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看看天色,已是诧异。
唤人进来,侍女匆匆奔上前,答道:“皇上传来旨意,宣昭侯即刻进宫。”
我一惊。
司徒永当然知道我怀孕,也知道以我的体质想保住胎儿有多困难,而司徒凌又多想要这个孩子。
若非十万火急,他不可能这么急着宣我。
换了素服急急赶到宫中时,朝阳刚从东边露了脸,鲜血一样殷红,把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琉璃瓦也
映得泛出浅红,像一点点蔓延开的血光。晨间的空气极清冷,呼吸到肺中仿佛连血液都随之冷得
快要凝固。
近来只在定王府秦府起居,四处屋子里都笼上了火盆,天气和暖或阳光明媚时才会出来走动走动
,竟也没觉得天气有多冷。
又或许,这天底下最冷的地方,就是这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九重帝宫。
高处不胜寒。
何况又隐藏了这人世间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屠戮,怪不得我平时不害喜,一入宫便觉得胸中翻涌
,阵阵作呕。 未出世的胎儿当然是最纯净的,他们有着这世上最灵敏最干净的感受,受不得这样的肮脏和血腥
。
跨入武英殿,我的身体便不由一僵。
司徒永一身素袍高踞于前方宝殿,下面疏疏落落,长跪着十余名朝廷重臣。
其中跪于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司徒凌。
我目不斜视,缓缓穿过人群,上前见礼。
司徒永神色甚是憔悴,但目光出奇地凌厉,尤其是我和司徒凑身上来回扫视时,凌厉得宛若尖刀
。
我等了片刻,才听得他说道:“秦晚,平身。”
我一凛,循礼谢了恩,还未及站起,司徒永已逢御座站起,襟袖袍裾带起的冷风直扑面颊。
他从身畔走过,冷淡道:“昭侯跟朕来。其余众卿,先散了吧!”
我站起身时,其他臣子正战战兢兢地谢恩,司徒凌却依然垂着头,抿紧唇一言不发。
他的双手攥拳,紧紧按住地面能照出人影的金砖,青筋簌簌跳动。
我断定,司徒永方才一定当众为难过他,甚至斥责过他。当着群臣之面,司徒凌权势再大,也不
能罔顾君臣之礼。
躺昔日的小师弟你臣已经够隐忍委屈,若再被他当众怒斥,我想不出司徒凌心中会怎样地差恼。
再三和司徒永说,不要和司徒凌正面冲突,不要轻举妄动,他都置若罔闻了吗?
端木皇后的死,当然没那么简单。他怀怒或含恨都在意料之中,可司徒凌既然如此明白地和我说
过不是他做的,那么就一定不是他做的。他又怎能在事由未曾查清前便大动肝火?
他怒气勃勃,一路行得极快,我紧随其后,随侍宫人都在稍远处跟着,神色俱是忐忑。
我窥其方向,却是往玉粹宫方向走去的,更觉诧异。待要赶上前去先问个明月,腿脚却不如他利
索。走得快时,身体便明显有些倾斜,我不想被人笑话,只得把走路的速度放缓了些。
司徒永转入前面回廊,见我没有跟上,这才顿住身回头看我,目光中的怒意慢慢散开,转作无奈的凄凉。
他看着我快要踏上殿前的台阶,他伸出手扶我,又皱眉,默默把手负在身后,等我进到殿内,才
道:“养了这许多日子,腿还没好吗?”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苦笑道:“皇上,已经好不了了!”
他便等着我,放缓步伐慢慢往前走,低低叹道:“看来,想再如以往那般,看着我的小师姐满山
满森快活奔跑,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我苦笑道:“是不可能,我早不敢奢求太多,只盼我们三个能像当年在子牙山那样和睦友爱,至
少,相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神思有些恍惚,眼底却浮过嘲讽,“你心里是不是在笑话我?当了那么久的皇帝。依然这样沉
不住气,居然当面和司徒凌过不去......在完全掌握朝政大权以前,这行为很是不智。”
我叹道:“原来皇上心里明白!”
“不错,我明白,可心里明白和事实上做得到是两回事。”司徒永瞅一眼,“华曦和我闹了整整
一夜,我劝不住,斥责了她几句,她气性大,一头就撞柱子上去了......”
我一惊。
想来那个一贯温柔贞静的女子气急后到底也继承了母亲的疯狂,遂冷冷笑道:“撞便撞了吧!妻
贤旺夫,妻愚害夫。如此不识大体,到底也是蠢人,便是死了也不可惜。”
“晚晚,那是我的结发妻子!”
司徒永似乎给我气得不轻,愤怒地瞪我一眼,负于身后的双手有些发颤。他顿一顿,继续道:“
你和淳于望不过做了三年夫妻,便那般恩爱,难舍难分......何况我和她在一起近五年,她又岂
是那不贤之人?凭我人后对她怎样冷落,背地里多么荒唐或落魄,站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始终
是她。而我......不但没法给她应得的名分,甚至连她的母亲都保护不了!”
我差恼,“你怨我阻拦你册封端木华曦为全?”
“这个我已经忍了,她自己也认了。”司徒永脸色很难看,“可我再三请求过你,好歹看我薄面
,别和她们母女为难。”
我猛地领会了他的意思,不觉间也沉下了脸,“皇上疑心是我杀了端木皇后?”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玉粹宫门前。
“难道不是吗?”司徒永看我一眼,“旁人不认识,我却认得清楚,端木皇后中的是一种来自燕然山的毒瘴。当年我和你一同在军中征战,我曾亲眼看到秦老将军设法引来毒
瘴,追击过来那支柔然骑兵为此死去大半,都是面色青紫,胸闷而亡——我昨日一入寝宫,闻着
那残留的毒瘴气味,便猜到端木皇后的死因。”
我不觉呆住。
那毒瘴我自是知道的,那是父亲教过的可资利用的天然屏障之一。虽然有毒瘴的地方不多,但如
果时机和风向掌握得好,一样可以成为杀人利器。父亲甚至让随军大夫设法采集过毒瘴,以备在
小范围内也能出其不意地伤人于无形。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卫玄、桂姑那样的杏林高手都说端木皇后死于心疾。如果不认识这种毒瘴
,当然会认为端木皇后死于心疾,如果认识,那么一定要知道这毒瘴与秦家有关。他们不想我费
心猜疑,自然也只能含糊过去。
司徒永已经踏入了玉粹宫,沉沉地叹息一声。
生得仿佛像石块一样砸到我心口。
我急忙追上去,说道:“即便端木皇后死于毒瘴,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军中固然有不少人知道这
毒瘴,便地当地人,也多有了解其药性的,皇上又怎能一口断定是我所为?何况素素即将入宫,
我又怎会在这时候横生枝节?”
他闻言冷笑,“素素温善柔和,有端木皇后这样厉害的敌人在宫中,只怕你怎么也放不下心吧?
”
他又瞥向我小腹,自嘲一笑,叹道:“何况......你现在还愿意再让素素入宫吗?或者,已经改
变心意,更盼着我能从这个皇宫滚出去?”
猛一道狂风卷过,刮起满地的沙土和落叶,劈头盖脸打过来,冷到彻骨,疼到噬心。
我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内,连着打了几个哆嗦,竟然好一会儿挪不开脚步。
他在疑心我。
我每日与司徒凌相守,连朝臣都无人不知,定王至爱王妃,
常常谢绝各类宴乐,只为多多陪伴他怀孕的王妃,守候他们骨肉的诞生。
我的另一重身份,昭侯秦晚,已经告病多时,别说一般大臣,连司徒永都很少想见。
因为见不到面,便和我生疏了,甚至开始疑心我联合了司徒凌,有了叛他之心。
这还是那英风侠慨,倜傥磊落的司徒永吗?
或者,只要登上那个位置,甚至,仅仅觊觎上那个位置,所有的人都会改变? 身后,他的随侍已跟了上来,向我陪笑道:“侯爷,皇上已经进去了,侯爷不进去吗?”
“哦......进去,当然进去。”
他唤我来,就是过来让我呓端木华曦的吧?
走向内殿时,已有宫人撩开前方的猩猩红毡帘子。
炭火烧得极热,一蓬热气扑面而来,和身上未及褪去冷意内外交击,肌肤上的知觉便有些麻木,
小腹却隐隐地疼了起来。、
我慢慢走进去,已听到端木华曦低低呜咽。
她伏于司徒永怀中,断断续续的暗哑嗓音里尽是压抑着痛楚的 饮泣,“皇上,别动怒,我知道我
错了,我不该只顾心疼母后,不顾你的为难。你 ......你怎可当众指斥司徒凌包藏祸心?隐忍、
怀柔,坐待时机......都是我素日劝你的,我却自己忘了,忘了......”
她抱紧司徒永,纤瘦的身躯颤抖着,竟是无声痛哭。
再不知是为死去的母亲和妹妹,还是为她自己的一时冲动。
她的头上包扎着布条,前额尚有新鲜的血迹渗出,司徒永用手指小心地划过她的额际,眼底的疼
惜显而易见。
恍惚便觉出,以往那个潇洒随性的少年,已经真真正正成长为有担当有主见的男人。他为端木华
曦大怒,虽然太过激动,也不是全无理由。
若我受这样的委屈,只怕司徒凌那样隐忍的性子都未必能耐得下来。
低低叹息一声,端木华曦才注意到有人进来,抬眼看到是我,脸色立刻变了。
我上前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端木华曦抿着唇,紧盯我半晌,牙缝间迸出几个字来,“你是来看端木家的人有没有死绝吗?”
我淡淡道:“贤妃,我虽心狠手辣,可我从未忘记和皇上相识多年的情谊。他另眼看待的人,我
还不至于痛毒手。”
端木华曦冷笑,“我从小便知昭侯不同凡响。即便立场不同,我也一向钦敬昭侯英姿果决,巾帼
不让须眉。却从不知昭侯也是敢作不敢当的小人!”
“我一向就是小人,可我敢作敢当。本朝最残忍的生烹活人之事就是出自我手,我也没瞒过任何
人。”
我盯着那张脸,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虚伪,以找出她刻意挑拨我和司徒永关系的证据来。
可她的眼睛很干净,即便是恨,也是干干净净的纯粹恨意,并不像端木皇后或嫦曦公主,将太多
心机藏于不经意的笑语间。
司徒永略一犹豫,轻声道:“华曦,晚晚的确不是那样的人。她若真做了,不会不承认。或许,
有其他人恨着皇后,有前瞻性意嫁祸给她,让我和她心生嫌隙。
他抬头向我叹道:“皇后薨逝,素素就得推迟入宫,即便入宫,必和华曦不睦,我也难免猜忌。
我误会你,只怕更中了有心人的圈套。”
见他还肯相信我,我略感欣慰。
他口中的有心人,无疑是指司徒凌。一旦皇帝和秦家彼此猜忌,素素入宫也未必能改善两者关系
,而我一诞下司徒凌的骨肉,谁亲谁疏,更将一目了然。
但从司徒凌的反应来看,此事分明和他无关。
眼看他们两人已越闹越僵,我只得道:“我敢保证,此事不但与我无关,也与定王无关。皇上,
顾惜当日同门情谊的,并不只有我和皇上。”
司徒永皱了皱眉。
而端木华曦倚在司徒永肩上,似忍了又忍,终究忍耐不住,冷笑道:“果然个个都情深义重!尤
其是昭侯,对皇上,定王,还有南梁那位轸王,都深情得很呢!”
“华曦!”
司徒永低叱。
端木华曦哽咽道:“难道不是吗?也不知那日轸王和母后说了什么,才让母后那样不对劲,一言
一行竟像早已预知了自己结局一般!”
她向我一努嘴,“谁也不晓得轸王来大芮为的其实是她?指不定便是他暗中指使的,那时就在母
后那里做了手脚!”
我心神大震,脱口问道:“淳于望?淳于望去看过皇后?”
淳于望应该和司徒永有过约定,至少也有着某种默契,常在宫中行走,并参加过德太妃的丧仪。
但他和端木皇后应该从无瓜葛。
司徒永静默片刻,问道:“前段时间,你是不是给过淳于望一封信?”
淳于望身在异国,身份又惹人注目,驿馆中必有他和司徒凌的眼目,我也没指望他们对送信之事
一无所觉。司徒凌当是猜到了信的内容,很聪明地选择了故作不知,而司徒永呢?
我心口发紧,说道:“我劝淳于望尽快离开是非之地,送信的是小枫,皇上不信,可以向她求证
。”
司徒永叹道:“可我昨晚召开轸王询问此事,他却告诉我,昭侯不便入宫,因此让他传几句话给
端木皇后。”
“你......你说什么?”
我失声问着,已自倒吸了口凉气。
司徒永道:“我问他到底传了什么话,他却不肯说,让我来问你。”
他慢慢道:“其实我就想问问你,你让他和皇后说什么了?或者,你根本什么也没说过?那找皇
后做什么?”
我失神地站了片刻,答道:“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司徒永会突然这样疑心我。
他对我和淳于望的感悟,只怕比我自己还要看得明白。淳于望是异国亲王,并隐隐有和联手之势
,如果不是因为我,绝对没有理由瞒着他干涉起宫廷内务。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的玉粹宫。
一架肩舆飞快地奔来,落在我跟前。随我入宫的侍从向我行礼道:“将军,王爷不放心,正在西
华门等着,遣我们在此接了将军一起出宫。”
“哦!”
我应了一声,心下还是茫然。
太阳已升得高了,明晃晃的照着眼睛,让人阵阵地发晕,脚直也似虚浮起来。
一抬脚坐上肩舆,放下前方锦缦,看着舆夫稳稳抬起,迅捷向西华门方向奔去,我脑中如煮着锅
沸粥般翻滚着,忽然便拉开锦缦,喝道:“改道,出北安门。”
随侍慌忙住了肩舆,答道:“将军,王爷正在西华门等着。”
我定定神,神志更清醒了些,说道:“立刻改道北安门,派人去和王爷说一声,让他先回府,我
还要耽搁些时候。”
跟我的随侍虽也听从定王吩咐,却都是我从秦府带出来的,闻言绝不敢违拗,忙分出一人去通知
司徒凌,其余人已伴着我折转方向,飞一般奔往北安门而去。
然后,折转朱雀大街,直奔淳于望所居驿馆而去。
踏下肩舆时,脚下虚浮得更厉害,小腹的隐隐作痛渐渐弥漫到腰际。自发现有孕后总在静养,已
经许久不曾这样劳累了,但有些话若不问清,便是回去,也将坐立不安。
随侍通禀进去,未待里面消息传出,驿官已慌忙打开大门,将我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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