一横,拔出佩剑刺向他大腿。那小道士眼见自己受了伤,鲜血汩汩而出,吓得晕了过去。
宇文长风赶忙劈开箱子上的锁,却见箱子里空空如也。顾不得多想,他进屋去找,见溪月和惠芝东倒西歪的躺在西屋的柴草堆旁。他快步上前扶起溪月,却见她双颊晕红,面如桃花,纤长的睫毛紧闭,显然已经昏了过去,再看惠芝,也是如此。细细一闻,有一丝酒气,便知她俩被灌了下过迷|药的酒。
一次只能救一个,怎么办?他心中思量再三,拿柴草将溪月盖住,抱起惠芝往外走。观中的人忙着救火,看到宇文长风抱着人出来,也无暇多问。宇文长风将惠芝送到谢府的马车上,飞快的转身进观去。
很快,他顺利的找到溪月,将她也抱到马车上。两位小姐平安无事,宇文长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他拍了拍溪月后心,她只是轻咳一声,仍是昏迷不醒。他又看了惠芝一眼,见她也正酣睡,视线又转回溪月的脸。
溪月雪白粉嫩的脸上不知被谁摸了一把,留下黑乎乎的指印。宇文长风轻轻用袖口擦了擦她的脸,擦去她脸上的污垢。一抬眼,却见惠芝正瞧着他,双目似睁非睁,眼神迷离,心中一凛,放下了马车的帘子。回头看见刘伶早已从三清观出来,他向谢府家人嘱咐了几句,就向刘伶走过去。
“英雄救美,那惠芝小姐必然是跟定你了,你赶快回家去准备聘礼吧。”刘伶见他翻身上马,笑着调侃了一句。宇文长风拱手施礼道:“此次多亏刘兄,不然小弟真是一筹莫展。”
刘伶坐在马背上爽朗的一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没有刀剑,只好磨嘴皮子。三清观的这个道士自称姓钱,背景颇深,你我初时不知他深浅,只能试探。”
宇文长风点点头:“我就是怕打草惊蛇,才放了把火,实属无奈。”刘伶竖起大拇指道:“烧得好。那道士以女鼎炼丹,伤天害理,不知作践了多少良家妇女,咱们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两人一路往谢府去,刘伶见宇文长风心事沉重,问:“你此去有什么打算?”宇文长风望着天边一行大雁,心底有一丝怅然,“身份既然已经被识破,除了登门道歉,别无他法。”刘伶笑了笑,“你可得想清楚了,你这时去不比前两日,人家要把你当女婿。”这一层宇文长风如何想不到,可是他必须去给谢亭一个交代,不然两家的关系很可能从此交恶。
刘伶又道:“我也瞧出来了,你对溪月小姐一往情深。如若真的放不下,就早早的去向石俊提亲吧,反正她也没有婚嫁。”宇文长风闻言一愣,摇了摇头。刘伶道:“人生在世,但求畅快适意。似你这般思前想后,也无趣的很。换作是我,哪怕是去抢,又如何。”“我怎能夺人所爱。”宇文长风失落的说了一句。刘伶笑道:“那云飞扬比你旷达的多,我看他对溪月小姐也不过尔尔,你又何须自责。”
宇文长风知道刘伶这话只是为了激励他,云飞扬对溪月的态度虽不甚亲密,旁观者却也能看出来他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自己又何必去当小人。怎么说,他也有他的骄傲,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挖空心思做出有违道义的事。
回到谢府时,已经天黑。奇怪的是,谢府上下似乎并不知晓宇文长风和刘伶的真实身份,仍是以他俩前两日的身份相称,这让他二人非常诧异。
两人回到客房没多久,就有惠芝的婢女秋儿来请宇文长风,说是惠芝小姐有要事相商。宇文长风不明就里,却也不得不去。
惠芝此时已换了女装,明艳照人。她向宇文长风深深施了一个礼,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宇文长风忙回礼。两人席地而坐,惠芝命人上茶。
“宇文公子明日便要起程回金陵去了吧。”惠芝问。宇文长风点头称是。惠芝又道:“宇文公子隐匿身份,欺瞒小女在先,但公子又是小女的恩人,一来一往,咱们算是扯平了。”宇文长风听她语调平缓,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好贸然答话,只得道:“小姐海涵。”
惠芝淡淡一笑,见宇文长风有些拘谨,猜到他心中所想,道:“公子的身份,小女不会戳穿,保守这个秘密就当是小女答谢公子大恩。公子既已有意中人,家父和小女也不会为难公子。”宇文长风没想到她竟如此明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歉意的看了她一眼。
“在下实不知惠芝小姐如此善解人意,前两日多有得罪。”宇文长风抱歉的说了一句。惠芝又是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和造化,强求不得。溪月是小女闺中密友,小女倒有一句话要赠与公子。”听她提到溪月,宇文长风眉峰一紧,忙道:“我……”
惠芝却不等他说完,抢白道:“公子不必否认,小女别无他意。溪月那样出世的女子,公子对她动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她和琅琊云家的公子已有婚约,公子倒要三思而行。”宇文长风苦笑一声,道:“在下并没有非份之想。”
惠芝见他低头不语,并不否认对溪月的思慕,微有笑意道:“宇文公子——”她轻轻叫了宇文长风一声,见他抬起头来,她才终于道:“佳人再难得。”宇文长风犹疑的看着她,却见她已起身而去。他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走到院中,见溪月来找惠芝,向路边一闪,让路给她。溪月看见他,也施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公子。”溪月由衷道。宇文长风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走了,溪月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禁有些疑虑。
惠芝看到她进屋,笑道:“看见宇文公子没有?”溪月点点头,不解的问惠芝:“你为什么不告诉谢伯父,他才是真正的宇文公子?”惠芝慧黠一笑,“我欠他一个大人情,当然得还他一个大人情。”溪月仍是不解,问:“他救过你,不是正好。说明他不仅人品端方,而且有胆有识。这样的良缘,你怎可放弃。”惠芝笑着看她,道:“你是当局者迷吧,他明明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何必夹在其中。”溪月听她像是在说自己,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惠芝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窈窕淑女、我见犹怜,谁看着你不喜欢。”溪月嗔了一句:“你又胡说。我……我可没那么多心思。”“我知道,你只喜欢云公子嘛。可那个云公子怎么对你,一直不向你家提亲,难道你就这么一直等他?”惠芝说起云飞扬,也是愤愤不平。这话正说到了溪月心坎里,她心酸的秀眉一皱,神情凄楚。
“你可知宇文公子是什么身份?”惠芝见她伤心,岔开话题。溪月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金陵名门之后。”“他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他父亲是齐王宇文松。”惠芝道。
溪月没想到宇文长风有这样显赫的家世,一直只觉得他是个有点书生气的世家公子,却没料到是皇亲国戚,再打量惠芝一眼,见她眉目间有一丝惋惜,笑道:“你不是真对他有意了吧?”惠芝轻叹一声:“我与他无缘。”溪月见她情绪不高,也不便再说什么。
翌日,宇文长风和刘伶拜别了谢家众人,一同骑马出了城。黄尘古道、烟雾漫漫,晨风中有一丝萧瑟。策马徐行,刘伶向宇文长风道:“你即刻便要回金陵去,我也要去河间府探访故人,就此别过。”宇文长风和他认识时间虽不长,但甚为相得,此时要离别,心中怅然,道:“小弟和刘兄一见如故,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
刘伶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酒,扔给宇文长风,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将来总有相见的时候。”宇文长风接过酒葫芦,仰脖喝了一大口,赞道:“好酒!下次再遇刘兄,定要不醉不归。”“我饮酒从未曾醉,只怕我饮到一半,你就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刘伶笑道。宇文长风将酒葫芦还给他,两人同时大笑。迎着旭日,往不同的方向各自前行。
相亲
回到金陵齐王府,宇文长风立刻去拜见了齐王夫妇。他的母亲、齐王嫡妃兰陵长公主冷冷的打量着站在堂下的儿子,道:“你此去陈郡可有收获?”宇文长风微微一笑,道:“收获甚多。不仅结识了平时难得一见的朋友,还长了不少见识。”
长公主哼了一声道:“谢家寄来谢帖,委婉的提到惠芝小姐已与太原王家的公子订亲。”“这很好啊,惠芝小姐秀外慧中,和那王家公子正是绝配。”宇文长风听了这话,也替惠芝高兴。
长公主见儿子有点心不在焉,心里很不高兴,拍了下桌子道:“你若不是故意的,怎会不如王家公子?长风,临行前本宫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已经到了娶妻的年龄,惠芝小姐才貌出众,陈郡谢氏又是名门望族,和咱们门当户对,这桩姻缘再美满不过,你却一点也不知道珍惜。”“母亲,才貌出众的女子多了,您只是没见到而已。”说到这里,溪月的倩影浮现在宇文长风心头。
长公主见他脸有笑意,似乎在想心事,只得无奈的摇摇头。“你既已经回来,过两日就进宫去拜见太皇太后和皇后,她们一直念叨你。”长公主吩咐了一句。“外祖母和姐姐整天闲着无事,倒不如出宫去逛逛。”宇文长风随口说了一句。
若在平时,长公主少不得要斥责一句胡说,此时却点头道:“皇上前几日才说,在金陵行宫住的腻了,想回洛阳住一段时间。皇后必要同去的,你跟着去护驾。”
宇文长风自弱冠起,就挂了三品右将军的闲职,虽然平时并没有真正的军务,但遇到皇帝出巡这样的大事,少不得要跟着御林军随侍。想到护驾随侍一点空闲都没有,非常无趣,不由得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道:“你也该收收心为朝廷效力了,不要再沉迷于呼朋唤友、游乐山水。男人如不能建功立业,枉活一世。”
“母亲——”宇文长风见长公主唠叨个没完,忙打断她,“我累了。”长公主也知道他长途跋涉回来,必然困顿,这才挥挥手示意他下去。宇文长风如释重负,拜了一拜就走了。长公主疼爱的看着儿子的背影,无奈的叹息一声。
数日后,宇文长风进宫去拜见宇文皇后。宇文皇后比宇文长风大了三四岁,一直非常疼爱这个弟弟,听宫女说他在殿外求见,忙吩咐让他进内殿来。
“长风,本宫正要问你,听母亲说,那谢家的小姐已经许了别的人家。怎么回事,难道你竟会给别人比下去?”皇后疑惑的看着宇文长风。宇文长风不想多解释,只得泛泛的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强的人多了。”
“哼,本宫可没糊涂,若不是你背后捣鬼,老谋深算的谢亭能不攀齐王府的亲家才怪。”皇后根本不信宇文长风的说辞。凭她对谢亭的了解,知道谢亭一心想结这门亲,若不是有什么隐情,绝不会轻易将女儿许给别家。
“事情已经成这样了,母亲和姐姐又何必追究来龙去脉,我就不信我娶不到好女子。”宇文长风当然不能照实说出他在陈郡的作为,只好表明心迹似的说了一句。皇后这才满意的一笑,道:“你若是看上谁家的女孩子,一定要跟本宫说。本宫亲自替你做媒。”宇文长风展颜笑道:“这点小事何须劳烦皇后亲自出面。”
“怎么是小事,你选媳妇成亲对齐王府、对本宫都是大事。”皇后见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宇文长风这才道:“如果我喜欢的女孩子,她已经有了心上人怎么办?”皇后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只要她尚未出阁,你就去把她抢过来好了。对了,她是哪一家的?”
宇文长风笑着摇头,“没有哪一家,我只是打个比方。”皇后见他不肯说,侧目向他一笑。宇文长风瞧见她的神情,知道她目光里的意思是:‘你看你,还瞒着姐姐’,不禁低了头怕给皇后看出他有心事。
皇后端起茶碗品了一口茶,又放下茶碗,缓缓道:“三日后,本宫要在瑶光殿办茶宴,到时候你别忘记进宫来。”“是不是广邀城中名门千金来参加茶宴?”宇文长风一听就知道皇后的意思。皇后愣了一下,笑道:“你既然说还没有意中人,本宫当然要替你物色合适的女子。”“姐,你饶了我行不行?”宇文长风一脸苦恼的看着皇后。“不行!”皇后轻轻说了一句,那语气却不容反驳。
虽然不情愿,可是皇后的茶宴却不能不参加。宇文长风没辙,只得拉着弟弟宇文逸风一同前往。宇文逸风和宇文长风虽不同母,但兄弟俩感情一向不错,彼此有了烦难,总是守望相助。
瑶光殿里,除了郗太傅的两个女儿芷烟和凤藻外,还有几位小姐在座。宇文长风和宇文逸风看也不看她们,找了个离她们最远的地方坐下。
皇后看到他俩,心里高兴,道:“二弟、三弟,怎么坐得那么远,到本宫身边来坐。”宇文长风见皇后向他们招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宇文逸风却觉得坐哪儿都一样,一坐下就拿起瓜果来吃。皇后疼爱的看着最年幼的弟弟,吩咐宫女再给他上一盘新鲜瓜果。
宇文长风曾是郗太傅的弟子,郗太傅的长女芷烟幼时和他颇曾见过,但近两三年间宇文长风去郗府少了,因此乍见之下,两人都有点拘谨。芷烟温和的垂着眼帘,似乎羞于抬头。她妹妹凤藻却不似她那般矜持,打量着宇文家俩兄弟。
凤藻悄悄的观察,见他俩虽是兄弟,性格却相差很大。宇文长风沉稳,宇文逸风随性,两人相貌都十分俊秀,只是哥哥多了一份英气,弟弟则多了一份顽皮。宇文逸风见凤藻打量自己,故意瞪了她一眼,凤藻不屑的哼了一声,撅着小嘴不理他。
凤藻轻声在姐姐耳边道:“姐姐,那个宇文逸风真讨厌,一直不停的吃个没完,还拿眼睛瞪我。”芷烟温柔的一笑,“你不看人家,怎么知道人家瞪你。女孩子家看人不要那么直勾勾的,会把人吓到。”“谁直勾勾了,我不过是看看这两兄弟的长相。虽说他俩是兄弟,长的也像,可只要观察一会儿,立刻就能看出高下来。二公子风度翩翩,一副世家子弟派头;三公子嘛,吊儿郎当的像个无赖。”凤藻没好气的说。
芷烟也偷偷打量了宇文长风一眼,见他有点不自在的坐在皇后身边,心中不禁一笑。再打量他长相,和几年前并没有大变化,只是成熟了一点,神态间仍是那么潇洒俊逸,她怕给他察觉,忙又低了头。
茶上来之后,皇后命宫女在芷烟面前摆了茶具,请她为众人演示茶道。皇后向宇文长风努努嘴,宇文长风只得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要说姿容俊秀,芷烟不在溪月之下,那沉静的举止也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她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可是宇文长风总觉得她少了些什么。
芷烟端茶给众人,皇后和其他几位小姐都接了茶,只剩下宇文家的兄弟。她走到宇文长风面前,端了杯茶给他,道:“宇文公子请用茶。”宇文长风忙接过去道:“不敢,多谢芷烟小姐。”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目光相遇,两人都转移了目光。皇后见到这情形,抿嘴一笑。
芷烟刚要奉茶给宇文逸风,凤藻却抢先道:“姐姐,让我来。”芷烟只得依着她,凤藻端着茶盘走到宇文逸风身边跪坐下,双手端起茶杯递到他面前。宇文逸风皱了眉,不解的看着她,迟疑的要从她手里接过茶杯。谁知凤藻提前一松手,茶杯下落,茶水倒在宇文逸风手上,烫得他“哎呀”了一声。
宇文逸风正要发作,见宇文长风向他使眼色,只得隐忍,狠狠的瞪了凤藻一眼。凤藻满脸得意的回到自己的座位。芷烟看到刚才的一幕,嗔怪的看了凤藻一眼,凤藻却不以为然。
“哥,郗家那位小姐真难看,你可别选她。”宇文逸风撇着嘴在宇文长风耳边道。宇文长风莞尔一笑,道:“难看吗?两位小姐皆有国色。”“尤其是那个小的,跟夜叉一样。”宇文逸风没好气的说。
宇文长风一抬眼,却见芷烟正看着自己,遇到自己的目光,她略一颔首,似在表示歉意。大概她在为凤藻故意拿茶水烫了逸风的手而道歉,宇文长风也颔首向她还了一个礼。
对饮
从皇宫出来,兄弟二人各自骑在马上。策马徐行,宇文长风想着心事。到底溪月和别的女子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自己一见了她就觉得满心的喜欢,而对别人就没有这种感觉。总觉得她的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尤其是一双美目,看人的时候盈盈带水,妩媚的神态间有着清纯的处子之美,令人不可逼视。他这么想着,有些神思不属。
“哥,你不会是在想那位郗家小姐吧。嗨,我真没觉得她好。长得虽然美,却和木头人没两样。”宇文逸风见宇文长风神色间有一丝温柔的笑意,以为他在思念郗家小姐,感慨的说了一句。“别这么说,芷烟小姐知书达礼,凤藻小姐活泼天真,各有各的美。”宇文长风回过神来。“可是我看,你不会喜欢她们。”宇文逸风狡黠的一笑。
“何以见得?”宇文长风故意笑问。宇文逸风清了清嗓子,歪着脑袋看着他道:“你不是一直说,但得佳人锦绣心,何须绝色思倾城。女人的美不在容貌,而在气韵,这可都是你说的。似郗家那两位,虽然美艳,但一个言语无味干巴巴一个心思歹毒凶巴巴,哪有半点女人味。”
宇文长风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太损,我看那古灵精怪的凤藻小姐和你倒是天生一对。”“和她是一对,你不如杀了我吧,回头她每天拿茶水烫我,我可不是猪皮不怕热水烫。”宇文逸风一脸鄙夷的说。宇文长风又是一阵大笑。
“这会儿时辰还早,咱们不如先不要回府去,免得长辈们又要问长问短。听说燕子矶下观音门外的韶音坊新进了一批乐伎,个个色艺双绝、尤擅笙箫管笛,这便瞧瞧去?”宇文逸风提议道。宇文长风想着反正闲来无事,回府去长公主不免要啰嗦,点了点头。兄弟俩一同策马往燕子矶走去。
这韶音坊是金陵城中有名的官办教坊司,此中歌舞乐妓皆是挑选出来的官妓,金陵的世家子弟、达官贵人常流连其间。也常常有官场的应酬饮宴,在韶音坊中举办,很多人慕其名而来,流连忘返,因此韶音坊的名声越来越大。
两人在韶音坊门前下马,听得里面莺声呖呖、笙管悠悠,一片生意兴隆的繁荣景象。韶音坊门前牵马的小厮认得他俩,上前笑道:“两位公子好久不来了。”宇文家兄弟俩将缰绳扔给那小厮,阔步踏进韶音坊中。
韶音坊内堂华丽无比,雕梁画栋、辉煌灿烂,回廊上不时有婢女、小厮端着各色茶点来来往往。偌大的前厅里,一群乐伎伶人正在奏乐,几名舞伎舒展长袖,为客人献舞。再看那些客人,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或坐或卧,手里不是拿着酒盅就是和着节拍而唱,一派风流绮靡、纸醉金迷。
宇文家俩兄弟找了一处坐下,很快就有婢女端了酒壶和茶点过来,摆在他俩面前。宇文逸风随意的把木屐脱在一边,赤着脚坐着饮酒。宇文长风解剑放在身边,也端起酒盅在手里。
只见场中那几名舞伎长袖翻飞、舞姿轻盈、飘飘欲仙,客人中不时发出一阵阵声笑谑浪。“哥,你看那个弹琵琶的乐伎,长的真不错,待会儿叫她过来陪咱们喝几杯。”宇文逸风支肘笑道。宇文长风按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黄衣女子坐在众乐伎伶人中间,怀抱琵琶拨着丝弦,只笑笑,未置可否。
歌舞完毕后,舞伎们纷纷下场去。宇文逸风刚要命小厮将那弹琵琶的黄衣女子带过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女子怀抱琵琶跟着小厮款款走向一拨客人,坐下陪着喝酒。宇文逸风一拍矮桌,怒道:“居然有人敢跟我抢。”宇文长风见他要站起来,忙按住他,“算了算了,都是来游乐的,你闹什么呀。”宇文逸风这才忿忿的坐下。
这时有小厮和婢女端着一盘盘的羊肉上来,在每位客人面前的矮桌上放了一盘。小厮道:“本店从西北采买了新鲜的羔羊,教头吩咐后厨烤熟了,分给各位贵人食用。”宇文逸风喜欢吃羊肉,拿起一块羊肉就啃,宇文长风看着他直笑。宇文逸风从盘中拿了一根羊腿递给宇文长风,宇文长风接过去,也吃起来。
只听一阵哄笑声传过来,宇文长风抬头去看,发出笑声的原来是先前招黄衣乐伎去饮酒的那群客人。那群人似乎在拿乐伎和在座的一位客人打趣,宇文长风见惯了教坊中客人狎妓取笑,也不十分在意,只看了两眼就和宇文逸风一同饮酒。
他微一思量,又看了那群客人一眼,觉得其中有一位华服青年十分眼熟,像是在别处见过。那华服青年也看见了宇文长风,端起酒樽向宇文长风示意。是他!宇文长风终于想起来,那华服青年正是南阳城中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云飞扬。
云飞扬端着酒樽向宇文长风走过来,席地而坐。“宇文兄,异地相见,别来无恙?”云飞扬主动道。宇文长风忙拱手还礼,道:“云兄多礼,南阳一别,真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他看了宇文逸风一眼,介绍道:“这是舍弟。”云飞扬和宇文逸风也见了礼,三人一处饮酒。此时,韶音坊中笙乐又响起,继续着歌舞升平。
云飞扬饮了一杯酒道:“我在南阳住了些日子,想着要到金陵来探访故友。早就闻得这韶音坊的大名,今日携友前来,果然不俗。”宇文长风道:“金陵本是繁华之地,风月声色更是开风气之先。”“可不是,不然怎么连皇上也在金陵住的流连忘返,连洛阳都城也不回了。”宇文逸风Сhā了一句。
云飞扬淡淡一笑,道:“听说皇上不日就要起程去洛阳,洛阳的牡丹花会也是天下闻名,可惜我不得空回去。宇文兄去过洛阳没有?”宇文长风点点头:“去过两次,洛阳的都城气象,豪华气派,又不是秦淮一脉的花柳繁华可比了。”
云飞扬笑道:“各处有各处的风物,就是南阳那样的小地方,也出了一个卧龙先生。”“那倒是。”宇文长风看到云飞扬就忍不住想起溪月,只是当着人家的面,又怎好问起人家的未婚妻。
云飞扬没有注意到宇文长风情绪的细微变化,和宇文逸风干了一杯酒,吃着羊肉。宇文逸风道:“听你们说的热闹,我都想去洛阳游历一番了。”云飞扬道:“因皇上要摆驾回洛阳,我外家前两日也进京去了,到时候少不得要进宫述职。”宇文长风听他提到外家,知道说的是南阳太守石俊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哦,看不出云兄已经成亲了。”宇文逸风随口说了一句。云飞扬却只笑笑,道:“还没有,我媳妇尚未过门。只是我们两家早有婚约,所以我一直以外家相称。”宇文逸风点头道:“云兄这般人物,夫人想必也是名门淑女。”云飞扬又是一笑,表情仍是淡淡的。
宇文长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怅然,那时刘伶曾说云飞扬对溪月不过尔尔,其实不然,听他的话音,早已把溪月当成未过门的妻子,自然而然的就会在言语间提起她。不像有些人那样,以大男人自居,忌讳提到妻子和外家。想到此处,他眼神复杂的看了云飞扬一眼。
云飞扬忽道:“我想起一件事来,溪月跟我说,宇文兄在陈郡救过她一命,她对你感激的很,此事甚是要紧,我要敬你一杯。”他往酒樽中满满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向宇文长风敬酒。“路见不平而已,云兄不必挂怀。”宇文长风也端起酒樽,和他对饮,两人皆是一饮而尽。
饮下这杯酒,那滋味说不出的苦涩。溪月连在妓院和道观中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云飞扬,可见两人的关系有多亲密,一般女子对这种事总是难以启齿,除非是最亲近之人。宇文长风心里又是一酸。当着云飞扬的面,他却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只是一杯一杯的饮酒。
三人对饮,直喝到黄昏。离开韶音坊时,宇文长风已经有些醉意,宇文逸风只得扶着他。“哥,你今天是怎么了,从没见你喝这么多。”宇文逸风不解的说。宇文长风心中烦闷,却什么也不能说,翻身上了马。宇文逸风担心的一直跟着他。
两人骑马至秦淮河畔,河面上停了许多花船,烛火点点,热闹非凡。夜风徐徐,十分清凉,宇文长风下马走了几步,看两岸烟柳,心中烦闷难解。“三弟,不如这次你代我去洛阳吧。”他回望了宇文逸风一眼。
宇文逸风疑惑的看着他,道:“皇上回洛阳,你跟去护驾,我去了算什么。”“反正只是护驾,闲差而已,跟着去历练历练也不错。你刚才不是说,想去洛阳游历。”宇文长风望着暮色中苍茫的天地,叹息了一声。
他的这声叹息虽不大,宇文逸风却听到了,上前道:“你有心事吧,刚才我瞧你一杯一杯的喝酒就觉得不对劲。”宇文长风看了弟弟一眼,微微一笑,“我不想去洛阳。”“你不是不想去洛阳,是怕见一个人而已。”宇文逸风笑道。宇文长风心中一凛,没想到逸风这么神机妙算,吃惊的看着他。
谁知宇文逸风笑了一声,却道:“皇上回洛阳,大家姐身为皇后肯定会跟去,她有心要撮合你和郗家大小姐,没准会邀请她一同去洛阳。这样一来,便给你们制造了机会。我说的对不对?”宇文长风听他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顺着他的话笑着点了点头。
“你不喜欢郗大小姐就说清楚好了,母亲和大家姐也未必会逼着你娶她。”宇文逸风不以为然的说,不知道宇文长风为何这般惆怅。宇文长风瞥了他一眼,见他满脸不屑,笑道:“婚姻大事岂是我说不行就不行的,母亲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讲究门当户对。”“切,婚姻是自己的事,当然要自己满意。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整天对着张马脸,谁受得了。”宇文逸风打趣道。
宇文长风默然的牵着马走着,宇文逸风见他闷闷不乐,这才道:“你让我替你去一趟洛阳,这当然可以。但是郗家大小姐的事,你最好早些和母亲说清楚,不然事情难办的很,你总不能等到下聘了才说不行吧。”宇文长风听他说的不无道理,沉着声点了下头。
重遇
回到齐王府,宇文长风去向母亲请安。长公主见他像是饮了酒,不悦道:“跑到哪里喝了这些酒?”宇文长风掩饰道:“遇到一个老朋友。”长公主知道儿子秉性沉稳,喝酒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再多问。
“郗家大小姐如何?”长公主慢悠悠的问了一句,打量着宇文长风的脸色。只见他神色如常,随口答了一句:“不错。秀外慧中,颇有大家风范。”长公主很少听他赞美女子,此时听到他这么说,不禁有些惊喜。“哦,风儿,你也觉得她不错?这么说,你对她很满意?”长公主脸上有了喜悦之色,忙追问。
宇文长风当然知道母亲心中所想,借着酒劲想和母亲开个玩笑,便道:“当然了,女儿长成那样,当父母的自然满意的不得了。我满意不满意有什么要紧,我又不打算娶她。母亲喜欢她,认她当干女儿好了。”长公主听他前半句还像句话,后半句竟是在戏弄自己,心中很不高兴,沉着一张脸道:“胡说。我是想让她当儿媳,你不要东拉西扯的。”
她看了宇文长风一眼,见他脸上有些微红,知道他是酒劲上来,心里更加来气,怒道:“谢家的女儿你看不上也就罢了,郗家的女儿你也看不上,你究竟想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宇文长风想起和溪月美丽的初遇,然而对她却只能是望月之叹,不禁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母亲,您不要再逼我了。”
“不是本宫要逼你,风儿,本宫就你这一个儿子,你的婚事关系到本宫和你父王的名誉。无论如何,你娶的媳妇,就算不是三公九卿之后,也得是名门望族。”长公主目光如霜。宇文长风却不以为然:“娶妻求淑女,我才不在乎她是什么出身,只要我中意。”长公主见他不为所动,心里既气恼又无可奈何。
翌日,长公主进宫去见皇后,皇后扶着她沿着皇宫永巷散步往琼林苑。“母亲,我瞧那郗家大小姐很不错,温柔文雅、贤良淑德,长风要是娶了她,定是一桩美满姻缘。”皇后拂开一枝怒放的海棠,让路给长公主。长公主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啊,郗家小姐无论品貌家世皆是上乘,配得上长风的,也只有这样的女孩子,可是长风似乎看不上她。”
皇后边走边思量,远远看着几个宫女在花间嬉戏,脑海中灵光一闪,道:“那天我问他,可有中意的女子,他说没有。后来他又问我,如果他喜欢的女孩子已经有了意中人怎么办。母亲,你听他这话,倒真像是已经看中了哪一家的女孩儿。”长公主微一疑惑,凝思道:“不会吧,没听他提起。”皇后淡淡一笑:“等他主动说,那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其他的我倒不担心,只担心那女孩子的家世……”
长公主点点头,赞同道:“是啊,不管是谁家的女孩子,总得是名门望族。”皇后瞥了长公主一眼,道:“只怕大家千金他未必看得上呢。您又不是不知道,男人都是一样的,不喜欢过于端庄的女子。皇上最近迷上了一个歌姬,想方设法的弄进宫来,安置在崇光殿,夜夜流连。我劝了多少回,他也不听,差点就要和我恼了。”
皇后和当今皇帝是表兄妹,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皇后十四岁就嫁进宫,深得宠爱,可是再深的情意,又怎抵得上更加年轻妖艳的美女。因此皇后说这话时,带着一丝愁烦。长公主对这些早有耳闻,可是又不便相劝,只得道:“女儿啊,你是皇后,要把心放宽。你表哥那时说过,只要他在位一天,皇后的位子就是你的,你不要因小失大。一个歌姬算什么,她怎能和你比。”
皇后秀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幽幽道:“那汉武帝的第二任皇后卫子夫也是歌姬出身,第一任皇后陈阿娇不是照样被废了。”长公主闻言一愣,见女儿脸上有愁色,坚定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横竖还有太皇太后和本宫在,你表哥再胡闹也有限。”皇后仰望着天际,轻叹一声,半晌才道:“幸好我还有锐儿。”“是啊,你有儿子,还怕什么。”长公主安慰道。
皇后不忍让母亲替她担心,适时的转移话题,道:“皇上十日后便要起驾回洛阳,我想下一道旨,命郗家两位小姐陪我一同去洛阳小住,母亲觉得如何?”她的言外之意是,让想给宇文长风和芷烟小姐制造机会,长公主正有此意,忙点点头。
十日后,皇帝皇后起驾返回东都洛阳,随行的车马浩浩荡荡的出了城门。宇文长风骑在马上跟着御林军的队列缓缓而行。
他本想让三弟宇文逸风代替他去洛阳,谁知长公主和皇后坚决反对,无奈之下,他只得亲自随驾前往洛阳。一路上,他只和兵卒将士一处行军休憩,倒也平安无事。
皇帝的銮驾到达洛阳时,已是初夏之际。满城飞絮、和风醉人,处处可见牡丹绽放,帝都的威严气派果然不同凡响。
宇文长风从皇宫出来,在宫门外遇到前来朝见天子的南阳太守石俊。石俊早已听说了宇文长风的真正身份,见了他有些不敢主动招呼。宇文长风上前向他一拜:“晚辈拜见石太守。”石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宇文公子是当今国舅,老朽那时多有怠慢,倒要请公子海涵。”宇文长风爽朗笑道:“晚辈在南阳多得石太守照顾,尚未说一声谢字,哪里敢有不敬之心。”
石俊见他态度谦恭,心里非常欢喜,道:“公子如不嫌弃,明日请到舍下做客。老朽在洛阳城有一处别苑,此次带了拙荆小女一同前来,得遇故人,也是相请不如偶遇。”宇文长风听说溪月也在洛阳,心里一沉,想着要推辞,但见石俊盛情殷殷,又开不了口推辞,只得说了一声好。石俊满意的点头而去。
翌日,宇文长风换了一身便装去往石俊在洛阳的府邸。石俊亲自迎他到前厅,命婢女奉上新茶。宇文长风落座后,打量着石家的这座府邸,竟是比南阳太守府还要气派威严,可见主人家花了许多心思。
石俊见他的神情,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老朽别无长处,就是喜欢享清福,这座别苑是老朽花了五年时间才建成,留着将来养老所居。”宇文长风道:“此处甚是清雅,确实是燕居的好所在。”石俊摸着胡子笑道:“等小女出嫁之后,老朽便告老还乡,享几年清福。”宇文长风正要说话,听得一个丫鬟进屋来通报了一句“小姐来了”,心里忽然一阵激动,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烦忧。
就在他心情复杂、不知所措的时候,溪月走进前厅来。只见她向石俊拜了一拜,叫了他一声父亲。随即又走到宇文长风身侧,向他盈盈一拜,道:“宇文公子好。”宇文长风乍见她有些恍惚,抑制住情绪,只向她笑笑,半晌才说了一句:“溪月小姐好。”
溪月见他神情怪异,见了自己似乎有点紧张,向他温婉一笑道:“宇文公子是否身体不适?”“啊!不是不是!没有……”宇文长风语无伦次的说。溪月望着他,眼波流转,又是一笑道:“公子请坐。”宇文长风这才坐下。
溪月又道:“小女听家父说公子今日到舍下来做客,想着那时曾得公子指点书法,特来拜谢公子。”她不便说拜谢他搭救之恩,推说是拜谢他指点了书法。宇文长风明白这一点,忙婉言辞谢。
“前些日子,在下在金陵偶遇云飞扬云公子,和他一处饮酒,相谈甚欢。”宇文长风暗暗打量着溪月,有些日子不见,她似乎比那时还要漂亮,秀发挽了髻,穿着一身紫花的深衣襦裙,仍是清丽如仙。溪月听他提起云飞扬,眼睛一亮,忙道:“公子见到了云公子?在哪里遇到的?”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唐突,她很快垂下眼帘。
宇文长风道:“金陵城燕子矶。”“燕子矶?他去那里做什么?”溪月好奇的问。宇文长风只得道:“燕子矶下有一座韶音坊。”溪月仍是不解:“韶音坊是什么地方?”宇文长风没有言明,石俊却已明白,嗔了溪月一句,道:“女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溪月这才回味,韶音坊是什么样的地方,咬着樱唇不语。
宇文长风看着她垂首沉思的可爱神情,一时间竟舍不得转移视线,碍于石俊在场,只得逼着自己不去看溪月。石俊似也没有留意,吩咐家人预备酒宴。溪月走后,宇文长风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宇文长风和石俊谈论书画、饮酒听琴直到黄昏时才告辞。石俊要亲自送他出府,他推辞了,命管家领着他出府。
日向西斜,夏日的凉风吹拂下,石府花园的池塘中传来阵阵荷香,沁人心脾。宇文长风深吸一口气,很是惬意。走了一会儿,见池塘边俏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看侧影像是溪月,他心中一动。
溪月侧目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主动迎上前道:“宇文公子这就回去了?”“是,叨扰府上多时,也是该回去了。”宇文长风瞧她神色间有一缕清愁,却不知她为何事愁苦。溪月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知趣的走到一边。
“宇文公子,我……我想问问,云公子真的去了韶音坊?”原来溪月耿耿于怀的是这件事。宇文长风不禁一笑,道:“溪月小姐不必担心,韶音坊是金陵有名的教坊司,坊中有歌舞乐伎、伶人名优,不是寻常的青楼楚馆。”溪月这才低头“哦”了一声。
这美丽的少女大概为这件事烦恼了一下午,此时听了他的解释,方才稍稍放心。宇文长风不忍见她伤心,忙道:“云公子跟我提起你,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真的?他真这么说?”溪月的眼中闪过神采。宇文长风点了点头。“谢谢你。”她说了这句之后,目光却又黯淡下去。
少女的心事又岂是宇文长风能理解的?他见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失落,心中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开口相问。溪月落寞的向花园深处走去,宇文长风伫立在池塘边看了她一会儿,才转身而去。
同游
皇后到洛阳后,很快邀请城中名门女眷到上林苑赏花。宇文长风怕遇到芷烟和凤藻,想推辞了不去,皇后却亲自命舍人去请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跟随众人一起去上林苑。
凤藻和芷烟坐在马车上,看到宇文长风骑着马跟在马车旁,凤藻笑道:“这宇文公子可真怪,这么热的天还骑马。”芷烟从车帘旁看了他一眼,道:“不骑马难道坐车?男人哪能跟咱们女人一样。”凤藻笑道:“男人也有不骑马的。那个叫卫玠的公子,不是每次出行都坐车,都说他弱不禁风、不胜罗绮。”芷烟也笑,道:“宇文公子文武双全,和那卫公子怎么能一样。”
凤藻趴在车窗上,道:“都说卫玠长的好,我看也只一般。我不喜欢那样的男人,哪里像个男人样子。”芷烟拍了她一下,道:“快别趴在窗上了,像什么样子。”“姐姐,你喜欢这个宇文公子吗?”凤藻忽然问了一句。芷烟玉面一红,没有言语。“你要是喜欢他,那就算了。你要是不喜欢他,我就喜欢他。”凤藻抿着小嘴一笑。“傻丫头!”芷烟笑着嗔了她一句,思绪飘得很远。
上林苑中繁花似锦,草长莺飞。宇文长风按着腰间的长剑,跟在皇后身边护驾。初夏的阳光虽不十分毒辣,但在阳光下却也是越走越热,走了一会儿,女眷们都有些累了,看到一处凉亭,纷纷过去休憩。皇后则带着宫女去上林苑的行宫整妆。
宇文长风热的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得空歇歇,无聊的坐在太液池边乘凉。池水甚是清澈,无数的金鱼悠游其间,粉荷翠叶随风舞动,柳树下凉风习习,他低头捧了一把水洗脸。清凉的池水贴在脸上,舒服极了。
一回头,刚要甩甩脸上的水,却看见溪月蹲在他身侧,目光清澈的看着他,正要递帕子给他擦脸。他接过去,轻轻的拿帕子擦着脸,却闻到那帕子上的一缕淡雅幽香。
溪月戴了一顶白纱斗篷,此时白纱撩起,露出清秀绝俗的一张脸。“我不知道你也来了。”宇文长风道。见到她,不知不觉的忘了用敬语。溪月站起来,道:“皇后下了帖子到我家,我本不想来,但是我父亲却叫我来,说不来的话,皇后会怪罪。”宇文长风见她一身白衣、漆黑的秀发随风轻舞,风姿绰约,心中不禁一动。
溪月却不知道他的想法,侧过身举目看向远方,忽然回头问他:“你渴不渴啊?”宇文长风不知道她此问是何用意,只得如实点点头。溪月从腰间悬挂的布袋中取出一只蜜桃,递到宇文长风面前,笑道:“吃吧,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宇文长风接过去,咬了一口,笑道:“你出来踏青,还带着桃子?”溪月微微一笑道:“这是云公子教我的,他经常在外游历,难免遇到口渴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果子解渴。”宇文长风听她又提起云飞扬,心里不是滋味。
“皇后邀请洛阳城中众多名门闺秀来上林苑踏青,是替你选妃吧?”溪月冷不丁的问了一句。宇文长风顿时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默默的啃着蜜桃。
溪月见他不答话,似有心似无意的又道:“宇文公子你人品非凡,我那好友惠芝亦是出类拔萃,只可惜你与她无缘,倒让我惋惜了好久。但我也相信,凭公子的才华和家世,封王拜相指日可待,公子将来的王妃也必定是一位高贵的大家闺秀。”
宇文长风绝顶聪明,如何听不出溪月的言外之意。她似乎已经察觉出他心仪于她,不愿挑明令他难堪,所以拐弯抹角的拒绝他。她的拒绝虽然婉转,而且善解人意,宇文长风依然感觉像是炎夏之际被浇了一盆雪水,苦涩的感觉生平未遇。
他很快吃完手里的桃子,站起来将桃核扔到水里,桃核在水面上跳了几跳,打起了水漂。溪月凝望着水面,似是觉得十分有趣,弯腰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子,也扔到水里,石子却很快沉了下去。她回头看了宇文长风一眼,清秀的脸上有一丝浅笑。
宇文长风走上前捡了一块石子,抛到水里,这回石子跳的更远,打得水漂更多。溪月又是一笑,轻拢了一下被风吹乱的秀发。那笑容犹如芙蓉初绽、蓓蕾含苞,清新的令人见之忘俗;拢发的动作更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令人窒息的女性之美。
只是简单的一颦一笑,已叫人不能忘怀,眼前美景顿时黯然失色。宇文长风看的有些痴了,向她微微一笑,笑容却颇为苦涩。
两人长在太液池边观景,似乎忘记了上林苑中还有旁人在。芷烟、凤藻姐妹俩从马车上下来后,就一直暗中观察着宇文长风的举动。见他在池边休憩,凤藻怂恿芷烟去和他搭讪,芷烟矜持不肯上前。就在芷烟犹豫的时候,溪月已经先一步去找宇文长风。
“那个女人真讨厌,居然主动去送帕子给宇文公子擦脸。”凤藻没好气的看着溪月和宇文长风的背影。芷烟心中也不快,但她比妹妹有涵养,并不表现出来,只暗暗看着那两人。姐妹俩看到溪月拿了一个蜜桃给宇文长风,心中更来气,凤藻更是脱口而出道:“她还要不要脸呀,拿蜜桃讨好宇文公子呢。姐姐,那女人是哪一家的,怎么这么不知廉耻,大庭广众下就在男人面前谄媚。”
芷烟瞪了妹妹一眼,温和道:“凤藻,女孩子家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也许那位小姐和宇文公子是旧相识。”凤藻不以为然的向她撇撇嘴,板着俏脸道:“我这么说怎么了,你看看他们,还捡石头打水漂玩儿。”她这么说,分明是心里有些痒痒,也想去池边玩耍。芷烟淡淡一笑,道:“瞧着人家玩,你心里也痒痒了吧,平时你最淘气了。”凤藻不好意思的嘿嘿笑着。
宫女来请芷烟、凤藻两位小姐去上林苑的皇家行宫用膳,她两人才不得不离去。芷烟不安的回头看了宇文长风和溪月一眼,见他俩也在宫女的引路下往回走,边走边交谈着什么,心中很不是滋味,却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行宫御苑里已经摆好了宴席,众人在宫女的指引下纷纷落座。宇文长风本想坐在溪月身边,皇后身边的宫女却将他带到另一边和芷烟、凤藻坐在一处。他心知这是皇后的刻意安排,当众也不便违逆皇后的意思,只得在芷烟身侧坐下。凤藻悄悄向芷烟扮了个鬼脸,芷烟白了她一眼,矜持的低着头。
“宇文公子,来洛阳这一路都不曾见到你,你去哪里了?”凤藻见姐姐不好意思说话,主动找宇文长风闲聊。宇文长风侧目向凤藻笑笑:“凤藻小姐好,在下这一路上都和护驾的兵卒将士在一处。”凤藻点点头:“你是来护驾的呀,难怪这么热的天还骑马。我刚才还和姐姐说,你与别的男子不同。”“哦?”宇文长风听说这两位小姐说起自己,倒是来了点兴致。
凤藻有意无意的看了芷烟一眼,见她正侧目看着自己,似在聆听她和宇文长风对话,俏皮的嘻嘻一笑,道:“姐姐说,宇文公子文武全才,不是一般男子可比。如今朝中的风气,男人不是涂脂抹粉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出行骑马的都不多了,公子这样……这样……”
她偏着脑袋想不出该如何措辞,于是顿了一顿。宇文长风忍俊不禁,笑着打趣道:“武能骑马,文能品茶。”凤藻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芷烟也忍不住抿嘴一笑。宇文长风看着凤藻,见她明眸皓齿、天真烂漫,觉得这小姑娘可爱的很。“公子何须过谦。”芷烟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宇文长风看了她一眼,只笑笑没有说话。
宫女们端上来一盘盘鹿肉、羊肉等各色菜肴,又给众人斟了酒。众人见皇后还没有出席,都不敢举箸。不一会儿,宫女挑起竹帘,皇后自竹帘后出来,扫视了众人一眼后落座。她已经换了一身华丽的襦裙,盛装之下,明艳照人,在场的女眷们无不在心中暗想,皇后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美人。
宇文长风悄悄打量了溪月一眼,见她已经摘了斗篷,静静的坐在那里,头也不抬,似乎和宴席的氛围格格不入,周围无论发生什么都和她无关,心中不禁一叹。皇后瞥见宇文长风和郗家姐妹坐在一处,非常满意,向身边的宫女吩咐了一句,宫女领命而去。
开席后,众家小姐都不敢多吃,唯恐失礼,只有凤藻没有那些拘束,吃得很香,还不时和宇文长风碰杯饮酒。觥筹交错,两人都挺高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宇文长风心想:要是有这么一个妹妹也不错。凤藻心里想的却是:宇文公子要是当了我姐夫,那真是美事一桩。
宴席散后,皇后请女眷们去上林苑的牡丹园赏花。众人三三两两的离开行宫御苑,上了马车。宇文长风有意放慢了步伐,要和溪月一道走。凤藻见宇文长风又和溪月走在一处,心里愤愤不平,见溪月正要上马车,抢步上前先她一步上了马车。溪月被她推搡了一下,有些踉跄,宇文长风在她身后想扶她一把,又恐不妥,没敢伸手。
凤藻向芷烟喊道:“姐姐,这里!”芷烟看到了凤藻的举动,歉意的向溪月颔首致歉,溪月只得隐忍不发。郗家两姐妹上了马车后,溪月只好上另一辆,宇文长风目送她上了马车,才放心的策马而去。
牡丹园中,各色牡丹争相斗艳、姹紫嫣红、姚黄魏紫、品种繁多,堪称国色天香。溪月伫立在一株白牡丹前,那株牡丹花朵硕大,晶莹如雪,好似瑶池仙品般纯净无暇,哪有半点尘俗之气。宇文长风远远的打量着溪月,见她在花前沉思,雪白的深衣像冰雪一般出尘脱俗,竟像是那牡丹花的化身。
他想上前和他说话,又怕打扰了她,在她身后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溪月似是有所感知,侧目看了他一眼,道:“宇文公子,你看这株牡丹的品种是鹤白还是玉楼春?”宇文长风听她问起,上前细看,见那牡丹花瓣洁白如雪,花瓣深处略显紫色,花叶深绿,便道:“这是玉楼春,鹤白的花瓣深处有红斑,花蕊是黄的,而这株牡丹的花瓣深处隐隐显出紫色。”
溪月点了点头:“舍下也有一株白牡丹,却没有这株牡丹长的好。这株牡丹花树巨大,一看也是长了十年以上。”“你喜欢,就挖走好了。”宇文长风笑着打趣。溪月斜了他一眼,知道他是说笑,故意揶揄道:“我倒忘了,令姐是皇后。这园子里的花儿,和你家的也没两样。只是这皇家之物,又岂是我等山野小民养活得了的。”她这两句话把宇文长风噎住了,他一时语塞,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后虽然是家姐,我可从来没有仗势欺人。”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不知道为何,每次面对这个少女,他总是有些词不达意。溪月抿嘴一笑:“我又没说你什么。”宇文长风又是语塞,才知道溪月只是和他开玩笑。他忽然有些高兴,听她对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已经熟惯的朋友,而不是礼貌的客套。
凤藻搀着芷烟的手在牡丹园中赏花,花叶繁茂间,尽是宫女、舍人和赏花的众女眷,哪有宇文长风的人影,不禁有些失望。芷烟细心的留意着园中众人,见和宇文长风总在一处的那位白衣女子也不见人影,心中不由得一沉。
两人穿过一丛巨大的海棠树,忽然看到两个身影伫立花前,一个身长玉立、一个袅袅婷婷,不是宇文长风和溪月是谁。那两人远离众人,独自在一处赏花,是何用意,岂不昭然若揭。想到此处,不仅是凤藻,连芷烟心中也不悦起来。
“凤藻,咱们走吧。”芷烟心中有些无趣,拉着凤藻的手想走。凤藻却不依,心中暗自思量,要如何对付那难缠的白衣女子,忽然计上心头,唇边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
“姐姐,我正好也有些乏了,咱们回马车上去坐会儿吧。”凤藻顺着芷烟的意思提议道。芷烟点点头,两人一同往园门走去。凤藻扶芷烟上了马车,自己却不急着上车,走到溪月的马车旁,对马车夫道:“皇后娘娘吩咐,要留这位小姐在行宫用晚膳,待会儿等她赏花回来,你直接驾车送她过去。”
马车夫看她穿着打扮并不像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倒像是来赏花的名门千金,不禁有些疑惑。凤藻知道他在怀疑,从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塞给马车夫。这马车夫忽然心中有数,点了点头。一来他不敢得罪这些名门女眷,二来他对宫里宫外的明争暗斗颇有耳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装聋作哑,莫去管这些贵人的事情为妙。
皇后见时辰不早,吩咐宫女指引各府女眷离开牡丹园,回洛阳城中各自回府。溪月跟着众人一起走,上了马车后,马车晃悠悠的前行,她在车中闭目凝神,没有留意到马车渐渐偏离了行进的队伍。
倾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偶早就等着这一幕,哦活活活~~~上林苑行宫门前,马车停下后,溪月从车上下来。那马车夫道:“皇后娘娘吩咐,请小姐在行宫用膳,待会儿自有马车送小姐回府去,小人先行告退。”不等溪月答话,那马车夫驾车走了。溪月正纳闷,见几位宫女舍人从身旁经过,对自己指指点点,似乎十分惊讶她会出现在此处。
她疑惑的往行宫大殿的殿门走去,却被侍卫拦了。她只好道:“侍卫大哥,皇后娘娘吩咐小女到行宫来待命,还请侍卫大哥放行。”那侍卫皱皱眉,打量着她,也是一脸疑惑:“皇后娘娘的凤辇早已起驾多时,此时行宫中空无一人,这位小姐莫不是听错了旨意。”溪月心中一凛,才领悟到自己上了当。
看天色渐晚,她孤身一人在这上林苑中,没有一个熟人,怎生是好。那侍卫见她神色惊慌,好意道:“天快黑了,小姐还是尽早回府去,夜晚这上林苑中只有兵卒侍卫,小姐在此多有不便。”溪月心中一惊,忙道:“侍卫大哥,送我来的马车已经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也不认识路。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那侍卫又打量了她一眼,摇摇头表示他也没辙,“末将负责守卫上林苑行宫,不敢擅离职守,小姐不妨跟着那些宫女舍人,或许可以离开上林苑。”溪月一听他说的在理,忙点点头拜谢而去。
宇文长风一直骑马跟在皇后凤辇旁护驾,也没有留意溪月的马车不见了。到了城门口,马车奉命送众女眷各自回府,宇文长风想着要送溪月回石府,便在城门口下了马。左等右等不见溪月的马车经过,不禁有些焦急。问了所有的人,都说未曾看到溪月的马车,他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郗家姐妹跟随皇后回皇宫,皇后见宇文长风不见了,问了随行的舍人一句,舍人不知道宇文长风的去向,便回报说他回了驿馆。皇后也以为宇文长风陪着众人游乐一天有些累了,先回驿馆去休息,也就不再多问。
宇文长风沿着原路返回,一路寻找溪月的马车。天色渐渐黑了,离城门越来越远,几乎辨不清道路,他骑在马上,缓缓徐行。走了很久,依然不见溪月的马车,只得策马往上林苑方向走去。
上林苑中,溪月跟在几个舍人、宫女身后,想跟着他们离开此处。夜幕降临,那几个舍人、宫女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将溪月甩开了一段距离。溪月喊他们等等她,可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终于,暮色茫茫中只剩她一人。
天边月朗星稀,溪月又焦急又害怕,向着远方有亮光的地方走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上林苑的狩猎场。身边不时有野兔、山鸡跑过,头顶上的树杈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偶尔传来夜枭凄厉的叫声。不知道前方未知的黑暗中是否会窜出野兽,溪月绝望的几乎的几乎要哭泣,哑着嗓子边走边求助的喊道:“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在……”
夜晚的上林苑里空荡荡,远方的山林仿佛吞噬一切的怪兽。溪月走了很久,渐渐有些不支。树林的荆棘刮破了她的衣衫,刺破了她的皮肤,她觉得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几乎要一头倒下去。恍惚间,她感觉什么东西猛的撞了自己一下,一时间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等她惊骇的回头去看,才发现一头野鹿跑过。刚要勉力站起来,脚踝上一阵剧痛令她浑身一颤,只得又跌坐回地上。她试探着揉了揉脚踝,又麻又痛的感觉直钻入深心,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宇文长风策马行至上林苑门前,跟守门的侍卫要了火折子和火把,独自进苑去寻找溪月。找了很久,仍是一无所获。天已经完全黑了,宇文长风的心情越来越焦急,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加重。他凝住心神,继续策马前行,渐渐靠近了狩猎苑。
黑暗中,不远处的一团白影分外耀眼,他心神一振,向着那白影喊了一声:“溪月小姐——”溪月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惊喜万分,忙喊道:“我在这儿……救命……”宇文长风也听到了她的声音,激动的不得了,立刻下马向她跑过去。溪月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向自己跑过来,如遇救星,想支撑着站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宇文长风奔到她身边,见她狼狈的坐在地上,像是受了伤,忙问:“你受伤了?”溪月点点头,泣道:“扭伤了脚。”宇文长风顾不得许多,将她抱起来,回到下马的地方,扶她坐到马背上,自己则牵着马走在前头。
“你怎么一个人留在上林苑?不是坐着马车回城里的吗?”宇文长风边走边回头问。溪月此时才稍微定下了心,抽泣道:“我也不知道,那马车夫驾车送我到行宫门口,说是皇后留我在行宫用膳,不等我细问就扔下我驾车走了。守殿门的侍卫告诉我,皇后的凤辇早就起驾。我便跟着宫女和舍人想走出上林苑,结果却迷了路。”
宇文长风嗯了一声,向四周看了看,到处漆黑一片,确实很难辨得出方向,回头向溪月道:“上林苑地方大得很,我也只来过两次。刚才急着找你,也没有仔细看路,这会儿连我也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溪月听了这话心里着急,道:“那怎么办,咱们怎么出去?”宇文长风道:“只能等明天天明了。”“我……我怕……”溪月惊悸的声调都变了。宇文长风又看了她一眼,笑道:“怕什么?”“听说这林子里有野兽,老虎、熊,可能还有狼。”溪月战战兢兢的向四周打量,越听越觉得远方有狼嚎声。
宇文长风哧的一笑,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怕我呢。”“怕你干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溪月随口说了一句,猛然醒悟他的意思,顿时羞的脸颊晕红,好在夜晚天黑,宇文长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不要怕,我带了火折子,待会儿点起篝火,野兽不敢靠近。”宇文长风知道她害怕,安慰的说。
两人在树林中找了一处开阔地露宿,宇文长风扶着溪月下马,把她安顿好之后,就去捡树枝生火。不一会儿熊熊的篝火燃起,周围的一切才明晰起来。
虽是初夏,但夜晚的凉风一起,树林里也是有点寒冷,溪月冻的瑟瑟发抖。宇文长风见她外衣被荆棘刮破了好几处,头发也被树杈扯乱了,泪水和泥土混合着在她雪白的脸上抹了几道灰印子,模样狼狈之极,心中怜念顿生。他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关切的问:“冷了吧?”溪月见他把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忙问:“你不冷?”“我还好,离火近点就行。”宇文长风淡淡一笑。
溪月坐在篝火边,看着红红的火苗,心渐渐踏实起来。身上不冷了,肚子又饿起来。她想起来随身带着的布袋里还有一个桃子,忙把桃子拿出来擦了擦,递给宇文长风。宇文长风笑着推辞:“我不饿,你吃吧。”
溪月见他推辞,知道他并不是不饿,而是要让给她吃,于是手上一用力,把桃子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宇文长风。宇文长风见她目光殷殷的看着他,美丽的眼睛中似乎有一层水雾,怕再不接她就要哭出来,忙接了过去。溪月这才有了一点笑意。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溪月蜷着腿坐着,吃着手里那一半桃子。“我在城门口没看到你的马车,怕你出事,便一路找过来,谁知道你真的留在上林苑没走。”宇文长风凝视着她的侧影。溪月没有再言语,垂首凝思。
倾心(下)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无语……宇文长风见她坐在地上,似乎动弹不得,不知道她脚踝伤得重不重,走到她身边蹲下,道:“让我看看你的脚。”溪月犹豫了片刻,才轻轻掀起襦裙一角露出纤细的脚踝。
宇文长风试着抬起她的脚,她却疼得“啊”了一声,他只得轻轻的捏了捏她的脚踝,问:“很疼?”溪月嗯了一声。“没伤到骨头就好,你忍一下。”他没等溪月反应过来,就在手上使了一把力,将她脚踝上错位的关节掰了回去。一瞬间,溪月疼的直掉眼泪。
“脚已经肿了,明天回府后,用木瓜炖酒冷敷,很快就会好的。”宇文长风轻轻在她脚踝上揉了揉,安慰着她。“谢谢你!”溪月又感激的说了一句。宇文长风见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楚楚可怜的模样十分动人,心中一动,情不自禁的拿衣袖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和污渍。溪月虽然有些惊异,却没有表现出来。
宇文长风凝望着她被火光映照的红扑扑的小脸,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渴望,轻轻握着溪月的肩胛,问道:“你跟我回金陵好吗?”他终于忍不住向她表白,她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不安的紧紧攥着衣角。“不不,你别跟我说这话。”
宇文长风见她侧着身子,似乎怕自己会侵犯她似的,心中一阵苦笑,道:“如果没有云飞扬,你愿意跟我走吗?”溪月低头不语,摇了摇头。宇文长风失落不已,自嘲道:“云公子的确比我强多了。”溪月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凄然,忍不住道:“你们都是谦谦君子。”宇文长风也看着她,苦涩道:“我不是谦谦君子,更不是柳下惠。”他凝望着她,眼神中满是爱慕之意。
溪月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宇文长风这才笑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乘人之危。”他拿起火棍子拨了拨树枝,让篝火燃烧的更旺一点。溪月凝望着火苗深处的蓝色焰心,半晌才幽幽道:“我从十五岁起就盼着嫁给他,已经等了他两年。”
没有什么话比这句更能刺痛宇文长风的心,寥寥数语就可见溪月对云飞扬的痴情。少女的心像水晶一样透明,她并不避讳和别人提起她的心事,甚至明知道眼前这人爱慕着她,也不避讳跟他提起她爱慕的人。
宇文长风心中一阵烦乱,心像要裂开一样,一种压抑的痛直刺心底。“天涯何处无芳草,公子这样的才情家世,还怕遇不到比溪月更好的女子么,何苦……何苦……”溪月想劝慰他一句,谁知却被他打断。“别说了!”他恳求的看着她的眼睛,“我求你,别再说。”
溪月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忧伤,不忍再说什么。宇文长风忍住心痛,望着她道:“世上的好女子虽然多,但我不会因为她们好就喜欢她们。我喜欢你……”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只喜欢你!”
溪月被他这番真诚而大胆的表白震住了,心中砰砰直跳,偏着脑袋凝睇不语。云飞扬从未对她说过如此直白的情话,他总是把她当成小姑娘,有时也会怜爱的摸摸她的头、亲亲她的脸,但更多的时候是像兄长一般照顾她。她依恋云飞扬,觉得他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人。事实上,她的生命中到目前为止也就出现过这么一个男人,当另一个男人也试图闯进她的世界,她就开始不安了。
宇文长风见她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又白,始终垂着脑袋不说话,心知是自己的话带给她困扰,可是并不后悔。如果他不说出自己的爱意,那才会遗憾一辈子。现在他说了出来,接不接受是她的事,他不会勉强她,只想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溪月悄悄的又打量了他一眼,却正好和他的眼神相触,脸上又发烧起来,目光很快闪避。宇文长风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淡淡一笑。两人默默的在篝火边坐着,不再说话。
夜风渐紧,丛林中渐渐起了雾。溪月有些困倦,却不敢睡。宇文长风见她困得直打盹,坐到她身边道:“困了就睡会儿,我一个人醒着就行。”溪月扯着衣角,有点犹豫,林地上不是烂树叶就是杂草,她不知道该往哪儿躺下是好。
宇文长风拍了拍她的肩,转过身去,示意她靠在自己背上睡。溪月仍是有点不好意思,过了半晌,实在困深了才微微侧过身子靠在他背上。她披着他的外衣,很快睡的迷迷糊糊。
宇文长风却不敢睡,甚至动也不敢动,背后那少女温热的脸贴在他背上,他似乎能听得到她匀实的呼吸声。大概是睡着了,又或者她有点冷,他忽然感觉到她软软的身体紧紧的依偎着自己的后背。他心中一阵激动,却不敢有丝毫歪念,仿佛在脑海中想一想都是对她的亵渎。
他忽然自嘲的笑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怎么对着她如此忐忑不安。看来这个纯洁的少女,倒真是自己命里的克星。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也有些倦怠,忍不住直了直背,却感觉溪月的身体没了支撑似的缓缓的倒了下去。他忙接住她,让她倒在自己怀里。溪月没有醒,仍是紧闭着双目。月色下,她肤光胜雪,秀眉细长弯弯如新月;纤长的睫毛犹如两把浓密的小扇子,遮住眼睑;秀丽的小嘴红润的像一颗娇嫩的樱桃,无暇的睡颜格外惹人怜爱。
宇文长风逼着自己不去看她,却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一眼。他从未像此刻这样羡慕云飞扬,羡慕他拥有这个少女的心,羡慕他可以一生一世照顾她、陪伴她,而自己所能拥有的,就只有这么一段回忆。想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轻愁一点点漾开,顷刻间像黑暗一样无边无际,充斥着整颗心。
溪月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像小猫一样懒懒的把身体转了一个方向继续睡着。宇文长风怕她着凉,忙替她盖好外衣。清风吹拂着她的秀发,他忍不住替她拢了拢,端详着她可爱的面容,手无意中触到她脸颊,试探的轻抚了一下。溪月仍是不动,似乎睡的很沉。
嫌隙
洛阳皇宫里,郗家姐妹住在皇后寝宫的一间偏殿里。凤藻躺在床上,想起捉弄溪月的事,捂着被子一阵轻笑。
芷烟正在镜台前梳妆,好奇的回头看了妹妹一眼。“什么事这么高兴?”。凤藻从被子里坐起来,看着姐姐梳理长发的背影,不无得意道:“姐姐,我可替你出气了。”“嗯?什么意思?”芷烟不解的问。
凤藻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的光着脚走到芷烟身侧坐下,悄悄道:“今天那个穿白衣裳的女子是不是很讨厌?她老缠着宇文公子,我看她不顺眼,想了个法子整整她。”芷烟惊了一下,知道凤藻一向任性顽皮,什么荒唐古怪的事都做得出来,不由得有些担心。她忙道:“你做什么了?可不要太过分。”
凤藻笑嘻嘻的在芷烟耳边低语几句,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得意和兴奋,芷烟却越听越心惊。“凤藻,你怎么能这么做?天黑了,那上林苑中空空荡荡,一个女孩子家在里面多危险啊,你真是欠思量,也不和我说一声就自作主张。”芷烟皱着眉责问凤藻。
凤藻没想到她会生气,撅着小嘴道:“我要是先和你说了,你能同意我去捉弄她吗,你平时连只蚂蚁也不忍心踩死。”
芷烟有些着急,戳着凤藻的脑袋道:“你呀,这么大人了还跟孩子似的。你想过这件事的后果没有,皇后请来的客人可都是有名有姓的,万一她遭遇什么不测,人家家里人找上门来,皇后不怪罪你才怪。”
凤藻听她说的郑重,也有些慌了,忙道:“那该怎么办?”芷烟站起来,拉着她衣袖道:“跟我去见皇后,向皇后请罪!不然,今天这事闹大了,连父亲也要受到牵连。”
凤藻吐了吐舌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求道:“姐姐,你替我去说吧。我怕见皇后。”芷烟见她眼中有一丝畏惧,不由得叹了口气。凤藻自幼便是如此,闯了祸总是想办法躲起来不敢去认错,每次都央着她去求情。她护妹心切,总是一次又一次纵容她胡闹。
芷烟微一思量,觉得这事凤藻不出面也好,万一她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只怕皇后更会怪罪,由自己去说,看着情势转圜,没准能将风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梳好秀发后,边穿外衣边向凤藻道:“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许再胡来。我这就去求见皇后,不然就晚了!”凤藻点点头,不敢再说话。
上阳宫里,芷烟跪在皇后面前,将凤藻的所作所为如实禀报给皇后。皇后听了心里既惊讶又疑惑,惊的是溪月竟然被一个人留在上林苑内,疑惑的是宇文长风对溪月的态度。
她凝望了芷烟一眼,温和的问:“那位小姐长相如何?”芷烟思索片刻道:“小女一直离她很远,她又带着斗篷,瞧不清相貌,但从身形看,必是美若天仙。”“哦,那就难怪了。”皇后听芷烟这么一说,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
“皇后娘娘,小女的妹妹凤藻年幼无知,才做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来,还望皇后开恩。”芷烟不住的向皇后叩首。皇后打量了她一眼,道:“你们姐妹情深,她为你抱不平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她这性子非得改改不可,这样鲁莽行事,日后只怕会闯出更大的祸来。”芷烟听皇后的语气,不像是要责罚凤藻的样子,心中略宽。
皇后自言自语道:“已经夜深了,不知道那位小姐怎么样了。”她站起来,向身边的王常侍吩咐了一句,王常侍忙跑出去,不一会跟进来一位侍卫模样的人。
侍卫向皇后跪拜道:“末将参见皇后,不知娘娘有何吩咐?”皇后道:“今日本宫邀请了许多女眷到上林苑游览,其中有一位小姐不慎迷路,到现在也没有回城来。你带一队护军去上林苑寻找,务必要将那位小姐带回来。”侍卫道:“敢问那位小姐贵姓?”皇后询问的看了芷烟一眼,芷烟却摇摇头,皇后秀眉一拧。
“回娘娘,小人知道那位小姐的姓名。”肃立一旁的王常侍忽然Сhā了一句。“哦?她姓什么?”皇后看着王常侍,王常侍近前一步,道:“那位小姐姓石,是南阳太守石俊的千金。小人今天瞧见二公子总和她在一处。”皇后点点头,又向堂下的侍卫吩咐道:“多带点人,一定要将石小姐平安带回来。”侍卫领命而去。
皇后命王常侍和宫女先退下去,留芷烟独自谈话。芷烟不禁有些忐忑,偷偷打量了皇后一眼,却见她凤目不怒而威,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忙垂下眼帘。皇后凝望着她,道:“芷烟小姐,你不必惊慌,本宫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芷烟听了这话,仍是不敢抬头。
皇后见她跪在堂下,好像非常不安,放低声音悠悠道:“本宫就长风这么一个亲弟弟,他的婚事就是本宫的事,本宫希望能给他找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成就姻缘。你出身名门、知书达理,本宫非常喜欢你。但是姻缘之事,毕竟是关系到一辈子的终生大事,还得看你们双方的缘分,不是本宫一道旨就能办成的。”
芷烟听皇后这话大有深意,忙道:“小女明白。”皇后点点头:“如果你们双方合意,这桩姻缘才美满,不然,不仅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他。”“小女谨遵皇后教诲,绝不敢逾矩。”芷烟又向皇后磕了一个头。
皇后显然对她得体的应对非常满意,让她回去休息。芷烟如释重负,刚要起身而去,皇后忽道:“今日之事,莫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芷烟看了皇后一眼,见她深邃的目光如寒潭,不禁打了个寒噤,点了点头。
芷烟退下去之后,皇后又召见了先前那位王常侍。王常侍很显然知道皇后要问什么,恭敬的等她问话。果然,皇后倚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那石俊家有几个女儿?”“回皇后,石俊有两个女儿,长女已经出嫁,今日这位是次女。”王常侍答道。
皇后瞥了王常侍一眼,问:“这位小姐品貌如何?”王常侍听皇后问起这话,心念一闪,想那芷烟小姐是权倾朝野的太傅郗昶之女,自己若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得罪了他家,日后恐有麻烦,便道:“小人只见过她这一次,瞧得不大清楚,相貌当是生的不错。”
皇后冷冷哼了一声,打量着他道:“你瞧得不清楚,又怎会知道她是石俊的女儿,连本宫都不曾注意到她,你只见过一次,倒是注意到了,可见她十分出众。”
王常侍直冒冷汗,讪讪道:“小人……小人是因为二公子跟她走在一处,多看了一眼。她……这石小姐的确是非常漂亮,是南阳城有名的美人,石俊的掌上明珠。”见皇后目光转向别处,他忙擦了擦汗。
只听皇后又道:“这么说,你是看出来二公子对她有意?”宫里的这些常侍、舍人、宫女一向最有眼色,什么人什么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皮子,皇后深知这一点,所以逼着他说出实情。
王常侍知道皇后对人虽宽厚,却是个异常精明的人,不敢再转什么心思,如实道:“依小人之见,的确是如此。二公子和石小姐也不像是初识,如果小人没猜错,他俩之前就认识。”皇后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石俊在府中见女儿迟迟未归,等的焦急,到宫门外等着求见,上阳宫的舍人回报给他说皇后已经安置,各府女眷均已回府,不由得心中更加焦急,不敢再求见皇后。
他正一筹莫展,却见一队护军深夜自皇城中骑着马走出,不禁有些好奇。护军校尉和石俊相识,见到他便猜到他是来打听女儿下落,忙向他说明了情况。石俊听了顿时心急如焚,跟着护军一同前往上林苑。
宇文长风此时也在打盹,恍惚间听得远方有马蹄声渐进。他精神一振,轻轻推了下溪月,道:“溪月小姐,你快醒醒,好像有人来找我们了。”溪月这才
召见
两日后,皇后在上阳宫中召见了南阳太守石俊。石俊心中已然有数,想着在皇后面前决不能说错一个字,不然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溪月小姐的脚伤怎么样了?”皇后边品茶边问。石俊有些紧张,忙道:“多谢皇后关心,臣已经替小女找了跌打大夫,大夫说伤的不重,休养些日子就好。”
皇后这才点点头,道:“本宫请溪月小姐到上林苑赏花,本是好意,谁知溪月小姐迷了路,误留在上林苑中。也是吉人天相,总算没出什么事,不然本宫心里也过意不去。”石俊越发不安,答道:“小女愚笨,没有见过世面,有劳皇后费心。”
他早已问过溪月,知道是有人故意将她骗留在上林苑,此时皇后却说是溪月自己迷路,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如何不知,为了女儿的名节和全家的安危,也只得隐忍。
皇后见石俊不停偷偷擦汗,知道他心中紧张,莞尔一笑,向身后的舍人吩咐道:“给石太守赐坐。”舍人忙拿了坐垫给石俊坐下。石俊见皇后脸色温和,悬着的心稍稍宽慰,却仍忐忑。皇后道:“本宫听说溪月小姐不仅人长的漂亮,还是有名的才女,你教女有方啊!”
她打量着石俊,似乎想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石俊听了皇后这话,不知道她是不是说反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皇后谬赞了,小女资质粗陋,和名门闺秀无法相提并论。”皇后微微一笑,道:“石卿家又何必妄自菲薄,有这样的女儿,你该骄傲才是。”“不……不敢!”石俊心里更惊,声音也哆嗦起来。
皇后又是一笑,语气和缓的问:“溪月小姐可曾许配人家?”石俊听皇后问起这个,不禁抬头看了皇后一眼,见皇后似笑非笑,不敢对视,小心翼翼道:“小女……小女已经许配给琅琊云家的公子。”皇后略一颔首,不无惋惜道:“琅琊云氏,也是名门望族。这姻缘不错!”
她看了石俊一眼,似有意似无意道:“可惜了,本宫还想给她做个媒呢。”石俊听她这话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大有深意,也不敢多想,下意识的又擦擦额角的汗。
皇后终于说了一句:“石卿家,你先请回吧。改日等溪月小姐伤好之后,进宫来给本宫瞧瞧。”石俊如蒙大赦,忙谢恩而去。出了上阳宫,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皇后刚才的话,竟像是有意要将溪月许配给她弟弟宇文长风,心中不禁一动。
但很快,他又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太傅郗昶也有意将女儿嫁给宇文长风,自己的家世背景如何跟当朝太傅争,只怕一时贪附权贵,到头来却引来无妄之灾。他叹了口气,想着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还是快点将溪月嫁出去为妙。
回到家中,石俊左思右想,心中总是不安,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步,才决定去找溪月问个清楚。溪月脚伤未愈,躺在床榻上休养,手里正拿着一卷书在看,见石俊进屋来,忙放下手里的书,坐了起来。
石俊向她摆摆手道:“为父刚刚进宫见了皇后,此时过来看看你,有些事想问你。”婢女妩儿知道他父女有要事相谈,知趣的退了出去。
溪月见父亲一脸严肃,忙问:“父亲有什么事想问?”石俊沉吟片刻,望着女儿秀美的容颜,开门见山的问:“你老实告诉我,那宇文公子是不是对你有意?”溪月闻言一愣,脸顿时红了,低下头去不语。石俊见女儿不否认,也等于是承认了,只是女儿家羞怯,有些事始终说不出口,不由心里暗叹。
“他对你言明了?”石俊竣然道。溪月不知道他的用意,只好隐瞒,急道:“没……没有。”石俊瞧着女儿脸色,见她有些惊慌,就知道她在说谎,但也不好戳穿,又道:“昨晚,你和他在上林苑中待了一个晚上,孤男寡女,你可知道这要是传扬出去,旁人会怎么想。”
溪月本就满心委屈,听了这话心中更难受,差点要哭出来:“父亲,女儿和宇文公子清清白白,并未作出有辱门风的事。宇文公子……他是个守礼君子。”
石俊见女儿委屈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叹息道:“为父当然相信你和宇文公子之间不会有什么,可这事万一传到琅琊云家人耳中,难免人家不会有芥蒂。”
溪月仰起脸看着父亲,咬着樱唇道:“清者自清,我并未作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们要是因此事而看低我,那我也没有办法。”她想起云飞扬,心中着实有些担心,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轻松。
“你知道皇后今日召见为父所为何事?”石俊决定和女儿把话挑明。溪月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石俊继续道:“皇后问起你的脚伤,又问你有没有许配人家。你想想,她这是什么意思。”溪月心里一惊,泪水含在眼睛里。
石俊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缓着声问:“你愿意嫁给宇文公子吗?”溪月以为皇后和自己父亲提了亲,心中着急,忙摇着头道:“不不,父亲,女儿不愿意,您不要答应他们。”
石俊当然知道女儿心意,刚才那么问也只是试探,此时见女儿焦急,忙安慰道:“你放心,为父已经跟皇后说,你早已许配了人家,皇后也说你和云公子是美满姻缘。”溪月这才稍稍放心,心里想着:看来宇文长风并没有和皇后提到自己,只是皇后心里疑心,才召见了自己父亲去问话。
“朝野皆知,皇后看中了郗太傅的女儿,有意做媒把她许配给弟弟宇文公子。皇后今日召见为父,就是试探咱们家有没有攀龙附凤的野心。”石俊不无担心的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让溪月心里有数。果然,溪月疑惑的看着石俊,问道:“皇后是怕我……缠着宇文公子?”
石俊点头道:“有点这个意思,但我看,皇后也不全是这个意思。皇后显然知道宇文公子属意于你,如果你也对他有意,皇后很可能会让你嫁给他当妾室,郗家大小姐为妻。”“什么?妾室?”溪月讶异的说了一句,脸上有点红。
石俊冷哼一声道:“不然你以为兰陵长公主的儿子、皇后的弟弟会娶你为妻?为父虽然是太守,但和权倾朝野的郗太傅是没法比的,难道郗太傅的女儿会受委屈?好在为父说出了你和云公子的婚约,皇后这才打消了念头。”
溪月想:难怪那时他只跟我说,让我跟他回金陵去,并不提婚嫁之事,原来他心里存着的是这样的心思。这人也当真可恶,别说是做妾,就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自己也不愿意,哪里就轮得到给他当妾。之前她才想到宇文长风没有和皇后提到自己,正有些感激,这会儿想起做妾这话,心里又恼恨起他来。
石俊见她低头沉思,站起来道:“等过两日你的伤好了,为父亲自带你去向宇文公子谢恩。”“我也要去?”溪月不解的看了父亲一眼。
“你非去不可,宇文公子那里,你必须和他说清楚。既然为父说你已经有了人家,你就不能再和宇文公子有瓜葛,不然皇后那里没法交代,得罪了这些皇亲国戚,为父丢官是小,一家人都要遭殃。”石俊极少对女儿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溪月见父亲一脸严肃,只得顺从的点点头。
几日后,石俊父女亲自到驿馆去拜谢宇文长风。能再见到溪月,宇文长风非常诧异,原本他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她,谁知她父亲竟亲自带着她来拜访,心中一阵高兴。但这高兴的情绪很快被石俊的一番话冲散。
石俊委婉的提到,女儿即将出嫁,感谢宇文公子的救命之恩,希望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恐怕对女儿的名声不好。
宇文长风心中一阵憋闷,听得出石俊的言外之意。石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提醒宇文长风不要再对溪月有任何想法,溪月是不会嫁给他的。想到这里,宇文长风心中虽愤懑,却又无可奈何,下意识的去看溪月,见她由始至终不愿看自己一眼,心中更加郁闷。
这父女俩究竟是怎么了,隔了几天,见到自己好像是仇人一般,自己究竟怎么得罪了他们,就算是他对溪月有意,也不是什么滔天的罪过,他们怎么好像对他敌意深了许多。
石俊向溪月看了一眼,溪月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向宇文长风道:“宇文公子,小女有几句话要跟公子说,不知道公子可愿聆听。”“小姐请说。”宇文长风猜到她想说什么,有点沉不住气了。
溪月见他神色间有了一丝不悦,忙道:“咱们出去说吧。”宇文长风点了点头。溪月回头看了妩儿一眼,妩儿会意,跟着他们一同出了屋。
婉拒
三人来到驿馆后院,妩儿远远地站着,宇文长风和溪月走到一处回廊尽头。
溪月向宇文长风深深一拜:“公子的大恩,溪月没齿难忘。今生无以为报,来世愿结草衔环报答。”“你别说这话,我并不要你的任何回报。”宇文长风直愣愣的说。溪月听出他情绪中带着不满,似心中有气,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竣然的看着自己,心中一凛。
“你生气了?”溪月问了一句。“我生气不生气,你在乎吗?”宇文长风反问了一句。彼此对视,两人有一瞬间的沉默。
终于,溪月抿了抿嘴,又恢复了先前的语气,道:“小女明日就要回南阳去,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只怕是后会无期。宇文公子,珍重!小女就此别过。”她又向他欠身一拜。宇文长风这才有点急,忙拉住她的手道:“你这就走了?”溪月既尴尬又羞怯,缩回手道:“宇文公子!”
宇文长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放开她的手,讷讷道:“你们这就回去了?”“是,在洛阳待久了,想回家去。”溪月垂着眼帘道。
宇文长风打量着她的神情,见她侧着目光,心道:你不过是存心要躲我,你既然不愿跟我,难道我会像市井无赖一般缠着你不成?也罢,我宇文长风也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绝不会令你为难就是了。
溪月见他半晌不语,回头向妩儿看了一眼,妩儿捧着个匣子上前。溪月接过去,向宇文长风道:“这里有一方砚台,赠与公子,传说是钟繇书房中的器物,不知是真是假,公子不要嫌弃就是了。”她打开匣子将砚台呈给宇文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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