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从容迈步,朝着李叶走了过去,随手一抖蛇矛——杜星言心里又是一颤: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凌厉到至美的枪花。
周临迎着李叶,斜斜抬起了枪锋。在激射的掌风中翻飞鼓舞的落叶静止了一瞬,随后纷纷坠落在地上,四周骤然变得静谧,山林肃宁,鸟鸣声也止息。
那一刻仿佛天地悄然,流动的时光也停滞下来,李叶定定望着对面蛇矛的锋刃,蜿蜒的冷光折射到眼中,似有一种至伟的力量让李叶忽然间恍惚不能自已。
不止是李叶,杜星言和任冰然、孙仲飞都禁不住周身微微发颤——他们仿佛看到九霄之上,一条巨龙正无声无息地蜿蜒游过,鳞爪从云层中若隐若现。
(六)
随后,李叶的目光一颓,一口浊气吐出,手掌缓缓垂下,就此闭目长立不动。他的命火其实早在方才就已燃尽,还能凝力抬掌迈步不过是靠几十年的精纯功力硬撑了片刻。
周临见状也松了一口气,收敛回了蛇矛,也将那一记准备刺发出去的龙牙三刺第三式收了回来。第三式是留给莫送寒的,若非方才李叶垂死凝劲声威可怖,周临绝不会使出第三刺的起手式。
强敌已死,四人相互对望,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孙仲飞叹道:“我早知道周老弟武功胜过我,却直到此刻才知道竟胜过我这么多。”
周临淡淡道:“孙兄太过谦了。”
任冰然笑道:“周前辈,原来你没有中毒呀,可瞒得我们好苦。”
周临不动声色,看了杜星言一眼。
杜星言静静望着周临的目光,理了理思绪,大声道:“周前辈,你为何千方百计要诱我去学那‘夜雨飞剑’?”
周临狡黠一笑,挠挠头道:“杜兄弟此话怎讲?”
杜星言道:“前辈既然没有中毒,以前辈的枪术,即便与李叶单打独斗恐怕也不会落败,那李叶多半还是要死在你的枪下,可你还是诈作中毒,为得便是能提出击败李叶的法子,好让我不得不去练那夜雨飞剑。”
周临呵呵笑道:“也许我诈作中毒,只是为了麻痹对手,好突袭致胜。”
杜星言摇摇头:“先前你自称吃了‘回龙丹’时,曾突袭过李叶一次,那次你为何不径直使出方才的杀招来,而只是刺了一枪将他惊退了两个时辰?呵呵,我早该想到, ...
(世上怎么会有‘回龙丹’这种药效神奇的灵丹,能在一个时辰里压制住天下所有的毒药?”
周临默然无言,杜星言继续道:“何况在惊退李叶后的那一个时辰里,你与我慢条斯理地说了这许多话,而李叶随时可能会回来,若非你没有中毒,笃定不会有性命之忧,又如何敢如此镇定地与我讲话呢?”
其实这些疑窦并不十分难想到,只是一件件事接连发生,事态危急中杜星言心神慌乱,无暇细想,此时强敌一去,杜星言的思绪便渐渐明晰起来。
周临神色不变,淡然笑道:“杜兄弟,还有么?”
杜星言道:“周前辈,你想要我学这‘夜雨飞剑’,自济南府中便开始谋划了吧?你杀死七雨楼的五当家后,让我拾取他的兵刃,从而发现了剑谱,第二日你便说这剑法合我路数,劝我修习,见我拒绝后,便又劝我和你一路南下。我只是奇怪,你莫非早已知道那剑谱就藏在五当家的兵刃中?”
周临笑笑,说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如何能早早知道。”
杜星言将信将疑,继续道:“后来在徐州小镇上,李佩的家中,你又问关于我内力的事,那便是在推想我能不能习练‘夜雨飞剑’的心法……”说道这里,杜星言脑中想起了那日周临的举动:
那日周临对自己道:“我这些天里琢磨了一番,有些猜测,不过还拿不准,杜兄弟,能否把手给我,让我渡些内劲到你体内,以助我证实猜测?”而后周临轻轻扣住自己脉门,将一丝内力输入;过后却岔开了话头,多日没提此事,想来那时周临心中就有了计较。
想到这里,杜星言又道:“后来又过几日,你再问我剑谱的事,听我说没有看完那封信后,便故意说那剑谱可能是假的,引我仔仔细细看完,而后又出言激我,说我见识不高,看不出假剑谱破绽,好叫我心中不服,从而日夜琢磨那剑谱心法,是也不是?”
周临不置可否,眯着眼笑看着杜星言。
杜星言微微有气,继续道:“再过了几天,你猜测我已将那剑谱参详得差不多了,便估摸着这夜雨飞剑的难处,假借解说枪法中的双鱼化龙劲,来点拨于我——周门主,你武学天分惊人,在下的确佩服。后来到了信阳城外,那沈七前来见你,定然是告诉你了李叶已到了左近,你和七雨楼结有深仇,决计不会放过杀死李叶的机会,便索性一石二鸟,作出了既杀仇敌,又骗我学那‘夜雨飞剑’的计策,我说的对么?”
周临笑道:“杜兄弟,你脑筋极是清楚。不过还有一件事你没提到,那‘五毒化劲散’若放的量少,则堪称无色无味,是以李叶其实是在这两三日内接连下毒在我们一路上所买的饭食中,直到今日毒性积累多了,才发作出来,所以李叶拿捏不准咱们药力发作的时机,只能大致揣测,还须得试探一番。”
杜星言恍然道:“怪不得,以往每次用饭,你都细细查看过才敢让大家食用,可那次我买回烙饼,你却看也不看,随口便吃了……”说到这里,杜星言又想起周临在接过烙饼时口中还说着“等到了渝州要谨慎行事”,又怎么可能如此不谨慎,拿过烙饼便吃呢?只是自己当时疏忽大意,没有想到这一节。
周临缓缓道:“那是为了让杜兄弟你心怀愧疚,从而答应我的法子去学那夜雨飞剑……杜兄弟,你有时说得嘴硬,其实心里是极为仁善的。”
杜星言脸上微红,说道:“周前辈,那沈七为何要告知你李叶已来的事?她是孙振衣的人,那也该算是你的仇人才是……啊,是了,孙振衣是想借你的手除掉七雨楼的三当家……对,一定是如此——李叶被惊退后,我提到自己在吴风楼里弹指击弯杨务长剑时你说甚么来着?周门主,你说的是‘我杀杨务的情形,你也听人说起过’,可是当日在场的人里,柳鸣和林还仙远在峨眉,除了孙振衣,其他人都被炸死了。只能是孙振衣告诉你的,或是你向孙振衣打听过我,对不对?”
周临神情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讶色:“呵呵,这句倒是我说走了嘴了。”
杜星言叹了一口气:“周前辈,你如此处心积虑要我学夜雨飞剑,究竟是为得甚么?”
周临正色道:“杜兄弟,我的所作所为自有用意,你日后便知;再者说,你学会一门奇功,于你并没什么坏处呀,你何必纠结于此?”
杜星言一怔,随即道:“我学会了衡山剑派的不传之秘,总是不合武林规矩。”
周临笑道:“你当时是不明真相,为救我们不得不学,须怪不得你。我周临行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以后遇到衡山派的人,将种种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他们便可,想来衡山剑派只会怪我,不会怪你。”
杜星言又是一怔,苦笑道:“周前辈,你这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周临微笑道:“其实我引你学会夜雨飞剑,也是为了救你的性命。”
杜星言一惊,忙问:“这却是从何说起?”
周临道:“咱们先去前面村落安顿下来,边走边说不迟。”
(六)
于是四人收拾停当,向着前方走去。路上周临问道:“杜兄弟,我不知你是如何练到没有内力的境地的,想来你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是么?”
杜星言点点头:“嗯,我只是依照师父所传的功法习练,不知不觉就如此了。”
周临皱眉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旁人的内力打在你身上,会变得无影无踪,毫无作用?”
杜星言道:“这都是师父教的,我师父的武学颇为……颇为奇特,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周临道:“兄弟你心胸豁达,对事无可无不可,倒是让周某佩服。可是你要知道,万事万物都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一切皆有因果可循,有脉络相连,内力真气这种东西也不例外,绝不会旁人辛苦练就的内力,触及你身上后便无端地消失不知去向。”
杜星言沉吟道:“此事我很早之前也问过师父,师父她说道:无中生有,有又归于无,向来如此,没甚么奇怪的’。”
周临闻言一怔,思索片刻,笑道:“好一个‘有归于无’,这道理颇为高深,可却太过笼统,说的是天地万物最终的去向,可用在内力这回事上,却不大恰当。”
杜星言道:“愿闻其详。”
周临道:“内力一物,无形无质,却有来有往,一旦激发出去,要么为外物所承受,要么和其他的内力相抵冲,再没有别的归处了。”
杜星言想了想,问道:“那对着空里劈出一掌,内力不是同样消散不见了么?”
周临轻笑道:“天地造化本就是最大、最能承受的外物。杜兄弟,你并非天地,旁人的内劲打在你身上,你毫发无损,显然并未承受内劲,那一定是内劲和你体内什么东西相抵消了。”
杜星言听了,背脊窜上一股凉气,隐隐觉得不安。
周临一字字道:“如我所料不错,你之所以不惧旁人的内劲,是因为那些内劲入体后,和你自身的真元 ...
(精气相抵化了。”
杜星言一凛,颤声道:“什么……什么真元精气……”
周临道:“精元不同于内力,一个人的真元精气和他的血脉脏腑乃至先天寿元息息相关,损一分就少一分,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回的。杜兄弟,旁人的内劲伤不到你,这看似是极大的好处,实则或会渐渐减损你的寿命、枯竭你的精血,长此以往,你性命危矣。”
杜星言骇然震惊,停下了步子,半晌说不初话来,任冰然和孙仲飞也是面面相觑,脸现惊色。
周临继续道:“所以我让你学了‘夜雨飞剑’,每次你被旁人的内劲击到,都依夜雨飞剑的心法将这内劲迫发出去,既能伤敌又不损自身精元,那可不是救了你的性命吗?”
杜星言心里念头飞转,一遍遍推想着周临的话,只觉颇有道理,毕竟不惧任何内劲攻袭本就太过玄虚,周临的推断恐怕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杜星言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道:“不,不会的……若真是如此,我师父为何不告诉我?”
周临斟酌道:“你师父平素待你如何?她会不会……害你?”
杜星言当即摇头:“不会的,我师父待我……很好。再说她若要害我性命,以她的剑法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要如此大费周折?”说完自己心里却有些犹豫,要说师父待自己不好,那是决计没有的;可要说很好,似也说不上,其实师父她的心思和行事,自己从来都是琢磨不透的。
周临心说:“你年纪还轻,不知道世上有许多比夺走性命更可怖的事。”口中却笑道:“嗯,不论如何,你以后再和人交手,要记得将内劲一一反迫出来,对你大有益处。
杜星言想了想,似也别无他法,便点点头。
说话间几人渐渐走到了村口,依照孙仲飞意思,便要寻个酒馆喝个大醉,几人找寻酒家时,杜星言忽然道:“周前辈,既然你已从沈七处得知了李叶行踪,那么咱们遇上孙前辈时他也正被七雨楼追杀,岂非正好与我们一起对付七雨楼,你又为何三番五次的劝阻任姑娘不要和孙前辈……那个,多有牵扯呢?”
孙仲飞微笑不语,周临犹豫一瞬,正色道:“那是因为孙兄高深莫测,武学深湛,我一时摸不清孙兄的底细,不敢贸然与孙兄结伴。”
孙仲飞哈哈大笑:“周老弟,你把枪术练到了这般境地,恐怕是江湖五十年来的第一神枪了,何必还来出言消遣孙某?”
周临却认认真真道:“此言差矣。我知道七雨楼善于用毒,为此曾下苦工钻研过天下奇毒,这回又事先得知了李叶要来,这才没用中‘五毒化劲散’;而孙兄逆旅中骤然遭遇追杀,却居然也没有中毒,高深莫测四字是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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