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惜朝还是被扰了心性的,他忘了问最该问的东西——戚大当家你何至于对我说这麽多?
这个问题,戚少商亦扪心自问过。
他们认识短短两月不到,戚少商在第一面时便知顾惜朝与众不同。接手连云的这两年来,戚少商表面上日日照常嬉笑,别人看不出,他又如何能骗得过自己去?他的心中不快活,初时面对人心不齐的七大寨主,他也曾心力交瘁。而父仇又时时压在头顶,想报仇,却没有证据更没有实力。而况戚竞远已殁,连云寨便是他的责任。他一个人的仇,不能拖着整个寨子一起陪葬。
除了老爷子,戚少商不敢同任何一人说句知心话。平日见到的,除了官府的人便是散乱帮派的头目喽啰,可说个个面目可憎。戚少商不能多想不能多言,胸中闷气难消。唯有顾惜朝,虽然说话难听,却总能让戚少商一扫闷气,便是讽刺,他亦讽得正大光明,毫无愧色。他不能忘记顾惜朝飞身过来替他挡针的时刻,戚少商早已习惯冲在前头,临场御敌时还从未有人挡在他身前。
退一万步,顾惜朝另有所图,但他为自己受伤仍是不争的事实。此行确认他不是出身庆王府后,戚少商确是不自禁的欢喜。及至刚刚见到人,毒针发作偏还撑着等他,戚少商心中更是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动。
戚少商只想跟自己赌一把,而所有的筹码竟是顾惜朝本人——大当家仰头无声一叹,顾惜朝,你千万不要骗我。
变数来得太快,七日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叫所有人措手不及。
“大当家,八寨主他被人害了!”寨兵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帐,戚少商心下一紧,顾惜朝亦有所动容。
“怎麽回事?”戚少商边问边起身,示意寨兵带他去见人。身后众寨主紧紧跟上,顾惜朝不敢怠慢,跟随众人一道出帐。
天色阴沉,黄沙漫舞,风声呼号。
顾惜朝瞧见穆鸠平的惨状——头和身体已经分家,切口齐整,显然,凶手手法高明。
戚少商俯身审视伤口,孟有威年纪轻,当下红了眼眶,嚷嚷着要为老八报仇。顾惜朝上前一步,轻道:“看样子像是被长鞭缠上颈项。”
“再被人用内力震断经脉。”戚少商补充,顾惜朝讶异于他的平静。
“老三。”戚少商扬声叫人,阮明正眼中泛着泪光,哽咽着应了一声,戚少商站起身来,“铁马帮巢|茓可曾查清楚?”
阮明正抬手将滑落的泪水拭去,“只能断定那日他们离开后向西行去,马蹄印到凉山脚下便没了踪迹。”
戚少商略加沉吟,忽而转向顾惜朝道:“你连夜出寨,往西北方向走二十里左右,去旗亭酒肆等着。”
顾惜朝还未来得及答话,戚少商又转身正对劳|茓光,“前日我交代你的事?”
“大当家放心,我已办妥。”二寨主沉稳答话。
“马掌柜,”戚少商接连下令,顾惜朝眼见别人都似心中有数的模样,心下一横,□来道:“大当家,我去酒肆中等谁?”
戚少商猛然间回身,两眼盯紧顾惜朝面容,沉声道:“等我。”
天幕低垂,星光闪烁。暗黑的夜无边无际,耳边朔风猎猎,顾惜朝策马狂奔。微风在他头顶打了几个旋之后朝着更黑更高的天空飞去。
半个时辰后,顾惜朝勒马停步。
马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子,身着黑衣——正是当日伏击他和戚少商的黑衣女。
“骆玄呢?”顾惜朝的声音透着沁骨寒意。
对面的黑衣女不言语,顾惜朝冷哼一声,直接向女子道:“盛典,你好大的胆子!”
名唤盛典的女子眸光如墨,她话本就不多,清冷月辉下又寒着一张脸孔,愈加衬得她面若冰霜。
“太师叫你来是助我缴杀连云寨,你如此作为是何用意?”顾惜朝已然气急,他在戚少商那里刚刚取得实质性信任,而今晚的横生变数,又让情况剧变。盛典头脑向来清明,这回怎会糊涂至此?
“我不想杀他,又不得不杀他。”盛典字字清晰,清冷声线敲击人心,冰寒彻骨。
顾惜朝咬牙,“你要造反?”
盛典不齿一笑,眼中尽是不屑神色,“顾惜朝,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你从小是被骗着长大的,而我,从开始就已知晓真相。”
顾惜朝呼吸一滞,忽然有些本能地抗拒盛典的解释,然而女子并不打算放过他,“我父亲当年为替太师顶罪,性命不保,我娘承受不住,跟着他去了。太师将我带回府中交给骆玄,姓骆的教我识字练武,为的不过是将来我能为铁马帮效力。太师只道当年我年岁尚小,不会记事。可是杀父之仇,我如何能忘?我日日勤力,所求不过终有一日能够手刃仇人,替父报仇。”盛典这番话说来平静,想她一个女孩子,在太师府中忍辱偷生,这麽多年来,日夜只想着一件事,其中所需韧力坚持,非常人所能及。
顾惜朝看牢女子双眼,盛典无所畏惧,暗夜之中挺直脊梁,沉稳静默。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顾惜朝,你可知道,你的父母为谁所害?”盛典话锋一转,重心直指顾惜朝。
“听你的口气,定是义父无疑了。”顾惜朝的声调不见起伏,内心已然翻江倒海。
尚敬,当朝被贬太师,自小将他收养。尚敬既然能够坐上太师之位,自不会是什麽慈悲之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绝非危言耸听。然而,不论他手段如何,为人如何,顾惜朝自认他对自己绝对可以称得上仁义二字。尚敬三年前被贬至云南,顾惜朝二话不说,收拾包袱跟他去到西南荒芜之地,所为也不过“义”之一字。再者,他也相信,义父绝不甘心老死云南,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便会牢牢抓住——正如这次,皇上要他在一年之内剿灭连云寨。当今圣上还算有点脑子,看得出庆王根本没有消灭连云的打算,要想彻底打垮这帮土匪,庆王是指望不上的。是以,尚敬自接到密旨之日起便加紧打点。连云寨根基牢固,要想硬碰硬,实在要不得,顾惜朝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潜入连云内部。
“一点就通。”盛典似是赞赏。
顾惜朝哭笑不得,谁想要这样的赞赏,“我不能信你。”黑夜中,顾惜朝声音低沉压抑。
“这其中曲折,当今圣上比我清楚得多,密旨这两日便到,你安心接旨就是。”盛典说得无波无澜,顾惜朝的眉峰愈蹙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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