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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话说吴德找小老婆泻完火,美美地睡上一觉,已是天光大亮。美好的早晨,做点儿什么好呢?他决定去看看任天。

任天还是老样子,呈扁鱼状摊在墙边,吴德原以为他在熟睡,一靠近,对方眼睛骤然睁开:“早。”

“你也不迟。”吴德差点被将了一军。

动了动身子,还是那样,力气被疼痛取代,任天苦笑,摸了摸被吴德摔伤的脑门,上面的血痂已是深褐­色­,这家伙,下手比自己还狠,真不愧是无德。任天已经在想但凡脱离牢笼,怎么处置这个斯文败类。

“舒兰很好,也很高兴,终于跟着我,比你强百倍。”吴德微笑:“我出来前,她还感激涕零呢。”

自己老婆被人强占,是个人都要愤怒,任天从昨晚开始就已出离愤怒,当下淡淡地:“从前我对官府走狗无恶不作,从不相信一报还一报,于是今天坐在这里。你也该相信,不是危言耸听,是对你真的有好处。”

吴德微微仰首,甚是惆怅:“当我还是个白痴少年的时候,我也很信这一套。”

讽刺不成,反而被讽,任天决定换个话题:“舒兰就在隔壁。”

吴德一惊,不想问你怎么知道,眼神却露了出来。他不该知道的啊,谁告诉他的?不会有人告诉他,也不会是他猜的,按照常理,应该做梦也想不到。

我听见她在叫我,任天证实了想法,心里笑啊,笑开了花。我听见她在叫我,一声声地,从昨晚开始,持续到方才,墙壁很厚,绝不是漏声,感觉上,却近在咫尺,活脱脱地在我面前,流着清泪,诉说着无依。

“那么,我们谈谈行刑当日的行程。”吴德趁热打铁,只要他答应,那么娶亲那天自己的出丑,那要了他一块头皮的一刀,所有的耻辱,都可以抹去。人就是这么奇怪,别人比自己倒霉,自己再不幸,也觉得是种安慰。

任天冷冷地:“看不出你这么心急。”

“所以说不要得罪小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却最在乎时间,恨不能现炒现卖。”吴德施施然在他面前踱步,十足的胜利者姿态。

任天耸肩:“老子宁愿得罪小人,快有快的好处。有千年做贼没千年防贼。”

“你真没读过书?”吴德纳闷,这斯真是土匪?怎么我一饱读诗书之士说不过他?

“老子认字,字不认我。”任天哼哼,老子的土匪血统是很纯正的!

另一边,舒兰刚喂完小天,眼看着他被人抱走,呆坐在床上,空虚与哀伤的双重功效摧残着她的身心,让人不禁有: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这样下去,我将如何自处?何去何从的想法。当然这是没必要的,是伤春悲秋的,是吃饱了撑的。多少人过的还不如自己,也没有轻言自尽,突然脆弱的舒兰又突然之间坚强了——我该相信天哥,他那么有本事,不会任由命运摆布,他会挂着那招牌式的大笑,击败一切阻挡他的蓬头小鬼,取得伟大的胜利!

“喂喂,你们看,她就是舒兰!”窗外忽而飘进女人的说话声,率直中透着英气。

“哦哦,就是她?风云人物啦。”另一个声音,辛辣中带着野气。

“呼呼,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我还以为三头六臂呢。”平缓的语调,一听就知道,说话的人很随和。

舒兰吓坏了,从哪冒出三个陌生人?窗子半开,露出条缝,她们就从缝儿往里看,不时发出感叹。舒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更不知是敌是友,呃……这个地方,大概也不存在友了,严重缺乏安全感的舒兰放下帐子,缩进床里。

“几位夫人请速离开,大人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屋。”守卫熟悉的声音。

“咦?我们看一看怎么了?又不少了你的­肉­!”三个女人显然不太高兴,七嘴八舌,和守卫吵了起来。

她们是吴德的夫人?她们怎么知道我?舒兰想了想,除了吴德向她们炫耀战绩,也没第二种途径。黑龙山出事之前回的那趟家,就是因为被人参观,反感非常,才提前回去,这次又被人当熊猫,舒兰简直怒了。你们看我,不就不能看你们?评头论足也要相互的好不好?!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火,一把掀开帘子,跳下床,鞋也没穿,推开窗子就冲外边辩论的几人吼道:“吵什么吵,有种进来,老娘让你们看个够!不敢进来就哪凉快哪待着,有多远滚多远!”

争执的三女一男愣住,齐刷刷望向这边,舒兰冷哼一声,挺了挺胸,冷冷打量三个女人。个子最小的一个站在最前,藕­色­衣裳,嗓门最大,英气逼人:“哈,这不是找乐么?我不敢进来?”

“呦,还没老娘不敢进的地儿,你这话说出来也不怕闪了舌头。”这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甚是尖酸辛辣,白衣胜雪,抱臂而立。

这一位颇丰盈,一身红衣,光是神态就让人看着舒服,五官更是­精­致而大气,偏又句句温柔随和,一个劲冲着她笑:“小妹妹,看你小,我真不忍心说狠话。”

舒兰没有一下面对三个女人的经验,有点头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三个女人一齐笑了,异口同声:“看你呀!”

“我有什么好看的!”舒兰沉不住气,小脸气得通红。

正僵持,吴德从隔壁出来,见了这阵势,­阴­沉沉地道:“都在这里­干­什么?”

“玩。”藕­色­衣裳的女人眼珠子一转,不待他反应,拉着那两个一溜烟地走了。

吴德也没追究,吩咐守卫把窗子封死,不准露一条缝,看都不看舒兰,进屋坐下,皱着眉沉思。舒兰自是恨他到骨髓里,耳边响起钉窗子的声音,肚里又把刚才那三个女人骂了一通,桌旁还有几个圆凳,可她不想和他共坐一个式样的凳子,于是气鼓鼓地去床边坐下。

“我们在与任天商讨的过程中,遇到一点麻烦。”许久,吴德慢条斯理地:“我想你可以解决这个麻烦。”

舒兰还没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事实上,自从没吴德擒获,她已经不相信自己有好运了,或者说自己在那一刹那,变成了运气绝缘体:“我最没用,谁的忙也帮不上。”

吴德索­性­直说,因为不相信她的智商,万一绕啊绕,连他自己也找不着路了那才可笑:“他死定了,最轻斩首,最重凌迟。”

“……”舒兰骤然别过头,不让任何人看见突然绝提的泪水。没有悲伤,不是悲伤,绝不悲伤,他会逃出去的,他会没事,他不会死,他也会救她,他们一起逃出生天,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不是自欺欺人,绝不是!

吴德淡淡地:“怎么着不是死?你那­奸­夫脑子太轴。你去,好好劝劝他,别跟官府对着­干­,让他想想你,想想儿子。”

“趁火打劫,你无耻!”舒兰最不能容忍别人随意评价儿子,其次是看扁她的老公,闻言直跳起来:“他永远都是打不败的,永远!你再怎么折腾都是小丑,在他马前体如筛糠,拼命讨好求饶的小丑!”

吴德想都不想就一拳挥出,正中舒兰下颌,女人轻盈的身子羽毛般飞出,斜落在地。该死的,居然敢提那件事,此生最引以为耻的事。这女人活腻了,很显然,她想和任天一起死。吴德冷笑,他偏不成全她。她已嫁给自己,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他因娶她丑态百出,这笔账她不还完,休想解脱。

嘴里是腥味,鼻端也是,脸早木了,钝痛,一阵一阵,越来越热的痛,半边脸仿佛烧了起来。嘴不能动,一张就疼得钻心,活动一下舌头也是艰难无比。手摸上去,收回来时已变成红­色­。头里一群苍蝇,嗡嗡乱飞,给人强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已不存在于世间。

从小到大,没人这么打过她,暴力是个无比陌生的词。别说出阁前,就是跟了任天,他也没下过这么重的手,最多不过是当着众人“摸”了她一下,比蚊子还轻。别想以前了,想想现在吧,想想眼下,如何在吴德这人渣手下生存下去,保住大天和小天的命。确实不能再沉浸在往事中了,无论多么甜蜜美好。

道理往往都是简单的,所以有个词叫知易行难。一想到刚才那下重袭,舒兰的克制经不住悲伤的冲击,还是绝提了,一脆弱,便不争气地­干­起了老本行——哭。

吴德比任天能忍得多,他竟然无视哀伤欲绝的哭声,自顾自道:“说来可笑,他至今不信你在我手上。”

“不去,劝他折腰,我宁愿不和他见面!”舒兰梨花带雨,咬碎银牙。

“不去也行,不过就是证明你们的处境。”吴德看着舒兰,笑道:“你孩子挺可爱的,如果没了一只手,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活泼可爱?”

舒兰的头炸开万点火光,当即软倒:“不!!!”

“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吴德俯视着她的崩溃,摇首而叹:“我不喜欢讨价还价。”

“你砍我的手吧,砍我的手!”舒兰的心虽然大乱,却一早明白这种人的初衷。他不是因为任天不信才下达如此灭绝人­性­的命令,而是他想,因为他想,所以他做。变态,永远无需理由。

吴德踢开她,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你的话还热乎着,现在反悔,太可笑了吧。”

“你说你不杀孩子!”舒兰爬过去,歇斯底里,声声泣血。

“手不是脑袋,没了不会死。”吴德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

舒兰哭破了嗓子,娇啼变成了粗哑,身子后倒,双手撑地,划出老长的血痕:“我去劝他,我去!求你别伤害孩子!”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听她喊啊叫啊,吴德的兴致还真的来了,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琉璃般破碎的眸子:“你是个惹人厌烦的女人。”

“我再也不会顶撞你,我发誓!”相比发誓,舒兰还是更在乎她的手——毕竟是手啊,骨­肉­相连二十年。吴德这样的变态,什么做不出来,如果不做最后努力,他真的有可能剁了她的手!

“有句话,叫花钱买教训。今天,你就用一只手买教训吧。”吴德说完,不理舒兰恐惧的尖叫,轻描淡写地吩咐外边:“来人,砍下她的右手。”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26 章ˇ

守卫一涌而入,尖叫中,舒兰被无情地拖了出去,哭喊与呼救没有持续多久,片刻,无比凄厉的痛叫像狂风大浪,响彻吴府,千叠万层,久荡不去。

被拖回来时,舒兰竟然还是清醒的。

吴德看一眼托盘上的尾指,依然白皙,断处仍然不断冒出鲜红的血,红与白的交融,残忍的美丽。他蹲下,握起她已被血染的右手,怜惜地看着只剩四根指头的柔荑:“女人的手那么美,我怎么忍心整个儿砍下?虽然你是个讨厌的女人。”

舒兰蜷缩于地,只剩不住地颤抖,眼前一片漆黑,耳畔轰鸣,没听见吴德在说什么,她以为整只手都失去了:“别伤害我的孩子……把我怎么样都行……”

“伟大啊。”吴德起身,颇为感触,好整以暇地:“女人一有孩子,怎么都变成了牛马?”

要命的痛感一阵接一阵袭来,绵延不绝。舒兰闷哼一声,疼痛却不管什么极限,依然汹涌。披头散发,面­色­惨白,最爱美的舒兰却顾不得形象,开始打滚,哀嚎,不停地打滚与哀嚎。

一报还一报,当初自己就是这样在所有人面前出丑,如今还在这女人身上,也算以牙还牙。吴德看着女人凄惨的行状,心说怪谁呢?只能怪你跟了任天。绿帽子不是那么好戴的,让我戴,你们总要付出点代价,至于舒兰是不是他拱手送给任天的,他才不管。

“走吧,任夫人。”吴德索­性­把名义上的妻子清出脑海,这个女人他不爱,所以只要达到目的,他不会再管她的死活。

舒兰置若罔闻,仰头,一声惨叫,用身体里挤出的仅有的力气晕了过去。

“装死?”吴德踢她,像踢上一堆死­肉­,真的晕了?这么容易晕?不过也好,带上她,给任天一个现场版,感受一下真实度。

门一开任天就看见了舒兰,刚才的那声哀嚎,聋子也能听见。任天的心仿佛被人揪出来,揉碎了又扔到地上,狠狠地踩,又死命捻着,不成形状。舒兰哪儿得罪了吴德?他要那样对她?她是死了,还是伤了?没有受到她那样的痛苦,却比感同身受还要痛。剧痛之下,心早就没有了,胸口空荡荡,头脑轰鸣。我这算什么?一个男人,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倒让女人承受不该承受的痛苦,自己却软倒一旁,废人一般,无能为力。我这算什么男人?我不是男人!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吴德笑着,把舒兰扔地上,再从手下手上接过舒兰的尾指,轻放于地:“你们聊。记住,不合作,你还会收到更多的零碎。”

“我日你——”任天张嘴,咆哮到一半,吴德已经没影了。舒兰的手指还在地上,断口鲜血已然­干­涸,黑红黑红的。任天一生都在做这种行当,断手断脚见得多了,杀的人都数不清,哪有见了血­肉­模糊就晕眩的道理,可看着舒兰的断指,双眼金星乱冒,差点晕倒,勉强坐起,只觉胸口火热,一股东西窜出来,像喝多了,想吐,于是就呕,眼看着鲜红喷在地上,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生平第一次,疼痛锥心,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吐血。

“那个什么兰。”任天没有力气坐起,更无法过去唤醒她,遥遥相望,五脏六腑像被人剜去:“那个什么兰……过来,到老子这儿来。”

舒兰一动不动,脸朝下,恍若已死。

“你个笨蛋,­干­嘛激怒无德?这下哭都来不急……妈的,手指能不能接上?”任天问自己一个白痴问题,然后自问自答:“妈的,你个笨蛋!”

舒兰抽搐了一下,昏迷中也感疼痛,双足弓起,许久才伸直。

“这下要哭死了。”任天叹息,他是多么了解她啊:“以后不能臭美了,看见自己的手都要心情败坏。这只手指我帮你记下,总有一天让吴德还你,毁一罚十,老子要让他变成|人棍!没法让他还,老子就把自己的赔给你,当是这些天,你受苦这些天的赔罪。”

“痛死了……痛哇。”舒兰仿佛听见了安慰,在地上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呻吟:“别呀,别砍呀,呜呜,掉下来了,救命……”

任天别过头,她像条被人踩扁的臭虫,而他不忍目睹其惨状。

舒兰在疼痛的海洋中载沉载浮,晕眩不已,身体里除了痛,还是痛,好像从出生伊始,就没有摆脱,潜藏在身体里时机一到就爆发的痛感。绝望中,她想起任天,也许无须思考,就已出现在脑海中,只因那是本能:“你快来救我,我受不了了,我要疯了……”

“小天怎样?”任天知道她会保护好儿子,用她柔弱的肩膀,去扛,去挡,不顾一切。

果然,舒兰迷迷糊糊地:“他很好,以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咦?任天的声音?舒兰突然清醒了,身体不听话,头脑却无比清明,是他,他在跟前!女人的本能是一遇上委屈就要诉苦,舒兰也不例外,眼睛半睁着,嘴上就说开了:“天哥,吴德侮辱我,我不想活了,他恶心,他好恶心啊!可我不答应,他就要伤害小天!”

“我知道,都知道。别说了。”任天轻声:“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舒兰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空洞的眸子,像被人抽去了魂魄,呆滞地盯着任天,半晌不动。任天的心早已成灰,被她这样一望,更是如同被风一吹,通通消散。她瘦得厉害,头发散乱,冷汗披面,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灰­色­,全无往日白皙粉­嫩­,右手尽被血染,袖子红了大片,黑红­色­的血痂,散发着血液独有的腥臭。

“天哥?”舒兰试探地问,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唯我独尊的土匪斜倒在墙角,威武的身形仿佛小了一号,泯然众人。忍泪,事到如今,还觉得男子汉不兴落泪,结果憋得肋条疼:“你怎么越活越笨,我掳你,你都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怎么换了吴德,就那么白痴,跑去激怒他,你居然激怒他!”

舒兰万万想不到一见面他就数落自己,惊喜脚架变成深刻怨恨:“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看看你的头,伤口都招苍蝇了!”

“老子的事不要你管!管好你自己,越聪明越少吃亏,多学着点!”任天凶神恶煞地嘱咐完金玉良言,发现万难的见面居然变成了正宗的斗嘴,实在不划算,内心柔情起来,语气却还在缓存:“喂,你过来。”

“你不会过来?”舒兰克制住屁颠屁颠爬过去的冲动,她太想念他坚实的肩膀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任天唯有坦白:“老子过不去,三天了,还是软得像泥鳅。”

“早说嘛。”舒兰如释重负,终于如愿以偿爬过去,最快速度扑到任天怀里,半晌不愿支起身子说话。好啊,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暖,好像又回到了黑龙山,一切不幸,不曾发生。

“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任天托起她的手掌,恨不能断整只胳膊,换他一根手指。

“他说你会死,他要你临死之前受尽屈辱,他要你自愿!我恨他!他猪狗不如,凭什么耀武扬威,能活到现在还是牺牲我换来的,他有什么资格恨我?!”说到激动处,舒兰的嗓音都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说你任他摆布,我就比死了都难受。”

关心则乱,任天明白,她的一切苦难他都牢牢记下,千言万语,只有一句:“好好活着。”

舒兰无言,唯有重重点头。一切都以活着为前提,即使有朝一日,他们大仇得报,而她已经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岂止报仇,富贵荣华,权钱名利,一个死字,统统一笔勾销。

任天抱着她,只觉得不够,倘若真的还能苟活于世,剩下的时光,他都要抱这个柔弱的躯体,直到永远:“我错了。”

“什么错了?”舒兰手上的阵痛一波一波的,此时正微弱地哼唧。

“你劝我洗手不­干­,我却一意孤行,只管自己逍遥,不顾你提心吊胆,为这个家悬心。我混蛋!”经过这几天的总结与自责,任天产生了比海深的忏悔:“不听老婆言,吃亏在眼前。我死了,这就是墓志铭。”

舒兰悲痛中哭笑不得:“这个时候还贫嘴……”

“他要你来做什么?”任天才不相信吴德会发善心。

舒兰无奈地:“劝你听他们的呀,无非是尽情折辱,颜面尽失,以报你当日辱他之仇。”

任天震惊,脱口而出:“我已经什么都答应他了!”

那是为什么?剁下她一根尾指,不就是为了威胁任天?可任天早就屈服,他为什么还要下这剂猛药?舒兰的脑子要报废了:“只是为了报复?只因为那天的丢脸,报复就多多益善?他……他是不是疯了,早就疯了?”

任天全方位赞成她的结论,心有余悸:“你们家怎么让你嫁这种人,你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不发生这么多事,谁知道他的真面目啊。我娘说他能­干­,以后肯定飞黄腾达。”舒兰也觉得后怕,纤弱的身子颤抖不已。

分开才半月,可任天已经尝尽生离死别,恨不能把她变小,别在裤腰带上随时携带随时拥有,摸弄着她憔悴的小脸,胸中柔情之汹涌,前所未有:“吃好喝好睡好,自己好才能保护好小天,你们好,我才能好。记住了吗?”

“可是我一个人……”

“没用的东西,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了吗?”任天疾言厉­色­:“我能任何时候都在你身边?我愿意老天也不愿意。在家被父母惯坏,出嫁被老子惯坏,你就不知道自己背负点什么?”

舒兰撅嘴,从前她只要一撅嘴,任天就不忍心对他发火了:“什么都是我一个人……我怕,我就不能怕么?”

任天确实不忍心,看着满面凄楚的她,掉转矛头:“你给老子好好保养身体,听见没有,老子最讨厌丑女人,见一个打一个!”

“我丑?”舒兰瞪大眼睛,仿佛听了世上最荒诞的笑话。

“你成天忙什么,都不照镜子。”任天淡淡地。

确实很久没有收拾自己,舒兰没信心了,捂着脸,惊叫:“真的丑了么?”

“放心,比买菜的大婶好多了。”任天大笑,牵动胸口就是一阵钝痛,可还是笑,好久没有这样开怀,与爱人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为了开心,痛死也是值得的。(虽然如此,我还是不能理解小美人鱼,阿们。。。)

从前他觉得自己喜欢她,就是因为那张俏脸,一颦一笑,风情无限。花解语,玉生香,世界因此而明亮,女人的存在,就是为这世界注入柔情,美丽的事物,没有不占有的道理。可现在,他抱着她,觉得无所谓了,她长得什么样,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真是卖菜的大婶又怎样呢?心比眼睛重要,眼睛最会骗人。越漂亮的东西,越是惑人。

“天哥……谁也不能拆散我们。”舒兰哽咽,眼泪吧嗒吧嗒地。

“谁敢,我看谁敢!”任天梗着脖子,豪气­干­云。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27 章ˇ

是美好,总有破碎的时候,是温情,总有冰冷的时候,是幸福,总有瓦解的时候,所以,只要眼前,不要未来,瞬间欢愉,也是欢愉。

吴德一进来,正好看见他们在欢愉。

舒兰酥肩半露,星眸半开,任天低吼阵阵,激|情勃发。这是多么儿童不宜的画面啊,多么的罪恶多么的不可饶恕,最令人无语的是居然是在这种生死离别的情况下!

“咳。”吴德怪腔怪调地:“我来的正是时候?”

舒兰一惊,她背对着闯入者,此时欲迅速弹开,被任天按住:“慌什么,咱们亲热,关他鸟事。”

我不慌,我怕丢脸啊,舒兰终究是没克服心理障碍,嗖嗖几下把衣裳穿好,对于这个温暖的怀抱,却是很没有心理障碍的,任何情况下都沉醉其中:“我听你的,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吴德郁闷,相当郁闷,主角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沦为局外人?只有天知道:“咳咳,来人,把她带走。”

守卫应声,只见舒兰依然一动不动,稳钻任天怀中,任天呢,大手勉强弯过去,把那小肩膀小后背楼得紧紧,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哪里是两个人啊,分明早已融为一体。永恒,不过如此。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那太俗气,透着假,我们只要实实在在的,相亲相爱相守。人生太多未知与无奈,只有现在,我们相望,烦恼尽消。太少,太短,太匆匆,可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刻,便是一生。

舒兰终究是被带走了,而思念,却是带不走的。

伤口愈合得很慢,十多天,还是不能沾水,不能活动,大冬天的,总是僵硬着手,很容易生冻疮。舒兰还没长过冻疮呢,天一冷,发疼,一热,发痒,一块块的红斑,由红变紫,最后变硬,皮极薄,稍微一碰就破皮,渗出淡黄的脓水。钻心的痒,又是临近伤口,不能挠,忍啊忍,有时嘴­唇­鲜红,生生咬出了血。

又疼又痒的时候,就通过想任天来缓解痛苦。回忆往昔,他们的小屋,他们的小鹿,他们的天然浴池,他们走过看过的每一寸土地和天空,白云苍狗,夕阳满天,伴随着他们欢愉的山风,春秋冬夏,无边无际。

美是美,可有时,也会潸然泪下。

也许是我过于脆弱,舒兰自责,只是很小的痛楚,放在谁身上,不过就是抱怨几声就过去的事儿,却能引发躯体里所有的伤感,把一切不幸都调动起来,为自己大恸,每当这个时候,觉得世界要完了,所有人都要完了,任它去吧,一起完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还好是间歇的,不然真得抑郁。若不是和任天温情一把,身心平衡,还真有可能改变人生观。舒兰不是不庆幸,还好有任天,还好遇着他,不早也不晚,就是那么个倒霉的时候,现在想想,全是能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怎么当时就全是怨恨呢?真是可惜了好场景,本该沉醉其中,好好享受的嘛!

绝望的舒兰又复乐观了,相信任天,相信生活,相信未来。

吴德目的达到,似乎也不怎么再为难舒兰,呣子俩得以平静度日。小天长大了,也壮了,会伸手拿东西,不要,就往地上一扔,嘴里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像在喊妈妈。孩子大了,渐渐断­奶­,舒兰也就不是天天能看见小天,吴德又吝啬得紧,好像多让这对可怜的呣子相聚,就对不起江东父老,要多苛刻有多苛刻,有时喝多了,还跑来发一顿酒疯,或咒骂或殴打,舒兰没少受罪,为了那姓任的爷俩,没办法,忍吧。

“你男人不在你隔壁了……”某日,吴德又喝得醉醺醺,跑来折辱一番仇人家属,拳打脚踢一番,最后小人得志地道:“知道他去哪了吗?死牢,县衙的死囚牢。”

舒兰蹲在地上,护住头,无言。

“一打你就叫得跟杀猪一样,怎么着,这回倒是安静了?”吴德踢一下她的腰板,不轻不重,女人经不起大力,分寸得拿捏着点儿,这个他还是知道的,虽然如此,舒兰还是痛得闷哼一声,柳叶弯眉蹙在一起,诉说着所有的不幸。

任天不在隔壁,不与他朝夕相处,呼吸相闻,对舒兰来说,比杀了她还要痛苦——她终究是离不开他。坏事经得多了,也就不奇怪还有比这更坏的事,还能说什么?命运捉弄人,捉弄的还不够吗?所以沉默,唯有沉默。

“别恨我,这可不是我害的。”吴德俯下身子,轻声:“昨天,有人夜闯我的府邸,探听我的虚实,摸清所有的路径,被我……”故意停下,观察舒兰的表情,看着那双秀眉蹙得更紧了,鼻翼都在一下下地颤动,于是满意地接着道:“被我雇来的高手发现,恶斗一番,负伤,夹着尾巴逃了。”话音刚落,舒兰也随之松了口气,这个周存道,猫有九条命,果然不假。

看着舒兰如释重负的神情,吴德自顾笑了一会儿,寒声问:“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舒兰矢口否认:“不明白不清楚不晓得。”

“是吗?”吴德还是踢刚才那部位,不重,却奇准:“不说实话可是要吃苦头的。”

舒兰整个人痛得往前一栽,脑门着地,咣当一声,配合惨叫:“啊……我又没亲眼看见,怎么会知道。”

“手指头又不想要了,或者说,整只手都无所谓?”吴德眼都不眨,又踢向那一处伤患。

不要,不要砍手……舒兰有一刹那的软弱,伤处麻了,钝了,倒不显得那样难捱。不要砍手,那种滋味,不止是痛,随着那一下无情的手起刀落,整个人从此不复完整,仿佛随时漂浮于头顶的黑云,提醒你的­阴­雨绵绵。这一处伤口还没痊愈,怎堪再添一处?可一想到周存道,任天唯一的希望,舒兰的软弱统统去了爪哇国,仰起头,定定地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砍下我的头,一样是不知道!”

“砍你的头做什么?”吴德不踢她,因为有一处要害,根本不用触碰,就能迅速达到目的:“你儿子我好久没见了,让人抱来看看?”

舒兰的表情瞬间凝固,渐渐变为灰败。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轻则酸痛,重则骨折。有时想,出一口恶气也好,别管什么代价,可是……终究不是她一个人。

“你不说我也知道,周存道,任天的二把手,黑龙山的二当家。”吴德笑得肆意:“你最该恨的,其实是他,若不是他不自量力,企图救走任天,你们这对狗男女还不至于分开呢。”

你才是狗,舒兰腹诽个够,牙也咬得酸了,才算尽兴。压着大哭的冲动,面带调侃:“哦,这个啊,无所谓的啊,反正迟早乾坤会重新扭转回来,错了没关系,改嘛。”

这女人已站了起来,吊儿郎当,无拘无束的样子,而事实情况不是这样,她是最无助的­肉­,随时都有被切片的可能。吴德不明白她为何无惧,就像不明白任天为何突然态度大变,答应他的一切要求。在吴德看来,感情是最贱的东西,什么都换不了,可就是有人趋之若鹜,甘之如饴,这就是所谓的脑筋不通吧?这些人的筋真是要定时疏通,才能保证人类正常活动啊。

吴德微微一笑,一句话,就能将这个女人的坚强甩扁在地,稀巴烂外加四处飞溅:“二月初五,游街示众,午时开刀问斩!”

舒兰愣着,半晌,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响声,像溺水者的最后呼救,这声呼救一直持续到她白眼一翻,身子后倒,昏死过去。

天人两隔,最苦莫过于此。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28 章ˇ

“喂喂,你醒啦?”

“哎哎,你没事吧?”

“呼呼,你已经昏迷一整天啦。”

舒兰睁开眼睛,就看见上方三个女人的盘旋与轰炸,他们瞪着大眼睛凝视着她,带着充分的好奇与那么一点点关心。刚刚清醒的舒兰,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几个女人倒是有点眼熟:“你们是什么人?”

“噫,跟你差不多的人。”英气勃勃的小个子女人语气中掩不住的率直:“我叫丝吉。”

面庞白皙而秀气的女人笑了笑:“我姓胡,胡郁。”

珠圆玉润的女子总是弯着眼睛,缓缓道:“橙橙。”

这下轮到舒兰发问了,因为她已经想起这几位何许人也,那天非要进来捣乱的就是她们嘛,还跟门口的守卫吵了一架,不欢而去,怎么,今天又卷土重来?这也太奇怪,吴德的小老婆,那么关心自己­干­什么,不由得放冷了声音:“你们来,该不是看我笑话吧。”

丝吉抿嘴一笑:“妹妹,我们没那么坏,你别怕。”

胡郁撇了撇嘴:“闲得啊我们?你若是他夫人,请我们,我们还不来呢。”

“别看了,那些讨厌的守卫,被我们大骂一顿,不敢拦我们了。”橙橙得意洋洋:“反正我们不怕吴德,他爱把我们怎么样,随他的便,好姐妹却是要结交的。放心,我们虽是他花钱买来的小老婆,却得宠得很,以后妹妹你有什么难处,言语一声,女人嘛,就是要互相照应,不然谁疼我们呢?”

舒兰被她说的一愣一愣地,至今搞不明白这几位大姐哪儿蹦出来的。

“哎,那天那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是不是任天?”丝吉眼睛亮亮的问。

“你见过他?”沉默中的舒兰心塑料袋一样被拎起。

丝吉诡秘地一笑:“刺客一走,吴德就把他运去县衙了嘛,隔老远的,我看了一眼。哎呦呦,当时就觉得你好福气,如今纯爷们可不多了。”

舒兰对这几只虽有敌意,听到恭维,却没有不开心的:“嘻,他粗鲁着呢,说话最爱带脏字儿。”

“吴德斯斯文文,可你也知道什么货­色­。”胡郁毫不掩饰对良人的厌恶之情:“高下立判。”

想到任天不日问斩,舒兰的心像被捻碎了,垂了头,低泣道:“高又怎样,还不是姓名难保。”

“你家那位,依我看,命大着呢。”橙橙憨笑:“我懂些相面之术,那土匪是福相,你也是富人贵命,等着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舒兰闻言,对她们的敌意立即蒸发无踪:“是吗?准吗?”

“哎呀呀。”三个人忽而同时道:“要走了,吴德要回来啦!”说着,匆匆向门口走去,橙橙落在后头,临去,在舒兰耳边轻轻道:“有人来救你,好歹带我一起,这牢笼,我是宁愿一死也不想待了。”

也不知怎的,舒兰脱口而出:“放心。”放心?对方底细还没摸清,就许下承诺?舒兰觉得自己太鲁莽,任天是吉是凶,周存道是死是活,还不甚明了,居然当起救命菩萨。生活的本质果然是凌乱啊。

该喂小天了,他爹为咱们牺牲,咱们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对的起人家。

一刻钟之后,舒兰从老妈子手里接过小天。那老妈子平日狗仗人势,没少给过舒兰白眼,这次居然有些不安:“这个……孩子不吃东西,也不知怎地。”

小天的脸微红,眼睛紧闭,周围有些­干­了的眼屎,呼吸不甚平稳。舒兰把手伸进襁褓,只觉得身上比平时热,应该是伤风,目前没有发烧:“看过大夫了么?”

“我跟老爷说过,他说不用。”

这样耽误,到了晚间,弄不好就要烧起来,舒兰急道:“孩子不比大人,有病是耽误不得的,烦劳跟你们老爷再说说。”说着,取下颈间挂着的玉佩,交到她手里:“这是古玉,几百两银子还是值的,拜托拜托!”

老妈子一摊手,不是她想两袖清风,而是收十块这东西都没用,这份无奈因为那玉,倒是无比真诚:“老爷不见我,再说,他一早出门,我也找不着他呀。”

舒兰无助地看她一会儿,知道无望,只得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小天睡着,小嘴紧闭,对塞进口中的食物无动于衷,舒兰轻轻拍他,几次三番,那双曾经明亮的小眼睛还是紧紧闭着。已经昏迷了?舒兰心急如焚,当即下床,鞋没穿,衣裳也忘了掩,就要冲出去,被老妈子手疾眼快拦住了:“你这样也不顶事,没人理你,连这个门也出不去。”

“放手!不是你孩子你当然这样说!让他们告诉吴德,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舒兰离水的鱼般挣动:“人渣败类!小天掉了一根毫毛,老娘跟你没完!”

老妈子的耳朵“嗡”的一声,持续耳鸣了,对这个疯女人无计可施之际,只想着尽快脱身:“你等等,我再去找找老爷。”

舒兰要的就是这句话,余怒未消地坐在床边,算是默许,看着老妈子走了,眼泪习惯­性­地落下,又是狂亲又是心疼,想起任天,又是一阵自怜,最后想到如果小天真有个什么……不能活了,舒兰想,没了孩子,我这么活着,即使今后逢凶化吉,又有什么意义?那是一定不能活了。

“老爷去醉红楼,明儿上午才回来。”老妈子一路奔波,气喘吁吁:“我也没那个权力请大夫呀……”

舒兰二话不说,轻柔地放下小天,拉过自己的被角,搭在小肚子上,这一系列动作都是极温和的,转过脸,母爱的柔光突然换成了极端的狰狞,同一时间,扑过去,揪住该老妈子的衣领,十头牛也拉不开的架势:“你说什么?我们家孩子要因为那人渣去嫖妓耽误病情?!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我孩子病了,你没看见我孩子病了吗?!你们这帮禽兽!请大夫,立马请大夫!!”

“我一个乡下老婆子说话顶什么用?你找门外头的人,找管家啊。”老妈子几乎被她提了起来,徒劳地挥动双手:“放开我,你放开我,我替你去找管家行不行?”

“快去!!”舒兰一用力,老妈子不是跑出去的,而像是被甩出去的。

母爱可以把百炼钢变成绕指柔,也可以将窈窕淑女变成大力神。

管家的闪亮登场让人觉得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与吴德一式的大饼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嘴,矮胖如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果然是有道理的。该管家开门见山:“老爷临走时说不请,小人此时再请,实在是违令,能不能请任夫人耐心等待,大人回来再做定夺呢?”

“滚!”舒兰跳起来,一脚踹过去:“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比一个黑心!我能等,我儿子等不得!他已经开始发热了……你们没有孩子?你们没做过父母?请个大夫能是多大的罪?!这是一条人命,我儿子的­性­命啊!”

管家被说得有些惭愧,语气终于不是那种不咸不淡的了,捱了一脚,倒也没怒:“这……老爷知道会叫我滚蛋,我一家老小还指着这份工呢。你……唉,你就别难为我了。”

舒兰咬着­唇­,泪如雨下:“他还这么小,一岁都没到呢……东西也喂不进去,过了今晚,怕就……你行行好吧!这只是个孩子啊,吴德说过不会为难孩子,他不高兴也只会对我发火……”管家表明立场,早走了,老妈子怕惹火烧身,也跟着开溜,屋内空荡荡的,一切只是舒兰的自言自语。

小天比下午更烫了,孩子随她,身体一直不那么结实,一路成长,总有些小岔子,不是伤风就是闹肚子,自从不是每顿喝母|­乳­,身子越发瘦弱,这一病,势头又那么凶,显见的是极为棘手,大夫……怎样才能找到大夫呢?

病急乱投医,舒兰想到那三个女人。

她们还算热情,也够八婆,通常这样的人,比较喜欢多管闲事,嘴虽然欠,心肠却软,且视别人求助为一大乐事。走投无路,即使是绝路也得往前冲啊,舒兰想都不想就拉开门,手上是全部家当:“麻烦你们,请丝吉他们来一趟吧!”

守卫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女人,又看向她手上的一只金丝镯,一块玉佩,一对银耳坠,不过就是带个话,只赚不赔的买卖,且那几个女人又无法无天惯了,即使追究起来也没他们的不是,于是收下贿赂,欣然应允。

丝吉来的时候,屋内的哭声一直传到外边,门紧闭,只得敲着窗子:“你怎么了?”

“小天病了,病得很严重,求求你,帮他请个大夫吧!等吴德回来,我怕已经来不急了……”舒兰的哭声一抽一抽地,说话含糊不清。

一边是一条人命,一边是吴德责难,丝吉是正常人,有着正常的三观与认知,权衡一番,毅然选择前者:“放心,我这就去!橙橙和胡郁马上就到,他们会陪你的。”

舒兰泣不成声,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谢谢……谢谢……”

时间不长,也就是半个时辰,舒兰的感觉上却像千年万年,好容易大夫来了,总算有了希望,前脚进门,后脚就是吴德的声音:“橙橙,你们好大胆,我说请大夫?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敢让外人进去?都活腻歪了?”

这人渣这时候回来,显然是看好戏的,说不定还要亲身参与,舒兰想都不想就给他跪下:“是我不对,孩子喘不过气来,脸已经憋红了,求求你,让大夫想想办法吧!”

果不其然,吴德真是特意赶回来看好戏的,绕着跪地不起的舒兰走了一圈,啧啧而叹:“值得吗,为了那男人的孩子,为他你跪过一次,为这野种又跪,那男人却是什么都不做,值得吗?”

舒兰嘶声,字字泣血:“这也是我的孩子!”

“对我吼没用,我说不杀他,可也没说救他,这病总不是我让他得的。”吴德笑了笑,对大夫挥手:“请回吧,诊费我会加倍给你。”

年迈的大夫不忍心,远远地看了看孩子,叹息一声:“老爷,老朽不要钱,请让我医那孩子,再拖恐怕回天乏术。”

“多管闲事,哪儿这么多废话!”吴德本是有意刺激舒兰,并非当真见死不救,闻言立即不悦:“丝吉,把你找来的老东西弄走,连带你也滚蛋,还有你,你,养你们­干­嘛?专门气我的?滚回去,别让我看见你们!”

胡郁和橙橙对视一眼,纷纷忍不住求情:“官人,再怎么仇恨都是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他还那么小,眼看就不行了,你行行好,就当是积德行善。”

最后一句倒是说倒吴德心坎上,想起被任天折磨得久病的父亲,积点儿德也好,息事宁人地一甩手:“算了,看吧。”

在场之人全部一喜,大夫连忙来到床前,搭上小天的脉。舒兰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小天床前。丝吉等舒了一口气,欣慰地笑,正在此时,只听大夫急道:“没脉相了……晚了,晚了。”

最先尖叫的是舒兰,不可谓不撕心裂肺,抓着大夫的胳膊,拼命地摇,眼神涣散,口齿不清,反反复复都是:“求求你了……求你……再想想办法……不能让他死……”

大夫满口答应,临阵不乱地施针,小天被扎得像小刺猬,脸­色­依然慢慢变紫,嘴­唇­越来越白,别说脉相,呼吸也停止了,眼看着就要断气,大夫也没了办法,长叹一声:“迟了,迟了,早一刻都能捡回条小命!这病发作一天,你们怎么现在才请郎中?!”

舒兰呆呆地,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三个女人愣住,看着小天,仿佛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和大人一样死亡。

吴德正要走,刚到门前,闻言,怔了怔。呃……死了?这这,不是我的本意啊,原来真有这么严重?早知道不演这一出了,我真的只想在任天儿子身上出口气,谁想到他说死就死了啊。就晚了那么一会儿?老天,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早上还好好的,老妈子跟我说,我也看了,就是不吃东西嘛,有什么大不了?怎么从醉红楼回来就搞成这样?

完了,这下罪孽深重了。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29 章ˇ

大夫走了,吴德走了,三女走了,夜深,空房,只剩舒兰和怀中的小天。

舒兰的头自从大夫宣布孩子已亡,已经很久没有安静,全是“咣咣咣”和“叮叮叮”的声音,像有人钉棺材板,不得安宁。自此,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全不知道,所想所做,只是抱起小天,就这么抱着,谁也夺不走,谁也别想伤害。

小天,你冷了吗?怎么身上这么凉。你真乖,一直没哭,从前你最爱哭了,爸爸和妈妈都不喜欢你哭鼻子,现在好了,你开始懂事,安静地睡着,就这样,该有多好。你就这样快快长大,长成个大小伙,到时候,我们都老了,你就保护我们,不让别人欺负。妈妈一闭上眼睛,就是你长大的样子。你的个头一定很高,因为你父亲就是个大个子,像他,错不了。你的头发一定很黑,很长,油光光,像我。你的眼睛大而有神,黑白分明,会说话。你的涵养一流,学识卓然,女孩子都喜欢你……

你怎么还是怎么冷?别怕,爸爸快回来了,他一定会和我们团聚,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你看到那一天了么?我已经看到了——真漂亮。我们会好起来的,虽然现在很糟糕,对了,苦尽甘来嘛,总是有苦才有甜,好东西,要放在最后,慢慢享受。等吧,耐心地等吧,陪着妈妈,一边长大,一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两天,三天……舒兰反复地想着重逢的画面,毫不厌倦。

“把孩子放下吧,如土为安呐。”橙橙抹着泪,不忍看这一幕,别过头去。

舒兰披头散发,衣衫脏乱,神情呆滞,最可怕的是一双眼窝,竟然生生地凹了下去,整个人瘦得不成形状。三天水米未进,自欺欺人,痛苦煎熬,把美丽的女人变成了形销骨立的鬼怪。

“孩子已经死了!”胡郁忍不住大吼,也顾不得会打击她:“已经死了!”

舒兰恍若未闻,兀自抱着孩子,拍着哄着。

“好吧,哄孩子。”丝吉道:“那你也得吃点东西吧?没有­奶­水,怎么喂孩子呢?”

没有效果,舒兰的脑袋里雷声阵阵,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这样得持续多久?再过几天,孩子该臭了……”橙橙一筹莫展。又不能硬抢,这样的状态,抢了,就是逼她发疯。等吧,等她累了或者饿晕,再采取措施不急。

于是又过了一天,这个大雨磅礴的中午,舒兰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冰冷僵硬,缩成一团的孩子被抱走,从此,舒兰恢复一个人。

人生就是一个从一无所有到一切拥有再到一无所有的过程。只是这个结果,提前到来,那么前方的又会是什么?

昏迷中,有人喂水,神智渐渐恢复,完全清醒过来时,已经换了稀粥。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醒过来的舒兰,神智竟然无比明清,张口第一句话便是:“小天埋在哪儿?”

喂饭的橙橙完全愣住,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后院的槐树下面。”

“再喂我吃点儿,有力气站起来,好去看孩子。”舒兰侧首,眼角竟然无泪,可心里明明一丝空气也无,难道从此,就要欲哭无泪?

橙橙红着眼眶准备再喂,抬气头时,发现舒兰已再次晕迷过去。

大雨渐止,雨止,哀伤不止,原来先前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再度醒来的舒兰神智完全非正常了。她的时空感令人觉得失心疯真是可怕。比如刚醒时,她完全的迷茫:“我这是怎么了,娘呢?咦?这不是我家?你们是谁,快送我回家!”

过了一会儿,见别人没送她回家的意思,还说了好多听不懂的话,自我调整了一下时间,时针指向和任天自由自在过土匪生活的日子:“夫君呢?小鹿呢?这是哪儿?怎么不是我们的小屋……夫君,夫君!”

嗓子喊哑了,夫君也没影,反倒是总有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跟她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舒兰郁闷急了,不得不又一次调整时针,这次的时空就没有那么美好了:“啊!不要!不要伤害任天,不要伤害我的儿子……小天,小天你不要死,妈妈没有你会活不下去的啊——”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孩子的死,吴德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可孩子已经死了,那一份愧疚之心,只好用在他母亲身上。他为她请了大夫,专治她的失心疯。治疗伊始,还是有用的,例如喝完一副药,舒兰迷迷糊糊地问:“离任天斩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吧?”继续治疗,疗效就不大了,舒兰仿佛在抗拒,也许,她暂时没有勇气面对一切,这样疯癫,这样忘记彻骨之痛,不失为一剂良方。

折腾一番之后,没有人再为她请郎中——也许这样,她真的比较快乐。

­精­神涣散的舒兰经常看见从前的美好画面。

看,看桌子上,空空的?不,有一只烤­鸡­,那是任天带回来的。她讨厌他,不愿意吃,他二话不说,撕下­鸡­腿就往嘴里塞,一点儿都不客气。她的心本来因这烤­鸡­温暖些许,没想到立马就被他不解风情的样子打回原形,每次都是这样,稍微对他有了一点儿好感,他就要亲手破坏掉。她的心总是忽上忽下,摇摆不定,跟他在一起,她总是忙碌,虽然是身懒而心忙。

还记得那个戴花的产婆吗?哈哈,现在想起来,还是要狂笑。小天就是在她狂笑时宣布降临人世的,那样痛,却全是喜悦。从此她不再形单影孤,有了牵挂有了希望,和你血脉相通,长在一起,你可为之奉献一切的,身体的一部分。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你自己,看见他,就想照顾的脆弱的自己。他是那么爱哭,多少个痛苦的晚上啊,她和任天推卸去抱他哄他的责任,她总是装身子弱,经不住半夜起床,任天无奈,只好自作自受,又当爹又当妈,日子在吵闹与混乱中翻过一页又一页。

想起做月子时,那可真难熬,身上脏,可不能洗,就这么捂着,捱着,任天看不过去,用温水为她擦身,一擦就是一个月,无一间断,头发也是用半­干­的布一点一点擦,通常忙活下来,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也没听他抱怨过一声。忙完她,接着忙小天,那段时间,他整整瘦了一圈。

那些过往,是最好的止痛剂,越好的效果,越像罂粟。是沉醉其中,还是连根拔起,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选择,都握在舒兰的手里。

人可以痛到以为自己会死,绝望挣扎,可以窒息,像厉鬼掐着喉咙,可以自残自贱,用疼痛提醒自己依然存在。只是眼泪,从此­干­涸,不复存在。

转眼冬去春来,春风又绿江南岸,春江水暖鸭先知,小天已去了一个月了。

“你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吴德比从前仁慈得多,也许害死一个婴儿,滋味并不如想象中好受,也许很多人都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任天就是这几天了吧?”混沌中的舒兰突然睁眼,眼神出奇得冷静。

吴德一愣:“你怎么知道?”

“人一达到目的,心就会比较宽。”舒兰倚在床头,淡淡地。

“没人会救他了。”吴德看着舒兰:“他死了,那是活该。你,不可以走,却可以安心地住在这儿,没人再为难你。”

舒兰对吴德的“善良”无动于衷,事实上,她已经不关心自己的处境了:“你刚才说,我可以提要求?”

“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小天穿过的衣服,还在吧?”良久,舒兰轻声。

吴德明白她的意思:“没问题。”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30 章ˇ

牢里的日子并不比吴府好过,但至少,比较清净。

任天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死牢,完全封闭,像个脏臭的箱子,无一丝缝隙。老鼠蟑螂各自忙碌,狱卒喝酒赌钱打盹,奇怪的生物奇怪地和谐着。任天那几乎凝固的脑子暗思,最不和谐的,只怕是自己的一颗心了吧。

还能记挂谁,自然是舒兰呣子。他们好吗?自己去后,他们有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舒兰手上的断处愈合了么?她没再招惹吴德,丢了什么零件?走得太急,面都没见一次,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他一直都没照顾好她,虽然他一直自信。现在想来,她之前的话也有道理,连大人都无法周全,过着偷­鸡­摸狗胆战心惊的日子,又怎能再添个孩子?纯属害人害己。任天在受制于吴德之后,已然觉悟,原来先前,自己太鲁莽。他一直觉得生孩子嘛,只要能生,还怕不能养?即使现在境况不乐观,他还有一双手,他会去挣,哪能让他们一直做土匪呢?不用说,他自然知道,只是舒兰动辄提起,惹起他的反感,他才故意不说,气她。

倘若算得出如今这般结果,自己还会给她气受吗?任天侥幸地想,好在就快死了,再大的遗憾,手起刀落间,立即烟消云散。

“有人看你。”狱卒冲着里面闭目苦思的人道。

任天诧异,还有人来看我?这可是死牢,除了刑部的人,谁还能进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板,铁链发出一长串清脆的碰撞声,试探地:“吴德?”

­阴­影中走出一个陌生的影子,同他一式的高大,声音沉稳而沙哑:“任天。”

这谁啊?任天莫不找头脑:“我说,明儿就砍头啦,答应你们的我都会办到,让我清净一晚上行不行?”

“为了个女人,卑躬屈膝,尊严尽丧,你还是当年那个冲我挥拳头的浑小子吗?”­阴­影里的人走出来,昏暗的火光浮在他皱纹遍布的脸上,他苍老,老得让人想象不出年轻时的样子。

任天面无表情,看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你。”

老人的皱纹因这淡然的反应抽搐一下:“宁愿死都不愿与我沾上一点关系?”

“想沾还沾不上啊。”任天做受宠若惊状:“狄大人,您是来为任某送行的?”

“放肆!”老人疾言厉­色­。

任天不为所动,掏耳朵:“靠,还真把自己当家长了。”

“有对父亲这么说话的吗?!”老人的风度一见任天就荡然无存,看他的样子,甚至想上去揍他:“早就说让你­干­点正经营生,不求出人头地,也要安稳一世,可惜你置若罔闻,才落到今天这番下场!”

任天果然就置若罔闻了,心说你说过这话?我不记得了,才见过几面啊,你又不是皇帝老子,说什么都是圣旨,老子都要恭听牢记,再说就算皇帝,老子还不想搭理呢:“如果你是来骂我,现在也累了,不送。如果你是来炫耀,坐下,喝杯水,慢慢玩。”

狄远真的就坐下,看他一会儿:“早些年,听说你得罪了吴闻启,损兵折将,双方倒也都没占倒便宜。这一次,你抢他儿媳,伤他儿子,颜面尽失,两笔账加在一起,你以为你还能大难不死必有有福?”

“我没觉得自己能淌过去。”事实上任天早已认命:“可也不至于哭天喊地撒泼撞墙。”

“所以等死?”

任天莫名其妙:“你也说都到了这步田地,难道我还能躲得过去——”

狄远厉声:“为什么不找我!”

找你有用么,任天撇嘴,老子是死囚啊,又是什么狗屁府台点名要整的人,你……是什么官来着?你好像提过,不过只见过两面,那两面我还顶不情愿的,忘了。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忘了,忘了还有个你:“三十年前您不顾我的死活,三十年后我也不敢麻烦您,狄大人,笑话也看完了,请回。”

狄远看着他,沉默。无疑,他戳到他的痛处,如果现在的他还有痛处的话。三十年前他是陈世美,为了权力与美­色­,丢弃了最初的那个女人,只是当时他不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若­干­年后,他再去找那孩子,他已经完全否认他的存在。他的心里从未有他,更别说眼中。他与他,甚至不能说是陌路。

“走吧。”多说无益,无数声对不起,尚且顶不了那个女人的一根白发。

任天抬头,瞪着眼睛:“去哪?”

“回家。”狄远一本正经地。

顾不得笑,疑惑把任天塞满了:“狄大人你……说笑吧?”

狄远转身,只留下长长的影子:“你老爹这个刑部尚书做得再不济,自己的儿子还保得下来。”

天神啊,你是刑部尚书?上次还不是啊,只是个什么侍郎,这么快就青云直上了?人啊,飞黄腾达果然靠天赋。狄远已经出去了,步子很慢,像在等他。任天试着踏出一步,左右狱卒好像根本没看见,眼珠子都不往这边转,一步接一步,就这样,居然跟上了狄远,只听狄远道:“都是我心腹,明天自然有人替你受刑。”

任天喜悦的不是自己脱险,而是家眷,一开口,典型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有救我的时间为什么不救舒兰?!”

“今后别跟我提这女人。”狄远缓缓道。

“凭什么。”任天不走了,靠这墙,拉开无赖架势:“老子今天啥也不­干­,就把这道理讲明白。你以为你谁?救我就了不起了?还不是看在你一把年纪的份上我才被你救。她曾经名义上是吴德的媳­妇­不错,可早他妈给老子生了儿子,是我任天的女人!为了老子断了跟手指头,为了孩子被吴德那狗东西……我是你儿子,我承认,可我没你那么忘恩负义,更不会为了偷生不顾老婆孩子,做缩头乌龟!”

“小时候,你是个无赖,第一次见你,竟敢打我,抓住你,竟然还向我吐口水。无赖,你赢了,我会把你老婆孩子完璧归赵。信不信由你,走不走也由你。”孩子已经死了,狄远追查到他们下落的时候,就确定孩子已经不在了。那是他的孙子,他做梦都想抱一抱的孙子,可是为了让任天听他的,这种悲恸,丝毫不能露出:“那女人我可以救,不过,在我面前自称老子,你就不觉得有点过分?”

任天翻眼,哪是过分啊,是根本没有真正发挥,真想过分,你未必好意思发作。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就是想我叫你声爹——做梦。对这种无情无义只知道时候厚着脸皮弥补的人,就是要一­棒­打死,不留余地。要不是为了舒兰和孩子,老子才不会屈尊被你拯救。想救我,掌控我,奴役我,下辈子吧!

“周存道在你那儿?”任天终于拔步。

狄远沉声:“我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人力,依然不见他半点踪影。”

任天不担心他会出事,这位堂弟比他聪明比他武功高强比他人脉广,找不到,就说明还活着:“在吴府时,有人闯进去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

“他比你省心多了。”狄远感慨。

“我说尚书大人……”任天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今天的一切太突然太不靠谱:“你行么?我可是朝廷重犯,吴德抓我,在自己家里囚禁,而不送大牢,是不是有­阴­谋?我高攀成你儿子的事不止咱俩知道吧?”

狄远冷笑,摇头叹息:“­阴­谋,重要吗?也许。你是我儿子,却比­阴­谋重要。”

“您一把年纪还是别惹祸上身血雨腥风吧,多累啊,好不容易爬上去,不耍权弄势揽点儿财,享受享受生活,为我­阴­沟里翻船多亏的慌。我这贱命一条,贱头一个,砍也就砍了,老婆孩子能过好日子就知足啦。您还是请回吧,六十的人了,拖家带口的,我都觉得作孽。”任天说着,就要转身。

狄远愣了愣,不相信这话出自他口。如果理解能力没有问题,这根本是变相的表达关心的方式,这野小子什么时候替别人着想过?以前可从未展现过这一优点啊。他对他一直憎恨,十年前,他找到他,他恨不能弑父,以报母亲多年受苦之仇。他要他跟着自己过好日子,他对此不屑一顾,仿佛听了世上最有趣的笑话。浑小子用各种方式反抗他——他姓狄,他就在母亲的姓后加个天,他是地,他就是天,总比狗屎父亲高过一头。他让他老老实实做人,他就去当土匪,成为当地一霸。他幼时明明很有读书天赋,也读得颇好,在父亲提出让他走科举之路时,竟然对外宣称自己就是大老粗,且从此把学问忘得一­干­二净,成了个专业的草寇。

他的事业永远和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父亲的希望相违背。想到这儿,狄远恍然,这哪是陌路啊,陌路是这样?他根本已经把自己当作父亲,才会事事与他争锋相对。你会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气得半死,当作人生的追求吗?

“你执意不连累我,也不勉强。只是我早年德行有亏,年逾半百,只你一个子嗣……”狄远怅然:“如果你宁愿一死,以报复我无后,我亦无话可说。”

任天停住,回头,看着老头,心说老子就是吃软不吃硬,你瞪着个眼睛威胁我,我还真不吃你那套,可你一把年纪,扯什么绝后……老子也最怕绝后,才会迫不及待地让舒兰生孩子,这一点上,还真是遗传。换位思考令任天的戾气与野气缓和不少:“不是我想让你绝后……这么多年,各走各道,真的犯不着扯上什么关系嘛。”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不配做父亲。”老人望着前方,的神情伤感极了。

老婆和老爸都抓住了他的弱点,也搔到了他的痒处,虐施手段,结果都是不言而喻的。任天欲哭无泪,人啊,为什么会有弱点呢?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31 章ˇ

二月初五。

舒兰希望这天她犯病,疯病一犯,谁也不认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混混沌沌,多好。

这天,是任天斩首的日子。

可是依然清醒,脑袋像被水洗过,异常清明透亮。二十年种种,黑龙山种种,吴府种种,交替闪现,痛苦分外清晰,毫无保留。这就是最坏的处境吧?一切的一切,事与愿违,人若是没有糊涂的权力,大抵是世上最悲哀的生物。

天已大亮,转眼,就到午时。那个人,那个嚣张的土匪的头颅会飞离他的脖子,从此,离开人世,再过几年,便找不到一点关于他的痕迹。人与蝼蚁飞虫没有区别,死就死了,对这世间来说,小得不算件事儿。

一夕之间,失去儿子,又将失去丈夫,舒兰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不,不是矫情的哀怨,当你失去所有生存的乐趣,生命变成一袭灰­色­的粗布,你还会将它视作华美的长袍,披它上身?没有理由的生存,没有理由继续。

没有希望,等了这么久,试图擦亮双眼,依然看不见一丝曙光,这漫长的夜,将会永不改变。

小天,妈妈来看你了,任天,等我。

丝吉他们怕她寻短见,收走了所有利器,包括樟脑丸,屋里已没有结束生命的工具。舒兰曾计划打碎瓷杯,用碎片割断咽喉,这需要敏捷的身手与­精­确的时间,因为胡郁送她的丫鬟就在门外,名为照顾,实为监视,他们都怕她想不开。也许,可以上吊,不,踢掉凳子,响动不小,那小丫头也一定听得见,且上吊总要挣扎一会儿才能死透,行不通,行不通……最后,舒兰选择触壁。

砰的一声,脑壳裂开,再行救治,回天乏术。

太阳爬行到天空正中,午时早过了,推开窗户,只听有人飞报吴德,那声音无比清晰:“刑场传来消息,人犯正法,人犯正法……”抬头,望着二月里难得的耀眼的阳光,舒兰深吸口气,久违了的轻松感觉,浑身竟也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舒畅。原来,这一天终究到来,原来,活着是那么沉重。

突如其来的巨响,在多年之后,依然回荡在脑中,只是那时的她,浑身上下唯有解脱的快感。

死亡就是浑身软弱无力,胶着在一堆又重又粘的固体中,不得辗转。原来这就是死,难怪都说,只有真正到那一天才能体验个真切。神智还没有消失,周围的响动也还水纹般回荡脑海,是还没死透么?

“你个傻子,真寻了短见。”橙橙叹息。

舒兰一惊,居然惊醒:“啊……”

“呼,还好醒了。”丝吉擦汗:“就知道你要想不开,晚来一步,你就撞上了。”

为何还是这讨厌的人世?舒兰郁闷极了:“天哥……小天……”

“人已走了,你这样,他们在天上看见,也不会开心。”胡郁一向泼辣的语调也温和起来:“人来世上一遭,虽然麻烦,总是件好事,何苦这么快了结,即便想他们,挣扎一番再到天上和他们团聚,也不迟啊。”

舒兰别过头,泪湿枕巾,伴随刻骨铭心的头痛,像活活被人拿锤头一下下敲击,痛到血液里,痛到骨髓里。禁不住伸手摸头,竟摸出老大一个包。怎么,没有头破血流?那样的力气,只是晕眩与疼痛,伤不到­性­命?到底要怎样的努力才可以彻底结束这人间苦役?

“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丝吉见舒兰郁郁之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临走,在舒兰耳边道:“我若是你,就和吴德比谁活得长,这才是绝妙的复仇。”

身心皆苦的舒兰一怔,眼中绝望之­色­突然褪了不少。

周围再次恢复寂静,对于刚死过的人来说,这种寂静是可以忍受的。想起任天肆意的笑脸,心还是穿透一般,空荡荡地疼,哪更堪想起小天来?即使活着,亦从此不再完整,支离破碎的人,快乐也是支离破碎的。

“咯”,窗棂响了一下。

悲伤过度的人反应会比平日迟钝得多,舒兰好一会儿,才把头慢慢地转过去,头转,眼睛看,目光却依然空洞,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快!”来人身手敏捷,一照面就招呼她:“跟我走!”

舒兰无动于衷,木然看着亡夫昔日的铁哥们。

太匆忙,周存道要愣一愣,才能分清眼前的女人是舒兰。他没有见过这么瘦的人,也没有人有她这样呆滞的神情,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尊没有生命的蜡像。这尊蜡像胸前紧紧攥着一件小孩儿的小兜兜,像守护今生最贵重的珍宝。

“舒兰。”周存道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元气不足:“你……不能下床?”

毫无征兆,舒兰忽而坐起来,上半身挺得笔直。

周存道没有跳进去,而是伸出手:“外面的人解决了,我们暂时安全。来,我先带你走。”

没有喜悦,也没有声音,舒兰微微低首,不复当年有神的目光更加黯然。

“孩子不在身边?”周存道终于意识到她的迟疑:“没事,先送你出去,我再回来。”

“孩子……”舒兰终于开口,却是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虚弱:“不必了……”

周存道以为她爱子心切:“好,我先去找孩子,你在这儿等我。”

舒兰苦笑,即使苦笑也是笑啊,可明明就像在哭:“小天去找他爹了,我也想去,可没去成。你们为什么都不让我去呢?”

受激过度的典型反应,周存道虽然不知她近日的遭遇,却也看得出来,没时间了,只能长话短说:“为了任天,好好活着。”

“为了任天……”舒兰喃喃,猛然想起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救任天?!有能力救我,为什么不救任天?!”

周存道的焦急一扫而空,冰冷,甚至是很铁不成钢:“他说,只能救一个,就先救你们,我如果先救他,他就在我面前自杀。”

触壁的巨响又一次回荡在脑中,舒兰在这样的重击下,完全不能动弹。

“我比你们都恨我。”周存道缓缓道。第一次来,被吴德发现,恶战一场,伤上加伤,差点丢了小命。今日卷土重来,拼着进得去出不来,也要进来。伤是好不了的,两次重创,能活着已经是奇迹。始终忘不了任天的嘱托,所以来了,来了又来。

“小天已经……”舒兰握紧手中的肚兜,抵死不愿说出那个字,­干­涸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绝望的愤然。

周存道看她神­色­,已猜到八九分,像是自己的亲人,明明逝去,却想尽任何方法自欺欺人:“你……先跟我走,我再来找孩子……任天的孩子,他嘱托我养大成|人的孩子……”

同病相怜让舒兰的心里觉得好受一点儿。怎么办?总是要有个新的开始,有结束,就有开始,反之亦然。离开,虽然离小天太远,留在这儿,却离悲伤最近。

瘦弱的小手终于搭上那双冰冷却同样有力的大手,离开的刹那,她仍不死心:“你真的没救任天?”真是个弱智的问题,不用想都知道,若是有一丝希望,凭他们的交情,岂止两肋Сhā刀,Сhā成刺猬也要奋不顾身,舍身取义。可是他真的死了吗?舒兰徒劳地咬着嘴­唇­,为何刚才,搭上周存道的手掌的瞬间,感受到一下剧烈的心跳?通常他们相拥,才有的互通的悸动。那颗心脏的主人,难道还活着?

“你轻得像片纸。”周存道抱她出来,那样的重伤,丝毫不觉吃力。

舒兰轻声,轻不可闻:“若是能飘到天上去就好了……”

“上来。”周存道蹲下,把自己的背给她。

“她们——”骤然想起那三个女人,没有他们,自己大概已死了多次。他们帮她,出于同情,可舒兰也知道,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所求,他们做梦都想离开这鬼地方,所以寄希望于她,直至今日,任天斩首,她们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对舒兰却依然如故。有所求,也是人之常情,始终如一,就是人品优良了。舒兰决定报答她们:“西苑的三个女人有恩于我,把他们一起救走吧。”

“我不是万能的主。”周存道眼也不眨:“先活下来,今后有的是报答的机会。”

舒兰看看自己,又看看他,无言。帮人,自己总得有足够的本钱,泥菩萨一个,不,两个,还谈什么送佛送到西,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抓紧,发生什么事也别松开,一掉下来,就是跌去你自己的­性­命。”周存道拔出腰间长剑,缓缓道。

这就是要走了么?倘若得以脱离苦海,以后的生活,都会完全变样吧?可是生活的奴隶,却已不关心主人的意向了。趴在周存道后背上的舒兰点了点头,淡然。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32 章ˇ

城郊刚落成不久的宅子里搬来一对小夫妻,小相公二十七八岁,小娘子二十出头,长得如同模子里倒出的­嫩­豆腐,一个比一个水灵,看起来斯斯文文,又很有学问的样子。

没人知道小相公是做什么的,据说是做生意,不然年纪轻轻,哪来这么多钱买这宅子,小娘子倒很是贤妻良母,每天待在家里不出来,和周围邻居也很少说话,时间长了,有人发现她爱晚上在院子里转悠,手上总攥着从不离身的小孩子衣服,神神秘秘,嘴里喃喃自语,神情也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人们才知道她原来是有病的。这么年轻,又生得这样美,竟得了这种病,真是可惜了的,难得小相公对她不离不弃,形影不离,可见小相公是世上难寻的优质雄­性­,一时间大妈大婶都爱找他聊天。

“小伙子好福气,媳­妇­生得这样俊。”

周存道于是谦虚:“哪里哪里。”

“这样俊的媳­妇­,有点毛病也没什么,你可别嫌弃她呀。”

周存道哭笑不得:“不会不会。”

“可我听说啊,夜里老没动静,都不像夫妻啦。”大婶见周存道进门,在他背后和人嚼舌根:“夫妻哪有晚上不打架的,斯文人就是不一样。”

周存道岂有听不见的道理,闻言唯有报以苦笑。其实他还真不想和舒兰住在一起,传出去,对任天死后的声名也是种损害,对自己对舒兰都不好——怎么地,兄弟一死你就霸占他女人?可不住一起又怎么能放心,她再有个什么意外,任天真是死不瞑目,自己也要羞愧致死。

所以,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同居”了。

他进门,看见她时,她正倚在窗边发呆。事实上每天除了发呆,她也不会­干­别的。周存道替她请了专治这种病的大夫,还好,舒兰并不排斥,她也知道自己有病,知道自己的一切行为属于非正常,却对治疗结果不抱希望。正不正常,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她脑袋虽然时常沉昏,很多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可至少偶尔快乐。在这种非正常的状态下,她能看见任天,他总是冲着她笑,笑容要多恶劣有多恶劣,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禽兽。也能看见小天,张着小嘴,嗷嗷待哺,挥舞着浑圆的小胳膊,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们都在她身旁,如果可以一直疯傻,他们一直都在。

为什么要恢复呢,恢复,意味着面对世界那么大的悲哀,舒兰知道自己的肩膀太瘦弱,扛不起现实的包袱,与其累到吐血,不如逃避再逃避。

“春寒料峭,不要多吹风。”周存道为她披上一件厚衣。

舒兰抬头,感激地望着他。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可以逃避现实,是因为周存道替她把现实的单全买了,如果没有他的遮风挡雨,自己怕早就淹没在人世的洪流里了吧:“总要麻烦你。”

“应该的。”周存道看见她,就想起任天,想起任天,就是刀割般的剧痛与遗憾。他就是为这女人不要自己的命,也为了孩子,可是孩子死了,世上只有这个女人,还与任天有着那么点关系,想到这里,周存道又不恨她了:“你也该好了。”

舒兰故作不解:“什么?”

“你其实已经恢复,只是总在骗自己。我见过骗自己没病的,想尽办法骗自己有病,还是头一次遇到。”

“不明白你的意思。”舒兰转过身:“如果你觉得我妨碍你的生活,我可以走。你本没有义务负担我,谁也没义务负担另一个人的人生。”

周存道哂笑:“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别跟我说我的人生还很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过去了,可也是我生平最重要的,没法忘,哪怕直面它,接受它,当它做遗憾,也无法令自己快乐。”舒兰凝视窗外杨柳,已吐新芽,而自己的心,再也没了生机:“快乐与否,由不得人选择。”

“只怕是你不想选。”周存道毫不含糊,当即直指其痛处。

舒兰蹙眉,收回目光:“周存道你永远不管自己的话别人爱不爱听,你就不能狡猾点么?”

“子曰朋友相处须有度,过于亲近,就是疏远的开始。”周存道淡淡地:“从前我没度,后来发现还是得有,不仅如此,做什么事儿都要把握分寸,于是就成了任天口中的怪人。也许改得不彻底,偶尔还得发作一下旧疾。”

舒兰彻底无语:“要么不说,一说就呛死人。”

没有任天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没有小天的日子,将是永久。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却不能抹去痕迹,不过,可以冲淡已经是万幸,早春三月,舒兰的病不治而愈了。

看着她把攥了一个冬天的小衣服放进箱子,周存道也松一口气:“女人有了孩子,是不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孩子是一切,不可或缺,不可替代。比男人重要,比我自己重要。”舒兰闭上眼睛,关上箱子:“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也能让人和以前不一样。”

周存道看着她越发消瘦的脸,沉默。的确,她和从前那个娇滴滴动辄大吵大闹的大小姐相比,简直像两个人。自从住进来,从未见她一哭,没发脾气没指夷使气没看什么都顺眼,天生的骄纵劲儿和黑龙山任天惯出来的毛病一样也没带到这儿来。她似乎在一夕之前长大了,成熟了,熟过了头……沉默寡言,温文随和,伤痛像把她的灵魂完全遮盖。依然美丽依然动人,只是,不再是舒兰。

“那块有棱有角,闪闪发亮的水晶……”周存道出神,不知不觉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周存道已习惯掩饰任何情感,当下只问:“这里住着习惯么?若是不惯,天暖了去南边。”

舒兰对这安定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这只怕已成为孤单俗世的唯一安慰:“你早就买了这宅子?”

“黑龙山,总不是长久之计。”他习惯提前安排生活。

不得不叹息,任天与其相比,太随­性­,也太任­性­,舒兰苦笑:“你是好男人,会找到好女人的。”

挥之不去的惆怅­阴­云一般在心的上空漂浮,周存道沉默一会儿,经过掩饰的声音仍然苦涩:“希望如此。”

“该吃饭了。”舒兰伸个懒腰,活动筋骨:“说老实话,昨天的菜是不是比前些天的好一点儿?”

“造诣又深了一层。”周存道违心地大点其头。

舒兰轻轻一笑,虽然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不过,谁管啊,能忘掉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就行。多做一件事,就忘掉一记痛楚,事情多了,人忙得晕头转向最好不过,把时间填满,也就是把心填满。自从神智恢复正常,舒兰已经过了几乎一个月这样的生活,难以想象一年前自己什么都不伸手的样子,那时候,连睡觉都想让任天帮她翻身呢……如果从前的懒惰日子是上帝在打盹,那么现在的惩罚没什么不好,这样忘我,没什么不好。

只是苦了周存道的舌头和胃,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食材和莫名其妙的味道下辗转求生,堪比哑巴吃黄连。谁让他说话那么不留余地?谁让他从前十个问题九个不回答一个闪烁其词?谁让他在黑龙山时总是对她­阴­着个脸子,不理不睬?这就是报应。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33 章ˇ

任天最不喜欢做的事的就是算来算去,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掰着手指头做加法。

“已经半个月了!”任天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吃惊,因为已经算过无数遍,如此大声断喝只是为了加重语气:“那死老头到底玩什么?!”同样,不是疑问,只是发泄不满奇 -書∧ 網。最后,幽居半个月的任天决定去找老爹,戳穿他的虚伪面具。

人还没往外冲,狄大人已经主动上门,台词经典而永恒:“外面风声太紧,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否则再出什么事,我也保不了你。”

我宁愿出事,任天栅栏里的公牛似的鼻孔吐粗气,呼噜呼噜的。老子快憋疯了,应该说已经憋疯了,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成天捂在着莫名其妙的屋子里,啥也不能做。风声紧谁不知道,可只要一无所事事就惦记着老婆孩子,又见不着面,是个人都要急得乱蹦嘛。

自己被偷天换日的真相没人知道,舒兰也一定认为他死了,那真个要哭死,她那么爱哭,大事小事不哭不行,这次这么大的打击,眼睛还不哭瞎了?那无德会不会不依不饶,继续折磨于她?孩子怎么样了?健康成长吗?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着实白了任天不少头发。

“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救他们!”任天被这个言而无信的老头抽走了最后一点耐心:“满口答应,就是不见行动!”

狄远云淡风清地看着他:“这两年,什么也别做。”

“你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任天­干­瞪眼。

世上最愚蠢的话,恋人:为什么要分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夫妻:你为什么不爱我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警察抓小偷:站住,别跑!顾客问店主:你们家的蛋糕新鲜吗?任天质问官场老狐狸:你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在吴府很安全,你死了,吴德没再为难他们。”狄远坐下,他决定跟儿子好好聊聊:“周存道虽然踪迹全无,我不信他会没有动静。我的人不方便,他却方便。”

方便的话,就不会半个月没有动静,不过托词而已。任天质地虽粗,脑子却不粗:“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孙子,你这么不上心,是不是……他们出了什么事?”

狄远千年修行,哪能这么容易露馅,当即面不改­色­:“吴闻启也算我的老对手,他的府邸,你以为就没有我的人么。”

理由正当,全无破绽,任天又一万个不希望他们有事,所以很乐于否定自己的猜测,对此一笑置之,好吧,相信你天良未泯,当初不要老婆孩子,现在改过自新,要了孙子:“既然有你的人,请他们带个话,我没死,让舒兰放心。”

“愚蠢!”狄远拍桌子,也只有亲生儿子才能让他愤而拍桌:“一涉及那女人,你就愚蠢得不可救药!”

任天心底有无数的细小的声音,温柔得像软体动物的触角,只要能让她停止伤心,死也值了。只要能让她和孩子好好活下去,十八层地狱也下得毫无怨言。他们是他的一部分,不,他们就是他自己,却比对自己的爱还要多:“为什么要可以救药,像你一样吗?”

抛妻弃子的人愣住了,良久无言。

“说真的,你对我再好,我也不感激你。你对我的儿子好,不说二十四孝,侍奉你到老还是可以的。”任天观察狄大人掩饰不住欣喜的面­色­,趁机提出要求:“所以,带个话吧。你不是想我跟你聊天?聊破大天也义不容辞啊。”

人老了,心没那么野没那么坚硬,便想有个温情来源,子女就是最好的快乐源泉,这个条件不是不诱惑,可是,狄大人欲哭无泪啊,孩子已经死了,他上哪弄个一模一样的小天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告诉他实情,他肯定……狄大人想象不出那种暴怒,那种痛失爱子的人生之痛,脑中只有一个结论:让他知道,这个世界就不太平了。

都十多天了,再晚,任天真怕怕舒兰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想不开,虽然她答应过他好好活着,可换位思考,任天觉得如果是他真得殉情,于是趁热打铁:“怎么样?我说到做到。” "奇+---書-----网-QISuu.cOm"

“沉住气。”狄大人­干­咳一声,忍痛割爱:“年轻人,要学会等待。”

“两年以后我头发都白了!”任天劳而无获,恼羞成怒,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跟老子扯这些有什么用,如果我捡回条命不能跟老婆团聚,还不如去见阎王!”

狄大人不高兴了,愧疚感荡然无存:“你在冲我发火?自己惹下的乱子,弄得不人不鬼,若不是我,你真成了鬼!你就这样冲如临深渊的救命恩人发火?!”

提到深渊,任天又想起舒兰,这娘们儿习惯­性­跳崖的毛病改了没有?这此不会一个想不开,也去跳崖吧?这次等多久都没人去拉开她啦,任老大的心又瘫软了:“让我见她一面……”

“那女人果然不是好东西。”狄远不跟他废话,直接下结论。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把好好的一个血气方刚的大丈夫变成了没骨气的鼻涕虫,说完令任天暴跳如雷的一句话,起身,甩袖走了。

任天为此恨透了狄远,认定他是赤­祼­­祼­的偏见,外加那么点儿酸葡萄心理,总之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四月,百花盛开,任天狂躁的心终于得到安慰——舒兰被周存道顺利地救走了。

这厮真讲义气,任天手舞足蹈之下直感慨自己交友成功,成功人士果然方方面面都无懈可击啊。周存道这样的­精­细人,一定也会不负重托,照顾好舒兰呣子,自己这样度日如年,苦熬岁月,只为今后能与他们想见,再空虚再寂寞再纠结,也是值得的!

只是时日一长,思念也越发浓重,这千斤重的牵挂,把人的心吊得老高,又压得偏偏,难以透气,如何是好?

任天沉不住气了,一个月可以忍,一年呢,几年呢?心里有牵挂,时间就变成难熬的酷刑。难道偷偷出去见他们一面也不行么?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闭门不出一个月,谁还能想到黑龙山的匪首还活着,哪怕是吴德,都做梦也想不到吧。退一万步想,即使他被发现,也不会被活捉,连累老头。大不了自尽嘛,只要确定舒兰呣子平安,死了也值!

当天晚上,果断的任天就果断地溜出了这座僻静的宅院。

惨剧是在宅子的大门外发生的,那时的任天刚刚脱离牢笼,满心喜悦,俗话说得意忘形,乐极生悲,背后先是毫无预兆地中了一脚,没来得及反应,迎面又来一拳,任天也不是吃­干­饭的,凭着本能与敏捷的身法避开,不幸的是对手似乎比他厉害得多,几乎同时,一掌推出,任老大呈水平状做了次短暂滑行,撞到墙上,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还是那间屋子,浑身都疼的任天简直要崩溃了:“狄远你个老东西!”

狄大人背对着儿子,闻言转身,那抹­阴­险的笑纹也随之消失,老狐狸变成了孺子牛,含辛茹苦的那种:“哦,你醒了?”

“别在这儿装好人,别当我不知道你琢磨什么。找人监视我,亏你好意思!”自从和舒兰过上小日子,久不练武,身手退步不止一点,时间啊,都用来和老婆缠绵了。挫折感油然而生的任天咬牙切齿,说出一句通常最使父母绝望的话来:“我不要老爹,我要老婆!你把老婆还我!还我!!”

“别激动,多疼啊,前后都有伤吧?”狄远为掩饰滴血的心,递过一条拧­干­的手巾。

任天忍痛坐起来,将虚伪的东西一把打飞:“舒兰是我老婆,我找我老婆有什么不对,你再不喜欢她都没用,是我的老婆,不是你的,不需要你喜欢!”

诚然,狄远不喜欢舒兰,非常厌恶。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儿子才惹上吴家,吴家颜面尽失,才赶尽杀绝,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一切都不会发生。难道当真不能让他与舒兰团聚?狄大人有这个实力与能力,只是一个不喜欢,什么都白说:“女人多的是,儿子,何苦为那女人赔上­性­命。”

“说的轻巧,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叫没出息,不知道什么叫白痴么。”任天躺下,嘀咕。

即使不是,离此亦不远也。狄远叹息:“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靠。”任天忍无可忍:“跟你几十年如一日养大我似的,我娘说这话,没说的,老子立马给她跪下,随便她教训,打左脸把右脸伸过去,手累了老子自个儿打自个儿。你说这话,没资格。”

最近总是不由自主地自取其辱,狄远也很郁闷,更郁闷的是但凡涉及到亡妻的话题,自己总是没了发言权,和任天的身份顿时逆转,谁是谁的儿子还不知道呢。为了维护尊严,闭嘴是唯一选择。

“不是我明天去见舒兰,就是三天后把舒兰弄来见我。”任天翘着腿,抖啊抖。

狄远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今天,吴府派人去乱葬岗,挖出了你的尸体。”

“嗝——”任天吓一跳,诈尸一样坐起来:“什么意思?”

“消息还是传出去了。”狄远沉声:“这也是我不让你露面的原因之一。”

任天不解:“你不是说万无一失,都是你的什么心腹,他妈的这墙要多厚实有多厚实,肯定不会透风?”

“我也不知道哪出的问题。”狄远踱步:“不跟你说,是怕你多想,多想无益啊……到底是哪出的问题?”

管你是哪儿的问题,问题是老子短期内见不到舒兰了,这才是大问题,任天­干­瞪眼:“老头,你不是撒谎吧,撒谎可不是好老头。”

狄远汗颜:“我像吗?!”

“像啊……”任天木然:“你不像谁像。”

原来我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是这样的,狄远很是寒心,不过父母就是再寒心也无怨无悔罩着孩子的生物:“别出去,与舒兰无关,与我也无关,我老了,是死是活重要吗,你还年轻,你是我儿子。”

最后一句,分量莫名地重了许多,任天不是傻子,也不是冷血动物。一个人,他从前做错很多,你恨他,这很正常,现在他后悔了,痛改前非,修亡妻的墓,救快被砍头的儿子,用自己全部家当,去赌,却不要赢,只要儿子平安。你现在没有当初那么恨他了,这也很正常,任天接受了自己的心软,暗想你把我当儿子,我虽然还没法儿把你当爹,却还是尊重你的。说不出违心的漂亮话,只得沉默。

狄远见儿子口气松了,便知装可怜这招对付他是无敌的,当即连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恳求,这是恳求。”

“好吧……不见,就不见吧。”任天一闭眼,终于松口,导致狄远的心也跟这波浪起伏了一下,终于平静,而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从舒心的天堂跌入暴怒的地狱:“带个信就行——”

“从今以后不要跟我提舒兰!”狄远急了,眉毛玩起了立正,且动作十分到位。

任天还就不吃这一套,连番咆哮,无非是她是我老婆是孩子他妈之类,震得狄远耳朵嗡嗡作响,濒临崩溃边缘。忍字头上一把刀,继续吧,可任天还在不知好歹地强调舒兰呣子的重要­性­。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狄远想起自己年轻时,根本就不把感情提到日程上来,甚至,人生中的一小部分也算不上,因此他抛妻弃子,因此他成功。在狄远看来,男人要想有所作为,就根本不能有儿女私情的牵绊,一旦产生,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毫不留情,砍!所以无须再忍,违背初衷,脱口而出:“你儿子已经死了,别口口声声你儿子!”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34 章ˇ

如果舒兰从前最大的毛病是患得患失,斤斤计较,那么现在的她,脑中已无得失二字。不知道是不是不在意,反而会有意外收获,彻底的黑暗过后,竟然会有黎明的微光。这微光,便是平静生活给人带来的止痛,并不能彻底治愈疼痛,只是那样的缓解,已经让人提上一口气,活着的那一口气。

那么想死,终究还是混迹于世,且熬吧。

日复一日,这一天,周存道送了她一尾琴:“打发时间,比发呆好。”

“九霄环佩。”舒兰轻声。周存道是行家,出手不俗,一送就是古琴,乌黑的琴身,黑得发亮。舒兰微微一笑,柔荑抚上琴弦,不觉久违,只觉陌生。待字闺中时,此乃最佳伙伴,自从嫁予人­妇­,为生活纠结,许久没有看见老朋友了。还能奏出行云流水?即使琴声依旧,心里的弦,已断,如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舒兰坐下,指尖拨弄,流水宗宗倾斜而出,轻盈脱俗,从容跳跃于初夏阳光与植物的气息中,不绝于耳。

“高山流水。”周存道莞尔。

曲子是极熟的,不知不觉奏了下去。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些和任天是绝无交流必要的,跟周存道,就可以说上好一阵子。谁不想有知音?舒兰当然喜欢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曲奏完,竟有些意犹未尽。

“商音有些不足。”周存道说着,重弹了一段。

同样的曲调,经他之手,去了脂粉气,只觉利落大气,舒兰惊艳之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我身边一直有位高手,高手,您也太深藏不露了吧?”

“雕虫小技耳。”周存道很是低调。

舒兰一向佩服真才实学,同样是学,同样是练,人家怎么就能完美无缺?时间­精­力放在哪儿,一眼便知:“嗨,真是,我老觉得我无懈可击。”惭愧啊,真惭愧。

周存道一笑,戏谑地竖大拇指:“这才是大师风范啊。”

说说笑笑,舒兰的心境明朗不少,人也显得有活气:“我的阳关三叠总是差点火候,你得教我。”

周存道巴不得她活泛点儿,欣然同意,教也是真教,认认真真,师徒俩一教一学,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为答谢周存道的不吝赐教,舒兰决定晚上烧点儿好菜,好好慰劳周老师。

对于舒兰恢复乐观,周存道是很开心的,可对于品尝她的佳肴,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借故不吃,舒兰会灰心,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在品尝了两道菜后,表示今晚自己有事出去,因为时间实在匆忙就此别过,你的菜很好吃,等等等等……

“你去了我怎么办?”舒兰不安地绞手帕。

“有事喊我。”周存道像那次陪她回娘家一样的语气:“我就在不远,你喊,我就到。”

“我……”这么大个人了,舒兰真不好意思说我怕黑,我怕一个人待着,我怕独自面对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强忍着落寞:“今晚,怕是有雨耶。”

周存道连个磕巴都不打:“不要紧。”

“我看了黄历,今天不宜出行,尤其是夜里。”舒兰不依不饶。

周存道纳闷:“你哪儿看的黄历,咱们家没黄历啊。”

一直以来,都是周存道陪伴她走过这段日子,舒兰又是个很容易对他人产生依赖感的人,娇小姐希望别人围着她转的本­性­是不会变的:“我有点儿不舒服。”

周存道忙拿起她的手,观察断指处:“又发炎了?身上怎样,觉得烫么?”

“手倒是还好。”舒兰弱弱地:“就是胸口有点闷,透不过气。”

“躺下,我给你把把脉。”周存道扶她到床边,待她躺倒,手指刚搭到她腕上,舒兰忽而叹了一声:“真无聊,我在做什么?”周存道以为她烧糊涂了,她要起身,他于是按住,只听她冷冷地:“骗你的,我根本没病。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别理我。”

女人忽冷忽热,想一出是一出是很正常的反应,早在一年前,刚到黑龙山的舒兰就给他上了一课。她又哭又闹,哄之,劝之,恐吓之,统统没用。这还不算厉害的,最强悍的她居然频繁跳崖!这……这还是人­干­出来的事吗?换成是他老婆,还不一次治到底,以绝后患。最最喷饭的是任天居然容忍她!她一跳,二跳,三跳,他没一次为这个教训她,反之,她有恃无恐,越发娇纵了,唯我独尊,目中无人,持宠成骄,无法无天!

“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惹不起,躲得起,周存道小心翼翼地:“心情不好也是身子不舒服,身子不舒服最好什么也别做,好好睡上一觉。”

舒兰望着帐顶,怪脾气撒了也就好了,沉默一会儿,眼神柔弱而无依:“你一走,我就害怕。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个大包袱呢。”

周存道松了口气,妈妈呀,虚惊一场,还以为她要玩出比跳崖更有才的新花样:“你有你的好处,别妄自菲薄。”

“什么好处?”

“让别人觉得自己伟大啊。”周存道想也没想。

舒兰睁着大眼睛,扁了扁嘴,郁闷:“原来我是绿叶啊……”

跟这种柔弱而敏感的生物对话,周存道汗都要冒出来了。从前和她不熟,她又是别人的女人,所以说话行事一点也不顾及,该面无表情,就面无表情,可现在不同啦,她是亡友的遗孀,他得好好照顾她,加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接触的机会多了,熟悉起来,发现她也不是那么讨厌,渐渐地就不愿对她过于冷淡,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嘛,再说她又这么可怜,是个人都不忍心对她不理不睬吧?周存道其实和他的亡友一样,面冷心热:“你给人无条件对你好的机会,奉献一些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可获得不少轻松感。不是谁都有把另一个人宠坏的权力,而你恰恰给人这样的权力。”

舒兰不懂,她只注重自己的容貌,至于给人的感觉……漂亮就好了嘛,这是最大的虚荣:“你刚才出去,要做什么?”

存道君面­色­一僵,险些不能还原:“……给任天烧点儿纸钱。”

“前天才烧过。”舒兰眉尖一蹙,狐疑:“嗯?”

“把你卖了。”周存道难得开玩笑,又做了个难得的鬼脸。

皱一会儿眉,舒兰缓缓道:“是不是,吴德发现我们在这儿?”

周存道怕她紧张过度,又犯了病,连忙否认:“吴德最近毫无声息,似乎忙别的去了,再没见他没露过一次面。”

“你的私事,我本不该问。”舒兰有她善解人意的一面,不过不是长期持有­性­优点,间歇展现,比如现在:“如果与我有关,你也不会瞒着我,对吧?”

周存道简直受宠若惊:“那是自然。”

“我要睡啦。”舒兰浅浅一笑,拉过被头,遮住半张脸。

周存道说了声晚安,转身离去,刚要开门,修长的身影顿了顿,就这工夫,只听身后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犹豫中的周存道笑了,这里只有他们俩,一直以来,不是他陪她,而是互相陪伴,他的确需要倾诉。

舒兰坐起来,拿过一个抱枕,横在胸前以免受凉,调整靠姿,拢了拢头发,做好一切倾听的准备,就差没嗑瓜子了。

“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良久,周存道缓缓道。

舒兰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轻声:“那个……她?”

“的确不该去。”周存道苦笑,始终背对着舒兰,万一不小心流泪,好不被发现。

“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要去?”

周存道沉默许久,叹了一声:“不想去,又想去。”

舒兰的脑子乱了,她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嘛,这故事听得费劲:“她为什么不跟你——”

“我们年纪悬殊太大。”周存道淡淡地。

掐指一算,舒兰又迷惑了:“你二十八,她十三,不大啊,要是真觉得她年纪尚小,家里人也不会让她现在成亲。”

周存道发现跟女人倾诉是件很累的事,因为他们的问题比你的悲伤还要多:“当时,我二十五,她刚满十岁。”

“真心相爱,等几年算什么。”舒兰激动地拍着抱枕。

半晌,周存道转身,神情已经接近一种无可逆转的绝望,看着舒兰,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因为,她不爱我。”

呵,最无回天之力的话,一句是我爱她,另一句就是,她不爱我。如果说两厢情愿的苦恋是致命的甜酒,那么单恋就是­阴­沟里的水,酸臭苦涩,唯独没有一丝甘甜。

“你有什么不好?”舒兰歪着头,满心不解:“她凭什么看不上你?”

“新郎官是他父亲的学生,很优秀。为人孤傲,自信到自负。他对她一点儿也不好,不温柔不体贴,几乎没正眼瞧过她,她却甘愿为她献出所有。她父母很反对,可没用,她发了狠,这辈子非他不嫁,寻死觅活一阵,父母终于也就不再坚持。他一无所有,她求她的家人为他添置房产,带过去一大笔嫁妆,只为与他厮守终身。”周存道说到最后,声音已轻不可闻:“那个人不会对她好,她不会幸福。”

舒兰扔飞抱枕,急道:“那还嫁?有病啊?有钱难买爷愿意也不能这样啊,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把她抢走?!”

不想得到一个憎恨自己的妻子,却宁愿失去一个自己爱着的姑娘,周存道不否认自己的自私:“她会恨死我,我不想她恨我。”

“也是,说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外人再­干­涉,都不合适,也没什么用。”感情用事的舒兰冷静下来,对存道君寄予数以百倍的同情:“对不起,不该问你。”

周存道说完,心里宽敞多了,说到底,那份感情,早已成为自己多年的负担,既然无法改变,有个结果,也好,不管是不是颗坏果子:“你休息吧。”

“喂喂,真的不去啦?”舒兰冲他的背影喊道,千万别因为自己耽误了他见至爱最后的机会啊。

周存道已经走远,只留下细微的余音:“你的菜真是能把人脑袋吃坏。”

舒兰一怔,暴怒了。暴怒而无处发泄,就要折磨自己的神经。厨艺遭受质疑,一向自信满满的美少­妇­舒兰遭到了巨大的打击,那一晚,独自生了很久的闷气才睡着。

要告她种族歧视啊啊啊……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35 章ˇ

繁春似锦,空气中好像有只手在勾人出去,品味她醉人的芳香。

周存道反正也没事,吴德那边毫无动静,出门不存在多少危险­性­,自己也需要四处走走,散散心,把舒兰留在家里,她肯定抱怨孤单,便邀她同往。舒兰久未出门,快要忘了外头什么味儿,欣然同意。

离家不远的小山谷,春深如海,百花争艳,人世之美尽现于此。周存道一个深呼吸,悠然道:“世间最美,莫过于花了吧。”

舒兰蹲下,触碰一只蝴蝶白­色­的翅膀,人家哪里肯让她摸啊,扑闪着翅膀飞走了。舒兰将花骨朵凑进鼻尖:“何必分出个高低,一个‘最’字,不知误了多少人。”

周存道微微一笑,看着她,又看向花:“春到兰芽分外长,不随红叶自低昂。”

“梅花谢后知谁继,付与幽花接续香。”这诗极熟,舒兰本是随口一接,接完才有些不好意思,未等他笑,自己先笑了。人家吟咏兰花,自己名中有个兰字,这一接,岂不成了自夸。

周存道见她娇憨之态,也觉可爱:“还真是空谷幽兰,是花,也是人。”

这家伙真会说话,三言两语就解了她的尴尬。舒兰一时有些唏嘘,任天就没这么甜的嘴,这么体贴他人的­性­格,他只给人他以为重要的,至于别人的想法,从不琢磨。自然也是没这等闲情了,想玩也玩不转啊,他连字都识不全。

周存道见她沉默起来,便知又沉浸在回忆中,记得在黑龙山,起初她并不快乐,后来终于心满意足,又因为孩子的事和任天闹得不甚愉快,任天也没少跟自己抱怨过。那些回忆,不算十分美好,却是甜比苦多,何况任天已死,人不在了,爱他的人必会将他的缺点抹去,心中一味留下好的,只因他不复存在。

她该快乐些了,如果自己能给她快乐,无论多少,都会尽全力:“空山四无人,知有幽兰花。花开不可见,香气清且嘉。飞流下危磴,时有横风遮。香久亦不闻,山深愁路赊。众草何青青,吐艳明朝霞。如何咫尺间,渺若天一涯。援琴坐白石,日暮三叹嗟。”

“索­性­把赞兰花的句子都用上罢,你是在教书么?”舒兰扑哧一声笑了,小脸多云转晴:“我不接,有本事你把天下吟兰的诗用尽了,才算高明。”

周存道果然连个磕巴不打,继续摇头晃脑:“亭亭复亭亭,孤芳空自馨。美人偶一顾……”

“报应不爽,让你糟蹋好诗!”舒兰见他背不下去了,跳起来幸灾乐祸,只见他目光停留在一块大石上,忽而过去,弯下腰不知弄什么,走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把白兰。白中若有若无的紫,幽香萦绕鼻尖,老远就能闻见。这家伙太有意思,居然摘花,居然还送给女人,这在任天那儿,宁愿相信他会作诗,也不能期待他会送花——两者都是永无可能,所以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娇花送美人。”周存道走近了,凝视她,缓缓道。

舒兰的虚荣心又发作了:“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花耶,耶耶耶!”接过花,抱在怀里,又嗅又蹦又转圈,一跳一跳地跑远了。

看着花丛中欢欣雀跃的舒兰,周存道抱臂而笑。阳光从头上倾泻下来,巨大的触角抚摸着这片幽静的山谷,随风摇曳的花竟然没有喜悦中的人美,舒兰的笑容把阳光也比了下去,那笑容足够驱走一切­阴­霾。周存道看着看着,突然不笑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荡便全身,舒舒服服,暖洋洋,像阳光照进了心里,又像漂浮于温暖的湖面,这种舒服并没有让他享受,而是被一个骤然冒出的疑问击了一下:我在做什么?我疯了?苍天啊,我送了兄弟的女人一束花!

“你又想起心上人了么?”舒兰不知何时已蹦回来了,注视着他,轻声道。

慌乱中只来得及转身:“没……没有。”

舒兰以为他流泪了,不让她看见,拍了拍他的肩:“你看,快乐真的不由人控制,悲伤也是。”

“走吧。”周存道招呼一声,不等她,自己先迈开大步。

“原来真有男人比女人还痴情。”被晾在原地舒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感慨不已。

同一座城的另一头,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一个年老的乡下­妇­人被人领着进了一间同样不起眼的屋子。­妇­人很害怕,也很紧张,腿肚子转筋,脑袋垂得极低,恨不能缩进肚子里,一进门,偷看一眼屋里的人,立即把头继续塞肚子。一个老头,胡子半白,一个年轻人,躺在床上,瘦得脱形,像灾年里的村民,只是眼睛通红,看人像要喷出火。只听那老头道:“孩子在吴府,一直由你照看?”

老妈子被人抓来就吓去了半条命,哆哆嗦嗦地:“是。”

“孩子在哪儿?”

“死……死了。”老妈子摸眼泪:“我没办法啊,我也要活命啊。”

老头目光如电:“你来时,没人告诉你要实话实说?”

“真的啊,我亲眼看见他们把孩子埋了,就在后院。大老爷啊,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这会儿也不敢睁眼说瞎话。”

这时,躺在床上的人忽然开口:“孩子,怎么死的。”

老妈子抬头看他,只见他纹丝不动,双眼简直像是火场,熊熊烈火浓烟密布,明明一动不动,全身的筋骨却像在抽搐,当即浑身一抖:“发烧,耽误半天,就没治了。”

“怎么耽误的。”一字一顿,一字一血。

“老爷不给请大夫……不关我事啊,我去求他了啊,最后老爷让请了,大夫也说救不回来了……”

老头发话:“带她走。”

老妈子被领出去,任天良久无声,仿佛已经不复存活。

“我说的,你不信,她说的,该信了罢。”狄远背过身:“孩子已经不在,那女人,今后也不要再见。你已经重获新生,过去种种,当断则断,未尝不是件好事。”

被点|­茓­的任天闭上眼睛,孩子死了,那一丝倔强的火焰渐渐熄灭,只余灰烬。那一刹那,周身奇寒,如坠冰窖,最后,面如冰封。

仇恨入髓,永不磨灭。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36 章ˇ

自从那次外出回来,舒兰发现周存道对她越来越冷淡。起初只是不和她说话,这很正常,这家伙最常见的表现就是沉默,这个过程,有时短暂,有时漫长,只有时间长短之分,绝无正常与否的思考必要。渐渐的,他开始不看她,仿佛她迅速由美娇娘变成个夜叉,舒兰因此严重受惊,镜子不知照了多少次,才确定不是自身的容貌问题。最后,她看见他,竟然掉头就走,仿佛这个女人刚从­阴­沟里爬出来,自己是被熏走的!这算什么事儿呀,舒兰迷惑了,郁闷了。

非得好好问问他,怎么开口呢?呃……你为什么躲着我?

也许人家没想躲着她,一切只是她过于敏感,疑心太重,那正经八百地问出来,岂不成了笑话。

你最近心情不好?

废话,恋人和别人成婚,心情好的那是冷血动物,也不是一句话能把他的心情问好了。

到底怎样才能让他像个活人呢?被冷落的舒兰望着远处的存道君,这家伙正无比投入地仗剑起舞,那剑练得叫一个目不暇接,刷刷刷,光看见剑上下翻动,就是不知道怎么动的,时间长了,看的人眼睛都花,这厮依然不见疲累,长剑像条翻腾的银龙。

舒兰正欲转身回去,只听身后“哇”一声,周存道弯着腰,长剑杵地,支撑着身体,面­色­很是痛苦,再看地上,竟多了滩鲜红。

“你没事吧?”舒兰呆立一会儿才跑过去,掏出手帕替他擦嘴边的血,没擦几下,自己倒要晕了,她晕血啊。

周存道挡开她的手,直起身子:“没事。”

“好好的,怎么会吐血?”不管什么原因,在舒兰看来,只要见血,就是特别大的事儿。

“老毛病了。”周存道面­色­苍白,淡淡地。

在黑龙山,并未听说他有这种老毛病,可见是离开时落下的,对了,他还去吴府救过自己,那一次失败,他伤上加伤,直到第二次冒险入府,身子是一直没有痊愈的。他是为了她才落下这毛病,舒兰内心恻然,难怪他最近都不理她了,原来是伤病折磨,身体不舒服,自然没有搭理人的心情,忙搀扶着他:“你先去房里躺着,我去找大夫。”

周存道哭笑不得:“没那么严重,你去躺着吧,我还能放心一点。”

“别看不起人。”舒兰秀眉一蹙:“你是病人,病人就得听话,乖,好好躺着,等我回来。”

看样子,她准备来真的,周存道没吐血而亡,先要吓死了:“你别——”话音未落,只觉天旋地转,那一刹那,真有撞墙的冲动,­奶­­奶­的,居然是被一个女人吓晕的……倒在舒兰身上,只听她尖叫一声,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在自己房里,模糊的视线中有舒兰,还有白胡子老头,估计是大夫。周存道一时有些哽咽,啊,她真的把大夫找来了,居然还能记得回来的路,居然还好好的没出事,真是……太太太难为她了。

“觉得怎样?”舒兰的小脸凑过来,因为一路奔波,鼻翼上有些汗珠。

周存道看起来毫不领请,用仅有的力气道:“请你……不要出这个门,哪怕我死了,不然你出什么事……我没法和死去的兄弟交代。”

“他已经死啦,你还活着,当然是你重要!”舒兰不跟他计较,谁让他是病人呢,女人天生同情心过盛:“大夫已经给你开了方子,你好好待着,我去送送大夫,顺便给你抓药,一会儿就回来。”

周存道的血又要喷出来了,这娘们怎么说了不听啊,她以为她是谁啊?万能的主吗?刚才没出事已经是老天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就在这儿,别动!”

“哎呀你的脸怎么憋红了?”舒兰对男人还是有一些些常识的,想了想,忙问:“要方便吗?我去拿——”

“你别动,求你了,你别动!”周存道努力一把,没坐起来,认命地重新倒回床上。这次看来彻底发作了,一直压啊压,还是没压住,也好,总有这一天,等死的滋味总是比死亡还要难受:“凉亭里的石桌背面,有个圆形的机关,转两圈,打开,里面是五千两银票,足够你用了。”

舒兰一时没回过味来:“啊……”

周存道说完,已是大汗淋漓,兀自喃喃:“见了任天,我也有个交代。”

“哎呀呀,你是说你要——”舒兰终于后知后觉,惊呼:“不会的,你不会有事,不就是吐血吗,休息几天就好啦,你不能有事……呜呜。”

“我也希望能好。”周存道微微苦笑:“说这些,只是防个万一。”

“都是因为救我,你才伤成这样。我真是个大包袱,谁背上谁倒霉。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一定能好起来。”舒兰伤心极了,握住他的手,你不能死啊,你死我还怎么活,一个人多可怕啊,不被羞愧杀死,也会因寂寞而亡。

周存道凝视着她,良久无言。

片刻,激动劲过去了,舒兰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抽回手,竟然抽不出,用了几下劲,纹丝不动,原来柔荑已被周存道的另一只手包裹住了。慌乱猝不及防地撞在心上,余震不止,未及说话,脸先通红:“你……放手。”周存道猛地回过神,慌忙松开,同一时间,舒兰迅速跑出去,只留下来回晃动的门,久久不歇。

“啪”,周存道抽了自己一嘴巴。

经过这件事,周存道以为舒兰再也不会踏进这房间一步,再也不见自己一面,本来嘛,被占了这么大便宜(至少舒兰认为巨大),打死也不会再对­色­狼假以辞­色­,甚至有可能把他从好友名单中删除,从此不承认自己认识他。可是第二天晚上,舒兰再次踏入这间令她不堪回首的房里,手中端着一碗­鸡­汤馄饨。

周存道一看见她,就别过头,假装睡熟。

“好了,你也不是那装相的人啊。”舒兰放下托盘,转身出去,须臾,端着铜盆进来,拧了块手巾,递给他,见他愣着,便扔在了被子上。

擦完脸,周存道哑着嗓子:“多谢。”

五月的天气,虽算不上炎热,捂在床上一整天,也够受的了。舒兰面无表情地摸了摸碗,确定不烫,才端给他:“我不会喂人吃东西,你废点儿劲,自己坐起来罢。”

周存道默默地坐起,经过一天,元气恢复些许,看起来很虚是因为一直饿着,如果没有舒兰管他,八成是要活活饿死了。

馄饨毫无悬念地难吃,却已经让人饥饿的人无比满足,没几下就被周存道扒拉得碗底朝天。舒兰依旧面无表情,看着他吃完,问:“还要吗?”周存道摇头:“谢谢。”说到底,周存道对她的恩惠都大于他不良行为造成的恶果,舒兰倒也不是觉得受辱,要说耻辱,吴德给她的跟存道君一比,简直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只是她无法为昨天的遭遇下定义,所以统统算到非礼上去。

“说对不起。”舒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存道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言听计从:“对不起。”

舒兰展颜一笑,坐到床边:“好了,我原谅你了,乖,以后别那样了哈。”

并没有应有的如释重负,沉默一会儿,周存道忽而道:“你觉得这样逃避好么?”

“逃避,什么逃避?发生了什么吗?”舒兰眨眼睛。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坦然相对才是该做的,我不想自欺欺人,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周存道缓缓道:“我不是有意的。”

舒兰微微一笑:“你若是有意,还能这样跟我说话?早就被我踩扁了。”

“那你把我踩扁吧。”周存道别过头,长长叹息。

舒兰的头又还是沉昏了,她一向拒绝思考这种高深问题,咳咳,据说这样容易长白头发,装傻,不断地装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不想骗自己,舒兰。”周存道正视她,用一种破釜沉舟的,低沉的语调:“我觉得你该幸福,我也是,我想照顾你,也算是,照顾我自己。我有这个想法,没什么可耻的,从前我觉得对不起任天,这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发现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当然了,前提是你自愿。”

你以为舒兰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么?被握了那一下,还不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一直认为他们不可能,任天又尸骨未寒,小天尚且死不瞑目,大仇未报,无心顾及后半生。

最大的障碍,还是任天在自己心里,塞得太满,永远没有剩余空间。

“任天也希望你幸福。”周存道沉吟一下,苦笑:“也可算作借口。”

舒兰抬首看他一眼,默然。问自己,你爱他吗?答案是不。你需要他吗?答案:是。爱和需要是不同的,你可以不爱一个人,但是离开他,日子会过得没有原先好,习惯,也是依赖。窗户纸已经捅破,委实不该自欺欺人,可是没有爱,或者说,不是那样的爱,可以在一起吗?舒兰没试过,当初任天只知一味占有,生怕她跑了,却不知她对任天却也是难以割舍,尤其在后期,她根本已经离不开他,因为离开,必定意味着彻骨之痛;离开,会让人觉得以后不会再有幸福。这是爱,只是舒兰不知道对周存道,算不算爱的一种。爱?亦或高级友情?

她不讨厌他,可以接受他的缺点,并且忍受。他们爱好相同,两两相对,不觉枯燥。过日子,他是高手,因为能忍受平淡,甚至淡中求味,往往给人小小的惊喜。通常,她还没动,他就知道她想做什么,早早办好,妥帖周到。真是没什么可挑的,样样出­色­,唯一的缺憾,就是他对她也不是爱。

舒兰猜得出,他是想忘掉表妹,才移情自己。人之常情,自己何尝不是因为想过舒心日子,才依赖周存道。

“让我想想吧……”事到如今,的确应该坦然面对。

《吃花禽兽》卫何早ˇ第 37 章ˇ

话说开了,犹如窗户纸捅破,不是说朦朦胧胧不好,而是有些事,彼此坦诚可以少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舒兰和周存道恢复了原先自然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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