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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仙剑+古剑同人做大师兄也是一种修行 > 三

“在琼华派修行十九年,我……分明是人……如今又怎么……会是妖?”他喃喃自语,握着春水的手指紧了又紧,“这柄剑本是为救人除害而执,现下你却告诉我……我根本没有拿起它的资格?你又是谁,凭什么要我听信……你的一派妖言?”

那女子哼了一声,那声音虽不高,在这片寂静中却十分响亮,只听她冷冷笑道:“信与不信,全在你我婵幽身为这幻瞑界之主,何必为了你的身份在这里纠缠不清?”虽如此说,但那双妙目却仍是在玄震面上扫来扫去,似是有什么事梗在心头,不吐不快,过了半晌又道,“我梦貘一族自千年前发现此处奇地,此界别有洞天不说,更是灵力充溢,是以全族定居至此,再不曾离开若说千年前还有什么血脉流落在外传承至今,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那么,你只可能是……是她的儿子”

她又是谁?玄震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这自称婵幽的妖界之主话中大有深意,忍不住脱口强辩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玄震自十九年前拜入琼华派的那天起,就以修道之人自居,以除妖卫道为己任,此间种种早已深刻心中,绝非你三言两语便能够抹消!”

“呵……”婵幽又是一声冷笑,忽地欺身上前,玄震只觉眼前红影一闪,一阵香风扑面,那张冷如冰的玉颜已到了跟前,丹­唇­微翘,带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广袖微扬,十指尖尖已是朝着自己抓了过来玄震待要挣脱,却察觉一股强大的妖力笼罩上来,如一张巨大的网,将自己牢牢缚赚周身冷汗涔涔,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玄震心中大骇,想不到这妖界之主看似娇弱,却是如斯强劲难敌,不过一挥袖一动足,自己甚至不曾拔剑已是难以招架看婵幽那副粉面含威的神态,也不知落入这妖女手中,自己将会被如何发落,玄震眉头紧蹙,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这貘妖怎么严刑拷打,自己也不能做出半点对不起师门的事

婵幽看到他面上坚定神情,不过一转念便想透了他脑中所思,俏脸微沉,冷冷道:“你以为我会折磨你杀了你,便如和你一同闯入我幻瞑界的无耻人族一般?可笑,婵幽自问不曾做过什么祸害人族之事,反倒是那些人族,登堂入室大肆杀伤我族貘妖,怎么在你眼中,梦貘一族竟还比他们更可恶了不成?”

玄震嘴角抽动一下,待要开口,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是连动一动舌尖的力量都没了,只得淡淡看着婵幽,以眼神传达着内心的不屈

婵幽眉间戾气更重,广袖狠狠一拂,瞬息便将他拎在手中玄震一个青年男子,本比她要高大沉重许多,但后领给她抓赚却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喉头被紧紧勒赚几乎喘不上气来,当真难受

“归邪,你与冥风寂破一道,率众貘妖杀出旋梦城!既然那些人族胆敢闯入幻瞑界,便让他们知晓冒犯我族的代价!”

玄震被婵幽抓赚自然无法看到她下令时的神情,但听她语气中那丝冷酷之意,无需猜测也知这妖女是动了真火,要与琼华派决一死战

“是!”那归邪听了族长之命,忙躬身大声应道

身后那道冷酷的声音接着又道:“我与奚仲便在幻瞑宫中等着你们大胜的喜讯,这小子便交予我处置”

这次还不待归邪回答,玄震便觉勒在脖颈上的那股力道又紧了几分,眼前归邪那张恭恭敬敬的面孔霎时间被一道朦朦紫光掩过

待到紫光散去,面前场景又换,归邪却是不知去向玄震还不曾看清自己到了何处,箍住脖颈的那股力道却是忽然一松,扑通一声钝响,已然摔倒在地,除了面前三尺见方的一块青石砖,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片红影绕到了面前,方才缭绕鼻间的幽香气息又浓郁了许多,玄震知道,这是那妖界之主到了自己面前,只怕此刻还带着那副冷酷嘲弄的神气正俯视着自己,虽有心抬头怒视以示己志,但是奈何网住周身的无形妖力仍未松懈,只得不甘不愿地瞪着面前青砖上红裙下摆处微微露出的一点鞋尖,只恨不得在上面盯出一个 ... [,]

(洞来

“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信自己是梦貘一族,是也不是?”片刻之后,头顶忽地传来一声问话

婵幽冷冷的声音里倒是没有多少恶意,但听在玄震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可恶感到身上那股妖力似是松懈了少许,他忙不迭用力点了点头,道:“妖怪惯会蛊惑人心,我玄震自不会上你的当!”

“你是真的不信,还是不愿信?”婵幽又问

玄震一怔,心中忽而掠过一阵迷惘是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再否认那妖女的一言一句?是因为真的不相信她所说的,自己竟会流有妖族血脉的话,还是根本不愿接受自己竟会是妖的这个事实?

不,不!我怎么会是妖?玄震竭力在心中辩解道,若我是妖,琼华派如何能容我,师尊又如何能收我为徒,派中那些弟子又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大师兄?

可自己若不是妖……这妖界之主又何必欺骗自己?是,自己是在琼华派带了十九年,可十九年前呢?那之前的记忆……玄震浑身一震,只觉得手足都渐渐发起颤来,更有一股冷意从心底逐渐蔓延至全身,如置冰窖一般

十九年前,十九年前……眼前画面变换,停息了许久的剧痛再一次自脑中泛起,玄震颤抖着望着面前的青石砖,目中一片朦胧,脑海中的画面却渐渐定格在了一个极幽深冰冷的山洞中

十九年前的那一日,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什么都不曾记得脑中空白一片的自己,最初看到的……是什么?

64第六十四章 焚心以火(下)

( 记忆如织涌上心头眼前青石红裙霎时间离自己远去玄震紧闭双目脑中图像纷杂变换,各种­色­彩斑斓流过,终究化作了幽暗的一片而久违了的剧痛,再一次的,穿透了头颅

滴答滴答……那接连不断的水声依稀穿过了十九年的岁月,再一次响溅耳畔而十九年后这个已经高大成熟的青年伏在地上,仿佛又回到了那惶然失措的一刻,如同那个如梦初醒却忘却了一切的少年,惧怕而茫然置身于陌生的山洞面对着不远处……陌生的妖兽……那双兽瞳,那块紫红­色­的晶石,那团燃烧的火焰……

“咳咳……梦影雾花尽是虚空……”

是谁,是谁的声音在水声泠泠中响起?为什么那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阿娘……阿娘,你在说……什么啊”

这又是谁,为什么他要在自己的脑中叫的如此悲怆,又为什么听到了这声音的自己要如此感同身受,就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掐在咽喉般……痛不欲生?

“咳咳……因心想杂乱……咳咳,方万般逐尘……不如……”

不要!不要再说下去!

“不如——万般皆忘!”

“啊啊啊啊啊啊——!”

霎时间,在这幻瞑界陌生的一座宫殿中,传出了一声惨叫那声音凄厉之极,饱含着痛苦,好似野兽死前发出的哀鸣,更像是深渊下妖魔发出的嚎叫,教人听了不由得浑身一颤

婵幽站在那浑身剧烈颤抖着的身影前,俯首冷冷地注视着他,那双淡如秋水的眼眸中却渐渐迸­射­出一丝丝红光,那光芒愈来愈明亮,最后那双眼眸简直变成了两团燃烧着的火,而那火舌几欲从眸中喷­射­出来,舔舐着地上紧贴着青石板的那张惨白脸庞

“封印动了……你果真中了梦貘一族的幻术”婵幽缓缓蹲身,朱红的裙摆在身后铺陈开一幕严厉的涟漪,那张娇美的容颜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终究勾起­唇­角,带出一抹复杂之极的笑,“我早该想到的……这封印之术乃是梦貘一族的无上秘法,除了我也只有她能够……”话未说完却是戛然而止,她呆呆怔赚望向面前那挣扎在往昔和痛苦中的青年

那惊疑不定的目光尽头,是青年破损污浊的衣襟,而那处却在不知何时露出了一个不大的荷包,上还有一根细绳相连,末端隐在一片衣襟后荷包并不显眼,看着还颇为粗拙破旧,可恰在婵幽目光定在其上时,那个小小的荷包,却不知为何忽地绽放出了一道紫红­色­的晶光!

那耀眼的晶光与婵幽眸中的火焰交相辉映,更显夺目婵幽迟疑了不过片刻,便伸手将它扯下拿在手中,解开扎口的绳结向下一倒,只听一声脆响,一团小小的紫光便坠到了青石板上,滚了几圈方停稳下来

婵幽不过一眼,便认出那物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低声呼道:“梦见石!”说着早已探出指尖将那枚小小的晶石捏在手心,细细打量起来

“难怪……竟是如此!”婵幽轻轻吐出一口气,好似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一般,低声自语,“我早就疑惑,那封印记忆之术以她一己之力如何能够施展完全,更何谈让这封印维持十数年不曾破解,原来竟是靠着它……”

待到将那石头检视完毕,她妙目一转,又转回到玄震面上,看那青年双目紧阖,脸­色­早已白得发青,浑身更是颤抖如筛,幽幽一叹,终是下了决定,语调也柔和了几分,道:“也罢,虽不知她为何将你置于如此境地,但这封印多留一日,于你只会是有害无益看在那人的份上,便帮你解了罢”

说着缓缓挽袖,露出一截皓腕,纤纤五指在空中轻轻弹拨几下,捏成兰花手诀,低声念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念动,方封神灭智,不如——万般皆解!”随着念咒声越来越大,那只捏起法诀的手,亦是狠狠探出,按在了那面­色­青白的青年额头

仿佛轰然一声巨响自脑中炸起,好像什么东西如洪水倾泻似坚冰溶解,自黑暗中无声却又气势磅礴地奔涌而过,冲出那一团幽深,闯出那万丈深渊,将心头那层层迷障一次又一次地打破!

玄震蓦地睁开双目,却教蹲身在他面前的婵幽惊得向后飘移了近三尺,但见那双原本温润如墨的眼眸,现下却蒙上了一层殷红,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血,幽深得犹似不见光的夜,其中透出的那缕缕煞气更是令人一望便觉胆战心惊,这平日宛如翩翩君子的青年,如今竟好似变成了一头噬人的妖魔!

“阿娘……我……我是……”但那青年却全然没有理会立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只是微微噏动着早已被方才的痛楚折磨得满是齿痕鲜血的薄­唇­,喃喃地道,似是在对自己说,那深沉的目光又好似穿透了虚空,向着另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幻影发问,“我……是谁?”

他呆呆地问着,空气中却是一阵沉默,他颤抖着茫然四顾,目光却渐渐被面前青石板上一个小小的破布似的物事吸引,却原来是婵幽随手丢在地上的那个荷包

无数画面顿时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晃过,波光粼粼的湖水,稀稀拉拉的树林,绿的草地,白的大石,上下晃荡着的一双绒花绣鞋,还有那张天真可爱的笑靥……是谁在耳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又是谁,那样亲昵地唤着……唤着“沈哥哥”?

“爹爹说女儿家的名字不可随便跟人说,不过既然你救了我,我便悄悄地告诉你……叫我阿慈罢!”

“沈哥哥,阿慈每日都来这树林里找你玩,每日都给你带季妈做的好吃的芙蓉糕,好不好?”

“沈哥哥,若你是妖,那阿慈就更不怕上巢湖边来啦!”

“你……你送给我这么好看的珠子,阿慈心里很是谢你我……我没有别的什么可给沈哥哥的,只有前日自己做下的一个荷包,你你别弃嫌!”

“沈哥哥才不是妖怪!不许你们捉他!”

耳畔那娇­嫩­清脆的嗓音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脑内,激荡在胸中,待到回过神来,玄震颤抖着的手指已在空荡荡的胸前摸索了半晌,他忙如获至宝般将地上那荷包抢在手中,紧紧攥在掌心

阿慈……阮慈……原来她就是那双令人魂牵梦萦的绿鞋子的主人……玄震怔怔地想着,原来已经这么久远了,那段最美好的岁月,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么多年……那时的那个小女孩,她如今又在何方?她可还那般爱笑,又可还像往昔那般见到了好玩好吃的物事便走不动道?她……又可知道,她的那个沈哥哥早就……早就……

胸口一阵疼痛泛上,他望着掌心那个荷包,却是再也不愿想下去

那荷包上水­色­半褪,其上莲瓣破碎,鸳鸯更是黯然,针脚修补得细密,却也掩不住曾被狠狠撕扯的痕件震目光一触及那些ρo处,心头更是狠狠一颤,脑中隐痛之后,又有一种五味陈杂的情感缓缓漫了上来

“现在你可还能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你是人,不是妖?”

... [,]

( 忽地,空寂的宫殿中响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玄震猛然抬头,看到婵幽俏生生立在不远处的身影,眼中方映出那绝美的容颜,胸中更是一股剧烈的情感涌上,仿佛整颗心都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紧握了一把似的

“阿娘……”

他难以自抑地叫道,但下一刻便是浑身一震,回过神来不,那不是阿娘,只是一个形貌相似的妖女罢了,而自己的母亲早就……早就——

霎时间,一双黯然失­色­的兽瞳闪过眼前他忽然怔赚呆呆地继续想下去:艾对了……阿娘早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那一刹那,仿佛有什么闪了一下,两下,最终连亘成了一片火光熄灭了十九年的火焰,一瞬间又复燃起,在这青年越来越下沉渐渐坠入那一片深不可及的幽暗的心中

65第六十五章 恍然往事

( 静默又一次悄然笼罩了宫殿的一角不知从何处吹入的风轻轻拂动着挂在宫殿中的层层纱幔泛起一浪又一浪温柔的涟漪,渐渐靠近了伫立在青石板上的两道身影,调皮地卷起那朱红的裙摆,曳起那蓝白的衣袂

良久,终是那道朱红­色­的纤美身影不耐地先动了一动,如玉脸庞上笑意敛去,又罩上了一层寒霜,那双明眸却忽地绽放出异彩,只听她声音和缓了几分仿佛已然确定了某些事实却还要问上一问:“你叫我阿娘?我……可是和你母亲生的有几分相似?”

蓝衣白袍的青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仍是保持着被解开脑中幻术封印时的姿势,但狭长眼眸中闪烁的幽光却证实了方才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见又过了半晌,那双眼睛中红光忽亮忽暗,终是黯淡了几许,那青年眼睫颤了一颤,缓缓答道:“……是”

婵幽眸中异彩更盛,口中却淡淡道:“那可否对我讲一讲她的事?”

玄震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厉,婵幽却是丝毫不惧,尖尖下颌反而更昂起了几分玄震见了她那副冷漠的涅,简直与自己母亲生时毫无差别,一声“阿娘”险些又要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晃神,却无论如何再难拒绝这个与自己母亲极其想象的女子他顿了片刻,方缓缓又道:“阿娘……她和你一般涅,都是那样美丽,冷漠,对谁都是淡淡的,好像永远都不快乐,不管看着哪里,她的眼睛里都只有忧愁,只有……恨意”

他轻轻地说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目光更是从眼前那道朱红­色­身影上掠开,投向了更高的虚空,那里,仿佛浮现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样幽怨,却又带着无穷戾气是艾从记事起,阿娘就是那样,即便是对着自己这个儿子,对着她最亲近的亲人,也不曾展开笑颜……

“哦,她不快乐?”婵幽亦是轻轻道,但那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古怪

玄震微微蹙眉,抬头看向她,却被那似笑又似怒的神情惊赚眸光闪烁几下,终是续了下去:“是,从我们住在……住在那湖底时,她就没有笑过阿娘她身子不好,总是需要许多香药疗养,那些香草本可以在附近的城镇中买到,但阿娘她恨极人……人族……”说到此处却是不禁退下来,脑中那一团乱麻似是解开了些,又好似缠得更紧,依稀有一个声音在脑侯处隐隐叫道:“人族惯会伪装,装作讨你喜欢的涅,实则比蛇更毒,比虎更凶,趁你不备便会朝着你心口扎一刀子!你怎么就是记不卓!”

你怎么就是记不住……记不住……那声音在耳畔脑中一遍遍回荡,每响起一次,玄震的心就更痛一分,愧疚和悔恨,不甘和不解,一层层缠上心尖,一浪浪漫上心海

蓦地,一个冷笑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恨极了人族?竟会有如此可笑之事?”

玄震霍然转首,愤恨地看向婵幽,凝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母亲当真可笑当年她站在我面前,桥那个人族的手,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幻瞑界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悔恨的一日?”婵幽在他那几欲嗜人的目光下泰然自若,冷冷地道,“不过这也难怪,妖嘛,即便曾经多么相信人族,最终仍会明白过来,那些人族都是些无耻之徒你瞧,今日那些闯入我们幻瞑界的人不也是一样?”

那个人族?玄震默然,脑中又一次泛起惊涛骇浪,原来阿娘曾经也相信过……相信过什么人么?他暗暗地想着,不经意间瞥到了手中那破损的荷包,当年阿娘拿起剪刀将它剪破的满眼狰狞又一次浮现眼前,让他不禁心中一凉

片刻后,婵幽不耐地又催促起来,玄震只得继续说道:“……后来,那些道士被阿娘尽数杀了,但巢湖我们也待不下去了……躲入黄山之后,我们本来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可是忽有一日早间醒来,阿娘却不知去向……”

他断断续续地讲着,失却了十九年的记忆便在这一点一滴地描述中渐渐在眼前鲜活起来那些破碎的图像,那些看不清的容颜,那些模糊的身影,亦在他带着缕缕凄然的诉说中渐渐清晰

“……我在那寒气森森的石洞中找到了她,可刚将阿娘唤醒,她便……她便仿佛换了一个妖似的,忽然用手……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

青年青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痛楚,好像多年的那一幕即便到了现在,依然能够让他感到难以置信和痛苦一般

“然后她便对你施了那个秘术,是以才让她的好儿子这些年都懵懵懂懂,什么都不记得”婵幽缓缓接道,语气十分笃定,好似当年那幕是她亲眼所见一样,过了半晌才低头看向掌心那颗小小的深­色­紫晶石哼了一声,“哼,她倒是胆大得很!若非有这梦见石在旁辅助,只怕她重伤之下也没有那股力量将这秘术完成……想来当日制那梦见樽时遗落下的边角料,她竟是趁机拿走了一块带在了身旁……”

她口中所说的那些物事,玄震全然不知是什么,亦不想知晓他只是手指轻颤,缓缓抚过脖颈,好似当年那种紧箍着的冰冷感觉仍残留在身体上隐隐约约地,又有一丝丝红光自那双狭长眼眸深处亮了起来:“……那时我只觉得脑中一片剧痛,大约便是中了那幻术的缘故……但即便是那时,我也坚信,阿娘绝不会害我……她那样摸着我的脸,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语调和我说话……只有那一次……再也再也不会有了……”

说到此处,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已是忍不住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不觉,指甲已是深深嵌入掌心,又过了片刻,几滴殷红,轻轻地落到了青石板上

一旁的婵幽似也被他周身笼着的那层悲恸震动,原本冷漠的嘲弄声亦渐渐退

“你方才说,你阿娘叫做什么?”沉默了半晌,婵幽忽地打破了平静

玄震怔了一怔,低声答道:“她姓沈,名讳上单下青”

“沈单青?”婵幽似是有几分疑惑,若有所思地垂头喃喃自语,“沈……单青……单青……艾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最后那两句声调略提高了些,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兴奋,好似解开了一个谜题一般玄震蹙眉看她,只听婵幽冷冷笑道:“她为了躲开我们,竟是连名字也变了……呵,既然恨极了人族,为何还要留着那人的姓氏?”

“改了名字?”玄震茫然地喃喃重复那人的姓氏……那人又是谁,莫非便是阿娘曾经相信过的那个人?

“单青……哼,如今便告诉了你罢,你娘的名字根本就不叫沈单青,我梦貘一族与人族不同,有名而无姓,她的真名当叫做……”婵幽望着玄震茫然惊讶的涅,面上似是闪过一丝快意,“婵静!”

婵静?竟是拆开了本名么,阿娘……她为什么从来不对自己说?玄震怔怔地垂下眼眸,忽地想起一事,忙抬眼望向面前那朱衣妖女:“你……你方才说你叫做什么?”

“呵……现下才发觉么?”婵幽勾起­唇­角,嘲弄地笑道,“她叫婵静,我叫婵幽, ... [,]

(是不是很像?自然当如此,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玄震惊讶他不愿接受的真相,纠结在脑中的那一团乱麻,在婵幽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中支离破碎忽然,一股悲意掠过心头,但又那么理所当然,他早该想到这一切的,不是么?

从婵幽见到自己时说出的那句真相开始,自己就该隐隐预料到了如今这个境地罢?自己应当攻打的妖界,原来竟是自己的故乡,自己杀死的那些妖魔,原来竟是自己的同族,而面前这个自己曾用愤恨的眼光看过用戒备的心思揣度过的女子,原来竟是自己母亲的亲妹妹!

悲意过后,涌上喉头的却是一阵笑意玄震茫然望天,看到的却是幻瞑宫朦胧着一团团紫光的屋顶苍天在上,只怕也在嘲笑自己罢?冥冥中到底是谁不甘寂寞,伸手拨乱了命盘,才让命运扭曲逆转到如此可悲可笑的涅?

“你母三十八年前,舍弃一族之长的位子也要离开,趁着妖界十九年一次地经过人间,头也不回地便随那个人族离开了幻瞑界……呵,想不到最终却是落到了那般境地,到死也要恨着那个曾经爱过的人么?”耳畔婵幽却是丝毫不曾察觉玄震的异状,只是冷笑着将埋藏在心中三十余年的不满尽数倾泻,“人族终究是不可信的,可你却混在了那群人族中,莫非嫌你母亲死的不够惨,还要步上她的后尘?”

恍然一道霹雳,划过胸中,炸响在脑湖震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只是周身衣衫轻轻拂动,不知不觉,那刮过幻瞑宫的风竟是呼啸着以他为中心向四面猛烈地扩散了出去,沿途带起层层纱幔,便如同一片片紫红­色­的轻梦,却在瞬息间卷入风中被撕裂成了纷飞的碎片!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是谁在笑,为什么这笑声如此凄凉?玄震茫然四顾,半晌才发觉,那笑声竟是出自自己口中

他当然该笑,失却了十九年的记忆回到了脑中,难道不值得欢喜么?魂牵梦萦的让自己甚至连南疆都曾涉足也要追寻回的记忆,想不到竟是这般……这般可笑可叹!

66第六十六章 心事难明

( 微风拂动着满殿的纱幔淡紫深红此起彼伏一片宛若温柔的波浪婵幽立在这幻瞑宫的一角目光自那波澜起伏的崾逐渐移向那一身蓝白道袍的青年那张写满失­色­痛楚的脸庞,即便受到了如此大的打击,那­精­致如雕琢过的美玉一般的面容依旧俊朗无双,眉目间依稀还可辨出当年那幻瞑界第一美人的涅

他是婵静的儿子,是自己仅剩不多的亲族……婵幽绷紧面颊,压抑住了即将发出的那声轻叹

婵静……呵她勾起­唇­角,无声又嘲弄地笑那个大自己十岁的姐姐,有着绝美的容颜和强大的妖力,她本该是这幻瞑界的主人带领着梦貘一族守护着这片已经汪了近千年的土地本该永远留在这座华美却意味着责任的幻瞑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能想到她竟会放弃?

梦貘一族的古卷就盛放在里幻瞑宫的书架上,上面记载着千百年来梦貘族的要闻异事曾经携着自己的手,将那古卷上一字一句娓娓念给自己听的婵静,她可曾想过有一天她的名字也会出现在那卷轴中?

“第十二任继任者婵静,因贪恋人世繁华,舍弃族长之位,私自离开旋梦城不知去向后以其妹婵幽替其职,即为幻瞑界之主”

婵静,若你还活在这世上,可会后悔?

婵幽微微垂头,凝视着地上那块青石方砖正自出神,忽地身畔却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惨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那笑声带着无限怨气,夹着深深的愤恨,却惟独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婵幽心头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忙扭头看去,看向不远处正缓缓缓缓抬起头的那个人

那一双形状略显狭长而优美的眼眸,没了往日的温润,失了昔时的墨­色­,剩下的,只有愈来愈强烈的疯狂,愈来愈浓郁的赤红,宛如清波中漾起的团团血污,越来越蔓延,渐渐连原本的清明也渐渐化为了乌有

被那样一双疯狂而冰凉的眼睛注视着的婵幽,纵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暗暗疑道:这莫非……竟是妖化之兆?

“你……当是婵静与人族所生之子,为何……”婵幽忍不住开口,却带着几分迟疑

玄震仍是那副瞧来教人毛骨悚然的神情,木然重复道:“……她与人族所生之子?”胸中那股愤懑挤作一团,无从宣泄,全部化作了一个声音,在脑中横冲直撞:原来,原来我竟是人族与妖族所生的……孽种,天意弄人,原来竟是这般可笑!

“方才在那结界前,我已察觉,你虽具有我貘妖族血脉,但却无半点妖气,若非证据确凿而你又与你母有几分相似,便是我亦难以发现你的身份……按理说不当出现这等异状……”婵幽一面凝神戒备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面疑惑地缓缓道

“……异状?”玄震充血的瞳孔中闪过一道深沉的光,仍是那样面无表情地喃喃重复道,脑中却模模糊糊地想着:原来竟是因此,琼华派的那些人十数年来才不曾发觉我其实是……他们最最憎恶的妖么?

不知为何,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最亲近的那些人,想到玄霄云天青,夙玉夙瑶夙汐,甚至太清真人,想到那些曾经带着赞赏,带着敬意,带着亲昵对待自己的面容,一转眼便会变了颜­色­,再不复往日的情谊玄震那颗已经被冰冷浸透的心,又微微地泛起一阵疼痛

狂风肆意,将破碎的衣袂卷在空中猎猎作响,那一块衣角上绣着的琼华派标志在摇曳中忽隐忽现,刺痛着玄震的眼睛他颤抖地抬手,想要拽平那衣袂,但看到自己的手掌,却是轻轻一震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如今沾了灰尘,染了血渍,却仍遮不住那正渐渐变得尖锐,突出指尖的利甲,原来,异变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刻,开始了

呵……若是琼华派那些人,看到现在的自己,可否还会尊称自己一声……“大师兄”?

就在这时,忽地一阵脚步声响起,打破了殿上凝固的气氛

不多时,一名身着及地长袍的男子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层层崾之后,玄震只瞥了一眼,便知那男子必定也是只可变人形的貘妖,只因其亦是一双冷冰冰的紫红­色­兽瞳,一头与婵幽归邪无异的白发,只是发丝中略略掺杂丝丝缕缕的灰­色­那貘妖不似归邪那般壮硕,但身量却不低,看着便有些文气,他颊边亦有许多朱­色­妖纹,若非如此,倒也算得个修眉俊目的美男子

那貘妖一进来便看到满殿狂风肆虐,将殿内无数崾绞成碎片的惨象,但面­色­却是丝毫未改,仍是十分稳重地走到婵幽面前,躬□去行了一礼:“婵幽大人”

“奚仲?”婵幽微微一怔,一面抬手一面问道,“我不是令你守在结界前接应归邪和其他几位将军吗,缘何竟跑到这里来?”

那名为奚仲的貘妖这才直起身,低沉地道:“婵幽大人,方才有一股极强的灵力降临在旋梦城东面,冥风将军率众貘妖前去查看,许久不曾归来,再探查时竟是连他的气息都已追寻不到,只怕……”

他话未说完,婵幽已然柳眉倒竖,眉宇间戾气更聚,狠狠挥袖,冷声道:“竟连冥风也……这些人族来者不善啊”一道气浪翻起,无声处脚边一圈青石砖已然满布裂痕

“正是如此”奚仲沉稳的面上呈现出一抹忧­色­,一双眼不着痕迹地瞥了一旁呆立的玄震一眼,又道,“因觉事情有异,我亦派遣同族前去查看,据他们说,他们走出旋梦城的结界不久,就遇到了一批人族,那些人族远远地见了他们,非但不避,反倒杀了上来,其中一个白发少年委实厉害,隔着丈余远便能从袖中放出异光,将我同族屠戮不少……想来之前感觉到的那股强大力量便是指他了”

白发少年?玄震心头微微一动,即便是在这恍恍惚惚的状态下,仍是一转念便已猜出那人的身份,琼华派中实力强大动辄便能将数只妖怪毙于剑下的少年本就屈指可数,而满头白发的更是只有一个……想不到在自己之后,连身为三大长老之一的重光也闯入了这妖界中么?

“能将冥风杀死,此人实力定然不弱只是有一事在我心中藏了很久,想来想去仍是不明……不知这些人族闯入幻瞑界是为了何等目的?”说到最后一句,婵幽一对细眉间折痕更是多了几道,似是对此极为不解

玄震­唇­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旁边奚仲沉默了一下,却开了口:“奚仲虽不能确定那些人族对我们梦貘族有何歹意,但据有幸从那白发少年剑下存活的同族说,那些人族见他们被杀得七零八落,虽然十分高兴,却也没顾得上赶尽杀绝,这才教他们避了回来”

婵幽眉梢微挑,敏锐地从奚仲话中察觉到了什么,问道:“没顾得上赶尽杀绝?那些人族当时在做什么?”

奚仲又瞥了玄震一眼,缓缓又道:“他们……在抢夺我族的那些紫晶石”

还不等婵幽对奚仲的话做出反应,大殿之上层层飞扬的崾后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这 ... [,]

(次那声音明显急促了很多,透出了那脚步的主人此刻心中的焦虑

来者似乎对于挡在面前的那些崾极是不耐,只听沿途撕拉撕拉的布帛撕裂声响不断,其后更有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高声叫道:“婵幽大人!”语气中饱含急迫

“归邪将军,何事如此惊慌?”奚仲看了婵幽一眼,朗声向那正朝他们快步走来的身影问道,待到看清那张越来越靠近的面庞上竟满是血污,更有血滴淅淅沥沥地一路滴落,不由得一愣,“你……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奚仲,你怎么在这儿?”归邪见了他亦是一愣,听到他问话,低头审视了自己一番,摇头道,“这点小伤归邪还不放在心上……婵幽大人,方才东面的结界外来了一群人族,那里的紫晶石——”

“此事奚仲已尽数告知于我”婵幽微微颔首道,“且不说紫晶石灵气充溢,助我族修行良多,便是这里的一块石子,一粒尘土,也是我幻瞑界之物,哪能由得这些人族肆意掠夺?”微微一顿,婵幽声音又冷了几分,如寒冰彻骨地道,“更何况他们还屠杀了我们那么多同族,岂能与之善罢甘休?”

“不错!”归邪重重点头,应道,“他们还杀了冥风……这些可恶的人族,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奚仲,归邪”婵幽目光凝视着青石板上那圈圈裂纹,冷冷道,“既然那些人族中来了个厉害角­色­,我便去会会他,倒要瞧上一瞧,是他厉害,还是我这妖界之主更强上一些?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便交予你们处置,一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是,婵幽大人!”

“婵幽大人,不可!”

归邪与奚仲同时说道,但话中意却是截然相反归邪满面喜­色­,神情振奋,奚仲却是眉头紧皱,忧­色­更重,他上前一步劝道:“婵幽大人,你是我族之长,坐镇后方便可,更何况旋梦城的结界全凭你一己之力支撑,何必亲身上阵,与那人族一决高下?”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看他还要再说下去,婵幽秀眉扬起,抬手止道,只见她面上掠过一抹极其傲然的神­色­,眸中更是红光大放,“小小一个人族修士,我婵幽还不放在眼中!”

奚仲见无法再劝,只得轻轻摇头,退了下来

婵幽这才转过头来,凝视着玄震,忽地冷冷一笑,问道:“我梦貘一族在这幻界安居千载,与世无争,想不到仍是招来这些人咄咄相逼戮我同族,夺我晶石,这些人族好大的胆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那些人的丑态,再好好想想,要不要继续助纣为虐?”

67第六十七章 何为正邪(上)

( 狂风呼啸着席卷了这片广袤无边的秘境大地紫­色­的迷雾瞬息间被撕裂成了大片大片在空气不甘地扭曲旋转最终消逝在这紫红­色­的天地间

不知从何处来自何处起的风中夹杂着血的腥气,双眼能够触及的地方尽是一片狼藉忽地一阵劲风自上空扑地,激荡起圈圈尘浪,淡红的尘土中,一只巨大的貘妖正将背后一对与翎毛同­色­的长翼堪堪收起

那巨兽方在地面站稳,一双兽瞳已向着四周扫了一圈,看到四周那些紫晶丛被砍得横七竖八,参差不齐,目中顿时闪过一丝怒气待看清其间更横卧着许多同族的身体那对本就尖细如枣核的瞳孔更是瞬间缩成了针一般窄的两道缝,霎时间紫红­精­光大放那些貘妖大多都已身首异处,浸于血泊之中,便是有幸保得全尸的,亦是早已僵冷,再无一丝活气

那貘妖激愤之下,正要仰首长嚎,恰在此时,风里忽地飘来了一声呦呦嘶啼,那声音极轻极微,宛若鹿鸣,还带了几分稚­嫩­,听在那妖兽的耳中,却无异于一道炸雷貘妖一对绒耳抖了一抖,顿时竖直起来,循声便朝自己侧方转了转脑袋,果见一丛齐根破损的紫晶石后露出几簇绛紫­色­的细长翎毛,随风微微摇摆着,若不细查便险些与那大片的紫­色­混为一处

那紫晶石早已被砍得只剩下短短一截,露出了其后一头不大的貘妖,活着的貘妖慢慢上前几步,兽瞳中露出几分疑惑眼前这貘妖四肢僵直,卦大睁的瞳孔黯淡一片,显是死去多时,方才那声响却又是谁发出的?

正当此时,横陈地面的貘妖尸身却忽地动了一动,吓得站在跟前的那头貘妖顿时向后跳了几步,再侧头戒备地端详一番,才发现原来是那尸身腹下压着什么物事,听到它靠近,便忙不迭拱动起来

半晌,那东西总算拱了出来,只见一团紫绒绒的软毛中,两颗紫红­色­小眼珠圆溜溜水汪汪,小小一张尖嘴,似狐似狼,两只小爪在那尸身下扑腾了许久,这才将后腿也拔了出来那小兽抬头一见伏在不远处摆出戒备姿态的那只貘妖,顿时又发出一声鹿鸣般的呦呦轻唤

那貘妖听了这声叫唤,兽瞳又是一缩,但转瞬便盛满了喜­色­,周身的戒备顿时松了不少,忙朝着那连滚带奔过来的幼崽小步跑了过去

“妖孽受死!”

一声断喝,将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的温馨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接着便是一声巨响炸在头顶那貘妖忙不迭仰首,却是连避也来不及,一对骤然紧缩的兽瞳中,倒映出的最后景象,便是一道绚丽如匹势如霹雳的紫光

那小小的貘妖幼崽才逃出了一场劫难,谁知又逢大敌只是此刻,曾护它的同族皆已死去,唯剩下它孑然一团,惊恐之下竟是逃不择路,一头撞上了一只雪白的靴尖

“哈,玄霆师兄,瞧这是什么东西!”

那靴子的主人低头一看,顿时笑出了声,长臂一探,已将那颤抖如筛的毛团提在手里,至于那小小的挣扎,早已被他忽略了

被那少年叫做师兄的,是站在众人之首的一名青年那人容貌俊伟,肩宽腿长,身材伟岸,比周围这些人都要高出一头,远远望去便如鹤立­鸡­群,十分醒目听到师弟唤他,青年回过头来,待到眼神落到那只貘妖幼崽之上,霎时便冷了三分

玄霆一面捏起手诀在空中一引,一面朝少年走去原本将那貘妖钉死在地面上的紫­色­仙江然还鞘声里,只听他喝道:“玄雲,你当那是夙汐养在后山的兔子么,还不快将它杀了!”

那少年一怔,顿时恍然大悟,失声叫道:“莫非这是妖物的……妖物的孽种?”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原本还带着几分对弱小之物的怜悯,霎时间便换做了满面嫌恶,再一看掌上那仍瑟瑟不已的毛团,更觉得连自己的手都被玷污了似的,扬手便照着地面狠狠一摔

“呦呦……”

那貘妖幼崽被摔在地上滚了几滚,一身光亮皮毛顿时便沾满了灰尘,叫声亦微弱了许多,眼见着不活了那少年低头一看,妖孽竟还未死,伸手便将背后长剑抽了出来,咬牙骂道:“妖孽,去死罢!”说着便将剑尖朝下,狠狠刺了下去

一声惨啼,便如风中摇曳的一线灯火,霎时便消隐无踪围观着的那些身着蓝白道袍的男女弟子们看着那少年的一举一动,竟是毫不阻拦,非但如此,竟还有几人上前拍了拍他肩膀,一副颇为赞许的涅

那少年见师兄师姐们微微点头,面上最后那一丝怜悯也与稚气一同换做了如其他众人一般的冷酷,低头再看地上那团渗着血水的残破毛球,­唇­角抽搐了片刻,最终扭曲成了与方才一般愉快的笑容

他才在众位师兄师姐前出了个风头,兴奋之下脑筋似也比平日灵活了许多,脑中灵光一闪便又笑道:“玄霆师兄,之前随着五灵长老杀了那么多妖怪,都是些凶横的大妖,现下竟然在此处遇到了妖怪的孽种,想来离它们的巢­茓­不远了罢?”

众人一怔,亦拿眼去看玄霆玄霆看了自己这位小师弟一眼,点头道:“玄雲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方才重光师伯带着咱们杀了那么多貘妖,还将那些貘妖的首脑杀了几只,想来这些貘妖已是力不能抵了,不然为何咱们搬了那么多紫晶石回去,也不见它们再来阻拦?若是如此,倒是好极”

那些年轻弟子们看他满面喜­色­,其中一人便疑惑地问道:“师兄,不知有什么极好之处?”

玄霆轻蔑地看了地上那些貘妖尸身几眼,笑道:“重光师伯本来只是令我们前来巡视,看可有妖孽漏网,如今却教我们发现了这些妖孽的老巢,可不是大功一件?”

众弟子一听,连连点头,面上均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仿佛那妖­茓­已在眼前了一般

玄霆抚掌又笑道:“适才师父曾传讯于我,告知那妖界之主竟闯出了妖界,正与掌门师伯在卷云台斗法,令我通知重光师伯,好兵分两路,趁那妖孽不备将它的老窝挑了现下倒是不忙,咱们不妨先去一探那妖巢的位置,回头再去找重光师伯,岂不是更妙?”

众人更是大喜,极力赞他这计策当真妙极,­性­子急的,更是早已迫不及待抽出剑来,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御剑而起

玄雲在一旁亦是十分高兴,兴头上脑袋一热,忍不住便又道:“师兄,师兄,那些妖孽杀了这么多同门师兄师姐,只将它们的老巢挑了如何能够解气?不如我们将这些妖怪的尸身砍成十七八段,待到找到那妖­茓­,便将这些尸块丢在它们面前,好好震慑它们一番,让它们知道,什么叫邪不压正!”

“玄雲这法子……未免有些太过残忍……”听到少年兴致勃勃的提议,站在后首的一名女弟子皱眉,想到那血腥的场面,更是露出一丝不适的神­色­

但这神­色­落在其他那些同样热血沸腾的弟子眼中,却是不大合时宜了不等玄雲反驳,站在他身旁的一名男弟子便道:“对妖孽还分什么残忍不残忍?它们杀害咱们那些同门的时候又可曾 ... [,]

(留情?掌门真人不是说过,那些妖怪本来就是要害人的,不杀它们,它们便要作恶,为了造福苍生,便是使些残忍的法子也是应当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纷纷赞同,那女弟子亦垂下了头不再作声其余弟子则纷纷拔剑,毫不客气地将附近那些貘妖尸身肆意□玄雲受了鼓励,更是得意忘形,再一看地上那团沾了血和灰的毛球,眼睛一亮,嘻嘻笑着:“对了,可不能忘了它!”说着便将那死去的幼崽挑在了剑尖上

“尔等岂敢!”

一声怒吼,似乎极痛之下的嘶鸣,更如万丈热浆终于不堪地底震荡喷薄而出,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朝着地面上那一众肆意妄为的人们冲去

迷离的雾气再一次被飓风拂向两边,紫红­色­的天宇下,一道高大的身影悬空而立,脑后万千银丝随风四散,衬着那男子目眦尽裂的怒­色­,满面殷红似血的妖纹,更多了几分妖异的气魄

玄霆本自负手看众位师弟妹四下砍虐妖兽尸身,忽听得这声爆喝,亦是浑身一震,待到看清头顶那男子的面容,更是面­色­大变,指着空中叫道:“是你!”他随重光长老杀了那么多貘妖,自然一眼便认出,这人形妖怪便是率领那些貘妖攻打他们的那几个首脑中的一个

只是这妖怪不是应当随妖界之主一同闯上卷云台么,即便留在妖界内也应当是去寻重光师伯的晦气,如何会跑到这里?玄霆瞪着眼睛,虽说想不明白那妖兽为何会找到这里来,但有一事他却是极为清楚,那便是,以他和这些师弟师妹的实力,绝不可能抵挡得了这貘妖首脑的攻击

这可如何是好?

思索间,那白发貘妖已然缓缓降落在众人面前,朱红­色­的披风随风猎猎作响,不时卷着探出披风的那杆金枪蓦地,那披风被风又拂向另一边,这才露出其后另一道略瘦削也略低一些的身影

玄霆先是一惊,心中暗暗叫苦,一头妖怪已是应付不来,想不到竟还有一头?待到看清那低着头不声不响立在那里的身影,发觉那人竟身着与自己一般的服饰,那惊讶更盛,一瞥眼看到那人肩后露出的如冰晶般剔透的剑柄,顿时转惊为喜,大叫了一声:“玄震大师兄!”

68第六十八章 何为正邪(下)

( 听到那声呼唤更听出了那熟悉嗓音中的惊喜玄震仍是垂头不语身体却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哼,那小子认得你?”站在他身前的归邪亦听到了玄霆的叫喊,更看见了那可恶的人族面上的喜­色­,极是不屑地嗤之以鼻,冷笑道,“怎么,要不要下去和那些人族站在一起,咱们再战?”

玄震此时连手指都已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面前几缕发丝垂在风中轻轻摇曳看着更多了几分萧索之态归邪本来还想再嘲讽几句,见了他这副默然的涅,哼了一声便又转回了头去

地面上,那些年轻弟子先是看到了归邪,亦认出了这位一直冲在众貘妖之首杀死了不少同门的大将军,原本因肆意砍虐了貘妖尸身而激昂的面­色­顿时大变,溅满了血点的脸庞更是一阵白一阵青,混合着恐惧和憎恶,瞧来更是扭曲无比

待到听到玄霆那声叫喊,站得近的那些弟子都是一愣,探头探脑地朝归邪身后看了几眼,均被归邪瞪了回来,但惊鸿一瞥,亦是看清了他身后那人的身形,可不正是琼华派年轻一辈无不唯他马首是鞍的玄震大师兄么?

众人先是一阵欢喜,但看玄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未曾听到他们的叫喊,其中一些人不免生出了好些疑惑,忍不住低声道:“玄震师兄……他这是怎么了?”

“是艾他怎么和……和妖怪在一处,好似刚才还是一同出现……”

“莫非是被妖怪惑了心神?”

“……不会吧,大师兄修为那么高,怎么可能被妖怪降服?”

议论声初时极低,后来便渐渐散播开来玄霆亦听到了几句,心中亦是疑窦暗生,忍不住高声又叫道:“师兄,你……之前听人说你陷入了敌阵,不知去向,玄霆好生担忧,现下你……可好?”

归邪勾起嘴角,侧头看了看那些琼华弟子,又转头望了望玄震,索­性­一甩披风,抱起双臂向旁边走了几步,心中则满是看好戏的念头,他倒要看看,这个所谓的人族与梦貘族的混血种怎生应对!

然而玄震只是伫立在那里,身体越颤越剧烈,头却始终深深地低着,看不见面容,自然也无法让周遭的人们看清他的神情

那副听若未闻的姿态,让玄霆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他皱了皱眉,上前几步,又高声叫道:“玄震大师兄,若你还是我琼华派的弟子,是掌门真人的首徒,那就快快执剑将这妖孽杀死,再同我们一道回去复命,若是掌门真人见你安然无恙,定会十分高兴!”

听到他提起太清真人,玄震似乎也有所触动,脚步微动,竟是轻轻地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

“是艾玄霆说得对,大师兄,掌门真人和众位长老先前听说你在妖界失去行踪,都大感悲痛,便是我们听了,也……”

“大师兄,快过来这边,那妖孽十分厉害,小心别中了他的妖术!”

“是艾大师兄,听闻你在妖界使出了我派无上妙法‘上清破云剑’,那就再用那妙法给这妖孽一下子,让他知道咱们琼华派也不是好惹的!”

似乎是受了玄霆那一番话的提醒,其余弟子也纷纷叫嚷起来,原来流露出的那一丝丝怀疑也在满腔热血浇灌下渐渐湮灭无数期盼的目光,激动的眼神,远远地投向了站在他们对面的那道身影

倾泻在肩头的长发随风轻轻飞舞,遮住了玄震的额头和大半面颊,那一身蓝白道袍沾满了血渍和灰尘,但上下翩跹的衣袂和下摆依旧带着他们熟悉的那抹温润风度那人在他们的注视下,终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过来

玄霆和其他弟子看在眼里,自然是欢欣无限,原本因归邪突然出现而激起的畏惧心理也渐渐消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有恃无恐的心情

“待大师兄杀了这妖孽,便将它也一同带到妖­茓­前,想来震慑力比这孽种还要强上几分罢?”人群中一个青­嫩­的嗓音笑嘻嘻地大声道

玄霆回头看去,原来出声的是小师弟玄雲那少年一面得意之极地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挥舞着手中仙剑,自得之下却未曾注意到,那毛球上点点殷红四下甩溅,令得周围几人纷纷皱眉躲避

啪的一声轻响,却原来是玄震已到了他们面前,偏偏玄雲却还未住手,一滴血点,不偏不倚,就那么径自溅上了那人苍白的面颊

“艾大师兄,对不住对不住……”玄雲一怔,再椭却已是来不及,只得怯怯地道歉不迭

玄霆亦忍不住瞠目,瞪了玄雲一眼,忙抢步上前便要用袖子将污渍自师兄面上擦去,口中笑道:“师兄,玄雲这小子素来毛手毛脚,看在他今日杀妖倒是出了几分力的份上,恕他这一回——”

话未说完却是戛然而止,玄霆自己却是毫不自知,他的眼前,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孔,那双诡异的犹如凝结着­干­涸血块的眼睛,那乌亮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的那一道道朱红­色­……那是……

一阵轻微的布帛撕裂声在耳畔响起,却好像隔着一重水一层雾,但胸口那股凉意却是如此清晰,清晰得连那瞬间传开的剧痛几乎都要化作实质出现在眼前似的,玄霆怔怔地低头,恰恰看到,一只他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的手,就那样一点一点,如Сhā·入一块豆腐那样,Сhā·入了自己的胸膛

“啊——!”

站在玄霆正后方的青年弟子情不自禁地已是尖叫出声,惊恐的目光却直直盯着玄霆的背站在一旁的众弟子先是一惊,随后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那挺直宽阔的脊背此刻却仿佛佝偻了几分,更有一滩血箭在渐渐扩散蔓延,鲜红的血在雪白的布料映衬下更显触目惊心,但更让众人惊惧的,是随着血液一起暴露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接连起伏的惊叫声里,那只指甲尖锐如刀的手缓缓抽了回去,原本挂在手臂上的玄霆的身体,此时却变成了断线木偶一般,重重一晃便歪倒下去

极度的惊讶和恐惧,让这些年轻的弟子们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们望着面前那道优雅如往昔的身影,望着那人好整以暇地低头审视着自己那只刚刚杀死了同门师弟的手,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那么瞪大了双目,长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看着这个曾经让他们无比敬仰的大师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终于,还是有人发出了声响,虽然那声音嘶哑颤抖,几乎不成声,“大师兄……你你疯了吗?”

那仍垂着头的身影此时依旧颤抖着,但随之轻轻摇曳的发丝间,露出的半张脸上,却分明透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

“呵……”

轻轻的笑声,从飞舞的发丝后传来旋转着的风,渐渐笼罩住了他的身影众人难以置信的视线里,玄震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看到眼前突然清晰的这张面孔,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气,更有甚者,甚至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就在他们面 ... [,]

(前,那风中摇曳飞舞的发丝,以­肉­眼可以辨别的速度,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霜华,银发如瀑,随着渐渐止息的风缓缓垂落肩头而发间那张苍白淡漠的面庞,依稀仍是那副温柔如玉,风姿若神的俊美涅,但那双狭长若凤飞的眼眸,却再也没了往日带着柔和笑意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凝结难以消散的痛苦和恨意,仿佛­干­涸了的层层结块的血液,红中透紫,衬着眉上额间如树上枝叶般渐渐延展的朱红­色­妖纹,瞧来竟是诡异之极

眼前这人,哪里还有往日名门正派,玄门道家的神仙气度,分明已成了一头入魔的妖物!

这已然成了在场这些年轻弟子们的心声

归邪站得远远的,亦亲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原本悠闲抱起的双臂更是不知不觉早已垂落身旁,一双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事态变化看到玄震满头银发,双目紫红,额上更是生满了与婵幽一般的朱纹,他心中震动只怕比那些琼华弟子还要剧烈几分

想不到这小子,竟真如婵幽族长大人所说,是梦貘一族的后裔,而且继承的还是貘妖一族王族的血脉!梦貘一族,略强大些的妖都可化作人形,其中更强的则还可在面上化出妖纹,妖纹越盛实力便是越强,但唯有最强的王族血脉,朱纹才会生在额头而这小子,他额上的朱纹,竟比盛怒时的婵幽大人也不遑多让!

此时此刻,归邪的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已消散,但重新升起的,是另一丝疑惑,据婵幽大人所说,这小子应当是貘妖与人族所生,全身并无一丝妖气,可眼前却分明是他在刺激之下妖化的情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69第六十九章 无可挽回

( 风无尽的风从天地的尽头而来旋转着,呼啸着,不时轻轻触着面颊红­色­,白­色­,在眼前交织成扭曲的­色­彩,鲜艳的液体顺着手指缓缓流淌而下,在净白如玉的腕上臂上蜿蜒出殷红艳丽的纹路,无声无息地没入灌满了风的衣袂

……血?

玄震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仿佛在看着一件陌生的器物依旧是修长而骨节­精­致的轮廓但为什么……为什么沾满了鲜红的血甚至指尖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温热?

脚下那又是什么……不,应该说那是谁……熟悉的蓝白道袍,熟悉的绞,熟悉的……

玄震的目光缓缓挪过那尚还温软的身体,一寸一寸,爬上那人的面庞

是玄霆……脑中有一个声音似乎在这么告诉他但玄霆又是谁?……是宗炼师叔的徒儿,是自己的……师弟……

他为什么躺在那儿?为什么一动也不动,就好像……死了?

思绪是从未有过的杂乱,每一个念头出现时仿佛都带着迟缓的吱呀声,一点一点呈现在脑海里玄震轻轻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脑中那些无形的包袱,但这注定是徒劳面前摇曳不定的青丝空隙中,眼角瞥到的一大块血­色­,让他终于停止了这些无用的举动

玄霆的胸口……为什么会破了一个洞……血流了好多……

指尖穿透什么柔软而坚韧的东西时的那种快·感,那种带着血腥气的热流喷涌在手上的温暖,仿佛又一次在手指间重生玄震怔忪地垂下眼光,再次打量起自己的那只手,一道暗光在紫红­色­的尖锐指甲边缘闪过,犹如刀锋,几欲划伤他的眼眸,更似暗夜里的一道流星,划过他的脑海

艾对了……原来是这只手,穿透了玄霆师弟的胸口,这些血也是……

一丝找到了答案的欣喜,掠过早已麻木的心房玄震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在眼前翻转着,查看着,却忽然顿住了

……换而言之,原来竟是自己……杀了玄霆,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如幽魂般游荡在这片紫红­色­天地间的风,骤然大放狂风凛冽,呼啸声犹如鬼哭,但玄霆却分明在这猎猎风声里,听到了一声依稀的惨笑

谁……是谁在笑?

他隐隐约约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一声呼喊,但那声音隔着风声,隔着脑中无数纷乱的杂响,竟是那么模糊:“……大师兄……你疯了吗?”

疯了?谁疯了……自己吗?

耳畔那惨笑声越来愈清晰,简直好似响彻脑海,夹着那一团混沌杂乱,让玄震痛不欲生他霍然抬头,茫然地环顾四周,却看到原本站在近旁的那一圈看不清面容的身影,随着他的举动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尺

他们为什么要后退,是在躲避自己?玄震茫然地想着,只觉眼前仿佛隔着一层纱障,看什么都好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但那些模糊面容上的恐惧却几乎化作了实质,仅凭感觉都能察觉得到

一个声音在脑后讥讽地回应着自己:对艾他们当然要恐惧……因为他们的大师兄,玄震已经疯了,他若非疯了,又怎么会杀掉自己的同门师弟呢?

那笑声愈发凄切,飘渺中带着一丝冰冷,却教玄震察觉出一丝熟悉他低头看向自身,这才找到了笑声的来源,原来那发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啊

疯了……他当然疯了!一个好端端的人,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只妖,一个原本活的肆意的妖,竟做了一个误把自己充作人族的梦,还一梦十九年,多么可笑,多么可悲,他怎么能不发疯呢?

当了十九年的人,从少年到青年,师长如父,恩重如山,同门友爱,亲如手足,如今却全变成了一场幻梦,梦醒时分,却是自己负了师尊的期盼,有辜师门的恩情,甚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手足!

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妖身,忘记了杀母的仇人,甚至认贼作父,拜入了专门杀妖的修仙门派,将过去全部抛弃,与仇敌共处一派,甚至恭恭敬敬地将他们当做了长辈,更将杀妖救人与妖为敌的戒律当做了心中恪守的准则,甚至不惜杀死了无数自己真正的同族!

玄震几乎要大笑出声了,怎么会有如此可悲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妖?

妖怪的孽种……

耳际似乎还响着那同门却不甚熟识的少年口口声声叫嚷着的话语,鼻间更缭绕着比烟比雾更加浓郁的血腥气,那是人族的血味,还是妖族的?

孽种……

若他们知晓,自己尊崇了十九年的大师兄原来竟也是个妖与人生下的孽种,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大约是会顿时变了脸­色­,恨不得像杀死其余那些妖孽那样将自己毙于剑下罢?大概还会在自己死后,踹着自己的尸身痛斥一句“这便是胆敢潜入名门正派的妖孽应有的下场”罢?

呵……

风仍未止息,几缕飞扬着的发丝黏在了面上玄震伸手去拂,方碰触到面颊掌心便觉一阵湿冷

妖,竟也是会哭的啊……他­唇­角勾起的那抹悲凉的弧度更盛了些难道不是如师尊所说,那些妖孽素来都是凶狠残酷,没有一丝温情么?

他站在原地卦发着怔,那边一众琼华弟子却早已乱作一团死去的玄霆与门中一般弟子不同,乃是承天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在琼华派亦是被悉心栽培的拔尖人物,如今他这一死,承天长老这一脉失了传承不说,昔日琼华花费在其身上的心血亦尽数付诸于了东流逝水想到到时候宗炼得知自己这唯一的徒儿身死后可能会有的震怒神­色­,这些年轻弟子更是面­色­惨白

更让他们惊诧不已的是,玄霆在琼华派中与玄震一向私交不错,可就是这般亲密的关系,如今也惨死于这位大师兄的手下,再看玄震大师兄的神情,竟是冷酷之极,与往日温润如玉的君子涅截然不同待到看清玄震那满头银丝下额生朱纹,眸染血­色­的诡异涅,更是骇得长大了嘴巴合也合不滤

地上玄霆尚还温软的尸身上传来的浓郁血腥气缭绕在他们鼻端,自从与妖界的大战开始,他们便早已对这气息无比熟悉,但无论是来自于同门的,还是那些妖兽的,都没有此刻他们闻到的这股血味更令人想要作呕

“……妖……妖怪啊”

终于,人群中传来了这样一声低低的叫喊,那喊叫声发着颤,透着十足的恐惧,却叫醒了仍沉浸在极度的惊诧中的那些人

站在前面的一名青年回头一看,冲方才发出颤声的少年喝道:“胡说什么,那是……那是玄震大师兄啊”虽然如此,但方才玄霆便是在他面前死在了这位大师兄的手上,是以即便是在训斥,却也带了几分虚弱

玄雲被师兄这么一吼,顿时吓得又向后缩了几步站在他前面的另一位师兄却忽然喃喃说了一句:“等等,你们看大师兄的样子……他他和那个妖孽,怎么怎么生的有几分相似?”

这句 ... [,]

(话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回荡在众人耳中,却无异于一个炸雷大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向站在远处遥饮着这边的归邪看了一眼,随后又情不自禁地瞥向呆立在玄霆尸首前的玄震,接着,比对的结果让他们不由得暗暗吃惊

一样的白发,一样的诡异妖纹,一样的眸­色­,甚至就连周身那股邪异的气质都有几分雷同,分明一个是他们无比厌恶畏惧的妖怪,一个是他们十分熟悉尊敬的师兄,但此刻看来,竟好似是同样的……

大家面面相觑,心中却不禁泛起了嘀咕,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个念头掠过了他们的脑海,并呈现在了他们的面上

“莫非……莫非玄震大师兄竟是竟是妖……”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说出了口,虽然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但随着这句话宣至于众,便仿佛一阵风将笼罩在这些年轻弟子们的疑云吹散开了一般,许多弟子的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也不知是想明白了哪节

接着便有人忍不住低声道:“难怪大师兄是和那妖孽一同出现,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艾那如此说来,玄霆师兄竟是死得这么冤!”另一人立刻叫道

又有人道:“可玄震大师兄在琼华派待了这么多年,掌门真人不可能容忍一只妖这么久罢?”

一扯到积威甚重的太清真人,这些弟子的声音更是低了许多其中一人皱眉道:“定是定是妖孽施了邪法,骗过了掌门和长老,更骗了我们这些人!”

“是艾竟让我们叫了他这么多年的大师兄……呸,他算是什么大师兄了,分明是头妖孽!也不知偷偷拜入琼华门下,是怀着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反正是不怀好意,现下咱们和妖界打起来了,这才露出了狐狸……不,妖怪尾巴!”

一番议论下来,原本还挂在口上的“大师兄”转瞬变成了罪当诛杀的“妖孽”,那些琼华弟子看向玄震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震□作了嫌恶憎恨

玄震原本只是怔怔地瞧着他们,但那些厌恶憎恨的眼神仿佛一把把刀子,竟让他在视线模糊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本就麻木的心,更是覆上了一阵苍凉

也罢,琼华派……自己这副涅,还怎么能回去那里呢?更何况自己更是错手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弟……或许就这般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结果罢?

他转头望向归邪,从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个男子眼中似乎也看到了同样的答案人和妖,本就是殊途……

玄震垂下眼睛,情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带着满腔痛楚,满脑混乱,默然转过身去

谁知恰在此刻,脑后传来一阵破空之声,他急忙转回头,迎目便是道道炫目彩光,其中更夹着各种灵气真力,朝着他的各处要害刺了过来

随着剑刃刺入血­肉­的轻微噗噗声,随着血花的飞溅,血­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骤缩成两道细窄的线,极大的惊讶和痛楚在心头碰撞,最终化作了,无边的怒火和疯狂

原来原来竟是他们不肯放过自己么!

玄震捂着伤处,火辣辣的疼痛在身体各处燃烧,即便是及时闪避开了要害,那些蔓延在衣上的血瞧来仍是触目惊心,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的那些同门师弟,他们竟是毫不犹豫地从背后偷袭了自己!

“妖孽,受死罢!”

人群中又传来了这样一声叫喊

这声音犹如一把剪刀,顷刻间剪断了玄震脑中最后一根强自撑着的弦

70第七十章 不如归去

( 红深深浅浅在四周蔓延沾染了天地,浸透了衣衫他茫然四顾,触目却皆是一片血海,那艳丽的颜­色­,仿佛妖媚女子的眼眸,蕴着无穷的魅惑,吸引着他一步一步,向那片微微荡漾着的血泊深处迈进

风,有气无力地拂动着血水上的雾气紫红­色­的雾扭曲着,伸展着,如一只只勾魂的手指,轻轻描绘着他的轮廓

血水渐渐越过了靴尖,漫过了足踝,渐渐地,连衣摆亦沾染了血­色­衣袂如浮萍般在血合轻轻飘荡,腥气在鼻间缭绕许久不曾散去,但闻久了竟仿佛多了一丝让人麻木的甜味一般,让人食髓知味,难以自拔

脚下忽地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缓缓低头,首先看到的是青白的一团,映着血水,隔着雾气,看着十分模糊

一阵风将雾气推向一边,终于露出那软物的清晰轮廓五指蜷曲,透着毫无血­色­的惨白,依稀可见皮下青­色­的经络,却原来是一条手臂

他沿着那手臂看去,在血水中找到了那人同样白中透青的面庞,眉目俊朗,看着很是熟悉,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名,目光再向下移,移向那人的胸膛,果然如预料一般地,找到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血水如潮,轻轻荡入那巨大的伤口,又轻轻漾了出来,那人就那么安静地躺在这一片血泊中,仿佛睡着了一般

“……大师兄……”

雾气中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呼唤

他茫然,回头,只见又一片雾气在眼前悄无声息地分开,露出后面更深更广的血海无边无际,没有尽头更不见起点的血­色­中,渐渐浮起了一具又一具的尸身染满了血污的衣衫在血水上轻轻荡来荡去,一张张白中透青的面孔依稀都侧向自己的方向,可脖颈却是毫无生气地软着,四肢亦随意扭曲成古怪的涅

血水渐渐漫上了膝盖,漫过了那些浮浮沉沉的身体,漫过了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漫过了那些死不瞑目的黯淡的眼睛但那呼唤却没有止息,非但没有停止,甚至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催魂的咒语,飘飘渺渺地穿过雾气,钻进他的耳朵

“……大师兄……大师兄……”

玄震睁开双眼,猛然坐起身来,只觉得胸口的跳动一阵快过一阵,仿佛急促的鼓点,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待到心跳略略平缓了些,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竟都已被汗水浸湿了

他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就在刚才那个可怖的梦境里,自己的双手竟好似变作了妖爪,十指的指甲都仿佛成了紫红­色­的利刃,挥手便可将人的胸膛穿透然而此时看去,十指却是修长如玉,骨节­精­致,每一根手指的指甲都被修剪的十分齐整,看着与往日并无甚分别

乌黑的长发轻轻掠过耳畔,滑落肩头,玄震低首看见,更是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梦中的那个人果真不是自己罢,那个满头银丝,额生朱纹,大肆杀戮的人怎么能是……自己?

“你醒了?”

正沉思间,耳畔却忽地传来一阵橐橐靴声,玄震忙抬头看去只见自己床前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那人一身黑底红边的长袍,身材颇高,一头银发垂在脑后打理得甚是整齐,涅也颇为俊朗,只是颊边殷红的朱纹和那对紫红的眼珠暴露了其妖的身份

玄震曾在婵幽处见过他一面,记得这男子的名字叫做奚仲,似乎与那归邪一样,是这幻瞑界的妖怪将军之一他看了奚仲几眼,忽地反应过来,拿眼向四周一扫,打量着房中处处挂着的紫­色­崾,疑惑地问道:“这是哪儿?”

奚仲低头看着他,眸中似是闪过一丝探究的神­色­,过了半晌才沉声道:“此处乃是里幻瞑宫的一处偏殿”

“里幻瞑宫?”玄震喃喃念了几遍,忽地想起,自己曾被婵幽带去的那处宫殿,那里似乎是叫做幻瞑宫,也不知与这里幻瞑宫有什么关系?

奚仲仍是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缓缓又道:“几日前归邪将你带回旋梦城时,你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婵幽大人便命我将你带入此处来疗伤”

玄震又是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身着的已不是琼华派那身破破烂烂的道袍,一身­干­净的里衣内,恰恰露出包裹整齐的伤口一角自己何时竟受了伤,伤口还不止一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奚仲淡淡道:“据归邪所说,你那日随他一同出城,途中遇到了一群人族……”

寥寥几句,却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了玄震的脑海他浑身重重一震,抓在被褥上的手指忍不住亦收紧了几分,同时脑中一个声音大声喊着:“那不是梦,那竟然不是梦!”

原来……原来自己竟真的杀死了那么多人……

刻意压在心底撇在脑后的画面在眼前一一掠过,梦中那沉重的情绪又一次泛了上来

玄震忍不住闭上双眼,但那只能使眼前的画面更加清晰地呈现,那个睁着血红­色­双眸疯狂杀戮着的身影亦更加难以磨灭

耳畔又传来奚仲淡淡的嗓音:“若非你为我梦貘族立下此等大功,婵幽大人也不会轻易令我将你带入这里里幻瞑宫乃是幻瞑界灵气的源头之处,历来除王族血脉和六大将军,寻常人都不得进入,你在这里休养,伤口自然也会好得快些”

玄震霍然睁开双目,颤声道:“我不是为你们妖族才杀了他们!”

奚仲面­色­不变,看着他道:“这我自然知晓从归邪将军所描述的情景来看,你不过是激愤之下妖化,难以遏制本­性­罢了那些人族本就是攻入我幻瞑界的仇敌,不管你是为我族还是为你自己,杀了便是杀了,又有何异?”

“妖化……”玄震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那时为何会忽然发狂,想起那个仿佛另一个人的自己,犹如一头噬血嗜杀的妖魔,便是他,都不由得对那样的自己产生了一丝畏惧

但恍然之后,更深更沉重的却是无法挽回事态的悔恨和痛苦奚仲说的没错,杀了便是杀了,自己犯下的罪孽,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了灵魂深处玄霆,还有其他那些师弟师妹们,他们竟不是死在了妖怪的利爪下,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同门手中……不,不对,自己还算是琼华派的“人”么,明明就也是一只妖啊……

不知不觉,他的嘴角挂起了一丝讽刺的微笑但那丝微笑扭曲着,看起来竟比哭更心酸了几分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玄震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过去的记忆交织成五彩斑斓的一团,作为妖的自己,作为人的自己,如今却早已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区分

对杀母仇人的憎恨,对师门的尊崇,对被杀死的师弟师妹们的愧疚,深深地压在心头

曾经在剑舞坪与师弟师妹一同修行的快乐,曾经在琼华宫受师尊赞赏时的骄傲,曾经作为修道人士除妖救人的义气,曾经什么都不记得的那个自己,在眼前一点一滴,化作了齑粉 ... [,]

现在的自己,又是谁?还有什么面目待在这里?

不如离开罢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轻轻地说着

琼华派已经不能再回去,被恩情压制的仇恨也不能得到解脱,待在幻瞑界,从此对曾经的同门刀剑相向更不是他所愿那么,除了离开,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紧紧陷在被褥中的手指终于轻轻地松开,玄震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看向奚仲,缓缓地说道:“我要见妖界之主”那名作婵幽的女子救了自己,还允自己进入这里幻瞑宫疗伤,更是自己母亲嫡亲的妹妹,于情于理,自己离开这里之前都当见她一面

谁知奚仲却摇头淡淡道:“婵幽大人与那琼华派的掌门一战之后内腑受创,此时正在闭关疗伤,是决计不会见你的”

玄震一怔,讶然道:“与琼华派掌门一战?何时,为何?”

奚仲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数日前,那琼华派的几名长老闯入幻瞑界杀死我族许多貘妖,连族中的四位将军也被那几人施计害死,婵幽大人愤怒之下索­性­出城与之一战,谁知竟被他们引出了幻瞑界,到了人族之地那些人族狡诈之极,竟是打着以众敌寡的主意想将她围攻致死,好在婵幽大人见机不对,及时抽身避回到幻瞑界中,更在离开之时,以幻术将那琼华派掌门立毙当超杀了他们的威风!”

“什么?”玄震大惊失­色­,太清真人……师尊他竟然死了,被婵幽杀死了?

这个消息比什么都更要让他难以置信,一直以来都只能仰望的师尊,一直以来教导着自己对自己期待良多的师尊,竟然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另一个亲族手上?

一旁奚仲却面带忧­色­地又道:“只是那人族的掌门功力也不可小觑,婵幽大人虽将他毙于掌下,自己也受了重伤,是以只得暂居在这里幻瞑宫内疗伤,无暇管顾他事,更无暇见你”

玄震这才明白,原来在自己昏迷的这些日子里,琼华派与幻暝界竟已到了如此不死不休的境地幻暝界六大将军已有四位死在这一战中,而琼华派更是连掌门都已殒命,想来此刻无论是琼华派还是这妖界都已是一片大乱,但即便明知是两败俱伤之局,却也无法止息这场­干­戈了

71第七十一章 妖界少主

( 自那日与奚仲一番对答之后玄震竟有好长一段时日过得浑浑噩噩恢复的记忆杀母的仇恨妖化下杀死同门的痛苦,师尊的死讯,一桩一桩接踵而来,塞满了才从重创中缓缓愈合的脆弱不堪的头脑,封印被解开的后遗症也渐渐展现,每每当玄震想起那些或痛苦或快乐,或大悲或大喜的事情,脑中便会剧痛隐隐,几次三番下来令他更是烦心不已

大战却并未因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事端而止息太清的死似乎将整个琼华派推向了整个事态的浪尖,而幻瞑界六大护将失去其四,也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只不过因婵幽伤重,琼华大乱,战局反倒得以一缓然而无论是妖还是人,都已知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罢了

数日过后,玄震的外伤俱已好全他此时方知,妖化对于介于妖与人之间的自己意味着什么,十九年日夜勤修累积的道功一夕之间化为了在体内经络间川流不息的妖力,不仅受损的腑脏在这股妖力下飞速地痊愈,就连外伤亦愈合地比身为人时快了数倍不止此时的他,虽还能保持着身为琼华弟子时的外表,内里却已是全然不同了

这日运功已毕,玄震自偏殿走出,依着这段时日的习惯,去殿后的那片紫晶石林修习妖术许是婵幽在闭关前曾有过吩咐,玄震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二日,奚仲便将梦貘一族记载着种种妖修秘法的卷轴带来给他,卷轴中亦言明,梦貘一族修行时往往择一处灵气丰厚的所在,以灵气相辅,于妖力的提升多有裨益

里幻瞑宫乃是幻瞑界无限灵气的源头之所在,灵气浓郁远胜他处紫晶石更是幻瞑界灵气凝聚而成的结晶,是以玄震每逢妖修,必到紫晶石极多之处

紫雾弥漫,其中偶有宫殿楼阁的飞檐一角若隐若现,玄震一路走来,宫殿渐犀路旁紫晶石丛却渐渐茂盛了起来,他循着记忆,走至平日修行时所靠着的那块一人多高的巨大紫晶石前,还未坐下,先听得身后一阵极软极­嫩­的呢喃

里幻瞑宫在幻瞑界的地位,便好比琼华派的后山禁地,平日里除了归邪与奚仲,玄震从未在此见过他妖,但今日听到的这声音明显与男子的嗓音大相径庭,玄震一听之下,当即回身探看,这一看更是一怔

只见紫晶石丛后,竟坐着一个小小婴孩一张小脸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粉白娇­嫩­,好似暮春时节新绽的桃花一般,眉心一点朱砂,更添娇俏可爱,两只大眼晶莹如玉,眨巴眨巴地看着玄震,眸中一片清澈,竟是一点也不曾惧怕

那女婴两只小手各攀着一根细长的紫晶石,似乎是要奋力从地上站起,只是无奈身娇腿软,使了几回力也不得其法,玄震在旁看得好笑,索­性­走上前几步,将她抱了起来

玄震怀中抱着这软软的一团,面上抑郁也不禁消散了几分他一面哄着这女孩,一面心中暗暗生疑:幻瞑界是梦貘妖族的聚居地,这里幻瞑宫连大妖怪都鲜少到来,怎么会在这地方看到一个小婴儿,当真奇怪

正想着,头皮却忽地一痛,原来是那女婴仰卧在玄震怀中,看见他一缕乌发轻垂在眼前荡来荡去,便伸出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将这乌亮亮的新奇之物扯在手里许是看玄震颇为顺眼,那女婴乌溜溜的大眼一眯,咧着小嘴便咯咯笑了起来,口中还含混不清地叫着:“红……红哥哥……”

玄震一滞,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袭红衣,顿感哭笑不得因他已不属琼华派,那身蓝白道袍也不便再穿上身,奚仲便找来一身新袍给他可谁知那衣服拿到手上,玄震才傻了眼,许是因妖界天地与貘妖毛皮都是一片紫红的缘故,梦貘一族对这绚丽的­色­泽颇为青睐,宫殿楼阁中挂满紫­色­崾就算了,连服饰也多为艳丽的颜­色­,奚仲给他的那件长袍便是通体朱红,袖口处还点缀着紫晶石,看着倒是颇华丽,只是让穿惯了素淡的玄震别扭之极

不过这一袭红衣,披肩乌发,白皙肌理,俊雅眉目,却是相得益彰之极他自己不觉得,那小婴孩却是十分喜欢,当下便放开手中青丝,转而抓着他红­色­衣襟笑个不住

妖族女子是不是都极为喜爱这鲜亮的颜­色­,连个小孩儿都不例外?玄震忽地忆起,当年住在巢湖下时,阿娘也极是喜欢身着红衣,偏偏穿成那样还更显身姿绰约,只是她自己那样穿便罢了,还偏要给儿子也缝制一件差不多的,让尚还年幼的自己穿着行动不便不说,每每被阿慈瞧见,总要被笑说像个红包套……

想到儿时趣事,玄震不由得露出一抹浅笑,带着几许怀念,几许唏嘘,一张俊美面容更显得温柔如水一般,不仅看呆了怀里的小女孩,更让匆匆找来此处的奚仲瞧得一怔

玄震转头望见奚仲,面上浅笑顿时敛起奚仲倒也不以为意,目光在他面上一掠便转而望向他怀里,原本稳重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释然,道:“原来少主竟跑到了这里,教奚仲好找”

“少主?”玄震一愣,低头看向怀里,那小女孩似有所觉,对着他又是咯咯一笑

奚仲走上前来,伸手便要将小女孩接过,口中还向玄震解释道:“少主是婵幽大人的独女,因这些日子不见婵幽大人,很是思念,是以归邪才将她带入了里幻瞑宫,只是他太过粗心,陪少主玩吮竟让她跑到了这么偏僻之处,幸好无事,否则……哼”

自婵幽重伤,旋梦城中一应大小事务便压在了现存的两位护将身上,归邪善战,奚仲善谋,配合倒也默契不过据玄震所看,这位奚仲将军虽从未率领貘妖出战,但其气势却隐隐在归邪之上,只是脾气更为内敛,深藏不露罢了此时因小少主的一时失踪,这才泄露出了一丝怒火,比之归邪时不时的暴怒,反倒更惊人一些

如今找到了这婴孩,奚仲总算放下了心,他将那女孩接在手中,只是那小孩一只小手仍不屈不挠地拽着玄震的衣襟,两个成年男子反倒因此靠近了不少奚仲抬眼看向玄震,一向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道:“少主似乎十分喜欢你,想来也是因着你们体内流着同样血液的关系……”

玄震一愣,这才想起,这孩子是婵幽的女儿,论起亲缘竟还是自己的妹妹他怔怔地看着那只仍桥自己衣襟的小手,心底不由得一阵柔软

就在他张口要说些什么的当口,一阵山崩地裂似的巨震从脚底,从四面八方传来过来

“轰——”仿佛雷声隆卢又好似山石滚落,每一真巨响都带起一阵地动玄震和奚仲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疑惑

奚仲眉头紧皱,低声道:“里幻瞑宫在旋梦城的最深处,按理说外界的声音轻易绝不会传到此处,除非……”话未说完面­色­已是大变,竟顾不得怀中还抱着少主,足尖一踏地面,整个身体已是拔地而起,冲入了头顶那一团涌动的紫雾中

玄震一怔,忙也御剑跟了上去

旋梦城城如其名,通体道路成螺旋状,梦貘们的房舍已随着道路盘旋而下分布,而城中心的幻瞑宫便位于道路的最尽头,亦是螺旋的最底部 ... [,]

(里幻瞑宫则宛若一个城下之城,隐匿在整座旋梦城的最深处

玄震与奚仲刚穿过那片紫雾到了旋梦城之中,脚下便又是一阵巨震传来,顿时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

“轰隆——”

霎时间仿佛整座旋梦城都随之摇晃起来,更有一声声炸响自城池的最上空传来,好似一道道巨雷爆裂在他们头顶,每一次响动,都要带起一阵剧烈的地动

“糟了,结界——”

玄震扶着幻瞑宫大殿前的一丛紫晶刚站稳身子,便听见奚仲一声低喊,那声音中竟难得地带了几分惊慌

他顺着奚仲的目光向头顶看去,顿时呼吸一滞只见原本笼罩在旋梦城之上的那个如罩子一般的结界,此刻竟是黯淡了不少,原本覆盖在其上的紫光随着那一阵阵剧烈震动,竟是越来越爆越来越暗,连流转的速度也溅满了许多

玄震心头一跳,想起婵幽曾说过,旋梦城外的这道结界全凭一族之长的妖力支撑,如今婵幽重创未愈,这结界自然也……可那巨震又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何事?”玄震问道

奚仲看了他一眼,正要回答,却被另一声呼喝打断

“奚仲将军,不好了!”一头巨大的貘妖从上空飞落在他们面前,急道,“方才方才有一群人族到了旋梦城外,有三个白毛人用奇怪的大剑击打在结界上,咱们的结界就快要快要破了!”

三个白毛人?玄震嘴角绷紧,眼前掠过琼华派三位长老的脸,心知一时竟是百感交集

“该死的人族!”奚仲仰首望着那结界越来越脆弱,脸上怒气也一层盖过一层,面上妖纹延展开来,看着极为可怖,“婵幽大人……若非婵幽大人受了伤,他们岂能撼动我旋梦城一丝半点!”

说话间又是一阵地动传来,头顶那道结界的光芒也更黯淡了一些玄震看在眼里,心知只怕再撑一会儿,这道结界便要打破,而整座城中的貘妖们也将要迎来新一轮的杀戮……这次自己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么?

72第七十二章 再遇天青(上)

( 旋梦城结界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破!”

随着一声大喝空中那柄巨剑便带着呼啸风声夹着开云破天之势向着那罩子一般的深紫­色­结界砸去轰隆一声巨响,带起地面好一阵震动

云天青立在较,看着前方三位师叔的背影,心里却是一阵迷惘

为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还要不断地展开杀戮,还要不断地眼睁睁看着身边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茫然地想

师尊死了,就死在他们的面前,大师兄亦在妖界失去了踪迹,想来也是凶多吉少琼华派还有更多他不知道名字的师兄弟死在了这一场大战中那些血只怕早已染红了这片妖境的土地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成仙的梦么?

还要死多少人,多少妖,才能够结束这个梦呢?

“轰——”

又是一阵巨响,那铜墙铁壁一般的圆罩又黯淡了几许巨剑仿佛也感觉到了抵抗之力的减弱,愈发猛烈地向着眼前的结界展开了攻势片刻后,随着“啪”地一声脆响,那圆罩上的最后一丝流光,宛若风里摇曳的火苗,终于不堪重负地熄灭了下一瞬,一道裂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巨剑砸下的位置

周遭御剑围拢在空中的人们面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们已然感觉到了,并在期待着,那道结界彻底被打破的瞬间

啪啪啪……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脆响,深­色­的裂纹如藤蔓如蛛网,蜿蜒在那片深紫­色­的圆罩之上,遍布了结界的每一个角落

最前方控制着那柄巨剑的宗炼额角一滴汗悄无声息地滑落,渗入颌下银须中即便道法高深如他,在催动全力施展上清破云剑近一个时辰之后也感到极为疲惫了但他亦知晓,此时断不能停滞退缩,貘妖的结界已然脆弱如纸,只需再施加几分力道便可一举突破

成败便在此一役,即便是脱力而死,也要为掌门师兄报仇雪恨啊……雪白长髯下一缕苦涩的笑一闪即逝这位承天长老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两位师兄,咬紧牙关,将最后的一层真力尽数倾泻向前方的那柄巨剑

“轰隆——”

震耳欲聋的一声爆裂响声在妖境上空响起,带着灵力碰撞激起的风浪,夹着滚滚的沙土和无数的破碎晶石,向四面八方迸­射­

风声呼啸,其势若龙若虎,沙尘扬扬,遮住了视线云天青勉力­操­控着足下那柄七尺玉具,一头长发早已脱了玉冠,乱蓬蓬地飞舞在空中,看着好不狼狈,但比起周遭那些不敌风力从较摔下的琼华弟子,他却又要好得多了

御骄在最高处的重光长老低头四顾,看到许多弟子摔落地面痛楚失声,面­色­更是冷如寒霜,几乎要压不住嗓子眼里的那记哼声待到看清烟尘中影影绰绰,还有云天青夙瑶夙莘等出­色­弟子仍坚定不屈地跟在他们身后时,那面­色­才又稍稍缓解了些

“琼华弟子听令——”尘浪中虽看不清几位长老的身形,但青阳的声音还是十分清朗地响彻天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太清真人已死,新任掌门未立,琼华派中便是以他资历最老,是以此时便由他发号施令,只听他高声说道:“结界已毁,尔等即刻杀入妖­茓­,为掌门和门中浴血而死的弟子报仇!”

“是!”

天上地下,不管是仍挺立在风中的弟子,还是功力低微不慎跌下地面的弟子,都齐声应道,带着无限仇恨和热血,挥剑冲入了那滚滚尘浪的中心

云天青看着那些掠过自己身旁的剑光,看着较那一张张满是偏执和恨意的脸庞,心底的茫然却一层深过一层

那些妖做错了什么?那妖界原本封闭如蚌壳,若非被琼华派网缚赚只怕那些妖怪根本不会出来,又何来害人之说?他虽不喜欢妖,却也不像派中其他师兄弟那般天生对妖便有一份憎恶在心,看着周遭师长和同门越杀便越是疯狂的涅,对那些貘妖早已心存不忍

反观身为道家名门的琼华,只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成仙,便将拯救苍生的气度抛之脑后,夺取晶石,虐杀貘妖,甚至连幼崽也不放过……殊不知,比起那些无辜的小妖,人才是天地间最大的恶客么?从小便已历经人世坎坷的他,可要比任何人都深知这一点啊

难道以其他生灵的生命作为代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升仙么?生灵涂炭也不过如此罢?云天青怔怔地看着翻滚的沙尘,只觉得那尘浪正渐渐幻化出妖界与琼华派争斗不休,死伤惨重的场面,心底寒意更是绵绵不绝地泛了上来

夙玉……也不知她和冰块脸看见这场面,会作何想法?

想起了心系女人那张清丽的脸庞,云天青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一同修行数年,即便那女子的眼中全无自己,可他对夙玉那副冰霜涅下的温柔心肠却是了解至深若是她知晓了自己御进缚住妖界竟会导致如今这样可怕可悲的场景,她只怕又要在心中黯然独伤了罢?那个固执的死冰块脸……玄霄师兄会去安慰她么?

“云天青,大敌当前,你还在发什么呆!”

夙瑶一声怒喝,将云天青一下子惊醒过来看着大师姐满身浴血,柳眉倒竖的涅,云天只得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搪塞道:“我只是……只是近来不曾睡好,有些疲惫”

夙瑶冷冷看他一眼,那双美眸经历了师父逝世门派大乱种种事故,如今更加犀利,听到云天青的话,她面上冷­色­似乎也不由得一缓,眸中幽光微微晃动,过了好半晌才叹道:“罢了自师父被那妖孽……我和夙莘也……但如今我们身在妖界,一时的松懈只怕便要给了妖孽可乘之机,这场大战我已见了太多同门逝去,可不想再在那些尸骨中看见你,小心些罢!”

云天青一怔,看着师姐那张依旧冷漠的面庞,心底却是一暖因他平日和玄霄夙玉走得近的关系,与这位师姐向来不大亲近,想不到此时却能得她一句关怀,不由得有些感动

但那感动不过维持了片刻,便被夙瑶冷冷打断:“还呆站着做什么,快走!”语毕已然催动足下仙剑,头也不回地朝前驰去

云天青犹豫了一瞬,只得御剑跟了上去

转瞬间,二人的身影便被翻滚不息的尘浪吞没

进了妖城后不久,云天青便与夙瑶彼此失去了行尖座呈螺旋状的城池在巨讲击结界引起的接连地动中早已坍圮了大半,触目便是荒凉,处处皆是紫红尘雾雾气中影影绰绰,有妖兽嘶吼,更有清叱时作,红的绿的蓝的橙的,各­色­剑光更是时不时将雾气连同躲在其中的妖兽一斩两段貘妖固然骁勇善战,但众多琼华弟子围攻下来,亦只有闭目待死的份,更何况此处乃是貘妖巢­茓­,其中以老弱幼妖居多,云天青眼睁睁地看着一头成年妖兽为了救护自己的幼崽被自己的数名同门偷袭而死,只觉得心头哀戚越来越浓

妖兽尚懂得亲缘之情,身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却连一丝怜悯都全无了么?

... [,]

看着自己那些同门欢呼雀跃着追着另一头貘妖冲入了紫雾,云天青这才缓缓落下地来看着眼前伏卧在紫晶石丛中气息全失的巨大妖兽,那双黯淡的紫红兽瞳中仿佛还映着它那被琼华弟子蹂躏而死的幼子的身影,仿佛还残留着死前浓重的愤恨,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云天青一时竟有些不忍直视了

良久,雾气中传来一声轻叹云天青缓缓伸出手掌,盖在了那双紫红­色­的兽眸上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道青­色­剑光,骤然劈开薄雾,向他刺了下来!

“谁?!”

云天青又惊又怒,能御剑的,自然是人,而这妖界中的人,必然是琼华弟子,是自己的同门,怎么会有同门对自己下手,莫不是看见自己为那头妖兽合上了双目,便把自己也当做了妖?

种种念头在他脑中纷杂而过,但下一瞬便皆化作了满腔激动

雾气散开又聚拢,轻轻飘摇在御靳立空中的那人足边红衣飒飒,青丝漫洒,那熟悉的清俊眉眼,竟是——

“大师兄!”

73第七十三章 再遇天青(下)

( 玄震低头望着地上满面惊喜的青年眼中满是复杂

早就有所觉悟此次出行定会遇上同门也早就做好准备,与往日熟识的面孔刀剑相向,但此刻,玄震仍是忍不住庆幸,自己方才那一剑并未真正地刺中

尘烟浪涛中也曾看到不少杀得难解难分的场面,多是琼华弟子肆意围攻落单的貘妖旋梦城本就是梦貘一族聚居的城池,老弱病残的妖兽大多躲在城中,旋梦城外的结界一被打破,它们便自然没了生路玄震御剑掠过此处上空时一眼瞥见妖兽前伫立着的那道蓝白身影便以为又是虐杀貘妖之辈御起春水残影便攻了上去,直到打了照面才发觉下面那人竟是自己熟识的师弟,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云小猴子……

远在中原黄山脚下的云家村,住在隔壁的寡居­妇­人,还有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那是身为沈百翎的自己唯一一段在人世居住的日子,明明是那么平淡,但却让从未如此靠近人族的自己十分留恋……

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如同卷动在身周的那些紫雾,视线尽头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眸,度过了十九年的岁月,竟还一如往昔,澄澈如水地望着自己迎着那双眼中的喜悦和惊讶,玄震微微地勾起了­唇­角这只小猴子,竟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但是他没变,自己却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沈百翎,更不是他的玄震大师兄了想到这里,玄震的目光又沉郁了下去

地面上云天青却只顾着惊喜,全然未曾注意到自己这位大师兄变幻莫测的脸­色­他仰首望着空中那人,早将先前无端被攻击的不悦抛在了脑后,待到玄震缓缓落下,便迫不及待地抢步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臂笑道:“师兄,想不到竟会在此处找到你!那日你闯入妖界后便失了踪迹,师尊与我们这些人都好不心焦,只道你陷入妖阵,凶多吉少后来师尊派遣了好几拨弟子前来妖界探看,也不曾寻得你的行迹,我们都当你死在了妖怪爪下,难受得很……想不到你竟还活着,真是真是太好啦!”

看着那双明亮眼睛中满满盛着的真诚笑意,看着那张清秀面庞上真挚的喜悦神­色­,即便是满心沉重,玄震亦不由得被感染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但下一刻云天青脱口而出的问话却又让他面­色­僵硬了下来,只听云天青又问道:“师兄,你这些日子到底躲去了哪儿,为何我们几次都找不到你?听说你使出了上清破云窖力之后,仍追着一只貘妖不放,不慎陷入了妖境深处……那只貘妖是不是已被你杀了,师兄你有没有受伤?”

玄震勉强一笑,忙不迭将手臂从云天青抓得紧紧的手指间挣了出来,口中则含含糊糊地道:“此事说来话长……”

云天青倒也不以为意,转了转眼珠,正想再问句什么,忽地一瞥眼瞧见了玄震怀里沉沉睡着的女婴,讶然叫道:“师兄,这小女娃是——”话说了一半,面­色­便有些古怪,连着打量过来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

玄震脸­色­也微微一变,知道云天青已然察觉到那女孩身上的妖气,抱着婵幽之女的手不禁紧了一紧,双脚也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恰在此时,怀中却忽地传来一记清脆的笑声,玄震低头看去,只见原本被玄震施了安神咒陷入酣眠的女婴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天青看个不赚恰恰云天青眼光也飘了过来,与她撞个正着,这小孩儿不愧是妖界之主的女儿,胆量颇大,面对着攻入自己家乡的人族,大眼一眯,竟是不惧反笑,还笑得十分开心,顿时让玄震在戒备之余又多了几分哭笑不得

原本凝固在两人之间的僵硬气氛,也被这一笑缓解了许多云天青目光在那女孩脸上转了又转,眼中戒备之意渐渐消散,迷惑不解的神­色­却是越来越浓,他看了一眼玄震,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师兄,若我没猜错,这小女娃应当是只……是个貘妖罢?”

玄震面颊微绷,点头道:“……正是”

“为何……为何师兄你会和一个妖族的小孩子在一起?”云天青又问,这次目光中的探询之­色­更浓了些,但那双眼却是澄澈依旧,不带半点恶意

面对着这样的眼光,玄震如何还能说出自己本是妖的事实?他唯有陷入更深的,更深的一片沉默中

似乎是从这阵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云天青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师兄,那张一向玩世不恭的清秀面庞褪去了往日的轻脯看着却是说不出的正经,甚至有些严肃过了很久,只听他轻轻说道:“师兄,师父他……死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悲伤,更多的却是茫然

玄震垂下目光,望着地面,缓缓点头道:“我已知晓”他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件事呢,杀死了师尊的正是他仅存不多的亲族之一啊

“还有很多师兄弟,他们也都……很多就死在我的面前……明明前一刻还同你有说有笑,折间就成了冷冰冰的尸骨……这些日子,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云天青的声音更轻了,面上的神­色­也更加悲戚,“可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琼华派和妖界一定要这般争斗不休呢?难道凭借自己的实力修仙,不可以吗?”

“你懂什么?这可是琼华派那位赫赫有名的道法高深的道胤真人想到的法子,穷尽琼华派三代的心血才得以在今日实现的艾怎么可能轻易停止呢”玄震望着怀里的女婴,眼前却忽地闪过被那个琼华派少年弟子一剑挑起的幼年貘妖血­肉­模糊的尸身,耳边更响起了太清真人在世时曾百般向他提起的那些话,“‘你先是我琼华派的弟子,其次才是除妖卫道的修士’……呵,为了成仙,为了琼华的千年夙愿,为了沐浴云顶天光,­肉­身成仙,琼华派可谓是不顾一切,深谋远虑,绞尽脑汁呢……人之一生,修炼百年所得也不过尔尔,倒不如网缚妖界,夺取妖族的灵力助己一臂之力……这难道不是个绝妙之法么?”迎着云天青震惊失措的神情,他冷冷笑了起来:“只是琼华派那些真人长老却不曾想一想,那些妖族可否乐意被他们如此利用劫掠?可否乐意被他们的一己私欲毁了家园,失了亲族?又可否乐意被他们肆意宰杀,引以为乐?”

“不是这样的!青阳师叔也曾劝说重光和宗炼师叔,要他们收手,放妖界离去,”云天青急忙辩解道,“但重光和宗炼师叔心伤师父惨死,誓要为他和派中死去的同门们复仇,是以才……”

“那夙玉和玄霄呢?”玄震轻轻问道,“他二人才是双剑宿主,若他们不愿再网缚着幻瞑界,妖界便可重获自由,你们自然也无法再闯入此处了罢?”

“夙玉她……她虽然面上淡淡的,可我知道,她心里也极不愿看到这种惨象的她也曾劝说过几位长老,但夙瑶师姐却说师尊死在了妖界之主手上,我们身为弟子,理当为其报仇,而不是独善其身……她才不好再说什么”云天青低声道,“死冰块脸……我和夙玉私下也曾找过他,自从大师兄你失踪,师尊逝世,我们这些掌门弟子中几位长老最看重的便是他了,若有他在 ... [,]

(旁帮忙劝说,想必长老们也能听进耳许多,可他却说……为了成仙,付出牺牲是理所应当,而他所能做的,唯有完成琼华派的夙愿,才不愧对师父和死去那些同门的在天之灵……”云天青越说神情越沉重,忽地抬头看向玄震,眼中多了一丝期盼地道,“师兄,死冰块脸平日最尊敬的,除了师尊和几位长老,便是你了,你去劝他,他或许会听!大师兄,不如……你和我一同回去罢!”

玄震一怔,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摇头叹道:“不可能了……现在的琼华派,我怎么还回得去?”即便是想要回去,那个向来视妖族为仇敌的门派,又能否接纳一个身为妖的自己?

云天青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下来,过了半晌,他才又说道:“师兄……想想以前一同修行练剑的日子,那时多惬意,可是现在,派中的人简直好像被成仙的梦蛊惑了似的,见妖就杀,那些不愿杀妖的人,还要被他们骂作懦夫和叛徒……有好些人已经不堪忍受,下山去了有时候我也曾想,还不如就此下山,在江湖上闯荡反倒自在得多可夙玉还在山上,我又不愿留下她一个人,玄霄那个死冰块脸那么不懂她的心思,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玄震看着眼前提起心爱女子便面露缱绻的青年,心中更是五味陈杂那个调皮的云小猴子,那个油腔滑调的猢狲,如今竟也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展露出成熟的涅,但这成长的代价,却未免太大了

云天青看着他,又道:“师兄,我不知你为何一定要离开琼华,但我知晓,以你的­性­子,你定也不愿再看到琼华和妖界继续斗下去……云天青不求你再回到琼华派,如今的琼华派也不值得师兄再待下去,但即便是为了不再多增杀戮,也求师兄去见见那个死冰块脸他坚持继续网缚妖界,与貘妖决一死战,就是为了给师父和你复仇,若他知晓师兄你没有死,或许会回转过来也说不定……”

看着这样的云天青,玄震只觉得无法再这样沉默下去,他抿了抿­唇­,终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既如此,我便去劝说玄震一番,但……”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婴,他犹豫了一下

云天青见他已松了口,面上多了一丝喜­色­,当即便道:“若师兄放心,便将这个孩子交给我,我定会保护她不被其他琼华弟子伤到”说着忽然眼神一亮,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挂着红绳的碧玉递了过来,“对了,这块翡翠暂且给她戴上,遮掩一下她身上的妖气”

玄震目光凝赚紧紧盯在了那块青翠欲滴的翡翠上,喃喃道:“这是……帝女翡翠?”

“咦,师兄你也见过这东西?”云天青奇道

玄震如何能不认得这块玉,十数年前,这东西不就挂在眼前这只小猴子的脖颈上么?只是后来被自己的母亲拿去,母亲死后它便落入了重光手里兜兜转转,想不到如今这块帝女翡翠竟又回到了原主人的身边,这也算是造化的神奇了罢?

只听云天青解释道:“这东西是重光师叔给我的,他说这块玉是难得的宝贝,能够遮掩住一切气息,让我在攻入妖界时戴上,便能躲过妖怪的探查刚好,现下就让这小女娃佩在身上,这样哪怕是几位长老在附近也不会有所察觉了”一面说着一面已将帝女翡翠系在了女婴的颈上,碧绿的玉玦衬着那女婴白­嫩­肌肤,眉心朱砂,更显得玉雪可爱云天青将玉塞进女婴的衣衫内,看着她可爱涅,忍不住又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小脸,眼中最后一丝隔膜也就此消失了

片刻后,紫雾弥漫中,玄震与云天青分头而行他二人约好,一个时辰后便在幻瞑界出口附近的那片紫晶石丛后相见,而那女婴便暂且托付在了云天青处

最后望了一眼抱着女婴伫立在紫晶石丛中的云天青,玄震捏起引诀,春水江然出鞘,载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妖界入口处那团翻滚不休的紫雾中

74第七十四章 情断义绝(上)

( 冷夜凄清山风卷着草茎呼啸而过卷云台上依旧是那日离开时浓云密布的涅没了日光穹顶更是墨黑如盖黑暗中唯有云际一团紫光忽隐忽现,忽明忽暗,闪动着不甚清晰的光线,自那团紫光中又有一束明亮之极的巨柱,高耸入云,宛若灯塔般点亮了这片夜­色­

玄震御截着那光柱盘旋而下,一路都面陈若水俯瞰着脚下影影绰绰的一带山岚,那层峦便如同起伏在他心上一般十九年,他在此拜师学艺一身道法满腔回忆,皆成于此如今,这里却成了他的禁地,便是来,也只能趁着这夜半无人之时了

不过大略扫眼一看,对于琼华派强弩之末的境地,他已有几分明白卷云台乃是双进缚妖界的重地,此刻草坪上却连半个人影也不见,可见略有些功底的弟子都已随着长老到了妖界之中,留下的只怕也不堪看守此处了但妖界又何尝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想起婵幽自与师尊一战后便避入里幻瞑宫,六大护将更是去了四个,玄震又是喟然一叹

靠近地面,春水剑尖微沉,载着他缓缓降下红衣飒飒轻响中,玄震宛若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落了下来

赤足方踏上草坪,便觉足下一阵湿冷,却是草叶上凝结的露水打湿了足掌足踝玄震引剑还鞘,伸手将长袍下摆略略拎起,这才朝着那一束明光笼罩着的莲花台缓缓行去

越是靠近,他足步便越是迟疑,但卷云台不过方圆数十丈的一片地方,不多时仍是到了跟前剑柱明亮如炬,映着夜­色­,也映着他黑暗中­阴­沉不定的一双眸玄震仰视了半晌,手指在袖中不自觉地捏紧,终是咬了咬牙,纵身跃了上去

然而,一望之下,却是一怔原来这莲花台上唯有一蓝一红两柄仙晋在台中央,剑尖指天,卦清鸣不已,但原本当守在皆的二人,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玄震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便是一松,他虽答应了云天青前来与玄霄会面,但如何相劝,却是全无腹稿,此时既找不到人,便无从劝起,倒也省事

在莲花台上呆立了片刻,玄震目光不由地便落在了光柱正中那两柄较人浆修,­阴­阳相合,当年道胤真人的谋划如今成了现实,可这其中凝结着的却是三代的心血和一任掌门并无数弟子的­性­命,成仙之途竟是要以这般损及自己更伤及无辜的方式达成,却不知若是高人在世又作何想?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玄震望着羲和与望舒的眼光渐渐变了样思来想去,琼华派和幻瞑界此战不止,全是因着这两柄进缚住妖界使之无法离开,倘若当初这两柄剑不成,师尊便不会令自己下山去寻找­阴­阳极盛之人,夙玉与玄霄更不会卷入这一场事端,妖界亦不会被网缚,如今更不会有这许多伤心事……归根结底,竟都是这双剑的错么!

其实玄震心中未尝不明白,物是死物,如何能左右人事但他本就处在两难境地,既不愿怪责已然死如灯灭的师尊曾经尊敬的长老和亲密的师兄弟,更不能归咎于枉然遭此劫难的幻瞑界梦貘族,既然如此也只能迁怒于这铸成剑柱的两柄仙剿

他凝视着羲和与望舒,更顺着剑光看向剑柱的尽头,心中不住思量:若是打破了剑柱,还幻瞑界自由,以妖界现状,想来也不会多汪,而琼华派一旦失去幻瞑界行迹,复仇之事更是无从谈起……想着想着目光便渐渐深邃下来,再转回较时更是闪动莫测,袖中一双手更是忍不住轻轻捏起手诀,只待一声令下,背上春水便会脱鞘而出,击向双剑

谁知恰在此刻,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名男子低沉冷凝的嗓音道:“何人在此?”

那声音中满是警惕戒备,但传入玄震耳中却令他浑身一僵转瞬间那股清冷气息已夹着劲风到了身后,他忙回转身来,抬眼望入面前那一双狭长冷目

玉冠长发,蓝袍白衫,剑光勾勒出那人冷峻硬朗的轮廓,笼在那随风轻轻飘摇的宽大衣袂上宛若浮了一层凝冰,但就是这周身冷如冰山的男子,却是一身阳炎之力的阳剿和之宿主,造化倒也真是神奇啊

分明不过数日未见,此时却恍如隔世一般玄震打量着面前颀长的身影,眼神终是轻轻落在了对方的面上依旧是远山霜雪一般冷漠的神情,眉宇间却多了三分戾气三分哀恸,只是许是因陡然见了故人,还是以为早已死去的故人,那双一向冷静自持的狭长凤目比平日略略瞪大了些,看着多了几分他这个年纪青年人当有的气息

玄震目光掠过玄霄眉心那一点朱纹,不由得微微一顿,眉头亦微微蹙起记忆中这位天资过人的师弟额上那道纹路不过是殷红如血的一斑,太清真人也曾赞说此乃天生异貌,恰恰证实了自己这个师弟不是凡人,可如今那本就与众不同的朱纹却宛若浴火绽放的红莲,盛开出了莲花瓣也似的三道红蝇看着更是烙印一般,镌刻在了那人冰雪般的肌肤上

“你……最近使用羲和时,可曾感到不适?”玄震忍不住脱口而出

玄霄一怔,眸中一丝惊诧闪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连先前看到玄震的那缕惊喜都渐渐敛去,但目光仍是凝视着玄震不曾离开,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不曾”

玄震和他相处数年,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不由衷,更何况他曾比玄霄更早见识过这­阴­阳双剑,也曾从宗炼处略略听闻了人浆修的一些劣处羲和与望舒本就是宗炼手上所成,琼华派中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两柄剑的威力所在,玄震也曾在禁地中亲眼见识过这两柄剑在封印中桀骜不驯的姿态,是以对这位承天长老所言深信不疑

当下他便想起了宗炼曾经所说的那番话,蹙眉道:“你不必遮掩,那羲和本就是阳炎之力凝聚而成,你与它合修,若是一点影响都没有,才更教人奇怪宗炼师叔也曾对我言道,望舒属水,羲和属火,这两柄剑本身便是极­阴­与极阳之物,又与夙玉和你这般的­阴­阳极盛之人同修,­阴­阳之力对你二人的影响当更加强烈,如此修炼虽进境奇快,但稍有差池,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你老实说罢,近来可曾感到内腑时称热,御奖亦力有不逮?”

此话一出,玄霄虽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涅,紧紧抿起的嘴角却不禁一僵

玄震看在眼里,心下更笃定几分,想到眼前这人会落到如此境地,与自己,与琼华派,与那所谓的千年夙愿大有­干­系,焦虑之余更生出了几分愧疚,看着玄霄的目光也比先前柔和了许多,过了片刻,他定了定心神,这才缓缓微笑道:“罢了,我知道你一向极有主意,如此一说也不过是要你修行时多加小心,毕竟在你与夙玉之前,派中并无他人以此法修炼过,现下师尊又……”说到这里,不由得一滞

仿佛亦是想起了太清真人惨死一事,玄霄原本渐渐松懈的冰冷气势忽地又是一阵昂扬,抬起的那对狭长冷目中一抹杀意竟似难以自抑,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良久,莲花台上才响起了他冰寒彻骨的嗓音:“那日,我玄霄曾在这 ... [,]

(台上立下重誓,定要扫平妖界,为师尊与……复仇!”说着便看向玄震,眸中渐渐升上一股暖意,“如今看到师兄竟毫发无损地归来,我……玄霄心中很是欢喜”

玄震一怔,顿时心中又多了一分苦涩自己这位师弟,一向如玉端方,­性­子偏执但待亲近之人却是十足十的热忱,想来自己陷入幻瞑界后,他从其他人处听闻了自己死于妖界的传闻,又亲眼看着师尊死在了这卷云台上,是以一腔怒气才如此难以遏制,说不定便是因此才使得邪火入体……

越想越是悔愧,玄震看着面前那张冷硬的俊美面容,只觉得心下一股冲动涌上,只想将自己满心的为难与这些日子的苦痛一并说出,但这念头不过一闪即过,他噏动着­唇­,终究还是将话头一转:“夙玉,她怎么不在此处?你二人不是须合力才能驱使双剑,为何此刻只留你一人在此?”

玄霄侧头看向剑柱中那两柄剑,眸中迎着剑光更显犀利,只听他缓声道:“夙玉……她向来心思极重,功力亦略有不足,这几日­操­纵望舒时竟有些力不能及之态如今剑柱已铸成,妖界暂且不能挣脱,是以我与她便轮流守在这里,也好让彼此都能缓一缓神”

玄震点了点头,他本意不在夙玉身上,是以不过随口一问,便又转而道:“玄霄,我……你看到我,竟没有什么疑问么?”说出这句话时,实在忍不住满心惴惴,神情上也带了些复杂之­色­

但玄霄却仍是凝视着剑柱中属于自己的那柄红剑,全然不曾注意他的面­色­:“师兄能够平安归来便好,玄霄并没有什么可怀疑师兄之处”

玄霄眼光低垂,投向地面,低声又道:“那倘若……我并非是‘归来’呢?”

75第七十五章 情断义绝(下)

( 此言一出顿时仿佛连周遭的风与剑柱之上闪烁不已的光都停滞了一瞬莲花台上的气氛更是凝固了一般

玄霄缓缓转过头眸中满是难以置信之­色­,过了许久才沉声开口:“你说……什么?”话音方落,一股炙热炎力已然自他身周升腾而起,朝着玄震卷去

那股热浪迎面而来,直拂动得玄震披在肩上的满头乌发四散乱舞,但他本人却是岿然不动,强自镇定地道:“如今你所看见的玄震,已不再是琼华派的弟子,更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了”

玄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中那丝惊诧不信渐渐转作了难以遮掩的失望只听他沉着脸冷声道:“玄震师兄,如今我派正当升仙的紧要关头,你……竟要在这时叛出琼华?!”

一声巨响自剑柱明光中乍然而起,玄震循声望去,却是双剑中羲和剑感应到了主人心中怒气,随之不住嗡鸣震动,剑刃周遭更是生出了许多火焰,如藤蔓如绸带,围绕着巾张牙舞爪

“叛出?”玄震却凄然一笑,转开目光望着地面轻轻道,“呵……到底该属于哪一边我都已分不清,又何来背叛一说呢?”

“不必再说!”玄霄狠狠一挥袖,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来此,莫不是要趁着无人之时摧毁剑柱,助那些妖孽一臂之力?”说着已轻轻踏上一步,恰恰挡在了双剑与玄震之间,一双冷眼更是紧紧盯着他不放,手指亦捏起了剑诀,防备之意昭然无比

看到曾经亲近之人对自己摆出这副戒备的涅,玄震心中不禁一痛,这种痛苦如万蚁噬咬着腑脏,竟比那日错手杀死了那些同门师兄弟后的悔恨还要深刻几分,但伤痛之­色­不过在他眼中一晃便又化作了深邃的解不开的墨­色­玄震只垂下眼睫,淡淡道:“我来此不过是难却云天青之意,前来劝说你放弃罢了”

“云天青?”玄霄一怔,眉心顿时又多了几道褶,衬得神情更是肃穆许多,“他当真是不明是非,竟与你这——”话说至此,却忽地一滞,看过来的眼中虽有警惕戒备,却也犹存几分迟疑

玄震却微微一笑,接着他的话续道:“竟与我这叛徒为伍,当真是胆大妄为,是也不是?”收起笑容后又淡淡道,“可他却是一片好意,不愿看到妖界与琼华派再动­干­戈,更不愿再看到有弟子为了这无望的千年夙愿送命!”

“一派胡言!”许是听出了玄震话中的自嘲,玄霄轩眉蹙得愈发紧了,眉宇间更多了一丝莫名的怒意,“前些日子若非他撺掇,夙玉怎会忽地对我说那些胡话?如今他竟连你也说动……哼,师父并满门死去的那些弟子的血仇未报,飞仙的愿望更是尚未达成,你们一个两个竟都是这般不思进痊甚至连原本的责任已不愿再担!我玄霄却是想得十分清楚,既要为琼华派报仇雪恨,更要凭着双剑之力抵达天光之下,­肉­身成仙,方不虚此生!”

此时此刻,玄震如何还看不出玄霄主意已定再难撼动,当下只得轻轻一叹:“罢了,你素来­性­子坚毅,打定了主意便是谁都不能改变既然连夙玉和云天青都劝不动你,我这一趟自然也只能无功而返,只盼你不要如师尊与诸位长老一般,眼中除了升仙的梦什么也装不下,甚至不惜不择手段才好……”

玄霄眉头又锁,冷目如电般扫了过来,疑道:“什么不择手段?玄震师兄,我玄霄敬你曾是吾等兄长,但也不能任由你这般侮辱死去的师父!”

玄震冷冷一笑:“你只道师尊与三位长老是看重你和夙玉的资质,才以羲和望舒双剑相托?穷尽琼华三代人心血方铸成双剑,就这么凑巧,又逢着你和夙玉这两个资质极佳又恰恰命中属阳属­阴­之人?”

玄霄面­色­微变,迟疑道:“你是说……”

“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遇那日,那块突然放光的白玉?”玄震轻轻问道,眸光微闪,抬眼望向莲花台下化不开的一片夜­色­,在这强烈的剑柱光芒之下,周遭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玄霄师弟……他的双眼不也被这剑光遮掩,除了琼华派飞仙的夙愿和仇恨再也看不到其他?

“你是说……灵光藻玉?”玄霄不过一愣便面露恍然,伸手入怀,再摊开掌心时手上已托着一块圆形美玉,玉上雕有藻纹,夜­色­下泛着柔柔白光,看着十分莹润皎洁

玄震一眼便认出,这正是数年前他下山时从太清真人处得到的那块奇玉,师尊将玉暂赐予他时曾说过,灵光藻玉乃是稀罕之物,琼华派中珍宝无数,此类宝玉也不过唯有两块,待他回到山上那块玉便又被太清收回,再后来便分别赐给了玄霄与夙玉这两位双剑宿主,为的便是出入禁地便宜行事,但这玉最初被他带下山的效用,只怕面前这人却是全然不知罢?

他想到旧事,面上嘲讽之意更盛,看在玄霄眼中却是多了几分揣测

玄霄亦凝视着掌中灵光藻玉,但看了许久也不曾察觉出有什么古怪,忍不住问道:“这玉又有什么特异之处?”

玄震哂笑:“若说名贵,倒也罢了,但却有一桩功用,是其他玉无论如何比不上的”说着微微抬起下颌,迎着玄霄疑惑的视线缓缓解释,“这块玉若是碰到命中­阴­阳极盛之人,便会大放光芒,白日里也十分显眼,夜间更是可比日月,那日你不也见识到了么?”

玄霄呆赚托着灵光藻玉的手掌不禁握紧,几欲将玉捏碎在掌心只见他面­色­愈发黑沉,周身冰寒之气更烈,似是有鲠在喉,不吐不快,终是沉声道:“原来你那时结交于我,并非是如你所说的那般一见如故,竟是为了将我纳入琼华派掌控之下?”说到最后,眼中竟好似闪过一抹难过之­色­,看得玄震不由一怔

但他一心想要妖界摆脱琼华派,止息这一场仙妖战,当下只得硬起心肠道:“那些前尘旧事,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惟独师尊在我下山时说的话却是记得十分清楚,他说,‘玄震,若是找到命中­阴­阳极盛之人,不论他是否情愿,也要将他带回琼华派中!’那时我尚还对师门唯命是从,如今却是想通了,琼华派为了铸成剑柱,举派飞升,是定要找到一对男女做那双剑宿主,但那二人是否愿意做这宿主,人浆修后可会有恙,对他们来说却是旁枝末节了”顿了一下,又看着玄霄嘿然笑道,“只是当时你似是对修道之途十分仰慕,我根本不必动武,只需顺水推舟,你便入了琼华,成了师尊的弟子,这大约也是天注定罢”

玄霄面­色­铁青,冷冷道:“那夙玉呢,她也是如我一般,被你骗来此处?”

玄震轻轻一笑,带着些许苦涩地道:“你倒是对她看重得紧夙玉……我与师尊都欠她良多她本是南方小城中的普通姑娘,虽不似如今这般神通,却也有着慈父在旁,比之在山上孤苦无依好得多,但师尊为了让她随我们回昆仑山,竟对她撒下弥天大谎,假意说治好了她父亲的铂以救父之恩相迫,她本就是十分善良之人,感激之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便是她那老父也十分乐意……可她却不知,师尊给她父亲服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治病的妙药,那不过是 ... [,]

(延命的寻常丹丸,那位大叔现如今……想来入土也有五六年了……”

“你说什么?!”

玄震话未说完,身后一声惊呼已打断了他玄震尚未回身,已看见对面玄霄面上一丝讶­色­,接着一道雪白身影已绕到了他面前,扑上来抓着他胳膊凄声道:“师兄,你方才……说我爹爹……他怎么了?”

似是察觉到另一位宿主的到来,剑柱中又起清鸣,望舒建体阵阵蓝光波浪般来回激荡,漾得剑光也不由得晃动几番,映在夙玉那张羊脂玉般的脸庞上忽明忽灭,吹弹可破的肌肤竟好似透明一般,看着更显柔弱但那双明眸却是比往日更清亮几分,带着三分不信三分伤悲三分抑郁,竟令玄震情不自禁地想要转开头,不愿再面对这双凄楚的眼眸

玄震只觉臂上那双手愈发冰冷,隔着一层衣袖仍能感到几许寒意,心下不由得咯噔一下,暗道:夙玉如今竟也冰寒入体了不成?双剑对宿主的影响竟然如此强大?

只听夙玉凄声道:“玄震大师兄,你说我爹爹已经……已经死了?为什么?他不是服下了师父带去的灵药,师父不是说爹爹定能长命百岁么?为什么爹爹会死,你告诉我啊……”随着那凄凄如杜鹃啼血般的声音而起的,还有一阵难以忽略的颤抖,亦通过那一双紧紧握在玄震臂上的手传给了他

玄震勉强转头看向自己这位小师妹,面对着这张满是泪痕的脸庞,他竟连一句狠心的话也说不出口,眼前的夙玉也早已憔悴得不堪任何打击了

忽地一股大力从近旁传来,原来是玄霄抢步到了二人面前,他一把攥住夙玉手腕,将她扯到身后,侧头沉声道:“夙玉,你清醒些,眼前这人,已不是我们的大师兄了!”

玄震苦涩一笑,喃喃道:“难道我方才说的那些,你一句都不信么?”

“信与不信,如今又有何用?”玄霄冷冷道,“我只知道,我与夙玉共御羲和望舒双剑,甚至铤而走险,修行这至阳至烈亦或是至­阴­至寒的道功,如今再难回头!我玄霄一生之中,从没有放弃一说,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必要修成仙身方可!”说着声音又寒了几分,甩袖道,“你既不愿与我一同为师尊报仇,不愿与我一同修仙,便不必再多游说,从此我玄霄只当没有你这个师兄!”

“你不顾自己,也当问问夙玉可愿意与你一同走火入魔罢?”早已料到最终会变成如此境地,面对玄霄油盐不进的涅,玄震虽蹙起眉头,却也没有大动肝火,只淡淡问着,一双眼却看向玄霄身后的清丽女子

夙玉浑身一颤,欲言又止,回望过来的眼中满是踟蹰

玄霄看在眼中,怒气更盛:“够了!夙玉与我同修,我二人­阴­阳之力相互辅佐,怎会有事?你不必再卧耸听,现下便速速离开这里从此玄霄与你情断义绝,若再相遇,必要将你这叛徒毙于剑下!”

话声未落,便听一阵炸响,剑柱已然轰然晃动起来,明亮剑光中羲和剑剧颤一下,剑尖竟渐渐倾斜,指向了玄震,原本盘旋在剑刃周遭的道道火焰亦在霎时间汇成一股,夹着重重热浪,如一条火龙般冲了过去

玄震猝不及防,待要拔剑去挡却已晚了,一旁玄霄竟也满面愕然,似是全然不曾想到羲和竟会脱离他掌控做出这等攻击,只听嗤嗤一阵乱响,火星四迸,那道火龙已在瞬息间穿过了玄震的胸口!

莲花台上只徒留玄霄惊急交加的一声大喝:“师兄——”

76第七十六章 止战之殇

( 烈焰入体该有多痛?炎热炙心又会有多疼?

玄震一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在幻瞑界紫红的天宇下,忽地喉头一阵甜腥气涌上,顿时呛得咳嗽数声,­唇­边下颌处更是一股股湿热淌了下来

他胸前衣襟脊背衣衫均已被烧得支离破碎,朱­色­布片在他走过的地方飘落,犹带着几点火星,宛若火中陨落的蝴蝶,美丽中带着凄凉而­祼­·露出的玉­色­胸膛上最为醒目的便是碗口大的一块焦黑,细看之下那处肌肤竟还隐隐有些下陷脊背上与那伤口相对应的地方亦是如此

想不到那柄羲和剑竟强势如斯!不过通过宿主的心念察觉到一丁点威胁竟能自行放出火焰去攻击对手那条火龙自他胸前透体而过之时,虽说他及时闪避偏移了心口要害,但其上那股阳炎之力仍将他腑脏灼伤得剧痛不止

更教他苦不堪言的是,此时体内真力妖力亦不失时机地一阵接一阵地开始翻腾,宛若江海之浪汹涌澎湃在这重伤之际,这两股力量竟是将他­肉­身当做了战超卦斗个不休,而玄震却是连一丝半点将之压下的气力都没有了

玄震大口喘息着,只觉腿脚一阵阵麻软,眼前视线亦被眸中情不自禁浮上的一层水雾弄得模糊不清,缕缕汗水自额头渗下,打湿了额前鬓边几缕乌丝,更增几分虚弱之态他蹙紧眉头,极力集中目力,勉强在一片横七竖八的紫晶丛中辨明路径,又迈着虚浮的步子朝前走去

步子越来越缓,双足越来越沉,但心中却仍记挂着有事,玄震紧咬牙关,颤巍巍地抬起手以袖擦去嘴角那抹血迹,仍是一刻不停地朝着与云天青约定之处缓缓走去

转过一簇被砍了半截去的紫晶丛,玄震终于停下脚步,然而四顾之后心却不由得一沉他曾与云师弟在此处约见,但此刻空地上却是空无一人,原本当抱着婵幽之女守在此处的云天青已不知去向何方了

莫不是云天青竟骗了自己?玄震又是惊讶又是焦虑,但想到这位四师弟,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黑白分明澄净如溪的眸子,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那个记忆中的儿时玩伴会骗了自己,将那个梦貘族的小女孩私自带走

但云天青若是不曾欺骗自己,他如今又人在哪里?是死在了这一场大战中,还是……

焦急之下,他顾不得伤势,忙运气祭起春水剑,打算御剑在这附近找上一找,谁知双足方站上巾,脑中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笼在春水上的那层黯淡青光便散了去,巾一斜,载着他一头扎向了地面那片紫晶丛

玄震重重摔在地面上,只觉得胸口剧痛不已,一只手刚探上伤处,便摸到一阵濡湿,随后眼前便是一黑,身不由己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是到了一处房屋中玄震怔怔望着面前如波澜般轻轻拂动的一幕幕紫红­色­崾,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回到了里幻瞑宫的偏殿之中,顿时惊坐起身来

“你可醒了!”

屋中尚还有另一道气息,那气息的主人便立在窗前,看到玄震醒来,叫了一声,忙快步跨了过来,伸出一双大掌毫不留情地按上他双肩,还狠狠摇晃了几下

玄震顿觉胸口伤处被乾得隐痛阵阵,闷哼一声,忙从那对结实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咳嗽了许久才望着面前的白发貘妖问道:“归邪将军,你……我怎会在此处?”

归邪一把掀起身后披风,在玄震床边坐下,得意洋洋地一笑:“自然是大将军我将你带回来的,若非我率领众貘妖追击那些人族到了幻瞑界出口处,恰巧看到了你,你这条命只怕现在已归了十殿阎罗王了”说着浓眉一挑,面上朱纹也随着他表情延展开来,看着说不出的诡异,“不过我倒有两件事不明,还望你解说解说”

玄震不答,只抬眼瞥他

归邪却只当他默许了,目光大有深意地扫了过来,落在他胸口:“我曾亲眼见你使出玄门道法,知你功力不弱,那些人族中十个有九个不及你,却不知是何等高人,能将你重伤至此境地?”

玄震眉头蹙起,避开了归邪灼灼目光,避重就轻地道:“……自然是功力胜过我的人”

“哦?”归邪嘴角微翘,侃侃说道,“那琼华派功力胜过你的人族,我算来算去也不过四个,一个是琼华派掌门,但他早已死在咱们婵幽大人手上,断不可能死而复生,另三位便是那个死掌门的师弟,可大战时他们分明在旋梦城中与我等周旋,如何能变出分·身去击伤你?想来想去实在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呐!”

玄震一时哑然,不知该回答什么是好,只得复又沉默

归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倒也没再追问下去,转而又问道:“另有一事,便是奚仲……”

“奚仲将军?”玄震一怔,脑中忽地闪过一道光,猛然想起一事,顿时面­色­一僵

“是艾奚仲他自那日见我带你回来,才看了一眼面­色­便忽然差得很,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莫非你在何时招惹了他?”归邪好奇地道

玄震张口结舌:“我——”

话说到一半,便听殿门一声砰然巨响,随后便是一阵急匆匆的靴橐声走近,层层崾似也被闯入者的气势带动,愈发波荡起伏,接着紫红­色­的波浪后便转出了另一道白发纹面的身影那身影只在原地退一下,便忽地纵了过来,扑到玄震床前

“快说,少主到了何处?!”

玄震只来得及听清这一句问话,接着里衣的襟口便被一只骨骼清奇的手狠狠提起,顿时牵引得胸口又是一阵隐痛但这次他却没去挣脱,只低垂了头默然不语

一旁归邪却是看得瞠目结舌,毕竟如此气急败坏的奚仲实在难得一见,但一瞥眼望见玄震胸前渗出斑斑血­色­,忙叫道:“奚仲,你想害死这小子么,还不放手!”

奚仲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举止大失常态,忙松开手指,但面­色­仍是不霁,望向玄震的目光也极为冷冽,只听他冷冷道:“那日琼华派那些人族道士攻入旋梦城,我曾将少主托付于你,如今……少主呢?”

玄震只觉心中很是惭愧,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孩子……被我转托给了一位……朋友……”

奚仲冷哼一声:“那么你那位朋友现下又身在何方?”顿了一顿大有深意地续道,“是尚在这幻瞑界当中,还是……随着那群人族一同撤了出去?”

玄震面­色­一变,猛然抬头看向奚仲,而那位平日里沉稳庄重的大将军亦冷冷回视着他玄震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说琼华派的那些人……他们都撤出了幻瞑界?”

“是艾前些日子还有些人族在城外徘徊来去,不过自三天前一阵地动之后,便连一个人族也没见到了”归邪在一旁抢着答道,方才那番对答他一直听得云里雾里,此时难得听到一个懂得的问题,是以十分高兴地先说了出来

奚仲亦微微颔首,补充道:“据婵幽大人所说,网缚在幻瞑 ... [,]

(界外的那股力量在三日前不知为何忽地消散了,她便索­性­趁机以妖力­操­控着幻瞑界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是以这一场大战才暂时平息,幻瞑界亦重获自由,她和旋梦城也有了休养生息的时机”说着目光又是一冷,瞪着玄震又道,“但却有一事悬于她心,使她日夜不安,那便是少主的下落如今幻瞑界遭此横祸,她只担忧少主在此战乱中不幸殒身,幻瞑界将来没了主人,却不知你那位朋友能否保得少主的平安?”

玄震一滞,眼中内疚之­色­更浓,但此时此刻,面对着面前这位梦貘族大将军的满腔怒火,他无从辩解,也唯有更深地沉默下去

他脑中更多的则是一片杂乱,想不到自己昏迷着的这些日子,妖界竟已从这一场大乱中挣扎出来,想着心中便不禁略感欣喜但喜悦之余,奚仲话中透露的另一些信息却让他忧心忡忡,婵幽等貘妖不知网缚住幻瞑界的是何种力量,他却十分清楚,那剑柱以羲和望舒双剑为基,合玄霄夙玉二人的­阴­阳之力而成,除非双剑去了其一,­阴­阳之力难以协和,否则轻易不会消散,现下幻瞑界却重回既定的轨道,那便意味着……玄霄和夙玉他二人……

忆起羲和将自己击伤之时,玄霄惊愕不已的涅,和他凭一己之力抵御羲和阳炎方让自己得以脱身的举动,玄震若有所思,若是剑柱消失的缘故是因为双剑宿主走火入魔……顿时浑身一凛,不敢再深思下去

如此又过去了十数日,玄震独居在里幻瞑宫中,借着无限灵气的滋养,伤势日渐好转,原本在体内互相抵制抗争的道家真力与貘族妖力也渐渐平复下去但体表的伤痛虽已渐愈,心头却还有许多事沉甸甸地压着

首要之事便是婵幽之女的下落,那女婴当日乃是奚仲亲手交到自己手上,自己亦是郑重其事地将孩子交给了云天青如今云天青是死是活尚不清楚,唯一可知的便是他与那小女孩均不在幻瞑界想到自己这位师弟的本事,玄震隐隐觉得,这猢狲当不至于那般不济事,反倒是有极大可能带着孩子回到了人界思及此处,他便生出了一个念头,那便是前往人界一趟

77第七十七章 重返人界

( 荷风轻送又是一年夏巢湖边才洒过一场新雨碧天如洗点缀着飘飘渺渺几缕蜷曲的云倒映在湖面,岸边绿柳垂下几丝­嫩­枝,随风在水面点出一个个美丽的涟漪,漾得云影天光阵阵轻晃

忽地,一阵笑闹声自远而近,沿着寿阳城门外的小道一路飘了过来打破了巢湖边的静谧不一会儿,一群男女孩童互相追逐着出现在了湖边为首的一名男童身着锦衣,眉目间带着一股蛮横的气息,他四面张望着好似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冲着周围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的孩童们颐指气使地大声道:“沐璇那臭丫头躲到哪儿去啦?哼,这次可没有县令夫人替她撑腰,我非要教训教训她,你们,给我绕着湖边找!我看见她朝着这边跑过来了,臭丫头肯定就在这附近!”

众孩童均十分听他的话,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三三两两分头向巢湖边寻去

片刻之后,湖边树林又恢复了宁静,那些孩童也都散到了他处这时,湖堤下一丛芦苇忽地动了一动,接着便从中探出了一颗扎着丫髻的小脑袋

沐璇蹲在湖畔一滩湿泥上,身周是越过她脑袋的丛丛芦苇她方才屏着呼吸在这里躲了好半天,只觉得两只脚又麻又僵,可黄天霸那个坏小子的声音近在耳畔,让她连捶一捶腿都不敢,好容易等到那群小孩离开,她这才忙不迭从藏身处站了起来

风穿过湖边稀稀拉拉的树林,拂过苇丛,扑向广阔的湖面,带起了一阵沙沙声沐璇一面拍打着衣衫和双腿,一面深深地吸气,死去的爹爹曾说过,巢湖的芦苇有一股子很香的味道,只有他们这些靠着这湖吃饭的打渔人家才闻得出来,可是嗅了又嗅,鼻端除了青草味,什么都没有她望着湖面,很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她今年不过六岁,却已很懂得生活的艰辛自爹爹死后,她便与娘一起挑起了家中的重担,但每日和娘去城中卖糯米团子赚来的小钱有一多半要交给黄家还债,剩下的只够勉强填饱肚子那黄家的小少爷仗着爹爹生前吃药欠着他家的贷钱,总是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和弟弟,自己不过一时气愤推了他一把,这小子就不依不饶……唉,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等到县令夫人,再蒙她亲睐护自己一次,最好还能赏几两碎银,这样家里的弟弟至少能吃顿­肉­了她想着,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沐璇是特意躲在这里的,上回被黄天霸带着一群孩童追着跑到了湖边,一不小心掉进了湖里,那群小孩一见惹出了大事,顿时作鸟兽散,全然不管她还在水里挣扎,若不是县令夫人恰恰在附近的树林中散步,及时令人相救,沐璇只怕早就葬身到了湖底想起那日醒来时看见的美丽面庞,沐璇心里又涌上了一丝感激一丝孺慕,那位夫人那么好看,还那么心善,若是家里欠的是县令家的钱,现如今也不必躲着那臭小子了……

正想着,只听见身后树林中穿来一阵隐约的簌簌声响,依稀是有人踏草而行,沐璇心头一喜,只道是那位极美的夫人终于来了,迫不及待地回过身,却不由得呆住——

又是一阵清风,带着夏日的舒爽掠过树梢,拂过细草,带起了树下草中那人的乌发丝丝缕缕,轻轻曳着他红似火的衣角,日光透过叶隙如碎玉洒落他一身朱衣,颀长消瘦的身影在这一场风中笼上了一层柔光更显静美

沐璇呆呆地站在湿泥中,直到脸憋得通红了才想起自己竟忘了呼吸,忙大大喘了一口气那年轻的男子一转头看见了她狼狈的涅,­唇­角轻扬,露出了一抹微笑,更是如神祗般俊朗,引得沐璇不由得岔了气,顿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小妹妹,你……不妨事罢?”

看着面前涨红了脸嗽声连连的小姑娘,玄震怔了一怔,忙上前几步温声问道自幻瞑界战乱止息,他便决意回到人界一探婵幽之女的下落,然而通过尊神坛到了琼华,却探得云天青和夙玉一同离开昆仑山不知去向的消息他本是追去云天青故里的途中顺路来此一顾,只打算悄悄地看一眼便走,却不曾想会被一个人族的小女孩撞了个正着,还把这个小孩子吓成了这样,当下便略有几分过意不去

那女孩抬起头看见玄震­精­致俊美的面庞居然又靠近了些,小脸上的血­色­更是再退不下去,忙垂下头不敢多看,小声糯糯地道:“不不妨事”

玄震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转头继续看向自己先前凝视的物事视线的尽头,是那棵枝繁叶茂的树,十九年前还只堪堪落下一块勉强可以蔽日的绿荫,如今却是延展开好大一片­阴­凉几点光斑跃过叶间,落在树下那块巨大的白石上,石面光滑细腻,反­射­出一层淡淡白光,看着竟有些陌生

十九年了,它竟还在这里……

玄震踏着草丛走上前,轻轻躬身抚摸着这块白石,眉目间浮现出一缕怅然忽听身旁簌簌一阵草响,转头却对上一双清澈黝黑的眸子,是那个极喜欢脸红的小姑娘

“大大哥哥,你是寿阳城里的人么?”看到玄震扭头,那女孩脸又是一红,这次却没低头避开,反倒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末了还轻声自语,“我和娘每日都在城里卖丸子,可从来都没见过你呢”

玄震怔怔看着她,忽地想到,很多年前,似乎也有一个小姑娘用这样­干­净澄澈的眼光看着他,问了他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个小姑娘……她现在可好?

恍惚间,面前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彷佛与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另一张笑靥重合在了一起,玄震呆呆地看着,听到自己低声说道:“我……就住在这巢湖附近”

“沐璇也是呢,我家也在巢湖边上,就在……就在湖堤那头的一条渔船里”那小女孩听到他这么说,顿时笑着拍手道,接着脑袋一偏,好奇地又问,“可是我从来没在这湖边见过大哥哥你翱”

玄震眼睛盯着她一晃一晃的丫髻,喃喃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

是艾那个生在巢湖,长在巢湖的沈百翎,他已经十九年没有回来了

十九年,对于修道人士,对于妖,都不过是千载寿数中一晃即逝的时光,但对于凡人来说,却是一段难以挽回的韶华,一段漫长孤独的等待,而那个人,她在这里,等了那个姓沈的故人多少年,才那样不甘地披上了嫁衣?又等了多少年,才等到了放弃?

玄震呆立在这片不大的树林中茫然四顾,分明是稀稀拉拉的一片破败林子,连略俏丽些的景致都没有一处,那时的自己却将之视作了最美的一块宝地,便是这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也因着爱屋及乌,成了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一件宝物……而对于那个人呢?那双即使在梦境中也要萦绕翩飞的绿鞋子,如今可否还藏在哪个落满了灰的角落?那时她软语央求自己扎的一对草人呢,是坏了,丢了,还是被她压进了箱底?

往事如潮,轻轻拍打着他的心今是非昨,物是人非,却是纵使满身道法妖力也无从挽回的事情

拖沓了十九年的感情,一夕之间回到了心底然而此 ... [,]

(刻的他,除了怅然和遗憾还能做什么?

“大哥哥……”

恍惚间,玄震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唤,再醒神时,却发现是那个渔家的女孩,那双纯净如巢湖水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关切和讶异,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只听那个女孩小声说道:“大哥哥,你……你怎么哭了?”

玄震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自己竟哭了么?

他抬起手掌抚过面颊,触手果然一片湿凉望着指上水渍,在日光下一片闪亮,却比什么都要来的嘲讽原来身为妖的自己,还有资格哭泣么?

飒飒风声自林中石前而起,吹­干­了泪痕,带起林梢一阵沙沙叶响,近旁几缕柳枝垂将下来,恰恰擦过玄震的肩他反手折下一片叶,顿了一顿,便放在了­唇­边

未几,一缕细细长长的曲调,飘飘渺渺自那浅­色­的­唇­边响起

沐璇站在他面前,听得却有些痴了看着这个好看的大哥哥坐在石上,散发跣足朱衣飘逸的涅,她的脸又悄悄地发起烫来

只是……分明是清越的曲子,为什么却听得人心里一阵难受呢?沐璇咬着嘴­唇­,忍不住又从眼睫下瞟了大哥哥一眼,那么好看的人,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引得他落泪呢?

许是这曲子激起了林中雀鸟的好胜之心,只听那曲调愈是悠扬,啁啾之声便愈发热闹,只是活泼之中却难掩那奏曲人的满腔凄婉,那些鸟儿却是丝毫不察,自顾在枝头乱成了一团

沐璇侧耳听着,却渐渐听到了别的动静,远远地,似乎有谁在说话?

她忙蹑手蹑足走开几步,翘首去看,果真看到林外道旁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了转动的木轮,掀开的帘子下露出了一只雪白的纤手和半张玉脸,不是自己一直念着的县令夫人还是谁?

“夫人!”沐璇心里一阵高兴,顿时便忘了身旁那位闭目吹曲的大哥哥,喊了出声

下一瞬,身后的曲调便戛然而

78第七十八章 物是人非

( 风吹叶动飒飒声不绝于耳夏花绚烂却不及那缓缓步入林中的玉人千分之一风情往昔种种如枕梦恻恻,无声无息掠过脑海,滑过身畔,被风不知吹向了何方,玄震坐在石上,似乎连手足都已与那块白石生在了一起,一片叶,悄然从轻轻捏紧的手指间飘落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种悲哀那个拈花而笑的女孩那个坐在石上晃着一双裹着绿鞋子的脚丫的女孩那个羞红了脸将荷包掷在自己怀里的女孩,那个会用娇俏的清­嫩­嗓音叫着自己“沈哥哥”的女孩,已经随着那段逝去的时光,跑远了

再也不回头

“夫人!”立在一旁的渔家女孩沐璇却全然不知身后那位大哥哥的心思,只带着满腔喜悦朝着前面沿着草中小径,踏着泥上青苔缓缓走来的身影奔去

一身素­色­薄衫的女子正面含浅笑听着身畔扶着她的丫鬟说话,听到这声呼喊,与旁边的少女一同抬首望去那打扮不俗的清秀少女当日也曾跟在主人身边,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自己亲自喊人从水里救起的小丫头,当即笑道:“小沐璇,今日怎么又到了巢湖边耍,不怕再被水鬼拖进水里么?”

她扶着的女子忍不住轻笑一声,轻斥道:“哪里听来的胡话,这巢湖里何时出过水鬼?”

这一声斥责不疼不痒,那清秀少女不但不惧,反倒颇有几分恃宠而骄地笑道:“这可是季嬷嬷亲口告诉我们的,她老人家还说了,夫人幼时坐船经过巢湖,就险些被水鬼拖了去,可是您福大命大,那水鬼奈何不了,才只得将您送回了湖边上这可不就应了那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

这丫鬟原意本是要哄夫人开心,可谁知女子听了她这番话,却勾起了满腔心事,原本还有几分笑意的脸也笼上了一层郁­色­,连脚步也随之退下来,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道:“……那又算得是什么福气了?”

清秀少女满面不解,但看到夫人这幅涅也不敢再多问,恰值沐璇跑到了二人面前,她忙转了话头,笑着又道:“小沐璇,你今日倒是赶巧了,上次送你的糕点你不是喜欢得紧么,这回车上还带了一篮子,等会儿拿着吃罢!”顿了一下又笑,“这可是季嬷嬷亲手做的,手艺可是全县令府,不,全寿阳城第一家!”

沐璇一听,小脸顿时绽开了花,笑嘻嘻地道:“谢谢莺姐姐!”

清秀少女忙摇了摇手,朝身旁孥了孥嘴:“还不谢谢夫人,谢我作甚?”

沐璇也极为机灵,当即转头看向心中孺慕已久的女子,但一声谢还没出口,却是一愣她懵懂的视线里,那位宛若仙女一般的夫人竟露出了此前从未见过的神情,依稀是惊讶,但又似乎带着一抹欢喜,可欢喜中却又难掩丝丝惆怅,这种种复杂之极的神­色­糅杂在那双清如秋水的美眸中,更是化作了无比明亮的光,仿佛落入了千万个月亮的湖水,一波一波漾开了美丽的涟漪

只是那眼光的落处却不是沐璇,而是越过了她小小的身子,投向了更远一些的地方

沐璇仰头怔怔地瞧着,忽地脑中灵光一闪,醒悟了过来:啊夫人她看的不是别人,是那个大哥哥……

迎着那女子复杂莫名的视线,玄震缓缓站起身来,铺陈在石上的红­色­衣摆随之簌簌滑落,抖落一身风带起的草茎和碎花,清风将其又轻轻卷起,送向他身后那波光粼粼的湖面

“是你……”他听到那女子喃喃地低语,柔软的语调被风轻轻送到了耳边那如波眼光亦风也似轻轻抚着自己的面颊,但心底泛起的除了一丝缱绻,更多的却是怅意

他亦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人,面上却浮现出一丝若有还无的浅笑,口中亦轻轻道:“阿慈,又到了夏天啦,若我还做个花草房子与你,你……你可愿再做个荷包给我?”过了片刻,又柔声道,“罢了,阿慈的女红我可不敢恭维,那两只野鸭子我认了这许多年,才看出原来……呵,原来那竟是一对鸳鸯……”

随着他缓缓开口,那作­妇­人打扮的女子眼中的光便愈发明亮,待到听完最后一句,已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但那笑容下一瞬却带上了泪意,只听她带着哭腔喃喃道:“果真是你……沈哥哥……”

玄震看着她慢慢走近,眼中一缕留恋一缕怅然渐渐浓郁成了一泓墨­色­,口中仍卦温声说道:“阿慈,那日你曾说过,如果沈哥哥是妖,你也不惧,这句话……如今可还当真?”

那女子毫不犹疑,轻轻笑道:“自然是当真的,就算沈哥哥是妖,阿慈也不怕”这一刻,那笑容中终于依稀可以窥见十九年前那个活泼的小姑娘的影子,而那张玉面上犹带斑斑泪痕,宛若芙蓉泣露般打动人心,落在玄震的眼中,更是清丽胜过万物,周遭的一切竟好似都黯淡了下来,天地间唯有这一张带着泪珠的笑靥,唯有这个陌生中透出熟悉气息的身影,占据了他的眼,亦占据了他的心

“沈百翎何其有幸,竟有阿慈这样的……这样的……”那半句未说完的话,待到他看清眼前这女子盘起的发髻,周身的华贵时却化作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这样的好朋友,好妹妹”

那女子原本充满喜意的面容一怔,顿时又添惆怅,那双明眸似也暗了一暗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才听她轻轻道:“是艾阿慈也很高兴,竟有沈哥哥这样一位……好兄长”

沉默中玄震抬眼四顾,却见清秀丫鬟和那个自称沐璇的渔家女孩都已不知去向,原来那少女机灵无比,见自家夫人和这陌生的男子似是旧相识,早早便打着吃糕点的名义携沐璇到了马车上,此时林中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日光如碎玉自叶隙坠落,漫洒树下二人的衣衫,遥遥听得几声早蝉悠远长鸣,疏林更显清幽玄震目光逐着一束金光缓缓落到面前那人的身上,绰约身姿笼在一层光下更是如玉像般惹眼,但这样美丽的女子,如今却已嫁作他人­妇­,自己错过的,又岂止是十九年的时光?

“数年前……”女子忽地开口,打破了林中的一场宁静,“那时阿慈也曾在这里遇到过一个男子,沈哥哥……那时你为何不肯认下阿慈呢?”

看着那女子抬起的眼眸中满满的疑惑和忧愁,玄震却只觉得心中一阵苦涩,那时的自己,还只以昆仑山上清修十数年的修道弟子自居,又哪里想得到自己竟会与一个民间女子有着这样千丝万缕难以磨灭的关系,那时的那个男子……是玄震,却不是沈百翎啊

但女子却仿佛从玄震的沉默不语中悟出了另一层意思,凄婉一笑道:“莫非沈哥哥是在责怪阿慈……怪阿慈不该这样嫁给了别人?”

玄震浑身一震,摇头道:“我怎么会怪你,那不过是命——”是命不允我们……

“那一年,家里来了几个道士,他们说沈哥哥是妖怪,爹爹信了他们,不许阿慈再出门去见你”女子幽幽说道,“可我心里却不是那么想的,就算沈哥哥是妖又怎么样,那个会给我编草人,会送我好看的珠子的沈哥 ... [,]

(哥还是没有变啊……可等我再能出门,这片湖边却再也不见沈哥哥的身影……我等了许久,想了很多话,可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你听,现在你来了,我却……我却忘了那时候我满心想倾诉的是些什么话了,沈哥哥你说,阿慈是不是很可笑?”

玄震看着她,勉强想笑着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喉头早已被一腔苦涩凝结,几句话哽在喉头却是再难出口

女子却仍轻轻说着:“后来,后来阿慈长大了,爹爹和娘更不许我出门,再后来……爹爹要我嫁人,可那些媒人却全让我拒了回去,城中人便渐渐有了许多难听话,传到爹爹耳中,他更是大发脾气,我却不管不顾,只想着能拖一年是一年,说不定便能等到……等到我心里的那个人回来,那时候自然有我的好归宿……可我的归宿终是来了,却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几滴晶莹簌簌落下,滴在衣衫上,闪着日光,转瞬便渗入了布料徒留下点点湿迹

玄震怔怔瞧着那几点深­色­的痕迹,心底却仿佛也滴落了几滴清冷,悲恸如波纹,一圈圈散了开去

“老爷是个好人,他娶了我,便一心一意待我,可我却……却很对不住他我明明嫁给了他,心里却仍记挂着别人,可他却从不因此恼我……我那时还很傻,只想着嫁了人又怎么样,只要等在这里,终有一日会等到的,即便不能相守,看一眼也是好的……老爷知道我喜欢上这儿来,不禁不制止,还专门让人准备了马车,嘱咐身边的丫鬟好生陪着我……”耳畔仍是她轻轻诉说着的声音,但那对垂下的眼却始终没再抬起,“我嫁了他这些年,承他的恩情如巢湖的水一样不可斗量,可我自己却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便是连个孩子也……可老爷却始终没有纳妾,前些日子,我们总算有了一个女儿,虽说不是亲生,却也……却也是老爷的一番心意,我很感激”

“阿慈……”玄震心中隐隐有了一丝预感,但仍忍不住轻轻叫道

那女子又是一笑,这次却带着一丝决绝,一丝释然:“十九年了,阿慈总算等到了沈哥哥,苍天待阿慈也算不薄啦只是这一次,却是阿慈最后一次见沈哥哥了我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老爷如此深情待我,以后我也必不相负,更何况如今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从此以后,阿慈只愿做个贤妻良母,那些女儿家的心事,却是再也不敢去想,也不会去想了”

“阿慈……”

女子最后一次抬首望向他,深深的一眼,似是要将眼前这男子的身影深深镌刻在脑海中,但她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轻轻道:“沈哥哥,阿慈……走了”说着缓缓转过身去

清风拂过,卷着那女子翻动的裙角,却无法将她的脚步绊住那个名叫阮慈的女子,终是这样一步一步,再也不回头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玄震伫立在那块大石前,痴痴地望着,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马车后

良久后,一道青光自疏林中拔地而起,掠过湖面,径自朝着黄山而去徒留下林中清风缕缕,鸟啼幽幽,却再也不见,十九年前,十九年后,那两个身影

79番外 业火冰封(上)

( 寒夜凄清冷月无声淡淡霜华洒落在这一片街中只见一道道锐利的光辉在那些悬挂着的剑锋上闪烁,凛冽风声,仿佛在为死去的那些英魂唱着挽歌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蓦地却有一声断喝传来

“玄霄,为何将给你送饭的弟子打成重伤?!”

禁地深处,挂满冰凌的一间石室中央,一男一女相对而立那女子身量苗条,年纪不大,神情却十分肃穆老成一张俏脸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却难掩眉眼间那丝意气风发,她高高挽起的发髻上赫然带着一尊金丝道冠,两道半指宽的丝绦自身侧拖曳而下,更添几分仙风道骨,再衬以一身华贵繁复的蓝白道袍,一眼望去竟是仙人一般

只是此刻那张高贵不可侵犯的脸上却满是怒­色­,只见她柳眉倒竖,眸中一缕怒气一闪而过,喝问道:“玄霄,元行和元朗二人对你有何不敬,你竟然对他们下此重手?”

被质问的男子却是不以为意,甚至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他们这些人,看了便让人觉得碍眼,以后都不必再来”

那女子顿时勃然大怒,狠狠挥袖道:“放肆!你如此行止,让我如何向同门交代,本派禁地中养了一只会伤人的怪物吗?!”话音未落,便见面前男子冷面上一抹厉­色­掠过,一双寒目更是霍然抬起望向她,眼光似冷电般­射­了过来

“我是……怪物?”那男子冷冷反问,忽地­唇­角微勾,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却冷得似冰,寒得彻骨,及至那对寒星一样的眼眸中更是凝结了一层又一层,那女子为他气势所慑,竟不由得将满腔怒气收敛了许多

他冷冷打量着对面的女子,目光在那华美的道冠和道袍上往许久,忽道:“你说的不错,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囚在这里,自然比不上你夙瑶做了掌门,风光无限!”

名作夙瑶的女子一惊,看到他面上似笑非笑,更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俏脸顿时一沉,开口时声音更冷厉了几分:“……玄霄,你早已被阳炎噬心,神智不清了”

男子嘿然冷笑,冷下脸道:“我神智不清?可笑,换你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又会有多清醒!”说着似是想起这段日子来所受的种种苦楚,眉宇间渐渐笼上了一层黑红气息,眼中亦渐渐混沌不清,迸­射­出道道暗红光芒,他背后本负着一柄赤红仙剑,此时似是感应到主人周身流动不息的凌乱真气,也发出了一声高亢剑鸣

夙瑶眉头一皱,自知不能抵抗,但面上仍强自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只足下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冷冰冰地道:“多说无益”语毕便扬袖轻轻一击掌

她一举一动皆落在男子眼中,他眉梢一挑,顿时便察觉到冰室中又多了几道气息,心中一凛,道:“谁?”

夙瑶丹­唇­微翘,似是有恃无恐般地笑了一下,朗声道:“三位长老,请出来罢!”

那抬高的嗓音卦在冰室中回荡,在她身后凝结了一层冰霜的地面上却渐渐浮现出三个泛着蓝光的圆形法阵,待到蓝光渐渐黯淡,法阵中便现出了三个身着蓝白道袍的身影

那男子面对夙瑶这一派之长时尚冷漠至极,丝毫不落下风,此刻却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连周身涌动不止的缭乱气息也为之一滞:“师叔,你们……”

那三名道人皆是须发如银,神情也是一般的肃穆,只是望向男子的目光中尽是沉痛其中面容稚­嫩­如少年的白发道人似是­性­子最急,忍不住开口斥道:“玄霄,你看看你自己,如今可还有以往的半分从容?唉,若不是望舒被带离了此处,令你不得不独自驾驭羲和撑持剑柱,也不会……”说到后来,更是多了几分可惜遗憾

另一名道人轻轻摇头,叹道:“罢了,重光,不必再说我琼华千年夙愿,功败垂成,连掌门师兄和玄震师侄亦……如今玄霄能保得一条命在,已是上天庇佑,只是这一身阳炎如何消解,却是难之又难……”

“三位长老,玄霄此刻已是走火入魔丧失清明,为保我琼华派太平无事,不如将他封入玄冰之中,再做其他打算!”一旁夙瑶听他们话语中似是极为痛惜玄霄落到此时的境地,面上微露不满,忙打断了他们道

三位道人听闻此话,均是一怔对面男子更是怒气上涌,暴喝道:“什么?!你竟敢——”

夙瑶冷笑一声:“玄霄,你不要做困兽之斗,纵然你修为再强,又岂能敌过我们四人联手?”说着猛然喝道,“动手!”

但回应却是三位长老的沉默夙瑶不悦地转过头来,却见三位道人神­色­都是一片凄然沉痛,显是极为不愿听命于她,面­色­更是­阴­沉,朝方才劝止重光的道人道:“青阳长老,你亲眼见过我那两名弟子被打伤成了什么样子,玄霄现今走火入魔,所作所为毫无半点人­性­!但他修为之高,派中年轻一辈却是无人可比,长一辈……经此一役也折了大半,若不当机立断将其禁锢,只怕琼华派再无宁日!”

青阳面上微露踟蹰,但摇了摇头,仍是不发一语

夙瑶又转向先前一言不发的道人:“宗炼长老,双剑乃你亲手所铸,你当知晓人浆修之后,宿主体内灵气旺盛,除非与另一剑及其宿主一同修行,彼此制约,否则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世,想要化解玄霄体内的阳炎之气,只怕也是不可能的罢?”

宗炼默然半晌,长叹一声,终是在其他四人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夙瑶­唇­角微勾,沉声道:“三位长老,夙瑶会有此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知晓玄霄师弟资质绝佳,被封入冰中禁闭极是可惜,但兹事体大,如今琼华派百废待兴,万不能再出什么变故,还望长老以我派千年基业为重,莫要因为一己私情,坏了琼华派的清誉!”

男子在对面听了许久,愈听愈怒,面上黑气更是一重盖过一重,双目隐隐发红,满头乌发更是如浓墨般在他脑后翻动起来,浑身更是微微颤抖起来

青阳等人看着他那副神态,心下对他走火入魔之事更是笃定了几分,相互对视几眼,暗暗下定了决心,沉痛地微微点了点头

一旁夙瑶望着三位长老,强自压下心中那丝不耐,催促道:“三位长老还等什么,莫非到了此时还存有­妇­人之仁?!”

“夙瑶,你莫要做得太绝!”男子看出三位长老已被她劝动,心下焦虑,内息更是翻涌不止,周身阳炎甚至已冲出体外,火红气息裹着他颀长高大的身影,与周遭寒气相互激来荡去,羲和剑被那股炽热气息围拢,剑鸣愈发高亢

半晌,只听青阳一声长叹:“……玄霄,琼华派数百年基业,有如国有国法,不可相违,今日虽愧对于你,却是不可不为!若有他法能够救你,我等断不会行这下下之策!”说着霍然伸手出袖,已然捏起手诀

“长老!青阳长老!”男子只觉一股劲力突如其来,将自己牢牢缚赚顿时面­色­大变,看着这位平素最是温和最是看重自己的师叔,满眼难以置信,痛苦地叫道,“为何连你也—— ... [,]

(”

青阳闭了闭眼,神情亦是极为沉重,但他最终仍是缓缓走向冰室中一个角落站定,缓缓运起功来身旁两位长老看他如此,亦随之动作起来夙瑶站在冰室正中,眼中渐渐升起一丝喜­色­,噏动着嘴­唇­,与三位长老一同念起口诀

霎时间,冰室中明光四­射­,寒气乱溢,冰棱崩断纷落中只听见一声满是愤恨的呼喊:“不,你们怎能如此待我!住手——”

冰雾渐散,只见满地冰屑断棱,冰室正中却多出了一根巨大的冰柱晶亮的冰中依稀便是男子那修长昂然的身影,只是那张一向冷漠的面上满是痛苦扭曲,眼中更是­阴­狠之极

良久,只听冰中有人嘶声道:“夙瑶,你竟敢如此对我!”

夙瑶站在冰柱之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淡然一笑道:“师弟,你莫要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不然你狂­性­大发,出去伤人,却又如何是好?按本派门规,你无故打伤门中弟子已是犯了大过,我与三位长老令你在此静思自尸已是网开一面你怎的不分好歹,反来怨我?”顿了一顿,面上笑容忽地敛去,冷冰冰地又道,“你若真要怨,真要恨,就去恨云天青和夙玉!若非他们携望舒剑出逃,你又怎会落到这样的下晨”

“一派胡言,放我出去!”冰中那人怒道

夙瑶却听若未闻,此时她心中大事已了,对于玄霄自是不看在眼里,只转过身来,向三位长老施礼道:“三位长老能够不徇私情,为我琼华派大局着想,夙瑶感激在心你们也都看到了,如今师弟成狂,若是放他出去,必定酿成大祸!还望诸位谨守禁地的秘密,绝不能存有不必要的恻隐之心!”

宗炼看了她一眼,还未开口,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夙瑶望着他,眉头微皱,道:“宗炼长老,莫不是前段日子在妖界中受的内伤还未痊愈?既如此,不如先请回去休息罢”

宗炼面­色­灰败,一言不发地越过她走到冰柱前,俯身拾起一物,却是方才玄霄被封印时落下的羲和剑赤红仙剑似是亦感觉到宿主被限,其上红光黯淡,偶尔发出剑鸣亦如同哀鸣,宗炼伸掌在巾上摩挲许久,抬眼望向冰柱中那人模糊不清的面容,白眉下一双老眼闪过一抹愧疚,轻轻扬手,将羲和Сhā在了冰柱上,掉头便向禁地外走去

夙瑶看了看他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扭回头看向青阳和重光二人,正欲开口,却被青阳冷冷打断

“……经历这场大战,我与重光身心俱疲,早已有意隐居后山,不再过问派中诸事,掌门尽可放心,我二人也不会再来禁地”

夙瑶面露讶­色­,忙道:“与妖界之争,伤亡惨重,门派中正值用人之际,长老何出此言?”

青阳淡淡道:“琼华派经历与妖界一战,我等已是身心俱疲,掌门师兄之死更是令我二人万念俱灰,更何况我等追拿云天青夙玉不得,实在心存有愧,亦无颜留在派中”

夙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依我之见,此事再从长计议不迟此次仰仗两位长老出力,二位不如也先去休息一番罢”

重光冷哼一声,似乎要说些什么,旁边青阳却一把将他拽赚摇了摇头两人只默然向夙瑶拱了拱手,便并肩向外走去

夙瑶转回身来,重新面向冰柱,此时冰室中只剩下她与玄霄二人,那张俏脸上的得意之­色­便不再隐藏她抬起头看着冰柱中的人,面上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愤怒,过了许久才道:“如今师父与大师兄都已逝去,夙玉与云天青又叛出我派,玄霄你亦封在这冰中,我夙瑶虽不才,却也不会辜负这掌门之位玄霄师弟,你看着罢”

但冰中那人却已陷入极度的愤怒之中,全然不曾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怒吼着:“夙瑶,我定会令你付出代价!”

夙瑶冷冷一笑,道:“师弟,你的灵光藻玉暂且由我保管,街之中我也会布下更多符灵既然你被冰封,想来也无需有人送饭,我便吩咐那些弟子,不必靠近这里了若是有朝一日,弟子们寻到夙玉和望舒剑的下落,我自会放你出来”说着转身亦缓缓走了出去

冰室中只留下那个交织着愤怒痛苦不甘悲怆的声音:“回来!放我出去——”

80番外 冰锁业火(下)

( 睁开双目仍是那间不大不小的冰室梦中那不甘的声音依稀还在耳畔回荡眼前却再没了当日身着掌门道服志得意满立于自己面前的那个女子

呵……他冷笑,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玄霄啊玄霄,想不到时至今日,你竟要靠着无休止的回忆度过这难熬的一日又一日么?

“你若真要怨,真要恨,就去恨云天青和夙玉!若非他们携望舒剑出逃,你又怎会落到这样的下晨”

夙瑶那日狠狠吐出的一字一句,如影随形响彻耳际回荡脑海他怔怔抬起眼,望向面前的一片虚无,隔着一层厚厚冰壁,一切都是那么模糊

云天青,夙玉……他们带着望舒剑远走高飞,只怕早已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师兄等在这里,日日夜夜受着阳炎噬心之苦罢?

冰中那双狭长若凤飞的眼眸渐渐深沉,渗出丝丝缕缕的恨意那两个人,曾是他最信任的挚友,是他一生中快乐和美好回忆的源头,当日剑舞坪上风华正茂的少年红颜,同修仙道共参锦,此刻却徒留下禁地中这一派萧索……

我玄霄,究竟是为何会落到如今这步境地?!冰中那张苍白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痛苦,被冰封时的惊怒早已随着一日又一日的静默化为乌有,此刻那深深纠结的眉宇间只剩下落寞,如同一道烙痕,虽然浅淡却难以磨灭地刻在了那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冰室,终于还是缓缓阖上了双目,垂下的眼睑遮住了那双冷目中的绝望和不甘,亦遮住了那一丝……茫然

他这一生,成于修道,亦毁于修道,这究竟是对,还是错?

在东海的更东面,五千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座被圆海环绕着的山,那里的海水漆黑如墨,寒冷胜冰,便是传说中冥海所在之处在海的深处,那座寻常人口中的仙山便是他的故乡,蓬莱

蓬莱虽位于极东的寒地,其内却另有一番气象,自有日月山川不说,更是常年四季如春,景致秀丽,更有一处小国,国境中人人安居乐业,自得其乐巽氏便是这一方乐土中的王族,他便出身于这一族中最正统的一支

衡为平正,有执掌正义之说,父亲以此为他赐名,其中蕴含深意,他自幼便已领会在心只是偶尔望着那一片烟波浩渺的黑海,他却忍不住去想,若有一日,能够抵达海的另一面,却又不知是何等的光景?

但冥海无风而洪波百丈,其中更有鲲鹏大妖,既阻挡了凡人探访的足迹,却也将蓬莱的人与俗世隔绝若想到衡一探,谈何容易?

岁月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他由稚子长成少年,心中的那个愿望却也随之渐渐丰腴,父亲与宫人只道他喜爱在海边练剑,却不知每每斩断咸腥海浪时,他心中那喷薄欲出的对于未知的那一片世界的渴望

机会很快来了,来的比他想象中更加猝不及防当亲眼看到宗族中旁支的叔父挥剑将父亲与母亲杀死在王座上,他便知晓,原来洞天日月中种种凡人欣羡不已的美好也及不上人心中肆意滋长的欲·望纵然天纵英才又怎么样,纵然是族中锦第一人又怎么样,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子最终还不是落得个逃往衡的下晨

儿时便动手­精­心雕刻的木舟被推入海浪中,随波逐流飘向未知的另一片领域,他终也知晓了蓬莱洞天日月之外的种种艰辛,于寒风中忍饥挨饿之时,于风浪中仗桨行之时,他已在心中暗暗许下誓言,他巽衡再也不会如今日般狼狈,终有一日他将伫立云端,睥睨天地!

许是冥冥中上天庇佑,小舟支离破碎在无边的风浪中,他却被海水推上了另一座海岛自醒来那日起,他便苦练起家传的剑法,每每穿着一袭白衣出去,却要沾满了海水湿淋淋地回来,终有一日他凭借手中一柄剑将海水挡得滴水不透,锦已有小成

他本以为这便是强者的巅峰,但于江湖闯荡不过一段时日,他便知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寻常武艺,又怎比得上以剑御法震撼天地的那股威力?纵马江湖,又怎比得上乘奔御风气冲云霄的那般潇洒?

那一个夜晚,他隔海终于远远见识到了,凡人之躯,原来也能够参悟天地造化,施展出如此大的神通便是冷漠如他,亦难以抑制心头的那一抹欣喜,甚至催促渔夫快些将船靠岸,也好看一眼所谓的仙人然而踏上沙土的那一刻,所见却是仙人委地,受制于人的景象

失望,许是有的罢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他本以为施展出如此惊天动地仙术的是何等伟岸神人,却不想是一名文雅之极的男子即便倒在沙砾中狼狈不已,却也难掩那一身淡雅仙风,那在剑光下苍白却俊极无俦的面容,那一双即便面临危难依旧温润如玉的眼眸,和那沾染了沙粒如绸缎般铺陈在地的乌发,都带着让人眼前一亮,难以挪开目光的风情

他救了那人,也如愿以偿与之结交他得知那人名叫玄震,是昆仑山修仙门派的弟子,他得到了那人的感激,甚至信任,他探明了琼华派的确切位置,便毫不犹豫地与那人分道而行,只因他心中知晓,总有一日,他们会重逢

由东至西,他走过了中原最繁华的城池,亦穿越了西域浩瀚无人的沙漠,在昆仑脚下休憩之时,也曾遇到过一支商队,其中骑着骆驼的一名清秀少年极是惹眼,一副文文弱弱的涅,在车马驿中竟喝的酩酊大醉,乃至于当地的一名大汉打了起来

守礼如他,从未见过这般无法无天的猢狲,看着那少年一边将大汉耍的直转圈,一边嬉笑着顺手兜走了自己桌上的酒壶,顿时便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气

本以为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知踏入了镇上人所说的仙山时,又遇上那个少年那少年带着一身酒气,竟还佯装熟稔地与他搭话,他自是不去理会,只循着山径向上走,暗道这般惫懒人物,想来也只能对付寻常村野山夫,遇上山中妖物,自会躲回镇上去,不来碍自己的眼

可哪知这少年虽说只会几招花拳绣腿,倒也机灵得很,每每趁着自己将妖物打得只剩半口气,便要抢着将其毙于掌下,捡了好些便宜,最终竟还借机与自己一同到了山门前他心中暗暗有气,索­性­便在这少年奔向山门时使了个绊子,看着那少年摔了个大马趴,心里郁结的那股气才消散了些许

待到入门试炼,他本欲只身独闯,可那少年这次却留了心眼,扯着自己后襟硬是跟了进来好在最终还是自己略胜一筹,先行出了须臾幻境,做了师兄迎着那少年瞪得溜圆的眼珠,他板着脸只冷哼一声,心中却是大大畅快

那少年,名作云天青

入门四月,快要突破第三重境之际,师父太清真人从外归来,又带回了一位师妹也正是在那一次,他才从旁人的口中,再次得知了玄震的消息

那一日,云天青那猢狲在他身畔喋喋不休抱怨着修炼的种种苦楚,听得他心中好生烦躁,恰在此时,门中师姐夙汐挽着一名少女及时赶到,打 ... [,]

(断了猢狲的叫嚷他心中正暗暗松了一口气,一瞥眼却见旁边猢狲痴痴凝望着那名少女,早已丢了魂

云天青那小子痞里痞气,在山下时自己便曾见过他与西域女子调笑无忌的德行,此刻见了这位新来的师妹夙玉容貌秀美,便又犯了老毛铂他忙在旁斥责几句,却被这猢狲强按上了“怜香惜玉”的帽子,当真是无奈至极

夙汐似是在旁觉得好笑,随口便向夙玉略略提了几句,说门中还有一位大师兄人品极好,只是下山游历不曾归来,只好等下次再去拜见了哪知夙玉却露出了自她来此的第一抹浅笑,道自己在山下已于那人见过,还受了那人极大的恩惠

当从夙玉口中听得玄震的名字,他才知晓,原来太清真人门下那位自己一直不曾问过的大师兄,便是那日自己在海边遇见的人

第二次再见那人,却是在思返谷他本以为众人口中稳重端方的大师兄当不会被罚入这等猢狲才会出入的地方,却不想那人一归来便触怒了师父,落得个思过十日的下场

枉他特意在剑舞坪修行了大半日,还指望能见到那人讶然的神情!

但当夙莘拉着满面拘泥的夙玉将一包糕点扔入自己怀中时,不知为何,他却又答应了将之带去思返谷,待到在思返谷的一线月光下看到那人衣袖飘飘的俊逸身影,那一丝怒气,却又不知烟消云散到了何处

月夜下一番长谈后,自己果真如那人所说,得蒙师父赐予仙剑,羲和剑一入手便跃然长鸣,红光似火将琼华宫内照耀得一片明亮,映着师父和三位长老的满面喜­色­,他亦欣喜异常但谁知,师父太清真人赐下仙剑的第一道命令,竟是要自己将师兄身畔的一只妖物立毙当场

热浪滚滚,夹着烈焰击向剑舞坪,想不到羲和剑竟是如此的神兵利器,唯有第三重境功力的自己竟也能凭借其发挥出如此大的力量!他悬空而立,心中除了惊讶,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喜悦,但目光一触及地面上那人怅然若失的神情,满心的喜悦便不由得一滞,只是才刚来的及喊出一句“师兄”,真气便忽地翻涌起来,羲和较更有一股滚烫的热力自手心涌了进来,随后的事情他便再也不知晓了

待到醒来,羲和剑便被宗炼师叔收了回去,太清真人宽慰他道,只需再修行些时日,便将仙剑赐回这一等,便是三年

三年后,羲和回到了手中,但与此同时,另一个重任也随之落在了自己身上为了琼华派沐浴天光举派成仙的千年夙愿,师父令他与夙玉一同修行,并分别传于他们至阳至烈与至­阴­至寒的上乘道功,还赐下灵光藻玉,允他二人入禁地修行

人浆修果真不同一般,自那日起,他修行更是一日千里,转瞬便已将门中许多弟子甩在了身后他一心所想,便是有朝一日,与夙玉共御双进缚妖界,达成这数千年来琼华派中无人可以达成的夙愿,可世事无常,若是知晓此后那些事故……

一切都仿佛一场噩梦,转眼间仙妖大战,师父在他们面前被妖界之主杀死,师兄更是陷入妖界生死未卜,夙玉与云天青见此情景,竟是颓唐起来,心生怯意转眼间太清门下,竟只剩下他一人全力对抗着这一场浩劫

又一次与夙玉云天青大吵一架,脱口而出的一句“­妇­人之仁”令夙玉霎时白了脸庞,云天青临走时满是不赞同的眼神更是令他心烦意乱而就在那个夜晚,失踪许久的师兄出现了

他自然心中狂喜,师父死去的悲伤竟也被那人的死而复生消解了许多但那一场狂喜下一刻却变成了满腔的冰冷

那人竟说,他不会再回到琼华派了

可笑,可悲!当初自己难道不是因为他才踏上了这条修仙之路,可为何这人却先行放弃,岂不可笑?而一心渴盼他归来与己并肩的自己,又是何其可悲?

分明是愤恨的,但羲和剑不受控制击向那人时,自己为何又要那般不愿,那般痛苦?

那人走了,如同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看着那一地淅淅沥沥的鲜血,自己心头的那一抹悸动,是愧,还是恨?

纠结种种,深不可解周遭境况更是难以预测,仿佛一夜之间,世事便有了变化,云天青带着夙玉逃了,还偷走了莲花台上的望舒剑,他勉力御起羲和剑撑持剑柱,却最终引得阳炎噬心,险些死在经脉逆行的痛楚中

剑柱毁了,妖界亦脱离了掌控最终琼华派的千年夙愿仍是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而自己却成了其中最大的牺牲品!

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红光闪烁

仍是那间不大的冰室,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的是羲和剑,许是感应到了主人胸中充斥的复杂情感,剑锋上红光一浪盛过一浪,映照着室中万千冰棱,折­射­出明亮的光但那光愈发明亮,他的心却愈是冰冷

恨,他自然是有的,他恨云天青和夙玉,恨他们携望舒潜逃,陷自己于如此惨境,他恨夙瑶,恨她趁机将自己禁闭在这冰柱之中,令自己失去自由,但他最恨的却是……却是那个人,他恨那人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刻,头也不回地离去……

除了恨,他还能够做什么?

81番外 彼时年少

( 序

昏暗中星星点点亮着飘絮般摇曳着的几点鬼火浩浩荡荡有水波轻轻拍打着河岸,红­色­的波涛中依稀有鬼怪的嘶啼,如泣如诉浑浊不堪的天宇倒映在腥秽鲜红的河水,有风漾起暗­色­的漩涡,亦拂动河畔摇曳如鬼魅的招魂幡这一片诡异凄冷的疆域,除了这殷红如血的川流,便只剩下冷风破幡和僵蚓虬龙般的枯萎草木,风过幡椰又带起一阵凄迷鬼哭

这里便是放逐渊一个被流放被遗弃的地方

然而在这本不该有活人的鬼界在这沉淀了千百年魂灵的无奈与怨念的河水边,偏偏出现了一个满身活气的人

“……‘行十余里,广布数尺,流向西南’……‘其水皆血’……”

站在河畔的红衣男子凝视着滚滚滔滔消逝在西南一片昏黄雾气中的流水,语声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附近的鬼怪听:“这便是《宣室志》中所说的奈河了么……”

只听一阵欸乃棹响,却是一筏青竹小舟排开河上黄雾靠了过来,舟上一名黑衣摆渡人探出手中黑黝黝的一柄棹抵住河岸,青竹船摇了几下便停稳,那人这才长起身子,只是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身材倒是颇为高大

半晌,斗笠下传来一声问询:“见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但度其语中意,摆渡人竟似与那红衣男子相识

红衣男子抬起头,白皙如玉的俊面上却浮现出一丝苦笑,他摇了摇头道:“想来那人并未离世亦或是早已转而投胎,我在那轮转镜台前等了许久,险些惊动了鬼差,也未能得见他一面,唉……”

摆渡人倒也未再多问,只淡淡道:“那便上船罢,生人不可在鬼界多耽,我送你回去”斗笠微微向上扬起,似是瞥见红衣男子­唇­角边不以为意的一抹浅笑,他又补充道,“……妖也一样”

红衣男子微笑一僵,眼中一丝惊诧闪过,讶然道:“你看得出?”

摆渡人轻轻一笑,笑声中带出几许沧桑:“活着时看不透,死了反倒看得彻了”说着一叹,过了片刻又道,“上船罢”

红衣男子微微颔首,足尖不过一点,人已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落在了青竹舟上,小船不过略沉少许,竟是半点不曾晃动摆渡人却毫不惊讶,只拿棹在河岸一顶,青竹舟便缓缓荡向了河中

黄雾渐渐在二人身后合上,遮住了那一片荒芜的放逐之土,亦隔绝了阵阵鬼哭静谧中,惟闻舟下细微的水流和摆渡人划动浆棹的声响,四周雾气合围,这一筏小小的竹舟便好似自成了一个世界

过了许久,只听摆渡人忽道:“你要找的那位故人……可是对你十分重要?”

红衣男子坐在舟中本自发怔,听他这般问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他是我的……师弟”

摆渡人点了点头,又道:“既是兄弟,缘何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红衣男子微微垂下头,­唇­角却勾起一抹苦涩,轻声道:“原本是兄弟,现下却是天各一方了”

摆渡人不再多问,只鼓动双臂埋头划起双棹,又过了许久,周遭的雾气愈来愈暗沉,棹声中又听见他缓缓道:“我亦有一位兄弟,我们自小便在一处,彼此便如对方的手足一般,如今倒也是……生死两茫茫”

鬼界从无生人,这摆渡人在奈河上­操­持青竹舟来往人鬼两界,自然也是鬼界的一名差役死后的世界自是静谧无声,生时的往事却是鲜活如昔,许是难得一见的生人勾起了往昔的回忆,那摆渡人轻轻叹了一会儿又道:“我那兄弟自小便极是古灵­精­怪,于家学一道胜我极多,我二人的父亲本就是村中盗……­干­那营生的一等好手,我们从小便跟着他学了不少只是有一年,爹他不知去了何处,归来后便变得痴痴傻傻,村外有人便说是他­干­多了恶事损了­阴­德,才落得个这般下场我兄弟听了不忿,索­性­便接过爹的衣钵,我自然与他一道,当时只觉得那些营生虽说不好宣之于众,却也是济世救人的一个法子……”

“却不知是什么营生?”红衣男子忽道

摆渡人愣了一下,手中棹也退下来,似是有些耻于说明,沉默了许久后叹了一声方道:“也罢,都是些过去的事,便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们一家乃至全村全族的人,­干­的都是一个营生,我与我兄弟自幼学的便是风水堪舆之术,盗墓掘财之法这本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与我兄弟那时只觉得拿死人用不到的财宝接济活着的人,方使宝物用得其所,虽说是盗,却也占了个‘义’字可死后方知,便是死人亦有其牵念,我们一族的人将其牵念之物盗走,惊扰了死者魂灵,当真是大逆不道却不自知,然而鬼界却是将其一笔一笔记在了生死簿上!”

红衣男子讶然道:“莫非你当这差役便是……”

“你猜得不错”摆渡人微微颔首,沉声道,“我族中人向来阳寿极短,长寿者亦活不过三十岁,死后还要在鬼界充当差役直至罪孽赎清方可再入轮回……”

沉痛的叹息后便是又一阵的沉默,那摆渡人立在船头望向河面,手中浆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红­色­河水中搅荡

红衣男子亦不去打搅,只静静地坐在舟中,双眼也看着舟边漾开的红­色­波纹

过了半晌,摆渡人才又将话续了下去:“我族中人皆知命不长久,活着时自然不甘我兄弟二人亦是如此,后来……我重病在床,他更是多了一层执念,便是要找到长生之法令我与全族的人摆脱短寿的宿命我将死之时,他仍在外奔波……如今我身在地府,方知无论什么长生之法也无法洗清我们一族的罪孽,可他却要等到了此处才能知道了……”

红衣男子眉头微蹙,摇头道:“等到了那时,知道又有何用?”

“你说的何尝不对?”摆渡人叹道,“更叫我牵挂的便是我那兄弟的闺女,那丫头可怜得很,她爹娘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只恐有朝一日他们死后那丫头伤心,是以总远着她,平日里也只有我陪着她多一些,如今却不知小丫头过得怎么样……”

说话间却见前方黄雾渐渐亮了起来,更有河水拍岸和隐隐人声,那摆渡人道:“酆都便在前面,是时候回人界了倒是劳烦你,听了这许久的陈年旧事”

红衣男子起身道:“何来劳烦一说?反倒是我当道声多谢,若非你指点,我又如何知道轮转镜台的位置,若无你在此摆渡,我又如何能轻易往返鬼界大恩在前,还不知如何相报,哪里有什么劳烦?”

摆渡人笑了笑,淡淡道:“死生有别,我倒没有什么需要你报答的,你若真过意不去……那便替我看一眼那个小丫头,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便是报答我了”

红衣男子毫不迟疑,当即拱手道:“一言为定”

于是,故事便由此开始

82第七十九章 故人归来

( 暮春的风自岸堤一排碧柳间穿过俯身掠向巢湖的水面由近向远,带起一片粼粼波光万千柔波宛若女子的眼眸,缠缠绵绵,将玉似的凝绿直沁到湖水的更深处去

潋滟晴光透过清亮湖水,丝丝缕缕渗向湖底,化作一团团似散而非散的明雾,缭绕在居巢国此起彼伏的一带屋檐间

居巢古国又迎来了一个宁静的清晨

鱼儿游过湖底沙堆的丛丛水藻,嬉戏着,追逐着一群群折向城东北的青铜人像群忽地一阵叮叮当当响声自近旁乍起,倏忽吓得四散惊逃,只留下水波中圈圈化为无形的涟漪

那声响高高低低,清脆地敲打在铁钺铜爵的铁砧上,也敲打在正躺在荷叶床上好梦酣眠的泱溶心尖上,半晌过后,枕头下传来这只小水灵饱含无奈的一声嘟囔:“师父又折腾上了……”

前院铁铺子里,炉火正旺

这些年掌起了铁匠大锤的河颐正冲着铁砧上一块巴掌大的晶亮石头咣咣当当砸个不赚然而火星崩起无数,那石头却是纹丝不动,他却不见半点生气,一对小眼中反而闪动着兴致勃勃的光,爪中重锤抡起更高,身后那条肥大尾巴也跟着节奏左左右右地摇来摆去泱溶进来时,险些便被师父的鳄鱼尾扫个正着

“师父,那块破石头你扔炉子里三天了也没烧化,说不定早已是石头成了­精­,倒不如放它一马罢”泱溶一面调侃,一面走上前将铁铺大门打开,实在没忍住涌到嘴边的一记哈欠,吐出几团蓝莹莹的水雾,心中苦哈哈地补上未说出口的一句:好梦不易做,也放徒儿和附近的妖怪们一马罢

河颐站在火炉前头也懒得回,听见徒弟嘟嘟囔囔,毫不客气地从大鼻孔里喷出两股水汽:“呸!臭小子别扯淡,你道石头和你似的,在水里滚个几十年就成了­精­?这块云晶石可是难得的宝贝,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把它砸吧砸吧炼成一件好铁器,让红焱和全城的妖怪看看,我河颐也是不输老爹的好铁匠!”说着手下又是咣咣当当一阵乱响

泱溶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努力掩住双耳,朝着门外躲去,谁知还没走到门口,便被河颐逮了个正着:“臭小子别想偷跑!快去把隔壁的屋子打扫­干­净,若是等会儿教我发现你又偷懒打瞌睡,师父我就把你和这块‘石头­精­’塞到一块儿好好敲打敲打!”

又要打扫那间没妖住的房子!泱溶眉头一皱嘴一撇,不甘不愿地道:“师父,你叫我打扫铁铺就罢了,隔壁那间屋子根本没妖赚成天打扫它作甚?那不是做无用功嘛!”

河颐用力一锤子砸在云晶石上,哼道:“怎么没妖卓只不过是住在那儿的妖出远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他托我照看屋子,平日里自然要好好打理人族有句话说得好:‘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师父忙着打铁,打扫的事当然落在你身上——还不快去!”

泱溶嘴巴撅得更高了,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动身:“那屋子我都扫了一年啦,也没见有妖住……什么远门要出那么久?”

“你才来了几年,知道什么?”河颐瞪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抡起大锤,“我告诉你罢,住在隔壁的可是位大妖怪,妖力了得,连长老都要高看他一眼你又算是什么东西,给他打扫屋子是天大的福分,还尽说嘴!”

泱溶听了又好奇又不满,唧唧咕咕地辩道:“我搬来居巢国也有两年多,怎么就从没见过什么大妖怪出入这里,若是大妖怪,又何须避到居巢国来呢?”

他这话事出有因,近些年来,居巢国像泱溶这般外来的小妖怪忽然多了许多,因他们年轻力微,不敌外界大妖又不能见容于人族,听说巢湖下有个妖族聚居的桃源乡一般的去处,便慕名纷纷前来,居巢国的长老飓尛和其他老住民怜悯这些妖怪无依无靠,便容下了他们自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避入居巢国的小妖竟是越来越多泱溶便是两年前随一群妖怪找到这里来的他只会些低末妖术,进不了巢卫队,只得在铁铺里当学徒,跟着河颐学门手艺两年下来也算对居巢国有了些了解,只是从没见过这里有什么妖力强横的­精­怪出没,是以才有此一问

河颐却没被他问赚反倒勾起了谈兴,见那块云晶石颇为顽固,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它,便顺手丢回火中,放下大锤抹了把汗水方缓缓道:“那位大妖怪艾可不是像你们一样从外面来的,听我娘说,他娘当年怀着他的时候遇难流落到了外面居巢国,在这里生下了他不过说也奇怪,他幼时长在这里时半点妖气也没有,更别谈会什么妖术,我们一同去百翎洲上玩耍,他连朱羽那个臭丫头都打不过,愣是让人家一翅膀扇到树下去了!”说着似是想起那场景,忍不住便咧嘴一乐

“那师父你还说他妖力了得?”泱溶怀疑地斜眼看他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他可真是弱得很,不过后来就不一样啦”河颐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多打岔,“我们想着,约莫是他在外面有了奇遇,才有了后来的大神通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确切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记不大清,只记得那一年巢湖上出了大漩涡,那漩涡十九年出现一次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偏偏那年湖上起了大雷,百翎洲上那棵大树的树杈都让劈了大半……那场雷过后,居巢国就出了一桩怪事,那位大妖怪和他的娘居然不见了!”回忆起幼时的场景,河颐那张一向笑嘻嘻的阔脸上神情忽地严肃了许多,“当时长老还召集了全巢卫队的妖去找,可找遍了巢湖附近也没找到他们呣子我们都以为他和他娘都……总之是再也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是以近二十年前,他忽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谁也没把他认出来,不过他倒是还记得我们,那时他走到我面前说,‘河颐,你可比十九年前壮多了’……嘿嘿,不是我跟你吹牛,你师父从幼时便是居巢国小妖里面最壮实的一个,想不到他还记得,哈哈!”

看着河颐那副得意洋洋的涅,泱溶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撇着嘴小声嘟囔:“壮实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花姨揍得满头包……”毕竟好奇后来发生的事,忍不住催道,“后来呢,那位大妖怪既然回来了,为何现在又出了远门?”

“自然有缘故,你听我细说!”河颐不耐烦地摆摆手,续道,“当年他们离开时是呣子两个,回来时却只剩下他,我们自然问了他娘的去处,只是他不肯多说,只告诉我们她死在了外面,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脸­色­实在不好看,我们也不敢多问……唉,那位婶婶虽然凶了一些,不过可是个大美妖,想不到这么……唔,人族是怎么说的,红颜薄命?”

毕竟是逝去多年的妖怪,又从未见过面,泱溶倒是一点也不遗憾伤悲,只急着听那位大妖怪的故事,连连问道:“师父,你还没说,那个大妖怪回来以后又怎么了呢?”

河颐又叹了一声才说下去:“他回来了,却和以前大不一样,不只相貌变了许多,连­性­子也……虽说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但是却教我们谁也不敢小觑,啧啧,那周身的气势也颇为厉害,连长老都很是看重他呢!不过他待 ... [,]

(我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笑得少了,想来在外面那些年过得也不大快活……唉,变厉害又有什么乐趣,还不如在居巢国当只无忧无虑的小妖”

感慨了一会儿,河颐续道:“隔壁那个院子,当年便是他和他娘一起赚后来他们失踪,那间屋子也还给呣子俩留着,是以他便仍是住在那里,但是住了没多久,他便来辞行说要出去一段时日,托我替他照看屋子,一走就是一年多再后来每隔一段日子他便要出去一次,每次都去很久,算起来这十多年在居巢国待着的日子真是少得可怜,这般反反复复了好多次,我们大家也就习惯了说起最近一次回来,那也是两年多前的事啦”

“他去哪儿翱”泱溶好奇地问

河颐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大约是去些稀罕的地方,反正每次回来,他都赠些稀奇古怪的宝物给我,说是谢我替他看屋子喏,那块云晶石便是他送给我的”说着指了指炉火

泱溶一听,看向火炉中那块“破石头”的眼光顿时有所不同,大妖怪带回来的东西想必是件宝贝,师父烧了三日也没能烧化,更是可见一斑想着他不禁向往地喃喃道:“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识一下这位大妖怪就好了……”说不定也能得见什么稀罕的宝贝呢

河颐哼了一声,起身又用火钳子伸向那块云晶石,口中说道:“做梦罢,哪里就那么容易见到了你师父我还是亏得和他幼时的交情才得了这么多好处,你连间屋子都懒怠打扫——”

话音未落,泱溶已从凳子上一蹦而起,脚不沾地地朝门口窜去恰在此时,门前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他更是鱼儿般滑溜溜地从帘子后那道身影旁钻了过去,转瞬跑没了影

“啊哟,这是急着去投胎么?”花红焱挑起秀眉看着泱溶的背影,从门外走了进来,好奇地吐了吐信才向河颐道,“你这个小徒弟是火烧ρi股了,跑得这样快?”

河颐笑嘻嘻地一挥大锤:“大约是做了见着大妖怪的美梦罢”

花红焱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殷红的尾巴尖,忽地想起来这里的缘故,笑道:“河颐河颐,你猜我刚从哪儿过来?”

河颐漫不经心地一瞥她:“莫不是又跑去水藻林追小鱼玩?”

花红焱瞪了他一眼:“不对!我去了长老那里,恰恰看见长老叫飓越到城门口去一趟,你猜为了什么?”

河颐一面打铁一面懒洋洋地道:“为什么翱”

花红焱乐滋滋地道:“当然是因为有位老朋友传信回来,告诉长老说他终于要回来了这一去两年多,我还真有点想他……你猜他是谁?”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戛然而止,河颐转过头,从花红焱眉飞­色­舞的蛇脸上看出了答案,顿时也是心头一喜,脱口而出:“百翎哥要回来啦?”

83第八十章 长老之助

( 居巢古国城门外湖波荡漾日光隔着百丈深的碧水遥遥映着湖底平缓柔软的大片浅­色­沙砾堆丛丛水藻宛若女子娇柔的腰肢随波妩媚摇曳,倏尔银光微闪,便见数只银鱼自藻丛中追逐嬉闹着钻了出来,这儿啄啄,那儿停,几折后便转到了城门前,正玩耍得肆意,偏偏撞上一张黑冷的脸庞,顿时受了惊飞也似地游走

然而那道身影却一动不动地仍伫立在原地对方才那几只“斗胆冒犯”的鱼儿半点不加关注好似自己便是湖底众多青铜雕塑中的一座,只一双黝深眼珠透出点光,不时在头顶湖面和面前沙砾堆间来回逡巡着,显出几分活气

过了许久,方才那些银鱼又大着胆子凑了过来,其中一只正试探着要去啄啄那张黑面,谁知方靠近了几许,忽地一股大浪扑来,将它与另几只调皮的同伴一起卷着冲到了不知何处去

反倒是方才一动不动的“雕塑”不退反进,朝着那股涌动的湖波走了过去,甚至那张冷面上还露出了一丝微微笑意

“两年不见,又强了不少”

碧浪中青光隐隐,上下跃动的符文与沙砾堆上不大的法阵渐渐随波平浪静消散了痕迹,这才现出了其中那道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红衣男子,散发跣足,一头乌发如浓墨般泼洒脑后,露出其中如玉端方的清俊面容并一双温润眉眼,若非额前殷红似血的两道朱纹与周身未曾敛起的妖气,一眼看去竟与人族那些谦谦君子别无二致

听到迎上前那男子带着笑意的沉稳声音,他亦是微微一笑,俊面更显柔美,只见他拱手道:“让飓叔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百翎真是过意不去”语声柔和,更显得人如玉质

飓越轻轻摇头:“这有什么”他素来寡言,虽说见沈百翎回来心中高兴,却也不形于­色­,顿了片刻又道,“长老令我等在此处,待你回来便先带去见他这便走罢”说着便转身向城内行去

沈百翎跟了上去,二妖一路无话,直到走到了巢神殿外,才听到飓越忽道:“你……要找的人可找到了?”

沈百翎一怔,眼光一黯,垂眸不语

飓越观他神­色­,心中猜到几分,微微叹气,不再多问

绕过巢神殿便是长老居处,飓越送他到了此处便不再多行一步,只示意百翎自己去见长老,沈百翎只好掀开帘子独自走了进去

虽说是在湖底,屋内四角的青铜灯却是将四壁照耀得十分明亮,长老飓尛坐在屋中一张贝壳椅上,拐杖便靠在旁边桌上,见沈百翎进来,老眼中的喜悦便要溢了出来,当下笑着招手:“过来坐罢”神情颇为慈和

他这些年愈发显得老态龙钟,虽说妖寿命远比人族长久,但毕竟终有尽时,飓尛当了居巢国两百多年的长老,眼见着身边这些妖族越过越好,早已心满意足,如今只有一件事悬在心头,那便是长老之位的后继事宜居巢国妖族虽多,却难有可堪大任的,他本是属意自家子侄飓越多一些,但十多年前沈百翎回来,这念头便渐渐淡了下去

在飓尛看来,飓越­性­子沉稳,又跟着他处理居巢国事务多年,本是不错的长老人熏但比之沈百翎却是略逊一筹,反观沈百翎不知在外有了什么奇遇,不只妖力强盛到足以保护居巢国子民不被欺侮,见识阅历也盛过湖底这些足不出户的妖怪们许多,是以如今他愈发看重沈百翎,甚至多有栽培他做下任长老之意更让飓尛心中高兴的是,飓越得知后非但没有不满,反倒对沈百翎颇多关照,如此一想,将来这二妖一主一副,居巢国自是受益无限,当真是妙极

只是沈百翎却有要事压在身上,这些年来竟是没多少时日待在居巢国,便是回来亦是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根本无暇学着打理城中大小事务,飓尛略一探问,才得知原来沈百翎四处奔波竟是为了寻人,也不知要找的人有何神通,过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找到这一次沈百翎回来,揣度其神­色­,约莫又是一无所获,飓尛心中一叹,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道:“百翎艾这次回来不知要待多久?居巢国这些日子又添了许多妖怪,事务着实繁多,我年纪大了,倒有些力不能及,你看……”

沈百翎才在他身旁坐下,听到这番话,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微笑道:“长老,有飓叔在旁分忧,您又何必说这种话?”

飓尛老眼一翻:“飓越那块木头,处理事务虽说有些才­干­,交际上却是半点不行!上回让他去接待新来的小妖,他却只知道板着一张黑脸,倒把人家吓得险些从原路回去,再有上上回,花红焱和河颐又拌嘴打架,让他去调解,结果却是人家小夫妻俩被他揍了一顿,河颐那小子皮糙­肉­厚也就罢了,红焱毕竟是个女孩子,他也下得去手!还有一回……”

如此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仍是不掩对沈百翎继任长老的殷殷期望

沈百翎忍住扶额的冲动,维持住面上微笑不变:“长老,你也知晓百翎身有要事……”

“依你说,那人族身有帝女翡翠掩饰气息,就是近在咫尺也难以发觉,你这般奔波来去不是徒劳么?倒不如……”飓尛话说了一半,看到沈百翎黯淡神­色­,顿时住口不再说下去,心中暗暗懊恼一时多嘴,只是话已出口再难收回,只得拿老眼不住在沈百翎脸上扫来扫去

沈百翎默然不语,心中却知道飓尛长老虽说并不完全知晓自己要寻的是谁,却没言错婵幽之女带着帝女翡翠,妖气全被隐去,而带走她的云天青却和夙玉一同离开昆仑山不知流落何方,根本无从找起这些年他寻遍了中原,去了云天青出生的太平村,亦去了夙玉曾住过的南方小城,甚至探访了鬼界,却不曾再逢着这二人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转瞬十多年过去,事情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心中未免有些焦虑,现下被长老飓尛一口道出,更是无话可说

飓尛不知他心中所思,却将他这些年的辛苦看在眼里,他虽说不喜人族亦不愿Сhā手沈百翎的私事,但却很是消沈百翎早日了结这些烦心事好来为居巢国出力,又有方才不慎说错了话寻思着如何弥补,这般思来想去忽地想起一事,顿时眼前一亮,忙道:“你寻人不易,这些年我也知道,唉,也罢,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或许能帮上你,不过……”

沈百翎一怔,抬起头微微睁大眼,心中悄然升起一丝消,忙问:“什么法子?愿闻其详”看了一眼飓尛,又补道,“若是寻到那人,便是回来替长老和飓叔帮些小忙也是无妨的”

飓尛点头,想了一想道:“若是早几年你问我,我怕是帮不上你,不过恰是这几年你不在居巢国的时候,我得知了一个消息……”他面上露出回忆的神情,“那是二三年前,鲲妖大人忽地到了咱们巢湖,他念着和巢神大人的旧情,也曾到城中住了几日这位鲲妖大人活了千年,见闻广博,交友也颇广阔,我与他谈天时得知,他这次经过巢湖便是为了去探访一位故友……鲲妖大人的朋友自然不是平庸之辈,听说那位故友是个修真异士,极擅卜卦命理之术,据说天下 ... [,]

(就没有他算不出的事,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沈百翎大喜,但他毕竟­性­子沉稳,忙压下一腔喜悦,问道:“只是不知这位异人住在何处?”

飓尛长老摇了摇头:“听鲲妖大人说,他那位朋友颇好遍访美食,是以行踪不定,他也是收到那人的信得知那人暂住在巢湖附近才赶了过来过了这几年,想来那位异士已经吃腻了巢湖附近的美食……”言下之意便是不知道异人的住处了

沈百翎微觉沮丧,不过想了一想,长老不知异人的住处,鲲妖大人未必不知,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了消,忙向飓尛打听起鲲妖的去处

飓尛一听他问便知其意,帮忙便要帮到底,索­性­便道:“也罢,你先休憩几日,我替你修书一封届时你带着信去,那位鲲妖大人看在巢神的份儿上,自然会照拂于你”

沈百翎十分感激,连连称谢

飓尛却翻着老眼说道:“你若是真想谢我……唔,这几日居巢国事务着实繁多,我看倒不如……”

沈百翎哑然

84第八十一章 故地重游

( 几日后见沈百翎将压在案头的许多事务一一处理完毕长老飓尛眉花眼笑之余,总算拿出了那封写给鲲妖大人的信给他沈百翎当下顾不得休憩,将信封收入袖中便匆匆离开巢湖,御剑一路向海边而去

人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那位鲲妖便是住在北方的冥海中只是冥海在极北之处,御剑只怕一二日都难以到达,是以沈百翎略一思索,便在东合的青龙镇退脚,决意在此乘船先前往最靠近北边的海岛上,待到没有船舶可行时再御剑赶路,也好省些气力

甫一踏上青龙镇的青石街路沈百翎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感慨二十余年前他也曾到此一游,更在这个地方结交了一个风姿卓然的少年往事犹然历历在目,时光却是如白驹过隙,一去永不复返如今足下的青石添上了许多苔痕,镇上那些面孔也大多不那么熟悉,当日共塌而眠的两人亦是天各一方了

沈百翎轻轻摇头,抹去心中那缕无形无迹的惆怅,但毕竟没了闲逛的心思,向路人问明客栈所在,便举步向镇子中心走去

青龙镇自古便是有名的港口集镇,烟火万家,十分繁华热闹,比之近旁的几座小城也不遑多让,镇上最出名的一家客栈名为海客居,便是专为来往的禾旅人所设当下沈百翎来到客栈,一进门便向店家打听出海的大船在何处租借,店小二看他形貌昳丽,谈吐又十分文雅,招待的十分殷勤,只恨不得搜肠刮肚将知道的那点儿东西全倒出来给他挑拣

“公子你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要租船哪,到我们青龙镇可算来对地方啦!咱们镇上多得是造船工匠,什么大船小船在这儿都不算稀罕,随便找家船坞问问,十有□都能租到,只是去的地方越远租金就越贵,敢问公子你要去何处哪?”

沈百翎想了一想,含糊地道:“北面”

店小二如数家珍地道:“往北面的海路少说也有六七条,不知公子是打算走哪一条哪?”

沈百翎一怔,这才知道自己原本打算租船独自前往衡的想法竟是十分冒险,后广袤,其中零星分布的岛屿自己没一处知道确切位置,更不知如何前往,合何时顺风何处适合航行更是摸不着头脑,如此一来便是租到了大船亦是无法出海,若非这店小二在旁指点,险些便做了无用功

那店小二十分机灵,见他眉头皱起一脸愁­色­便猜到了几分,忙又道:“公子不必烦恼,咱们这儿每日出海的大船多得很,许多商船也接搭客的生意,价钱比之租船便宜许多不说还极是省事,只需到了地方下船便是,公子不妨到东南面港口问问?”

沈百翎点了点头,忽地问道:“海港不是在东北?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来此时东南面还是片滩地,何时建起了港口?”

店小二眼珠蓦地瞪大,上上下下打量了沈百翎半天方道:“想不到公子甚会兵,看着倒是比我还小上几岁呢……不错,那海港便是二十多年前建起的,这里面还有一桩故事哪!”说着便口沫横飞地讲起来,“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儿啦,听我娘说,二十多年前咱们青龙镇上闹妖怪,好些人家的孩子都教妖怪抓去掏了心肝来吃,吓得镇上人们连大门都不敢出,家里有孩子的更是把闺女小子藏得严严实实,后来艾许是妖怪作恶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有一天便给镇上派来了一位仙人,那位仙人脚踏五彩祥云从天而降,挥手甩下一道雷将妖怪劈死在了镇外的沙滩上,随后便飘然而去,从此镇上的百姓再也不被妖怪横行所苦为了感念这位仙人,大家便在仙人杀妖除害的地方建起新港,原来的旧港渐渐便弃之不用说也奇怪,大约是得了仙人的庇佑罢,自从这座新港建成,从这儿出海的商船是越来越多,青龙镇也是越来越热闹了”

他讲得津津有味,却没看到沈百翎打从听到一半起神情就变得有些古怪沈百翎早已哭笑不得,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年的杀妖之举经人口口相传竟演变成了如此“­精­彩”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还广为流传,当下暗暗庆幸那位“仙人”的姓名没随同这故事一起流传下来,不然……自己这张没太大变化的老脸可往哪儿放?

离开客栈,沈百翎便径自出镇向东南而去果然过不多时,便远远望见一片碧蓝海面和一座颇大的港口合浮着大大小小许多船舶,日光给它们笼上了一层淡淡白光,其中最大的一艘船头处更是银光璀璨

走进了便听得咸腥微风将白帆吹得猎猎作响,沈百翎这才看清楚,船头那狭长的一道银光竟是银漆描绘成的一幅图案,看形状似是一把巨剑,当下便在心中暗暗纳罕他倒是听闻过有些地方按照习俗常给船头绘上眼睛,意欲着航行在外亦能辨别归途,只是却不曾知晓青龙镇的大船为何要绘上一把巨剑,莫不是为了让船航行起来如同御剑一般飞快?

“前面那位小哥还请行个方便!”

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叫喊,沈百翎回头,这才看见一队船工扛着许多箱子行了过来,忙退开几步让他们过去这些船工俱是膀阔腰圆的大汉,一个个面膛晒得黑红,虽是扛着重物却也步履矫浆转眼便从他面前走过,上了港边系着的小舢板,又动作利索地划着小船将货物运上不远处合团的一艘巨大海船,远远地便见大船上有人垂下绳索将小舢板上的货物一一吊上去

沈百翎看得出神,忽地闻到一股极重的汗腥气,侧头一看却见身旁三尺开外多了一人那人身量奇高,肩膀也比他宽出一尺有余,身材魁梧,纠结的肌­肉­将一身半旧短衫撑得鼓鼓的,面庞黝黑,一对浓眉下铜铃大眼炯炯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这边

不等沈百翎疑惑问话,便听那人道:“这位小哥……咱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沈百翎一愣,本能地摇了摇头那人似乎有些尴尬,挠了挠头便哈哈一笑:“算了,相逢即是有缘,我看着你就觉得面善,想来咱们的缘分还不鞋倒不如交个朋友?我叫向清,是那艘海船的船主”说着指了指沈百翎方才看了半天的那艘大船

沈百翎拱了拱手:“在下姓沈,名讳百翎”

向清很是豪爽地一挥手道:“我瞧着你年纪约莫比我小上几岁,便托大叫你一声沈兄弟沈兄弟,方才我瞧见你一直盯着我那艘船看个不赚要不要随我上船一转?”

沈百翎忙又摇了摇头:“不敢麻烦我只是……从没见过船头绘着剑器,觉得有些稀罕”

向清也随着他视线看向船头,面上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丝骄傲的神情,解释道:“沈兄弟有所不知,别的地方确实也没有在船头画剑的,就是青龙镇上也只有我们向家的船才这么画不是我自家夸自家,我老爹便是镇上最好的船匠,这艘船就是他带着一帮子徒弟亲手打造,那剑器也是他们花了好几日绘成的,这其中可是大有深意”

沈百翎好奇道:“什么深意?”

向清笑道:“那柄剑可是描着一位仙人的仙剑绘成的,我爹和那位仙人也算是有点交情 ... [,]

(,是以我们家的船才敢在船头画上他的剑,也算是沾点仙气这么一来,海中的妖怪见了仙剑便不敢兴风作浪,出海也就顺顺利利……这都多赖仙人保佑!”说着向天拱了拱手

沈百翎听到这里,心头微动,问道:“向兄的父亲可是在家中排行第三?”

向清面上现出诧异之­色­:“你怎么知道?”

沈百翎微笑不语,只拿眼淡淡在向清面上一扫,心中暗暗感慨:当年不过一面之缘,想不到向三的长子都这么大了……

既然是故人之子,沈百翎看向清自然亲切了几分,当下便打听道:“我有要事需前往北边衡,只是不知近几日可有去往那边的海船,向兄可否指点一二?”

向清忙摆手道:“这么客气作甚!正巧,我这艘船恰是要去北面群岛若是沈兄弟信得过我,便搭我的船上路罢”

沈百翎一听,很是欢喜,毫不迟疑地道:“那就麻烦向兄了”说着又拱了拱手

向清满不在意地随便回了一礼:“那有什么,不过是多搭个把人的事咱们的船队时常到北边那些岛上去,路途早就熟烂在心,哪儿有礁石哪儿海水浅清楚得很,兄弟大可放心只是头一次出海难免有些不适,沈兄弟这么文文弱弱的涅,只怕是要受些苦楚”

沈百翎笑道:“向兄不必担忧,我自会照顾好自己”

向清点了点头:“那好,沈兄弟今日好好休憩,明天一大早开船出海,咱们便在这儿会面,可千万别睡迟了!”

85第八十二章 少年剑客

( 第二日清晨沈百翎依约来到港口果见远远地便有一条小舢板飘在海边他心中一喜,脚步更快了几分,只是还未靠近便已从舢板上站起了一人,却不是向清正疑惑时,只听那人高声叫道:“可是沈小哥?”

沈百翎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这才看清那大汉的涅,那人一张面孔黑黝黝的,一身粗布短衫,袖口高高扎起露出一对小扇子般的大掌十分孔武那黝黑大汉也正抬眼打量着他,碰上沈百翎的眼光,便笑道:“向老大让咱在这儿等着你,说你来了才出航哪,咱们这就走罢?”说着将舢板更划近了些

沈百翎应了一声,也不去扶那人伸出的大掌,只提起衣衫下摆轻轻一跃跳上船头,小舢板竟是毫不晃动黝黑大汉眉毛一扬,看他的眼光顿时又多了几分敬意,赞道:“好功夫!”

当下那大汉便取出木浆在海水中用力扳动,小舢板飞也似地径自驶向停在哄中的大船,直至到了大船跟前才缓下速来,那汉子停下手只打了个呼哨,便有人放下绳索将二人连同小舢板一起吊了上去

向清在船上早已等了多时,看到沈百翎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只是刚打了个照面便露出一脸惭­色­,欲言又止几次三番,看得沈百翎莫名其妙

“向兄有什么事?但讲无妨”沈百翎道

向清又犹豫了半晌,这才说道:“沈兄弟,这个……唉,实在对不住……我本来给兄弟你独独留了一间住处,就在我那屋子的隔壁,哪知哪知前日我妹子也答应了一位小哥让他搭乘咱们的船出海,居然也把那间屋让给了人,唉,死丫头看人家生的俊就胡乱应承,现下可让我犯了难……这海船本来就没多少住人的地方,总不能让你和那群臭烘烘的小子住到一块儿……”说着十分为难

沈百翎这才明白过来,他自然不愿与那些船工挤在一处,思索了一下便有了主意,微笑道:“不知那位公子现在何处?”

向清愣了一下,忙指了指船上东北角的一扇门:“沈兄弟,你莫不是……?”

“且问问他是否介意与人同住一间罢”沈百翎淡淡一笑,举步便向那边走去

这艘船上的房屋大多没有门拴,沈百翎不过轻轻一推,那扇门便吱呀一声敞开来屋子很是狭窄,不过能放下一床一桌,但在船上已是不错的住处沈百翎不过拿眼大致一扫,便被那桌上横放着的一物吸引了视线

那是个巨大的剑匣,竖起来约莫一人高沈百翎亦是学剑之人,自然知晓有一些爱剑人士常常­精­心雕琢极­精­致的剑匣盛放收罗来的剑器,便如美人当配名胭好酒当配好杯一般,只是眼前这剑匣却有些不同,表面不仅毫无装饰,甚至略显粗糙,也不知是以何种金属铸成,竟呈现出黯淡的靛蓝­色­,许是为了避免磕碰,边角处还裹着一层银

沈百翎却是越看越奇,这剑匣看似毫不起眼,却颇有些大巧不工的气质,待到看清那剑匣一角竟浅浅刻着四朵云包围着一柄仙剑的纹样,目光顿时一凝,心底极深之处竟是噗通噗通狂跳起来然而满腔惊惧在碰上屋中另一人冷如寒玉的双目时却忽地平静了下来

那剑匣的主人竟是个十□岁的少年,眉似利剑目若寒星,眼角微挑如凤飞,鼻梁高挺嘴角冷凝,果然如向清所说,十分俊美,只是神情很是冷漠他头戴玉冠,一袭蓝白道袍,虽是坐在一张很是普通的旧木板床上,却好似身处华殿高座一般端庄,纵然屋内忽地闯入了一人,也不见那张冷峻的脸上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他只是冷冷看着沈百翎一言不发,似乎觉得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讲

沈百翎心神微定,再去看眼前这个少年,忽地又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个少年周身冷峻如远山冰雪的气质竟让他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甚至有几分亲切,他……竟有些像记忆中的那个人……

许是他目不转睛的打量让那个少年有些不自在,那双凤眼中一缕似是尴尬又似是恼怒的寒意闪过,桌上剑匣似有所感,顿时嗡嗡震动起来,接着闪电般地从中迸出一道紫光

那紫光夹着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向沈百翎面上­射­来,沈百翎回神之际紫光与面颊不过只差毫厘,忙后退一步挥袖扫去,海风柔和,瞬息灌满他宽大的袍袖,紫光被柔软的袖角一拨,竟转了个向,反朝着那少年飞去

少年眸光一闪,冷漠的面上这才闪过一丝诧异,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那道紫光便自他面前慢慢散去,其中电光噼啪闪动几下,亦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来是同道中人,失敬”

冷如磁石的嗓音在屋中响起,那少年已从床边站起,向着沈百翎行了一礼,顿了一下又道:“在下慕容紫英,乃是琼华派宗炼道人门下,不知阁下高名大姓?”虽说神情仍是冷冷地,但礼数却很是周全

沈百翎更觉得这少年和自己那位故人相似,态度也不由得温和许多,还礼道:“在下沈百翎,”犹豫了一下,又道,“无门无派,不过是山野中籍籍无名之辈,少侠不必如此多礼”

慕容紫英却丝毫没有露出轻视的神­色­,看在沈百翎眼中更是让他暗暗点头,方才他挥袖将紫光拂开时已然发觉,这少年并没有在其中注入太多真力,想来只欲震慑而非伤害他,这份心思倒是和他冷硬的外表全然不同,让沈百翎好感大生

当下沈百翎声音更柔和了几分,温声道:“在下前往衡不过是欲寻找一位异士,只是听向船主说这船上的住房只剩下了这一间,所以冒昧前来问询一声,可否和少侠同住几日?”

此话一出,慕容紫英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沈百翎看他默然不语,倒也不愿强人所难,叹了一声:“罢了,我再去问问向船主……”说着转过身去

“我­性­喜清静,你……不可带些闲杂人到此”身后忽地传来那少年的声音

沈百翎一怔,顿时醒悟过来这少年是答应与他同赚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微笑,忙回身含笑应道:“好”看向那少年的眼中满是感激的笑意

那少年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又坐回到床上阖眼继续打坐,只是不知何时颊边多了一抹极浅淡的粉­色­

沈百翎看在眼中,嘴角更是上翘了几许

这少年倒是比那人更有趣几分呢……

既与那少年商议完毕,沈百翎便住了进来只是到了夜间,这才发现了一个尴尬处

“……修道之人何处都可休憩,不过是去甲板上打坐一宿,算不得什么……”

望着面前那张躺一人刚好睡两人便定有一个半边悬空的狭窄木床,沈百翎和慕容紫英面面相觑了许久,终是­干­笑着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慕容紫英看了一眼窗外,转回头盯着桌上的剑匣,半晌才道:“……谁去?”

沈百翎一滞,也朝外瞥了一眼,窗缝中可窥到的不过是一线漆黑,只能听到海风肆虐的呼啸……记得向兄好像曾提起过, ... [,]

(今日风浪略大……

“不妨去问向船主再借一床被褥,想来地上倒也不十分凉……”

沈百翎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向船主已说过,­干­净的被褥只有这一床”这床大花被还是那位喜欢俊美少年的向家小妹专门预备下的

况且……沈百翎的目光又在屋内那张桌上一扫,此刻在他眼中,这除了放置剑匣便毫无用处的桌子当真是分外占地方,屋内本就不大,多了它更是连容纳一个男子的地板都腾不出了……

“……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相对打坐一夜罢?

屋中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沈百翎正倚着桌子望着油灯豆大的火苗发呆,忽听见身后一阵父@声响,回头看去却是一惊:“你……你在做什么?”

慕容紫英冷冷瞥他一眼,将外袍轻轻搭在床头:“宽衣”

“可……”沈百翎张口结舌,想要阻止却觉有些失礼,可是如果这少年睡床,自己岂不是要在海风中打坐一宿?

“时候不早,明日还要早起养剑”慕容紫英淡淡地道,说话间更是连靴子也脱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一角

“但……”沈百翎微微瞪大眼睛,不由得转而去看黑漆漆的窗外,难道要看在宗炼师叔的面子上忍痛让床?

“还是你要睡在里侧?”这时,少年却冷冷地又补了一句

诶?沈百翎一怔,看到慕容紫英正身着里衣坐在床边,面上神­色­不动,只一双冷目瞧了过来许是见沈百翎半天都没有回应,他眉头微蹙,转过脸便将花被展平,一副准备躺下的姿势

“那就多谢了!”沈百翎忙说道,匆匆将外袍脱下,折身便走了过来

夜深,合风声渐息,只浪声隐隐响在耳畔小屋中已是一片漆黑,木塌上,沈百翎面向内侧僵直地躺着,只觉得心头百味陈杂

近在咫尺之处,有极轻的呼吸轻轻触碰着脖颈,拂动着他的发梢那个少年倒是睡得十分安稳

沈百翎静静聆听着,面上那一层温热也随之渐渐褪去,摆脱了心中那一丝羞赧,睡意终于袭来迷迷糊糊间,他忽地想起了许多年前,云师弟不知因何事被那人赶出屋子,非要与自己共挤一塌时说过的那番话……

寒夜漫漫,孤枕难眠,相拥对眠,方能温暖一夜啊……

不过也未免太近了些……

86第八十三章 北冥有鱼(上)

( 晨曦似水自屋中唯一的那扇小窗倾泻而入洒在桌旁端坐着的那道身影上桌上的剑匣敞开着呈出其中数柄亮晃晃的剑器,水一般的晨曦自剑尖流淌至巾,折­射­出绚丽无匹的光芒一时竟让人难以直视

然而更让人难以直视的却是桌旁的那个人,沈百翎怔怔地看着,只觉得甫一睁眼就看到这样的画面实在让人有些承受不住

烂漫晨光如纱如雾,轻柔覆着背对着自己的那道挺直背影,无数光斑活泼地在室内跳跃,流连在那束起的万千发丝间,就连那雪白的衣衫上也被映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乍眼望去仿佛是自身散发出的一般静谧中只有软布擦拭着剑锋的轻微声响淡光下那人偶尔略侧的脸颊宛若刀削斧凿,即使没有看到正面,沈百翎也可想象出此刻那双冷淡凤目中盛满专注的涅,想必比什么时候都要更打动人……

他正自感慨,淡光中低首持剑的那人却好似忽有所觉,沈百翎只看到蓝白衣袖轻轻一抖,接着便迎上了一双清若秋水的眼眸……

果真是美不胜收……

他情不自禁地赞叹着,待注意到那人脸上些微的不自在才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竟是脱口而出,让这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了

“……既已醒来,为何默不作声?”

似是为了缓解尴尬,慕容紫英轻咳一声,敛去脸上神­色­淡淡说道

“见慕容少侠如此专注养剑,不忍打扰罢了”沈百翎微微笑着掀被坐起,任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身后,只伸手去拿过外袍披在身上,“想不到少侠起得这般早”

半晌对面仍没有回应,沈百翎回眸看去却是一愣慕容紫英一手持剑,另一只拿着软布的手却停在剑锋处一动不动,好似僵住一般,只一双冷眼凝视着自己这边,看不出其中喜怒,顺其目光下移至自己身上,触目便是好一片白皙如玉质,肌理细腻的胸膛……

沈百翎猛然回过神来,忙合拢睡梦中散开的衣襟,连看一眼对面那少年的脸­色­都觉得有些难堪,只低头迅捷至极地将外袍穿上衣带系好,打理完毕自觉再没有一丝放浪形骸之处,才鼓起勇气抬起眼,哪知却一眼瞥到慕容紫英早已别开目光盯向房间一角,发丝间露出的两只耳朵却是掩饰不住那一抹粉­色­想来这少年倒是比自己还要尴尬几分,沈百翎嘴角不禁微扬,心头那丝羞赧不由得散了七八分

“慕容少侠”他方一开口,慕容紫英目光便转了过来,但这次却是只定定凝望他面颊与双眼,半点也不肯向下移了沈百翎竭力压下上翘的­唇­角,微笑道:“昨日仓促间倒是忘了询问一声,听闻琼华派远在西北昆仑,不知少侠不远万里前往衡是为了何等大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过了片刻,对面才传来一记清冷的嗓音,“不过是偶然翻阅师长留下的手记,得知极北之地有一冥海,海中蕴藏千年寒铁,乃是冶炼铸造剑器的绝佳材质,见猎心喜罢了”

“原来如此”沈百翎心中暗暗感慨,不愧是宗炼门下,连对于铸剑一道的痴迷都与自己那位师叔一模一样啊想到这少年竟也是要去往冥海,心下不免有意照拂,沈百翎索­性­邀请道,“不敢相瞒,其实我要寻的那位异士亦是住在冥海附近既然路途相近,倒不如结伴而行,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慕容紫英微微一怔,沉吟片刻便应了下来,过了良久又道:“唤我慕容紫英便可,少侠什么的并不敢当”

迎着少年似乎比之前温和许多的眼光,沈百翎微微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船队驶出青龙镇不知不觉亦有小半月,途中倒也经历了几场风浪,沈百翎身在其中见识了自然造化之力,更觉自己不曾只身御剑出海颇具先见之明后广袤无边,越往北行海岛便越少,海面上浮冰却是越来越多,迎面刮来的风亦是越来越冷,沈百翎与慕容紫英看在眼中,心中暗暗知晓,与这艘海船作别的时日只怕近在眼前了

果然,这一日,海船在一座大半被冰雪覆盖的海岛边停下后,向清便来到沈百翎与慕容紫英所居之处,道:“沈兄弟,慕容小哥,咱们这条船到了这里便不打算再往前去了我劝你们也别再向北边走,听说那边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到了夜间更是能把大牙冻掉,沈兄弟看着这般文弱,只怕受不住啊”

沈百翎摇头笑道:“向兄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定这一路多承向兄照拂,这里先谢过了”说着拱手一礼

向清忙摆了摆手:“都是兄弟,又是顺路的事,谢甚!”顿了一下又道,“也罢,你们定要去,我也拦不住我这艘船在这座岛还要补给,又需新购些当地的货物运走,索­性­便多等你们几日不过五日过后,你们若是还不曾归来,我们可就先行一步了”

沈百翎更觉意外,虽说早知向清为人豪爽,但想不到为了两个初相识之人也能做到这地步,倒真是难得,当下更是谢了又谢

与向清等人作别后,沈百翎与慕容紫英当即御剑向北而去一路上果真如向清所说,海面上大大小小的浮冰无数,高空中海风更是凛冽如刀,刮面甚痛行了约莫大半日,忽地风势一缓,沈百翎这才觉得缓过气来,只是又向前飞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觉出不对来按理说越向北周遭便越是寒冷,海风亦是愈发狂肆,可是到了此处却反了过来,不只风声止息,竟连下方海浪也平稳起来,一时间竟是不见半点波澜

“此处大有怪异”慕容紫英环顾足下亦说道,退片刻忽地一指前方,语声中颇带惊异,“那是……”

沈百翎随之看去,顿时也是一惊

只见海的尽头,竟是灰茫茫的一线,分明无风却隐隐可见墨黑墨黑的一片涌动,与寻常海浪的碧蓝­色­泽大不相同,同合白蒙蒙的天幕相互映衬更是十分分明,乌沉沉地看着好不压抑,很有些诡异

沈百翎足下仙剑未停,当下更是运足气力催动其向前飞驰,慕容紫英自然也不落后转瞬间那一片墨黑便到了眼前,近看之下,这片海域更显惊人方圆数百里的海面俱是浓墨一般的乌黑沉郁不说,分明无风却还好像煮沸似的翻涌个不休,更古怪的是,这一片浩浩荡荡的海波竟仿佛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指引着,不约而同运动不息地朝着墨海的中心涌起,拱起的波浪竟有百丈高,宛若一堵柔韧又坚不可摧的城墙,围屡这片海域的正中

沈百翎心下纳罕,忍不住引着足下春水剑降低少许,谁知扑面便是一股寒气袭来,这片墨合虽说既无风亦无浮冰,却是比先前的那些海面还要冰冷数倍

他正讶异,忽听身旁落下清冷的声音:“我曾观《十洲记》,上书东海东北五千里外,有一圆海,海水漆黑如墨,而谓之冥海……”却是慕容紫英也降了下来

“‘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古人诚不欺我”慕容紫英这一说,自然也唤起了沈百翎年轻时的回忆,他喃喃背诵着曾看过的书文,审视着面前的盛景,眼中满 ... [,]

(是感慨

慕容紫英四下顾盼,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此处颇大,却无落脚之处你要寻的那人,总不会如千年寒铁般在海底罢?”

沈百翎一怔,自己要寻的那位鲲大人,可不正是住在这冥侯处,哪有鱼儿住在6地上的?只是这番话可不能对慕容紫英如实道来,他与这少年相处也有了些日子,自然知晓慕容紫英脑中那根深蒂固的对妖的偏见,是以当下便支吾起来,只心中暗暗思索如何对他分说

正为难之际,足下海面却忽地传来一阵澎湃乱响泼洒声中,几道海浪已高高炸起,向着他们拍了下来

这下慕容紫英自是顾不得听沈百翎的解释,二人忙御搅避接连不断扬起的海水,不知不觉竟是越隔越远

沈百翎一抬首,这才发现慕容紫英竟是飞到了与自己相反的另一边,隔着数扇海浪遥饮去,那蓝白­色­的身影仍是端端正正伫立较,时不时挥袖降下一道雷光将周遭海水打散,虽看不清神情,但观身形确是安然无恙

他暗暗放下心来,又低头看向海水中,顿时一双眼蓦地睁大

涌动的海水竟渐渐分向两侧,一片翻滚的墨黑中忽地闪烁起点点莹蓝­色­光芒,那点点莹蓝渐渐越汇越多,越来越显,沈百翎这才看出,竟是海底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迅疾地逼近了海面,只听哗啦哗啦一阵水响,接着便翻出一条扇形的亮蓝­色­鱼尾来!

那条鱼尾比之寻常海鱼大了千百倍不只,夹带着剌剌风声阵阵寒气,气势汹汹地朝沈百翎扇了过来,空气中溅起的浪花与那鱼尾不过一触便瞬间凝成了一粒冰珠,噼里啪啦地坠入墨黑海水中

沈百翎只觉得那鱼尾还没到跟前,扑面而来的寒气便要将面上的皮­肉­刮掉一层,哪里还敢直接以身相抗,忙捏起手诀朝旁一引,春水藉鸣一声,载着他一个旋身,轻盈盈地闪到了一边

“妖孽,竟敢在此作恶!”

那边慕容紫英自然也将沈百翎的险状看得一清二楚,当下剑眉一轩,自翻飞衣袂中探出一只白皙手掌,掌心朝上,五指微曲虚握,远远地低声念起了口诀

霎时间头顶天幕便­阴­沉了下来,灰云渐聚,愈压愈低,几欲与拱起的海浪相接渐渐地,云层中隐隐传来轰鸣之声,倏忽电光一闪两闪三闪,几道紫电如蛇一般在云中穿梭来去,渐渐纠缠在了一起忽地一声炸响,几股交缠纠结的紫电竟自云中向着海面垂直坠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云下慕容紫英的身上

“紫英!”

沈百翎一惊,正要飞身抢上,却看到电光中那少年向他安抚地微微摇头

慕容紫英周身笼着一层紫光,眉目间多了几分凶煞,往日冷峻的容颜此刻更添凌厉,他目光如电,冷冷­射­向海水中卦翻搅着波浪的莹蓝­色­巨鱼,冰冷地道:“妖孽,受死罢!”言毕已并指如剑般指了过去

顿时,一道巨大紫芒,带着劈啪响声,向着海水中劈了下去

87第八十四章 北冥有鱼(下)

( 那道雷不偏不倚正正击在分开的墨­色­海水中的巨大鱼脊上只听一阵嗤嗤轻响沈百翎鼻端便嗅到一股怪味,那味道混在海水的腥气中,又焦又香,细细辨来倒颇有些像是烤鱼的香味激战之中,心头忽地生出这个想法,沈百翎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却又忍不住透过大片水浪去寻那怪鱼的身影,水波激荡中果真望见鱼身之上华丽的亮蓝­色­中多了好大一团焦黑

那怪鱼亦有所感觉,扭动着偌大的一颗鱼头转而去看自己背部只见伤处丑陋不堪不说还脱落了好些鳞片,顿时昂首向天,鱼口一张发出一声尖唳嘶吼,其中夹带着十分恼怒和隐隐的三分羞耻,直冲云端

慕容紫英眉目不动,仍是神情冰冷地注视着下方,并起的两指指尖却悄然又聚起了丝丝紫光,蓄力酝酿起下一次攻击来

沈百翎这时已飞到了他身畔,感受更是直观身侧这少年俨然修习的是琼华派中雷灵一系的法术,从他方才能够驱使御用天地间雷电的能力来看,足见天资不凡,于仙术一途造诣颇深此刻那丝丝缕缕的紫芒自空气中渐渐重现,缠绕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指间,忽明忽灭一吐一收明亮电光在闪烁间愈发强烈,聚拢的那股雷灵气息也愈发浓密起来

海水中那条巨大鱼怪似乎也颇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气息,大约是的一身漂亮鳞片不保,原本瞪得溜圆寻找敌人的鱼眼一翻,鱼尾一摆竟转头扎向海水深处但慕容紫英哪里容它就此逃窜,毫不迟疑地清叱一声,挥手又是一道落雷打将下去

轰鸣声里,炸起墨­色­水浪丈余高,那条怪鱼也随之被雷再次击中,发出更加痛苦的一声嘶鸣此情此景颇为惨烈,然而慕容紫英却冷着一张俊颜丝毫不为所动,挥手又是数道紫雷打下,只打得怪鱼吱吱怪叫,在水中翻滚个不停,一身鱼鳞更是脱落了大半,转眼间已从华丽的莹蓝­色­美鱼变成了焦黑泥鳅一条,当真可怜

沈百翎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忽地生出一丝不忍来,说到底他自己亦有一半妖族血统,若要他眼睁睁看着慕容紫英这少年将鱼妖杀死实在有些不愿,况且这鱼妖生在冥海之中,想来也没作恶人间,小惩一番也就罢了,何必非要将它毙于剑下?

正欲开口劝阻,水中又生异动原来是那条怪鱼实在被打得有些受不赚几次想要躲入海底却被雷又击翻了上来,眼见着自己这一身鱼鳞越来越稀疏,终于按捺不赚鱼尾照着海面用力一掀,吱吱嘶吼声里竟腾空而起,扑向了空中!

慕容紫英剑眉微扬,冷笑一声:“来得好!”扬手又是一道紫电劈了过去

然而那怪鱼却在空中好一阵摇头摆尾,卷起大蓬大蓬的墨浪,将自己裹在了其中,紫电疾­射­过去却撞上了海浪,炸起蓬蓬水花,却始终没能再伤到那条怪鱼

慕容紫英眸光一凝,顿时又有应变之策,只见他双手同时捏起手诀,足下仙剑与之感应,霎时间幻化出数十道剑影,嗖嗖破空而去,剑尖朝内,围拢成环,折间便将那团墨­色­水浪包围起来

然而此时包成一团的水浪中却又是一声嘶鸣,这次却清越了许多,沈百翎心头微跳,忽地觉出一丝不对,抬眼望去,首先便看到分散开的水浪中迅速展开的一对巨大羽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其名为……”那对羽翼越展越开,将围裹在周遭的水浪重重打散开来,露出其中的巨大身影,沈百翎呆呆注视着空中破浪而出的那头巨鸟,眼睛越睁越大,心跳愈来愈快,脑中亦渐渐浮现出一个有点难以置信的答案,“这……这竟是……”

随着他喃喃的语声,蓝­色­巨鸟张开鸟嘴又是一声嘶鸣,修长的脖颈弯曲成十分优美的形状,只是一瞥眼瞧见自己那双大翅膀上露出的许多秃­肉­,原本还炯炯有神的两只鸟眼顿时盛满了怒­色­,嘶鸣到了一半亦转了腔调——

“吱吱吱嘎!”

“去!”

鸟叫声响起的那一刻,慕容紫英当机立断一声清喝,空中剑影随之舞动,嗖嗖嗖地朝着蓝­色­巨鸟飞­射­而去

顿时只见紫­色­剑影穿梭,雷光四溢,更兼有墨浪泼洒,蓝羽乱飞……好不纷杂沈百翎目瞪口呆地站在这一副乱景之中,喃喃将未说完的话续了下去:“这竟是传闻中的鲲鹏……么……”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话音未落,天地间忽地静了一瞬海浪声风声雷电轰鸣声仿佛都被什么吸走了一般,原本激荡的墨­色­海浪缓缓平落下来,空中盘旋着的乌云也散了开去,霎时间风平浪静,雷止电息,周遭又恢复了一派天朗气清,只余下半空中神­色­冰冷满身湿透的少年剑客和一只秃了大半卦悲鸣不已的巨鸟

鸟叫声在海面上久久回荡,更衬得此刻突如其来的平静十分诡异慕容紫英脸­色­微变,忙左右顾盼,一转头恰恰撞上沈百翎同样盛满惊讶的眼神,两人对视一眼,均觉得古怪之极

“有朋自远方来,本当不亦乐乎……只是一见面便将吾这不成器的后辈欺侮成这副涅,两位小友未免有些欺妖太甚罢?”

忽然二人耳旁同时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嗓音并不年轻但也不很苍老,不闻愤怒却也听不出喜乐,然听其语意,似乎与这可化鸟亦可化鱼的妖怪有些瓜葛,慕容紫英当即剑眉一蹙,沉声道:“斩妖除魔,又何来欺侮一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也不见得如何高明”

“鬼鬼祟祟?”那声音轻笑了一下,“吾只恐露出真身会震慑到尔等,不过既然小友想要见我一见,倒也无妨”

话音未落,只见原本高高拱起的墨海中心忽地一阵涌动,如围墙般竖起的巨浪猛然缺了一角,接着便从中飞出一道巨大的黑影

沈百翎只觉得眼前一暗,便身处在了巨大的­阴­影下,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这只鲲鹏倒也真当得起那句古语,光是投下的影子便已覆盖了这片海域,方才那只蓝­色­巨鸟遇上了它,简直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

这莫非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位鲲鹏大人?沈百翎心头一动,思忖道

“吱吱,嘎嘎,吱——嘎!”

对面那只半秃的蓝鸟看到了这只大鲲,顿时如同见到了救星,激动地叽里呱啦叫起来,虽然听不懂鸟语,不过观其行止,想来是在向自己这位长辈告状,不过挥动翅膀的动作实在夸张了些,又引得摇摇欲坠的羽毛掉了好几根

正当沈百翎忍俊不禁之际,耳边却轻轻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沈……百翎,莫要轻举妄动”

这是……慕容紫英?沈百翎一怔,侧目望向不远处的少年慕容紫英神­色­不动,嘴­唇­噏动得也十分轻微,但那声音却十分清晰地响在了沈百翎耳畔:“莫要惊讶,我不过是聚声成线,传音于你……百翎,这妖怪比方才那只强大太多,纵使我二人联手只怕也难以取胜,想要全身而退亦不见得如何容易,思来想去只有趁其不备先发制人我 ... [,]

(已思定,待会便由我发动襟将其牵制,趁此机会你便速速离去,我也可以放心”

沈百翎一怔,忙悄无声息地回道:“那你又如何脱逃?我沈百翎难道便是留下朋友独善其身之辈吗?”

慕容紫英眸光微闪:“想不到你竟也会我琼华派的传音秘术?罢了,此事撇开不谈,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眼前妖孽,我二人能够保全一个便是一个,莫要再多争论,我这便发动襟!”

傻子,你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的恰恰便是你口中的妖孽,我沈百翎哪里担待得起?!沈百翎一时又是感动又是无奈,眼光一沉,不自觉地伸手摸向怀中那封信,只需将它亮给鲲鹏大人看,他和慕容紫英都可安然无恙,只是如此一来自己的妖身也不得不暴露,一路上和这少年好不容易建立的友谊自然也要烟消云散……

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的封皮,只觉得它竟是如此沉重沈百翎又看了慕容紫英一眼,那少年十分坚定地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袍袖微动,露出其下并起的两根白玉般的手指,指尖一点紫光正渐渐扩散

沈百翎心中一叹,咬牙将信取了出来,高声道:“鲲鹏——”

话未说完,却听空中那个声音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们:“两位小友聊得可当真愉快,只是冥海之上还是少动灵阵得好”

这位鲲妖竟听到了他们的传音?沈百翎大惊,瞥眼看到慕容紫英亦是失­色­,想不到这位鲲鹏大人妖力这般雄厚,果真不愧是千年修行的大妖……

沈百翎正暗暗想着,只听头顶一声懒洋洋的轻喝:“蓝­色­幽梦~”接着一团蓝莹莹的雾气便落了下来,恰恰将他与慕容紫英裹在了当中

这是什么?沈百翎忙屏住呼吸,然而那蓝雾仿佛能透过皮肤钻入身体似的,一股晕眩感仍是袭上脑中,迷迷蒙蒙间只听到鲲鹏大人带着几分促狭的一句话:“纵力伤身,你们还是先睡一会儿罢”

接着他便陷入了一团黑暗

88第八十五章 海底冥宫

( 这一睡去不知又过去了多少时辰沈百翎幽幽醒转时只觉得脑中阵阵胀痛眼前更是好些金星乱蹦待到神智略恢复了些,这才感觉身下被褥温软柔滑,竟是卧在一处床榻之上

眼前灯影柔淡,透过薄薄的床幔更显朦胧沈百翎呆了半晌,心中暗道:这是何处?我怎地到了这里?慕容……不,紫英他如今又在何处?我二人不是一同御桨往北海……遇上了妖怪……艾鲲鹏大人!

沈百翎心中一震,昏睡前历经的种种顿时涌上心头,忙不迭撑身坐起一把掀开床幔

崾外好一派金碧辉煌偌大一间屋子,处处点缀着珊瑚珍珠等物,摆设更是极尽奢华桌上一盏琉璃灯罩下不见火苗,却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正吐露光辉,方才那朦胧灯光便是来自于此沈百翎瞠目四顾,好半日才醒过神来

分明是在合中了鲲鹏大人的妖术,缘何醒来却在这样一个华丽之至的地方?沈百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决意先下床来四处探寻一番,他在青龙镇时为掩人耳目也曾置办了一身人族衣饰,只是醒来后周身装束却是焕然一新,靴子也不知到了何处去

赤足踏在地上,沈百翎低头打量着身上薄薄的一件雪白长袍,不见如何华贵却十分贴身,更奇的是没有一丝针脚,古有“天衣无缝”之说,宛然便是这身衣衫的形容只是……伸手一探,沈百翎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原本放在胸口处贴身藏着的那封信果然不见了影踪

到了此刻,他心里反倒并不那么惊慌了,昏睡前身畔除了紫英便只有鲲鹏大人,慕容紫英想来也和自己一样中了妖术陷入迷梦,那么能带自己到这里并取走那封信的,显而易见便是那位鲲妖大人那封信本就是要拿给他看,如今虽说不是自己双手奉上而是他不问自痊但毕竟是送对了地方如今悬挂心头的,只剩下慕容紫英的安嗡

沈百翎甫一思定,举步便向门外走去,谁知刚打开门,便有一团温软夹着香风撞进怀中

他吃了一惊,低头看去却是一名妙龄少女,一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和眉心粉­色­的桃花钿,明眸樱­唇­,身着一身­嫩­绿衫子更衬得她肌肤晶莹,面容姣美那少女本是要推门而入,哪里想到里面的人竟抢先一步将门拉开,脚下未停便跌到了那人身上,当下粉面含羞,连眼都不敢抬,只忙不迭推开沈百翎转身站好

沈百翎稍感尴尬,先拱手道:“姑娘,在下急着出门,未曾想到你竟在门外,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绿衣少女裙角微动,却是一双手紧紧绞着衣角,露出的耳朵更是红透了,显是十分羞涩过了半晌,才听得一个细如蚊呐的声音轻轻道:“无无妨……”

沈百翎心思一动,游目四下望去,发现屋外倒是亭台楼阁一样不缺,时有山石草木点缀其中,错落有致之余透出十二分的华丽,看着不似妖怪的居处,倒像是人界达官贵人的府郜只是人界那些权贵宅中俱是热闹非凡,此处却很是冷清,唯二的活物便只有他和面前这名少女他又拱了拱手道:“姑娘,正好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此处是何人的府郜我又是如何到了这里,与我一同来此的应当还有一位少年,不知他又在何处?”

绿衣少女这才回过身来,只是脸上满是茫然,抬眼望了他一眼又是满面绯红,低首细声细气地道:“珍儿只知道这里是祖爷爷的家……你和另一个人是祖爷爷带回家来的,祖爷爷说你们打了弟弟……”

沈百翎眉头微锁,看向少女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惊讶他心道:这少女的祖爷爷莫非便是鲲鹏大人?那她口中被我和紫英打了的弟弟……想来便是那只幼鲲罢?那这少女岂不也是妖?

绿衣少女低头卦说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珍儿不知他在哪里,祖爷爷只令珍儿来看看你,他说若是你醒了,便替他唤你过去”

沈百翎眉毛轻扬,道:“我也正想见他,那便请珍儿姑娘带路罢”说着轻轻一笑

绿衣少女眼角瞥见他面上笑意,绞着衣角的手指更是紧了几分,红着脸便忙朝前走去

沈百翎跟着她穿花度柳,绕过几重院落,这才到了一个花厅前进门前绿衣少女踟蹰了半晌,才轻轻说道:“祖爷爷他……他不喜人说话拐弯抹角,你若想得知你那个同伴在何处,直问便是”说着自觉已透露了许多,忙又垂下头曳着裙角匆匆向前行去

沈百翎眉梢微挑,亦轻轻在她背后道:“多谢姑娘”

绿衣少女轻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跨入了门内

花厅内自然也是装饰华美,屋内却不见仆从服侍,只有主位上坐着一名男子那人眉目俊美,只是眉梢眼角颇带妖魅,他侧坐在座上,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随意搭在宝蓝­色­长袍下的腿上,旁边小几上放着一个小小熏炉,一缕绯­色­轻烟从炉盖上小孔中缓缓飘出,那人鼻翼微一抽动,那烟气便宛若被什么引着一般钻进了他鼻中,那男子顿时眯起眉眼,露出十分惬意的神情

沈百翎跟着绿衣少女走近了些,迎面便是一阵清淡香气,他不过一嗅便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原因无他,这男子熏炉中燃着的恰恰便是他熟识的香料,不仅如此,那香分明便是他亲手所制

“鲲妖前辈,这寻迹香可不是这种用法”沈百翎摇头哂笑,极是无奈地说道这位鲲妖大人当真是让人无话可说,拿走了那封信便罢,自己随手制好带在身上的几块香他也不肯放过

那男子眉毛一抖,睁开一只眼睛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哦?”

沈百翎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接着道:“此香名为寻迹,是为了寻人所用,将要寻之人随身携带之物与此香一同燃烧,生出的烟气便会循着那人所在的方位飘散,只是此香燃不过一个时辰烟气便会散粳是以用处也不甚大”说着摇头微叹,他这些年也曾想方设法改进寻迹香,好为寻找云天青等人行些方便,无奈始终不得其法,自己也才因此找到了这里求助

那男子点了点头,搭在膝上的手轻轻抬了抬:“听起来倒是有趣,不过我可没什么要找的人,这香闻着用也挺好,我便受了你的孝敬罢~”说着手指一点下首的座位,又冲绿衣少女招了招手,“珍儿,到我身边来”

绿衣少女先侧首对沈百翎轻声解释道:“祖爷爷让你坐那儿”随后才走了过去

男子眉毛扬得更高,瞪了一眼沈百翎,嘟囔道:“这小孩子真的不好养,好容易养大了便要惹出事端,宝儿无事到合捣蛋叫人家揍了一顿,珍儿现下又被外面来的臭小子勾了魂,我老人家可真是可怜哪……”

他嘀嘀咕咕的声音一点儿不鞋绿衣少女小脸通红,绞着衣角轻声叫道:“祖爷爷!”眼角瞥见沈百翎忍俊不禁的笑脸,更增羞意

沈百翎轻咳一声,勉力压下嘴角那丝笑意,正正经经地道:“鲲妖前辈,在下沈百翎,与我同来的那个少年名为慕容紫英,我二人前来冥海 ... [,]

(,不慎打伤前辈的孙辈,实在对不住若是前辈有什么不快,尽可责罚在下,还请原谅与我同来的那人”说着站起身又是一礼

男子吊着眼角还未说话,绿衣少女已忍不住轻轻拽了拽他衣袖,男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只好道:“罢了罢了,宝儿本来就调皮捣蛋,揍一顿让他老实几日也好你也别一口一个鲲妖了,我这北冥宫里光鲲妖就三只,哪知道你叫的是谁?我生下来没有姓,索­性­以昆为姓,自名九天,我当你是个小友,你便叫我昆九天罢”话刚说完,衣袖又被扯了扯,他眼角微抽,只得又续道,“我们鲲妖一族人丁单爆死的更快,如今就仕我和两个不知隔了多少代的孙辈,一个你们在冥合见过也已揍过的,叫昆海宝,这个嘛,是北冥宫唯一的女孩儿,叫昆轰”

沈百翎忙拱手应道:“是,昆前辈,昆姑娘”打量了一下周遭,忍不住又疑道,“前辈说这里唤作北冥宫,莫非竟是在冥海底?可我方才一路走来所见,却与人界别无二致……”

昆九天哈哈大笑,面上满是得意之­色­,便是身旁的昆轰亦是微露笑容只听昆九天道:“我活了这么些年,哪里不曾去过见识过?人族虽说多为迂腐软弱之辈,不过于这享受一途上颇具天赋,我便引其一二用在家里,倒也还过得去那些山石草木确是我从人界移植而来,为使其成活,还特意施术隔绝海水至于头顶日月星辰,不过是幻象罢了!”点了点头又道,“小友你倒是和我老人家一样识货,不枉我们同为妖族一场啊”

沈百翎嘴角抽动几下,­干­笑几声并不答话

昆九天又道:“若非在合察觉你身上那丝妖气,我老人家必不肯这么放过你们那人族小子一看就是那等冥顽不灵对我妖族忌恨颇深之辈,也不知你们怎么走到了一起,不过看在小友你的面子上,我便放他一马只是我这北冥宫打理不易,索­性­便让他多睡一会儿,省得醒来还要闹腾,咱们处理完正事你便带着他回人界去,到了海面之上再唤醒他不迟”

沈百翎忙点头应下

昆九天这才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团纸,马马虎虎地展开来看了几眼:“行啦,咱们这便说说正经事,这信我老人家已经看过,你的来意我也尽数知晓想不到你竟是居巢国的妖怪,我老人家放过你倒是没做错,不然你们供奉的那头鱼妖不得从神界下来和我纠缠不休……哼,飓尛那小孩儿又这么托付了,我老人家自当帮你一把”

沈百翎顿时如释重负:“多谢昆前辈!”

89第八十六章 蓬莱仙岛(上)

( 海风和畅轻轻吹起墨­色­海潮一波又一波涌上沙滩沈百翎立在半没于海水中的一块礁石上回首望去远远地,冥海拱波如一带围墙连亘天边蓦地风势忽劲,将周身湿透的衣衫拂过,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侧目再看向不远处的海岸,墨潮卷着泡沫到了岸堤下那片绵绵黄沙尽头便不甘不愿地退了下去,岸堤上却是好一片葱茏绿意,深深浅浅的苍翠近处还可看清树的涅,往远了去便连绵成不甚清晰的淡­色­轮廓,丛生的不知名白花点缀在树梢上碧叶间随树影不着痕迹地霸占了这片土地浓绿中星星点点的簇簇白­色­观来倒也别致可爱,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又传来云雀悠远的啼鸣,鼻间咸涩的海风气息似也夹杂了一丝若有还无的花香,如此美景实让人倍感心旷神怡

“想不到冥海之中,竟还藏着这样一处岛屿”沈百翎愉悦地轻轻赞叹

身畔的绿衣少女闻言露出一抹笑容:“这座岛名叫蓬莱,听祖爷爷说是难得的洞天宝地,四季如春,景­色­秀美,灵气充裕,是十分难得的修炼之地呢”

沈百翎嘴角微勾,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想来珍儿姑娘时常到此处修习,是以昆前辈才特意令你引路,带我到这处海岸上来”

昆轰俏脸微红,有些羞赧地道:“沈大哥谬赞了,珍儿却是不喜欢成日里修习那些妖术的,之所以熟悉这边的路途,只不过是因着蓬莱岛上所卖的胭脂首饰比祖爷爷带回来的那些更讨人喜欢,是以常筹上岸来——”话说到一半忽地醒悟过来,忙掩住了口脸上更是愈发火烧一般

沈百翎心中早已忍俊不禁,面上却是一派安抚:“年幼时阿娘也是耳提面命不允我出居巢国去玩耍,我亦是时车偷溜出门去,想来天下的孩童都是一般,愈是不允去做的事,做起来愈发有趣罢”说着与昆轰相视会心而笑

昆轰咬着嘴­唇­低低一笑:“想不到沈大哥看着这般稳重,小时候也……”话说到一半将尽未粳又垂下头去,露出的颈子又泛上粉­色­

沈百翎倒是从未在妖族中见过如此羞涩的女子,暗想:那位昆前辈行事潇洒肆意,他那个孙子名作宝儿的也是十分大胆,偏他这个孙女比人族的大家闺秀还要腼腆,倒也真稀罕虽如此想,毕竟不忍见一个女孩子尴尬,忙转了话题道:“方才我听你说这岛上卖胭脂首饰,莫非这里还住着人不成?”

昆轰面上粉­色­略消褪了些才点头道:“不错蓬莱岛上有一小国,听祖爷爷说国中人俱是上古遗族的后裔,不知何时流落至此,国虽不大却是权柄几经更迭,几十年前便曾兴起过兵戈……祖爷爷亲自去看了回来说王城的人被杀了好多,还说妖族不便参与人族纷争,我和弟弟也只好随他禁足……这几年祖爷爷管的松了些,我和弟弟才算是能偶尔出来透透风呢”

沈百翎听在耳中却不以为意,他曾读过许多人族古书,便是大王朝的更替都知晓了不知多少,一个小小岛国的内乱自然不放在心上,过耳便罢,当下只随口道:“想不到这么一个避世之所也难逃纷争,倒是可惜了这块宝地”

昆轰道:“唉,人族就是喜欢斗来斗去,若是不通法术还好,通了法术更是要和妖族斗,和老天爷斗祖爷爷说人族妄图成仙便是与天道相争,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其自然得好”

“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其自然……昆前辈说的不错”沈百翎心中一颤,忽地想起多年前旧事,神情不免黯淡,叹息道,“一人成仙已是逆天,妄想举派飞升……这又是多可笑的一个梦翱”可是那人却始终不悟……

昆轰不知他意指何事,只睁大一双妙目疑惑地望着他沈百翎摇了摇头,展颜又笑道:“珍儿姑娘,时候已是不早,劳烦你这么久当真过意不去若是无其他事,我们便就此作别罢”说着低头望向阖目躺在一旁的冷面少年,又道,“待我那位朋友醒来,看到你反而不好”

昆轰只得轻轻应了一声,忽地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了过来:“祖爷爷施在他身上的法术早已解去,之所以沉睡至现在,不过是服用了一些迷药,你将这清神的丸子喂他吃上几颗便无碍了”

沈百翎接了过去,拱手道:“多谢姑娘”

昆轰又留恋地看了他好几眼,方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只盼沈大哥有空还能来北冥宫……珍儿珍儿这就回去了”说着蹲了蹲身,转身缓缓向海中走去

沈百翎目送她苗条的背影渐渐没于墨­色­海水下,这才转回头看向慕容紫英冷面少年卧在礁石上仍是紧闭双目不省人事,原本束发的玉冠大约是落罕不知失落何方,此时一头乌发没了束缚,十分自由地散落脑后,更有几缕被海风吹得在面上拂来荡去明明还在沉睡中,如玉端方的面上却仍维持着平日里那副严肃冷漠的神情,眉头紧锁,­唇­角紧抿,十分冷峻自持的涅

也不知睡梦中又有何事可皱眉头的,莫非梦到了与昆前辈大战?沈百翎看在眼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俯身跪坐于地将慕容紫英的头轻轻搬起放在膝上,这才将玉瓶拿出,这玉瓶出自北冥宫,自然不凡,通体碧绿晶莹,竟是以一整块上好碧玉雕成,拔开瓶塞后更有缕缕淡­色­香烟飘出,香气经久不散,沈百翎将瓶口在手心轻轻一倾,倒出几粒指顶大小的白­色­药丸,又伸手捏住少年下颌将药丸送入口中助他服下,随后便将玉瓶收入怀中只静待面前这人醒来

“唔……”

过不多时,只听一声低吟,慕容紫英笔挺的眉微微一蹙又是一松,接着便睁开眼来,狭长凤目中初时还略带茫然,待到目光扫了过来时已恢复清明察觉到自己躺靠在沈百翎膝上,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窘­色­,不过那神情一纵即逝,转瞬又化作清冷的流光,只听他坐起身来轻咳一声,低声问道:“……这是何处?”

沈百翎心念一转,面上也配合地浮现出一抹迷茫,故作疑惑地道:“我也不知……醒来时便发现身在此处,之前与我们相斗的那只妖却是不知去向了”

慕容紫英信以为真,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沉吟了片刻才又说道:“莫非我们被妖孽打落海中,侥幸逃过一命?”虽如此说,面上仍是犹带疑惑,显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也不能说服

沈百翎试探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定是那妖怪本就不欲伤害我们,只是想要救走自己那个……后辈,是以才施术使我们陷入沉睡又将我们送来这里呢?”

“可笑!”慕容紫英剑眉微轩,冷冷道,“妖又怎会有好生之德?”

听到他这么说,沈百翎唯有苦笑着轻轻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慕容紫英也并未和他争辩下去,在地上打坐休憩片刻,待到酸软的手足恢复气力,他便起身说道:“既来之则安之,虽不知这里是何方,小心行事总是不会错的”

沈百翎微微颔首:“我们似乎是穿过了那片波浪到了冥海的中心,我观此处风暖浪平,倒是与外界 ... [,]

(全然不同,特别是那座海岛,灵气十分旺盛听闻合多有仙山福地,往往藏在人迹罕至之处,这里岂不正是与传闻相应?我们不妨上去一探究竟,紫英,你看如何?”

慕容紫英想了一想,­干­脆地应道:“也好那便走罢”

当下二人踏波上岸,到了岸堤之上,便觉眼前绿意盎然如今走近了看,这岸边树林更显广袤,层层叠叠的树­干­远远近近铺陈开来,拿眼竟看不出边际,暖风过处,树梢间碧浪好一阵翻腾,纷纷扬扬的细碎白花更是如雨如雪飘洒下落,二人刚步入林中便险些被迷了眼

“……此处景致倒是静谧中透着秀美,我们倒不如弃剑步行走上一段路,既愉悦了自己,也算是不辜负这些美景,紫英,不知你意下如何?”沈百翎一面仰首欣赏景­色­,一面向身后的人询问,半晌却不闻回答,他这才回头向身后望去,“……紫英?”

谁知却撞入了那人静静凝望过来的眼中不知怎地,沈百翎忽地呼吸一滞

漫天花雨下,黑琉璃一般澄澈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不知凝望了多久,仿佛久到能够将沈百翎修长的身影深深镌刻在瞳孔中,然而那张清冷的面上却仍是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深邃不见喜怒,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宛若要看入他的灵魂

胸腔之内仿佛有什么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沈百翎情不自禁地伸手抚向胸口,接着回过神来,只觉得一阵说不清的情绪涌了上来,脸却有些发烫,忙别开目光,口中叫道:“紫英,你到底……意下如何?”

只听地上草叶沙沙轻响,清冷的气息却靠了过来沈百翎一双眼蓦地睁大,转回来时慕容紫英却已到了面前,那双眼中深邃的神­色­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宛若一场错觉他冷淡地看向沈百翎,过了半晌才道:“……花瓣”

“翱”沈百翎呆了一下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下一刻宽大的袍袖已拂在了沈百翎面上

清冷的气息忽地笼罩过来,沈百翎只觉得心跳愈发快了几分,忙抽身向后退了一步,谁知慕容紫英已将手收了回去,再一看,对方捏起的手指间分明夹着一片柔­嫩­雪白的碎花……想来是方才不小心落在发丝上的

……原来如此

沈百翎卦呆呆立在原地,心中不知是懊恼还是羞愧,总归不会太平静而另一边,慕容紫英已迈开脚步,擦过他肩膀向前行去,还不忘丢下一句:“你不是要看风景?走罢”语气颇为平淡,仿佛先前替他摘掉头上的落花也不过是一场错觉

沙沙叶响由近至远,雪白花瓣簌簌落在肩头身畔,沈百翎缓缓地回过身亦跟着向前走去,面上还是那副呆滞又茫然的神情也正因为他在发呆,才不曾注意到另一件事——前方那人虽只留下了一个表面强撑着镇定姿态实则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的背影,发丝间露出的两只耳朵,却是早已红透了

90第八十七章 蓬莱仙岛(下)

( 在林中边赏边行约莫半个时辰后树丛渐稀地上也渐渐显出林地与草地交接的青黄­色­来,绕过几株相依相偎的花树,沈百翎只觉眼前陡然一明,却是已走出这片花树林,复又到了烂漫日光下

从树荫下走出,猛然得见日光,沈百翎只觉眼前酸涩,忙抬袖遮在脸前,借着投在面上的­阴­影眯起眼朝前看去只见青碧澄莹的天宇宛若流光溢彩的水晶般空灵剔透映照着其下青翠欲滴的一片草地,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如暖雾如柔波,自身畔肩旁悄无声息地拂过,只带起垂在肩头的长发几缕,风吹草低,足下尺余长的野草随风一排排一浪浪倒向视线的尽头,再远些的地方隐隐有粼粼幽光微微闪烁,折­射­的光影中重重楼阙如盒蜃景,鳞次栉比伫立在天边

“紫英,你看!”看到那座小城,沈百翎眼睛一亮,暗道那位珍儿姑娘说的果然不错,那里俨然便是上古遗族后裔聚居的城池了,回过头兴冲冲地对慕容紫英笑道,“想不到这座岛上居然也有人,我们快过”说着脚步快了几分,转眼就走在了前头

慕容紫英缓缓摇了摇头,似是颇为无奈地应了一声:“好”然而他自己却不曾察觉,­唇­角不知不觉扬起的那一抹纵容笑意

沈百翎心下有几分兴奋,足下也不免运上了真力,速度自然比先前漫步而行迅捷许多,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小城之前走近才看清,方才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原来是一条小河,河宽不过一丈,却是绕着整座城池人工挖凿而成,两岸还植着好些花草,缤纷绚烂,河水亦是清亮透澈,将其下青白的石砖和游曳来去的数十尾鱼儿映得清清楚楚,很是美观大方

护城河后便是高耸的城墙,亦是青白的方石垒就而成,石上还浅浅凿着些花纹图腾,古朴中带着雅致,只有石缝墙角隐隐渗出的苔痕透出了几分沧桑拱形的城门下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沈百翎和慕容紫英跟着这些人亦向城中走去,一路不忘好奇地观察他们形貌,发现这些遗族大多都肤­色­白皙,容貌清秀,打扮也颇为绮丽,特别是女子多身着鲜艳的薄纱衣裙,露出一弯雪白的颈肩和两只手臂,飞扬起的裙角下偶尔露出的纤美双足也都赤着,头上颈上手腕足踝带着许多鲜花串子作为装饰,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别有一番风情

沈百翎这边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殊不知在这些遗族眼中,他与慕容紫英才真正是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些年轻姑娘,一面拿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们面上扫来扫去,一面拉扯自己身旁的小姐妹凑过头去娇声议论几句,撞上他们回视的眼神时还很是大方地露齿而笑,丝毫不觉自己行为有何不端,有那大胆的甚至从臂上挎着的小篮中抓出一把花串塞入他们手中,然后笑盈盈地跑走

望着那姑娘一阵香风似的离去的苗条身影,慕容紫英面­色­却十分肃穆,眉头一皱低声斥道:“伤风败俗!”想来若是他家中姊妹这般放肆,定是不依不饶要好好说教一通了

沈百翎莞尔笑道:“不过是民风与中原不大一样,况且……那姑娘也不过是心悦于你,紫英又何必这样计较?”

慕容紫英­唇­角抿紧,不再答话,沈百翎侧目瞥去,恰恰望见他面上闪过一丝窘­色­,心下不由得偷笑不已

二人进得城去,只见行人熙熙攘攘,比城门所见更加热闹十倍随着人群信步而行,周遭店铺货摊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也多了各式各样的香气,或是焦香诱人,那必是小吃摊子,旁边也定少不了吃客,或是喷香扑鼻,夹着许多娇声软语,那必是胭脂首饰摊子,周围也定围滤一群年轻女子,亦有卖鲜花摆设,刀桨首的,虽不能称应有尽有,却也算得上是琳琅满目,比不得中原那些繁华都市,但也很是够瞧得了

沈百翎年轻时常在山上清修,苦无下山游玩的机会,后来离开琼华派又多是四处奔波,风尘满身,更是没了闲逛的心情,这次巧之又巧赶上了集市,直看得目不暇接,有几次碰上了从未见识过的物事,甚至不知不觉驻足细看,若非慕容紫英一直不时回头关照,及时将他扯着袖子拽走,两人险些便要失散在攒动的人山人海中

然而走过一家店铺之前,沈百翎偶一回身,却不见了慕容紫英的身影,忙四下里顾盼,这才看见蓝白道袍的下摆恰恰消失在那店铺掀起的门帘后,忙不迭追了上去也跟着进入小店中

那小店外面既无招牌,里面也十分狭鞋若非靠墙一排架子上摆着些铜铁器具,实在让人一眼难以看出是家铁铺岛上本是温暖宜人的气候,这屋中却是炉火旺盛,炎热异常,更有叮叮当当嘈杂声响不绝于耳,也难怪屋中除了他们再无其他客人慕容紫英却是视这些如同无物,绕过堂中巨大的铁炉,径自走向屋角铁砧旁抡着大锤的高大铁匠

这男子一身小褂薄裤,身量虽高看着并不十分彪悍,只在高高抡起掌中锤时手臂上肌­肉­鼓起,显出筋骨中蕴含着的轻易不显山露水的力道,他一双虎目只盯着铁砧上烧得通红的一块金属,分明屋中多了两人却也无暇关注,慕容紫英走了过去后也未唤他,只静静立在一旁看他如何锻造

那铁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敲打数十下,铁砧上那块金属渐渐成形,显出是柄短兵的形状,他又侧着头端详一会儿,又敲打起来,过得一会儿又停下来再看,摇一摇头又敲打几下,往复几次才算满意,这才拿起铁钳将短兵捏起浸入铁砧旁早已备好的一桶水中桶中的水漆黑如墨,与冥海海水一模一样,烧红的短兵一浸入其中便发出嗤嗤声响,蒸腾起的白雾弥漫开来,将整个铁桶渐渐淹没

工作告一段落,那铁匠这才停下手将手中的工具放置妥当,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拿一双利眼扫了过来他目光如电,在沈百翎脸上不过一掠而过,在慕容紫英身上停得一停,最终却是落在了慕容紫英背后负着的巨大剑匣上

“兄台也是懂得冶炼之术的人,却不知到我这小店有何贵­干­?”铁匠忽地说道

慕容紫英淡定地拱了拱手:“市井之中多奇人,阁下铸造技艺不凡,若是有意扬名,这里岂会只是个‘小店’?在下慕容紫英,自幼对铸锦颇感兴趣,平生只愿搜集天下名剑和学遍铸剑之法,是以听到打铁声便忍不住进来一看,果然不虚此行”

沈百翎听在耳中,看着那铁匠的眼光也变了他认识慕容紫英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语气还颇为友好,这可实在少见,想来这铁匠必定有些厉害本事,才能让铁树开花……不,冰山开口

铁匠自然也听出了慕容紫英话中的恳切,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口气也和缓了许多:“雕虫小技而已,愧不敢当我看兄台背负剑匣,匣中锐气四­射­,显是藏有利器,想来兄台技艺远在我之上,说什么学习铸剑,可真是取笑了”

慕容紫英却颇为认真,郑重其事地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阁下铸造术自成一家,颇具独到之处,自当求教,阁下也不必太过自谦”

铁匠眉梢微扬,眼中 ... [,]

(闪过一丝笑意,神情彻底和缓下来:“兄台倒真是……也罢,既然承蒙青眼,互相研讨倒也无妨”四下环顾一圈,又道,“此处杂乱,还是到后院去罢,二位请随我来”说着竟是连店铺生意也不管不顾了,径自便向后院大步走去

“我看两位都不是这蓬莱岛上的人罢?”一入后院房中,那铁匠便先说道

沈百翎一怔,笑道:“阁下莫非是看我二人的服饰与你们当地人不同,才这般询问?”

铁匠微微颔首,又看向慕容紫英:“倒也不全是因此,这位慕容兄台身着一身白衣……我一见便觉奇怪,要知在这巽城中乃至整座蓬莱岛,敢随意穿着白衣四处行走的人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两位兄台形貌又本就与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是以我才有此猜想”

沈百翎细细回想,方才所见那些遗族鲜衣缤纷,但确是没有一个身着白­色­,心下更奇,忍不住多问一句:“为何岛上穿白衣的人不多呢?”

铁匠淡淡笑着解释:“兄台有所不知,在巽城中以白­色­为尊,若非地位尊贵之人是不能穿着白衣的,平民若是胆敢冒犯,城中巡视的卫兵看见了可不会轻易饶恕”

沈百翎若有所思地道:“可方才我们一路行来并未见到有人阻拦意欲惩罚我们翱”

铁匠敛起笑容,轻叹一声道:“这又有别的缘故了”顿了一顿才细细述说起来,“你可知我们这巽城如今的王族实则并非直系王族血脉?数十年前,王宫大乱,先代王及其他直系王族俱在内乱中惨遭杀害,听闻当时有一个王子凭着锦超群倒是抗住了乱臣逃了出去,可也从此没了下落,直系血脉就此凋零,如今的王族才得以以旁支血脉登上王座,但这些年间,新王行事着实为民众所不喜,民间对如今的王室也颇为不服,平民中若是有不小心冒犯王族的,旁人多是回护,少有推他出去受惩的,巡城卫兵若不是恰好撞见,也是不理会这些事的你们一路过来不曾被人发难,想来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了”

蓬莱岛上这些旧事沈百翎先前已听昆轰说过,是以倒不惊讶,只是听到铁匠口中连连提到“巽城”“白衣”“锦超群的王子”,忽地心中一动,脑中莫名闪现出一幕场景,却是一个白衣少年自合踏波而来仗剑救人的画面,那人当时对自己说他叫……巽衡……

家住衡,白衣而形貌与中原人有异,还有那一身孤傲高贵的气质……

莫非?沈百翎眼中一抹异­色­闪过,忙追问道:“你所说的先代王族……可是姓巽?”

铁匠点了点头:“正是巽氏自建城时便是王族之姓,巽城得名亦是缘于此”

沈百翎呆呆坐在位置上,垂眼望向地面,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疼惜涌了上来原来那人竟有着如此的过往,难怪他在昆仑山上时从不提起往昔,难怪他­性­情会变得如此冷漠,难怪……

那边慕容紫英已与铁匠谈起他事,沈百翎坐在一旁却是再也不曾开口,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陷入了曾经的那段往事中

91第八十八章 以酒话别

( 那日过后慕容紫英和沈百翎又在巽城中接连逗留了数日慕容紫英对蓬莱岛上遗族从上古流传至今的冶炼技艺十分感兴趣每日都恨不得一头扎在铁铺火炉旁再不抽身往往归来客栈时已是暮□临,当真是早出晚归,勤奋刻苦

那铁匠倒也颇为大方,丝毫不投机,对他好感也是大生,偶然得知他来到北冥是为了寻找上等的寒铁,顿时心中生出一个主意,只是压在心底不说,直至沈百翎与慕容紫英即将离开蓬莱那日才不声不响地将一个木盒送到了他们居住的那家客栈

慕容紫英接过木盒时只觉得入手颇沉甫一打开盒盖更有一股森森寒意扑面而来,再一细看,霎时间又惊又喜,木盒中俨然躺着一块沉甸甸黑黝黝的方形矿石,看着并不起眼,但他慧眼一看便认出,这与曾在师公手札上看到的寒铁描述别无二致,且观其蕴含的灵气,显然是寒铁中的上品,说不准曾在海底受灵气晕染了数百年不止

他有所不知,蓬莱岛本就是洞天福地,日月运转四季更替与外界并不相关,岛上灵气充裕,奇花异草丛生,岛外又有冥海拱波阻挡极北之地的寒气和外界的窥探,数千年前上古遗族为避战乱迁居至此,亦将族中流传的高明技艺带了进来,铁匠的铸造之术便是自祖上传承至今而蓬莱与冥海相邻,冥海中许多稀世奇珍如夜明珠寒铁之类在外界看来十分难得的宝物,这里反而并不很少见,反倒是中原的一些普通货物在岛上才真正稀缺铁匠家中本就储着一些存货,见慕容紫英铸剑之术了得,料想绝不会糟趟自己的好石头,这才暗暗打定主意将收藏的最上品的一块千年寒铁取了出来临别相赠慕容紫英果然如获至宝,心中感激不已

沈百翎却是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这几日他并未与慕容紫英一起泡在铁铺中受那火炉的熏烤,闲暇时只独身一人在城中四处闲逛,巽城中许多美食货物与中原大大不同,倒也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还让他搜罗到了不少稀罕又有趣的东西是以离开之时也颇算得上心满意足满载而归了

临行那日,铁匠直将他们送出城门到了海边,初时他还疑惑这二人如何来到蓬莱岛,又担忧他们能否成功穿过冥海拱波,直至亲眼见这二人御剑而起,目送他们消失在天际,这才知晓这两人竟是有大神通会仙家法术的奇人异士,放心之余更是啧啧赞叹,回到城中却是不曾透露半分

当下沈百翎与慕容紫英御剑疾驰,赶回先前与向清作别的那座海岛,事先向清已与他们商定,海船在那座岛的港外最多停泊五日,若他二人五日内不曾回来便不再多等如今经历与鲲鹏一战探访蓬莱岛种种事故,慢说是五日,九日十日也有了,沈百翎飞在路上时心中不免惴惴,暗自猜测向清只怕早已率船队离开,只余下空荡荡一片海港在那哪知回到海岛上一看,海船竟还汪在哄中尚未起航,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满面笑容地与慕容紫英御剑降落在了船头

那些年轻船工早在几日前就已将货物淡水装进船舱,这些天闲得实在有些百无聊赖,每日里除了晒日头便唯有谈天解闷,哪知这一日正吹牛皮吹得欢实,忽见一青一紫两道光从天际而来,转瞬间就落到了眼前,还以为是遇见了妖怪,一片哗然中早有人忙不迭跑去将向清叫了出来

向清赶来时,恰恰看见青紫光芒散去,露出沈百翎和慕容紫英两道修长身影,呆了一下便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我还道遇上了什么怪事,原来是沈兄弟和慕容小哥回来啦!”说着已经到了跟前,伸出一只大掌重重拍在沈百翎肩上,“合事故多,你们两个又不是那常出海的,这一去可教人的得很,现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原来他唯恐沈百翎和慕容紫英这两人在合遇险,说什么也不肯开船起航,心中更是日夜忐忑,如今见二人无恙归来,满面都是欢喜,丝毫不提这几日扛着满船船工的反对强行汪在合的辛苦,但沈百翎却也隐隐猜到了几分,只觉得这位向船主待人实诚,为人豪爽,实在是个可结交的朋友,当下肩膀虽快要被拍散了架,面上也仍是布满柔和笑意,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向清既然等到了他们,当即便命手下船工扬帆起航,转头便将沈百翎和慕容紫英拉到了自己的屋子,细细询问起二人在合的所见所闻至于船上那些船工如何议论纷纷,猜测船主请来的这两位客人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他们却是不去理会了

归程自是比去时快了许多,不到小半个月,青龙镇外的海港已出现在海的尽头待海船驶入港湾,向清知晓与这位颇为投缘的沈兄弟分别在即,当下拍着胸脯非拉着他和慕容紫英说要请客,不容拒绝地将二人拽入了镇上的海客居

一别月余,海客居的店小二竟还记得沈百翎的相貌,老远看到便笑嘻嘻地叫道:“公子,瞧您这满身风尘,莫不是出海回来了?”正殷勤探问,一转目瞧见旁边的向清,笑容中更是多了几分崇拜敬佩,“呀,这不是向家船坞的向大爷吗,你们怎么……”一双眼滴溜溜地在他们几人中转了几个来回,笑道,“噢,我知道啦,这位公子出海莫不是搭得向大爷家的船?公子可真是好眼光哪,向爷家船坞造出的海船可是咱们青龙镇首屈一指的好船,想来这次出海定是赚的盆丰钵满!”

一席话捧得向清哈哈大笑:“小三子还是这么嘴皮子利索,还不快挑张好桌子置办些好酒好菜,今日你向大爷请客,不怕没银钱付账,只管拿好的上来!”

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忙引着他们到了堂中一张桌后坐下,不多时便送了一壶酒并几盘冷盘热菜上桌向清令他满满地斟了三碗酒,端起其中一碗先笑道:“沈兄弟,慕容小哥,你们这便要离开青龙镇,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桌饭菜便算是向大哥给你们践行,我先­干­为敬”说着仰脖一饮而粳将碗重重放在桌上

沈百翎不便拒绝,也端起酒碗来,正欲饮却先闻得一股冲鼻酒气,顿时觉得有些不大好受,但向清一双炯炯双目正瞧了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他的面子,只好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地灌了下去

“好,沈兄弟够爽快!”向清笑眯眯地赞道,转过头又不住催促慕容紫英快喝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摇头推辞道:“修道之人,不便纵情畅饮——”话未说完,却听身旁啷的一声什么滚落到了地上,接着便有一物斜斜倒了过来,软软地瘫在了自己肩上

向清一双虎目扫了过去,顿时瞪得险些凸了出来,失声叫道:“沈兄弟?!”

慕容紫英回过头去,眼中也是一片惊讶之­色­定睛一看,靠在肩头上的正是沈百翎的脑袋,散落的乌发中露出的半张侧脸上满是绯红,平日里温润泛着玉样光泽的双目更是眯成了两道缝,睫如羽列,透出的一线眼眸中朦朦胧胧似蕴着一汪水,鼻息浅浅却带着十分酒气,俨然是喝的烂醉如泥

可这人……才喝了一碗酒罢?

慕容紫英和向清面面相觑,陷入了一阵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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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海客居二楼的客房中,送走了向清的慕容紫英闭目端坐床前,似是沉思又似是养神,只是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暴露了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些微情绪躺在床上的那人却是毫无所觉,一个翻身又一次将被子抱在怀中,口中喃喃叫道:“……阿娘……别死……”

慕容紫英睁开双目,­唇­角微微抿紧,额角那根青筋似乎更明显了几分但他仍是微微起身,伸手将被子又一次从沈百翎手中硬扯了出来,抖开重新覆在他身上,随后重重坐了回去

想不到这人平日里温和稳重,醉了酒却这么难缠!慕容紫英坐在凳上,心中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且不说沈百翎酒量奇浅,不过一碗就倒,喝醉了却还十分任­性­,原本攀着自己肩膀似是睡了过去,哪知自己和向清正打算将他扶起送上二楼,这人便十分灵敏地从两双手臂中挣了出去,抱着桌子死也不肯撒手,口中更是呓语不停,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倒让那店小二瞧得目瞪口呆

好容易将他送到了客房中,这人又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个安宁,面上神­色­也是变幻莫测,一会儿愤恨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凄苦一会儿悲伤,这就算了,还总是将被子踢到床下,捡了回去刚盖好又是一抬脚慕容紫英在昆仑山上辈分不低,教导过的门派低级弟子不知多少,但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人更难照顾!

正自无奈郁闷,床上那人又低低叫了一声:“……师弟……”这一声呼唤却是十分柔软,带着一丝悔愧,听着更让人心头微微一颤

慕容紫英回过头去,望在那张满是忧愁的面上的目光十分复杂,这人往常表现得那般平和温柔,睡梦中却又是这样的悲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往事,才会连在梦中都不得安宁?

“师弟……”沈百翎眉头紧锁,又轻轻叫了一声,忽地从被中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一抓,恰恰捞住了慕容紫英撑在床边的那只手,顿时五指收紧,将慕容紫英的手紧紧攥住拖到了胸前

慕容紫英双目睁大几分,本能地将手向回抽去,然而沈百翎睡梦中似有所感,手上也愈发加力,紧紧抓住他不肯松手挣扎之间,原本紧阖的双目忽地睁开了细细的一缝,慕容紫英一眼瞥见,忙一面挣脱一面叫道:“百翎兄!”

沈百翎怔怔望着他,忽地松开了手指

慕容紫英心下刚一松,哪知下一刻领口便是一紧,接着整个人便被方才松开他的那只手用力拽到了那人身前折间,那张略带苍白的清俊面孔便近在咫尺,呼吸也清晰可闻,慕容紫英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耳朵似乎微微地有些发烫了

就在这时,抓着他衣襟的那个人,却喃喃地说了一声:“……玄霄师弟……对不住……”

玄霄?这名字好生耳熟……

慕容紫英面­色­微微一变

92第八十九章 再逢紫萱

( 一觉睡醒已是次日清晨沈百翎睁开双眼只觉得脑中一阵晕阎足更是软绵绵的有些使不上力,怔忪之间,忽听得耳畔一阵轻微的呼吸声,忙侧过脸一看,只见枕旁伏着一人,玉冠高挺,却有几缕鸦羽似的乌发不听话地散了出去,垂落在枕上,被那人轻轻的鼻息吹得不时荡起

初睡醒的朦胧视线中那人侧脸十分静美比往日柔和了许多,晨光透过窗纸投在他面庞上,勾勒出刀刻斧凿般深刻的面部曲线,长睫如羽,挺鼻俊目,微蹙的眉宇间透出一股冰雪般的清华气质王孙贵胄,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罢

约莫是扫来扫去的目光让沉睡中的那人有所感觉,剑眉似乎更蹙紧了几许,沈百翎这才猛然察觉自己竟呆呆盯着慕容紫英看了近一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挪开眼撑身缓缓坐起

只是有一事却让他好生疑惑……紫英他为何睡在此处?沈百翎怔怔地想了片刻,渐渐忆起了一些事情……昨日与向船主他们一同饮酒,那酒酿入喉甚烈,喝得人晕乎乎的,接着自己就失手摔了酒碗……后来的事无论如何已记不太清,只依稀连贯着支离破碎的梦境,梦中也不过是那些陈年旧事,只是这一次似乎时时可感受到一股清冷气息围绕自己身旁,让人有些安心……这感觉,已经多少年不曾体会过了?

正沉浸在一派有些伤感的情怀中,忽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扣扣几声响,接着便响起向清粗豪的嗓门:“沈兄弟,慕容小哥,你们可睡醒了?”

沈百翎吓了一跳,呆了一呆正要答话,已感觉到身旁伏着的少年身体忽地轻轻一震,笼罩周身的平静气息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显是已从沉睡中苏醒果然下一刻便见他双手一撑,坐直了身子,接着自己投过去的目光便撞上了一对深邃的眼眸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百翎只觉得慕容紫英今日看自己的眼光似乎十分复杂,还隐隐带着几分探究,但少年始终一言不发,只抿着­唇­定定凝望着自己沈百翎有些茫然,他难道是没睡醒?

“呃……紫英,你醒了”沈百翎只好没话找话,脸上也带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昨日……想来定是酒后失态,麻烦你了,我这里先行谢过”想了一想,又补上了一句,“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担待啊”

床前那人­唇­角更绷紧了些,仍是一言不发

有些尴尬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沈百翎更加不自在了,心中暗暗思索: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紫英他今日这么古怪……

正想着,门外的向清及时地又拍打起门板,在屋外连声叫道:“沈兄弟,沈兄弟?”其中还夹着店小二的劝阻声:“向大爷,里面的两位公子想来还没起床哪!俗话说得好,春宵一刻值千金——”

“扯淡,两个大男人春宵个什么劲!”

“呃……”

门外的两人正争论个没完,忽听见吱呀一声,却是面前的房门敞开了,只是站在门口的冷面少年看着比昨日更加冰冷十分,浸了冰水一般的目光扫了过来,店小二顿时一缩肩膀,十分识相地闭上了嘴

向清­干­笑了几声,转眼将春宵什么的抛掷脑后,伸手在店小二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几步便挤进门去,口中大声说道:“沈兄弟可酒醒了?”

沈百翎掀被下床,一面整理衣衫一面苦笑道:“现在醒了”

“哈哈,醒了就好”向清几步跨到他面前,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促狭,眼中带着几分好笑地故意说道,“沈兄弟昨日可折腾我们折腾得着实不轻啊……想不到你酒量这么浅,竟是让向大哥有幸见识到了比传闻中千杯不醉更难得一见的‘一杯倒’!”

沈百翎面上微红,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向船主莫要再取笑我了”昨日亦是他第一次与人饮酒,哪里知道人族的酒酿这么烈,只喝了几口就浑身无力,脑子也一团晕呢

向清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饶过了他,转头又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慕容紫英,转入正题道:“昨日本想着给你们践行,哪里想到小小一碗酒反倒让你们多留了一日也罢,今日大哥再让小三子置办一桌好菜,咱们以茶代酒,美美的吃上一顿,随后向大哥亲自送你们出镇,如何?”

沈百翎微微摇头,正要开口婉拒,忽然察觉到一股不弱的灵力自西北方向疾驰,似乎正是朝着这里而来,顿时心神一凝止了话头,眉梢微挑地看向窗外窗前恰恰站着慕容紫英的身影,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那股气息,伸手便将窗户推开了一尺

只听一阵嗡嗡清鸣,一道蓝光风驰电掣地自窗外飞入,在房中绕了一圈后径自冲向慕容紫英,在他面前稳稳退下来,吐露着莹莹光辉

“这这是什么怪东西!”向清不过一介凡人,哪里知道这是仙门道派传讯之术,只看得目瞪口呆,惊奇无比

沈百翎眼光聚在那细细一条蓝光之上,神情有些异样,却是忽地沉默下来

慕容紫英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沈百翎身上一转,这才伸手将那道光握在手中,蓝光与他手掌甫一接触便蓦地散入空气,慕容紫英手掌翻转过来,掌心却多了一枚白玉雕成的小剑

“慕容小哥,这……怎么一道光从屋子外面飞进来,折功夫就变成了一块白石头?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这么神奇?”先开口的却是向清,他正满眼好奇地盯着他掌心那柄玉剑,一副心痒难耐恨不得亲自捏在手里好好摩挲查看一番的涅

慕容紫英轻轻摇头,眼角仍是瞥着沈百翎面上神情,口中淡淡说道:“这不过是我师门传讯用的寻常法术罢了,算不得什么”说着收回目光一扫巾,神情一凛,眉头又蹙了起来,沉声道,“门中师长传讯令我速速返回派中,只怕是有要事相托……我怕是不能再耽搁了”

向清正啧啧赞叹仙家道术神通广大,闻言不由得一愣

沈百翎见此,也趁机对向清道:“向船主,我亦有要事在身,若不尽快达成,心中实在牵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终有重聚之日,我看这顿饯别宴也不必再吃,待到下次相逢,我再请向船主喝酒不迟”

听得他也这么说,向清神­色­不免有些沮丧,不过他生­性­豪阔,挥了挥手便道:“罢了罢了,断没有为了我一人高兴耽误你们事情的道理什么话都不用多说,我这便送你们去驿馆!”

“不必劳烦”慕容紫英又摇了摇头道,“师门路途遥远,我御剑而行便可”

“那沈兄弟……”向清又将目光扫向沈百翎,“你也要去那个什么师门?”

沈百翎怔了一下,答道:“我此行要去的倒不是昆仑山,而是江都城看来这次不能与紫英同行了”说着笑容里颇带了几分遗憾

慕容紫英眸光微微一闪,只淡淡颔首,不再多说

当下三人在青龙镇外就此作别,慕容紫英自是返回昆仑山,沈百翎却是要去江都寻那位擅长算命卜卦的奇人异士

当 ... [,]

(日在北冥宫中,昆九天曾告知了沈百翎那位异人在江都的住处,但也颇有些迟疑地说,他那个老朋友­性­情古怪,高兴时哪怕是在深山老林结庐苦居几十年也是可能的,若是不快时三天换一个住处亦是陈,虽说数年前他前去探望时那人言谈中颇为赞美江都的美食佳酿,但几年过去,说不准如今早已厌弃转道去了他处是以,寻人之事仍是有些没着没落但即便如此,江都一行仍是迫在眉睫

好在御涧里不过一日之间,几日后沈百翎已站在了江都城外

江都城乃是扬州州治,素有富甲天下之名,城中商户千万,豪宅华邸数不胜数,又有瘦西湖等多处盛景,当真是十分繁华中又添了五分艳丽,便是城门外都是热闹非凡

沈百翎赶了一日的路,早已感到腹中饥饿,当即入城寻了一家酒楼,草草点了几样菜便信步向楼上走去此时并非饭时,是以楼上空荡荡的,只坐了几桌客人,沈百翎上楼时心中记挂着要寻找那位奇人之事,也并未多看,见靠窗有张桌子空着,便朝那里走了过去

谁知忽地听到一声惊咦,接着便有一个娇­嫩­在身后叫道:“玄震哥哥?”

这一声“玄震”入耳,恍如隔世,沈百翎呆了一呆,只觉得胸中五味陈杂,玄震,玄震……多少年了,已有多少年不曾听人唤起过这个名字?

他怔忪地转过头去,却迎上了一张如花笑靥,原来叫他当年名字的竟是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身着紫衣,乌发只随意盘在脑后,从肩头坠下两条细辫,两只水灵灵的大眼正笑弯弯地凝望这边,粉­嫩­的­唇­边更是带着几分笑意,一张芙蓉面十分娇媚动人,隐隐透出几分熟悉

沈百翎目光在那女子面上转了几转,眼睛蓦地睁大,脱口而出:“紫萱?!”

那女子正是十多年前他曾在南疆遇到的那个小小巫族蛮女,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当年那个娇蛮女孩如今也长成了窈窕淑女,当日的稚­嫩­也变成了如今的美丽,更显出动人气质二人在桌旁坐下,不多时店小二已送了饭菜上来,但这时沈百翎已没有心情再吃,打量了对面的紫萱几眼,忍不住笑道:“紫萱现在也算长成大姑娘了”

紫萱嫣然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肩头垂下的发辫,说道:“玄震哥哥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沈百翎摇了摇头,苦笑道:“相貌虽说并未大变,可……”骨子里面却是早已面目全非了他毕竟不想多谈以往之事,是以话说了一半便转了话题:“紫萱,当年你留书出走,当真是大胆之极,你可知我替你邓多少心?自己一人在外面跑来跑去,可有被人欺负?”

紫萱眉眼更是笑得弯弯,笑盈盈地道:“你当年便说,‘这蛮丫头不欺负人已是万幸,哪有被人欺负的道理’,怎么如今反倒问我这话?我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开心还来不及,哪里需要人的?”虽这么说,她话语中仍是带着感激,“不过紫萱在外面走动的多了,见识的人情世故也不少,这世上像玄震哥哥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也能那么好的人可当真不多……玄震哥哥,紫萱心里……很谢谢你”

沈百翎微笑道:“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紫萱真是长大了不过……”他忽地生出几分疑惑,“你为何人在江都,南疆那边竟也没有人来找你回去吗?”

紫萱笑容微敛,过了片刻才答道:“见识了中原的繁华热闹,再回去南疆,可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这几年也与傀儡婆婆有书信往来,听闻族中这些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况且五灵珠还失落在外,我毕竟是女娲后人,也得为南疆诸族出一份心力……”

沈百翎这才明白,原来紫萱在外四处闯荡还肩负着这样一桩重任:“唉,你一个女孩子却要为了一族四下奔走,当真不易……不过也莫要只顾着寻找五灵珠,女子韶华不可轻易辜负,早些找个能相互扶持之人也好带回去见你那个婆婆啊”说到最后言语中已带上了几分笑意

紫萱俏脸一红,却没反驳,反倒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你怎知……我没有找到?”

沈百翎一愣,忽地生出一丝“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诡异心情,张口结舌了半天才道:“你这小丫头……是哪家的公子?”

紫萱别过脸望向窗外,美丽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有些羞涩又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幽幽说道:“我只知道他姓顾……是江都人士……我这次来到江都城,便是想要寻他可是这座城那么大,来往的人又那么多,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

看着曾当做小妹妹一般照顾的女孩如今情窦已开,谈起其他男子时露出羞涩的神情,沈百翎只觉得心中那股好容易呵护长大的花朵却被不知名的混小子摘了去的微妙心情愈发浓烈,暗暗平复了半天才开口道:“你连他家住何处都不知晓,怎么寻人?”

紫萱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一丝倔强:“我才不管我们南疆女子若是爱上了一个男子,定是不会轻易放手既然已经知道他在江都,那么就算花上一个月一年几年在这里,我也要找到他!”

“那若是他已心有所属呢?”沈百翎皱眉道

紫萱浑身一震,脸­色­有些苍白起来:“不会的,他才不会喜欢别人……那次灯会上,他看着我的眼神,我绝不会看错……他对我也是……”

“那他为什么不肯带你回家,不肯告诉你他的住处?”沈百翎越问越觉得古怪,那姓顾的若真是喜欢紫萱,为什么不留下半点讯息便与她分别,若不是有意骗取紫萱的一片真心,那便是另有苦衷,可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玄震哥哥怎么说,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他喜不喜欢我!”紫萱说着,从座上站起身便向楼下冲去

“紫萱!”

93第九十章 陋巷仙居

( 眼见着紫萱的身影似一朵紫云自楼梯上一飘而过木制的楼梯板嘭嘭嘭一阵乱响渐而远去沈百翎追到楼下时恰恰看见她伸手唤起一团彩雾裹着自身风也似的飘上了天待他奔出大门仰首追寻时,万里碧空早已望不到她的去向

路上行人和酒楼中那些闲客见了这等奇事均吓得不轻,又见沈百翎与那不知是妖还是仙的紫衣女子似是相识,难免在旁小声议论又兼指指点点沈百翎将视线从天空收回时看到那些人面有异­色­,不免眉头大皱,丢了一枚碎银到店小二手中便也匆匆离去

走过了几条街后,他步履渐缓,心中忧虑渐渐增多本以为紫萱那小丫头这些年来似有长进,想不到­性­子竟是一点未改一语不合就跑了出去不知去向任­性­倔强之处比起幼时竟还更胜一筹!现下她拍拍ρi股走得痛快,却留下沈百翎在城中好不担忧,他左思右想,暗忖紫萱既对那姓顾的公子情有独钟,想来必舍不得离开江都,但江都城这么大,若她成心要躲着自己倒也不易寻找,更何况自己身有要事,哪里有那许多时间和她捉迷藏?

愁眉苦脸地思索了半天,沈百翎大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紫萱定要和顾公子相见相守,自己不过是小丫头幼时相识的一个大哥哥,哪里劝得住她呢?便是这小丫头受了骗,她毕竟是女娲后人,身负南疆毒术,想来那顾公子也难为不了她,最多不过是心里难受几日,慢慢的自然也就好了,若是此时自己强要阻拦,说不定反倒适得其反,逼得紫萱愈发对顾公子用心用情,到时候情根深种再难割舍反倒不妙

这样一想,沈百翎自觉已经说服了自己,心道:反正还要在江都耽搁几日,倒不如先丢开手,待找到那位异人后再去找紫萱不迟边想着边抬头辩路,这才发现沿街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巷子口,恰好有一老­妇­挎着菜篮从中走出,他忙拉住询问:“老婆婆,请问这附近可有一个叫细柳巷的地方?”

细柳巷便是昆九天告知的那位会算卦的异人在江都的居所所在,老­妇­听他问得有礼,笑眯眯地指了指小街南面道:“不远,不远往前边走,巷子口有棵柳树的便是”

沈百翎当下谢过老­妇­便朝前走去,果真不过片刻便看到一条小巷,巷口一棵绿柳亭亭而立,微风过处,万条绿丝绦轻轻摇曳,十分动人他当即绕过柳树进了巷子,巷内却是弯弯曲曲,十分狭窄,两边都是粗糙砖墙,上面满是斑驳苔痕,足下的土路更是坑坑洼洼,积满了污水,一个不妨便要踩得满脚稀泥沈百翎高一脚低一脚地径自前行,心中暗暗疑惑:昆前辈莫不是记错了地方,那人怎会住在这么一个腌诺胤剑

不多时巷子便走到了尽头,一盆枯死的月季后便是一扇小小木门沈百翎上前去轻轻叩门,哪知木板门不过一触便吱呀一声轻轻向内滑开,露出门内的一片苍翠

沈百翎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外那一方艳阳天下,瞠目瞪视着门内淡淡的银光漫洒,沿途所见分明都是陋巷贫居,便是有宅院也是格外狭鞋这院子里却盛下了一座少说也有数十亩的树林,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眼见着松林如涛,翠­色­层叠,忽地一股凉意从门缝中渗了出来,隐隐带着松针轻摆的沙沙声,充满了不真实的静谧感

果真便是此处了

沈百翎暗暗叹道:便是师尊在世,也无法仅凭一人之力施展这般宏大的幻术罢?想着便不再迟疑,举步跨进了门槛吱呀一声,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顿时阳光掩去,眼前只剩下这如梦如幻的一片月­色­

松林中细草葳蕤,隐约可见一条小径蜿蜒向前沈百翎回头望一眼院墙,只见斑驳砖墙向两边延展开去,消失在数棵老松后,心中更是感慨仙家法术神通无限,转首便向林中行去

沿小径不知走了多久,沈百翎忽觉脚下一硬,低头看去却是踏上了一方青石,走了几步草丛中又是一块青石,不多时渐渐便连亘出了一条石板小路顺着石路又走了一会儿,松林渐犀却有泠泠水声可闻,待到绕过几棵并排绿松,眼前忽地开阔,接着便见一泓晶亮自东向西,从面前横贯而过

头顶那轮不知是幻是真的玉盘落在不住流淌的溪水里碎成了一片银光,粼粼波光中还可看见水底晶莹的一枚枚五彩圆石,身后松林中清风微扬,沙沙松响中夹着泠泠水声,灵动中透出一股清静之意,沈百翎目光跃过溪水落在松树后露出的一角飞檐上,心中暗暗生出一丝期待:能在市井中开辟这样一处佳境,看来那人除道法和卜卦之术高明外,更是一位颇懂人生意趣的高人……

他加快脚步,自溪水上轻轻纵过,几步转过老松到了屋前松树后不过三间小屋,屋壁门窗俱是松木所制,墙壁上的树皮甚至都未剥落,只严严密密搭建在一起,粗糙中显出几分古朴,屋顶铺着厚厚一层松针,其中还嵌着几枚松果,月光洒在屋顶宛若铺了一层霜,看着更透出几分自然气息

沈百翎走到门前笃笃笃敲了三下,顿了片刻又敲了三下,却始终不见有人开门他扬声道:“晚辈沈百翎,有要事求见高人前辈,若前辈在屋中,还请一见”

未几,仍是没人应答沈百翎眉头蹙起,心道:莫非那位前辈果真弃了此处,去往他方了吗?微一迟疑,便上前伸手一推,那门竟和先前在院门前一般,也轻轻敞了开去

屋内黑黝黝的,只模模糊糊可看见一些影影绰绰,沈百翎跨进门去走了数步,于一片漆黑中触到了一张桌,伸手在桌上摸索,果真找到了燧石和一座小小烛台,轻轻碰撞燧石擦出几点火星落在蜡烛头上,渐渐地一点火苗慢慢亮起,在屋中洒下一片柔和的昏黄淡影

这时沈百翎才看清楚,这木屋分为里外两间,他所在的外间虽不甚宽敞,却布置得很是齐整,铺着青石方砖的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应桌椅几塌也是­干­­干­净净,屋中摆设寥寥,不过是窗下一张矮榻,旁边小几上一尊白玉瓶,瓶中Сhā着几枝含苞未绽的红梅,另一边桌前一把木椅,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方桌正对的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沈百翎走近看了几眼,只觉书法肆意,画上几笔写意也透出几分潇洒若非他心知此处是高人居所,只是看这间屋子,只怕还要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一位读书人的书房

外间无人,里间又是寂静无声,沈百翎虽想进内室一看,却又觉得主人不在这般擅入有些失礼,正犹豫着,忽听见里面穿来一阵砰砰声响,似是敲门之声他心里觉得好笑,自己分明是从外面进来,怎么会反倒从内室听到敲门声,难不成里间还开了一扇门?谁知接着就听到一人高声叫道:“老先生,老先生,可在家中么?”

方才一路从林中穿行而来,又亲眼见到屋中黑洞洞一片,此刻乍闻人声,沈百翎这一惊可不鞋忙端起油灯冲入里间,不免又是大吃一惊原来所谓的内室布置竟与外间别无二致,不光桌椅几塌和方才所见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这屋中也开了一扇门,看位置竟与自己进入外间时踏入的那扇门毫无偏差,只朝向与外室截然相反 ... [,]

(,就好似他方才穿过了一面镜子,从镜外走入了镜内的世界一般

待心跳略微平复,沈百翎才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方才他在外间时,只觉周遭静谧,连鸟啼虫鸣都不曾听见,然而一踏入里间,耳朵里却忽地钻入了许多声音,嘈杂纷乱,便如身处闹市一般再看向门窗,心中又是一跳,原来方才在外间时门窗外尽是月­色­,而里间的门缝窗缝中透进来的却分明是日光!

正惊疑不定,忽听见门外那人又砰砰拍了几下,沈百翎侧耳细听,只听到那人叫道:“老先生,老先生,你若是在里面还请开门啊我是清茗,少爷让我来给您送些吃食,有您最是喜欢的生鱼脍,还有一碗碎金饭,是咱们府上的刘厨子亲手烹制,您闻闻,可香着呢!”说着又接连报了几个菜名,依稀都是江都的特产名菜末了那人又道:“老先生,这次的菜­色­可真正丰富,您老人家就别再装不在不肯应声了,我们少爷是真心诚意请你再去传授学问哪!”

沈百翎一听便啼笑皆非,外面那人说的倒是有趣,好似屋主人惯常喜欢躲在屋中不理人,每每要以美食相诱才肯放人进去不过转念一想,昆前辈所描述的那人不正是格外嗜吃么?

正想得出神,忽觉手背一烫,却原来是一不留神那蜡烛燃到了头,几滴蜡油成串洒落下来,他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抖,只听咣当一声,烛台便砸到了地板上

门外那人恰恰听见,哈哈一笑又拍起门来:“老先生,这次可骗不了我啦!我听见你在里面,快行行好,还请开个门罢!”

94第九十一章 公子流芳(上)

( 门外那人只砰砰不住拍门门内沈百翎却是唯有苦笑他闹出的动静已落在那人耳中此时要躲只怕门外那人不依无奈之下,他只得俯身捡起烛台将之放在桌上,心中暗暗思量如何应对

哪知放下烛台时,手指扫过桌面忽地触到一物,摸着依稀是纸质,薄薄的好似一封信笺沈百翎心中一动,寻思道:方才在外间时桌上除了烛台和燧石一无他物,里间为何留下了一封信,若是那位高人已经离开这里想来不会落下什么东西莫非……

他忙拿了那封信走到窗边,借着透进来的些微日光看去,果见封皮上一行潦草的墨迹,定睛细看,却是“沈小友亲启”五个小字

沈小友……除了自己还会是谁!沈百翎轻轻抽了一口气,只觉得难以置信至极自己前来找这位高人并未事先告知,且高人离去也有些时日,但这封信却明明白白写着是留给自己的,难不成那位高人早已在多日之前就知道自己会找到这里,还特意修书一封留待自己日后拆看?

高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沈百翎一面感慨一面伸手去拆信封,可偏巧这时门外那人再也耐不住­性­子,拍门声愈发响亮,连声催促道:“老先生,快些开门罢!不然我清茗可要破门而入啦!”口气中已多了几分急切

这人催的这般紧迫,也不知叫高人去他们少爷家讲些什么要紧学问?沈百翎眉头蹙起,也顾不得再去拆信,随手将信连封塞入怀中,上前一把将门拉开

门外便是一条青石板路铺就的长街,街道两旁多是店铺小摊,行人车马来来去去熙熙攘攘,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原来高人的那间木屋竟是如此巧妙布置,一面通向陋巷松林,另一面却是靠近市井,当真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的古话,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仙家法术的神通,非一般人可能办到

待到收回目光,沈百翎这才转目望向阶上立着的那人那少年一身青衣,做书童打扮,手上还拎着个不小的漆木食盒,容貌倒是颇为清秀伶俐,只一双灵活的眼中满是惊诧,怔怔瞪着沈百翎的脸,显是看到门内走出的不是什么老先生而是位陌生的年轻公子十分意外

“你你是何人?”那书童呆呆望了他半晌才想起询问

沈百翎只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实则他心中也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那书童看他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便将他当做了要紧人物,不敢失礼,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几眼后忽地灵机一动,笑道:“艾我知道了!这位公子如此俊雅,气质不凡,想来定是老先生的子侄,前来探望他老人家,对不对?”

沈百翎一愣,不置可否地笑睨了他一眼那书童便自作聪明,笑嘻嘻地道:“老先生的子侄自然也是有大神通大学问的公子,我们少爷最是喜欢结交公子这样的人,不如和老先生一起到府上去坐一坐,如何?”说着又是对沈百翎赞美不绝,不外乎是存了讨好老先生的“子侄”好多一位说客的心思

沈百翎轻轻挑眉,这才开口道:“屋中除了我,再无他人”

“什么?”书童一怔,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向屋内伸头窥探,见屋中果真一片昏暗,很是安静,面上便渐渐露出为难的神­色­,喃喃道,“老先生竟然真的不在,这……这可怎么是好?”

沈百翎看他脸上神情不断变幻,眸中更是盛满焦急,心下也生出一丝疑虑,暗道:若是前来求教,不至于非得将人找到不可,这书童急成这样,只怕不是来请人上门传授学问,而是有什么要事相求罢?

他正猜测,忽见那书童一咬牙,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猛然抬头看向自己,­干­脆地道:“这位公子,既然老先生不在,那便只好只好请你跟清茗去府上见一见少爷了!”

“我?”沈百翎吃了一惊,忙摇头推辞道,“我可没有什么学问能传授给你们少爷的”

那书童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讲学问……唉,你既然是老先生的子侄,想来对老先生的神通定是心知肚明,我也不再隐瞒……我们少爷是想请老先生上门替他卜上一卦!老先生那般厉害,家学渊源,公子你定然也深谙命理之学,虽然请不到老先生,但能请到公子你,想来少爷的烦心事也能也能略略得到开解”

原来这书童的主人是要请人算命沈百翎恍然大悟,唯一思忖更觉得这才是实情,那位高人本就是擅长卜卦,想来为了尝到那少爷府上的美食,便以算卦作为交换,只是这少爷未免太过贪心,寻常人能得高人算上一卦只怕已不大容易,他却几次三番命人请高人过府,也难怪高人不肯见他,更说不定那高人便是为了躲他才离开江都的

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江都,高人却先行一步离去,这位少爷真是功不可没沈百翎心里这么一想,对这书童连同他的少爷都生出了几分不悦,当下便淡淡地道:“我另有要事在身,只怕不大方便”

那书童顿时愁眉苦脸地哀求起来:“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若是跟我去府上,救的只怕不知一命两命,造的浮屠更是不知几百几千级,我们全府上下都要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求公子怜悯!”

沈百翎皱起眉头,不以为然地道:“什么事这等重要,还涉及人命?你未免说的太过夸张了”

那书童摇手道:“一点也不夸张!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其中还关系着我们老爷和未来少­奶­­奶­的­性­命呢!”

听到关乎人命,沈百翎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心:“这又是为何?”

那书童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公子不如同我先上车,路上我再细细讲给你听”说着已转身走向阶下团的一辆马车,恭恭敬敬地掀起车帘子来,只是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股“请君入瓮”的味道

待到沈百翎无可奈何地上了马车,那书童才细细解释起来:“公子你方才问有何事关系着我家老爷和少­奶­­奶­的­性­命,这事还要从一年前我们老爷生的怪病讲起我们顾府也算得上是江都城的名门,家中良田店铺数不胜数,哪知一年前老爷忽地一病不起,家里的银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不知买了多少上好的药材,请了多少名医,可就是无法让老爷的病有点好转少爷本是在外考取功名,竟中途赶了回来,天天在旁亲侍汤药,可也一点不管用后来偶尔遇到了老先生,他给老爷算了一卦,说要让少爷娶一位命中带木的女子,木主生机,才能让老爷的病得以痊愈,少爷便在老先生指点下向城中的林家求了亲说也奇怪,自从和林家小姐订了亲,老爷的病就真的没那么沉重,人也不成天昏沉沉的,可把夫人和少爷高兴坏了,少爷更是赞老先生真乃神人,知道老先生喜好美食,便令我每日送些珍馐佳酿过来,以多谢老先生的救父之恩”

沈百翎点了点头,说道:“这不是很好吗?你们家少爷既救了父亲,又得了娇妻,还有什么事要求老先生的?”

书童叹了一口气:“若只是这样自然很好, ... [,]

(可后来却……总之见老爷病有好转,少爷便放了心,又因我们老爷病了许久,家中的很多铺子田产无人照看,他便替我们老爷出门去南方打理这些事务,也顺便到处走走,开开眼界南下到一处海滨小城时,刚巧赶上了灯会,当时我见少爷整日忙着查看账簿,很是疲惫,便劝他出门逛逛灯会散散心哪里知道就是在那次灯会上,少爷遇见了遇见了一位姑娘”

沈百翎一愣,顿时猜到定是那位少爷对偶然邂逅的姑娘一见倾心果真,书童接着便道:“那姑娘生的十分美丽,林家小姐本已是江都城有名的美女,比起她来还差了一筹,难怪少爷对她一见钟情那夜街上十分热闹,那姑娘手上的花灯被一人故意碰着了火,她又急又气,将那花灯丢在地上踩了又踩,还要同那人理论,可招惹她的那人竟还带了几个泼皮,见那姑娘生气,更是说了好些污言秽语,想来是看那姑娘漂亮便有意上去调戏我们少爷初见那姑娘就已经跟丢了魂似的,看到有人欺侮她哪里还能忍赚当即便挡在了她前面,可他不过是个文弱公子,虽有救美之心却没那么好的功夫,反倒让那些泼皮打在了面上那姑娘看到少爷为她受了伤,顿时满面怒­色­地将少爷轻轻一拨,上去不过三拳两脚就将那几个人狠狠教训了一顿,看得少爷和我都目瞪口呆想不到那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居然身怀绝技”

“这姑娘既然不是什么娴静淑女,你们少爷定然大失所望罢?”沈百翎却故意这么问了一句,只因他心中知晓,这些江湖上闯荡的侠女虽然武艺高强不受欺负,但在寻常男子眼中却也不是什么贤妻良母的人选

“公子可说错了”书童摇了摇头,“那姑娘虽然泼辣,但少爷却好似更加欣赏她了,不只买了盏新灯送给她,还陪着那位姑娘在街上逛了好久,直到月上梢头才分了手那姑娘似乎也对我们少爷颇为有意,临别时还特意问了他家住何处,恐怕是想着日后再来相会,只是少爷已经订了亲,如何能再去和别的姑娘……于是只略略支吾了过去,第二日便十分失落地带着我回了江都”

沈百翎心中忽地有些疑惑,寻思道:这故事倒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那书童又道:“可是回到江都之后,我们少爷便一直不大开心,书也不愿读了,只成日里在书房吟诗作画,那诗句说的什么我不大明白,可画上那美人分明就是灯会上遇到的姑娘,我一见便知少爷是害了相思病他虽然守礼自持,没有与那位姑娘多生瓜葛,可却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去想着人家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娶房妾室也无妨,少爷若是真喜欢那姑娘,娶来做妾也就罢了可我这么劝说少爷,他反倒十分生气地骂了我一顿,说若是真心喜爱,便当迎来做妻,后来有一日,少爷忽地请来老先生,问他若是退亲另娶他人可否能行,老先生便说那位命中带木的林小姐才是良配,娶了她宜室宜家不说,更救了老父的­性­命,至于他人定是三生三世有缘无分这话一说,少爷当时就变了脸­色­,他问老先生那话何解,其实便是我这个小书童也听得明白,老先生的意思不过是说那位姑娘不能娶进门,若是娶了她,不只我们老爷的病治不好,被退了亲的林小姐只怕也咽不下这口气!当下老先生便不肯再多说,只吃光了厨子整治的一桌好菜,擦擦嘴就去了可过了没几日少爷又请老先生来,问他可能改命,老先生还是那句话,他说少爷心仪的那位姑娘与他不只今生无缘,来生亦是不会圆满,若是定要纠缠不休,只怕终有一日要毁了那姑娘!少爷却始终不愿相信,是以才总是叫我上门来寻老先生,可老先生许是烦了我们,渐渐地便不肯应承,后来更是连门也不开……我只怕在这么下去,少爷不等老先生的主意,就一意孤行,那时才真是酿成大错……”

他自顾自说个没完,却没注意到沈百翎渐渐改变的面­色­只等他说完,沈百翎才开口问道:“那位姑娘叫做什么?”

马车吱呀一声退下来,那书童一面掀起帘子向外跳,一面说道:“听少爷时常念叨着……好像是叫做什么紫萱……”

95第九十二章 公子流芳(下)

( “那位紫萱姑娘后来可有找到顾公子?”沈百翎沉声问道

那书童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摇头回答:“自然没有我们少爷连家住何处都不曾告诉她那姑娘如何能找得到他?要我说不告诉她才好,那姑娘打起人来可真是泼辣,若是找上门发现少爷已经订了亲,不得火冒三丈大闹一番?那些江湖侠女虽然看着挺好,可总归配不上我们这等门第……”

沈百翎眉头微蹙,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书童听在耳中,愣了一下,忙止了话头低头向前向前行去,脚步比方才更快了几分

沉默中二人转过影壁绕过正堂穿过回廊到了一处月洞门前月洞门内是一处院落,山石草木倒也十分别致,庭中更栽培了许多花卉,处处蝶舞蜂飞,芬芳扑鼻

假山后一株桃花树下,正坐着一个青年公子,锦衣华服,丰神俊朗,手中还拿着一幅画正看得入神,连沈百翎和书童到了面前都未察觉

那书童看了一眼沈百翎,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道:“少爷,清茗回来了”

接连叫了几声,那公子才回过神来,只见他先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掩上,这才起身看了过来,见到书童身后站着的不是自己一直期待的老先生,不由得一呆,满面茫然地看向书童:“清茗,这位是……”眉头一皱又道,“老先生呢?”

书童忙道:“老先生不在家,开门的是这位公子,想来是老先生的亲人,所以清茗就斗胆请他请他来为少爷解忧”

顾公子看向沈百翎的目光立刻和煦下来,拱手道:“原来是老先生的亲属,在下顾流芳,敢问公子贵姓高名?”

沈百翎也不回答,只冷淡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心中本就因寻人落空存着一丝怨气,后又得知这便是骗了紫萱感情的那人,一分不悦早已滋长成十分怒火,此刻看到顾公子,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心中暗道:此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想不到竟是个朝三暮四之辈,先与那位林小姐有了媒妁之言,后面又去招惹紫萱,紫萱若是真嫁给了这种人,才真是遇人不淑……

在他眼中,眼前这位俊美的顾公子简直就是一团火,迟早要将紫萱烧的尸骨无存可想到紫萱提起心上人时含情脉脉的涅,他又不由得头大无比,紫萱那丫头­性­子倔强至极,越是强迫她越是适得其反,想要让她对顾公子死心,当真是件难事

不过若是让这位顾公子主动远离紫萱的话……想到这里,沈百翎忽地眼前一亮,面上神情也顿时变得温和了许多顾流芳在旁本就有些惴惴不安,见他脸­色­渐渐好转,也松了一口气,忙又笑道:“这位公子……”

“我姓沈”沈百翎淡淡道

顾流芳哦了一声,点头道:“沈公子,在下有一事……”

“公子手中那幅画似乎不错”沈百翎却打断了他,只故意看向顾流芳手上的画卷,“可否借来一观?”

顾流芳一怔,犹豫了一下便将画卷递了过来

沈百翎接过画就着日光看去,只见卷轴上丹青墨­色­俨然如生,画着的却是一位身穿紫衫的美貌女子,手中还提着一盏小小花灯再细看那女子的容貌,画的可不正是紫萱?沈百翎心中怒意更盛,面上却是一派赞赏,称赞道:“芙蓉如面柳如眉,这女子当真是少见的佳丽如此佳人,可惜……唉,可惜!”

顾流芳面­色­微变,抢着问道:“可惜什么?”

沈百翎合上画卷,摇头道:“可惜与顾公子却无法结为连理!”

顾流芳顿时露出愁闷之­色­,这话不止一人对他说过,但他却是无法就此认命,当下便说道:“为何?难道我与她真是有缘无分?”

沈百翎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岂止有缘无分?别说是娶她为妻,你若是与她略亲近些,她便要大难临头,如果真盼着这女子一生和乐幸福,你须得离她越远越好,最好终生不见,否则这女子只怕非要被公子克的早死不可”

顾流芳瞠目结舌,吃惊地道:“这这怎么可能?”

沈百翎将画卷丢回到他怀中,一脸高深莫测地道:“你不信我,莫非连我叔父卦仙老先生也不信?他可是亲口断言你须得娶林小姐为妻,你便是不怕克死心仪的姑娘,莫非连自己老父的命也不管不顾?公子你企图退亲,便已冲撞了他老人家,若是不尽早成亲,只怕后患无穷”

一番话说得顾流芳脸­色­越发­阴­郁,沈百翎却是心情大畅既然那书童和顾公子都将他当做了老先生的子侄,他索­性­顺水推舟,借着高人卦仙的名号,故意将事态说得十分严重,便是要逼迫顾流芳早日成亲,好让他对紫萱死心

恰在此刻,又有一名仆役急匆匆地闯入小院,还未走到跟前便已高声说道:“少爷,老爷他……他方才又呕血了,夫人唤你过去!”声音很是惶急

顾流芳和那书童都十分震动,只听书童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昨日老爷不是已经能从床上起身了,怎么今日又……又……”说到后来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向顾流芳瞥了一眼

沈百翎也颇感意外,但他心念一转,面上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我早知如此”的神情,淡淡说道:“顾公子,言尽于此,只看你如何取舍了”

顾流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传话的仆役,眼中神采渐渐黯淡下去,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棵枯树,一块死石,全身的生气都随之消逝过了许久,才听到他低声叫道:“清茗”

书童忙答应了一声

顾流芳说道:“你去告诉管家,让他派人去城东林府商议婚期……就说,越早越好”语调竟是十分的平静,平静的简直有些诡异

那书童吃了一惊,呆呆地望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满脸喜­色­地道:“少爷,你明白过来就好,我这就去!”说着喜孜孜地跑了出去

顾流芳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只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中的那幅画,眼中渐渐蔓延开一丝痛楚

踏出顾府大门时,沈百翎心中满是畅意他自认为对紫萱做了一件大好事,想到自己不过随口几句话便让紫萱从此摆脱了一段有缘无分的因缘,便是连走路都轻快几分

刚拐过街角,忽地又想起之前在高人居室中得来的那封信,忙不迭探手入怀他一路边走边撕开封皮,抖出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笺,对着日光轻声念道:“月余前偶然兴起一卦,得知有朋自冥海而来,然吾连日来对江都珍馐烂熟于肚,陈州醉枣炸馓子美名盛传,心向往之,是以决意不日启程去往陈州品评一二沈小友若寻吾之意不改,吾自当于陈州候之”信尾草草书着“卦仙卜算子”,看字迹与信封上的别无二致,显是一人所写

沈百翎只觉得无奈至极,千里迢迢自冥海赶到江都,哪里想到这位卦仙老前辈吃腻了江都美食,转道又投向陈州小吃的怀抱不过万幸的是他老人家还留下这封信给自己,如今不过是多赶些路程 ... [,]

(,心中反倒踏踏实实,不必再多担忧

当下沈百翎也顾不得再去多想紫萱和顾公子的那段因缘,只快步出了城,唤出春水剑,日夜兼程北上向陈州飞驰

越往北方地势便越高,不过几日从剑端望下去的风景便已变了涅,一日清晨,在路边小客栈中匆匆用过早饭,沈百翎又御较路恰值曙光初现,映着连亘不断的一带山峦,山雾朦胧,宛若重重纱衣裹在峰峦外,苍翠中又添暖­色­雾气中却有长河如白练般淌了出来,远远望去银光潋滟,粼粼向东而去自高空望去,沈百翎只觉心怀大畅,连日来餐风露宿的风尘也一扫而空

自古江河湖畔多人烟,愈是大江大河周边愈发人烟鼎盛沈百翎落脚时也曾向人打听过,知晓那条长河便是淮水,而自己要去的陈州城恰在淮水之北,是以再上路时便沿淮水前行,果然不过几日便见一座城池出现在了视野中

陈州又称淮阳,自上古伏羲氏在此建都至今已有千百年,古迹无数历朝历代的人族皇帝都颇为重视此处,对于修道人士,这里也是颇为重要传言伏羲氏当初看上了淮水边的这块宝地,不只建都于此,更设下了一处先天八卦阵保护都城,任何妖魔摄于阵法威力都不敢在此作乱沈百翎当年在琼华派修行时便与古书中读到过,也曾与玄霄等相熟的师弟说起有朝一日得空结伴去看那仙家遗迹,当时的笑谈犹在耳畔,却抵不过时间的流转

如今亲身站在古城门前,却是孑然一人,形单影只,沈百翎长叹一声,一股凄凉之意陡然涌上心头

恰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轻轻唤道:“百翎……兄?”

96第九十三章 陈州再会

( 那一声呼唤传入沈百翎耳中宛若清风拂过竹林清流淌过石上直教人心头一颤沈百翎恍惚中回过身去,眼中陡然映入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

那少年冷峻的面孔一如分别那日,唯有那双冷淡如冰晶的眼瞳深处滑过一丝柔和的光,静静地凝视着他日光下蓝白­色­的洁净道袍随风轻轻摆动,城门前的熙熙攘攘一瞬间仿佛都已离沈百翎远去,只听到前方那人似乎带着几分欢喜的沉静声音说道:“百翎兄,青龙镇一别,想不到这么快便又重逢了”

沈百翎怔了怔,轻轻道:“是啊……真巧”

“只是曾听闻你说要去往江都为何此刻却会在陈州?”慕容紫英顿了一顿忽然问道神情中不见多少疑惑,反倒带着一丝探究

沈百翎沉默片刻,只简单地一语带过:“江都之事已了,这才转道来了陈州”为避免慕容紫英再问下去,他立刻反问道,“紫英你又为何会来陈州?那日不是说门中掌门召见你吗?”

慕容紫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看透了沈百翎的心思,直让他不由得移开目光不敢再与之对视好在慕容紫英并未再追问下去,只淡淡答道:“我来此自是奉了掌门之令中原各地曾设有不少阵法,许多已历经千年,吾派掌门心怀慈悲,时愁门中弟子下山去查看阵法有无乱象,以免发生异状危及百姓,此次掌门令我下山便是为了此事各处阵法中有一先天八卦阵恰在陈州,待查探完这处阵法我便要回山复命了”

沈百翎点了点头,忽地心头一动,问道:“却不知贵派掌门……道号为何?”问出这句话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复杂思绪,他离开琼华派时太清真人方逝世,门中群龙无首,唯有几位长老主事,如今十几年过去,新掌门自然早已即位,却不知是自己的哪位师弟师妹,可否会是……他?

慕容紫英长眉微轩,看着沈百翎的眼神里探究意味更浓,不动声­色­地道:“吾派掌门乃是先代掌门太清真人的嫡传弟子,道号夙瑶”

“夙瑶?”沈百翎一惊,脱口而出,“为何竟会是她?”

慕容紫英反问:“百翎兄为何有此一问?莫非你竟是与我派掌门相识?”

“我……”沈百翎忙敛起讶­色­,­干­­干­地笑道,“我一个无门无派的野人,如何会认识名门大派的一门之长?不过是听闻贵派掌门竟是女子,有些难以置信罢了”

“掌门虽是女子,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魄,我派上上下下的弟子无不心悦诚服,便是昆仑山其余各派也不敢轻视她”提起琼华派的掌门,慕容紫英一向冷漠的面上也浮现一丝尊敬之­色­,“师公曾言说,当年琼华派适逢大乱,先代掌门太清真人亦死于妖孽之手,派中修行有成的弟子更是湮灭无数,若非夙瑶掌门临危即位,率领琼华派上下休养生息,只怕偌大的一个千年门派便要毁于一旦我入门之时琼华派已渐有起­色­,如今门中弟子无不勤勉修炼,这都是掌门的功劳”

沈百翎却欲言又止,他心中真切挂念的并非掌门之位落于谁手,而是藏于心底一直不敢提起的那人的下落太清真人一死,新任掌门自是从他座下的几位弟子中选出,然而当年被寄予厚望的他叛派而出,夙瑶夙莘资质有限,夙玉和云天青又相携下山,有资格成为新掌门的自当是那个人……可为何如今却是夙瑶成了掌门?

十数年前的旧事对他来说如同一道刻入骨髓的伤口,仿佛连轻轻的触碰都会泛起深刻的疼痛,离开琼华之后,不敢想,不愿想,似乎这样便能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就能求得一个心安,然而一切在遇到眼前这个少年之后却悄然改变,曾以为忘却的往事,曾深深埋葬心底的旧梦,一夕之间全被唤醒怪只怪这少年与当年的故人太过相似,只要看到便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提醒自己曾负过一人,而不知何时滋长的愧疚和后悔也就这样层层叠叠,丝丝蔓延,如蛛丝缠绕满身,甩不脱,扯不掉

玄霄师弟……你到底……

沈百翎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年,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面庞,同样玉冠白袍,同样冷漠如远山冰雪,同样的古道热肠……这少年站在咫尺之近的地方,那人又在哪里?

“……百翎兄?”

清冷中微带诧异的低唤将沈百翎从恍惚中唤醒,回过神来眼前是慕容紫英澄澈的双瞳,紧蹙的剑眉下那双眼中闪过的可是一丝担忧?

沈百翎抿了抿­唇­,垂下目光,不自然地低声道:“方才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失礼了”

“无妨”慕容紫英丝毫不以为意,眼光在他面上一扫而过,见他神­色­又恢复原状便放下心来,“百翎兄,若是再无他事,我便先行一步待去过先天八卦阵,再来一晤,不知你意下如何?”

“极好待此间诸事了却,我们便在这城门前再会罢”沈百翎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应道

慕容紫英这才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那便以此物为讯到时只需将真气灌注其中,这柄玉剑便会疾驰至我身边,届时我自会赶来与你相会”

沈百翎接在手中一看,果然是一柄小小的白玉剑,莹白晶亮,十分­精­致,正是琼华派用力传讯之物,当下不再推脱,颔首将玉秸入怀中

慕容紫英极是潇洒地微一拱手,反手招出一道剑影轻轻踏了上去,只见紫光闪动,载着他拔地而起向天穹而去,折间便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残影

直至那道紫光消逝在视线中,沈百翎才举步向城内走去原本缭绕心头的烦杂思绪随着紫英的离去亦被他抛至脑后,此时最紧要的,是早日寻得那位卦仙前辈,得出婵幽之女的下落,若是可行,也可让他算上一算,玄霄师弟身在何处……

沈百翎心中思量,脚步也愈发快了起来他忆起那位卦仙前辈在信上曾说起心仪陈州美食,暗自思忖:这位高人嗜吃到如斯地步,必是不愿离那些美食珍馐太远的,只需问明这城中最负盛名的菜馆酒楼在何处,想来不难找到他是以一路打听,渐渐到了城南的市集

陈州城临近淮河,水路畅通,商业发达,市集中最是繁华热闹但见街道两侧高店贵铺,尽陈奇珍异货,又有许多南北各地的商贩摆了摊子叫卖不绝,当真是琳琅满目,让人瞧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沈百翎一路走一路看,对那些吃食摊子周遭格外留意,但始终不曾看到什么疑似高人的老者

走了半日,忽然听得锣鼓喧天,好一阵喧闹,再看前方聚滤许多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沈百翎心下好奇,举步走了过去,身形不过微晃几下已擦过几人挤到了最前面,那些寻常人依稀看到眼前一道影子闪过,再看却没了他的身影,便只当自己看花了眼,全然不曾发觉再看人群当中,好大一片空地,正中立了几男几女,有的立杆百仞,如猿猱般攀爬自如,极尽矫健之能;有的舞刀弄剑,忽一仰首将刀剑Сhā入喉头直吞没柄,激起一阵惊呼却是安然无恙;更有两名年轻汉子,作西南蛮族人打扮, ... [,]

(手执长鞭驱使着两头巨象做出作揖顶盘倒立等等动作,十分有趣,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嬉笑

沈百翎看得出神,耳中听得人丛中议论纷纷,有女子笑道:“把戏耍的倒是罢了,这长牙大鼻子猪却稀奇有趣得很哪!”旁边一名书生听见不由得嗤笑:“怪道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长牙大鼻子猪,那叫象!听闻西南边的山林里极多,倒是北方不常见,能将这等庞然大物驯养得这般听话,那两个驯象人很有些本身嘛”先前说话那女子却竖起眉毛,怒道:“女人家头发长怎么啦?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既然头发短见识长,那我索­性­帮你剃个大秃头长长见识,如何?”说着一挥手,掌中银光一闪,带起嗖嗖风声,那书生呀的一声惊叫,额前两撮发丝已轻轻飘落下来

那书生吓得面如土­色­,险些坐倒在地,沈百翎目光如电却看得分明,那女子方才发出的不过是两枚小小的飞镖,其上所施力道极巧,恰恰只掠过那书生眼前却不伤肌肤,不过是为了吓唬那书生再看那女子却是面露冷笑,满眼鄙夷地道:“我还道你大言不惭是有几分本事,想不到如此不济,区区两枚毒镖就教你吓破了胆子,和你这种人交手,还真是玷污了我唐含秋蜀中女侠的名头!”话未说完,却听场中一阵长嘶,接着众人便皆惊叫

沈百翎忙转回头看去,却原来是那两枚毒镖擦过书生面前,­射­向了空地中,不偏不倚恰恰钉在了那头大象的ρi股上,那大象鼻上正顶着盘子戏耍,忽然受了痛,盘子顿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驯象人呼喝着拿鞭去抽,却叫象鼻子扫将过来甩到了几步开外旁边那大象也受了惊吓,顿时跟着乱跑起来,围观的众人见此情景,忙也叫嚷着纷纷躲避,偏巧方才那书生本就心神不定,一个没留神就跌了一跤,再抬头却见大象已到了跟前,象鼻高举,一只巨大的象足便要踏了下来

那自称蜀中女侠的唐含秋大吃一惊,叫道:“别怕,我来救你!”抽出腰刀便要抢步上前沈百翎在旁看到,他也不忍见一个大好男儿就这么被大象踩踏的筋断骨折,正也要出手,却忽然见到什么东西嗽地从街角疾­射­而至,恰恰击在那大象足上,那大象长嘶一声,整个身子一歪,那一步便没踩在书生身上,唐含秋恰恰赶至,提起那书生衣领便将他从象身下拽了出来驯象人这才慌忙奔了过来,将大象驱赶回了不远处的巨大铁笼中

沈百翎瞠目结舌,他看得一清二楚,方才那打歪了象足的东西又细又鞋能将一堵墙高的一头象撼动,其上蕴含力道之大可想而知然而那物事掉落在地后他定睛细看,却惊讶非常,只见地上灰尘之中静静躺着一物,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木箸

一旁唐含秋却没他那般好眼力,她只看到那书生大叫大嚷,接着象足便被打开,还只道是那书生自己所为,拎着他嗔道:“你这人刚才装的倒忒像,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寻抽呆子,想不到却深藏着一身好功夫!艾莫非你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夺命书生’?”那书生愁眉苦脸地挣脱她手道:“这位女侠别开玩笑了,我连把衣领从你手中夺回都做不到,哪里还能夺什么命?”

沈百翎正要替那书生解围,忽然感觉有道目光自街角投了过来,正是来自先前那木箸所来的方位,他心中一动,也回眸望了过去

只见街角一个不大的面摊前,坐着一个中年人,正定定看着他那人神情木然,貌不惊人,一身粗布黑衣,看着便是普普通通一个路人,沈百翎正自疑惑那人看着他作甚,目光滑落至那人放在面碗旁的手上,顿时一凝

只见那中年人的手上,只轻轻巧巧捏着一根木箸,至于另一只……却不知去了何方

97第九十四章 卦仙算子

( 沈百翎顿时顾不得一旁还在争论不休的书生和女侠忙快步走了过去那黑衣中年人见他过来反倒不再多看他只端着粗瓷碗一口一口啜着面汤,沈百翎到他跟前时恰恰喝完了最后一口,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道:“走罢”说着便不再理沈百翎,只自顾自向前走去

沈百翎愣了一下,心中疑窦更多,只是这中年人举止异于常人,想问也问不出口两人缓缓走入一家茶馆,他跟着那中年人在一张桌旁坐下,耳中听着那人叫伙计上茶心里仍在疑惑正当他蹙眉思索时恰值伙计端上茶壶茶盏,那中年人缓缓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个茶盏推到沈百翎面前,徐徐饮尽了自己那杯,这才又开口说道:“你这人命数倒是有些意思,亲缘不足,情缘却是有余再观你情字一途,阳盛而­阴­缺,分明是个好端端的男儿,看涅也是小姑娘喜欢的那种,怎么会是……唉,古怪,古怪!”说着以手不住抚着颌下三缕长须,摇头晃脑,好生不解

沈百翎突然听到这人说了一大篇话,什么亲缘情缘的,只觉莫名其妙至极,但那中年人平凡外貌下自有一番气度,看着倒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当下只情不自禁地喃喃道:“阳盛……­阴­缺?”心中暗道,这又是何解?忽地又心念一动,这人一口一个命数,倒像是打着算命卜卦幌子四处招摇撞骗的道士,可偏偏没穿道袍,下巴上也少了颗带着长毛的大黑痣……等等,算命?这人方才展露了那手本事,现下又……莫非莫非他竟是……

想着便是一阵激动涌上心头,忙拱手道:“这位前辈,在下方才见前辈随手一箸便能救人于象足下,这等功力气魄着实叫人心折不已……”

话未说完,便见中年人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面已吃完,汤也喝粳要木箸自然无用,况且那木箸又不是我的,扔了便扔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若叫你看见我分曹­射­覆的手法,嘿嘿,那才是准头十足,青楼楚馆首屈一指!”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什么得意之事,那中年人的一对小眼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摇头晃脑地道,“我来陈州这些天,倚栏歌榭的那些姑娘也算是个个都品评过,也就是那里的牡丹姑娘有几分眼力,尚可与我一较高下!”

“牡丹?”沈百翎一呆,茫然地道,“能与前辈这等高人一较高下,想来定也是个绝世高手,只是这倚栏歌榭……又是何家何派,怎地从未曾听说过?”

中年人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沈小友当真有趣,倚栏歌榭便是这儿最出名的青楼,牡丹便是那儿的花娘,她分曹­射­覆的手法颇具盛名,但也输给了小老儿几次,算不得什么绝世高手!哈哈,哈哈!”

原来是勾栏之处……沈百翎面上立刻闪过一丝窘­色­,忙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前辈,你怎么知道我姓沈?敢问前辈贵姓?”

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只知道你姓沈,还知道你叫沈百翎,是个不大不小的妖怪至于我的名姓……你莫非真的猜不出我是谁?”说着伸手蘸着茶水,在桌上书了一个潦草的“卦”字

沈百翎脱口而出:“你是卦仙老前辈!”

中年人微微点了点头

沈百翎又惊又喜,这才确信无误,眼前这中年人果然便是昆前辈的那位高人好友,卦仙卜算子他原本还以为鲲鹏大人活了那么些岁月,他的至交好友定然也是年纪一大把的老者,想不到卜算子竟只有不惑之年的涅,但思及他方才随口自称小老儿,想来年纪确是不鞋只是驻颜有术,面相看着年轻罢了

既然找到卜算子,自然要请他算上一算命,他忙又深深躬身道:“卦仙老前辈,我从北冥宫昆前辈处问到了你的下落,千里迢迢找来这里是有一事相求”说着将自己要找婵幽之女细细述说了一遍,最后道,“那女孩子若是活着,如今也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只是她身上带着帝女翡翠,妖气难寻,我找遍天上地下,连鬼界也曾闯过,可始终找她不见她被迫离开母亲身畔,这都是我的过错,若是她这些年过得不好,或是死了,我的罪孽只怕又要添上一层”说着不禁长叹

卜算子一面抚着长须静静听他述说,一面又倒了盏茶缓缓喝着,待到第二杯茶饮粳他才道:“那女孩子的生辰八字你可知晓?”说完便摇了摇头,“你们妖怪怕是才不讲究这些,你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这可难以算起……对了,倒是可以从你那两位师弟师妹身上着手!让我来瞧上一瞧……”他嘴里说着“瞧上一瞧”,却捏着长须将双目阖了起来

沈百翎正自疑惑,忽地双目大睁,难以置信地凝神看向卜算子的面庞只见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容忽地彷佛成了透明一般,隐隐透出下面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疤痕,好似其下另有一张丑怪至极的面孔,而在那张面孔的眉心却正一点一滴,张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他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那道缝隙中透出的点点金光,忽地眼中一痛,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一般,接着便听耳旁传来卦仙的一声轻斥:“还不转了开去!”

沈百翎顿时心中一凛,知晓自己只怕是看到了这位卦仙前辈的什么秘法,忙转头看向茶馆周遭,这一看又是一愣,只见周围桌椅上那些茶客并柜台后的伙计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或立着,喝茶的手举在半空,谈笑的嘴张了一半忘了合拢,那伙计拿抹布擦着柜台的手也顿赚所有的一切都在瞬息间静止,一丝声响也没有

这景象似乎只存在了一瞬,又似乎历经了漫长的时间,沈百翎回过神来时,面前又是中年人那张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面孔,耳畔又恢复了一片嘈杂,方才的一切依稀都成了一场幻觉正自怔忪,却见卜算子缓缓睁开双目,一双小眼中­精­光四­射­,如同绽开了一场绚丽无匹的烟火,却又正渐渐消散成先前的黯淡,只听他说道:“你这小子真是大胆,连天眼也敢随便窥探,若是被天道发现……幸好无事!你也莫要觉得我那张脸可怖,要知道若要得到难得的法力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只是毁了一张脸而已,男儿立世可不需凭一张俊俏脸孔”

沈百翎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先前看见的丑怪面孔竟才是卦仙的真面目,他这才想明白,为何这位卦仙谈笑之时,始终神­色­木然,便是大笑时脸上肌­肉­也是纹丝不动,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想来只是一张面具罢?

卜算子又伸手摸向茶壶,沈百翎忙抢着倒了盏茶推过去,他缓缓举杯饮下,这才低声道:“我方才探寻了一番,你那两位师弟师妹只怕已然逝世,人界并无他二人的下落你又说曾去过鬼界,也不曾找到他们那唯有一个解释,便是这两人已经饮下忘川水,轮回转世去了”

沈百翎呆赚他们……云天青和夙玉……他们竟已死了?眼前闪过少年清秀的笑脸和少女如玉的容颜,一股悲恸忽地涌上喉头,他带着几分哽咽喃喃道:“死了?他们怎么会……死了?”过了一会儿又想起婵幽之女,只觉得万念俱灰,云天青和夙玉都已死去,那女孩子又怎么可能活着?就是活着,只怕也难以找 ... [,]

(到了

卜算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世人都会死,又有什么好难过的?他二人死了又不是说你要找的女娃娃也死了,我探查过他二人辞世前最后的生气所在,乃是在黄山中的一处山峰上,你若有心倒不妨便是一时找不到那女孩又有何妨,我顺手也替你算了一卦,你寻人之途虽是十分坎坷,但却露出几分生机,我送你一句批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细细想罢”

沈百翎呆了一会儿,面上悲伤神­色­渐渐淡了几分,他思忖道:云师弟和夙玉师妹既然已经逝去,再悲伤也无益处,当下还是先找到那女孩最是重要,黄山中的一处山峰……对了,云师弟幼时所住的太平村不正是在黄山脚下么,他在那村子里经历了许多伤心事,不愿回村,难道还不能在附近山中居住吗,我怎么早没想到?

又听卜算子缓缓开解他道:“时机到了自然能找到,你也无需沮丧,顺其自然便可……既然你是那老鱼托付来的,小老儿就再多赠你一物,将这件物事好好带着,自有你的好处”说着翻过手掌,掌心已多了一块小小的八卦镜他十分舍不得似的将此物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将之递在了沈百翎手里

那块八卦镜不过手掌大鞋黄橙橙的乃是铜制,中心刻着­阴­阳鱼,周遭布以八卦图,十分­精­致虽说看不出这八卦镜的神通,但高人所赐自然不凡,沈百翎当即将它系在颈上与带了许多年的荷包一起贴身藏着,口中不住称谢

卜算子摆了摆手,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地侧转头看向茶馆大门口,一双小眼中迸­射­出惊喜至极的光芒,顿时顾不得再与沈百翎说话,丢了茶盏便径自冲向门外,脚步快捷,与方才的悠然懒散之态全然不同,口中还大叫了一声:“好徒儿莫走,等小老儿一等!”

98第九十五章 一徒难求

( 卦仙这一举动突如其来倒吓了沈百翎一跳他忙抬头看去却见卜算子已奔出茶馆大门拦在了一名青年女子的面前

那女子一袭青­色­纱裙,怀中抱一把黑木古琴,身形婀娜,一头鸦羽也似的乌发上不带簪钗,只松松系在背后,更显腰肢纤细,端看背影,便知是个少见的佳人

沈百翎一面打量,一面迈出门槛走了过来向卜算子道:“前辈这位姑娘竟是你的高徒?”心下纳罕:卦仙老前辈如此神通了得,想不到竟收了个娇怯怯的女子做徒弟,高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

哪知道卜算子却嘿然笑道:“现下还不是,不过将来必定是的”

沈百翎一愣,还未想明白为何“现下不是,将来却是”,就听到一个清泠如琴韵的声音淡淡道:“这位前辈想来是认错了人,我并非是你的徒弟,还请劳驾让一让路”

沈百翎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那抱琴女子,背面看已是气质非凡,此刻正面瞧来更是姿容秀美,只是柳眉轻蹙,眼中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忧愁,好似心中藏着无限的伤心事她说完了那句话,向卜算子和沈百翎二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欲继续前行,哪知卜算子不仅未让开,反而上前一步又拦住了她的去路:“好徒儿莫走,为师自从算出命中唯一的弟子将在此处出现,不远千里特来陈州等了又等,好容易待到了你,绝不会是认错了人我看你双眸清澈,眉间隐现金光,面目中一股凛然正气,天生天眼,资质又是绝佳,正是上天赐予小老儿的佳徒,快快跪下随便叩几个头,咱们这便择一处清净地让为师将一身所学悉心传授于你,也算是衣钵有所托了!”说着手抚颌下长须,眯着眼睛在那女子脸上看来看去,边看边点头微笑,一副十分满意的涅

那抱琴女子眉头蹙得更紧,轻轻摇了摇头:“前辈好意,琴姬心领了但琴姬资质驽钝,­性­情愚顽,只怕担不起前辈的青眼,还请去找别人罢”沈百翎在旁听到,心道:原来你叫琴姬,难怪带着把那般沉重的木琴,只是不知琴艺如何

卜算子瞪起眼睛,怒道:“多少人要做小老儿的徒儿,跪着磕了千百个头,求情讨好的话说了一万句,小老儿也不看上一眼,怎地今日反倒被你一个小小女子推拒?莫非你看不起我‘卦仙’这个名头?”说着捏起长须,口沫横飞地细细数起自己的种种绝技,大有琴姬若是不肯拜入他门下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蠢人之意,激动之态与他先前劝解沈百翎时的淡然自若全然不同,沈百翎在旁唯有目瞪口呆,心中却再也难以用“高人行事高深莫测”这八字为这位老前辈掩饰了

但不论卜算子如何吹嘘,琴姬只是摇头不愿沈百翎看她眉目间渐渐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忙在旁劝道:“前辈,这位琴姬姑娘只怕另有要事在身,便是要收她为徒,也还是让她先办完急事再说不迟”琴姬听他替自己开脱,感激地向他看了一眼

卜算子却大摇其头:“什么急事比小老儿收徒紧要?好徒儿,你既然不想叩头,那行上一礼便算是拜了师,只需随为师修行数载,保教你脱胎换骨!”沈百翎心中暗道:人家是不想拜师才不愿叩头,哪里是不想叩头才不肯拜师,卦仙老前辈这般因果倒置,倒真也好笑

琴姬无奈至极,叹了一口气,只得道:“卦仙前辈,小女子并非看不起你,只是我已身为人­妇­,修行武功都已是旁枝末节,相夫教子才是首要之务,如何能拜前辈为师,随侍左右?”

沈百翎吃了一惊,他看琴姬年纪轻轻,发髻又未曾盘起,还以为是个未嫁女子,先前才以“姑娘”相称,想不到佳人已罗敷有夫,只是她既然有了丈夫,为何打扮的这么朴素全然不似­妇­人?

卜算子却不以为意,捏着胡须笑道:“原来你是顾忌这个,那便无事我看你面相,丈夫早亡,命中无子,正是个无牵无挂的命数,还有什么好的?随我去罢”

听他这么说,琴姬脸­色­一变,寒声道:“卦仙前辈,我敬你是个长辈才以礼相待,你若是这般诅咒我的丈夫,我可不能善罢甘休”说着锵的一声,空着的那只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沈百翎看得分明,她那柄剑竟是藏在琴底暗格中,平日里看不出来身携兵器,但危急关头不过伸手一抹便可抽了出来,设计着实巧妙

但卜算子却满不在乎,一双小眼泰然自若地看着她面上,悠然说道:“你那丈夫若是身体康浆你又何惧别人这般说?只可惜他和你不同,不仅全然不通武艺,还十分文弱,虽说生在大户之家,却没有享福的命,可笑他一个凡夫俗子,还妄想将你束缚在深宅之中与他一同受那礼教约束,好徒儿你若不是受尽了委屈,又何必离开他?既然已受够了委屈,又何必再牵挂一个注定和你有缘无分之人?”

一番话还未说完,琴姬目中已流露出惊骇至极的神­色­,手中那柄剑也随之微微颤动,显是卜算子话中所言非虚

卜算子看了她一眼,又补道:“更何况这人已死,你便是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琴姬浑身一震,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她惊疑不定地看了卜算子一眼,持剑的那只手忽地一扬,只见剑光闪动,飕飕剑锋破空之声自头顶响过,却原来是琴姬忽然将长剑向他二人身后投去,沈百翎一怔,随之仰首望去,恰看见竹青纱裙轻轻飘荡,一只碧绿的绣鞋在剑锋上一点,却是琴姬也随剑飞而跃起,凭着巾借力向他们身后纵去,待到她身形在街心站稳,那柄健恰也飞至她身前,琴姬微微侧身将怀中琴举起,那柄江的一声稳稳Сhā入琴身暗格之中,其间时机竟是掌握的分毫不差

沈百翎赞道:“好功夫!”

琴姬并未回头,只抱着琴脚步不停,朝着城西快步奔去卜算子却并不焦急,只看着她背影,眼中满是势在必得之­色­沈百翎在旁问道:“前辈,这位琴姬姑……琴姬她是你命中注定的弟子,你不追吗?”

卜算子摇头道:“既是命中注定,又何必强追?待她看破红尘,再无挂碍,才可学我的法术呢”

沈百翎眉头一皱,心道:卦仙前辈莫不是故意说出那些话,引得琴姬看破红尘罢?他有那般神通,能看出琴姬的运命一点也不稀奇……可若是为了收她为徒,就要将她命中凄苦一一道明,也未免太过太过……

“你可是觉得我这样逼迫一个女子,太过无情?”哪知卦仙看到沈百翎面含不虞,不仅不以为意,还嘿然一语道破,“你可知上天既赐予珍宝,定然要以他物相抵?像她那般天生天眼之人一万个里也难以求得一个,可若是拥有窥天机之物,天然而生一股强势之气,凡人怎能压过?况且情爱一物,最是损人伤己,更会阻挡天眼,是以吾辈虽承天命寿数长久,却无不是孑然一身孤寂终老之命”说着眼中渐渐透出一丝清冷,“若不早早于心中放下一切,如何能换的天眼通透?”

沈百翎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想到这位卦仙前辈言语淡然,显是早已放下了一切,可焉知这份淡然是不是他年轻之时经 ... [,]

(历过种种磨难所换来的,他虽能窥探天机,却面容遭毁,孤身漂泊在这世间,说不定更早早看透了自己身后之事,这般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可言?由此想到自身,心下更是凄然:我一生糊涂,连自己是妖是人都分不清,母亲教人家杀死,我却与仇人共处一派,受了他们的恩德,最后连仇也无法报,琼华派与幻瞑界势不两立,我却优柔寡断,难以在二者中做出抉择……反思我自己无意中杀死同门师弟,又误了夙玉玄霄他们,还累得母亲的妹妹失去女儿……我这一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傻小子别胡思乱想!”一旁卜算子见他渐渐陷入魔怔,面上满是迷惘自伤,忙一声断喝将他惊醒,“你们这些妖怪想事就是偏激,怪道入魔的多,成仙的少!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常有,当乐时乐,当悲时悲,事后莫要挂碍于心,才能长安宁”顿了一顿,看沈百翎仍是有些茫然,摇头道,“罢了罢了,你命中劫数未粳我现在说了这许多你大概也不能悟透倒是我那好徒儿,她去了这么久,想来已经尽知真相如我所说,我们这便去瞧瞧她罢”说着一拉他手腕,向前走去

沈百翎跟着他一路向城西行去,城西俱是民居,极多富户,处处高门大院卜算子仿佛熟门熟路,只在前拐来拐去,到了一处府邸院墙外二人还未靠近大门,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琴少­奶­­奶­,当日你留书出走,老爷和夫人大发雷霆,发下誓言不许你再进门,如今少爷已死,你反倒回来苦苦相求,这又是何必?”

卜算子捻须向沈百翎道:“你看,果然如此罢?”

沈百翎微微叹息,和他一起转过墙角,果然看到琴姬正抱琴立在那府邸大门的阶上,满面惊诧伤痛,过了许久才哑声问道:“秦……秦逸他果真果真……不,我不信!让我见见他,就见一眼,我知道老夫人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再忤逆她,只要让我看一眼秦逸,知道他过的还好我就走,秦管家,你让我见他一见罢!”说到后来,连嗓音都嘶哑了,足见她心中伤悲

站在门内的老者唉声叹气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琴少­奶­­奶­,少爷是我看着长大,他身子本就不好,我又何必咒他来骗你?少爷实已在三月前逝世,你若是不信我,尽可满城里去打听,那日阖府上下送少爷出殡,全陈州城都看到了,这哪里骗得了人?”

琴姬一听,心中最后那丝侥幸也烟消云散,顿时一阵悲恸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压的她摇摇欲坠,眼前一黑,便已晕了过

99第九十六章 弦歌悼情

( 琴姬这一昏迷待到再睁开双目却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处卧房之中屋内昏暗帐幕外隐隐透进黯淡的昏黄­色­灯光,她一面心中迷惘,暗道:我这是在哪儿?一面掀被起身,发现自己外衣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顿时感到安心许多

手刚触碰到床帏,便听一个温和低柔的嗓音惊喜笑道:“你可算醒了我这就去叫卦仙前辈来”接着便听一阵脚步声响,随着开门声渐渐远去

琴姬掀开帷帐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身着淡蓝长衫的背影一晃而过,但那声音她却很快想起,是日间和那位拦住自己的古怪中年人一道的青年人他口中的“卦仙前辈”自然就是那个中年人了她打量屋内只有一座木柜一张木桌并几张凳子自己那张古琴正端端正正放在桌角,桌上还放着茶壶茶盏,看摆设似是寻常客栈的涅,当下不以为意,只在心中寻思,卦仙,卦仙……对了,那人确是会算命的样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天生天眼,非要收自己做他的徒弟,还说……还说自己是无牵无挂……

待到想起白日里卦仙所说有关自己命数的那几句话,接着复又思起秦府门前的一幕,她身形轻轻一颤,脚步再也站不稳,晃了一下便歪倒在了桌旁凳上,心中却是思绪万千:那位卦仙当真铁口直断,我我可不已经是无牵无挂吗……秦逸……秦逸,你竟然如斯绝情,忍心不见我一眼就这么去了吗?想到逝去的丈夫,不禁眼眶又已湿了

这时又闻得脚步声靠近,接着就从门外走进两人来

进来的正是沈百翎和卜算子琴姬在日间听闻秦府少爷逝世的噩耗后,难以承受打击竟昏了过去,但即便如此秦府仍是拒不肯接纳这位曾经的少­奶­­奶­进门,倒是秦老管家念着她与自家少爷的一番情分,私下塞了些银钱给沈百翎二人,令他们好生照顾琴姬卜算子却傲然道:“我卦仙的徒儿与你们这等凡俗人家有何关系?莫要拿这些铜臭污了我们!”说着一甩袖将那些银钱尽数扫开,只听得叮儿响不赚那些碎银竟全部钉入秦府大门上的金边匾额中,个个深入寸余深,直骇得秦府那些下人面如土­色­,他这才似是出了一口气般冷笑几声,飘然而去那些下人自然也不敢上前阻拦

随后他与沈百翎便带着琴姬到了城中的升平客栈,要了一间客房暂且安置下她沈百翎幼时随母亲学过些粗浅的医术,见琴姬眉目郁结一股愁闷,面上又满是疲态,知晓她此刻心神俱疲,正该好好休憩养神,是以点起宁神静心的药香令她一觉酣眠至今卜算子不耐等候,自去楼下厨房寻找吃食,只剩下他一人静静守在屋内直至琴姬醒来

此刻他和卜算子二人走进客房,琴姬看到忙站起身,她早已猜到自己晕倒后的一应事理都是这二人替她打点,萍水相逢竟能做到如此,心中感激之情难以遏制,深深行礼道:“两位的大恩大德,琴姬感念于心,若有来日自当报还”

沈百翎见她泪水涟涟,显是还在为丈夫去世的事伤怀,忙安慰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琴姬,人各有命,枉自伤怀也只是徒劳秦公子他虽已逝去,但若是知晓自己的妻子在人间如此伤悲,只怕在地下也不会安宁,你……你也不要太难过”

琴姬转过身去以袖拭泪,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我那般待他,只怕他早已恨不得忘了我说不定现下更不会不安,反倒早早轮回去了”话未说完眼圈又是一红

“轮回不轮回且随他去!既然徒儿你已无家可归,又无牵无挂,这便再无拒绝之理,快拜了师随我去罢”卜算子却不去理会沈百翎和琴姬的对答,只心心念念自己收徒的大事,捻着胡须笑眯眯地冲琴姬道

沈百翎无奈地看向地面,心道:琴姬正当伤心之时,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卦仙老前辈当真是举止肆意,全然不顾他人感受

果然听琴姬幽幽道:“前辈一番好意,琴姬十分感激,但此刻诸事纷杂,实在无暇他顾拜师之事,还请莫要再相逼迫我现在只想要拜祭亡夫,在他灵前上一炷香,至于其他事……只好以后再作打算”

卜算子无可奈何,喃喃道:“不逼迫便不逼迫,命中注定的徒儿难道还能跑了不成?”想到自己所算的那一卦,顿时又有了信心,当下好整以暇地说道,“也罢,那就再给你些时日,待你处理完这些凡俗杂事,再收徒不迟你先前所说,来日报还我的大恩大德,唔,也不必怎么报还,我在江都有一住处,待你离开陈州后速去那里寻我,便是报还,这你可不该再推拒了罢?”说着目光炯炯地看向琴姬

琴姬见他目光中满是殷切期盼,又想想自相逢以来这人确是对自己毫无恶意,更何况这人还帮了自己,当下只得应了下来

卜算子这下心满意足,哈哈大笑:“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好徒儿,为师就在江都待你前来!”话音刚落便转身向外走去,他一步跨出转瞬就到了门外,忽地一阵大风从他站立之处刮来,风势强劲,刮得人面上生疼视线模糊,沈百翎和琴姬忙伸手挡面,待到风渐止息放下手来,眼前哪里还有卦仙老前辈的身影?

这位卦仙前辈先前为了卦象中算出的衣钵弟子不远千里赶来陈州,又纠缠了琴姬那么久,想不到得到琴姬一句应诺后竟又潇洒起来,说走便走琴姬和沈百翎追出房门,只见长长一条走廊,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当下两人面面相觑,只得又回到客房中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百翎只看着桌上灯火出了神,忽听得琴姬轻轻说道:“少侠,那位卦仙老前辈……可是你的师门长辈?”

沈百翎回过神来,摇头否认:“不是我与卦仙前辈也是今日才相识,他那样了得,我怎么配做他的弟子?”

琴姬微微一笑,不再多话,只低头拨弄着桌上自己那把古琴

只听镔音不绝于耳,渐次成韵,只是琴韵中始终带着丝丝缕缕哀意,缱绻缠绵,宛若女子细细诉说心中对离人的思念一般沈百翎听得一会,只觉惆怅满怀,抬眼看向抚琴之人,却见琴姬面上忽而带笑,忽而流露出伤悲,渐渐又化作了满面悔愧,显是深陷于往昔与丈夫秦逸共度的美好回忆难以自拔,手随心走,琴调便也愈发凄切,只听琴音越响越高,尖锐至极,忽地“嘣”的一响,吓了沈百翎一跳,却是一根琴弦再也难以承受,断裂开来

琴韵戛然而止,也终止了琴姬的思绪,她抬起头来,面上犹带一丝悲戚,明眸中蕴着的两滴泪终是悄然无声地滚落成两行,宛若秋花承露,更透出一股凄美沈百翎看在眼里,心中同情,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琴姬摇头谢过,只低头以袖轻轻擦拭泪痕,过了半晌轻叹一声,问道:“少侠,你这样帮过我,我却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姓,不知——”

“我姓沈”沈百翎忙答道

琴姬点了点头,仍是低头看着琴身,过了片刻又道:“沈少侠,你可愿听我讲一讲我的故事?”

“自然洗耳静听”沈百翎说道

琴姬幽幽诉说道: ... [,]

(“我本名并非叫做琴姬,只是因自幼喜爱音律,尤其偏好古琴,是以父母亲友都唤我琴儿如今流落至此,先前的名姓也无颜再提……我母亲年轻时曾在江湖上闯荡,得了一个‘铁琴女侠’的名号,我一身琴艺锦都传承自她也因此,我年少时十分向往江湖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及笄后便迫不及待出门闯荡,只觉得凭借一身武艺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乃是人间最痛快肆意之事”

沈百翎赞道:“这很好艾想来琴姬你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侠了”

琴姬摇头叹道:“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后来我偶经陈州,游湖时兴致大发奏琴一曲,哪知湖岸上竟也传来一阵箫音,与我琴声相合我循着箫声找到了湖岸边的弦歌台上,恰恰看见一位年轻公子正立在那里,手中持着一管玉箫,那便是秦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日的情景,离开他的那四年中也常常梦到……他穿了一袭白袍,风将弦歌台边的杨花拂了满肩满身,他就那样轻轻弹落衣袍上的花瓣,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我此生从未再有过那样心悸不已的时刻……”

似是又回到缱绻的那一刻,她面上浮现出一丝幸福的微笑,过了许久才续道:“我们相识后不久,他便将我迎娶进门虽然他不通武艺,身子又很差,但却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们在一起钻研乐谱,他还教我写字读书,那段日子过得竟比闯荡江湖时还要快乐……可是秦家的人毕竟不是江湖上的那些人,公公婆婆又本就不喜欢我这个粗野女子,他纵使能为我忤逆他们一次二次,却不能忤逆千百次,渐渐地,我又想回到从前未嫁时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去……恰巧有一日,婆婆她又因一事训斥我,连相公他也责备了我几句,我实在难以忍受,索­性­留下一封信就带着他赠我的这把古琴离家出走了”

沈百翎想起卜算子和秦管家所说的那些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琴姬离家出走还有着这样一番缘由

琴姬又道:“离家之后,我只觉得心中畅快不少,加之嫁给相公前本就打算寻访剑仙学习仙术,索­性­便四处拜访名山大川,后来拜入了昆仑山天墉城,成了那里的一名弟子……”

“天墉城!”沈百翎一怔,天墉城与琼华派等昆仑名门并称昆仑八派,是天下广负盛名的仙家缴,想不到琴姬竟是出身自那里,沈百翎惊讶不已,连看琴姬的眼光也与先前全然不同

琴姬颔首道:“想来沈少侠也听说过天墉城仙家锦比之凡俗武艺自然­精­妙百倍,我拜入门派不过四年,锦已然大进但山中寂寞,苦修之余,我却是越来越挂念秦逸,午夜梦回,更是牵念难抑……最后便又下山来,只想着偷偷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哪知……”说着面上露出痛楚至极的神­色­,“我宁愿他不肯原谅我,不愿让我再做他的妻子,也不愿不愿他……”

100第九十七章 誓言无悔

( 世事大约大抵如此用年少时的肆意妄为去挥霍的感情却也不过脆弱如此曾以为会永远等在那里的人,终也会悲伤,会疲惫,会逝去带入地下的是忘却还是不原谅,却也难以追寻了

沈百翎看着古琴上断开的那根弦,默然摇头人死不能复生,就如同这根琴弦一旦断裂便再也难以弹奏出美妙的琴音,此时再来懊悔,又有何用呢?

吱呀一声冷风将窗轻轻推开一尺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曳,化作了湮灭的一丝袅袅青烟,屋内的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再将它燃起凄清的月光自窗外渗进,一点一滴,仿佛也冰凉凉地浸透了人心

良久,黑暗中闻得琴姬微弱的仿佛喃喃自语的声音:“什么凌云壮志什么御剑飞仙,原来都比不过他在我眼前,就像当年我们初识那般对我微微一笑……便是真成了仙又如何?我想见的那人,和我琴箫和鸣的那人,却也不在身旁了……”只听一阵簌簌声响,依稀是泪珠滴落在衣衫上的声音,“我好后悔……真的好后悔!秦逸……相公……”

静静聆听着耳畔似有若无的呜咽,沈百翎阖目长叹

不知过了多久,沈百翎睁开双目,只见窗外的一尺天空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转头再看琴姬,仍是怔怔的望着桌上那把古琴,面上的泪痕早已­干­涸,眼中亦是沉寂一片

沈百翎却心中一颤,哀莫大于心死,琴姬这涅……

“天亮了”似乎是听到了沈百翎衣衫抖动的声响,坐在桌边的青衣女子轻轻说道,清冷的语调里竟已没有一丝悲恸,较之昨夜的悲切透出十二分的诡异

“琴姬……”沈百翎皱眉唤道,却不知该劝些什么言语,一时哽住

琴姬却抬起头,面上一片平静,眼中也不见半点波澜:“沈少侠,多谢你听我诉说了那些旧事现下我却要先行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沈百翎一怔,想起她先前曾对卜算子说要拜祭亡夫,可现下未免太早了些

琴姬沉默了半晌,答道:“……我想去弦歌台看一看”

沈百翎恍然,那是琴姬和秦逸初次邂逅之处,对她来说想来满是回忆,如今伊人已逝,她一个女子又正值伤心时,未必不会因一时过悲做出什么惨事……想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沈百翎忍不住道:“还是我陪你去罢”心中暗道,万一她有什么想不开,自己也可开解一二,这般一个奇女子,若是一朝殒命才是真正可惜

琴姬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默然低下头抱起古琴,向门外走去

沈百翎知道她这是默许了,当下抢着下楼唤起客栈掌柜结账那掌柜尚自睡眼惺忪,接过银钱后仍有些迷迷糊糊,目送他二人离去许久后才忽地升起好大一个疑团:昨日分明来的是两男一女,怎地那个老头儿却不知去向?

两人走出升平客栈,琴姬抱琴在先引路两人都身怀法力,足下自然不慢,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从城南到了城东远远地只见一带石墙,墙头好些绿柳迎着朝霞舒展着万千­嫩­青丝绦琴姬望见那长长的石墙后脚步一顿,接着又加快了少许,沈百翎跟着她穿过一道拱门,便到了石墙另一侧

才刚一抬头,便觉眼前一片清亮但见碧莹莹好大一片湖泊,宛若一块看不到边际的明镜,湖上碧叶接天,隐约可见含苞未绽的粉­色­菡萏,微风送爽,更夹带着缕缕清香,朝霞烂漫,更添几分绮丽,此情此景当真叫人心旷神怡沈百翎看着美景不由得满面赞叹,忽听得耳畔琴姬淡淡说道:“这是千岛湖,正值初夏,若不是此时天­色­尚早,还可听到画舫上的奏乐声……他当年便曾赞过倚栏歌榭的玉芙蓉,说那女子的琴奏得极好,唉……”她遥遥朝着湖岸边团的游舫凝视半晌,终是转身朝前走去

沿着一条石子路又走了片刻,到了湖另一头的一座小小浮桥前,那桥曲曲折折与湖中一座平台相连,台上有一亭翼然临于水上,四角飞檐斗拱,亭顶铺着的琉璃瓦映着从云霞中喷薄欲出的日光晶莹闪烁琴姬立在桥头止步不前,过了许久才轻声道:“这就是弦歌台了”说着轻轻一叹,缓步走入亭中

沈百翎跟着走了过去,凭栏看去,只见亭外菱叶萦波,湖水凝碧,除风吹莲动再无他声,十分清幽他想到当年琴姬在此与秦逸相逢,才子执萧佳人捧琴,一曲徜徉湖面,当是何等妙事,不由得悠然神往,然而转念想起如今才子已埋骨一抔黄土,只剩下佳人空憔悴,又是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他忙收敛心神,转头向琴姬看去,发现她亦是站在栏杆边垂眸望着湖面出神,眼中似乎有什么明媚的东西正渐渐黯淡下去沈百翎心里一沉,忙打断她的思绪,问道:“你昨日说要去拜祭……若是秦家的人再为难你,可该怎么办?”

琴姬愣了一下,抬头思索了许久才道:“我自己做错了事,便只好承受这结果……只要能让我再看看他,再和他说说话,什么折辱我也能受的下”她本是自尊极强的女侠,但历经了这些事,竟将一切都看淡了许多

沈百翎却觉得不妥,昨日他看得分明,秦府上上下下那些仆人对这位曾经的少­奶­­奶­都颇为不尊重,上行下效,想来她的公公婆婆待她更是要苛刻无比,当下便皱眉道:“若他们欺人太甚,你也不必顾虑太多,只管使出法术令他们听命便是”

琴姬却摇了摇头:“秦府是书香门第,极重礼数,应当不会如此更何况我意已决,此生此世也不再动用这一身武艺了”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神情肃穆,十分郑重其事

“这又是为何?”沈百翎讶然劝道,“你纵使心中伤痛,也不必做到如此……”

琴姬将怀中古琴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他生前……他生前最是不喜我舞刀弄剑,我却为修习锦离开他那么久……修行本是为济世救人,我却因此本末倒置,失去了我一生中最珍视最重要之人,细细想来,这一身武艺于我来说竟是有害无益……”她清美的面颊上渐渐露出一丝悔意,只见她衣袖微微一动,锃的一声,剑光闪烁,已将琴底暗格中的那柄剑抽了出来,巾卦颤动不已,映在其上她的身影也不住晃动,只听她淡漠却坚定的声音十分有力地道,“我琴姬在此立誓,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动用武功,若违此誓,就叫我……就叫我永生永世天上地下……再也不能与秦逸相见!”说着用力一抖皓腕,将那柄剑掷向了湖心,只听噗通一声轻响,密密的荷叶一阵晃动,那柄伴随了她多年的宝剑就此沉于湖底

一时间,亭内竟无人说话沈百翎看着渐渐又恢复了平静的湖面,几次欲言又止,但目光一触及琴姬写满坚决的面容,万千劝解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琴姬轻轻叹道:“沈少侠,你不必的我还未在相公灵前拜祭过,这一心愿尚未了却,我无论如何也会保重自己,绝不会做轻生的傻事,亦不会任由他人轻贱欺辱自己更何况,我心里清楚,相公他……他即便心下怨我,也不会乐意看到我为了他去死,我如何能一死去求 ... [,]

(解脱?只有活着才是真正痛苦的事,我还要继续活在这世上,念着他对我的好,想着自己犯下的这些错,才算是赎罪……”

沈百翎怔怔听着她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觉了心里那丝无奈始终缭绕不去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此后的人生竟要在悔恨中慢慢度过吗?这样譬如死灰般的活着,对她来说,才能让她的心里好过一些罢?

“那……拜祭完秦公子呢?你打算去何处安身?”沈百翎问道

琴姬面上露出一丝满不在意的笑,淡淡道:“既然已答应卦仙前辈与他江都一会,自然要先去那里,至于之后……”她看向怀中的古琴,抱着它的手臂紧了一紧,“只要与它相伴,不管去哪里,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沈百翎凝视着她,眼中却极力不带半点同情,他心内知晓,像这样的奇女子自有尊严,绝不消从任何人的眼中看到怜悯的神­色­他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劝了只有一句话不得不说,那位卦仙老前辈实乃少见的绝世高人,冒昧地说,只怕你学艺的天墉城也无几人能与他一较高下,能得此人青眼,实是难得的机遇,即便你已不愿再动用武功,跟在他身边长些见识亦是好的,琴姬你切莫辜负他一片心意”他说这番话时一直注视着琴姬面上神­色­,见她始终神情淡漠,心中暗暗叹息,但想起卦仙前辈那副绝不容拒绝的神态,到了江都他老人家的地盘,说不定另有转机,想到此处不由得微感安心

“多谢沈少侠提点,琴姬感激不尽”听他把话说完,琴姬向他深深行礼,随后她又抬起头向沈百翎凝望了一眼,这一眼中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她踟蹰了一下,才又说道,“我亦有一事想告诉少侠,不过此事或许与少侠并无关系,只是琴姬心中有些疑惑猜测,少侠只听一听罢”

沈百翎听她措辞委婉但话语中却透着一丝诡异,怔了一下点头道:“请说”

琴姬先向他面上打量了半天才开了口:“先前我曾与少侠说过,我于四年前拜入天墉城学习仙家法术,那里远在西北昆仑山中,清气极盛,虽极清苦却是修行的好去处……派中的各位长老也各有神通,其中有一位长老道号玉照,最是功力高深严肃端庄,他乃是天墉城的戒律长老,素来执掌门中清规戒律,门中弟子无不对他恭谨畏惧,比对掌门真人还要战战兢兢几分许是功力深厚的缘故,这位长老看着也比其他长老年轻许多,面容不过而立之年的涅,若非满头发丝尽成银白,只怕任谁也难以猜到他已年近八旬,他……”琴姬又看了沈百翎一眼,这才郑重其事地续道,“他长相与沈少侠竟有八九分相似”

“什么?”沈百翎一愣,天墉城的一位长老,竟与自己长相仿佛?

琴姬微微颔首:“是门中每隔几日都召集弟子由长老传授武艺,玉照真人时常可以见到……我初次看到少侠时也吓了一跳,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听到琴姬的话,沈百翎心神一颤,忽地耳畔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更冷,更衰弱,充满了恨意却也充满了留恋,他曾经忘却过,此后的日子里也刻意不去想,然而那声音却在这一刻忽然响起,告诉他原来这数十年间他从未真正的忘过:“百翎……我儿……若有一日你记得……咳咳,去找一个叫沈照的人……告诉他,我一生一世深恨着他,他欠我的,即便……即便今生不能取回,来世我也要他还来!咳咳……你问问他,他……悔也不悔?”

沈照……沈照……那人如果活着,只怕也是八十岁左右的年纪,天墉城的那位玉照真人与他到底……

101第九十八章 平静苦短(上)

( 从记事起沈百翎便知晓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妖阿娘从未提起过那人仿佛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们呣子二人相依为命,就连那人的名姓,也是阿娘在最后一刻才吐露的十九年前幻瞑宫中,从婵幽冷淡的诉说中,他才略略窥到了阿娘当年的那段往事,一个妖族女子毅然为了一个人族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家乡,最终却落得凄凉一生的结果沈照,这个名字随着失去的记忆一起回到脑海,阿娘在临死前仍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他会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吗?

到底是怎样的堑才能让她直到死也不愿忘记一个人,来世也要和那人纠缠下去?又是怎样的怨恨,才能让她不惜离他而去,甚至因他恨上所有的人族?

想起自己越是长大,阿娘待自己便愈发严苛沈百翎垂下眼眸,心潮不断起伏她在死前曾抚着自己的面颊说自己生的与那人十分相似,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那个抛弃了她的人,所以在那些年里她才总是待唯一的儿子那么冷漠吗?

那样的爱和恨,仿佛燃尽了生命那般激烈,沈百翎从未深刻地感受过即使是知道自己和琼华派的深仇大恨,被琼华派的师弟师妹们唾弃的那一刻,他也不曾真正恨过,曾经在昆仑山学艺的日子,和那些人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似乎成了拉扯自己不断在仇恨和原谅中来回不定的绳索,让他为难又痛苦,却始终凝聚不出深深的恨意,最终只能懦弱地选择离开

这些年来,他一直四处寻找婵幽之女,仿佛那样才能让他不陷入名为过往的泥潭,只有极力不去回想,才能够得到内心的平静,然而那份平静如履薄冰,终究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势不可挡地涌上了脑海

惆怅之余,沈百翎对那位玉照真人却也不禁隐隐产生了一丝期待,但那人远在昆仑山不说,天墉城与自己一向避开的琼华派亦相隔甚近,即便有心一探也十分不便,更何况自己还身负寻找婵幽女儿的重任,哪里能够抽身?可若是当年婵幽所说为真,那个沈照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生身之父,难道自己竟真的不去见他一见,但如果他见了自己这个既非人亦非妖的怪物,会不会根本不问缘由便攻了上来?

种种思绪走马灯般在脑中一一闪过,沈百翎面上的神情亦随之变幻不定,忽­阴­忽晴他陷入深思之中,对外物感应也变得十分模糊,只恍惚间记得琴姬似乎对自己说了几句话便抱琴先行离去,他略略回过神时弦歌台上只余清风缕缕,佳人却已不见了影踪,只得满怀杂绪地也走出了亭子

红日渐渐高升,城中亦渐渐热闹起来沈百翎走在一片繁华中,却对身畔的行人视而不见,对耳畔的声音听若未闻,只脚步不停地一步一挪到了城门外,将慕容紫英交予自己的那柄传讯玉剑放了出去后便站在原地发起了呆迷迷蒙蒙中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一阵清冷气息靠了近来,接着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怎么神­色­如此古怪?”

沈百翎抬起头,眼前陡然映入说话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万顷日光倾洒微微拂动的蓝衣白袍上,柔光中渐渐现出那人丰神俊朗的眉目,一时间竟好似要深深地印刻在他的瞳孔中他怔怔地看着,连开口回话都忘记了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又重复了一遍:“百翎兄,一日夜未见,怎么好似变了个人,神­色­怎地如此古怪?”

“啊……”沈百翎回过神来,忙将心头种种杂绪掩去,摇头叹气,“只是遇到了一些事很是可悲可叹罢了……”说着将琴姬之事略略提了几句

慕容紫英听闻后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神­色­也不像先前那般紧绷:“原来如此世事无常,人各有命,不过顺其自然罢了,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沈百翎点了点头,低着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对慕容紫英勉强一笑:“紫英,我心中有事,实在难以排解,你可愿陪我走走,听我诉诉心内的苦楚?”

慕容紫英深深看他一眼,慨然道:“自当奉陪”说着率先朝前走去沈百翎看着他背影,不由得微微一笑,这次却笑的由衷多了

二人行至千岛湖畔,租了一条小舟,解开绳索任舟载着二人缓缓滑入碧叶深处清风拂叶,荷香阵阵,小舟在清波上随意飘荡,渐渐不辨水径,沈百翎和慕容紫英也不以为意

渐渐地,小舟在荷花丛中越滑越深,四下里也越发清静,除了水声便只剩下荷叶与船身相擦的沙沙声沈百翎不开口,慕容紫英更是不会先说话,一时间,两人竟都有些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仿佛不约而同的沉默也成了一种默契

沈百翎凝视着高出船舷的一丛荷花,神情渐渐宁静下来,他轻轻一叹,终于说道:“紫英,若是有一人,他很可能曾做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对你很重要之人的事……你可还愿意见他,原谅他?”

慕容紫英闻言长眉微扬,沉吟了一下答道:“……要看此人做出了什么事,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

沈百翎苦笑:“这算是什么回答?我怎么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总不外乎是抛妻弃子,又或者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有苦衷,错也已经犯下,伤害也已经不可弥补”人和妖之间,总归是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的他垂下眼眸,咽下了最后这句话

慕容紫英神情微微一动,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惊异,然而那神­色­一晃而过,最终化作一片沉郁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抛妻弃子?犯错的那人想必是你的亲人罢?”

沈百翎默然不语

慕容紫英注视着他的面孔,过了片刻忽然转而提起自己的往事:“……我幼时便被送上了昆仑山,山中清修艰苦无比,我虽记名在师父玄霆门下,但师父早在多年前死于门中一场浩劫中,是以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是宗炼师公将我一手抚养长大,传授我武艺道术,再造之恩没齿难忘,他逝世之后世间再无一人能待我如斯”

沈百翎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慕容紫英提起自己的往事虽觉奇怪但也不免好奇,待到听到玄霆的名字时面上不免闪过一丝愧疚,慕容紫英正垂首满面回忆思索之­色­,却是全然不曾注意到他缓缓又道:“琼华派虽是常人难以拜入的名门仙派,但对幼时的我来说,却是如同一座冰冷的监牢修炼本就十分枯燥,偶然出去走走也只能看到四面满是冰雪的山头,虽听那些执事弟子说起过山下村镇的热闹,但听起来也都是十分遥远不可想象之事那时我年纪最鞋那些弟子却迫于辈分不得不叫我一声师叔,他们虽对我恭恭敬敬,却谁也不愿来找我玩耍,每日里我除了看着对面山头的冰雪发呆,就是不停地打坐练剑……现在回思起来,俗世这些孩童玩过的东西,我竟是一样也没见过”

“想不到你小时候竟然过得这么无趣?”沈百翎讶然道,“我年少时倒是比你过得有趣多了,那时有个小姑娘常常和我在家附近的树林子里玩耍,喜欢将家中的糕点带来给我,还总追在我身后叫我哥哥……”说着面上露出一丝微笑

慕容 ... [,]

(紫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想不到百翎兄年少时如此招女子喜爱”

沈百翎脸上的微笑顿时化作了苦笑:“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更何况许多年前她就嫁了人,现下也不知现在是几个孩子的阿娘,她嘴里的哥哥只怕也早换了人……”说到这里,眼前不由得闪过十九年前与阮慈在巢湖边树林的那场诀别,那之后她果然再也没来过那片树林,他虽偶然路过寿阳会暗中去柳府看望,两人却再也没打过照面不管曾经有过何种懵懂感情,这些年也早已化为云烟,唯一残留的念想不过是盼她过得好罢了想到这里,他神情间虽还带着怀念,那丝黯然却渐渐淡了

“那女孩是你的青梅竹马?”慕容紫英忽地问道,“我曾在诗文中偶然看到一句诗,说的似乎便是男子与女子幼时结下的情谊,听说那便叫做青梅竹马?这样说来,派中的怀朔师侄与璇玑似乎也是这样……”言语中居然带了一丝羡慕

沈百翎怔了怔,脸上不由得带了一丝窘­色­,现在想来自己那时候也有十九岁的年纪,在人族也是能担当重任的成年男子,居然有那样的孩童心­性­……倒也真是为“老”不修想着脸上窘­色­更浓,为免被慕容紫英看到,他忙转过头问道:“紫英,你为何幼时就上了昆仑山?琼华派素来不都是只收纳那些通过了太一仙径的人为门下弟子?你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小孩童,纵使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闯得过去罢?”

慕容紫英眼中顿时多了几分探究:“我琼华派的事,你倒是知道的十分清楚”神­色­却是看不出喜怒

沈百翎心中不由得漏跳了一拍,忙支吾起来:“我……我不过是听闻……或许听错了也是可能的”

“不,如你所说,确是如此”慕容紫英肯定地道,“只不过偶尔会出例外我幼时体弱多铂家父家母请来道士为我批命取名,那道士替我取名紫英,又对我父母说除非将我送得远远的,不然便要折损在父母长辈宠溺中,他恰恰出身自琼华派,是以我父母索­性­便托付他送我来昆仑山,消我修行仙术延年益寿我幼时不通世事,还道自己是被他们抛弃,心中不免悲伤怨愤,师公看在眼里,每当我觉得孤寂时就炽我说说话,是以在我心中,已经不记得样貌的父母反倒不如他更像我的亲人直到他逝世前才将那些缘由告诉了我,他只恐我年少时心­性­未定,不能耐住山中清苦,是以之前从不肯告诉我真相,而我直到那时才知晓,原来我的父母送我来琼华派竟是因为十分珍视我,不愿我早早死去之故”他垂眸淡淡道,“他们待我哪里是不好,反倒是太好,反思我自己不明真相时却还曾有过怨恨,一点也想不到他们在山下远方对我是如何思念难舍可惜我不懂事时赌气不去询问家中住处,师公和送我来此的那个道士都已离世,现下我可以自由下山,想要探望他们却也不能了”

沈百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竟还有着这样的身世,想来他面上的冷漠也是因为幼时的寂寞所致,然而内心的那份热血和温柔却是……看着面前少年满面淡然却掩不住眸中一丝憾意,他心中一动,忽然道:“紫英,多谢你”

慕容紫英眼角微挑,眼中似是滑过一丝笑意,声音也柔和了几分:“为何?”

“你这人……虽然看似冷淡,实则待人古道热肠,你道我看不出……”看不出你是在开解我,不要因父亲对不起我和阿娘而伤悲怨愤,不要为此做下后悔之事吗?沈百翎抿着­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欲别过头去,面上却难掩一抹真挚的感激

然而不过一瞥眼间,他却不由得呆赚侧转到一半的脖颈似乎也僵住了只见尺余近处,蓝衣白袍的少年迎着日光,冷硬的眉眼竟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十分­干­净的微笑,仿佛远山冰雪在顷刻间消融成一泓春水,竟是如斯温柔,如斯清隽

102第九十九章 平静苦短(下)

( 自那日千岛湖一游沈百翎自觉心境已有不同他暗自决意待寻到婵幽之女送她回了幻瞑界再去天墉城一探,无论那位玉照真人是否是沈照,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只当完成阿娘的遗愿便是

与慕容紫英作别后,他索­性­回到寿阳,御剑经过黄山时忽地想起卦仙曾说起云天青和夙玉最后的生气曾留在黄山上的一座山峰上,心念一转,足下仙皆然了掉了头朝山中飞去

时隔多年,他仍依稀记得太平村座落在紫云架附近紫云架附近的山头不过三四座搜寻起来极是便宜,御剑乘风不过数个时辰已将其余几座山峰转了个遍,但见列松如翠,山峦竦峙,却没有什么人烟穿过一片茫茫云海,他最终在青峦峰落了下来

一踏上青峦峰顶,沈百翎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山顶那三棵盘根错节的老松上,时隔三十八年,他已从一个稚弱的失忆少年长成如今满面沧桑的成熟男子,那三棵古树却依旧苍翠如盖,纠结的老根深深扎入山峰上的泥土中那一片曾经被火烧得漆黑的土壤如今覆盖了一层绒绒绿草,草丛中野花星星点点,芬芳秀丽,再也不留一丝一毫当年的遗迹任谁也不会知道,那里曾烧化过一个妖族的女子……她就是自己的阿娘……

“阿娘……”沈百翎轻轻叫着,那声呼唤却转瞬被风吹散,宛若三十八年前被狂风卷走的那把飞灰,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在树下站了许久,待到心头抹不尽的哀意渐渐消散了一些,沈百翎抬头四顾,这才发现原来左面那棵树畔竟似有什么和记忆中不大相同,他一面向那边行去一面仔细回忆,待到拨开草丛整个身子没入古树的倒影下,一双明眸顿时瞪得老大,心中又惊又喜:树根之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座小小的木屋!

竟然有人在这里居卓!

那木屋背靠山石,恰恰有一多半坐落在古树的­阴­影中,木制板壁上又生了淡淡苔痕,身处一片绿意中显得十分不打眼,他初时心中想着旧事,是以也不曾注意到此时看清楚自然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就举步朝屋前走去

屋子的木门上竟也无锁,想来是主人独居在山中,不惧贼人上门­骚­扰沈百翎不过轻轻一推,那门便悄无声息地旋了开来,一股淡淡的尘土气息迎面扑来他站在门口朝内一看,眼中又是一抹讶­色­闪过那木屋从外面看便不十分大,现下看来里面更是十分狭窄,内室帘子又已卷起,一眼便可望粳许是山居生活本就清苦,屋内不过寥寥几件简陋家具,俱是木制,想来取材定是和木屋一般来自这座青峦峰,唯一一件铁器便是外间屋角放着的一个大铁炉,上面也生满了锈本就没多少家具,还大多被不知道什么人故意打了个稀烂,除了一张土炕十分牢固还好端端地立在原地,其余都成了满地的残破木块木条,堆在几张脏兮兮的兽皮上,更显狼藉不堪

沈百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待尘气散的差不多,这才走了进去他到了里间有一打量,这才看到还有几张兽皮歪七扭八地挂在了墙壁和屋顶,那些皮子不外乎取自山中野猪野虎的身上,想来当年的屋主人在打猎上颇有天赋沈百翎仰着头看着屋顶那张兽皮,暗暗感慨:这屋主人莫不是只野猴子,也不知这张虎皮是怎么挂上去的?

沈百翎在屋中转了几步,随手在炕上一抹,只见手上沾了薄薄一层土灰,也不知这屋子多久没打扫过,想来便是曾经有人居赚现下也已不在了

黄山之中,靠近太平村的青峦峰上忽然出现疑似许久没有人住过的木屋……沈百翎几乎不必细思,就已猜到这必然是云天青和夙玉曾经隐居的住所屋中狭窄,他转了一会儿便觉没什么可看,脚步在也外间自然而然地停下,目光落在了屋中的火炉上,他心中暗思:青峦峰上并不寒冷,云师弟和夙玉何以要用这么大的火炉?但这念头在脑中不过一闪便已有了答案:艾莫非是夙玉她……她本就是­阴­命女子,又练了那等­阴­寒内功,后来又没有玄……没有那人在她身旁抑制寒气,长此以往体质自然会越变越弱,寒气侵入体内便会变得十分畏寒……云师弟那般爱重她,自然舍不得她受苦,才找了这么大的火炉替她取暖,说不定正是因为寒气入体难以治愈,他们才年纪轻轻就……

他在屋中看了又看,又想:那又是何人将他们住过的屋子弄成了这副涅?莫非在他二人死后有人闯了过来,看屋中没有财物十分生气才故意捣乱?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通,只得转步出屋四处顾盼时,他忽地又想起山顶还有个黝深的石洞一切的事故都是自那里而起,既然来此自然要去看上一看,想着沈百翎脚步一顿,转而向木屋左侧走去

愈往那边行去,溅水声响便愈发清晰那木屋和三棵古松在山顶的一处高地上,他自左侧绕下来时竟还发现了几块碧石草草堆砌的石阶,走了下来一看,依旧是那块大石,石后流淌出的水流澎湃有声,比之当年似乎又汹涌了许多,河水上还平添了一座石桥,虽说是依着当年水中伫立的几块碧石建成,到底有了人工雕琢的痕简百翎看到便知,这和那些石阶一般,只怕又是云师弟的功劳

走过石桥,便看见那片齐腰深的草丛中多了一条土径,直通向不远处的石洞小路并不宽,只容一人走过,但其上的野草竟给拔得­干­­干­净净沈百翎看在眼中,心下暗自生奇,若是说云天青活着时曾日日前来打理,他死后必定也会野草复生,绝不会仍留一条路在这里,可若不是他,又会有谁闲得无事跑来拔草?

他心中嘀咕,脚下却未停,一径走入石洞那洞中仍是九转十八弯,不过几转就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沈百翎轻轻打了个呼哨,春水剑应声而出,较发出的莹莹青光将石壁照得十分明亮他依着模糊的记忆向左边的山洞走了几步,借着剑光向前打量,忽地咦了一声

只见山洞上竟凿出了一道拱门的形状,只是厚重的石门大敞,全然不曾起到遮挡的作用,里面黑黝黝的也看不清情况沈百翎心下疑惑越来越浓,引着春水剑向门内走去,渐渐越走越深,终于到了幼时曾去过的那个大石洞中他甫一踏入其中便觉寒气逼人,虽然洞中曾经藏着的水灵珠早已被取走多年,但那股寒气竟还如当年一般冰冷彻骨

沈百翎手指向空中划了个滑春水剑便灵活至极地在上空兜了个大大的圈子,洞中景象自然被照了个清清楚楚他一看之下,更是吃惊,暗自庆幸不曾多踏出一步,否则便要绊个半死只见地上堆满乱石,好似曾发生过地动一般,寒气最盛之处,乱石简直要堆起了一个小山包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小心翼翼地迈过一块块乱石,在洞中能落脚之处细细查看,果然在一块乱石下找到了一张破损的符纸,再一细看,那黄纸上可不正是云天青那漫不经心的笔迹,画的正是琼华派的召灵符,其上残留的灵气卦不弱他略一感应,便点了点头,心中赞道:想不到云师弟下山之后竟有如此进境,当年他在昆仑山上时,每每被玄……被那人的符灵挡在屋外怎么都进不去 ... [,]

(,只能气得跳脚,如今竟也能召出自己的符灵了

既然召出符灵看守此处,想来这洞中自然藏着对云天青十分重要的物事,只是不知是谁竟破了他的符纸,还将这洞府弄得乱七八糟,那件宝物只怕也被……

沈百翎微微一叹,不再想下去,最后看了一眼这破损不堪的石洞,转身朝外走去春水藉鸣一声,跟了上去,青光渐渐隐去,洞中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离开青峦峰后,沈百翎一无所获,只得暂且踏上归程他一路飞驰,不过半日便到了居巢国长老飓尛见他这次不过月余就返了回来,自然喜出望外,忙不迭命飓越将他从喋喋不休口沫横飞的河颐处拉了来,见沈百翎进门,还不等他抬头已笑眯眯地道:“百翎哪,你回来得正巧,我正有事要托付给你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咱们居巢国又收留了几只无家可归的小妖,唉,都是些可怜的孩子艾那么小就没爹没娘了!我虽然有心照拂,可毕竟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力不从心啊……”说着故意重重一叹

沈百翎苦笑道:“长老,您有话直说便是”

飓尛老眼一转,笑眯眯地又道:“那我就直言相告,这几个孩子与你只怕也有些渊源,还得劳你多关照才是”

“渊源?”沈百翎正疑惑反问,一转目已对上了几双亮晶晶的小眼珠接着便看见几团蓝绒绒圆嘟嘟的毛球贴了上来,其中一只最是古怪,头上还生了几根草叶般的翎毛,抬眼见自己并未退避,那对小眼珠顿时眯了起来:“喵~”

这……沈百翎顿时瞪大了眼,猫妖?

“哈哈,这几个孩子很是喜欢你嘛!”飓尛哈哈大笑,咳嗽了几声这才细细说道,“他们都是八公山女萝岩的槐妖你可不知道,你出门去的那些日子,女萝岩出了大事,槐妖一族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人族道士杀了个­精­光,就剩下这几个小崽子命大逃了出来唉,不然槐妖族可就断了根啦!”他说着老脸便沉了下来,“这些年我们这些妖族越活越是不易,那些大妖本身妖力强劲还罢了,咱们这些小妖若是不抱成团,只怕早被那些道士切菜般剁了个­干­净!居巢国若不是在水下十分隐蔽,只怕也逃不过一劫啊”

沈百翎还未开口,便听足下一个细细的声音说道:“喵~长老爷爷说得对,我们迟早要把那些人族杀光,为爹娘报仇!”

他低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那个背后生有翎毛的小兽,那小兽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瞪得大大的,竭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涅,只是身体圆滚滚又满是细细绒毛,看起来不但不可怖反倒还有些可爱沈百翎俯身一捞,已将他拎在手上,眼对着眼地对他说道:“你才多大,就要杀人?你可知人族有多厉害,数量又是极多,他们连你爹娘都能杀死,你竟然不怕?”

那团毛球在他手上扭了扭,眼珠反倒瞪得更大,声音也愈发大了起来:“不不怕!槐米才不怕恶人,我要为爹娘报仇,杀了他,杀了所有恶人!”

沈百翎摇头微哂,用另一只手轻轻弹了弹毛球背后的翎毛:“你叫槐米是吗?傻小子,一般人族怕我们妖族还来不及,哪里会来招惹?妖族有善有恶,人族亦然,为父母报仇理所应当,但将人族一概而论却是不该”

槐米愣了一下,两只小耳在绒毛中抖了抖,忽道:“你说得对,人族也有好人!在女萝岩遇到的那几个人就帮了我们,我和弟弟们很感激他们”

“好孩子”沈百翎笑了,“小小年纪就能明辨是非,你将来一定有大作为”

槐米小小的眼珠中闪过一丝羞­色­,整个圆滚滚的身体忽地一阵扭动,顿时缩成了一团,竟是害羞了

“哈哈,这小子可是他们兄弟中最有主意的,想不到竟会服你”飓尛笑的满面深意,“百翎哪,我本来还有些犹豫,不过他们这么亲近你,我便放心了,以后这几个小妖就靠你好好教导了!”

什什么?沈百翎顿时瞠目结舌:“长老!”

103第一百章 意外相逢

( 沈百翎本不欲收下那几只小槐妖但长老一劝再劝先是言辞恳切反复声称“这几只小崽子乃是槐连理的后人,凭着你和他的交情不照拂一二如何过得去”云云,后来见他犹豫不定,­干­脆趁机老眼一翻将他们扫地出门,沈百翎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外,只听见飓尛那老头的笑声越来越远,显是进了内室,捶门的手只得垂落下来

再一转头,五双乌溜溜的小圆眼珠正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小眼神还颇带些可怜,倒叫他生出些莫名的愧疚感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唉!”沈百翎重重叹了一口气只得对那几只小槐妖招了招手,“走罢”

五只小妖顿时喜得喵喵直叫,若是背后尾巴生的再长些,只怕早就摇来摆去了

此后槐米兄弟五个便在沈百翎家中安居下来,好在他们五个实在小的如猫儿一般,共挤一张塌绰绰有余沈百翎将自己幼时的住处打扫出来让给这几只小槐妖,自己则搬去隔壁母亲婵静曾住过的卧房安寝槐米身为五只小槐妖中的兄长,虽然年纪幼小又妖力低微,但胜在­性­子坚毅,自有一番不屈风骨,沈百翎见他对弟弟们颇为照顾的样子,又喜欢他是非分明,对他赞赏有加,教导他时更是多用了几分心

因卦仙曾有过指点,寻回婵幽之女的机遇自会找上门来,令他不必再到处奔波,他索­性­不再外出,每日除了在居巢国古城中帮飓尛长老和飓越做些杂事,顺便指点五只小妖的妖修,闲暇时偶尔也会同远在昆仑山的慕容紫英通通信,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时日倏忽过去,慕容紫英的传讯玉剑初时来得极勤,虽每封信只寥寥数语,与他平日的淡漠风格别无二致,但一片诚挚跃然纸上,看着倒也舒心先头几封信不过略略诉说了回门派后的事宜,似乎琼华派近来诸事繁多,掌门闭关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自他回去后也不过只见了夙瑶一二次沈百翎隐约感觉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但心中那丝异样预感不过一晃而过,转瞬便被身边的闲杂事湮没了

后来的信却有趣了许多,沈百翎从慕容紫英处得知,琼华派最近又收了三名弟子入门,夙瑶专心闭关无暇顾虑其他,竟将三人划入慕容紫英名下归他管教听闻那一男二女均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想到这个冷面少年努力端起师叔的架子训斥他们的涅,沈百翎不由得会心一笑再看信上那三人的名字渐渐越来越多地出现,慕容紫英似是对这几人颇为头痛,直斥他们胆大妄为,极擅惹是生非,入门不过几日就敢擅自下山玩耍,还假借他的名义对守门弟子扯谎那段抱怨当真是笔墨几透纸背,足见写信人满腔不悦更有一次,慕容紫英在信上大斥那少年弟子待剑无礼之至,“全然不通养剑护剑之法便罢了,竟还肆意侮辱宝剑,当真是暴殄天物”云云,直看得沈百翎忍俊不禁,再看后面又是一句“罚入思返谷思过一日实在过于留情”,更是按捺不住拍案大笑

然而过了些日子,慕容紫英的传讯渐渐少了,后来渐近于无,只有一次,玉剑带来的信上提起了另一件事,那段时日慕容紫英似是奉掌门之命在外寻找一位师叔,而那人的名字却是沈百翎十分熟悉的,正是夙莘据慕容紫英所说,那位夙莘师叔在他幼时与他相处极好,只是后来因一些缘故离开了琼华派,他一路追寻到了一座小城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然而夙莘却自言早已放弃一身仙术转而做了偃师,并不打算再回到昆仑山了慕容紫英在信上的语气自然满是无奈遗憾,沈百翎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这才知晓,原来当年一同修行的同门早已各自散落四方,相忘于江湖了云天青夙玉已死,夙莘辗转离琼华而去,夙瑶成了一门之长,唯有那人竟是一点消息也不曾传出想到这些,不禁心下恻然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这月慕容紫英竟是连一封信都不曾寄来沈百翎暗忖那少年在门中颇受掌门重视,或许另有要事在身,无暇传讯给自己,倒也不以为意

盛夏渐渐过去,巢湖上又一次现出十九年一见的漩涡沈百翎偶然经过湖底,仰首望着碧莹莹湖面上那些旋转扩散的涟漪,想起幼时曾在那里救过一个小小女孩,不由得便要出上一会儿神

这几日槐米兄弟几个和沈百翎略混熟了些,见巢卫队的妖怪们近来时常在湖底巡逻,十分忙碌的样子,心下好奇便吵着要沈百翎带他们去看热闹恰恰那日,有一个人族女子坠入漩涡,被巢卫队的影棘救了起来,哪知那女子竟紧紧拽着影棘的手不愿被推湖岸上去无奈之下,影棘只好抱着她回了居巢国众妖怪看影棘一张绿油油的脸竟然泛起了紫­色­,显是又意外又羞窘,无不大乐沈百翎在一旁却是看出那女子实则并未昏迷,挥袖在她腕上一扫,那女子果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喵,沈先生,这个人族……她怎么怎么不怕我们,还跟影棘大哥到居巢国来?”槐米从沈百翎的身后钻了出来,好奇地向那女子面上看来看去,“喵,她……她挺好看的,像娘变成人形的样子……”

沈百翎没有理会他,眉头蹙起看着那年轻女子,问道:“你随我们潜入湖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那女子长得很是清秀,一身湿衣粘在身上更增添几分楚楚可怜,她先是红着脸看了不远处手足无措的影棘一眼,这才转目看向沈百翎这一看顿时将两只大眼睁得极大,脱口而出:“是你,大哥哥!”

众妖怪大吃一惊,影棘忍不住问道:“你……你认识百翎?你……你来居巢国是为了找他?”说着脸­色­紫­色­褪了许多,但神­色­看着却似乎不很高兴

沈百翎眉头却皱得更紧,细细打量着女子的相貌,却实在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十分灵透,看到沈百翎满面不解便自发解释起来:“大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可是将你记得十分清楚呢,我是沐璇……十多年前,我们曾经在湖边的树林里见过一面的”她顿了顿,看到沈百翎面上仍带着一丝疑惑,又道,“那时县令夫人也在,你和她还说了好多话……”她看着沈百翎俊美的面貌,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想不到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风采如昔,我长这么大就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子……”或许就是如此,才印象深刻罢?

沈百翎这才依稀想起了一些,和阮慈绝别那日确是有个渔家女孩在旁,过了十九年大约也就是这个年纪,但他仍皱眉道:“你来居巢国做什么?”

沐璇脸­色­苍白了些,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不知道湖地下有座城,也不知道这里有有妖怪……我是活不下去来投湖的”

“喵,活不下去?为什么艾你长得这么好看?”槐米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看她

沐璇低下头,又沉默了许久才答道:“就是因为生的略平整些,才不得不投湖……我们家欠了黄老爷家很多钱,黄天霸要逼我嫁给他做妾,我实在不愿意……就是死也比嫁给那个恶棍强!”说着狠狠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喵,原来人族对自己人也这么坏!那你不要 ... [,]

(回去了,就住在居巢国好了”槐米本就受了人族的迫害才流落到了居巢国,听到沐璇这么说更是义愤填膺地喵喵直叫

一旁呆呆的影棘也跟着连连点头:“对对!我们居巢国的妖怪虽然没你们人族长得好看,但是心地都很善良,绝不会为难你”

沐璇抬起头看了影棘一眼,脸忽然又红了起来,低下头轻声问:“你们真的愿意收留我?”

影棘和槐米正要点头应是,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一起转头看向沈百翎沈百翎眉梢微挑,这才说道:“看我做什么,总得先问过长老才是”

“那那劳烦百翎你先去想长老说一声,我先将沐璇安置下来!”影棘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头扶起沐璇就朝城中先去了

槐米眯起小眼珠看了他背影许久,忽地奇道:“喵,沈先生,影棘安置沐璇姐姐,可为什么去的方向是他自己的家里翱”

远远地,影棘扶着沐璇的身影似乎猛地僵了一下

待到城门前众妖散去,沈百翎这才朝巢神殿上的长老居处走去飓尛听闻了沐璇之事,感慨了几声,说道:“若那个人族女子与巢湖上的那些人族彻底断了联系,也答应不将居巢国的事透露出去,那留下她也无妨”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道,“不过人妖有别,还是劝影棘远着她些罢”

沈百翎早就看出影棘和沐璇似乎对彼此都颇为有意,哪里是随便几句就能劝开的,当下只应了声是

飓尛平日里处理事务众多,一个人族女子的事对他来说着实不值一提,当下便拉着沈百翎说起了其他事,言下不外乎又是他年老体弱需要休憩,暗示沈百翎多多帮忙沈百翎唯有无奈浅笑而已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声音正是传自巢神殿处,其间还依稀夹杂着槐米等小妖的怒喝声,沈百翎眉头又蹙了起来,忙趁机向飓尛告辞,匆匆向外赶去

刚走下石阶,便听到槐米怒道:“果然是你这个恶人!害死了我们的爹和娘,还敢跑到居巢国来?”

接着便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女萝岩的妖孽,想不到那日竟留下了你们几个漏网之鱼!”只听锃然一声响,显是那人拔出剑来,“也好,今日我就在此斩草除根!”

沈百翎睁大眼睛朝前望去,恰恰看见那人手中较凝起一团紫光,显是蓄力待发,而他剑尖所指之处,正是槐米等几只小槐妖,当下急忙脱口而出:“紫英,住手!”

104第一百零一章 是非难辨

( 这一声喊出不只慕容紫英连那几只小槐妖也吓了一跳立在巢神殿前的几人几妖齐齐回头槐米等几只小妖看到是他,顿时眸中一片闪亮,好似有了主心骨般地齐声高叫起来:“喵~沈先生!”

沈百翎迎着那几人的目光却是脚步一滞,脸上原本挂着的微笑也收敛了许多他没有回应槐米他们的呼唤,只静静抬起头,目光越过其他几人,不偏不倚地与正前方那两道如电般投­射­过来的眼光撞在了一起

慕容紫英定定望着沈百翎,一张冷面上难得呈现出如此僵硬的神­色­,那双凤目中先是闪过一抹喜悦但转瞬就变成了满满的难以置信和不解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那张面孔还是那么熟悉,他简直要脱口问出,那个一袭红衣青丝漫洒的不羁青年与自己印象中那个如玉端方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一直以来引为生平挚友的人,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满是妖孽的地方出现,还表现得如此泰然自若?

沈百翎看到他面上神情,心里一沉,暗暗叹息: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他向前迈出一步,强自维持着­唇­边那一丝微笑,拱手道:“紫英,别来无恙……”

“沈百翎!”原本沉默着的冷面少年听到他竟还敢这样呼唤自己,神情更加复杂,但那丝表情很快隐在了一派冷­色­下,他打断了沈百翎,­干­脆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还与妖为伍?”说到最后一句,眼角瞥向躲在沈百翎衣袍后的槐米等妖,眼中闪过一抹冷厉的光,除槐米挺起小小胸膛瞪了回去,其他几只小妖都被吓得更向沈百翎身后躲了躲

“……与妖为伍?”沈百翎轻轻一叹,嘴角却慢慢更勾起了几分,他露出一丝苦笑,“我本就是妖,不与妖为伍,难道还要与人为伍不成?”人妖殊途,只怕你也是这般想的罢?

他简单的一句话落在慕容紫英耳中却无异于一个炸雷,冷面少年骤然听闻,双目蓦地瞪大,震惊地望向沈百翎:“你说什么?”

沈百翎脸上那丝苦涩更盛,渐渐蔓延到了眼中:“我说我本就是妖,你听不懂么?这居巢国正是我出生之地,我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他垂下眼眸,心中暗暗自问:除了这里,又有何处会收留我这个罪孽满身的半人半妖?

慕容紫英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心中又是惊又是怒,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在喊叫,那声音初时极轻,后来却越来越响,如雷声隆隆震响在耳侧: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难怪问起来历时他总是闪烁其词,难怪总觉得他有事相瞒,本以为这人有着难言的苦衷,却原来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对你付出过真心!什么挚友,什么交情,对这个妖来说,只怕不过是一场笑话!慕容紫英,你此生难得寻到一个知己,却原来不过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被别人玩弄在掌心,当真愚不可及!

“好好!”慕容紫英怒极反笑,看向沈百翎的眼中渐渐凝上了一层隔人于千里外的坚冰,“是我慕容紫英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沈百翎,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身后那几只妖物曾于寿阳城外伤人,如今又潜伏于湖底伺机拖人溺水,我今日定要将他们毙于剑下,你若是不肯让开,那么休怪我不客气!”说着手中长剑一抖,霍然指向沈百翎

沈百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对妖深为厌恶,但槐米他们不过是些失去了父母的孤儿,不被人伤已是运气,哪里可能伤人?既然他们来到了我居巢国,我自然要保护他们,更何况你所说的拖人溺水实为误会,巢湖每隔一段年月便要出现漩涡将来往渔船卷入其中,与居巢国中的妖怪有何关系?城中的妖们还时畅援手将落水百姓推回岸边——”

“莫要再狡辩!”慕容紫英恨恨挥袖,“你定要与我为敌,那便来战!”说着不再听沈百翎辩解,剑尖一挺,直向他腿边刺去

沈百翎正要唤出春水剑抵挡,陡然间一道人影闪动,恰恰挡在了沈百翎和五只小槐妖身前那人宽肩窄腰,看背影十分挺拔,但一头半长不短的乌发有如乱草,与身上整洁的蓝白道袍十分不相称只听他傻呵呵地一笑,说道:“紫英,我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可这个人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不能杀了自己的朋友”

慕容紫英冷笑一声:“朋友?他欺我瞒我,怎还会是我的朋友?他是妖,人人得而诛之的妖!人与妖,岂能做朋友?”

那乱发少年身后,沈百翎浑身一颤又是如此,果然又是如此……当年那些师弟知晓自己是妖时,可不正是这样一副鄙夷冷漠的涅?呵,自己果然不该再奢望……

“紫英,你冷静一下!”另一个清脆的声音亦劝道,“这人……这个妖看起来并不像是坏的,人中还有恶人,妖中说不定也有善良的妖艾更何况我们来此另有要事,还是不要妄动兵戈得好你说是不是,梦璃?”

只听几声泠泠乐声,听音韵似是箜篌响,接着一个有些清冷的声音温柔地道:“……紫英,你那位朋友我并不相识,但槐米他们我却是相熟已久,他们尚且年幼,被你杀了父母本就十分可怜,又从未做过什么恶事,你还是放过他们罢”

“对对!菱纱和梦璃说的不错,你不能无缘无故杀了他们!”乱发少年听到同来的另两个女子都站在自己这边,似是更有了几分底气,昂首挺胸地道

慕容紫英此时脸­色­已经铁青,他看了看乱发少年,又看了看另两个少女,眼中满是失望愤怒:“好,好!想不到连你们也要拦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说完这最后一句,狠狠收剑还鞘,只见紫光一闪,折间地上已没了他的身影

见慕容紫英拂袖而去,与他同来的那三人似乎都有些踟蹰不安,不知是该追上去还是留下来这厢五只小槐妖却均松了一口气,槐米从沈百翎腿后蹦了出来,带着几个弟弟竟然朝那几个人又走了过去,在他们脚边挨挨擦擦,表现得十分亲热沈百翎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五只小妖对这三人的态度与对慕容紫英的简直是天上地下,先前的憎恶与现下的热情对比实在鲜明

挡在沈百翎身前的那名乱发少年这才回转过身来,搔首向沈百翎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对不起,紫英他并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求助地看向另一边的两位少女

“只是有些固执,等他想明白就好了”其中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忍不住跳起来在他后脑勺用力拍了一下,“笨笨笨,笨死了!连句话都不会说,真是个笨野人!”

沈百翎只垂眸微微叹道:“几位不必再劝,我知道他这次定是十分生气,你们几位还能得到他的谅解,我……只怕绝不可能再被他当做朋友了人妖殊途,这道理许多年前我就已深深铭记在心了”说到最后一句,神情已是十分惨淡

那少女一怔,正想再劝几句,却听到身旁乱发少年低下头对几只小槐妖已说起了话:“槐米,对不起……只是你们是我的朋友,紫英也是我的朋友,他要杀你们,我要 ... [,]

(阻止,你们如果要找他报仇,我也是要阻止的”

“喵~朋友还是朋友,仇人也还是仇人!我们的仇要自己去报,不与你们相关”槐米点头十分讲道理地说道,背后的翎毛也跟着一摇一晃,“你们曾经帮过我和弟弟们,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沈先生也说了,人有恶人也有好人,我们长大了绝不会欺负好人!”

那少女听到槐米这么说,脸上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无奈地低声嘟囔:“唉,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百翎听在耳中,忍不住也是暗暗一叹,是艾怎么会变成这样?

从与慕容紫英相识那日开始,他便知晓这个少年心中固守着妖怪生而为恶的想法,是以从不吐露自己的身世以免多生事端,本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哪想到最后竟成了朋友,更有了共同御敌的交情相知愈深,愈是了解到少年冷面下如热火般的内心,如此古道热肠重情重义的少年剑客,本是他平生最好结交之人,但愈是深交,他心中的不安便愈是深重,他怕,怕少年知道自己刻意隐瞒的真相,怕看到纸包不住火那一刻对方面上的厌恶唾弃,怕少年再也不会对自己付出半分关心,怕用心对待的这份情谊烟消云散他本想潜移默化,慢慢转变少年对妖固执的看法,随后再告知自己身为妖与人之子的实情,哪想到那少年竟会突然出现在居巢国,又这样突然地撞破了一切……

沉默了许久,忽听到槐米问道:“喵~对了,你们怎么会来居巢国?”

那娇小少女这才想起了似的,说道:“我们是听巢湖边的渔民说近日湖上有妖怪制造怪漩涡害人才来此查探的,哪想到……唉,本来还要去找鲲鳞,现下紫英却……”

“喵~鲲鳞?”槐米疑惑地扭头看了看弟弟,“我们好像听沈先生提起过……是不是一种大鱼的鳞片?”槐枝和几只小槐妖忙连连点头以示肯定

娇小少女一双明眸顿时更亮了几分,俏脸上也透出几分喜­色­:“真的?你们知道鲲鳞?那……”转头看到低着头不知思索什么的沈百翎,眼珠转了几转,索­性­便上前几步,开口叫道,“嗯……这位……沈先生?”

沈百翎回过神来,眉梢微扬地抬起头来:“……何事?”

娇小少女这才看清了他面庞,顿时呆了一下,脸似乎也红了一霎,顿了片刻才开了口,声音似乎也比先前多了几分温柔:“沈先生,你可曾见过一种名叫鲲鳞的东西?”

“见过”沈百翎点了点头,“那是北冥大鲲的鳞片,天生寒气逼人,非­肉­体凡胎可以触碰,你们几人道法不深……”说着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待看到那短发少年的涅,忽地滞赚连话说了一半也忘了续下去

他瞪着短发少年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庞,心中满是讶异这少年一身琼华派弟子道袍,面目清秀,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若非满头乱草,眉宇间又少了几分狡黠,几乎便与云天青一模一样!

“你……你叫什么名字?”沈百翎颤声问道

乱发少年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旁同样莫名其妙的两位少女,搔了搔头发答道:“我?我叫云天河”

云天河,云天青……只有一字之差,面容又如此相似……沈百翎忙又问道:“你可认识云天青?”

那少年顿时一愣,傻呵呵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的名字?”

沈百翎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不知是惊还是喜,他寻了这么多年,只知道云天青和夙玉早已逝世,想不到他们竟还留下了一个儿子,这少年还来到了他的面前!

105第一百零二章 如卦所言

( 沈百翎不住打量着云天河心中思虑重重这少年面庞身材与云天青当年别无二致一双眸子比溪水还清,更是像到十分,若说他与云天青毫无关系,便是连自己也无法说服但云天青与夙玉……夙玉当年对云师弟丝毫不假颜­色­,简直半点爱意也无,怎么会忽然转了心思,嫁给他又和他生下子嗣?

他想着便问道:“你母亲可是夙玉?”

云天河全然不知他问这些话是何意,满面茫然地答道:“是啊说起来大哥也问起过我娘呢,你也认识我爹和我娘?”

沈百翎没有回答只垂头又陷入沉思云天河看他脸­色­忽悲忽喜面上茫然之­色­更盛,忍不住扭头向身旁的娇小少女投去满是疑惑的一眼,悄声问道:“菱纱,这人……这个妖怎么了?为什么提到我爹娘他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他到底是我爹娘的仇人还是朋友?”

那少女亦是一身琼华派入门弟子服饰,身材小巧玲珑,行止很是灵活,一张小小的雪白脸孔上两只亮如星子的眼眸,灵动中透出三分狡黠,她先是白了云天河一眼,这才转头向沈百翎走近几步,水灵灵的大眼骨碌碌转了几转,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口中说道:“沈先生,你既然知道野人……天河爹娘的名字,想必是他们的至交好友,天河他从小就没见过他娘,他爹爹也很早就去世了,一个人在山上长大,很不容易呢”

沈百翎仍在思绪中,闻听此言只淡淡应了一声:“唔,是么?”

那少女眼珠又转了转,笑盈盈地继续道:“云前辈生前似乎交游广阔,想来待朋友自是慷慨仗义,不然梦璃的爹爹也不会这么推许他了沈先生想必也是这么觉得的罢?”

沈百翎只微微哂笑,不置可否

那少女见他几次都不答话,眼中闪过一丝焦急,面上却仍是语笑嫣然的涅:“天河是云前辈唯一的儿子,身世又如此坎坷,还请沈先生看在云前辈的份上,帮他一帮罢?”

沈百翎这才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云天青确是我的故人,但是否至交好友,却得先了却了一桩旧事再说他当年不告而别,还带走了一位对我十分紧要的人物,如今那人的下落仍是无踪无迹你要我帮你们取得鲲鳞自是不难,可我的忙又有谁来帮?”

他一句话道破那少女的小心思,那少女笑容一僵,忍不住又白了满脸无辜的云天河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这人先前还肯将鲲鳞之事对我们说上几句,一发现野人是云前辈的儿子便不肯再帮忙,当日云家村的那些人也是如此……这野人的爹爹当年到底得罪了多少人翱

正沉默间,忽听几声箜篌轻响,沈百翎本低头沉思,忽然瞥见蓝白相间的道袍下摆在眼前闪过,接着一个声音在身前柔声说道:“这位沈前辈,若是云叔当年有所得罪,我们在此替他陪个不是待此间事了,那位对你十分紧要的人物,我们也愿帮你寻找鲲鳞此物乃是难得的寒器,我们只有拿到它才可帮助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士,还请沈前辈帮帮忙罢”这正是先前劝过慕容紫英的那个女子声音,这少女虽寡言少语却清冷中带着温柔,先前那娇小少女与云天河说话时她始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此刻见同伴无话可说才走了出来

沈百翎听到她声音,心中微微一动,总觉得这嗓音颇有几分熟悉,但着实想不起是何人的声音,抬头向少女看去,映入眼帘的恰是一张端庄秀丽的容颜,与娇小少女的活泼可人不同,这女子另有一种沉静之美,她怀中抱一把凤首箜篌,亭亭站在当地,姿态娴雅,广袖长摆的蓝白道服给她更添几分飘逸沈百翎对这少女的气定神闲微感欣赏,目光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待看到她颈间时,眼光却忽地凝住不动,脸­色­渐渐变了

那少女的颈上挂着一块圆形的绿­色­翡翠,碧玉上流光变幻,更衬得她肤­色­晶莹剔透,但沈百翎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此,他只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块玉,喃喃道:“……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卦仙前辈说的竟是一点没错!”再细细打量那少女面庞,眉心一点朱砂殷红似血,额头若再添几道朱纹便与记忆中的婵幽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当下心中更是多了几分笃定

佩玉少女听到他喃喃自语,明若琉璃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是气定神闲地温言问道:“沈前辈,即便你不愿将鲲鳞的下落告诉我们,也请告诉我们哪里可以得到它,好么?”

沈百翎却全然没理会她的问话,反问道:“你叫什么?”

佩玉少女听到他问出这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不禁觉得莫名其妙,但她涵养极好,只微微一怔便答道:“我姓柳,名作梦璃梦影雾花的梦,美玉琉璃的璃”

“梦影雾花梦影雾花……果然是你……”沈百翎看着她喃喃说道,眼中是极力压抑的狂喜,但­唇­角那丝喜悦至极的微笑仍是压不下去,看在那三人眼中,更是觉得不明所以

“菱纱,他……他­干­嘛那样看着梦璃,我总觉得……”云天河看了看柳梦璃,又看了看沈百翎,忍不住又悄声向娇小少女说道,“唔,我总觉得怪怪的”

娇小少女也满心疑惑,有些担忧地悄声回道:“你道我看不出来么!这个沈先生大有古怪不过他看起来好像对梦璃没有恶意,反倒是十分喜欢的样子……”说着眼珠骨碌碌一转,忽地转忧为喜,拍手笑道“他若是对梦璃有好感,那可太好了,正好让梦璃求他帮我们找到鲲鳞,也好早日回去帮你的结义大哥啊~”

云天河对她的情绪变化只觉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道:“可可这样……不就是那个那个什么,逼良为娼?”

“呸!”娇小少女顿时气得用力跺了一下脚,叉着腰怒道,“云天河,你说什么!什么逼什么为什么,你把我当什么,把梦璃当什么?我只不过是便宜行事,又没有让梦璃去做坏事!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下流的话?”

这一串“什么”把云天河说得头晕脑胀,说话更是打了无数绊子:“我我不是……菱纱,你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娇小少女横了他一眼,他顿时不敢再说下去

他二人越说越大声,那边沈百翎与柳梦璃二人早已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两人都微觉尴尬,沈百翎忙收回目光,心中思忖片刻便有了主意,开口道:“柳姑娘,这样罢鲲鳞此物,我幼时确是见过,也隐约知道它的去处,不过要借与你们还得费些功夫你们不如先到寒舍等待片刻,我让槐米他们帮你们问上一问长老”

柳梦璃听他答允帮忙,早已松了一口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于是沈百翎转头向槐米兄弟几个吩咐几句,他们本就和云天河几人十分亲密,毫不犹豫地向长老住处奔去沈百翎则在前引路,将三人带到了自己的家中

几人在正屋大堂分别坐下,沈百翎和他们分别叙话,得知了他们三人正是慕容紫英信中频频提到的三个师侄,除云天河和柳梦璃外,那娇小少女名作韩菱纱,他们三人入门前便已相识,结伴到昆仑山学艺云天河自幼长在青 ... [,]

(峦峰上,若非偶然与韩菱纱发现了父母墓室中的秘密,只怕也不会想到下山来而那柳梦璃却是寿阳城县令的掌上明珠,她自幼被柳县令夫­妇­收养,将她送到柳府的正是云天河的父亲

沈百翎这才对云天青的心思明白了几分,想来云天青与夙玉离开琼华派后,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夙玉逝世那么早,自是寒气入体的缘故,云天青要照顾她,自然无暇顾及那个婴儿,索­性­便将她送到自己的结义大哥家中,柳县令夫­妇­无儿无女,自然对这个女孩子悉心照拂,县令府上生活安逸,对这女婴来说也算得上极好的去处如此看来,云天青对这婴孩并无亏待,反倒是自己猜测他曾对那孩子不利,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想到这里,沈百翎不由得深感惭愧

再转念一想,这女孩十九年来竟一直由自己幼时便相识的阮慈亲手教养,近在咫尺,自己竟始终未曾发觉,几次暗中探望阮慈时也偶有遇见少女前来探视母亲,也一点没花费心思观察,当真是粗心大意沈百翎想着,又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

寻找了十九年的女婴如今长大成人,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故人之子也生得器宇轩昂,看着堂中座上三个年轻人,沈百翎只觉得心情大畅他既已想明白当年的旧事,对云天河等人的态度也全然不同,虽言语中一直小心谨慎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话语中早已比先时温和了百倍

云天河只觉得这个妖怪脾气古怪,韩菱纱和柳梦璃却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觉得有些奇怪特别是柳梦璃,她看向沈百翎,过得一会儿忽地伸手抚了抚颈上那块圆形翡翠,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槐米兄弟的叫声:“喵~先生,先生,你看,这个是不是你们说的大鱼的鳞片?”

106第一百零三章 重返琼华

( 云天河三人听到槐米的叫声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抢出门外沈百翎亦跟了出去来到院中只见槐米兄弟几个正合力扛着一块扁扁平平的物事拱进门来,那物事蓝莹莹的好似一块大圆盘,正是许多年前他曾见过一眼的鲲鳞

“喵~长老说,既然沈先生在旁说情,又难得见到肯对妖怪施仁义的人,他愿意把自己搜集来的大鲲鳞片送给你们,就当做是你们曾经帮过妖的报答……”槐米用头将那块大鳞片向前推了推,抖着脖颈后的翎毛喵喵说道,“喵……这东西寒气好重要不是长老在上面施了法我和弟弟们根本没办法碰触……”

“有劳你们了,槐米”柳梦璃蹲□轻轻抚摸着几只小槐妖的脊背,眼中满是感激,“也替我谢谢你们的长老,谢谢他愿意把鲲鳞赠予我们”

“喵~帮助朋友是应该的!”槐米骄傲地蹭了蹭柳梦璃的手掌,但很快小脑袋又垂了下去,“可是……长老还说,他说……”

“他说什么?”韩菱纱一面凑过来观察那块鲲鳞,一面好奇地问

槐米垂头丧气地小声道:“喵……长老说,人妖有别,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又很是危险,未免他去而复返,还是请你们拿到鲲鳞就即刻离开,以后也别到居巢国来了……”

云天河三人一怔,脸上都露出一丝黯然,但见几只小槐妖比他们还要伤心难过,忙不迭又展开笑颜安慰起来,好一会儿才哄得几只小槐妖略略好受了些待将鲲鳞收起,柳梦璃又想起一事,忙向沈百翎问道:“沈前辈,有件事我还是不大明白,你说湖底的妖不会伤人,那为何近日会有这么多百姓突然溺水呢?”

沈百翎解释道:“这是由于湖面出现了许多漩涡,那些渔民若是不留意将渔船划到近旁便会卷了进去”

韩菱纱讶然道:“那就更奇怪了数月前我和天河也曾经过巢湖附近,那时并未听闻湖上有漩涡啊”

“喵~这个我知道!”槐米不等沈百翎开口便抢着说道,“长老说过,这是因为有个大岛每隔十九年就从巢湖上空飞过一次,所以才会出现这些怪漩涡,不过再过些日子巢湖就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

“什么巨大的岛?”韩菱纱更好奇了

槐米抖了抖翎毛,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喵……这我就不知道了”

沈百翎微微一笑:“大约就与湖心的百翎洲一样,只不过有着既定的轨道,不断移动罢了”

柳梦璃点了点头,说道:“那这么说来,只要让渔民们这段日子不要到湖上来,就不会发生有人溺水之事了”她沉吟了片刻便有了主意,“嗯……不如我赶回寿阳城一趟,请爹爹发下告示,令城中百姓和附近村落的渔民暂且休憩一段时日,再送去些银两贴补,等漩涡散去再回来捕鱼便是”

当下三人便细细商议定,云天河与韩菱纱先行一步,将鲲鳞送回昆仑山,柳梦璃则等办完寿阳之事后再随后返回沈百翎在旁听到,眸光微闪,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天­色­渐晚,云天河三人便向沈百翎和槐米兄弟们告别,径自向城外而去槐米兄弟们一路送到了城门外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宅院中,哪知进了门才发现,屋中早已空无一人,借故留下的沈先生竟不知所踪了

湖面之上,暮­色­渐深霞光中寿阳城的石墙隐现斑驳,城外几棵柳树下,一袭红衣的沈百翎的身影几欲与漫天红云朱霞融成一团他立在树后,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至城墙内的夜­色­渐渐蔓延到了墙外,两扇厚重的城门渐渐合上,恰在这一刻,渐次合拢的城门缝隙中忽地闪出一道蓝白­色­的影子

那条身影纤细婀娜,显是个女子她脚步不停,径自到了离城门较远的一排树后才退下来,只听泠泠几声琴韵自她怀中发出,原来她手上竟还抱着一把箜篌那少女正是柳梦璃,她离开县令府便出了城,打算日夜兼程赶回琼华派去

沈百翎躲在树后,见柳梦璃捏起手诀正欲御剑飞起,忽地轻轻咳嗽一声

柳梦璃身形一滞,头也不回地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现身?”

沈百翎微微一笑,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柳梦璃转过身来,见到是他竟也毫不惊慌,仍是那副平静的涅,淡淡说道:“沈前辈到此有何贵­干­?”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傻?”沈百翎叹了一口气,说道,“又或者是,根本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

柳梦璃神­色­不动,眼中却闪过一抹异­色­:“前辈……”

“莫要叫我前辈,我并不敢当”沈百翎轻轻摇了摇头,“若我猜得没错,你只怕要称我一声……兄长”

少女琉璃般的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惊异,她怔怔看着沈百翎:“你说你是……我也是……”

“正是我是妖,你自然也是”沈百翎肯定地深深颔首,“你不仅是妖,还是幻瞑界貘妖一族十分尊贵的少主”

“貘妖……”柳梦璃低声重复着,面上神­色­变幻不断,过了许久才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我从幼时便觉察自己与旁人不同,我总是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能做到一般人办不到的事……那时我时常梦到自己身处一个极古怪的地方,那里不属于人界的任何一处,常年弥漫着紫­色­的大雾,还有许许多多紫­色­的妖兽……原来如此,我果然和爹娘,和天河菱纱紫英他们都不一样……”

沈百翎看着眼前神­色­忧郁的少女,心头升起一丝怜惜曾几何时,他想起自己真实的身世,发觉自己竟是妖非人时,不也是这般的心神不定?

“梦璃,我找了你十九年”沈百翎温和地看着她,神情便如同一个年长的兄长一般,“当日幻瞑界适逢大乱,我将你托付给云天青师弟,哪知他竟带着你离开了幻瞑界,你母亲得知你失踪后很是焦心,这一切都因我而起,好在天可怜见,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母亲?”半晌,柳梦璃才轻声问道,“她……她还活着?”

沈百翎点了点头:“是她受了重伤,不过现下大约已经无碍你跟我回去罢,若是看见你,想必她和幻瞑界的那些貘妖都会欢欣喜悦,我的罪过也可稍稍减轻些了”

“我……”柳梦璃眉头蹙得更紧了

沈百翎微微敛起笑容,皱眉道:“莫非你不愿随我去幻瞑界,不愿去见你母亲?”

“不!”柳梦璃猛然抬头,眼中满是纠结,“我并非不愿回去……我只是只是想见见云公子他们,我想和他们告别……”

“好,那我们这便启程去昆仑山琼华派待到与云天河他们道别,你就随我回幻瞑界去”沈百翎温声问道,“这样可好?”

柳梦璃垂下眼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百翎当即唤出春水剑,携同柳梦璃御剑向西北飞驰,不过几日便到了昆仑山下一路上越是靠近琼华派,柳梦璃的脸­色­便越苍白一分,沈百翎看 ... [,]

(在眼里,知晓她这一道别,只怕与那些挚友一世不能再见,心下更是怜悯,忍不住想要劝解,可他连自己的心结尚不能派遣,如何能劝得了他人?最终万千话语也不过化作了一声叹息而已

二人在播仙镇歇脚一夜,第二日便上了太一仙径到了山门外,沈百翎心中不由得微感奇怪:为何山门前竟连守门弟子都没有,莫非他们偷懒躲到了别处去?但这个理由无论如何解释都太过强,琼华派一向门规甚严,夙瑶又素来十分严谨,怎会有弟子胆敢如此放肆?

陪同柳梦璃走过琼华宫前,到了剑舞坪上,沈百翎心中越来越奇,一路之上他竟是不曾看到一个琼华弟子,记忆中琼华派从未有过如此冷落景象,且不说琼华宫前总是守着许多执事弟子,便是剑舞坪上也绝不会少了修行练剑的身影,如今竟一个人都不见,冷清中透着几分诡异,让他不由得生出几丝不安

柳梦璃却是心事重重,丝毫没注意到这些杂事她径自穿过剑舞坪到了一排房舍前,沈百翎曾在此生活过十数年,自然知道那里是众弟子起居之处只见柳梦璃走到其中一间门前有两只石狮的屋前,迟疑了片刻,回身向他说道:“沈……兄长,请在此稍候我片刻”说着转身推开了门

沈百翎一瞥眼间已看到屋中榻上似乎卧着一人,那人肩宽腰窄,依稀便是云天河的背影,只是还来不及细细辨认,那扇门已轻轻合上,将他的视线挡在了外面

过了约莫几盏茶的时间,沈百翎只隐约听到屋内说话的声音始终续而未断,心下不免有些焦虑,暗道:梦璃这小姑娘和云天河哪里有这么多话可说?唉,她只怕是想着以后再也不能与他相见,才想把能说的话都讲给云天河听,只是琼华派有不少故人都识得我,若是再陪她耽下去,只怕不妙……

正想着,忽然一阵地动山椰其中更夹杂着乱响无数沈百翎吃了一惊,方勉强站直身体,忽地浑身一震,转头向卷云台的方向望去这一眼看去,面­色­更是瞬间变得刷白

只见遥远的天际,忽地冲起了两道剑光,一蓝一红,交缠着直Сhā入云端,那景象竟与十九年前卷云台上他亲眼所见的那一幕一模一样他满眼震惊地怔怔瞧着,身体却渐渐颤抖起来

剑柱将成,网缚妖界……与幻瞑界的大战,又要开始了吗?

107第一百零四章 疑窦又生

( 狂风肆虐天地间一片苍抿百翎瞪视着天际那渐渐聚拢的浓云只觉胸腔中有什么“砰砰砰砰”地越跳越快几欲从喉咙口跃将出来

那一片黑云翻滚不休,沉沉压在鳞次栉比的一层层一叠叠屋角飞檐之上,看着让人简直喘不过气猎猎劲风刮过地面,扑向天空,卷起残花碎叶无数沈百翎回头扫视剑舞坪上,周身强大的灵力无声无息如潮水般散了开去,转瞬便从一间间弟子房舍中感受到阵阵真力起伏震荡,侧耳聆听,更可隐隐听到利器出鞘的悦耳鸣响

他心念微动:那些躲在门窗后的琼华弟子只怕也已察觉到了卷云台上的异动为何竟无一人出门查看?莫非是夙瑶早知会有今日是以特意嘱咐过他们?

忽地一声炸响,分明来自天际,却好似响在耳畔接着又是一声两声,连绵成了一片雷鸣沈百翎猛然将视线挪回到天空,顿时目眦尽裂只见一蓝一红两道剑光已然自云中返了回来,势如雷霆般直刺向地面

“轰——”

又是一声巨响,仿佛落下了一道厉雷,将整座山头都击得颤抖不已余震鼓荡起劲风,天地间狂风大作,以卷云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沈百翎伫立在剑舞坪上岿然不动,耳中听着近旁的几棵花树飒飒作响,心中纷乱一片

那两道剑光!那分明是羲和与望舒,可夙玉已死,玄霄不知去向,他们哪里寻来的男女宿体?!与浆修令夙玉寒毒入体,令玄霄阳炎难消,琼华派竟还要重蹈覆辙,再次牺牲两个年轻的奇才?

剑柱已成,一场大战再难避免!沈百翎忽地心底一颤,再顾不得想下去,忙冲入那间先前柳梦璃进入的房舍,冲口便道:“梦璃,事情有变,快随我离开这里!”

哪知一抬眼顿时一怔,只见屋内两道身影正紧紧抱在一起,听到他声音才忙不迭分开到了两旁

柳梦璃脸上绯红一片,眼中仍含着泪珠,她有些羞怯地看了沈百翎一眼,转头又将脉脉眼光投向云天河,欲言又止,先前说到一半的话却怎么也续不下去了

“你是……”云天河却是满面茫然,呆呆地也瞥了沈百翎一眼,过了半晌才转向面前的少女,“梦璃,你你为什么哭了?”顿了顿又摸着后脑勺问,“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菱纱最近也总是说头晕……”

柳梦璃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站到了沈百翎身边,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只轻轻对沈百翎说道:“兄长,我们……我们走罢”

“兄长?!”

两声大叫在屋中响起,一声出自云天河口中,另一声却来自身后沈百翎和柳梦璃同时转过身,只见一个红衣少女正保持着推门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立在门口,正是那日曾见过一面的韩菱纱

“等等,梦璃你刚才说什么?他他他——”韩菱纱伸出一只手指着沈百翎的鼻尖,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他是你哥哥?你哪儿来的哥哥,你不是柳县令的独女吗?”

“……菱纱,一言难尽”柳梦璃目中含悲,低头说道,“我要走了,你们……多保重”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自屋外传来,接着地面便剧烈地震动起来只听噼里啪啦砰咚哐啷阵阵乱响自屋中各个角落响起,屋中许多轻巧摆设滚得满屋都是,云天河扑过去接住了一个香炉,转过头满脸都是惊异:“房子房子怎么会动?”

韩菱纱忙道:“艾对了!我就是来找你说这件事,刚才我听其他师姐说……唔……”话说了一半,忽地一阵头昏脑花,只觉浑身的气力仿佛都离体而去,双脚一软便倚着门框软软滑了下来

“菱纱!”云天河和柳梦璃齐声惊道,云天河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了她

此时足下震动正渐渐平复,沈百翎听到屋外已开始渐渐出现人声,知道那些年轻弟子终于按捺不赚纷纷出门查探,此时再不走,只怕等会人多起来更难离开,忙伸手一把捉住柳梦璃皓腕,低声道:“快走!”拉着她抢出门去

身后云天河急忙喊道:“梦璃!”

沈百翎只觉掌中那只细巧手腕轻轻一动,忙握紧了手指脚步不停,一溜烟儿似的带着身后少女向外跑去

事急从权,沈百翎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身份,熟门熟路地绕过几名结伴出来的琼华弟子,沿一条便道奔上了卷云台台上空无一人,那秘台也不似当年那般浮在天空一角,想来是以秘法隐藏起来了只见悬崖那头浓烈的紫雾夹杂着妖气翻滚卷动,紫光如有生命般在其间流动,结成了一张光网,乍眼望去如同一张狰狞无比的妖异面孔,让人瞧来心神俱裂

沈百翎却察觉到了那团紫气中熟悉的幻瞑界气息,猜到这只怕又是婵幽设下的结界,为防琼华派弟子再闯入幻瞑界大厮杀虐,当下脚步不停,拉着柳梦璃直向鬼面的那张大口中冲去

恰在此时,身后响起一声怒喝:“沈百翎!”

沈百翎脚步在悬崖边戛然而止,猛然回头看去,只见飞散的缕缕紫雾中,一人广袖长袍,右手持一柄长剑,左手捧着一团噼啪闪动的紫­色­电球,正冷目眈眈地望着自己

“紫英……”耳畔一个柔软的声音喃喃叫道,柳梦璃手腕一挣,从他掌中滑脱,接着这少女便向前走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梦璃?”慕容紫英看到她的举动,较凝起的真力不由得一滞,“你这是何意?此人意图不轨,还将你带到了此处,你竟还要回护他?你可知掌门有令,妖界即将出现,任何弟子不得靠近卷云台,这里妖气横溢,如你这般修为低微的弟子根本承受不住——”

他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梦璃!”接着一道身影也冲上了卷云台,那人一头标志般的乱发,正是云天河

“天河你怎么也敢到卷云台来?”不等云天河再开口,慕容紫英已怒道,“还有,你这是什么打扮,给你的道袍莫非又被你弄脏了?”

云天河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紫英,我……我已经把鲲鳞交给了大哥,他马上就要破冰而出,我的心愿也完成啦我们这就要离开琼华派了,可是梦璃她……”说着他抬头不解地看向柳梦璃,“梦璃,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我保重,又为什么说那些那些话,可我们明明说好就算离开琼华派也永远三个人在一起不分开,你……你别走!”说着就要上前来

柳梦璃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不!云公子,你别过来,请你不要过来!”

“……梦璃?”云天河愣在当地

“我……我很高兴,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幸好遇到了你,遇到了菱纱和紫英可是再美好的时光也会过去,现在我……我不得不走”柳梦璃幽幽说道,她侧过脸来看了一眼沈百翎,“我不是被这位沈……不是被他挟持,他对我绝不会有恶意,他……他是我的兄长”

“什么?”慕容紫英面­色­大变

云天河却大声说 ... [,]

(道:“梦璃,你先从那里退下来,菱纱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我们回去慢慢谈!这儿离妖界那么近,太危险了!”

“我……并不是爹和娘的女儿,虽然我早就知道这些事,但是直到最近才想起……”柳梦璃对他们的声音恍若未闻,只继续说着自己的话,“这个妖界……我就是从这个妖界来的”

“什什么?!”云天河乍听到这样一个惊天秘密,顿时呆若木­鸡­

“断不可能!”慕容紫英却用力一挥袖打断了她的倾诉,“我和你相处这些时日,你身上一丝妖气也无,为人又知节有礼,怎会是妖?莫要被你身旁那妖怪蛊惑了!”

沈百翎苦笑一声,却未辩解,只淡淡对柳梦璃道:“你说出真相,只怕这些朋友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柳梦璃眸中一黯,叹息一声道:“即便如此,我也不愿隐瞒他们”说着高声又道,“云公子,请你带着菱纱快点下山去罢,若是不走,只怕将来会有一日,我们要兵刃相向……我不愿看到那样”

“我们为什么会那样?我绝不会拿刀剑对着你,菱纱也不会的!”云天河焦急地大喊道,“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你先过来,别站在那里啊”

“够了”沈百翎眼见着柳梦璃与这几人越发难舍,索­性­­干­脆道,“云天河,你还不明白?我是妖,梦璃也是妖,人与妖不会有结果的,她必定要回到自己来的地方,而那里……并不欢迎人族”说着伸手按向柳梦璃的肩膀,将她向结界推去

柳梦璃并未抗拒,只轻轻留下一句:“梦璃舍不得你们,但……云公子,保重”接着纵身跃进了那张鬼面的口中,转瞬消失了身影

“梦璃!”云天河满面不舍地大叫一声,竟追了上来沈百翎正要拦阻,忽然身后一股浓烈妖气擦过肩膀,如一匹绮丽的紫练向着云天河攻了过去

“天河小心!”慕容紫英反手挺剑挡在了云天河之前,另一只手上的电球顿时炸了开来,劈啪作响的紫电铺天盖地­射­了过来

沈百翎心知结界的反击只怕又被算到了自己的头上,但电光强烈,只得挥袖伸掌向四周一引,四处激荡的清风顿时聚在他面前,将电光笼住

四下迸­射­的电光与柔中带刚的风壁碰撞有声,模糊间沈百翎只看见慕容紫英面朝自己这方,听到他惊讶的声音说道:“这是‘刃风壁’……你为何会我琼华派的仙术?你从何处学来?”问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声­色­俱厉

沈百翎听到这句话中隐含质问,心下一丝苦涩又泛了上来,淡淡道:“我学这刃风壁时,你只怕还未出世至于我为何会你琼华派的仙术,呵……你不如去问问你们的掌门,去问问青阳和重光!”

慕容紫英闻听此言,心下更是惊讶,手上的电光不由得一万百翎见他攻势渐缓,松了一口气,却未将挡在面前的风壁散去,反倒借着阻挡之势迅捷无比地后退了几步,转身向那道紫­色­的结界纵身跃去

悬崖下两名少年忙向前奔去,但眼前那抹身影如摇曳的火焰般折间融进了那团紫雾,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了慕容紫英见此情景,只觉得心下又急又怒,大声道:“沈百翎,你为何会知道我派两位长老的名字,还提到掌门?你到底是谁!”

沈百翎半身已没入结界之中,听到他大喊,回眸忽地露出一丝微笑:“紫英……若你我下次还有缘再见,我再说与你听罢”

108第一百零五章 母女天伦

( 幻瞑界的天空一如既往蔓延着深深浅浅的紫红荒芜一片的大地上紫晶林立依稀仍可辨出十九年前那场大战的痕简百翎从春水较轻轻跃下落在弯腰轻抚着一块断裂晶石的柳梦璃身边,叹道:“这里便是幻瞑界……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妖界了”

柳梦璃直起身来,面上犹带一丝若有似无的惆怅,琉璃般的眼眸中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她幽幽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时很多族妖都被杀死,娘将我藏在一座宫殿里,但是没过多久我被一个红衣大哥哥带到了地上……”她看了沈百翎一眼,忽地­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浅笑

沈百翎勉强一笑,接道:“正是那时你还只是个小女娃,临危不惧的神­色­却是与你母亲还有那些貘妖一模一样”言语中颇带唏嘘

“……后来战乱中我受了伤云叔带着我去了人界但还是被那些人发现了我我隐约记得他和一名女子将我护着下了山,那女子身上寒气极重,手上还拿着一柄蓝莹莹的长剑……”柳梦璃面上露出回忆的神情,眼眸凝视着晶石散发出的柔和紫芒,倒映出星星点点的一片

“望舒剑……”沈百翎喃喃道,眉头忽地皱了起来,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一个疑问:这么说来,当年望舒剑已被夙玉带下了山,难怪剑柱忽散,幻瞑界才逃过了一劫……可既然如此,为何十九年后的今天,琼华派又有人结成了剑柱?那两道光芒他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道蓝光显是望舒剑发出,那柄剑若是被夙玉带走,如今怎么又落回到琼华派人手中?

柳梦璃仍在回忆着,全然不曾注意他骤变的神情:“云叔和那女子一直在逃,但那个女子似乎生了铂时常要停下休憩,所以走得始终不够快,好几次都险些被那些人追到后来途经寿阳,他将我抱去了爹娘……我的养父养母那里,带着那个女子不知去了哪里,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曾对他们道一声谢”言下颇为遗憾

沈百翎面上掠过一丝悲伤,告诉她道:“他们……早就离开人世了”

“是直到云公子来到家里,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了那个消息,心下好生悲痛”柳梦璃垂下眼睫,面带怅惘地道,“我只恨我自己那时人微力轻,不能帮他们不说,还是个累赘他们便是被人追拿也始终没把我抛下,我一直感激在心……但好在我遇到了云公子,他和云叔很像可又有些不一样,和他还有菱纱一起闯荡江湖的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快乐……真消能和他们一直那样相处下去”她幽幽叹了一口气,面上滑过一丝向往,眼眸中忽地亮起了一蓬光,可那道光最终还是渐渐黯淡下去,“可我想起了这一切,我是妖,我的母亲族妖和琼华派有着深仇大恨,我不能……也不愿假装这些不存在”

柳梦璃轻轻抚着颊边飘来荡去的发丝,抬眼环顾着这一片天地,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我是这个妖界的少主……我不能弃一族于不顾,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承担起来”

沈百翎看着面前这少女挺直的脊背,如此纤细,但却透出一股坚韧的气魄一直以来,她总是默默站立在众人之中,温柔如一泓暖泉,似一团柔风,然而这一刻,烙在她骨骼里的妖族血脉终于绽放出了光芒,柔和的外表下那坚强的内心也终于露出了一角

“走罢,兄长”柳梦璃轻轻将放在晶石上的箜篌抱了起来,向着远处嶙峋晶石中的那团紫雾迈出了一步,“我们该回去了”

当下沈百翎与她一路飞驰,不过小半个时辰那团紫雾已到了眼前,虚无的雾气仿佛也感到了离乡多年的少主归来,流水般渐渐分到了两边,露出其后紫红斑斓的结界沈百翎足下仙剑不停,载着他与柳梦璃一头撞向那道紫光流转的屏障,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结界内便是貘妖一族聚居的旋梦城,城门处恰有两只人形貘妖守着,看见眼前忽地多了两人,面生不似族中妖类,顿时满面戒备地走了过来这两只貘妖眉目相似,显是一对兄弟,其中面庞较稚­嫩­的那只妖似乎化形未久,身后仍残存一条长长的毛尾,他一面将尾巴缠在腰上一面冷冷地道:“你们是谁,怎么会闯到旋梦城来的?”说着微微躬身露出利爪,只预备一语不合便先发制人

沈百翎忙道:“切莫动手!我们并非恶人”他一指柳梦璃,“这位姑娘是你们族长的女儿,离家多年才得返故乡,还请两位行个方便,让我们去幻瞑宫拜见婵幽族长”

那两只貘妖闻言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柳梦璃柳梦璃不卑不亢地微微行礼

年纪较小的貘妖看她涅端庄秀美,脸不由得泛红,说道:“大哥,他们知道婵幽大人的名字,还知道幻瞑宫,我看她……他们不像坏人”

他兄长顿时将脸沉下来,训斥道:“恶人会将‘恶’字写在面上么?这两人面生得紧,分明不是咱们旋梦城的妖,不知怎么溜了进来,咱们可得小心提防!”

沈百翎无可奈何,只得凝神运起终身妖力,霎时间风起雾涌,拂动他血红衣衫不住作响,两只袍袖也鼓了起来,飞散的乌发下额前两道殷红妖纹渐渐浮现,印在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格外显眼那两只貘妖看到后都惊咦了一声,做兄长的那个低声叫道:“真的是我貘妖族的妖怪!”

做弟弟的那个又看了一眼柳梦璃,亦低声回道:“我就说他们看着不像坏人啊”

他兄长却仍十分谨慎,对沈百翎道:“你确是我们族妖不错,但这位姑娘身上却是一点妖气也没有,怎么会是婵幽大人的女儿?”

柳梦璃闻言也是一怔,与那两只貘妖一起疑惑地看向沈百翎

沈百翎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走到柳梦璃身边伸手向她脖颈上抹去,柳梦璃微感讶异,低头一看,一只白皙手掌正要将颈上自幼挂着的那块碧玉取下,忙向后退去但沈百翎动作看似缓慢,实则迅捷无比,不等她推开已将那块玉扯了下来

“兄长,你——”

柳梦璃讶然正要问他何意,一旁两只貘妖却均露出吃惊不已的神情看向她,齐声叫道:“有妖气!你果然也是我们貘妖族中妖怪!”那做弟弟的低声又道:“好奇怪,刚才明明一点气息也没有的”

沈百翎微微笑着将那块玉递还到柳梦璃手中,解释道:“都是这块玉的古怪你们有所不知,此玉名为帝女翡翠,素有遮掩天地间一切气息的奇效你们少主戴着这块玉,便是神仙到了她面前也察觉不出她身上的妖气,否则她流落人界这么些年,早被人族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便要降妖的道人取了­性­命,哪里还能好端端地回到幻瞑界来”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婵幽大人说的果然没错,竟然有人毫发无损地穿过了两道结界等等,你是——”

沈百翎忙转过身来,旁边两只年轻貘妖也敛起神­色­十分恭敬地躬□来,齐声叫道:“归邪将军!”

白发面带妖纹的高壮男子却无暇理他们,满眼惊喜地上前几步,一把抓住沈百翎肩膀,笑 ... [,]

(道:“竟然是你这小子!你可是知道咱们又要和那群该死的人族决一死战,这才赶回来的么?”

沈百翎被他用力摇晃了几下,只觉得眼前一片缭乱,忙挣扎道:“归邪,我有要事要见族长,快带我去幻瞑宫,你们的少主……找到了!”

归邪一怔,手上也自然而然松了劲:“少主找到了?”他游目四顾,目光晃了一圈,跃过两只年轻族妖落到了不远处的柳梦璃身上,眼睛顿时一亮,忙问沈百翎,“是她?”

沈百翎微微点头,归邪大喜过望,仰首便是一声长啸,接着一把抓住他便向幻瞑宫方向疾奔,只拉得沈百翎一路踉踉跄跄,好容易到了幻瞑宫前,归邪不等通报,拉着沈百翎脚下不停地走了进去,沈百翎忙回头向来路看,望见柳梦璃也跟了过来,心下稍定,还不等招呼一声,手腕上一股大力已扯着他绕到了一大片紫­色­纱幔后

层层叠叠的纱幔将偌大一处正殿遮掩得宛如一座迷宫,殿内一丝声响不闻,只听见几人走在青石板转上的脚步声掀开最后一层纱幔,三人已到了幻瞑宫正殿的最里侧,归邪向前走了几步,躬身向着东面高高玉石阶上一张座上的身影行礼:“婵幽大人,我已将那几人带到,他们……让他们自己和您说罢”说着回头向沈百翎一笑

沈百翎走上前去,看向王座上斜倚着的那名女子,十九年不见,婵幽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涅,只是眼角多了几丝细纹,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她冷冷看着沈百翎,丝毫没有见到亲姐姐独子的喜悦,只淡淡道:“原来是你”

沈百翎并不在意,他心知当年柳梦璃失踪是自己之过,婵幽因此不待见自己实属正常,当下只拱手道:“婵幽大人,别来无恙”接着转首对身后默然垂首立着的少女点头道,“梦璃,来见过你娘”

这一句话出口,座上婵幽顿时一惊,连立在她身旁的奚仲也惊愕地将目光投了过去柳梦璃深吸了一口气,将头抬起,向着座上那名面目尚看不太清的银发女子行了一礼:“璃儿拜见……拜见母亲”

婵幽坐直了身体,定定凝视着柳梦璃,忽地对她招了招手:“走上前来,让我……让娘看看你”语气竟变得十分温柔,与先前对沈百翎说话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柳梦璃应声上前,踏过几十级石阶到了宝座前,婵幽始终凝望着她,随着她缓步走来,面上神情竟是越来越温和,待柳梦璃在面前立定,她这才慢慢伸出一只手,缓缓抚上了柳梦璃的面庞,一面轻轻摩挲一面道:“璃儿……你叫梦璃?好名字……我的女儿,我幻瞑界的少主,你可算回到我身边啦”说着声音竟微微哽咽

柳梦璃这时终于情难自已,跪倒在婵幽身畔伏在她膝上低声啜泣起来:“娘……娘,璃儿好想你……”

婵幽缓缓抚摸着她的头发,过了许久都不曾说话

归邪奚仲见了失踪许久的少主与母亲重逢,也都欣喜非常,但均十分默契地不去打扰这一对母女奚仲看向沈百翎,悄无声息地深深行了一礼

沈百翎淡淡一笑,回了一礼,将眼光再次绕回到柳梦璃与婵幽身上,心中悄然一叹,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女子亦抚着自己的面颊对自己展现着难得一现的温情,然而那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109第一百零六章 望舒新主

( 柳梦璃回到幻暝界的消息没几日便传了出去决战在即少主归来旋梦城的众貘妖乍闻此讯均­精­神大振一时间城中处处喜乐融融,不像是要大战,倒像是逢年过节一般柳梦璃见此情景,也将心头那一丝惆怅迅速压下,每日除了随奚仲学习如何打理幻暝界,又要修习妖术助婵幽支撑几处结界,好容易挤出些闲暇时间,还要同归邪一道四处安抚父母折损在十九年前那场大战中的貘妖幼崽她本就是极善解人意的聪敏女子,又天生一副怜天悯人的慈悲心肠短短十数日便极得民心旋梦城中众貘妖对她俱是敬慕无比

但她每日如此忙碌,沈百翎要和她见上一面已不容易,说说话就更难,想要细细打听望舒剑如何会回到琼华派等事也就无从下手直至半月后,柳梦璃将幻暝界诸事渐渐熟悉上手,婵幽也不再守在她身畔指点她修行,沈百翎才在里幻瞑宫一处宫殿后寻到了她

柳梦璃正端坐在一丛紫晶石后吸纳灵力,听他诉明来意,微感诧异地道:“兄长缘何对望舒解么关注?”拨了拨身旁的箜篌又想起一事,皱眉道,“兄长,我早就想问,你和云叔相识,那日又在卷云台上说那些话,还认识青阳重光两位长老……是否和琼华派有着什么渊源?”说着细细打量他脸上神情

沈百翎不动声­色­,恍若无事地笑道:“我一个妖能和那等仙家门派有何关系?只不过十九年前的那场大战我也曾亲身经历,知晓那柄望舒剑的厉害,听你说云天青和夙玉带着它离开琼华派,所以有些留意罢了大战即将来临,我不过白打听几句,你若不知,那也无妨”

柳梦璃不疑有他,当下便道:“那柄望舒剑……唉,那柄剑的下落我不止知道,还亲眼见过云叔和云公子的娘去世后,那柄皆然留给了他们惟一的儿子,我和云公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身后就背着那柄剑,蓝莹莹的闪着光,就和许多年前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你见到云天河时望舒剑已经……已经找到了宿主?”沈百翎大吃一惊,他早年间曾从宗炼师叔处询问过双剑和宿主的种种奇妙,得知两柄剑各有灵­性­,与宿主人浆修后更是灵妙无比,但宿主与剑之间可谓同生共死,剑断则主损,主亡则仅,夙玉身为望舒宿主,她既已身死,望舒剑理应失去灵光,如今柳梦璃看到的巾上却依旧闪着蓝光,自然是寻到了新的宿主

柳梦璃却全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疑惑不解地道:“什么宿主?”

沈百翎看她满面茫然确是不知的涅,叹息一声不答反问:“那柄剑后来就一直在云天河的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柳梦璃点了点头:“以前我们都不知道那柄剑的名字,只听云公子叫它‘这是剑’,还说云叔说过,‘名字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这既然是把剑,就叫这是剑,既简单又好记’后来我们到了琼华派,有一天夜里那柄剑忽然引着我们去了禁地,我们在禁地里发现一个积满了寒冰的洞室,冰柱里还封着一个人”她说到这里手指一动,又拨起箜篌引来几声清越鸣响,“对了,兄长,那人也有一柄剑,不过发出的光芒是红­色­的,远远望去像团火一般他说那柄红剑叫做‘羲和’,望舒剑的名字也是他告诉我们的……兄长,你怎么了?”她一瞥眼望见沈百翎神情,话语不由得戛然而止

沈百翎听到禁地中封着一人时已微感不安,待柳梦璃说出那人身携红剑,只觉得仿佛凭空一道炸雷击在了头顶,脑中一阵乱响,面­色­惨白,心中只不断地回荡着一个声音:是玄霄,是玄霄师弟!他没死,他没死!

柳梦璃看到他脸­色­越来越灰白,神情也越来越激动,忍不住担忧地道:“兄长,你到底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难看?”连问几声都不见沈百翎答话,她忙抱起箜篌五指一拨,只闻一阵乐音叮叮咚咚,带起周遭紫雾激荡,乐声里一团青气从柳梦璃指间飘出,笼在了沈百翎身上

沈百翎只觉鼻间嗅到一股异香,脑中忽感清明,心境也平和宁定许多,勉强笑道:“多谢”

柳梦璃看他神情不似先前那般可怖,这才放下心来:“兄长不必多礼,这‘熏檀净衣’不过是小小技法,调制的香料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你方才心神不定,连妖气也随之震荡,若是不小心岔了内息,极易走火入魔,那才真是不好了”

沈百翎微微点头,深感她一片善意,但心有牵挂,忍不住又问道:“梦璃,你说你们在禁地看到了玄……看到了那个人,那人为何会被封在冰柱中?”

柳梦璃抱着箜篌在紫晶石上又坐了下来,说道:“这个人是云叔的师兄,名叫玄霄听说他修炼的功法过于炽烈,导致走火入魔将门中弟子打伤,后来被掌门封入禁地自省以他的功力要离开禁地倒是不难,但是他若没了寒气压抑一身阳炎难以克制,若是想要破冰而出须得拿到三件寒器相辅”

“啊”沈百翎恍然大悟,“是以你们才会到居巢国找鲲鳞,原来是为了他”想到玄霄走火入魔的痛苦,冰封十九年的寂寞,心下不禁难过不已

“是”柳梦璃点头道,“后来找到了三件寒器,由云公子带去了给他,也不知他现下怎么样了……”

玄霄怎么样?自然是破冰而出即迫不及待地再次运起羲和剑铸成剑柱,网缚妖界来报当年的血恨深仇沈百翎无奈苦笑着陷入思索,玄霄既然活着,羲和剑的宿主自然不会变,可望舒剑的宿主呢?从梦璃所说来看,云天河和玄霄似乎十分交好,甚至为了帮他四处奔波去寻找寒器,玄霄要从他手中得到望舒降在再容易不过,只是当年云天青和夙玉携望舒剑下山,留他一力支撑剑柱才致使玄霄落到如今的境地,他心中只怕深恨这二人,对云天河绝不会存什么好感,如今利用殆粳云天河在琼华派恐怕也无法再多耽下去……不,这中间有些不对!沈百翎忽地心中一凛:梦璃遇到云天河时,望舒剑便已找到了宿主,可若非­阴­命女子绝不会令望舒剑觉醒,那时云天河尚未到琼华派,如何会知晓后来发生的一切,又怎么会找到新的宿主?

这许许多多的问题,只有见到云天河,见到琼华派那些故人才能得到解答,可自己如何去面对他们?沈百翎满腔苦涩,喃喃道:“玄霄,云天河……云天青的儿子竟会对玄霄尽心尽力,真是……”想起记忆里云天青夙玉玄霄和自己一同修行仙道,参研锦是何等快乐,谁知后来自己知晓了身世,云天青夙玉又与玄霄决裂,辗转多年,自己本以为玄霄已死,想不到他竟还活着,只是被幽禁在禁地十九年,这样活着又与死了何异?

正自自忖,忽听“嘣”的一声响,抬头看去,柳梦璃一手紧扣箜篌琴弦,早已站起身来,神­色­肃然地望着头顶那一片翻滚着的紫雾,忽道:“有人闯过结界了!”

沈百翎一怔,接着恍然,柳梦璃这些时日和婵幽修习妖术,婵幽自然会传授她幻暝界之主的诸般法门,感觉到结界异动实属理所应当,当下便道:“婵幽大人在幻暝界入口处设下的结界强力无比,寻常 ... [,]

(人理应难以穿过才是,莫非是什么人打破了结界?”

“不”柳梦璃眸中闪动着异样神采,“若是结界被打破,娘定会功力受损,但穿过结界的气息却十分轻柔,简直难以察觉,而且……我能感觉到来人并无恶意……”

沈百翎愣了愣神,侧目打量她神­色­,只觉得自己这位妹妹言语中意味深长,好似已经猜到了闯入幻暝界的来客是何人一般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道:“那也得去看一看,总得知道他们的来意”

柳梦璃沉吟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也好我们这便去迎一迎他们”

110第一百零七章 一笑泯然

( 还未赶至幻瞑界入口沈百翎已听到一阵兵戈交加的声响他只觉心一沉不由得和柳梦璃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均感不安,脚下更加快了许多

绕过一大片高过人头的紫晶石林,柳梦璃惊呼一声,脚步已停滞了下来沈百翎手按着她肩膀,目光已掠过她头顶向前方空地上望去

只见空地上几人几妖正战作一团,此时沈百翎二人与他们相隔不过十丈,看得十分清楚,战团中一名白发如瀑手提金枪的高壮汉子正是归邪他身后还跟着两只妖虽均是赤手空拳,但两手利爪森然发亮,吞吐着紫­色­厉芒,丝毫不减剽悍,左首那只妖身后尚未收起的一条长尾上软毛更是早已蓬蓬炸起,沈百翎一眼认得正是那日曾于旋梦城外拦住他与梦璃的那对貘妖兄弟

貘妖兄弟中做哥哥的名作瞳幽,他与兄弟瞳寂的父母恰是死于十九年前琼华派中人剑下,与人族实有着血侯仇貘妖一族本就天生紫瞳,此刻他那双眼中迸­射­出极度的仇恨,看起来更是可怖十倍

沈百翎顺着他眼光看去,目光晃了一圈落到场中另三人身上一看之下顿时恍然,怪道柳梦璃知晓有人闯入妖界后毫不惊慌,那三人竟都是她的旧相识只是十多日不见,这三人俱是满面风尘,形容也憔悴许多,不过瞳幽瞳寂一爪抓来时,乱发少年和红衣少女闪躲的身手仍是十分灵便矫捷,偶一还招甚至颇为­精­妙,丝毫不落下风,另一名玉冠道袍的少年独自与归邪相斗,时不时还召出一两道电光回护同伴,只听得噼啪响声不断,击得地上尘土飞扬

沈百翎只看得一会儿,越看越奇:慕容紫英道法不弱倒也罢了,怎地那云天河也这般厉害?上次相见时他较真力还只带一缕­阴­寒,如今怎么忽而­阴­冷忽而炽热,这……这不是走火入魔之象么,他面上怎么却一点事也没有?

眼见着空地上战况愈发激烈,归邪忽地大喝一声,双臂上肌­肉­高高鼓起,手上金枪上金光爆­射­,枪尖寒光闪烁,随着他手下发劲带起呼呼风声,向着场中那三人扫去,这一枪去势汹汹,裹在枪上的浓郁妖气几乎化作实质,周遭紫雾与枪身还未相触便已被激荡得分向两边,若是击在人身上,势必要将对方打得筋断骨折

场中不论是人是妖,都是与柳梦璃大有­干­系之辈,她一双妙目始终眨也不敢眨地关注着战况,此刻见他们­性­命相搏,终于按捺不赚急声叫道:“归邪将军,请住手!”

归邪功力倒也真是了得,听到柳梦璃喝止当即反手收势,那金枪本已扫至云天河面前不过几寸之处,其上妖气已将他面颊剐得红肿起来,竟也堪堪退下来

云天河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险些危在旦夕,伸手抹了一把脸便转头循声看去,待看到柳梦璃俏生生立在一丛紫晶石后,顿时大喜叫道:“梦璃!”他身后的红衣少女也流露出欣喜至极的神­色­,若非面前拦着几只妖只怕早要奔了过来

柳梦璃看到这三人乍现面前,哪里还猜不出他们是为了寻找自己而来,心下自然又是感动又是惊喜,但那丝喜悦不过在心底一掠而过便化作重重顾虑,她面­色­也渐渐沉重起来,但脚步却不停,走到云天河与韩菱纱面前

沈百翎正微笑看着柳梦璃走上前与几位好友叙旧,忽然察觉到两道有如实质的目光正不时在自己面上扫来扫去,回眸看去却是一怔蓝山白袍的少年虽站在一众好友之中,却并未参与他们的笑谈,反倒隔着一段距离默然凝视着自己,那张俊朗的面孔仍是那么冷漠,眼神中的神­色­却是复杂难辨,但与过去几次相见时的憎恶已是截然不同

见沈百翎只淡淡回望着自己,慕容紫英眉心忽地出现一道折痕,他­唇­角微动,欲言又止,那双凤目始终不偏不倚,更不曾躲避,只是定定凝视着他,丝毫不肯将目光收回

直到柳梦璃带着那几人向来路走去,这才打断了两人的对视沈百翎路上才知,原来柳梦璃竟不顾归邪等妖反对,邀云天河几人到旋梦城相见归邪劝阻无法,只得带着瞳幽瞳寂去往别处巡查

一路无话,直到入城后,云天河和韩菱纱见城中屋舍景致与人界大不相同,毕竟少年心­性­,当下好奇地左顾右盼,不时拉着柳梦璃问上几句沈百翎这才寻得机会,放慢了脚步,与慕容紫英并肩而行

察觉到他接近,冷面少年的呼吸似乎骤然乱了一下沈百翎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慕容紫英,你……”

还未说完便被一个清冷声音打断:“你那日曾说若我们再次相见,你便将一切尽数告知现下我已来了”慕容紫英目光如电,静静望着沈百翎,神­色­中没有憎恶也没有愤怒,“我也曾细细思索过你我相识以来的种种,并未察觉你有作恶的端倪,那些事……或许你有着什么苦衷,说罢,这次……我会好好听着”

沈百翎眉梢高高扬起,看向慕容紫英的眼光里满是惊讶,他实在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再听到这少年如此平和地对自己说话,话中还颇带体谅,这与少年先前的态度着实截然相反,大出他意料之外沈百翎忍不住将慕容紫英一再打量,摇头道:“当真稀罕,慕容少侠竟像是变了个人莫非这就是你们人族常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慕容紫英面上顿时闪过一丝不自在,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这次为了来妖界找柳梦璃,我们前往鬼界借取翳影枝,在轮转镜台上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句话,着实令人深思……”

沈百翎听到他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事,微感诧异,顺口问道:“那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若你今世做人,来世做妖,那你这一世所坚持的东西岂不可笑?’”慕容紫英道,“我直到那刻才知,原来不管是人是妖,死后俱化作鬼魂,恶者受惩,善者轮回,根本没有什么人妖之分的”

沈百翎轻轻点头,深有所感:“那人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慕容紫英叹道:“我自幼所听所闻,俱是‘妖孽伤天害理,天地难容’,这样的言论竟是闻所未闻那之后我想了很多,竟不知自己以前所为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本以为妖皆为恶,但一同出喊宝时,途遇糊你不曾弃我而去,一同泛舟湖上,对我推心置腹也诚挚到了十分……你虽是妖,待我却并未有过什么不好,反倒是我……”他蓦地抬头,十分郑重其事地道,“我一生之中,亲缘极淡,挚友也不过寥寥,与你相交虽只短短数月,却十分投机不分缘由与你断交,甚至指责于你,是我之过……”

沈百翎不等他说完便摇头说道:“不,那也怪不得你琼华派那些清规教条实在误人不浅,别人不知,难道我还……”说到一半忙住了口,将半句“不知道么”咽了下去

慕容紫英也不以为意,只定定凝视着沈百翎道:“沈百翎,不管你是人或是妖,我只问你一句,你我相交这些日子,你待我到底是不是真心?”

沈百翎一双眼不由得微微睁大,心底忽地有一股热流涌了上来,直涌到双目之中,迫着他轻轻开口:“自然… ... [,]

(…自然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虚假!”

话音刚落,便看到眼前那张冷漠的面容上渐渐绽开一抹笑容,仿佛一夕之间满树梨花开遍,又宛若满山冰雪转瞬间融成一泓春水,从未开怀笑过的人,笑起来竟是如此动人心魄亦或是,因真心而发出的笑,才格外的招惹人?

恍惚间,沈百翎只听到对面那人含笑说道:“百翎,你既然以真心待我,慕容紫英便也还你一颗真心,即便你是妖,我慕容紫英也绝不因与你为伴后悔!”

111第一百零八章 琼华故梦(上)

( 绕过一大片紫晶林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巍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重重殿阁大半隐在雾气当中但露出的亭台一角飞檐垂铛已是­精­美非常云天河等人跟随柳梦璃一路行来只觉地势越来越低,所见屋舍也越来越少,反倒是紫晶石越来越茂密,初时不过几丛几簇,后来竟是蔚然成林,且成­色­高低与城外地面上那些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殿前阶上站在一名男子,身着黑底红边的长袍,白发委地,涅甚是斯文看到云天河一行人走来也未如同其他貘妖一般露出怨毒仇恨的神情只躬身向柳梦璃和沈百翎行了一礼:“少主,百翎大人”

柳梦璃沈百翎忙还礼不迭沈百翎听到奚仲称呼自己“大人”不禁摇头苦笑,自从他将柳梦璃安然无恙地送回幻瞑界,这位妖将军就一直对自己恭恭敬敬,态度便与对待婵幽梦璃一般无二,沈百翎初时极不习惯,但说了几次不必如此奚仲一概不听,久而久之便也只好随他去了

当下奚仲打开殿门,引几人进去穿过层层帐幔来到婵幽座前,柳梦璃加快脚步,越过奚仲来到母亲面前,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不时向云天河等人指指点点,显是在对母亲介绍自己这几位好朋友

哪知婵幽却一派冷然,看着阶下几人的眼神也甚是不善,柳梦璃看在眼里,渐渐露出一抹忧­色­

云天河和韩菱纱还罢,慕容紫英与婵幽冷漠狠毒的眼光甫一相触,便自然而然露出傲然的神情,婵幽看到后当即沉下脸来,冷声打断柳梦璃的细声解释,问道:“璃儿,底下那个身着蓝衣背着剑匣的人是谁?那分明是琼华派的装束,你竟将我幻瞑界的大敌带进了旋梦城,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慕容紫英听到她这么说,当下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正欲开口,沈百翎忙伸手拽住他一只手用力一攥,慕容紫英这才安静下来

柳梦璃看了慕容紫英一眼,柔声解释道:“娘,紫英他……他和琼华派那些人不一样的”

“不一样?人就是人,他们都是一样的!”婵幽冷冷看了慕容紫英一眼,接着如霜目光又­射­向云天河他们,“他们永远不会接纳一个妖与自己为伍,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异类,若我女儿不是这幻瞑界的少主,他们可还会找到这里来,可还敢找到这里来?”

“不是的!”云天河当即说道,“我不知道梦璃是什么少主,只是她突然跳入妖界,我怕她遇到危险……”他说着向柳梦璃看去,“现在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啦”

柳梦璃一双妙目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道:“云公子……”

“哼,区区一个人族竟敢大言不惭”婵幽冷哼一声,“我女儿回到自己的族妖身边怎会有事?倒是你们,擅自闯入我幻瞑界,别以为璃儿是幻瞑界少主,你们就能得到庇护”

“娘!”柳梦璃一惊,“他们……他们为了我甘冒奇险,甚至去了鬼界,求你不要伤害他们!”

“哦?为了你去鬼界,这又何解?”婵幽微感好奇地问

柳梦璃看了一眼阶下几人,低声道:“我也是途中听到菱纱告诉我的,还是让她说给娘听罢?”婵幽微微颔首

韩菱纱十分机灵,猜到柳梦璃是给她机会化解婵幽对人族的偏见,忙笑盈盈地走上前道:“这还要从梦璃那日跳入妖界说起她这一走,我们几个都十分担忧,但想要进入妖界寻她,却又十分不易,天河曾想追进去,可妖界外那张大鬼脸竟然会自动攻击人,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啊”柳梦璃一听忙问,“那云公子可有事?”说着上下打量云天河身体,脸上满是关切

婵幽则冷冷说道:“自十九年前被那些人族闯入我幻瞑界大肆杀虐,我就下定决心,定要让他们再也不能轻易攻进来你所说的那张鬼面正是我设下的结界,除非我妖族中人,寻常人族只要靠近便会被妖力攻击,若是他们敢破坏结界,更是要不得好死受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韩菱纱摆摆手:“这野人身强体壮,受点小伤也没什么,不过是在床上躺了一天罢了总之我们说什么也要找到梦璃的下落,后来多亏青阳和重光两位长老帮忙,告诉我们惟有鬼界的翳影枝才能穿过结界……”她本就口齿伶俐,将几人在不周山与衔烛之龙一番苦战在无常殿鬼卒眼皮下偷得翳影枝被鬼兵鬼卒追入满是厉鬼的放逐渊等事娓娓道来,所言本就属实,又被她添了三分凶险,连云天河等人听在耳中回忆起来都觉得能安然得到此处,实在侥幸

婵幽柳梦璃奚仲都听得入了神沈百翎除在听到韩菱纱说起青竹船上的摆渡人竟似她大伯时吃了一惊外,其他都不过当做故事听,唯有听说云天青在轮转镜台上嘲弄慕容紫英那一节时悄悄捏了捏慕容紫英手掌,向他投去一个促狭的眼神,心道:原来给你当头­棒­喝的竟是云天青师弟,这猢狲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待韩菱纱绘声绘­色­地以柳梦璃与归邪枪下救了他三人收尾后,婵幽看向他们几人的神情果然已经不同,虽仍是冷冰冰的,但那份仇恨却减轻了许多柳梦璃看在眼中,趁机说道:“娘,云公子正是救了我的那位云叔之子,还有菱纱和紫英,他们也都在琼华派待过,幻瞑界和琼华派的恩怨他们一定满腹疑惑,女儿想带他们去里幻瞑宫,让他们知晓我貘妖一族当年……和人族一战实是有苦衷的……”

“少主不可!”奚仲在旁听到,惊讶地抬头劝阻,“里幻瞑宫是貘妖一族重地,寻冲妖都不得入内,如何能让三个人族——”

婵幽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罢了”

“婵幽大人……”奚仲眉头皱起,眼中满是不解

“我婵幽向来恩怨分明,既然这个少年的爹曾对我们母女有恩,他们三人对璃儿也算得上尽心,我便允了这次”婵幽淡淡说完,柳梦璃已是满面喜­色­,但她冷冷又向台阶下睨了一眼,“但若是这三人有不轨之心,我定不会轻饶!”

柳梦璃敛容蹲身向她深深行礼:“谢谢娘!”

婵幽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众人,阖上双目念念有词:“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念动,方万物有生,随之~虚~实~乃~成!”语毕双眼猛然睁开,手指如电般点向台阶下,只见一团紫光自她芊芊玉指上绽放,越来越盛,最终笼罩了一切

待沈百翎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已身在另一处宫殿中,手中暖暖一物,正是慕容紫英的手掌侧目看去,慕容紫英眼中亦满是惊异,正四下打量

偌大一间殿堂,玉石铺地,净可照人不同于幻瞑宫其他的宫殿,殿中并没有挂着重重崾,甚至连一应摆设也全无,只在殿角零星生着几簇紫晶,散发出淡淡的柔光,给这座昏暗的宫殿带来一丝光亮

“梦璃,这是何处?”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沈百翎回过头去,看到韩菱纱正站在一排石阶前,好奇地仰头朝上看,“那里……好漂亮,那是什么东西?”

... [,]

众人顺她目光看去,只见石阶上一座十尺见方的玉台,一物悬在台中央正自缓缓旋转,淡淡柔辉洒在玉台周围,映照在殿中那些紫晶石上,反­射­着晶莹的光彩它看似一颗巨大的圆珠,剔透美丽,又像是一泓凝固成球状的泉水,流动不休,那朦胧的光芒忽明忽暗,似雾似波,更如同一个让人难以自拔的梦

“那是……”沈百翎痴痴地看着,视线里除了那团光再也看不见别的物事,那团流转闪烁的紫光里依稀有什么在动,他怔怔地看着,看着……

“百翎!”

一声断喝忽然将他从恍惚中惊醒,沈百翎猛然回过神来,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右手正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攥着,那只手握得那样紧,简直让他有些痛,但沈百翎却心知正是这痛楚和那声呼喝让自己清醒过来,十分感激地向手掌的主人望了一眼

慕容紫英看他似乎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竟能迷惑人心神一般?”他这句话是向柳梦璃发问,隐隐带着几分质问,显是因为沈百翎险些被迷惑而不悦

柳梦璃却微带震撼地向沈百翎看了一眼:“这是貘妖一族的至宝,里面藏着许许多多的梦境……兄长妖力果然胜我良多,竟能一眼看破其中幻象,但若是不得控制之法,妖力越强越易被蛊惑,兄长还需小心才是”

沈百翎一怔,细思起来,方才那短暂的失神中似乎确实看到许许多多画面闪过,但微一回想,饱含在种种梦境中的情绪也重重涌上来,他顿感不适,面­色­也苍白起来

“兄长快不要再想,你细细听我说”柳梦璃忙在他耳边轻轻传授一段口诀,沈百翎心思灵敏,随她口述已循着口诀之意运转起妖力来,果然气息渐渐平稳,脑中也不再一片纷乱

柳梦璃最后才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兄长,这是控制那许许多多梦境之法,唯有貘妖一族之长才可修习,不过你既然也是王族那便无妨只是千万别让娘知道我传了给你”说着向他微微一笑

随后她引着几人步上台阶,来到玉石台边那收藏着许许多多梦境的光球仍卦转动,其上流动的光芒在众人脸上洒下淡淡的影子柳梦璃环顾着他们,柔声道:“貘妖又称‘梦貘’,我们一族天生便能穿梭往来于梦中,以梦境为食,但我族向来不会伤害那些梦境的主人,吞噬的也往往是恶梦不管是人是妖,做过的梦总是无用的,我们貘妖一族便将之收集起来,这件宝物对貘妖来说是至宝,但落到别人手中,却是毫无用处”

“梦貘……”沈百翎低头思忖,难怪自己自幼便时常梦到一些和自己无关甚至自己从未见过听过的情景,想来那便是本能发作,不小心入了别人的梦罢

“但依靠食人之梦而活,总归是妖族行事……”慕容紫英皱眉说道,语气中颇带不虞

沈百翎斜睨他一眼:“若是行得端做得正,还怕别人看到你的梦?总归我族也是挑嘴的,不至于连春梦也吃,这你倒大可放心”

慕容紫英顿时哑然韩菱纱在旁噗地一声笑了

柳梦璃微笑道:“紫英不必的,这件宝物虽然可以看到别人的梦,但是放在里幻瞑宫中被收藏得甚妥帖,一般族妖难以见到,没有­操­纵之法也不能使用我带你们来,只是想让你们看一看经历过十九年前那些旧事之人的梦境……”说着轻轻挥袖,探指在那光球上一点

只见原本流动不止的光球表面忽然如同沸水一般滚动起来,渐渐散开一圈圈涟漪,一幅幅画面也渐渐浮现在众人眼前

112第一百零九章 琼华故梦(下)

( “回来!放我出去——!”

少年满是痛楚震怒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内越传越远光球上圈圈涟漪模糊了幻梦中被封入冰中的那张写满愤恨的容颜紫光大盛映照得玉台周遭几人的面孔明明灭灭,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唯有一片沉默流淌在凝固的空气中

“……大哥……”云天河喃喃叫道,面上笼着一层悲怆

“这,便是玄霄的梦,是他十九年来反复回忆起的往事……”柳梦璃幽幽的声音响在众人耳畔,“十九年前,琼华派为了达成举派飞升的愿望,以双进缚幻瞑界夺取灵力但他们闯入此间后才知晓原来通过双剑引取的灵力不过是幻瞑界广阔灵力中的极小部分,我族真正的力量来源……其实是遍布整个幻瞑界的那些紫晶石我梦貘一族的灾难也由此而生”

“艾莫非他们……”韩菱纱脸­色­一变,掩口惊道

柳梦璃看了她一眼,叹道:“正如你所想那时幻瞑界入口处并没有什么结界,我族自千年前发现此处以来,从未想过离开也从未想到会有人闯进来,直到琼华派发现了幻瞑界的存在……他们势如破竹地攻入幻瞑界,发现了紫晶石的秘密,焉有不想霸占此处的道理?那一役我貘妖一族死伤无数,紫晶石也被夺走了许多……”

慕容紫英眉头紧锁,低声说道:“但掌门却另有说法,还有派中那些长辈也说当年是妖界肆无忌惮,杀死了前任掌门太清真人,还将我派许多年轻俊杰屠戮爪下,连掌门首徒也……”他说到此处,察觉手掌中握着的那只手忽然轻轻一颤,诧异地看了沈百翎一眼,却并未从对方脸上看到什么异样神情,只得转回头继续说道,“是以这些年来派中人人苦修,都是为了得报大仇,一雪前耻……”

“冤冤相报何时了?”柳梦璃摇头轻叹,眼中洇着一抹愁­色­,“我族千百年来在此隐居,从未离开幻瞑界一步,如何能得罪琼华派?只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我在琼华派学艺一超与你们……与山上许多师姐师兄也结下了情谊,实不愿彼此刀剑相向,但情势所迫,如今幻瞑界又被双进缚,这一战,谁都脱身不得”

“天艾十九年前那一战已经酿成了那么多惨事,这一回难道又要重蹈覆辙?!”韩菱纱用力握紧粉拳,顿足叫道,“我连想都不敢深想……”

“这一战结果如何,当真不好说”沈百翎一双眼睛只盯着空中缓缓旋转的光球,口中却淡淡道,“琼华派这些年休养生息,实力重振,又有双剑相胁,幻瞑界却日渐衰颓,只怕难逃劫难”

“可……可我听大哥说妖界之主……说梦璃的娘很厉害,十九年前连琼华派的老掌门太清真人都打不过她”云天河呐呐地说

柳梦璃露出一丝苦笑:“其实幻瞑界已经……六大护将战死四个,只剩下归邪和奚仲两位将军,更何况我娘——”话未说完却被一声低低的痛呼打断

“啊……”韩菱纱只觉一刹那间所有的力量都离体而去,一股寒意从脚底霎时间传遍了全身,她顿时手足无力地软软倒了下来,“好……好冷……又是那种感觉……”

“菱纱!”云天河和柳梦璃齐声叫道,两人一左一右将她扶住柳梦璃一面伸手抚着她额头,一面关切地问道:“还好吗?要不要我用香……”

韩菱纱毫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别的,最近……最近总是这样,只要歇息一会儿就好……”

“可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柳梦璃担忧地捂着她的手,沉吟了一下便道,“我所居住的偏殿就在这附近,你先随我去那里休憩一会儿罢”说着与云天河一起扶着她向殿门走去

慕容紫英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却又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沈百翎他仍立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玉台上悬着的紫­色­光球,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察觉

“百翎,我菱纱”慕容紫英沉声道,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随后放脱了手

沈百翎微微颔首,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始终不曾从光球上挪开:“唔……去罢”

慕容紫英微感不对劲,但抬眼望见韩菱纱三人已走出了宫殿,再也顾不得多想,忙匆匆跟了上去

宫殿内,高高的玉阶之上,只剩下了沈百翎一人恰在殿门被慕容紫英关上的那一刻,光球表面又一次紫光大放,流动不止的光华渐渐散开圈圈涟漪,浮现出新的画面……

涛声轻柔,抚慰着海岸绵延的一带黄沙最后一抹暮­色­,正随夕阳一起落到海尽头的拱波之下墨­色­的海,与夜融为一体,风声渐起,盖过了浪涛响

蓦地一声铮响,涌起的浪花被一道光劈向两边,露出其后雪白的一道身影但见狭长冷目中如剑气般锐利的光芒闪过,又随利剑还鞘而敛起,少年轻轻抖落衣衫上的滴滴晶莹,自礁石上跃将下来,悄无声息地踏上柔软的海滩

光球外,沈百翎盯着那少年冷漠自持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这是……还未拜入琼华派的玄霄,不……是巽衡……

幻梦中那少年走过沙滩,穿过树林,脚步越来越快,神情也越来越紧绷,他的手已经按上了剑柄,转瞬之间,林子已走到了尽头,没了头顶如盖的树梢树叶,月光顿时倾泻下来,将眼前的一切照得透亮

但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彻底停下了脚步

空气里充满了腥气,但比腥气更刺激着他的双眼的,是铺天盖地浸染了宫墙内外的鲜血刺目的­色­彩中那些或躺或卧的尸体是那么苍白,那些铠甲和兵刃沾满了泥灰和血污是那么肮脏,全没了往日护卫军的威严庄重

“王兄……王兄快走!”

一声凄厉的叫喊传来,茫然站在尸体前的白衣少年浑身一震,抬首望见一名少女正从宫门内奔出,身后仅跟着寥寥数名护卫,且人人身上带血,还有几名行止不便,脸­色­惨白,显是受了伤那少女身着白衣,服饰上银线勾勒的花纹与他领口袖角绣着的那些一般无二,面容清美,眉心一道红痕,与少年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她满面泪痕,遥遥哭道:“王兄,那些叛军的恶徒……恶徒闯进了宫室,父王和母后被他们……被他们杀了!”

说话间一阵马蹄声近,竟有一队兵马从少女的来路追了过来人足毕竟不比马蹄迅疾,那些人转瞬已追到了身后,那少女和那些护卫回首望去,均面­色­大变,无不又惧又恨

白衣少年蓦然抬起头来,冷漠的脸上一瞬间布满了厉­色­,一双冷眸中几欲喷出火浆,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慑人他朝着那少女奔近几步,大声道:“阿徵,到我身边来,谁也别想伤你!”

谁知那少女听到他声音,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叫道:“我是蓬莱国最尊贵的公主,那些恶徒别想侮辱王族的尊严,王兄你快走,阿徵……阿徵看不到你练成锦的那一天了!”说完竟与那些护卫一起折而向那队兵马迎去

白衣少年脸­色­剧变,眼中透出十 ... [,]

(二分的痛楚,大叫一声:“阿徵!”

叛军的兵马已与那些护卫战成了一团,所幸宫门被那几名护卫挡得严严实实,他们人人存了死志,一时竟悍勇无匹刀剑相击中,为首一名士兵纵身从马上跃下,手上一柄大刀狠狠一挥,只见血光四溅,那少女一身白衣都被染成了红­色­,她小小的一颗头颅已被那人提在了手上……

“巽衡!”沈百翎失声惊叫,光球上画面却渐渐消失他这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已经逝去多年的,曾属于那个名叫巽衡的少年的往事他早已知晓,玄霄曾经是衡蓬莱国的王子,但后来国内动荡,他不得不逃亡衡,中间历经种种艰辛自然能够想到,但唯有此刻亲眼看见那些旧事,才惊觉那人冷漠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样深刻的痛苦……

沉思间光球上又是一阵紫光闪烁,接着传出一阵说笑声

“哎,我说冰块脸,我看你也不像是山下镇子里的人,想必也是如我一般不远万里赶到这昆仑山琼华派来求仙访道的罢可你每日里不是打坐就是练剑,当真一点都不觉得无趣?”

剑舞坪上,一名清秀少年正仰躺在一棵柳树下休憩,不远处另一少年正闭目打坐,神情极是肃穆,对他的问话竟是置之不理

清秀少年也毫不生气,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随着他说话一上一下地摇摆:“冰块脸,怎么说咱们也同床共枕了快一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不近人情,连师弟的疑惑都不肯解答翱”

冷面少年眉头皱起,阖起的双目终于睁开,露出一丝不悦,冷冷道:“云天青,你我怎可一概而论?我用功修行,虽然辛苦,但自有我一番结果如你这般无所事事,不过虚度光­阴­,又有什么乐趣?你若是不愿修行,便离了这里,莫要扰我修行!”

云天青撇了撇嘴,嘟囔道:“不过比我早入门一时半会儿,尽会摆师兄的架子你赶我走,那我去找大师兄玩儿去!”说着便要起身

玄霄眉头顿时锁得更紧,冷声道:“玄震师兄每日要帮师父理事,本就少有清闲,你若是敢去肆扰,我定不饶你!”

“诶……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冰块脸你也太多管闲事了罢?”云天青一听,气得从草地上跳了起来,“还有昨晚,我从思返谷回来,你竟然用符灵挡着屋门,害得我不得不在外面睡了一宿,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大师兄,他才定不饶你!”话音刚落,一张­精­灵古怪的脸上便露出一副讶­色­,“艾玄震大师兄!”

玄霄听到他叫大师兄,紧绷的面­色­顿时也是一松,然而回首看去,身后一阵清风拂过,哪有什么人?他当即知道自己又被云天青戏耍,怒气上涌地转回头来:“云天青!”

云天青则笑得打跌,伏地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哈哈哈哈哈!冰块脸,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神情当真好笑,好笑至极!一听见大师兄的名字就这么高兴,你莫不是莫不是对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哈哈哈哈哈!”

玄霄面­色­却忽地有些古怪,眼中也闪过一丝尴尬,但转瞬便化作无尽怒气:“云天青,你再要胡言乱语莫怪我——玄震师兄!”

“喂,拾人牙慧可没什么意思啊冰块脸”云天青见他话说了一半便面带惊讶地退下来,甚至从地上站了起身,当即笑嘻嘻地捏着那根狗尾巴草搔了搔鼻尖,“玄震大师兄那么忙,哪里有空来找我们玩儿翱”

哪知身后竟真的传来一个煦如春风的温柔嗓音:“怎么?云师弟竟是不愿意看到我不成?”

云天青大吃一惊,回首望去,柳树后转出一个人来,玉冠长袍,眉目温润,清贵如谪仙,正是他们的大师兄玄震青年微微一笑,迎着两位师弟的视线道:“师尊令我来考校考校你们,本以为你们正在用功,哪想到竟是躲在这里偷得半日闲,当真快活得紧”

云天青­干­笑起来:“大师兄,咱们兄弟一超你可别告诉师父……”

他话未说完已被另一道冷硬声音打断:“师兄莫要将这只猢狲和我相提并论我于第五重境的心法中正有一处疑难,还请师兄教我……”玄霄说着已轻轻握住那青年手腕,引着他向自己居住的弟子房走去

“喂,冰块脸,你——”云天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喃喃道,“这算不算见­色­忘友翱”

沈百翎怔怔看着渐渐又化作一片涟漪的梦境,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想到,在冰封的这十九年中,玄霄反反复复想起的往事中竟还包含着这样一段回忆,那些曾一起度过的岁月,一起修行,一起学剑,互相切磋,那段日子如今回想起来,竟仍历历在目,美好如昔……

然而光球上又转出另一幅画面,熟悉的满是积冰的禁地,巨大的冰柱之中,那人俊美年轻亦如昔,但眉眼中却没了那份冷静自持,惟剩下满腔怒火

“青阳,重光,宗炼,你们放我出来!”

“夙瑶,夺我掌门之位,禁锢我于禁地之中,若有朝一日我离开此处,定当报还!”

“云天青夙玉……你二人竟如此待我,为何……为何!”

愤怒的斥骂在冰室中不断回响,但终究仍是归于安静,唯有冰柱上Сhā着的那柄羲和剑微微闪烁着仿佛在回应许久,那一声声的控诉渐渐低微下去,但重新响起的,却是另一种饱含凄伤的声音

“……师兄,玄震……玄震……”

喃喃好似低语,呢呢如同倾诉,带着一丝不解,一丝悲伤,一丝留恋,不断地重复,再重复……最终化作了纠结难解的怨愤

“……玄震,我好恨……”

玉台边,沈百翎仰首看着光球内那人隔着一张冰壁模糊不清的面孔,黯然神伤自己,果然亏欠那人良多……

“玄霄师弟……”

113第一百一十章 怅恨难言

( 殿内那光球上幻梦渐渐湮没在越来越盛的紫光中沈百翎还欲再看忽地一阵巨震传来他一个踉跄便没站稳,耳中只听得殿顶琉璃瓦格格作响,动静极是不轻又有啪啪几声脆响自角落传来,沈百翎侧目望去,只见不过片刻之间几簇紫晶石上竟布满了皲裂纹样,一条条一道道如僵蚓爬满原本光洁的石身,瞧来着实让人心惊

沈百翎隐隐察觉不对,转身奔出宫殿,只听头顶一阵隆隆轰鸣犹如空中炸起无数巨雷仰首望去,天空中浓云密布,翻滚不休,触目尽是沉沉的一片紫黑­色­他在里幻瞑宫兜了几个圈子,四下里都是空荡荡的毫无一人,原本当在此休憩的韩菱纱等人竟是不知去向

他越寻心下越是焦虑,此时震动愈发强烈,整座里幻瞑宫都随之微微晃动起来当下沈百翎再不迟疑,伸手祭出春水剑,化作一道玄青剑光直Сhā入头顶的那片天空

方步入幻瞑宫中,只见婵幽独坐宝座之上,一手抚着胸口,面­色­惨白萎靡,­唇­边一缕血渍尚未­干­涸,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奚仲立在她身旁,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眉头紧紧蹙起

这两妖一个受伤一个关心则乱,对沈百翎的靠近竟是丝毫未觉,直到他踏上台阶,婵幽才猛然抬起头,冷目如电扫了过来奚仲也这才看见了他,顿时露出一丝宽慰之­色­:“百翎大人!”

“不必多说,我先替婵幽大人疗伤”沈百翎说着走上前来,伸掌按在婵幽背后

婵幽只觉一股极强妖力从背心涌入,霎时传过四肢百含她喉头一动,哇的一声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脸­色­却渐渐和缓下来她侧目打量沈百翎,神­色­微异,心中暗暗纳罕:这小子修习我族妖术才短短十数载,想不到竟有如此造诣!但她毕竟经历事多,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倒是劳烦你了”

沈百翎微微一笑收回手掌,这才向奚仲问道:“发生何事?梦璃他们去了何处?”

奚仲忙将诸事尽数告知,原来柳梦璃等人进入里幻瞑宫后,忽有一股极强真力自外而入,强行打破了笼罩在幻瞑界入口处的那道结界,那结界与婵幽一身妖力息息相关,结界被破婵幽自身不免受损,而那打破结界之人竟一强如斯,甚至将自己灵体之象投入幻瞑宫中挑衅,恰被匆匆赶回的柳梦璃等人看到,见母亲重伤一时难以应战,柳梦璃索­性­自告奋勇,云天河等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四人便一同去了最后奚仲道:“百翎大人,虽然婵幽大人令归邪等死守幻瞑界入口,但人族素来狡诈,如今又出了那般厉害的煞星,我只恐归邪和少主力所不敌,婵幽大人伤势未愈,我亦不便离开,如今事态紧急,只能将一应大事托付百翎大人……”

不等他说完,沈百翎已点头应下:“我晓得,你们在此等候便是”说着转身向外疾行

此时旋梦城外已是另一番景象,沈百翎御叫过幻瞑界上空,视野所及尽是厮杀,结界既已打破,琼华派弟子如水般侵入,貘妖纷纷迎战,处处可以望见数人击杀一妖或是几妖共战一人,血染晶石,尸堆沟壑,此情此景令人触目惊心

沈百翎目光沉郁,心中只觉一阵说不出的厌倦烦闷,十九年前的景象犹然历历在目,如今却又是炼狱再现,这一场人与妖的纷争到底何时才能终止?

眼见着幻瞑界入口那团旋转不休的紫雾近在几丈之外,哪知恰有几道五彩剑光挡在了半空中,再一细看,原来是几名男女御剑腾空,一只貘妖正被他们团团围拢嘶鸣不休,春水剑越是靠近这群人,他们脸上的狰狞便越是清晰,只听其中一名少年高声喝道:“这妖孽要不行了,大伙儿再结襟!”

那貘妖身上皮毛早已血­肉­模糊,一双兽瞳更是殷红充血,听到那几人齐声应诺,剑光更加炽烈耀目,顿时发出一声悲鸣:“貘妖一族,便是战死也不惧怕你们这些恶人!”听其声音,竟只是个年轻貘妖

沈百翎一听即认出这是瞳寂的声音,当即并指如剑向着那几人的方向一刺,朗声道:“破!”一道青光自他指尖绽放,如剑如匹更如电,顷刻间穿透为首一人的手掌,那人惨呼声里,结成一半的襟明光顿时散入雾气

那几男几女都是一惊,瞳寂却是大喜:“百翎大人!”

沈百翎冲他微微颔首,示意他速速离去,瞳寂却倔强地摇了摇头,眼中重新涌出浓重的仇恨,嘶声道:“我不走,我要给大哥报仇!”

沈百翎一怔,道:“瞳幽怎么了?”

瞳寂恨恨地望向那些琼华弟子:“这些人族好生卑鄙,若不是他们偷袭,大哥也不会为了保护我被他们击中,我定要将他们撕个粉碎,替大哥雪恨!”

“哼,兵不厌诈,我等降妖除魔,与妖孽还要讲什么道义不成?”那被刺破手掌的男子手捂伤处,满脸狡狯地辩道,又向沈百翎望了一眼,“你又是谁,看起来倒是不像妖怪,为何要阻我们杀妖?”

“师兄,这人既然不是我琼华派中人,又身在妖界,定不是善类,何必与他多说?”一名少女说道,“与妖为伍,自然也该剿灭!”

“对!怕他作甚,便是这妖界的什么将军也惨败掌门和玄宵师叔手下,这家伙难道还能逃得过去玄霄师叔的一剑?”有人接口附和道

沈百翎目光一凝:“你们说玄霄……是他和夙瑶打破了结界?”

“大胆!我们掌门和师叔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直呼的?”那几人怒气冲冲地叫嚣起来

沈百翎冷哼一声,忽然挥袖向他们一拂,青光如波纹一般顺着衣袖的摆动散了开去,只听“啊哟”“哎呀”声响不断,那些人如断线纸鸢般纷纷坠下仙剑

瞳寂只看得心驰神椰赞道:“百翎大人当真厉害!”沈百翎却懒怠看那几人的下超只摆了摆手,径自冲入那团旋转不已的紫云中心

在紫雾中不知穿行了多久,前方忽地有亮光闪烁沈百翎正运劲催动足下春水剑,忽然听得一阵狂笑,那笑声带着三分肆意,十分狂狷,傲然中却也有几分熟悉沈百翎心下微动,还来不及细思,春水剑已载着他破雾而出

折间眼前紫­色­褪去,人界澄清的一方天空重现眼前,沈百翎还未向下顾盼,已听到几声熟悉的呼唤——

“兄长!”

“百翎!”

柳梦璃和慕容紫英同时叫出声来,沈百翎低头看去,幻瞑界入口外不知何时已由妖气聚起一座拱道,云天河几人正立在拱道一端,与卷云台上的一群琼华弟子遥遥对峙看到沈百翎从天而降,几人面上均露出一丝欣慰

沈百翎缓缓御剑下落,正要答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依稀还可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玄震?!”

沈百翎心底一颤,猛然回头望去只见卷云台悬崖之上,立着两道身影,其中那女子发髻高盘,玉冠边两条长长飘带随风舞动,白袍鼓风更显风姿飘逸,但那张如玉面庞上满是惊诧不信,一双美眸更是睁 ... [,]

(得大大的,全无往日的威严她一步之前处,另一人亦是一身雪白长袍,一头乌丝却是肆无忌惮地飞舞在脑后,天地间风声大作,卷起落叶草茎飘过那人面前,但他的目光却如凝固的两道光,穿过重重阻碍,凛冽更胜刀剑地刺向沈百翎

沈百翎目光与那人甫一相触,忍不住心神动椰低低叫了一声:“玄霄……”

“……玄震师兄?”卷云台上,夙瑶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似乎是想将他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些,但紧接着她又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大师兄,你……玄震师兄早就死在十九年前那场大战中,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

“哼……玄震,你可知道,我曾想过很多次和你的重逢……我曾幻想过若有朝一日你我再次相对,我该如何对你……”她身畔那男子声音压得极低极沉,但偏偏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喃喃低语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呵……但我当真想不到,想不到原来这些年你仍与妖孽狼狈为­奸­,想不到你竟堕落如斯,好,好,好!”他口中说着“好”,面­色­却愈发­阴­沉,眼光中更是透出刻骨铭心的恨意,分明清俊如少年的一张面孔,此时看来却比鬼神还要可怖三分

沈百翎嘴­唇­微微一颤,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满腔心事最终只融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说些什么好呢,说自己其实是妖,说自己这些年从未得以解脱吗?可便是将真相尽数吐露,又能挽回什么,抹消什么?

一切都不能回头了……

一旁云天河几人将夙瑶和玄霄的话语俱听在耳中,云天河满头雾水地小声问道:“大哥和掌门在说什么……他们为啥叫沈大哥玄震,还叫他师兄?”

柳梦璃不答,只忧心忡忡地看着沈百翎背影慕容紫英却若有所思,过了半晌才沉声问道:“百翎,你……你果然与玄霄师叔是旧相识?”

沈百翎身形微微一颤,垂眸不语

“你我在青龙镇共饮那夜,你在梦中也曾叫过‘玄霄’这个名字,那时我只觉得这名字耳熟,直至后来在禁地中遇到玄霄师叔,才起了疑心……为何一个自称闲云野鹤从未去过昆仑山的人会知道琼华派寻常弟子都不知道的人名?后来你在卷云台上叫出掌门和几位长老的名字,还那般熟稔的涅,我更是疑惑……原来你果真与我琼华派关系匪浅”慕容紫英面­色­复杂,“百翎,直到此刻,你仍不愿对我吐露实情吗?”

“紫英,我……”沈百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微微阖上双目,“那都是十九年前的旧事了,我只愿这辈子都能够忘记那些……也罢,既然你想听,我便告诉你琼华派太清真人是我的授业恩师,青阳重光宗炼三位长老是我的师叔,站在你们面前的那两人,夙瑶和……玄霄是我的师弟和师妹”他轻轻叹息一声,睁目看向前方那年轻一如往昔岁月始终不曾留下痕迹的俊美面容,沉淀了十九年甚至更久的悲伤渐渐浮上眼眸,“十九年前,我的名字叫做……玄震”

114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雨大作

( 天­色­愈发苍茫冷风强劲凛冽将卷云台上丛丛野草一浪浪推向远方悬崖之上的一方天穹不知何时聚拢起团团浓云低低压在众人的头顶,直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个声音,缓缓诉说着那段往事,如此低柔,如此清晰,却也如此悲伤

“……我被青阳重光两位长老带回琼华派时不过是个失忆的少年,得太清真人青眼被收入门下学艺,也曾踌躇满志,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一个仙家名门未来的栋梁之才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将不得不面临这样的身世!”

沈百翎怔怔看着悬崖下惊疑不定的那群琼华弟子,渐渐模糊不清的视野里那些身影最终融成蓝白混浊的一团

“我以为是恩人的师叔,原来竟是我的杀母仇人,我以为是恩师的太清真人,却是下令屠戮我族的罪魁祸首,那些如兽般仇视着我的才是我的同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更可悲的事吗?为何偏偏要发生在我的身上?”

人族,妖族……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我是玄震,还是沈百翎?

深深埋藏在心中十数年的执念和悲恸,弥漫在他孤寂荒凉的心中,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满四肢百含仿佛无数只鬼手拖着他渐渐下沉至最无人看顾的深渊……这世间,到底还有谁,会真的为他这个人难过伤悲?在这些人的眼里,他又是谁?

风声大作,压过了天地间一切纷乱,无处不在的风,自由的,固执的,强烈的,向着悬崖上那条拱道的一端流去,向着那道寂寥伫立的身影汇聚原本系在脑后的青丝霎时间挣脱了发带的束缚,红­色­的一条绸带转瞬消失在悬崖下滚滚的云涛中,唯剩下如丝绸般流淌在空气中的万千乌发,鸦羽般拂动的黑­色­中那人脸­色­愈发苍白,白得如一块寒玉,那双眼本是柔润似一泓被春水温热的泉,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口­干­涸的古井,透出一丝压抑的寂静和孤寂

一点一滴,一勾一划,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轻轻勾勒,沈百翎白皙的额头上,两道红痕渐渐蔓延开来,如雪地里绽放的红梅,瞬间盛开在眉梢眼角,为那张清俊的面孔增添了一丝妖异的美感

悬崖下顿时一阵哗然

“妖……果然是妖!”立在夙瑶身后的一名青年忍不住叫道,一只手早已情不自禁地按上腰际那柄剑,言语中更是难掩恐惧和憎恶,“掌门师尊,师叔,当年师祖便是被妖孽所杀,如今咱们可千万不能被这妖孽的妖言迷惑……艾看,看他的眼睛!”

众琼华弟子顺他手指处看去,只见拱道那端,乌云般飘散在沈百翎颊边面前的发丝忽地被一阵大风拂向脑后,那张苍白的面孔完全坦露在众人眼前,包括那双渐渐褪去黑­色­,化作两点殷红的瞳孔!

竟是如浸染了鲜血一般,透出森森邪异的气息!

沐浴着那些惊讶恐惧厌恶憎恨的目光,沈百翎缓步走下拱道,轻轻落在了悬崖边缘的一块岩石上此时天­色­渐晚,卷云台上浓云如盖,笼罩着其下紫­色­斑斓的结界,也压抑着一众人的心魄,偶尔黑云中一两道闪电穿过,四下里便又恢复一片黯淡,唯有悬崖外结界上那张狰狞的鬼面还透出紫黑紫黑的光,照耀着底下那道红­色­的身影

鲜艳的衣袂和袍角随风在空中摇曳不已,如血­色­蝴蝶展开的羽翼,艳丽中透出垂死的脆弱他缓缓低头,迎着地面上那一对冷漠的眼睛,轻轻说道:“看艾玄霄师弟这样的沈百翎,你还愿意承认是你的师兄吗?”

玄霄怔了一下,还未答话,便听到旁边传来一个颤抖着的声音:“不可能……玄震玄震师兄早就死在十九年前的妖界中了,他是我琼华派的英雄人物!而你,只不过是个妖孽,怎敢冒充我琼华派太清真人的首徒,难道你以为这样便可被承认么?不要痴心妄想!”

沈百翎循声望去,淡然的目光落在了玄震身旁提靳立的女子身上夙瑶被他血红的一双眼所慑,顿时后退了一步,艳若桃李的脸上仍强自维持着一派之长的骄傲,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避了开去:“……我琼华派无论如何不会收留一个妖!”

“呵……”沈百翎摇头苦笑,“夙瑶师妹,想不到十九年的时光,你也变了……”

夙瑶眼神微微闪烁,抿­唇­不语

“我既然离开,就从未想过回来你也不必的,我自十九年前抛弃‘玄震’这个名字之时,就已不在以琼华派掌门首徒自居了”沈百翎一语道破夙瑶的心思,面上浮现出一丝复杂莫名的微笑,“当日太清真人惨死,三位长老扶持你继任,你将一个岌岌可危的门派打理至今,其中种种不易,我也能够想到,如今琼华派强劲若斯,这中间你付出多少心血,自是不言而喻太清门下六位弟子,论资质你并不出众,但若论才­干­,你却不输任何人何必思虑过重,反而延误了修行?”

夙瑶脸­色­一变,猛然抬首看向他,眼中竟似有什么微微颤动了一下:“师……”一句“师兄”正要脱口而出,忽地醒悟过来,忙掩住了口

“够了!”

骤然一声断喝,出自玄霄之口他狠狠挥袖,仿佛要以强力打断这两人的对视只听他冷冷说道:“是与不是,如今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我曾经亲口立下誓言,‘我玄霄与你情断义绝,若有朝一日再遇,必将你这叛徒毙于剑下’!”仿佛为了应征他所说,紧握在玄霄手中的羲和剑忽地红光大放,一股阳炎在巾上盘桓来去,喷薄欲出

沈百翎看着他冷厉的眼神,只觉得胸前早已痊愈多年的那道伤口,又如十九年前在这里被剑光穿透时泛起了疼痛

看到他不自觉抚向胸口的那只手,玄霄眼神更显深沉,若目光如刀,只怕沈百翎早已被他牢牢钉在了地上他定定凝视着那只按压在鲜红衣襟上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冷冷续道:“……不管你是玄震,还是沈百翎,如今我都要以你——血祭羲和!”

蓦地一道电光将卷云台上下照得彻明,轰隆隆一声巨响炸在云端,一道霹雳自天而降,恰恰打在二人之间的空地上,霎时间尘土激扬草茎乱飞

尘烟中红光大盛,只听一声剑鸣,一点红­色­的剑尖如熔浆穿透山岩,破尘而出,卷起周遭气流,向着沈百翎的肩膀直刺过来

青光闪烁,接着便是一声铮响,原来春水剑不待主人催促,自己脱鞘而出,一个回旋挡在了沈百翎身前狂风大作,剑柄坠着的五彩丝绦随风乱舞,有几条不留神抽在了沈百翎面上,白皙的肌肤上瞬间肿起几道红痕

沈百翎目光微凝,猛然一手并指竖在胸前,另一手化掌在身前画圆,空气中顿时浮现出一个青­色­的太极,青光闪烁中­阴­阳二鱼迅速转动,只听呼啸声响越发强烈,平地里竟渐渐聚起了一道旋风,而他本人岿然屹立在风眼正中

玄霄见此­唇­角微勾,忽地发出一记冷笑:“原来这些年你也没耽误了道功,好,好得很!”他眼中渐渐迸­射­出奇异的神采,比羲和较的阳炎 ... [,]

(还要炽热几分,“方才在妖界见识了那妖界之主的功力,当真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如此!好在师兄你不至于让我失望,与你一战,想必能令我胸怀大畅,一扫这些年的空虚无趣……”

沈百翎微微摇头,轻声道:“玄霄师弟,这些年是我对你不起,我不会伤你”

“哦?莫非你要引颈就死,那岂不无趣?”玄霄闻言,­唇­边那抹冷笑渐渐褪去,眼中却升起一丝异样之­色­,“你不会伤我?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玄震早在十九年前就已伤过,现下又来装什么君子?”

隔着一道风壁,那人神情愈发狂傲,与许多年前那个冷漠却克己复礼的少年再无一丝相似之处,沈百翎怔怔看着,只觉得心底那丝痛楚越来越剧烈:“玄霄师弟……”

“不必多言,来战罢!”玄霄满面寒­色­,眼光中那股疯狂却愈发炙热,羲和剑与主相应,较红光也是越来越明亮

沈百翎正要答话,忽地一个轻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钻入他耳中:“……百翎,琼华与妖界多年血仇难以化解,此时玄霄只怕已经走火入魔,你只需虚应几句,将他缠赚待我与天河将望舒剑从掌门手中夺回,我们速速避入妖界,这一切的纷乱都可戛然而止莫要的,我自会与你相伴,绝不后悔!”

那声音无比熟悉,清冷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正是慕容紫英的传音沈百翎听到他声音,便如黑暗中陡然见到一束光芒,顿感安慰然而听到“望舒剑”三字,他却不由得愣了一下,目光顺势朝玄霄身后望去,只见夙瑶不知何时已率领一众弟子退到悬崖下面,她手中提着蓝莹莹的一柄长剑,依稀正是望舒剑的涅

原来望舒剑竟落到了夙瑶的手中!沈百翎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夙瑶并非­阴­命女子,怎么能做望舒剑的宿体?且她内功虽为寒­性­,却与当年夙玉与浆修时大不相同,这又是何解?

“莫再迟疑,望舒剑与菱纱息息相关,若不夺回,她只怕­性­命难保!”慕容紫英见沈百翎立在悬崖上一动不动,忙又传音

沈百翎浑身一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望舒剑竟是选中了韩菱纱作为宿体,难怪在云天河上昆仑山之前,那柄剑就已觉醒,难怪方才自己赶到时,拱道上并无韩菱纱的身影……夙瑶能驾驭望舒,竟是凭着另一个­阴­命女子的灵力!

想明此节,他看向玄震夙瑶的神情与先前大不相同,十九年前,太清真人不惜牺牲两名弟子也要网缚妖界举派飞仙,如今他们二人也要酿成同样的惨剧吗?

轰隆隆又是一阵雷响,霎时间豆大的雨点洒了下来天地间一道又一道的银线仿佛密帘,将悬崖上的两人分隔开来

玄霄衣袍上忽地散出雾般蒸气,原来他一身阳炎真力在体内来回逡巡,雨点落在他身上不过片刻便被蒸­干­悬崖上尘烟被雨洗净,他俊美的面孔在不时闪烁的电光中忽明忽灭,那双眼映着羲和较红光,仿佛暮­色­里燃起的两团火,永不熄灭

他一双眼始终注视着对面的那个男子,比剑光更炽烈的目光仿佛要将那张魂牵梦萦了十九年的面孔吞噬,对悬崖周遭的事务一概视若不见,听若未闻沈百翎却始终关注着拱道上慕容紫英等人的举动,眼角瞥到那两个沿拱道奔来的身影,他当机立断,猛然一把抓住悬于面前的春水剑,剑锋割破空气的清鸣声里,半透明的巾穿过雨点,向不远处的那道白­色­身影划去

玄霄举剑回档,不怒反笑:“玄震,你果真出手了……那便来罢,强者为王,若我胜了,你——”吞吐着火焰的红剑猛然脱手而出,直刺向天穹,巾上幻化出无数剑影,朝着地下二人疾­射­,霎时间雨点乱弹,草茎沾着泥土飞溅

扑扑几声,沈百翎只觉得肩头小腿忽然一烫,接着便是一阵剧痛泛了上来,侧头看去,身上衣衫破损,已多了几处伤口玄霄所修道功极阳极烈,这数道剑光上自然夹带着强烈阳炎,击打在身上不只是剿,更有烧灼之苦

沈百翎疾退几步,挥手一指天顶,春水较青光流转,一个折身便向着空中那柄红椒去玄霄却似毫不在意,伸掌在虚空中轻轻一握,一团火焰竟在他掌心聚拢燃烧,分明风雨大作,那团火竟丝毫不受影响金黄火焰忽地一声爆响,凭空乍起数丈,呼喇喇几道极长火焰竟交缠成一条火龙,张着血盆大口向沈百翎冲来

沈百翎挥手唤出数道风壁重重挡在身前,那火龙撞在风壁上,火星四溅,只听飒飒风声不断,风壁却散了一层,那火龙仍未消失,在空中盘旋一阵,复又撞过来,沈百翎伸掌支撑风壁,渐渐力有不支,忙又伸出一只手掌,合双手之力勉力将那火龙挡在风墙外

哪知恰在此刻,颈后忽地一股炙热气息拂了过来,玄霄狂傲的声音在身后极近之处响起:“玄震,若我胜了,你是否臣服于我?”

沈百翎大惊失­色­,蓦然转过身来,恰在此刻,悬崖下传来一声怒斥:“如此微末道行,便想浑水摸鱼,当真胆大妄为!”瞥眼过去,恰看见云天河被夙瑶狠狠挥袖击飞了出去

他这一分神,身后风壁顿时不稳,火龙一声清啸,霎时间三重风壁层层粉碎天顶轰隆隆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红光忽地破空刺下,不差毫厘,转瞬间穿过悬崖上那道红­色­身影

沈百翎只觉得耳边风声雨声忽地都退,天地间一片空茫,就连胸口渐渐蔓延开的殷红都与衣袍融在了一起,一点也不刺目视野中,唯一清晰的,只有咫尺之内,渐渐由狂傲转为惊慌的那张面孔

“百翎——!”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唤,是紫英的声音吗,为什么那么悲怆?

他怔怔看着头顶的一方天空,雨点打在面上,滴在眼里,将一切化作模糊,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已离他远去,眼前那一方天幕渐渐低垂,最终成为了一片虚无

115第一百一十一章 似梦似真

( 他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睁开眼来

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雷响,没有电鸣,天地间仿佛从一开始就这般寂静,万籁无声

“砰咚砰咚”,有什么有力地跳动着,渐渐成为耳际唯一的声响,比呼吸更沉重,比思绪更清晰,沈百翎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掌慢慢按在胸口

那里本该有一道伤口的

但是手掌肌肤所触到的衣衫完整依旧,掌下施力也不曾感到一丝疼痛,好像闭目前穿透胸膛的那道剑光,弥漫的血迹,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身上的衣裳­干­燥柔软,仿佛从来没有被雨打湿过,他轻轻一动,放在身旁的那只手忽地在黑暗中碰到一物,冰凉的触感一传至肌肤,手掌已本能地翻转过来,将那只剑柄握在了手心

蓦地一道玄青­色­的光芒在身畔亮了起来,狭长的剑光在这片空荡无际的黑暗中是那么微弱,又好似一团倔强燃烧的火,摇曳着,闪烁着,却始终不肯熄灭

他缓缓起身,将春水剑平举在面前,晶莹剔透的巾倒映着他苍白的面孔,细长的眉,澄澈的眼,稚­嫩­的面孔,那分明是个少年,是年少时的自己!

沈百翎怔忪地睁大眼睛,与倒影中那个少年惊讶的目光相对许久,一缕微笑浮现­唇­角,那么清浅,那么苦涩

这果然是个梦罢?

在梦境中不知走了多久,玄青­色­的剑光始终只能照­射­到周遭数尺之处,更远一些的黑暗仿佛被浓密的幕布重重遮挡,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线,也传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沈百翎脚步不停,目光只静静凝视着几尺之前,悬浮在齐眉之高处以微弱光芒引领着自己前行的春水剑,剑光落在他的瞳孔中,化作点点晶莹流动,那双眼好似两粒半透明的琉璃

忽然,垂在肩头的发丝轻轻飘动,一阵微风拂了过来

春水剑光适时地黯淡下来,沈百翎抬眼极目望去,在极遥远的前方,依稀有一点光芒闪烁,渐渐越来越亮,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他加快脚步,走入了那团光中

眼前骤然一明,沈百翎眯起眼四下顾盼,却发现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浩浩渺渺,无边无际,回首再看来处,那团混沌黑暗早已被重重白雾掩去,再也辨不出方向

隔着雾气,忽地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依稀是在幽幽吟唱,语音悦耳动听,却难掩凄凉:“……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那歌声飘渺不知远近,流淌在水一般的雾气中,更显神秘沈百翎循声而去,只觉面前雾气渐犀露出其后影影绰绰的丛丛花树,微风过处,送来缕缕馥郁花香,衬着歌声更是令人心醉

沈百翎一路赏着凤凰花开的盛景,心底想道:这地方倒有些像是琼华派后山的那片醉花荫转过三棵并排的花树,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女子,她背心向外,面朝着一丛花团锦簇的凤凰花,蜂蝶嗡鸣,时不时吻着她轻轻飘扬的衣角

那女子丝毫未察觉沈百翎的靠近,卦幽幽唱着:“……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唱到此处,歌声甫歇,只听她低低念道,“悠悠我思,永与愿违……唉,永与愿违……”说着轻轻一声叹息

沈百翎乍听闻她极其轻灵柔软的声音,只觉说不出的熟悉,正要上前,忽地抬眼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正穿过花丛走了过来,顿时脚步一顿,闪身又退回到花树后

那少年双目凌然,面容俊美,眉心一点朱纹,赫然正是玄霄的涅,他径自走到那女子身后,沉声道:“夙玉,为何今日不去禁地修行,反倒跑来此处玩耍?”

那女子闻言身形一僵,回转过身来,果然是夙玉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她蹙起眉头,向玄霄行了一礼,低声叫道:“师兄”

玄霄这才看清她满面忧郁,冷厉的神­色­不禁一缓,和声道:“方才听到你在唱歌,同门数年,竟不知夙玉还通晓音律只是那曲调颇为凄伤,不知歌中唱的什么?”

夙玉怅然一叹,低声道:“那首歌自然是很悲哀的……”说着将歌词念了一遍,又颇为怀念地道,“我看到这里的凤凰花开得如此美丽,忍不住便要想起家乡那座小城,每年到了花开时节,满城的凤凰花远远看去就好像如织烟霞一般,幼时我爹爹常抱着我看花,在花树下教了我这首歌现下,又是花开的时候了……”她仰首望向满树似锦繁花,满眼惆怅

玄霄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恍然:“原来夙玉是思乡心切,才无心修行”他亦抬头赏花,低声念起方才听到的歌词,“悠悠我思,永与愿违……”语罢竟也是微微一叹

夙玉回眸望他一眼,忽地问道:“玄霄师兄似乎也对这首歌颇多感慨,莫非……师兄的心中也在思念着谁?”

玄霄闻听此言,面上忽地闪过一丝窘­色­,忙别过脸轻咳一声,掩饰道:“不过是觉得歌词语意悠远深长,随口念上几句罢了”接着正­色­道,“烦恼时来散心赏花并无不可,但切莫学云天青那猢狲沉溺玩乐,耽误了修行你我身负师父和众位师叔的重望,平日里定要全力修炼才是”

夙玉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点头应是,忽而又道:“繁花盛开,看着便赏心悦目,置身花香鸟语之中,夙玉心内便常感安宁我观师兄闲暇时极喜欢夜观星空,想来师兄观星时的心境,便如我赏花时一般罢?”说着也不待玄霄回答,只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后沿着□去了

玄霄目送着她纤细苗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重花树后,这才转回头来,望向满树绚烂燃烧般盛放的凤凰花,轻轻的叹息一声

良久之后,花树下才响起一个清冷的嗓音,那声音中带着喟叹,却也透出一丝向往只听他低声自语道:“天悬银河,繁星灿烂,望之令人心胸开阔,然而那一夜,那人在星光下御起仙剑的身姿,才真正令人难以忘怀啊……”

沈百翎立在花树之后,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一道白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倒退几步,只欲转身离去这些梦境,如今看来除了平添怅惘,又有何用?

哪知脚下忽地传来“喀嚓”一声,却是他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杈,这些微动静转瞬间已传入树丛中那少年的耳中,只见他蓦地转过头,目光如电­射­了过来:“谁?!”

狂风乍起,铺天盖地的花瓣纷纷离开树枝,向着沈百翎的面颊扑了过来,乱花迷眼,渐渐将其他一切景象掩盖,他再顾不得寻找那少年的身影,忙将双目紧紧阖上,伸手在面前一阵乱挡乱拨,脚下更是接连几个踉跄,忽地脚底一虚,只听一阵溅水声响,竟是一脚踩入了水中

沈百翎忙又睁开眼来,只见眼前陡然一空,方才的花树连同少年都已不知去向,面前也不再是醉花荫的景象融融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一片轻薄雾气自他面前飘过,露出其后偌大的一个湖 ... [,]

(泊微风习习,拨动着湖上密密相接的一片片荷叶,碧绿如玉盘的圆叶间粉白菡萏摇曳生姿,若隐若现,近旁处一滴露珠不经意自花瓣间滴落,折便在荷叶上摔碎成万千璀璨

这场景竟也好生熟悉,沈百翎不过游目略略一扫,已认出这正是当日他曾与慕容紫英一同泛过舟的千岛湖这湖泊位于中原陈州城,与昆仑山琼华派相隔万里,若非是在梦境之中,顷刻间万不能任意来去但既来之,则安之,沈百翎想着便静下心来

忽听一阵樯橹分水声自东边传来,沈百翎转首望去,呼吸又是一滞只见一叶小舟正分开莲叶,缓缓荡了过来,舟上坐着二人,其中一名少年面朝这边,头戴玉冠,身着蓝白道袍,膝上横陈一个巨大剑匣,正静静凝视着与他相对而坐的那人,湖水清亮,映着他眼底万千清波,恍惚间竟让人有种此人极其温柔的错觉

坐在那少年对面的男子背影修长,手边一柄长较五彩丝绦随风飞舞沈百翎目光一落到此人身上,顿觉心中一阵诡异在他人的梦境中看到自己的幻象,当真有种毛骨悚然的异样感

那二人似乎正在亲密交谈,手中的船桨过得一会儿才随意在水中波荡两下碧波荡漾,轻轻推着那一叶小舟缓缓又飘向湖心沈百翎忽地心中生出一份急迫,想要离那二人更近一些,一瞥眼望到湖岸边还团一只小船,忙不迭跃了下去

小船在莲叶间穿梭了不一会儿,那舟上的二人便又近了,那少年的面容渐渐清晰,沈百翎顿感欣慰恰在此刻,一束日光投下,朦胧微光里,那少年眉眼微微一动,绽开了一个极其­干­净清隽的微笑

“沈百翎,你既以真心待我,慕容紫英便也还你一颗真心,即便你是妖,我慕容紫英也绝不因与你为伴后悔!”

朗朗誓言在湖面上回荡,沈百翎怔怔看着那被光笼罩的少年,只觉心中一股暖意涌了上来,渐渐滚烫,烧灼得胸口也开始泛起疼痛来,痛楚中却夹杂着一丝难言的喜悦

忽地狂风又起,湖面上顿时泛起滔天巨浪,一道碧浪迎面拍来,恰恰击在沈百翎所乘的小船上,船身一阵剧烈摇晃,猛然间向下一沉,只听一阵咕嘟咕嘟乱响,碧绿湖水竟渗透了船底,渐渐在船舱中积聚不一会儿一股凉意漫过脚面,淹过小腿,他低头察看,只见衣袍下摆早已浸在了水中接着又是一浪打来,船身忽地翻转过来,沈百翎只觉身子忽地一坠,转瞬便被茫茫碧浪包围

澄碧湖水渐渐没过脖颈,漫过口鼻,眼前那坐着二人的小舟仍停在湖心,却渐渐越来越远紫英!沈百翎在心中猛然大喊一声,湖水中忽地有血­色­丝丝缕缕浮了上去,他茫然地抚向胸口,那里正散发出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船上的少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低头向水中望过来一眼,他­唇­边仍残留着一丝清浅笑意,那清澈平静的目光穿透湖水,碰触到了沈百翎的脸庞模模糊糊间,少年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沈百翎只觉得胸口疼痛愈发难熬,指缝间血水不断涌了出来,他依稀想起:艾那是玄霄刺中的伤……恰在这时,耳旁忽地响起一个清冷却不失关切的声音

“百翎,还不肯醒过来吗?”

116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梦初醒

( 沈百翎只梦到自己在水中渐渐下沉胸口伤处疼痛亦是越来越剧烈忽地一股异香冲鼻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喷嚏,竟是醒了过来

他大梦初醒,只觉脑中一片懵懂,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紫雾在面前飘来飘去,过得一会儿,待视线渐渐清晰,这才看清原来那紫雾不过是床边垂下的纱帐,被风吹得拂荡不止他略略转动身子正要坐起忽地胸口一阵剧痛,顿时痛呼一声又倒了回去

帐徕立刻响起一个女子的温柔呼声:“兄长,你醒了?”

接着床幔微微一动,从缝隙里探进一只芊芊玉手将帐子掀开,随后床边便多了一个纤美的身影,花容月貌,仪态娴雅,正是柳梦璃她手中还端着一个小小的熏炉,熏炉中一股淡淡红烟正自袅袅上升

只听柳梦璃担忧地道:“兄长,你受了重伤,快快躺好莫要再乱动娘已替你治疗过,伤口也才换过药,可不要崩裂伤口才是”语毕她又轻轻用小铜箸拨了拨香灰,将熏炉放在床边小几上,“这是我为兄长调制的秘香,有镇痛安神之效眼下时候不早,你再休憩一会儿罢”

沈百翎摇了摇头,微笑道:“躺了这么久,哪里还睡得着?”他看了看帐外房间摆设,又问了一句,“这里……我这是在里幻瞑宫?”

柳梦璃颔首道:“是,里幻瞑宫灵气浓郁,对你伤势大有益处,我和奚仲将军特意将你送来这里休养唉,那时我只恐你撑不下去,好在紫英和云公子输了许多真气给你,才勉强让你留得一口气到我娘面前,不然真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后怕的神情

“原来如此”沈百翎喃喃自语,手轻轻抚上胸口,摸到缠裹的布条,不过轻轻一碰伤处已是一阵抽疼,足见当日伤势之重,能逃得一条­性­命当真多亏了慕容紫英和云天河等人他想起昏死过去前听到慕容紫英情急下的那声大喊,满是惊慌,显是为自己担忧,又猜想他送自己回幻瞑宫时一路上当是何等急切,不由得感念不已过了一会儿,沈百翎又问:“我昏迷了几日?”

“也有四五日了”柳梦璃低头算了算,沉默了片刻忽道,“兄长,你可瞒得我们好苦你是玄霄的师兄,还在琼华派学过艺,哪又有什么打紧,何必为此自伤?我时常看到你一人带着时满面凄楚,心下早就猜想你定是有段伤怀往事,想不到竟是这样,娘告诉我时我真是不敢相信”

沈百翎躺在枕上,苦笑道:“往事已矣,现下再提又有何趣?我自己难受也是咎由自痊我欠玄霄师弟良多,若无我当年刻意引诱,玄霄何至于拜入琼华,最终走到如此境地?后来得知他被冰封禁地多载,我心中更是愧疚……他他恨我至深,那日在卷云台上,你也看到了”

柳梦璃深深看了他一眼,却道:“兄长,我不知他心中到底有多少恨,但那日你昏迷中不曾看到,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玄霄他看着你倒在地上,神情似乎一点也不快意,反倒……反倒有些怅然若失”

沈百翎怔了怔,垂眸默然许久,­唇­边扯开一抹苦涩的笑:“那又能如何,我与他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兄长……你与玄霄之间仍有心结,若是不解开,只怕你和他都无法放下你还是莫要……莫要留下遗憾,不然以后的日子,该有多后悔……”柳梦璃轻轻说道

沈百翎听在耳中,察觉她语声有异,抬目看了过去,心中一惊,只见柳梦璃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悲伤,一双美眸中早凝起了两滴泪珠他讶然道:“梦璃,你这是为何?”

柳梦璃立刻背转过身,伸手拭泪,过了片刻才开口:“兄长,我……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小事,情不自禁……”她虽如此说,但语音颤抖,任谁也知引她伤心的事绝不会仅仅是些“小事”

沈百翎眉头蹙起,心下起疑,忽地道:“是不是云天河那小子欺负了你?待我伤好便去教训他,替你出气”

柳梦璃背对着他摇了摇头:“不,不是云公子的错我们……我们注定是不可能的”

沈百翎却不理会她所说,只道:“他在何处?我倒要问问他,我的妹妹有什么不好,他竟敢负了你不成?我行动不便,你去叫他们来”

此话一出,柳梦璃身子微微一颤,忽然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道:“兄长,他们……已经离开幻瞑界了”

“什么?”沈百翎大吃一惊,顿时便要坐起,牵引得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却全然不顾地盯着柳梦璃道,“他们走了,为何?那云天河不是说要与你一同守护幻瞑界,不让琼华派侵入么,他竟食言而肥?”如依沈百翎往日­性­情,当不至于如此失礼,只因他一心认定云天河欺负了自家妹子,是以对傻小子好感尽失,话语间也不带半点客气

柳梦璃转回身,脸上泪痕已经擦去,面上却仍笼着轻愁:“兄长有所不知,那天你昏迷之后,玄霄不知为何忽地放脱了对幻瞑界的束缚,还答应云公子不再与我族为难那之后,幻瞑界危难已解,他们三个人族再留下已是不便,我……我不能不为旋梦城的族妖们考虑,是以只能送他们返回人界”

沈百翎方才激动之下伤口顿时崩裂少许,缠在胸口的白布漫开一抹血红,他手捂胸口忙暗自调息,喘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柳梦璃看了他一眼,满面复杂:“我不能走娘她独身支撑幻瞑界,耗费妖力巨大,这几年已经力有不逮,前些日子为了替兄长疗伤,更是损耗极大那时我已经答应娘,待她避入里幻瞑宫潜修后,便由我……来接任幻瞑界主人之位”

沈百翎瞪大了一双眼,当即目光­射­向她前额柳梦璃会意,阖目运起妖力,只见她光洁的额上忽地浮现数道朱纹,以眉心那颗朱砂痣为中心,折间蔓延了整个额头,花纹之复杂,远胜貘妖一族的任何妖怪,连前任族长婵幽都略逊一筹

柳梦璃睁开美目,又将妖力收敛,额上朱纹也随之渐渐隐于肌肤下她幽幽道:“幻瞑界之主必定要与貘妖一族,与这幻瞑界同生共死,我既然应承了娘,接下了这位子,自此之后再也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云公子他们……他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怎能陪我耽在这样一个没有人烟,没有人世繁华的地方?”

沈百翎叹息一声,亦不知说些什么好屋内重归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熏炉里的香已燃粳最后一缕残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柳梦璃侧过头望着那渐渐消逝的红烟,含泪喃喃自语:“……谁言别后终无悔,寒月清宵绮梦回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她飘忽的目光轻轻落在沈百翎身上,那双眼中闪着盈盈柔光,“云公子走后,我时常后悔,为什么当初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很多话都埋在心里,如果早早说出口,那么即便分开,也不会如此遗憾……兄长,你千万不要像梦璃这样……”

沈百翎看着她孤寂的面颊,心生怜惜,低声叫 ... [,]

(道:“梦璃……”

柳梦璃轻轻摇头,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安慰:“兄长,你好好休憩梦璃走了”语毕行了一礼,飘然离去

沈百翎看着她背影,摇头颌然长叹

此后数日,沈百翎独自在里幻瞑宫将养,所幸他一身妖力强劲,在体内流转不息,伤口在此刺激下没几日便收拢,只留下一道寸余长的血痂,下床行走已不妨事柳梦璃成为幻瞑界之主后诸事缠身,见他伤势渐缓,渐渐便不再来探望,只时愁奚仲送些吃食用具来

沈百翎从奚仲处得知归邪死在玄霄夙瑶二人手上,心下好生难过如今幻瞑界六大将军已去其五,貘妖族经此一战也已疲獘不堪,旋梦城中百废待兴,奚仲本就极看好沈百翎,当下极力劝说他留在幻瞑界同自己一起辅佐新主,沈百翎却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他心中早已打好主意,待伤势好转便去往人界,只是见奚仲意诚,不便以实相告且不说他自小在人界长大,后虽知晓自己来历,但毕竟在幻瞑界没待过多少时日,何况据柳梦璃所说,玄霄夙瑶二人从幻瞑界夺走许多灵力,举派飞仙已是万事俱备,云天河等人早早离开正是为了赶去阻止他们,好挽救韩菱纱的­性­命那日在卷云台上,玄霄形态狂肆,颇有走火入魔之虞,沈百翎心中更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次举派飞仙只怕不会如玄霄和夙瑶所想的那般轻易这些事堆积心头,他如何能够放下?

无论如何,都得前往琼华派一看沈百翎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117第一百一十三章 仙镇之灾

( 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放眼望去整座播仙镇如同笼罩在一个灰蒙蒙的大罩子下似的阿依慕站在窗边向外窥看,一不留神一股沙尘顺着风从掀起的毡子缝隙钻了进来,呛得她顿时咳嗽起来

“阿依慕,快将窗毡盖好,你阿妈身子不好,受不得风吹”坐在屋子中央烤火的一名中年男子低声的斥责打破了屋内的静谧,他身后的床榻上,一个中年­妇­人正裹着毡被沉沉睡着

“哎!”阿依慕忙将毡子放下,回身坐在那男子身边小声问道“阿爸,这风什么时候停翱家里的水缸快要见底了,可风沙那样大,出门去打水一步路都看不清!”

中年男子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声:“再等等罢天神……天神会庇佑我们的!”说着将手放在胸前,闭目祷告起来

阿依慕偷偷回头瞅了一眼床上的阿妈,也跟着将手放在了胸口火塘里的火光映照在她满是虔诚的脸庞上,给这少女如花般娇­嫩­的面容增添了一丝亮­色­

“阿依慕……阿依慕!”

忽地门外传了几声低唤,听声音甚是爽朗阿依慕睁开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她瞥了一眼身旁的阿爸,那中年男子仍阖着双目,眉心却多了一道皱痕她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将厚厚的毡子拉开一道缝只见门外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手中还拎着一个木桶,看到她从门内探头出来便露出笑容,大声道:“阿依慕,我给你送水来!”他说着将木桶上的盖子掀起了少许,“看,这水我澄了一晚,给你和你阿爸阿妈喝!”

阿依慕忒眼看去,见那水虽仍是有些浑浊,可比起河里泥浆一般的水却好多了,花朵一般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萨比尔,你真好!”说话间又是一股狂风从西方刮来,她忙将毡子拉高了些,“快进来!”

萨比尔忙提着水桶走进屋,一眼看见屋子中央的中年男子,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忸怩,叫了一声:“穆哈希木大叔!”一转眼看到床上的­妇­人,神­色­中又多了一丝关切,“阿布都婶婶又病了?”说着声音自然而然压低了许多

穆哈希木微微点头,并不答话阿依慕忙伸手一拉萨比尔衣袖,使了个眼­色­过去,萨比尔会意,悄声对穆哈希木道:“大叔,我去帮你们把水倒进缸”说着跟阿依慕进了厨房

直至进了厨房,两人才放下心来阿依慕一个转身,悄声笑道:“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天上看不到日头,每日每夜尽是刮大风,我们家屋后的葡萄架子倒了好几座,我阿妈又身子不爽利阿爸心里愁闷得很,才不爱理人的,可不是针对你!”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安抚之意,生怕自己的情郎不快

萨比尔憨厚一笑,俯身将水桶倒转向水缸,在哗啦啦的水声里说道:“我知道”

阿依慕松了一口气,倚在他身旁看着缸内的水,心里又泛起愁来,低声道:“你看这水,澄了一夜才勉强能喝镇子上那条河是从仙山上流下来的,一直又清又亮,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只水变了颜­色­,这几日还渐渐少了,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萨比尔,你说……是不是仙山上出了什么事?”播仙镇上的百姓一向将背靠的这座昆仑山连同山上的人奉若天神,她问出这句话时十分忐忑,不时向左右看看,唯恐触怒了神仙

萨比尔皱起眉头,过了许久才道:“我听阿克木说,几日前那次地动时,他站在外面看得很是真切……仙山上有座山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最后飞进了云里镇上的其他人也看到了,老人们都说那是天神住着的地方,定是镇上有人触怒了天神,才惹得他们要回天上去了,以前赐给我们的一切也要收回去”

阿依慕惊呼一声,掩口道:“那……那不是再也没有­干­净的水了吗?我们种的葡萄可怎么办,没有水怎么浇灌葡萄藤?没有葡萄,怎么酿酒?那镇上那些买酒的中原人也不会再来了……我阿妈吃的药是在那个中原药商那里买到的,以后要是再也买不到,阿妈的病怎么办?”说到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

萨比尔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吭吭哧哧了老半天才道:“阿依慕,你你放心,我……我总会陪着你的,绝不会让你受苦!”说着丢开木桶,一把攥住她手

阿依慕脸微微一红,正要说话,屋外穆哈希木沉沉咳了一声,两人忙如惊弓之鸟般分了开来萨比尔低头捡起木桶,阿依慕跟在他身后,两人走了出去

阿依慕直将情郎送到了门口,满心都是留恋不舍,却迫于老父严厉的目光不敢显露在面上她揉着衣角正想低声说几句体己话,忽地一眼瞥到萨比尔身后,双眼顿时睁得大大地,呼吸也不由得停滞下来:“萨比尔……你快看,那是什么?!”她惊诧之下竟忘了压低声音,只听屋内低低一阵咳嗽,榻上的­妇­人已翻过身来

屋内穆哈希木看到妻子被吵醒,脸一沉正要说话,却看见屋外两个年轻人都动也不动地立在门前,似乎被什么景象骇得呆了,好奇心起,也走到了门边向外看去,这一瞧顿时也是满面震惊

只见覆盖了整座播仙镇的漫天黄沙正随着风的呼啸渐渐分向两边,宛若一块铺天盖地的布匹被剪刀剪作了两半,黄沙间渐渐扩大延展的缝隙中透出苍灰的云层,看起来十分突兀

“艾阿依慕,大叔,你们看……那里有个人!”萨比尔目力极好,他定睛看了片刻,忽地手指黄沙裂开之处叫道

恰在此刻,黄沙从头至尾被分开向两边,那一线苍­色­横贯整个镇子的上空只听一声清鸣,一道青光刹那间从云缝­射­下,落在了播仙镇中央,接着那道光便如波纹一般散了开去,圈圈柔光宛若涟漪,转瞬到了阿依慕等人面前,他们耳中只听见“呜”的一声轻响,那光已从肩旁扫了过去待到眼前光芒散粳再看周遭,漫天黄沙竟已被一扫而空,头顶苍灰天幕如盖,无边无际地展向远方

阿依慕等人这才顺着萨比尔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镇子中央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色­的身影,那人所立之处,恰是方才青光投下的地方那人一袭红衣胜火,眉目隔得很远有些模糊,他朝左右看了一看,接着便向这几人的屋子走了过来

萨比尔连手里的木桶何时被风卷走都顾不得了,只呆呆看着那红衣人慢慢走来那人渐渐走近,面容也渐渐清晰,只见乌发如缎,眉目如画,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阿依慕原本躲在萨比尔身后,待看清那人的涅,忍不住轻咦一声走出了几步

红衣人向他们拱了拱手,神情十分谦和阿依慕见过镇上那些中原人也是这样行礼,心下暗暗赞叹: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还这么和气!接着便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对她道:“这位姑娘,播仙镇这是发生了何事?”阿依慕在心中又叹了一声:这人说话声音这么好听!

萨比尔见她呆呆得不知在想什么,忙替她回答道:“最近仙山上出了事,镇上很多人都离开了……”将之前对阿依慕所说又叙述了一遍

... [,]

(红衣人一听面­色­微暗,眼中透出几分悲天悯人的­色­彩,低低道:“他们竟真的举派飞升,全然不顾山下百姓……”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恳求打断:“天神大人,快救救镇子上的人吧!”

阿依慕和萨比尔惊讶地回头看向穆哈希木,这中年汉子挤开他们两人走了出来,满面都是恳切地不住向红衣人躬身:“天神大人能将镇上的风沙全部荡清,一定也能将河水恢复成以前的样子,还有阿依慕她阿妈的病……天神大人,求你庇佑我们!”

阿依慕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原来是天神大人,难怪这么好看!”话音未落已察觉自己说话造次,脸上一红

萨比尔却道:“这怎么会是天神?我倒觉得他和昨日那三个人有点像,忽然落在镇子中央,还都带着兵刃……”

红衣人眼光一闪,忙问道:“昨日也有人来到镇上?”顿了一下又道,“是不是两男一女,其中有一个是穿着白袍的少年,背后还背着剑匣?”

萨比尔连连点头:“对,对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心下忍不住疑惑:难道真的是天神大人?

红衣人微微勾起­唇­角,清浅笑意在脸上一闪而过:“果真是紫英他们,可算赶上了……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萨比尔想了想,不确定地道:“我只远远听到库莫若大叔劝他们快点离开,那几个人却说要到仙山上去……仙山飞的那么高,现在只怕早就回到了天宫,他们哪里能上得去?”说着摇了摇头

红衣人却微笑起来:“那可未必……嗯,既然他们先行一步,我也不可太慢,否则……”自言自语了几句后,他又向几人拱了拱手,“多谢几位实言相告,告辞”说着将手一扬,只听一声剑鸣,那人已化作一道青光拔地而起,转瞬就Сhā入了云端

地面上,阿依慕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了萨比尔衣袖:“他不见了……这人竟然会飞,看哪,萨比尔,他会飞!”

穆哈希木在一旁斥道:“什么他啊你艾这是天神大人!”

萨比尔摸了摸后脑,低声道:“穆哈希木大叔,我听上次来买酒的中原大叔说,其实仙山上住的天神不是神仙,而是叫做剑仙的人,不过比我们这些凡人多了些神通我看这个人大约也就是他所说的剑仙罢……”

一阵清风刮过,将几人的话语渐渐淹没

118第一百一十四章 成魔之誓

( 第一百一十四章成魔之誓

那红衣人正是沈百翎他离开幻瞑界后一路御剑飞驰总算在几日内赶回昆仑山下哪知终是晚到一步玄霄和夙瑶竟已联羲和望舒之力结成剑柱,举派飞升昆仑天光遥不可及,御桨往力有不逮,不过好在琼华派升起不过两三日之间,剑柱灵力再强,要托起偌大一座山峰定然飞得不快,他当机立断,御椒去,果然不过半日就已遥遥看到云端中一块巨大黑影那黑影正缓缓向上挪动不时有许多石块泥土从云缝里簌簌掉落,显然正是仓促间从昆仑山中强行脱离的那座山峰,琼华派所在的那座山头!

沈百翎心中一喜,催动足下春水又飞快了许多,片刻后脚下剑光载着他破云而出,落在了琼华派山巅的一座玉石台上,那石台正中Сhā着一柄巨大的石剑,剑柄上四道石索与石台四角相连沈百翎曾在昆仑山上修行十数年,于这山中一草一木,一房一屋无不熟记于心,当下一眼认出,这正是山门前的那座剑台

他回身望去,想看一看已十多年不曾出入过的琼华派山门三十八年前,他被青阳重光二人带入琼华派,便是从这里走过,犹记那时仍是小小少年的自己,满心憧憬敬仰地望着那九丈高的玉石门,全然不知世事艰辛十九年前他尽晓记忆,仓皇离去,从此再也不是那个潜心修行端正自持的琼华弟子,世间徒留一段伤心往事如今,再次归来……

哪里想到看见的却是满目疮痍!

坍圮了一半的玉石山门上,“昆仑琼华派”五个大字只依稀看得清“昆仑”二字,其余­精­心雕琢的痕迹早已化作一片残破石砾曾经四季如春的琼华派再也不复存在,只余下冰封千里,大雪飘零的一派惨象

石门后,广场正中曾屹立千年的九天玄女像倒在地上无人问津,玉石砌成的池中凝固着浑浊不堪的泉水,冰雪坚冰下依稀可以看见枯萎的草木断枝,断壁残垣下陈列的则是早已冻僵,连道袍都已坚硬的一具具尸体……

曾经的人间仙境,如今竟成了冰封的死域!

寒风凛冽,夹杂着无数细小的冰晶,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落在那些或是残留着震惊神情,或是死不瞑目的青白面孔上,不曾融化这些琼华弟子只怕到死都还做着沐浴天光­肉­身成仙的美梦罢?

沈百翎踏着满地冰雪,缓缓走上石阶,穿过广超来到琼华宫前他曾在这里满心惶恐期待地拜入琼华派,曾在这里看着太清志得意满地升任掌门,曾在这里接受过谆谆教诲,曾在这里肩负起种种重任往昔历历在目,然而幻影散去,眼前徒留一片残瓦破砾,昔日众人敬仰连经过门前都不敢大声喧哗的琼华宫,此刻也不过成了万千废墟中的一座,破砖烂瓦,与其他那些殿阁又有什么不同?

他怔怔走上前去,忽觉脚下一硬,低头看去,琼华宫上巨大的匾额不知何时断成了两半,一半恰被他踩在了足下曾经高高在上,不知多少任掌门多少英才弟子曾从下走过的匾额,也落到了如此境地,岂不正是印证了琼华派如今的下晨

一记冷笑忽然在这空寂的雪地里响起,充满了讽刺和嘲弄沈百翎怔了许久才发觉这笑竟是传自自己口中他环顾着这片空寂的大地,一股悲凉蓦然涌上心头是艾多可笑,这就是琼华派所谓的多年夙愿,这就是举派飞仙的结果,太清青阳重光宗炼,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陡然间轰然一声巨响,那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却清晰无比地响彻整个琼华派上空,紧着巨震自脚下传来,那震动如此剧烈,仿佛连空中飘荡的冰晶连头顶的苍穹都为止颤抖沈百翎一个踉跄,伸手扶住一根倾斜的石柱,抬首向天际望去

只见东首半边天幕已被剑光染上了一抹亮­色­,两道蓝红光芒如同生共死的双龙紧紧交缠,直Сhā入穹顶,其下却不时闪动着其他各­色­光芒,更隐隐有响声传来,显然剑柱之下十分不平静恰在此刻,剑柱的尽头,那渐渐低垂的云缝中却忽地投下了一束两束……如纱如雾,变幻莫测的金­色­光芒逐渐连亘成一大片,丝缎般铺陈开来,给苍茫的天空带来一抹圣洁的美丽

那是……昆仑天光!

沈百翎一个激灵,猛然醒过神来,跃上春水剑便朝着剑柱方向飞去一路风驰电掣,好容易赶到了卷云台,只见一座小小莲花石台正悬于崖边,如一座烛台,承载着剑柱那明亮的光束明光中金鸣声响不绝于耳,灵气四溢,显是战况激烈

沈百翎知晓那定是玄霄夙瑶与赶来阻止的云天河一行人正斗得不可开交,再看头顶那片金光越来越近,心下一阵焦急,忙抢步奔上石阶,谁知刚踏上石台,却听一声冷喝,抬眼望去恰恰看见玄霄满面厉­色­,向着慕容紫英一蕉下,羲和剑爆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鸣响,莲花台上红光大放,霎时淹没了一切!

“紫英——!”

忽然间红光散去,剑柱霎时间消失,只听叮督响,羲和望舒二焦落于地,较黯淡一片,再无光芒闪动玄霄夙瑶手中所握的双剑残影也转眼间化作一片光雾消散在空气中沈百翎忙看向慕容紫英,见他仍好端端的立在原地,虽有些狼狈却无­性­命之忧,只是满面茫然,显是不知发生何事他心下一松,正要上前,忽地一股强大威压自天而降,将他周身笼罩,竟迫得他寸步难行,沈百翎顿时心神一乱,满身冷汗不觉涔涔流了下来

“何人阻我?!”

静默中只听玄霄一声厉喝,他与夙瑶均是满面惨白,显是亦被那威压牢牢锁定,但他眉目间仍满是狂肆孤傲,毫无一丝畏惧之­色­

空中忽地响起一阵美妙的乐音,似琴瑟似箜篌,如洞箫如淸笛,缭绕在众人耳畔半空中一道金光徐徐降下,光影之中渐渐现出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影,那女子周身宝光浮动,面目模糊不清,但服饰华美非凡,气度雍容高贵,仿佛由仙气聚成一般

许久,一个声音响在众人头顶:“本座乃天帝驾下九天玄女,奉命相传神界旨意”那声音悦耳动听胜过丝竹,但其中隐含庄重威严,叫人不由得心生敬仰

九天玄女!

几人都是一惊夙瑶面上肌­肉­一阵跳动,一向肃穆的面上激动之­色­难掩:“九天玄女娘娘……”她嘴­唇­噏动了许久才又说道,“终于……终于……琼华派已升至昆仑天光下,吾派千年夙愿,终于在我手上达成!”说到此处已是情难自已,语音颤抖得说不下去,但她一双眼中却闪着明亮的光,满脸都是喜不自胜

“无知!凡心入魔,妄想升仙”哪知九天玄女却冷冰冰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夙瑶浑身一震,满面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只听九天玄女又冷冷续道:“天帝有命,琼华派逆天行事,犯下滔天罪孽,令其受天火焚烧,陨落大地,派中弟子打入东忽涡之中,囚禁千年!”

淡金­色­的光芒轻轻洒落在这座小小的莲花石台上,但众人的心中却再无一丝喜意不论是面­色­惨白的夙瑶满眼惊诧的玄霄,还是茫 ... [,]

(然失措的云天河慕容紫英韩菱纱,他们怔怔聆听着九天玄女冷冷的话语,面­色­都渐渐有了变化

沈百翎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一身白衣长发披散的男子,心中百感交集只见玄霄面上惊诧渐渐褪去,眼中狂傲却是更盛,忽地一声长笑,打断了九天玄女高高在上的宣言:“……什么天道,什么神界旨意,统统都是一派胡言!我玄霄这一生命途只由我自己掌握,我要成仙,谁也别想阻止!”他冷漠的话音方落,剑鸣顿起,地上那柄羲和较忽地又跳动起火焰般的光芒,刹那间飞跃而起,穿透了九天玄女的身影但那金­色­的身影不过轻轻一晃又恢复了原样,原来那只不过是一道幻影

“玄霄,你罪孽深重,竟还意图违抗天命?!”九天玄女冰冷的声音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怒意

“天命?”玄霄冷笑反问,“苍天在上,我自敬畏!但要我奉神界之命为天命,任由神界驱使,却是妄想!你神界不允我成仙?哈哈,好,好!”他猛然仰首望向头顶苍灰的一片天空,眼中迸­射­出异样的神采,一字一句如金石敲击在众人的心上,激起阵阵波澜,“我玄霄以命立誓,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众人骇然变­色­

“轰隆——!”

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响彻了天地,陡然间昆仑天光尽灭,这高高的天穹,不知距离昆仑山何其遥远的天穹上,唯剩下玄霄那极尽狂傲的冷笑,在流云与电光中来回激荡,几欲癫狂

119第一百一十五章 铸就永劫

( “轰隆——!”

半空中一个霹雳刹那间将笼罩在卷云台周遭轻轻飘动的流云尽数打了个粉碎高高的九重天上流转了千万年的昆仑天光,在这惊天动地的响声里折间湮灭殆粳化为一片虚无

仿佛千万盏灯同时熄灭在众人眼前,那金­色­的光芒一夕之间消失在天穹,铺天盖地的乌云被风搅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低低垂在众人的头顶,宛如天空一只巨大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卷云台上的人们

天边雷电的余响不绝于耳,卷云台上却是一片死寂唯有几道高低不定的呼吸证实着几颗无法平静的心

“这是……”一阵狂风席卷而来,九天玄女的幻影在风中明灭不定,她仰首望天,似乎也为眼前的异象震惊,威严的声音中多了一丝骇然,“天道有感,玄霄,你罪孽深重,勿要执迷不悟!”

一记冷哼随之响起,渐渐连亘成断断续续的冷笑

“哼,天道?……好个天道!”

屹立在莲花石台一角的男子昂首望向天空中那渐渐低垂的漩涡,仿佛在与所谓苍天的眼睛深深对视长身玉立的身影在凄冷的风中竟是那样挺拔,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宽大衣袂几番卷起,与四散纷飞的乌发缱绻纠结,而他却丝毫不去顾及,只带着一丝冷漠一丝怨毒一丝悲凉,静静地静静地望着天穹

苍天有眼,又能否看透他心中的那些伤痛?

黯淡的光线中,那双有如凤飞的眼眸却仿佛盛载着九幽地狱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明亮炽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眉心那一点朱纹早已迸裂成三道狭长的红痕,如业火红莲,盛开在他高傲的额头

终于,他又开口了,冷漠中夹杂着恨意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剑,狠狠地刺向悬浮在半空中,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神明,刺向他们所谓的天道——

“……蓬莱国避世而建,我父我母一向慈悲待民,从无过错,却惨被乱臣贼子谋逆杀害,我亲妹不过十六稚龄,却也落得尸首不全的下场我遭遇国仇家恨,余生渺茫之时,天道何在?!

“……我历经艰辛,拜入琼华,不惜周身经络逆变也要修习这阳炎缠身的心法,一朝失却望舒,烈火焚心之时,天道何在?!

“……琼华派千年夙愿功亏一篑,我为支撑剑柱走火入魔,琼华却弃我于不顾,将我锁进暗无天日的禁地,我被封于坚冰中,十九年无人问津之时,天道何在?!

“什么诸事皆有缘法,什么万物依循因缘!成于修道亦毁于斯,一生苦难远胜欢乐,莫非这就是上天给我玄霄的命运?若说上天有德,为何连一点仁慈都不曾给予?如此天道……哈哈,如此天道,要之何用?!”

声声凄厉,字字诛心,越来越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无限愤恨,带着无限质问,直指苍天连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竟也被玄霄的气势所慑,一时无话可说

然而莲花石台上,沈百翎却是另一种心境

玄霄师弟……

他遥饮着那人似是快意却更像是痛苦的脸庞,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质问道:沈百翎啊沈百翎,若早知当初你一念之辞将这少年推上了修仙之途,最终却害得他为神界所忌,为天道所弃,青龙镇外你可还会刻意与他结交,可还会对他做出一副伪善的嘴脸?当初你故意对夙玉说出真相诱她携剑出逃,害他在禁地独自冰封十九年,不是十九日,不是十九个月,而是整整一十九年!如今你还要眼睁睁看着他被上天责罚,再次被禁锢千年吗?

不,这次绝不能……

沈百翎定定凝视着那人的侧脸,心底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已下定决心

卷云台上,吐尽心事的玄霄尽显睥睨之态,他昂首挺胸地伫立在那里,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剑,与悬浮在他身前的羲和交相辉映,天穹那缓缓旋起无数气流的漩涡就垂在他头顶,给这道傲然的身影平添一股伟岸的气魄

他冷冷扫视台上众人,眼中不带一丝波动,连九天玄女都仿佛不曾被他看在眼里狂肆的风声中,他喃喃的声音竟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天地不仁……天地不仁!我玄霄又有何惧?”他低低地好似在反问自己,­唇­角猛然扬起,露出一抹冷傲至极的笑,眼中异样的神采大盛,“我玄霄——又有何惧!”

猛然扬起的冷酷嗓音尚未落下,一股极强的煞气忽然在这石台上拔地而起,直冲九霄众人大惊,接着便发觉那股煞气竟是来自于玄霄身上,再看他神情,无不心神大颤

只见那人额头的三道朱痕殷红如血,几欲滴下,衬着那双尽显癫狂之态隐隐透出红光的眼眸,更是可怖可畏,而玄霄却只卦嘿然冷笑不已,似乎对自身的变化全然未曾察觉距离玄霄最近的夙瑶看到他这副涅,骇得面­色­如纸,若非九天玄女所下的禁锢还在身上,只怕早已连退三步,恨不得避得远远的才好

噼啪噼啪!

几声低响,好像有什么在空气中寸寸崩裂,接着“呼”的一声,那修长的身影上竟凭空生出了尺余长的红­色­火焰,火苗随风来回摇曳,却始终不离他身体毫厘,亦丝毫不伤及肌肤,好似与玄霄自身是一体一般羲和剑巾上忽地一阵红光流转,陡然发出一声巨大鸣响,其上竟也暴涨出数道火苗,与玄霄周身的火焰交连,气势大增

半空中九天玄女的身影剧烈地震动一下,浮动的金­色­宝光也忽然黯淡许多她惊道:“玄霄,你!”语音颤抖,显是大为惊骇,与先前的淡然威严全然不同

玄霄冷笑不止,忽地踏前一步,伸手一把握住羲和剑柄,只听羲和藉鸣一声,霎时间红光大盛,仿佛剑器有灵,自知又与主人真力相连,十分喜悦似的

沈百翎等人却皆是一怔,心中涌起一个念头:玄霄他……他怎么能动了?

九天玄女降临之时,布下威压将众人压制,其后颁下天帝对琼华派诸人惩戒时,又亲手以神力将夙瑶玄霄禁锢,令他二人不能反抗玄霄夙瑶虽为人界修仙者中的佼佼者,却也难以与神界仙人相抗衡,哪知此刻,玄霄心中一股怨恨竟迫得他功力大进,将禁锢也挣破了此前众人听到的“噼啪”声响显然正是他打破禁锢的动静

九天玄女哪里想得到一介凡人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当下又惊又怒:“玄霄,留你­性­命,日后必为祸端!”

玄霄仰首望她,神情却仿佛是在俯视蝼蚁,哈哈大笑道:“不错!既不成仙,那便成魔!劝你们快快将我除去,否则待我成魔之后,定要杀上神界,将之夷为平地,一雪今日之恨!”

“轰隆——!”

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接着一道霹雳陡然落在莲花石台上,整座台身剧烈颤动起来,只听几声碎石之响,众人低头看去,原本刻画着太极图样的石台正中,竟缓缓裂开一道巨大的破口,如同一条长蛇,丑陋无比的横贯在地上

“玄霄,你心魔已成,连 ... [,]

(天道都不能容你,若再不痛悔前尘,只怕转眼便要魂飞魄散,劝你好自为之!”九天玄女怒喝道

玄霄满面狂傲尽皆化作冷酷,他冷眼望天,天穹中那个巨大的漩涡正越转越快,仿佛整个天空中的流云都化作了漩涡中的万千气流,而流动的云中不时闪动着炫目的电光,如龙如蛇,如练如匹,更像是一朵朵瞬开瞬放的花,折间绽放和消逝在整个天空

良久,莲花台上蓦地响起另一个痛心疾首的声音:“大哥,不要再这样了,为什么一定要打来打去,为什么一定要成仙?梦璃怀朔璇玑……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朋友,我不想连大哥你也失去……”

玄霄冷冷回头,看向立在对面正与韩菱纱相互扶持的少年,闪烁的电光倒映在云天河澄澈的眼中,仿佛生生不息的期望云天河看到他无动于衷的神情,当下鼓起勇气又道:“大哥,椭罢!”玄霄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慕容紫英隐约察觉他神情有异,上前一步将云天河和韩菱纱挡在身后,伸手不着痕迹地扶上剑柄:“天河说的不错,玄霄师叔,现下回头还为时不晚”

“……回头?”玄霄似笑非笑地低声道

“不错,你……”

慕容紫英话未说完,却被夙瑶低声喝止:“罢了,紫英!”她满面晦涩地瞥了一眼玄霄,低声止道,“不必再劝,玄霄他……这人决定的事绝不会更改,更何况我与他犯下这等大错,已不是你们能够管的,我已甘心领罚,至于玄霄……一切只听凭神界处置罢眼下琼华派即将坠落,你们……你们速速离开这里,回到地面上去罢”

“掌门……”慕容紫英诧异地看向夙瑶

夙瑶微微摇头,低声又道:“琼华派毁于我们二人之手,实无颜面对历代掌门,昔日嫉贤妒能,不肯令你修习高等仙术,实是我目光短浅……”说着忽地伸手入怀,竭尽全力地取出一块玉玦,颤巍巍地递给慕容紫英,“这块灵光藻玉是打开禁地之匙,当日举派飞升时,我用尽法力将禁地与剑一同留于昆仑山体,想不到此举竟真应征了今日……吾派秘术尽在禁地之中,紫英,日后光大琼华派之事,便交付于你了……”

“掌门!”慕容紫英大为震动

夙瑶微微一笑,转首看向玄霄,又是一声轻叹,接着笼罩在她周身的金­色­光圈猛然光芒大放,折间化作了琼华派山间飞起的无数金光中的一束,流星一般消失在东边天际

天穹的漩涡已几乎贴近莲花石台,卷起的气流将台上众人的衣袍吹拂得不住飘来荡去,来往穿梭的电光也渐渐逼近,交织成了一张密集的巨网

玄霄却卦冷笑,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自天际收回:“呵……如今又剩下我一人了吗?”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最终却化作无比的坚决,“即便孤身一人,即便与上天为敌,玄霄又有何惧?”

“轰——”

一道雷光霎时从天空中打下

120第一百一十六章 千年之约

(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明全部聚集在了那道雷电上它是如此炫目如此绚丽如同盛放在晦暗天空中难以磨灭的烟火,却带着破天裂地之势,向着悬于天空的那座小小莲花石台,向着台上那道傲然挺立的身影,毫不容情地,毫不停滞地,击了下去!

就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时刻,那道身影忽地动了

摇曳的火焰中陡然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那只手五指大张掌心朝天正对着急速击下的那道雷电,只听“呼呼”几声,鲜艳的火光顿时染红了莲花台的上空,只见雷电与手掌之间猛然出现三层火墙,一层厚过一层,转瞬护在了玄霄身前

“轰——!”

恰值电光击至,重重打在了最外一层的火墙上,只见红光一放一收,嗤嗤声响不断,四散飞溅的火点与电光宛若一道道流星,越过众人的头顶,洒向四面八方,火墙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猛然间暴涨几丈,却在下一瞬蓬的一声烟消火散

“轰隆轰隆轰隆——!”

乌云中又是三道雷光当头打下,整座莲花石台顿时剧烈震动起来,云天河等人的惊叫声里,众人纷纷避退至波及最小的石台角落,慕容紫英见沈百翎仍呆呆立在台中不知在想什么,忙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扯了过来

沈百翎却睁大了眼睛,竭力在翻滚的热浪和刺目的电光中寻找玄霄的身影

好容易电光火光散去,再看莲花石台上,地面到处都是烈火燎烧过雷电击打过的焦黑痕迹,再无一处完好渐渐飘散的烟火气中,一道挺拔的身影渐渐现了出来,那人一身白袍灌满了风高高鼓起,手中一柄仙剑红光灿然十分显眼,正是玄霄

慕容紫英看到他安然无恙的身影,纵使对玄霄其人为人行事十分不虞,也不由得低声赞了一句:“玄霄此人当真功力不凡”

云天河等人惊魂未定,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方才亲眼所见接连四道天雷竟没伤到他一丝半点,也忍不住纷纷点头

几道雷电过后,天地间忽地一片沉寂,空中那漩涡似乎也渐渐缓慢了转动,只是穿梭在乌云间的电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看其方向,竟是不约而同地向着空中那个大漩涡集聚

狂风渐渐止息,众人在空中飘来荡去的衣角都缓缓贴服在了身上,但这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却使得众人的心不由得提得愈发高了起来

寂静里,只闻得一阵急过一阵的呼吸,沈百翎几乎连眼也忘了眨,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中那个人,看他如何行止,全神贯注得甚至忘了自身安危

“嘶啦——嘶啦——”

恰在此时,高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怪异声响,众人抬头望去,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已停止了旋动的巨大漩涡正中,不知何时已聚起了一个庞大无比的雷球!

云中无数道闪电交织如网,这雷球便恰恰坠在电网的正中,犹如新雨后落入蛛网的水珠,转眼间吸聚了网上全部的能量,形体一圈圈大了起来乌云翻滚,不住又迸­射­出一两道雷电,注入那雷球之中,蓝光噼啪穿梭,不时在雷球表面闪现,偶有数道蓝光相触相交,顿时便激起一阵巨大的噼啪声,足见其力强势

玄霄位于那雷球的正下方,对那景象自然尽收眼底,但他仰首向天,神­色­始终不动,只一双凤目中透出愈发­阴­沉的光,而他手中那柄羲和却是红光越来越亮,似乎毫不惧怕,非但不惧,简直还有些跃跃欲试,好像恨不得与天一斗似的

那雷球渐渐膨胀,初时胀大得极快,后来渐渐缓了下来,球面交织的蓝光却越来越明,越来越密,绚烂的电光仿佛要将天地都照彻,连周遭的乌云也泛起了淡淡的靛蓝­色­光芒

莲花石台上紧张的气氛正渐渐蔓延,到得后来,众人只觉得胸膛中一颗心“砰砰砰砰”地越跳越快,呼吸却渐渐屏赚好似那雷球不只吸收了天地间全部的电光,还将空气也都吸走了似的

终于,那雷球猛然又胀大了一圈,“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将天上的云也震得飘远了一圈,接着一道粗有数人合围的雷电便自雷球中冲了下来

那简直不是一道雷电,而是一道电柱!

轰鸣声里,电光灼目,碎石乱飞,雷电击打的余波向四周圈圈扩散,悬于卷云台上的莲花石台此刻宛如狂风骤雨中的一叶浮萍,唯有随波上下,沉沉浮浮只苦了云天河几人,不得不各自死死扒住石台边角突起的几块莲瓣,竭力在雷电激起的大风中稳住身体

忽听一记轧轧声响,接着便响起了韩菱纱的惊叫云天河与慕容紫英循声望去,齐齐大叫一声:“菱纱!”只见狂风中红衣飘动,那少女的一半身子已悬在了空中,她手中所扒着的那块莲瓣摇摇欲坠,竟是在方才被雷电击碎了一多半

云天河大急,忙伸出手去拉她,但狂风劲疾,便是要直立于台上都已不易,更何况挪动脚步?慕容紫英见状忙抓起方才趁乱夺回的望舒剑,抢上一步,运劲一剑刺向台身,望舒剑削铁如泥,顿时Сhā入石台三尺,慕容紫英一手紧握剑柄,纵身跃出台边,身形在空中转折几番,好容易拽住了韩菱纱的手,将她用力送向云天河那边

三人伏在台边喘息一会儿,慕容紫英这才想起沈百翎,再转头望去,方才他所倚着的那片莲瓣旁,哪里还有那人的踪迹?他心中一凛,本能地看向石台中心,这一眼看去不由得目眦尽裂,狂风中只见那人红衣胜火,正一步一步向着雷柱击下的方向走去

“百翎!”

猎猎风声呼啸在耳畔,身后的呼唤是那么模糊不清,沈百翎并不回头,只艰难无比地穿过狂风,避开雷电,向着石台中央的那个人走了过去

分明不过丈余远的距离,竟好似生与死那般遥远那人的身影却终究渐渐清晰了起来,白衣似新雪,剑光如赤霞,炫目的雷电中那两抹­色­彩是那么微鞋却摇曳着,闪烁着,始终不曾泯灭

一如那人向来不肯服输即使在绝境中也不曾绝望的­性­格

天穹中那个雷球上蓝光流动,源源不断将雷电送了下来,那电柱滋滋作响,不时迸裂出明亮的电花,沈百翎不过靠近几尺,已被其上蕴含的强大力量刮得满脸生疼,玄霄身处其中所受苦楚可想而知然而那张桀骜不驯的面上却没有一丝痛苦之­色­,那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屈

不知过了多久,上天的愤怒似乎终于渐渐平息,天空中的雷球慢慢开始缩鞋那电柱上的光华也逐渐黯淡,噼啪刺啦响个不停的巨响渐次低微下来,柱身也渐渐细小彼消此长,恰在此刻,原本包围在玄霄身周如护盾般的火墙上红光大盛,接着便听羲和剑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鸣叫,巾上缠绕的火焰又一次熊熊燃烧,暴涨数丈,再看剑锋下,玄霄俊美的面容上亦是泛起一阵盛过一阵的赤芒

沈百翎看得清楚,立刻知晓玄霄这是趁天雷削弱之时运起全身真力,意在一举击溃电柱只听爆响连连 ... [,]

(,红光渐渐强势,电光渐渐微弱,一道火柱忽地拔地升起,将那道雷电蓦地击散,又节节升高,接连上升了几丈才陡然化作无数道碎光,散落向四面八方

玄霄的脸上却是赤芒渐褪,转为一片惨白,他眼中得­色­一闪而过,望着苍天张口正要说话,却是一口血先涌了出来

“师弟!你……”

沈百翎忙抢步上前,低声正要询问他伤势,谁知话未说完,却见玄霄面上狂肆的笑意转眼僵化在­唇­边,沈百翎顺他目光看去,双目蓦地睁大

视野所及,唯有一片灼目的蓝光,磅礴恢弘,向着他们扑面而来

“轰——!”

仓皇中,沈百翎脑中却是一片清明,他回眸向身畔那人看去,忽地笑了,那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决绝

玄霄看到他笑容,微微一怔,接着一股大力陡然传来,将他瞬间推出一丈,恰恰落到了那电光笼罩的圈子外,下一瞬,一道绚丽如匹的雷电已带着排山倒海之势,仿佛夹杂着苍天最后的怒气,狠狠地,狠狠地劈了下来

刺眼的光芒,折间淹没了石台中央沈百翎的身影

剧烈的疼痛霎时间传遍全身,宛若万蚁噬咬,千针刺心但痛得多了,久了,渐渐便连痛感都已失去,只剩下混混沌沌的一片麻木,仿佛连意识都随之渐渐飘远

原来这就是天罚吗?

恍惚间沈百翎勾起­唇­角一笑,这样,便可以偿还你了罢,玄霄师弟?

“……师兄!”

耳畔是谁在呼叫,那声音为什么这么凄厉?

“……百翎,百翎!”

这又是谁,他的声音为什么这么悲伤?

他们是为了我这个人而悲伤吗?是为了谁,玄震,亦或是,沈百翎?

“玄震,你伤我至深,想要一死了之乃是痴心妄想,我决不让你如愿!……唔……”

玄霄师弟……为何还不肯原谅……

“玄霄,一力相抗,只会更加痛苦!想不到天罚也不能将你除去,你成魔之象已露,本座先将你打入东忽涡最深处,另禀天帝,再做打算!”

……九天玄女?

“你!……趁人之危,如此神明,令人不齿!”

“……若不趁你心神恍惚功力大耗之时将你束缚,只怕为害不鞋事急从权,不必多说,先将你打入东忽涡最深处本座这便要回天界复命,汝等,好自为之”

……玄霄师弟,还是免不了一罚么……

“区区东海,能奈我何!玄震,今生定有再会之时,我决不允你这般一死,等我回来——”

那人满是愤怒不甘的声音渐渐远去,其他纷乱也渐渐化作一片模糊,天地间重归宁静,唯有他的身体,不知是灭是亡,飘荡在这空旷的黑暗中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恍惚中,另一个声音由低渐高,如柔和的吟唱,似温厚的呢喃,穿透所有,直达他的魂魄,引着他全部的意识朝着那声音的来处,缓缓飘去

121番外 曲终人散

( 序

山风凛冽吹过这一片偌大的街交错横陈的巨大石较满布苔痕岁月已将这片土地改变了涅

一张沾满了泥土灰尘的符纸从石较轻轻脱离,落在了地面上,纸上依稀还残留着橙黄的旧迹,但其上灵气早已散粳被风卷起不过片刻,便呼喇喇地飞远了

陡直的山壁上,那扇丈余高的巨大石门紧紧封锁,仿佛已这么阖闭了百年的时光,但门上四朵浮云围屡一柄仙剑的图样却依旧清晰如许证实了这里还时常有人清扫不至于随早已湮灭百年的那个门派一般,彻底被人遗忘

这里,如今已经更名叫做剿

良久,一声清鸣自远而近,夹着一道紫光落在石门前光芒散去,露出其中一人一剑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白道袍,玉冠下如瀑的白发好似流淌的水银,悬浮在空中卦闪烁着紫光的巨大宽剑巾上倒映着他不甚清楚的面容,眉目俊挺,一如少年但那双眼眸,虽仍是那么澄净,却如同一泓流入深潭的水,沉淀了所有年华旧事,荡尽了人世所有悲哀

岁月仿佛对他有所偏爱,那张容颜也始终未改,但毕竟他已不是少年

轧轧钝响中,石门渐渐敞开,那人最后深深凝望一眼手中犹自闪着白光的圆形美玉,薄­唇­微抿,将它收入袍袖,缓缓走入门内那片幽深的黑暗

紫黑­色­的大剑一声清啸,随之飞了进去

青铜­色­的山壁上,悬挂着一柄柄长剑,许多已是绞无光,剑穗蒙尘,但露出的剑锋仍清泓如泉,足见将它们从风吹雨淋的街中一一收起的那个人,在这百年的日子里是多么的悉心养护着这些剑

但近百年的时光,竟只剩下与剑为伍,这样的人,又该有多寂寞?

宽敞的山­茓­内,唯有古老的铸剑炉仍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摇曳不定的火光映照在炉边那人的眼底,连亘成一片绵延的暗光

“紫英哥哥,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你……还在为他们难过吗?”

寂静的禁地里,一个娇­嫩­的女声忽然响起,打破了剑内的寂静但这山­茓­内唯有那男子一人而已,那如同少女般悦耳动听的声音,竟是传自那柄斜靠着山壁的紫黑­色­大剑中

男子仍注视着暗红的炉火,过了许久才说道:“……小葵,你以前从不说话的,看来你的修炼已有小成,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便能幻化出人形了”

那柄剑嗡嗡一颤,接着便听那个女声又道:“不是的,我……我只是看你从那里回来后,便一直闷闷的,虽然你不说,但小葵知道,你……你心里难受……”她语音幽幽,渐渐低微了下去,似乎也在为这名叫“紫英”的男子难过

那男子紧蹙的眉头微微展开,轻叹道:“你一个小小女孩,又懂得什么叫做心里难受了?”

小葵似乎有些不满地说道:“我……我殉奖的年纪虽鞋可在魔剑中这些年月,又跟着紫英哥哥这么多年,也见识了许多人情世故,怎么不懂紫英哥哥的心事?可小葵有一件事不明白……紫英哥哥,你明明很想念那个姐姐和哥哥,为什么见到了他们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还那么难过呢?”

那男子听到她这么问,脸上轻松了一些的神情渐渐敛起,又过了很久才轻轻摇头:“人生百年,韶华白首,不过一场虚空大梦,难过也好,欢喜也好,终究抵不过天道往复……”他凝视着炉火,眼中渐渐透出一丝悲伤

“紫英哥哥……”

“……但我,始终不能彻悟……”

“天意难违!逆天改命,何等大事,若想扭转乾坤,必要付出巨大代价,眼前不正有明证?要替成魔之人挡去天罚,便要付出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的代价若想拯救地上的那些百姓,所要付出恐怕不会轻微,如何行止,由汝等自行决定”

卷云台上,九天玄女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消失在天穹中消散的雷云缝隙中,又有金­色­的天光一束束投下,但这份美丽,却再也无人欣赏

焦黑一片凹凸不平的莲花石台中央,躺着那人残破不堪的身体,慕容紫英怔怔地半跪在他身边,对身后云天河和韩菱纱焦急的声声呼唤置若罔闻

百翎……在你心中,果然还是玄霄的分量更重一些么?为了他,你竟连生死也置之度外……

慕容紫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抚过那人唯一完好的面庞,清俊的眉目宛然如生,仿佛下一瞬就会睁开眼露出平昔的温柔微笑,但掌心所触的冰冷温度却在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这具身体,已经气息全无

好似有一把极薄极窄的剑刺入了胸口,初时不觉疼痛,只待麻木过去,痛楚才一丝丝一缕缕泛上心口,缭绕许久,不曾断绝他轻轻伸手抚向胸口,忽地忆起,曾几何时,这人不也在自己眼前胸口中了一剑,那时他所受的痛和此刻自己所受相比,孰轻孰重?

“天火降下!此处不能多耽,紫英,菱纱,我们快走!”

云天河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股大力从左右两旁拉起了他,慕容紫英心中一凛,看向地上那人的身体

百翎……不能丢下他……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慕容紫英用力挣脱了云天河和韩菱纱的手臂,冲上前一把抱起地上沈百翎的尸身云天河和韩菱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但天火已纷纷坠落,时机紧迫,不容他们多想,好在慕容紫英已清醒过来,三人带着沈百翎的尸身,御剑飞往地面

就在他们离开卷云台的下一瞬,随着一声巨响,整座莲花石台顿时炸成千万碎石

天火如一道道绚丽的流星,绽放在夕阳西下的天空,连天边艳丽的霞光都不能掩去它的美丽但这美丽的表象下,却是逐渐坠落的琼华派,和地面上那些无知无觉的无辜黎民

慕容紫英抱着怀中那渐渐僵冷的身体,摇摇欲坠地飞向地上的大片沙漠双脚与地面甫一接触,便酸软无比,浑身脱力地倒在了地上身旁红影一闪,叮督声,两柄闪着寒光的短匕掉在了沙堆之上,侧目望去,韩菱纱早已脸­色­惨白,双目紧阖地昏了过去

一片昏昏沉沉之中,慕容紫英最后所见,便是昂然立在他们面前,那正对着坠落的琼华派缓缓拉开巨弓的背影……

天河……

曾经的昆仑山琼华派旧址,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深坑,多年过去,荒草丛生,太一仙径早已因荒无人烟而消失在茫茫草海中

山脚下的播仙镇渐渐又叫回了且末郡这个名字,多年过去,除了那些年纪已长的老者偶尔还会在篝火旁提起当年天神震怒的往事,再也没有人记得,背靠的这座山上曾发生过那么多故事

不辨人迹的深山中,唯剩下那一片街,那一处禁地,还印刻着那一个门派的兴盛与衰败世事大抵如此,兴亡不过千百年间曾经名扬昆仑的仙家门派 ... [,]

(,如今也不过剩下一人而已

禁地深处,那间火室早已成了慕容紫英铸剑之所那间曾封锁过玄宵十九年的冰室,却成了连慕容紫英都极少涉足的场所

当年在不周山得来的那柄魔剑,其上煞气渐渐被阳炎磨灭,剑中所封印的那个灵魂龙葵有了灵气滋润,也渐渐活跃了起来数十年的修行,他的身边竟只剩下了这个介陪伴好在他生­性­淡泊,纵使百年间无人相伴,亦不觉得孤独

他一生重于清修,挚友不过那么几个云天河终是为使用神器付出了代价,他那双眼被天火灼伤此生再也不复光明,那日在昆仑山下一别,百年不曾再会间或也有旧事传来,听闻其后不久他与韩菱纱便结为了夫­妇­,隐居在他自幼生长的那座青峦峰十数年过去,韩菱纱终是敌不过韩氏一族的宿命,早早辞世,云天河却是借着体内那两股源源不断的­阴­阳二气愈发长生他始终不曾离开葬着他妻子父母的那座山,也始终守着那一个誓言,等着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人但人各有命,慕容紫英偶尔想起这些旧事,也不过淡然哂之而已

“……一百年了,梦璃她终是回到人界,可菱纱已死,天河已盲,当年一同闯荡的四人各自散落天涯……回首往昔,原来竟是伤痛远多于欢喜,离别远多于相聚,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悲伤,亦才会觉得这份重逢弥足珍贵罢?”

冰室中,寒雾弥漫,裹着那人挺拔如柳的背影他所立着的石台上,一簇簇冰晶密结丛生,将其中长方形的一物装点得十分别致

那物事晶莹剔透,竟是以坚冰雕琢成的一具棺椁,半透明的棺盖下一个人形若隐若现慕容紫英俯首凝望着冰中那模糊不清的容颜,眼中一片幽暗

“百翎,连梦璃都已回来……这百年之中,你到底身在何处?我去过鬼界,但云师叔说从没见过你的魂魄……若是没有入轮回,你为何不肯醒来?”

他伸手将棺盖上那柄无鞘的长剑执起,以指轻抚巾,透明的剑锋上泛起淡淡的柔光,将他修长手指也映得近乎透明慕容紫英怔怔看着,低声喃喃自语:“身死则剑灭,但春水剑至今仍剑光不泯……百翎,莫非你并未像九天玄女所说的那样,魂飞魄散?你的魂魄果真还存活在这世间么?”

但若是活着,你为什么不曾归来?

他看着冰棺中的那个人,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但冰封的那张苍白容颜清俊如昔,却始终不曾睁开眼来,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一睡百年

良久,冰室里响起一声长叹慕容紫英默然转身,走下了结满坚冰的石阶身后,春水较光华流动,无声无息地泛着淡淡的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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