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八岁吧?正要去子牙山学艺,本是入宫和德妃娘娘告辞的,谁知遇见你。我还以为他们欺负的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谁知竟是今上的二皇子呢!”
司徒永叹道:“算起来,也亏得德妃娘娘帮我说了话,把我也送去了子牙山。不然,我也成了风光大葬的皇子之一了吧?”肋
“你多虑了……”
我虽这样安慰他,却深知他所言不虚。
帝位之争,向来激烈,南梁如此,北芮又何尝例外?
当今大芮皇帝司徒焕有六位皇子,但如今活着的,就剩了二皇子司徒永和痴傻的四皇子司徒建了。
当日我见这位二皇子和我一样幼年丧母,受人欺凌都无人理会,遂向我姑姑秦德妃提了一提。
姑姑久在宫中,并无子嗣,也便留了个心眼,建议将司徒永送入子牙山和他堂兄司徒凌一起学艺。司徒焕正因为新宠端木昭仪和旧爱郑贵妃的斗法晕头转向,根本顾及不到这个年幼的儿子,遂应允下来,由着秦德妃为司徒永安排好一切,收拾得齐齐整整送去了子牙山。
事实证明,姑姑当时的决定实在是英明之极。
郑贵妃白白地将其他皇子害得死的死,疯的疯,不想自己的三皇子也着了人家的道儿,暴病而亡。
她为此病得形销骨立花容尽毁时,端木昭仪正艳压群芳,宠冠后宫;镬
端木昭仪成了端木皇后,在册后大典受万人景仰朝拜之时,郑贵妃已身在永巷,哭嚎一夜后凄惨死去
端木皇后的地位遂无人能撼。
可端木皇后除尽对手,肚子却不争气,嫦曦公主之后,再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司徒焕膝下空虚,终于记得还有个儿子被他扔在子牙山,忙接了回来,封作晋王。
此时司徒永已经长成,深知自己与父亲分开年月甚长,情感淡薄,只怕经不起皇后谗谤,遂在外祖建议下,求娶端木家的华曦小姐为妃。
端木华曦名义上是端木皇后的娘家侄女,但当年跟随芮帝司徒焕亲征西凉的将领无人不知,她其实是端木皇后的亲生女儿。
端木皇后本是西凉公主,当时已经有了驸马,并育有一女;西凉国破,西凉王和一众王亲俱成了阶下囚,她蓬头垢面挤于其中,依旧难掩天姿国色,竟让司徒焕一眼看上。一夕盛宠,她成了大芮的昭仪,她的驸马被斩,她的女儿和诸舅一起被带回北都,并改姓端木,成为后来被封作平安侯的二舅的女儿。
端木皇后并无子嗣,也正为后路发愁,见司徒永知情识趣,且仪容俊秀,文武双全,遂转怒为喜,将端木华曦嫁给司徒永。
次年,司徒永封太子,居东宫,端木华曦也成了太子妃。
嫦曦是不是凤凰命格,能不能母仪天下无人知晓,但她的姐姐早晚是跑不了这个皇后尊位了。
算来司徒永年纪轻轻,如履薄冰般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我思忖着问司徒永:“嫦曦公主已经顺利救出来了吧?”
司徒永背着我,大步流星地向前飞奔,答道:“没错,大前天凌晨动的手,不会有错。我估计着最晚明天这消息就要传到这里了,见你总没动静,正着急呢!”
大前天才动的手……
连沉塘那日送来的嫦曦公主于三日前被劫的消息都是假的。
但淳于望暗囚嫦曦之事如此机密,他的政敌又怎会知道?何况送信之人一定就是轸王府的人,淳于望才会深信不疑。
我揣摩不透这其中的奥秘,遂向司徒永打听这两月南梁的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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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我所料,霍王淳于泰肃清敌手后便已登基为帝,年号承平。
官方自有一套说辞,道是元光帝淳于晟误信佞臣,为小人所害,霍王拨乱反正有功,故承太后懿旨继位云云。
但司徒永等打听到的内幕,此次政变根本是李太后暗中安排其他三子所为。
李太后颇有手腕,淳于晟继位后也常常出面干涉政事。
淳于晟性情暴戾,开始还能忍受,时日久了,难免矛盾重重。加之两人身后都有人撺掇,霍王、荣王因兄长排斥,亦屡有抱怨,近年来这对呣子着实起了不少争执。
淳于晟的皇后本是李太后堂侄女,相貌平平,却好妒成性,淳于晟将其贬斥为妃,打算另娶嫦曦为后,只怕也有向李太后示威之意。李太后维护侄女,召来皇帝理论,却被淳于晟嘲讽一番,竟是劝自己的母亲谨守女人本份,安心在慈寿宫颐养天年,生生把李太后给气病了。
想这李太后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路披荆斩棘好容易走到如今,哪里吞得下这口气?明里只作病重不理政事,暗地却传密谕给李氏外戚和其他三子,却把这不孝子给除了,另立了霍王为帝。
所谓呣子情深、骨肉连心,到底抵不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富贵尊荣。
我问:“新帝登基,荣王、轸王大约也会厚厚封赏吧?”
司徒永道:“是呀,珠宝美人田地,自是不少。他们本就是皇弟,封作亲王,这官儿也没法再大了。想这淳于泰当日一直嫌淳于晟对他们兄弟心怀疑忌,不肯重用。可等他继位后,偏偏让好武的十一弟淳于皓去管理户部,让终日寄情山水的九弟淳于望在兵部挂职。”
“淳于望……在兵部任职?”
“不错。这兵部尚书可不是闲职,以往一直是元光帝的亲信把持着的。淳于望虽挂了职,却很少呆在京城,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都由兵部侍郎处置,抄送一份给他便可;便有什么急事,兵部尚书不在,两位兵部侍郎自是直接向皇帝禀报决断,算来只要这兵部还是直接控制在新帝手中。”
我沉吟道:“永,你认为……淳于望真的是寄情山水甘于寂寞的那类人吗?”
司徒永怔了怔,说道:“他是怎样的人,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吧?等咱们回了大芮,管他们大梁自己斗得翻了天呢!”
我转头看了看在柳子晖怀中沉睡的相思,低声道:“没什么关系么?只怕……没那么简单罢?”
司徒永便沉默,闷了头向前赶路。
因只挑了荒僻处行走,一路山道坎坷,山石耸峙,雾浓林深。
浅浅淡淡的月色下,远远近近的烟霭织愁中有蛩吟切切,间或一声两声昏鸦鸣过,更觉阴森荒凉。
但身下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少年却是肩背宽阔,隔着厚厚的衣物尚能觉出他坚实温热的肌肉和健康有力的心跳。
或许,不是少年了。
我们同样历尽风雨,被迫背负起压到我们身上的重担,不管我们的肩膀到底能不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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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间居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听到司徒永和柳子晖低声交谈,我睁开眼时,天边已漏出一缕曙光,西边高山顶部的灌木已透出明晰的绿意。
司徒永觉出我醒来,侧头笑道:“晚晚,我们快到山下了。等穿过那边山道,便有我们的人预备好了最好的马匹候着,不过半日工夫便能到江边。算来日落之前,我们便可到达大芮境内了。”
“哦!”
我振足精神,笑道:“我睡了半夜,精神倒是好多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司徒永犹豫片刻,颇有些恋恋地把我放下,说道:“其实我并不累。”
我点头,“是我想活动活动筋骨。”
先奔到柳子晖身畔看相思时,果然被裹得紧紧的,揭开被衣物掩着的小小脸庞,却见她睡得正香,倒也觉不出发烧来。
司徒永默默看着,见我放下心来吐了口气,才拉了我的手向前走着,笑道:“晚晚,你对这小女娃挺关心的?”
“挺懂事的孩子……”
我迟疑了下,说道,“她父亲怎样的且不去说她,至少这孩子待我还是真心实意的。——她从小没有母亲,却把我认作她的母亲了!”
“哦!”
司徒永便不再说话,低了头皱眉往前走着,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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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侧的小道绕下来,接着还是抄小道穿过一片密林,眼前便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司徒永备下的马匹,便藏在这个村落里。
“到了!”
司徒永兴奋地拉着我加快脚步时,我的身体已猛然顿住。
旭日初起,犹有霭雾绵绵缭绕,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前面的路上,素白的衣裳似要消融在袅袅烟雾中。
他盯着我,又转向司徒永牵着我的手,黑眸又是初见时的清寂如潭,竟安静得出奇,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司徒永并未见过淳于望,但他极是机警,立刻问我:“淳于望?”
我看了一眼那边村落,叹道:“永,你的那些部属,的确是笨蛋!”
那的确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村,而司徒永备下的马匹必定是上好的马匹,至少有七八匹之多,绝对不是一般的山野人家养得起的。
近日屡有变故,淳于望必定心生警戒,留意着周边动静。如果认为是这小村不引人注目,便不留心掩藏行踪,自是很容易被察觉。
司徒永心下也明白,颇是无奈地向我叹道:“自是不好跟司徒凌和你们家那些快要成了精的部属相比。”
说得我和司徒凌仿佛是统帅那些妖精的大魔头了。
我白了他一眼,松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淡淡向淳于望说道:“轸王殿下,我要回大芮,请让路!”
淳于望盯着我,许久才缓缓道:“你从未打算过留下,对不对?”
我叹道:“我为何要留下?淳于望,你认为,我有什么留下的理由?”
他喟然道:“沉塘之事,想必你已经恨毒了我。”
我失笑,“淳于望,谁受了你那样凌逼还能不恨你,那不是人,是贱人。”
“即便没有沉塘之事,你也没打算留下?”
“留下来陪伴欺辱我的敌人?你说可能吗?”
“十月之约,自然只是缓兵之计。”
“不错。”我坦然迎着他的目光,“你可以折断我手臂,但你并没能折断我的脊梁。”
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我知道你骄傲。我从没打算过折断你的脊梁。不过,如果折断你的脊梁可以把你留下,我会的。”
身畔的司徒永忽然高声叫道:“可你留不下了!”
他的眼眸里有腾腾火焰燃烧,让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亮烈得可怕。但他又上前来握紧我的手,那样柔软爱惜地握住,全然不像已经在愤怒里红了眼的人。
淳于望这才转向他,默默打量片刻,说道:“他不是司徒凌。” 这话却是和我说的。
司徒永比我还年少两岁,和司徒凌相差有五六岁,潇洒贵气有余,威凛沉雄不足,自然一眼能看出并非司徒凌。
但我也不想让大芮太子出现在梁境的消息传出去,只淡淡道:“他是我好友。”
淳于望点头,“你这样的人,可能会有很多忠心的部属,但绝对不可能有很多好友。——你是嫌太寂寞了,想他留在狸山陪你?”
我轻笑道:“我的确嫌寂寞了,所以想把令爱带走,一路叽叽喳喳跟雀儿似的,必定不寂寞。”
他这才把目光投向柳子晖怀中的相思,“你给她下了迷|药?”
我叹道:“我倒真希望我有迷|药。如今用着我独门的截脉法,却对身体有些损害。若相思这般年纪,若是超过六个时辰不解开,只怕醒来后就成了个连父母都不认得的小白痴了!”
我抬头看一眼天边通红的旭日和炫丽的彩霞,掰着指头算道:“我本算着,到傍晚时应该能过江了,那时候帮她疏通筋脉,不早不晚,应该不致让殿下的小郡主落下什么毛病。”
他盯着我,许久才道:“我不信。”
我一怔,“你说什么?”
他敢拿自己的女儿性命做赌注?
上回身在轸王府劫持相思,我孤身一人身陷重围,他尚且打算放了嫦曦让我带走;现在虽然还在大梁,他一时也不及调太多人马过来,司徒永带来的人马也不弱,他凭什么认为他可以在刀戟如林中保住爱女无恙?镬
只闻淳于望淡淡道:“我不信你会对相思痛下杀手。你不是贱.人,但你是人。”
淳于望盯着我,目光异常锋锐,锋锐得让人不敢逼视。
可我偏偏紧盯着他,偏偏抓住了掩藏于其中的一抹失望和凄伤。
“我不但是人,而且是大芮的昭武将军,所以我不会容忍被敌人囚禁、侮.辱。所有对不起我的人,都将付出代价!”
注意到身后林中人影晃动,分明已被淳于望合围,我再不客气,承影剑缓缓出鞘。
平日浅淡得近乎透明的剑锋在朝阳的投射上光色冷冽,晶芒如割。
淳于望没有拔剑,只是一字一字说道:“你是大芮的昭武将军没错,可你别忘了,你更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女人?母亲?”
我笑了笑。
“换上男装,提剑在手,我不记得这些了!”
剑锋如蛇信,蓦地闪出。
清清冷冷的辉芒,在浅金阳光的折射下,如一道璀璨流丽的彩虹。
无声无息的杀机,却同样地凛冽骇人。
淳于望迅速抽剑,飞快接下我剑势,脸色却已泛红,黑眸中明显有懊恨和愤怒闪过。
“你早已恢复了武功?”
我不答,侧头向司徒永道:“快去找马!”
淳于望必是因马匹发现了这里,但断没有把马匹宰杀的道理,必定还藏在附近。
司徒永点头,却向柳子晖道:“快去找马!”
他不理那些手下,径自持剑奔上前来,竟和我联手杀向淳于望。
我们本属同门,所学剑法也是相同,少年时候在子牙山习武,因司徒凌武艺最高,司徒永怎么也打不过,便时常和我联手与他喂招,应变对敌之际,早已有所默契。
隔了这么多年,这份默契倒还在,虽然我体力不足,但和司徒永联手,再怎样也不至于落在下风。
淳于望与我们缠斗两招,神情间的懊恨转作了羞怒,却将剑锋指向司徒永,竟是招招致命。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位以诗酒闲情闻名的懒散亲王的真正实力,果然很是高明,虽说是与盈盈成亲后才认真研习武艺,看着并不比司徒凌差多少。即便我体力恢复,单打独斗也未必是他对手。
那厢柳子晖得了司徒永的传令,立时向身后道:“马呢?”
便有人嘬口为哨,发出一声尖细的啸声。
不远处的一处野松林里便传来长长的马嘶,显然是久经训练的马匹在应和主人的呼唤。
柳子晖转头道:“走,牵马去!”
淳于望早已安排了人手,自然不容这一行人过去,立时拦上前来,也动上了手。
柳子晖扬声道:“哟,你们还真不打算要这小妞儿的性命了?”
轸王府的那些高手人数多出三倍不止,但此时由不得迟疑,虽拦住他们,竟不敢下杀手,一边拖住他们,一边只管瞥向淳于望,显然在等他的示下。
淳于望沉着脸,只是与我和司徒永交锋,并不去看他们一眼。
他便这么笃定我不会去伤相思吗?
或许这些日子我待相思实在是太亲近了些……
轸王府众人见淳于望不作声,渐次胆子大了些,开始放开手脚。
司徒永带来营救的自然也都是高手,吃亏在人少,柳子晖怀抱相思,身手又好,没人敢向他下狠手,但别的人以一敌二或以一敌三,却是吃力得很,不消片刻便听得呻.吟之声,却是其中的两人挂了彩。
柳子晖怒道:“原来轸王殿下真不在乎你这个小杂种,我又何必留着拖累手脚?”
话未了,但见他揭开相思的裘衣,将她向上轻轻一抛,剑锋猛地割向相思的脖颈。
寒光闪过,相思身体腾空,又软软掉下,重新落回柳子晖臂腕中。
相思在昏睡中发出呜咽般的痛苦呻.吟,脑袋已经耷拉下来,苍白痛楚的小小面庞正对着我们的方向,雪白的脖颈间有一道血痕正绽出一溜血珠,慢慢滴落于洁白的衣领上。
我大骇,心头猛地一滞,只觉呼吸都已顿住,正递出去一半的剑式已全然凌乱。
但淳于望更是失色,竟连我混乱的招式都不晓得抵挡,被我一剑刺在肩上,也不晓得疼痛,人已向相思的方向扑了过去,惊痛唤道:“相思!”
司徒永也蓦地变色,惊叫道:“别伤了那小女娃!”
柳子晖已将相思重新裹回厚厚的衣袍中,叹道:“她父亲都不疼惜她,我们又着什么急?放心,没死呢!可如果轸王殿下再不让路,在下敢保证,我们死前,这位小郡主也别想活了!”
看了淳于望一眼,司徒永惊魂未定般点头,“对,且留着这小女娃!若她父亲还不让路再补上一剑!”
淳于望脸色苍白,冲上前来便要夺人时,柳子晖退后一步,剑锋对着相思的腰,说道:“轸王殿下,你若再上前一步,你的女儿可就变成两截了!现在只是受伤失血,若要救时,还能救得过来。不晓得斩作两截后,轸王尊贵无俦,能不能找来再世华佗,把你女儿缝成一个整人?”
他说的这话,别说淳于望,就是我听着都惊悸得头皮发麻,完全喘不过气来。
司徒永竟似晓得我也紧张相思,快步已走至柳子晖身后,只向他怀中看了一眼,便向我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分明是指相思并无大碍。
我略定心神,只是脑中来来去去盘旋的,都是方才相思苍白的面孔,滴血的伤口,手足都已冰冷。
——便是我自己几受伤濒死,都不曾这般惊惶恐惧过。
淳于望已不敢再上前,却转头逼视着我,目光灼烈而愤懑。
我只作镇定,慢慢道:“淳于望,你的梦该醒了!我从来不是盈盈,也永远不会是盈盈。我挺喜欢相思,可我并不是她的母亲。如果她的父亲拦了我的路,我也难免要对不起她了!大不了每年的清明,我多烧几张纸给她。”
淳于望眼中的恨和怨慢慢逝去,渐渐转作某种苍茫的悲凉。
他凄然笑道:“没错,你不是盈盈。若真是盈盈,相处这么久,又怎会至今唤不起母女间的天性?连她你都能下手……总是我太蠢钝太痴傻,一再骗自己,一再……认错了人。”
他容色雪白,眼眸中的暗沉似连半点阳光也透不进去,绝望般的清寂如死。
我握紧剑柄,忍不住便想伸出手,按一按自己的心口。
那里抽搐般的阵阵疼痛,疼得我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可我为什么会感觉到这样的疼痛?
为了这男子?
还是为了这孩子?
也许,只是为了相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总是以一颗赤子之心全心全意待我,又如此乖巧可爱,又曾不要命地救我,天真地想用她小小的身躯挡住所有降临到我身上的灾劫。
没错,我只是喜欢相思,疼爱相思,的确舍不得她受伤,更舍不得她死去。
我只是在心疼她脖颈间还在流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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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觉认清自己心头所想,也便略略松了口气。
柳子晖已在向淳于望说道:“怎么样,轸王殿下?再拖着,你女儿血流干了,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淳于望捏紧剑柄,肩部的伤口便汩汩渗出血来,渐渐染红了半边襟袖,衬着一身雪白锦衣,却似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大红牡丹,亮烈得刺目。
他疲惫地垂下眼眸,道:“好,放下相思,我让你们走。”
柳子晖道:“那么,烦请轸王殿下让人把马牵过来!”
淳于望向后看了一眼,便有心腹部属会意,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安排人手去牵马。
片刻后,九匹骏马已一字排开被人牵了过来。
我一推司徒永,低声道:“你们先走。”
司徒永便回过头,向身后从人道:“你们先走。”
柳子晖却笑道:“咱们一起走!咱总得劳烦小郡主送我们一程,不是么?”
他说罢,却是抱了相思,当先跃上了马匹。
司徒永迟疑了下,抓住我的手把我扶上被牵到近前的马匹,又奔到后面去跃上另一匹马。
我握住缰绳正要驱马前行时,耳边仿佛听到一声呻.吟般的低低闷哼,尚未及回头,便见斜次里一道凛冽剑光袭来,如玉龙腾跃,如晴雪飞滩,哗然刺向我前胸要害。
正是淳于望。
我斜倚马腹,侧头避过,不加思索便扬剑反击;而他的剑锋凌厉旋过,却将我手中的缰绳砍断了。
泼雪般的冷肃剑光贴着马儿头皮刮过,掠起大片鬃毛,凌乱撒下。
马儿受惊,长长嘶鸣着人立而起。
我蹬踏不住,只得顺势翻下马来,继续与淳于望对敌。
柳子晖回头看到,眼中闪过惊愕,忽举起相思叫道:“淳于望,你不要你女儿性命了?”
我心头一紧,又不好直说让他别伤着相思。
这时身侧有人纵马飞过,却是司徒永奔了过去。
相交多年,他应看出了我紧张那孩子,方才便隐有维护之意,此时过去,想来应是阻止柳子晖一怒当真取了相思的小命。
可我心里虽这样猜测,却不敢十分断定,一边忐忑地瞥向柳子晖那边动静,一边应对淳于望越逼越紧的剑锋,硬着头皮道:“淳于望,别逼我伤了相思!”
“你已经伤了她了!”
他的声音喑哑而绝望,森冷的剑光里有飓风卷来时摧毁眼前一切人或物的急迫和狂躁,与他素日的温雅清寂判若两人。
我心头抽疼得厉害,本能地抵挡着他的进击,却觉气虚力短,勉强道:“别逼我伤她性命!”
“你可以伤她性命!”
他寒声道,“我便不信,你当真心如铁石!我便不信,她若夭折,惊痛伤心的只是我一个!果真如此,暗香疏影里那三年厮守,我权当作是场春秋大梦!”
暗香疏影里三年厮守……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冲他嘲讽大笑,可他的眼睛那样黑,仿佛要将人重重包围冷冷吞噬的无边暗夜;可那暗夜里又似平空窜出了一簇簇的幽幽烈焰,殷殷如血,无声地把人烤炙得疼痛。
司徒永奔过去后,柳子晖大约得了暗示,把相思抱在手中,虽然又把剑架到她的脖子上,却踌躇着不敢动手;
而淳于望的亲随虽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上风,眼见小郡主受制于人,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悄悄上前,无声地把我前后的道路堵住,也禁绝了芮人过来帮我的可能。
我的体力未复,并不是淳于望的对手,勉强应敌之际,已给逼得连连后退。
更蹊跷的是,我居然莫名地心慌意乱。
哪怕领军对敌面临千军万马,哪怕许多次危急关头生死一线,我都没有过这种无所适从惊惶失神的心慌意乱。
仿佛被他那剑锋里席裹的飓风汹涌地拍到了心口,疼痛得窒息。
他并未因我的后退而稍稍发松,一剑紧逼一剑,招招狠辣,竟真的不再管相思,一心取我性命了。
眼见他素袖扬起,宝剑斜斜递出,极遒劲的力道,有历尽风霜的沧桑,却疏疏淡淡、从从容容地迢递刺出。
清冷寒肃,有傲骨疏影,仿若某日雪满西山,人倚阑干,忽相视一笑,顿有暗香席卷……
看似无可挑剔的必杀绝招,我竟在那若有若无若真若幻的暗香席卷里豁然开朗。
顺着他的剑势,我快步一旋,不退反进,看似正往他剑锋撞去,却在即将触衣的刹那间堪堪避过,然后剑锋一转,毫不考虑地刺向他前胸……
冷月和烟,美人如玉,一笑倾城,一击夺命……
竟是我以前想都不曾想过的绝招,一气呵成连贯而出,透过我原来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剑式中的破绽,扎入他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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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胸.膛很柔软,远不如他的剑气般刚硬决绝。
看着剑尖从他后背钻出,我有种正在睡梦之中的幻觉。
在这不知是可怕还是可贺的幻境里,他的眉眼如此清晰。某种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的情绪沾染着他柔和好看的熟悉眉眼,盖过了被一剑穿心而过的痛楚。
“殿下!”
“殿下!”
成败生死顷刻逆转,轸王府众人失声惊呼,匆忙奔上前救护。
我通身仿佛被刚化开的雪水浇过,冰冷而麻木,更甚于那日被他沉塘后身在水中的寒意森森。
慌乱地拔出剑锋时,血箭喷泉般射出,溅了我满襟满袖,连他送给我的剑穗上都是大串血迹。
我退后一步,看看滴血的剑尖,再看看那个无力萎顿下去的男子,茫然得心底一片空洞。
他落到了小戚的腕间,双眸盯着我,说不出是寒冽还是炙热,但居然看不出多少的怨恨。
他弯弯唇,嘴角有鲜血挂下,却在自语般挣扎说道:“暗……暗香……”
暗香……
什么暗香?
耳边仿佛忽然又传来一声两声女子的轻笑,伴着兵刃交击的清脆碰撞声,明亮而欢快,全无杀机。
细细听时,分明只有风过林梢,晰晰作响,哪有什么女子在笑?
盯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处,我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上不去,下不得,竟如一截木头般站在他的跟前,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的脸色愈发地白,眼眸渐渐失去了方才那灼人的光彩,却仿佛极不甘,紧紧地盯着我,挣扎着吐字:“暗香……剑法……”
他的呼吸很沉重,却不能盖住我剑尖上的血滴一滴一滴落到土地的闷响。最新最快的无错更新尽在:
无意识地提过剑,我随手在自己的左袖上擦了擦,浑不觉自己这举止多么地可笑可鄙。
我没有办法假装看不到他那万念俱灰般的悲伤已凄恻入骨。
小戚慌乱地抓一把伤药按在他的伤口上,试图堵住越流越快的鲜血;又有其他近卫在嘶嚎着哭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给殿下报仇!”
我想我该握紧剑预备对敌。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手中那曾经如挚友般随心而动的承影剑忽然间重逾千钧。
我居然提不起来。
我居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看着那些人持着兵器向我袭杀而来。
但他们的刀剑竟全都没能砍到我。
“住……住手!”
是淳于望,是明显已濒临死亡的淳于望用尽力气在喝阻他们。
他一用力,伤处的鲜血流得更快,小戚的手怎么也堵不住,指缝间挂下的血迹如绝了堤的河流,染红了他大半边的衣衫。
他的胸口起伏着,脸色灰白灰白,却很清晰地吩咐道:“让他们走。”
“殿……殿下?”
别说他的近卫,就是我听在耳中都觉得不可置信。
我把他一剑贯心,他还肯让我走?
还带着他的宝贝女儿一起走?
他似弯了弯眼睛,居然硬生生在脸上挑出一抹浅淡却凄然的笑。
他一字一字低沉用力地说道:“晚晚,好好照顾相思。她……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
“淳于……望……”
我的喉舌间挣动了好久,才能勉强唤出他的名字,却如此沙哑而含混,仿佛给淹没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湿的哽咽声中。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黑眸中有泪光涌起,手中的宝剑咣当落地。
“望……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晚晚,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他说毕,竟笑了起来,笑得咳嗽。
有大口大口的血沫在他凄凉的笑声里自口中溢出。
我的眼睛忽然间也湿了,木讷地向前走了一步,正怔忡之际,后背忽然一紧,人已腾空而起。
马嘶声中,司徒永已抱紧我,拨转马头,一边往前飞奔,一边却扔下一只小小玉瓶,说道:“给他服下这个,也许……还有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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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望已说了让我们走,轸王府近卫也不便再拦着我们。
何况淳于望伤势极沉重,他们急着救人,惊慌无措中再也顾不得追我们,这一路逃去,竟比想象得还要简单得多。
天还没黑,我们便离开大梁境内,从小道找到预先安排的船家,悄悄渡了江,便算到达芮国境内了。
而我竟似在那场打斗中耗尽了雪芝丹的奇效,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浑浑噩噩地跟司徒永合乘着一匹马,脑中来来去去,尽是淳于望垂死的模样。
一身素衣染血,不祥的红色,颓靡而绝望地望着我。
他说:“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
他说:“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他说:“相思没了父亲,再不能没有母亲。”
我五脏六腑像有人来来回回地绞着扭着,纠结得疼痛难耐,连眼睛都一阵阵地涩滞发酸,仿佛有什么物事越积越重,堪堪便要倾涌而出。
司徒永平时看着事事漫不经心,此时竟远比我想像的细致周到。一发现没有追兵,他立刻就吩咐人下了马,先给相思服了些让她昏睡的药物,又给她解了截脉法,细细地给伤口敷了药。
再出发时,他告诉我:“相思没事。子晖做事很有分寸,颈子上只是割破了很浅的口子,顶多三五天便可以愈合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哦!”
我恍惚地答他,“其实,她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对不对?”
司徒永沉默片刻,轻叹道:“嗯,稚子无辜,你只是对着小孩子容易心软而已。”
“应该……就是这样……”
我松了口气。
其实我并不是心软。
但这孩子的确待我一片真心。
她甚至冒冒撞撞用她自己幼稚愚蠢却真挚无比的方式救了我一命。
我待她好,实在是天经地义。
我的确应该把她当作女儿好好养育成|人。
她只怕……已永远失去了最疼爱珍惜她的亲生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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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在芮国边境的一处驿馆歇下,换了干净衣衫,让人将我原来那满是鲜血的脏污衣衫包成一包令人扔了,又低头看承影剑上扣的剑穗。
棕黑的底纹之上,精绣的梅花已被鲜血蔽尽,不见原来的风姿。
我解下剑穗,本该随手丢弃。
秦家也算是大芮一等一的富贵门第,再精致的剑穗要多少没有?何必留下这枚满是不快记忆的穗子?
但我犹疑片刻,却叫人打了清水,要了皂豆过来细细清洗。
飘洗了好几遍,盆中的血色才渐渐地淡了,皂角的清香盖住了隐隐的血腥气。
举起那湿湿的穗子在烛下细看,依然有腊梅迤逦,疏枝玉瘦,傲骨清绝,米珠缀成的冰蕊如泪滴点点,将落未落,仿若谁在无声暗泣,却比那嚎啕大哭更觉痛楚锥心。
我默默将剑穗挂回承影剑上,将它悬在床头,然后去看还在沉睡的相思。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摸着有些赤烧,所幸额上还是凉凉的,竟没有在一路的奔波劳顿中再发烧。
她脖颈上的伤的确不深,很浅的一道,早已不再出血,只是拉得很长,看着有点吓人。
我小心地抚摸着她憨憨的面庞,唯恐用力大了,会将她惊醒。
她的父亲,那个两个多月来让我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朝夕相处的男子,已被我一剑穿心。
世路长,阳关叠离声(一)
恨过怒过寒心过,并且曾暗自发誓必报此仇,但即便他下令将我沉入冰冷的池塘,我都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将他一剑穿心。
还有……
他给我刺中后说了什么?
暗香剑法?
如果我没有记错,冬天在轸王府他向我提起他和盈盈的过去时便曾说过,他们曾各自创出一套剑法,他的叫疏影,盈盈的叫暗香。肋
暗香剑法……
难道我无意使出的那式化解希机反败为胜的剑法,恰巧和暗香剑法中的某式很相像?
真的只是恰巧吗?
仔细回忆他施展的招式,和我不假思索的那式神来之剑,我已困惑。
那一式,如此得心应手,方向、速度、力道都像是操练过千百遍般完美无瑕,绝对不是急中生智突然就能想得出来的。
可细细思索,我却根本记不得我什么时候学过这样一式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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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
司徒永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回过神来,忙上前接了,轻笑道:“太子,叫你侍从端来就行了,怎么又亲自跑来?”
司徒永叹道:“你又何必和我客套?等回了北都,纵然还能常常见面,可有机会再想安安静静说几句话,只怕已不容易。”镬
我默不作声地端了药慢慢喝着。
他对着我出了片刻神,怅然道:“其实我们现在的日子,远不如少年时候在子牙山学艺时过得开心。我们常一起跑到很远的地方,喝着偷偷买来的酒,烤着我们山间打来的猎物……你待我比待司徒凌要亲近得多。每次比试你都打不过他,便看他不顺眼,常故意和我说话,几天都不理他,害得他后来再也不敢赢你了……”
仿佛看到了当年年少的我们在后山瀑布下追逐打闹的身影,少年老成的司徒凌则抱着剑倚着树干沉默看着,等我们闹完了,才递过一块丝帕,为我拭去额上的汗珠。
恍如隔世。
我微微失神,轻声道:“那时,我们还都很小吧?我都记不大清我们当时的模样了!想来想去,都只记得你是才十二三岁没长高的小男孩。”
他便不屑,“啧啧,比我大了几天呢,便老和我摆出大姐的谱儿来!”
我笑了笑,药汁顺喉而下,满嘴满心的苦涩。
喝毕,他将掌心托到我跟前,却是两粒梨膏糖。
我摇摇头推开,“我许久不吃糖了。”
他便缩回手,叹道:“记得小时候你总抢走我的糖,说我正换牙,不能吃糖。”
这个我记得。
他小时候也喜欢吃糖,我的确怕他蛀牙抢过他的糖。
只是后来他似乎并不爱吃了,有谁从北都捎了各类的酥糖过来,总会留给我;而司徒凌从来不吃零嘴,奇怪的是他家人也常会带酥糖给他,当然也是给我吃了。
可我后来也不吃糖了。
时常受伤,时常喝药,仿佛唇舌已习惯了品尝苦涩。
我问道:“永,你说……淳于望那样重的伤,还活得了吗?”
他迟疑了下,答道:“这个难说……我留了两个人在狸山附近,打听那边动静。”
我沉吟道:“他那里向来防守严密。恐怕……难以打听到确切消息。”
“那也未必。”
他静静地看向我,“只要没有消息,便证明他没死。他堂堂皇弟,若是死了,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出来。”
我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还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更好些。
转头瞥向相思,她正侧着身子憨憨睡着。
她曾因眼看着父亲把我这个“母亲”投入池塘而备受惊吓,若再知晓她至亲的父王被自己“娘亲”刺死,不知该伤心成什么模样。
司徒永却柔声道:“晚晚,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临走时留给他们的玉瓶里,还有两颗雪芝丸,只要没有正中心脏,服下后好好调理,未必救不过来。”
我怔了怔,辩解道:“我没担心。我怎会为他担心呢?”
司徒永便懊恼道:“哦?这么看来,还是我会错意了!我瞧你当时那神情,脸色白得那样,紧张得好像站都站不住了,还以为你在担心他。唉,白瞎了我两粒好药丸。”
我愕然,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司徒永若无其事取过我的药碗,转身欲走,又顿住身,侧了头问我:“晚晚,这小女娃怎么办?我们原说安然离开南梁后便把她还给淳于望。”
还给淳于望?
他那样重的伤,还能活得了吗?
如果侥幸逃得一命还好说,如果真的就此撒手人寰,想那南梁皇室,连呣子兄弟都斗得和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小小的相思还不定沦落到怎样的境地。
想到连司徒永这个堂堂的皇子好歹还有个父亲偶尔会照应照应,都差点死于妇人之手,相思娇生惯养一个小姑娘,又该怎样在你死我活的朝廷纷争中求生?
何况……
淳于望最后的话语,怎么听着就是托孤之意?
把相思托给我这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女魔头,浑不管正是我的致命一剑把他送向了黄泉不归路……
世路长,阳关叠离声(二)
我打了个寒噤,勉强笑了下,说道:“还他做什么?这孩子和我很是投缘,又把我误认作亲生母亲,我便权且当多养了个女儿!”
“这……不妥?”
“有什么不妥?我们家还怕多养个小闺女?我若在北都,便自己带着;我若出征,我的哥嫂也不会慢待她。”
秦家虽不比淳于望这个皇弟尊贵无俦,却也算得上煊赫威扬,荣曜当世。
而秦家能保持盛名不堕,全靠宫中的秦德妃和我这个手握兵权的昭武将军支撑。
我认下的女儿,秦家自是无人敢小瞧。
“可是,晚晚,你到底没有成亲,哪有未出阁的闺女就有女儿的?”
“对外只说是义女。人人皆知秦晚是男子,收个义女有什么可以说三道四的?至于秦府以内,多少还有些将门的规矩,尚不至有人敢在外面胡说道。”
秦家家规素严,否则,秦家三公子秦晚是女儿身之事,早该传得纷纷扬扬了。
但司徒永却依然迟疑,低头沉吟片刻,到底说道:“我知你傲气,别说旁人不敢议论,便是议论得沸反盈天,只怕你也不放心上。只是你可曾考虑过司徒凌会怎么想?相思是淳于望的女儿。而你和司徒凌……快成亲了?”
我皱眉道:“我们成亲又怎样?他若喜欢相思,等于多了个女儿;他若不喜欢,秦家也能把她照顾得好好的。何况司徒凌久在行伍之中,性气烈了些,可从不是小心眼的男子。”
司徒永的脸色便有些发白,勉强笑道:“你说的也对,也对……”
他匆匆离去,但临行时紧蹙着眉,显然并不真的认同我说的话。
我明知他在暗示我,淳于望和我这些日子的相处瞒不过司徒凌。
司徒凌就是心胸再开阔,也难免会对淳于望心中衔恨,绝难接受淳于望的女儿留在我身畔。
可如今淳于望凶多吉少,我又怎能把相思弃而不顾?
无奈地叹口气,我卧上床,把相思紧紧抱在怀中。
她的身躯小小的,软软的,很暖和;我却周身都在发凉,甚至有些颤抖,似乎正从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半点能让我安定下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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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中一片浑沌,自是睡不着。
辗转许久,渐见相思在怀中挣动,嘴里咕咕哝哝,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料她快要醒了,想着她已一天没吃东西,我忙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到外面吩咐值守的侍卫拿来晚上便预备好的冰糖莲子燕窝粥,再回到床边看时,果然看到相思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娘亲!”
她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妥,见我过去,便笑嘻嘻地扑到我怀里,然后伸出小爪子,却是去挠她脖颈处的伤口。
我忙抓住她的手,柔声哄道:“别乱抓,会疼。”
她却未觉得疼,愁眉苦脸道:“我好像给毒虫子咬了,这里痒得很!”
她的伤很浅,上的药又极好,开始愈合时难免有些痒。她从小在山中长大,看护得再仔细,夏日里也难免会给蚊虫叮咬,竟以为是给山野间的虫子咬了。
我顺着她的话头道:“可不是呢,刚上了药,不能乱抓,不然以后留下个虫子咬过的长疤来,可难看了!”
端了燕窝粥给她吃时,她已饿得厉害了,几乎要抢过我的碗捧在怀里闷头吃喝,把满满一整碗吃完,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说道:“这个一定不是软玉煮的?我不喜欢她煮的饭菜。我再也不吃她煮的饭菜啦!”
她未必懂得分辨是非黑白,但从那日我给沉塘后,便恨上了黎宏和软玉,软玉做什么都不待见了。
我又是欣慰,又是发愁,只问道:“还吃不吃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摸着她小小的肚子说道:“娘亲看我肚子,圆滚滚的,应该饱了?”
我也怕她吃得撑了,不敢再喂她,遂道:“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呢!”
相思应了,又钻我怀中躺着,眼睛眨巴眨巴好一会儿,才慢慢疑惑起来,问道:“娘亲,这不是你屋子呀?”
我敷衍道:“对,我们……离开狸山了。娘亲带你去舅舅家玩几天。”
“舅舅家?父王也去吗?”
“你父王……你父王临时有很要紧的事要办,须得离开我们一阵子,娘亲正好带你到舅舅家走走亲戚。等你父王办完事,自然去舅舅家接你回家。”
“又有要紧的事要办……”
相思大失所望。
“他每次出去办事都把我丢开,不肯陪着我。幸好现在有娘亲陪我……舅舅家好玩吗?有没有养很多的鸟儿和猴子?有没有很大的弹弓?”
最新最快的无错更新尽在:她絮絮叨叨,向往起不用练琴习字并且可以天天用弹弓打鸟的快活生活了。
我打起精神哄她,她却已睡了一整天,自是精神充沛,却叽叽喳喳说到了天快亮才又睡着,我已经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了。
迷糊入睡时,我忽然想起,相思在床上睡着,又在另一张床上醒来,必定认为她只是睡了一晚上而已,并没有发现她的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天。
这种感觉有些怪异,让我有莫名的荒诞感。
可我没来得及细细探究这种荒诞感从何而来,便在困意席卷间陷入沉睡。
世路长,阳关叠离声(三)
如相思这般大的小孩并没有成|人那样强的对于故土的归属感。
下面的路途里,除了偶尔问起淳于望还有多少天会来接我们,相思好像根本没有想过她以前住哪里,未来又该去哪里。
她只知依恋着父母或亲人的怀抱,把有我的地方当作她的家。
她坐在我怀中,趾气高扬地拍着马脖子,一路咯咯咯地笑语不绝,快活得像只燕子。
司徒永贵为大芮太子,自是尊崇无比。但他也是山野间长大的,若非身处朝堂,很少会摆出太子的谱儿来。如今微服在外,更是安闲自在,不时过来逗相思说笑。
相思却把他当作一般的从人了,见他待她亲近,也便与他嘻笑打闹,缠着他要这样要那样。
两人计较了两日,竟真的做了个很大的弹弓,捡了许多黄豆大的小石子装在锦袋里。
每每在驿馆或路边歇下时,相思便骑到司徒永背上,竟把他当作马儿般赶到林子里追逐鸟儿。
我明知不妥,屡要喝止时,司徒永却不让。
“小孩儿家,多活动活动长得高,长得快!何况……以后也未必再有谁这样陪她玩儿。”
相思给我喝斥得本来撅着嘴,待听司徒永帮她说话,又高兴起来。
她奇道:“为什么没人陪我玩儿了?以后你不陪我玩吗?”
司徒永叹道:“你舅舅家门槛高,从不欢迎闲杂人等入内。”
相思便有些同情他,“没错,小五、青玫他们就不许到我的院子里来。我奶娘说我尊贵得很,我的院子他们进不来。”
她坐在他的背上,拍着他的后脑勺安慰道:“不过,我可以让我娘亲带我去找你玩。等父王来接我们,你也要再跟我们回王府,知道不?跟在父王身边的人有几个坏得很,只想欺负我娘亲!”
司徒永脸色微变,干干地笑了笑,却抬眼看向我。
她在等她的父王过来接我们……
我心中一抽,窒息般的疼痛把胸口堵得极难受,忙转过头,若无其事地望向天边的山如眉黛,云如飘絮。
我的身体未复,入了大芮境内后便每日喝药调养着,且走且休息,一路行得极慢。但狸山那边始终不曾有消息传来,再不知淳于望到底是生是死。
也许没有消息便算是好消息。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常常望向江南的方向,煎熬般等待着他的消息。
我实在无法否认,淳于望待我,的确是不同的,绝对不可以与那些欺辱我的柔然人相提并论。
或许,我因此也待他有些与众不同。
我是如此迫切地等待着他的消息。
不论是生,还是死,于我都算是一种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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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已至北都附近的一处镇子,便有了些紧邻帝都的繁荣景象,连驿馆也门庭敞亮,气象不凡。
司徒永先下了马,从我马背上抱下相思,笑道:“今日再在这边屈就一晚,明日便该到京中了。——想来在家里住着,怎么着都会比外面住着舒服很多?”
我携了相思的手向内走着,说道:“在哪里住都一样,在我并没甚么分别。”
身后,司徒永黯然叹道:“我却觉得在外面住着要比在京中住着不知好多少倍。”
我深知他这个太子当得并不轻松,却也无可如何,只作不曾听见,迈入驿馆之中。
已入早春二月,正是百花萌动时节。瑞香在阶下开得正艳,香气浓烈;院内植着两株杨柳,初初绽放新芽,低矮处的垂枝被在此分别的人们折得零落,依然在风中悠悠飘摆,丝丝如金缕。
旁人送别满怀离愁,我如今回来,似乎也无甚欢悦,目光平平淡淡地从柳树上一掠而过,便待随着驿卒入客房休息。
这时,只闻柳树之畔有人低沉唤道:“晚晚!”
我一怔,忙回过身时,便见柳荫下缓缓走出一青年男子。
玄衣如墨,面容如刻,眉眼深邃,举止沉静,腰间的佩剑上,镶着一块红玛瑙,殷殷如血,无声地张扬出令人敬惧的威凛气息。
我不觉松开了相思的手,慢慢走了过去,喉间已经发酸。
“凌!”
司徒凌上前两步,已握紧我的手,明锐得出奇的黑眸默默地打量着我,然后低问:“回来了?”
我吸了吸鼻子,点头道:“回来了。”
他便点头,然后转眸看向司徒永,从容上前见礼,淡淡道:“听说太子殿下深入虎|茓,我便知公主和晚晚,必定都能平安归来。”
司徒永早已敛去了一路之上的言笑不羁,负手立于阶下,笑容矜持疏远。最新最快的无错更新尽在:
他道:“北都有南安侯用心辅助父皇,孤放心得很,自是要四处走走,权当历练历练了!”
司徒凌点头道:“太子年轻,却担负着大芮千里河山,的确得多多历练。”
言外之意,却在嘲讽司徒永年少无知,担负不起这大芮江山了。
我明知他们隔阂已久,忙道:“走了这么久,着实又饿又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罢!”
司徒凌道:“已经备下筵席为你们接风。只是此地不比京城,饮食甚是粗陋,恐怕委屈太子殿下了!”
司徒永脸色微变,待要说话时,我忙笑道:“凌,永也不是那样挑剔的人?那年我们三个在深山里迷了路,四天四夜间吃了多少的苦,何尝听永抱怨过一句?”
世路长,阳关叠离声(四)
司徒永眸光一闪,立时闭了嘴,低头去牵相思,说道:“相思,饿了?咱们先去吃饭!”
司徒凌皱了皱眉,竟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来,那年的事,他们到底都还铭记于心。
那年我们都还年少,连司徒凌也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行事都还任性。偶尔冒撞走入深山,不但迷了路,还遇上了狼群。
司徒凌年纪稍大,拼了性命保护我们两个先逃远了,才遍体鳞伤地冲出狼群。
给司徒凌清洗伤口时,十岁的司徒永因那狰狞的伤口难过得哭了,他却把我们两个抱住,说道:“晚晚,永弟,我是你们的师兄,保护你们份所应当。”
后来,司徒凌因伤口溃疡,一直高烧不醒,我和司徒永轮着照顾他,轮着出去打些野物回来充饥。司徒永出去拾柴时看到崖边有大丛治伤的草药,便攀了上去采药,下崖时因气力用尽连着摔落几次,鼻青脸肿一瘸一瘸地抱了药回来,熬了汤竟不舍得自己喝一口。
因为三人都受伤不轻,给师父们找回去后各自休养了好些日子才恢复过来。
那是唯一一次我们闯了祸却没给师父们惩罚。
师伯无尘大师曾负手向我师父无量师太笑道:“难得这三个孩子出身富贵,却能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也算是患难见真情。我看他们也都是聪明人,日后在大芮朝中彼此照应,相扶相携,必可大有所为。”
彼此照应,相扶相携……
我叹气。
无尘到底是出家人,小看了卷入朝中派系倾轧和皇权纷争后身不由己的惨烈。
如今回想起那时纯粹的情谊,竟有恍如一梦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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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凌拉着我正走向屋内时,忽听“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地回旋于淡荡的晚风中。
我惊愕低头,却是相思重重一巴掌打在司徒凌牵住我的手上。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怒目圆睁,冲司徒凌叫道:“娘亲是我和父王的!你不许拉我娘亲的手!”
司徒凌松开手,向相思眯了眯眼,虽是一言未发,某种从血腥杀戮间养出的冷冽肃杀之意,便悄无声息地散发开来。
相思娇惯任性,却也给惊吓到了,不觉地退了一步,依到我身后,扁着小嘴委屈地向我和司徒永求助:“娘亲,永叔叔……”
司徒永拍拍她脑袋,说道:“别怕,他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其实对你娘亲好得很,不会欺负你。”
司徒凌问向我:“淳于望的女儿?”
我坦然道:“不必管她原来是谁的女儿。如今我疼爱她,把她认作了女儿,她便是我的女儿。”
司徒凌眉目不动,默然步入屋内,再不曾过来牵我的手。
司徒凌、司徒永各有心事,相思似不习惯饭桌上多出司徒凌这样一身威煞之气的人物,便有些怯怯的,缩在我身畔不敢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这顿饭虽比以往丰盛得多,吃在口中便着实有些索然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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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各自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日晨间醒来时,司徒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了他自己的部下悄然离去,甚至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相思左右看看,见刚混熟的人一个也不见了,便大失所望,问道:“永叔叔哪里去了?”
我虽有些怅然,倒也在意料之中,轻声答道:“他有急事,先赶回去了罢!相思,你若想念他,等回去安顿下来,我带你去找他玩耍。”
司徒凌弯腰把相思抱到饭桌旁,坐在我身侧,才说道:“的确有急事。他在路上耽搁得也太久了。”
我望向他。
他的薄唇弯了弯,慢慢道:“嫦曦公主七天前就回到北都了。太子妃性情好,他再怎么荒唐也不去和他计较。可他认为端木皇后吃素的么?”
“端木皇后?”
算算司徒永已经在南梁呆了一个多月了。
秦家和端木皇后虽无太深渊源,却也素无仇隙。端木皇后允他前去南梁,虽是为了营救爱女嫦曦,但能顺手把我一起救回,对司徒永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秦家世代为将,至今手握重兵,想要司徒永顺利登基,得到秦家支持必可事半功倍。
父亲曾通过我姑姑秦德妃密奏过我是女儿身之事,也说明过我和司徒凌的亲事,端木皇后深受宠幸,不会不知道。纵然我和司徒永走得近些,也不至于引得端木皇后怎生疑忌?
司徒凌微微地皱起浓而黑的眉,低沉叹道:“晚晚,你可知我为何没去南梁?”
: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一边吃着粳米粥,一边若无其事地轻笑道:“你自然有你的打算。何况太子去了,你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司徒凌摇头,黑眸愈加幽深,默默地凝在我面庞,许久才道:“你二哥和小瑾被传入大理寺问话,连德妃都被软禁了。我保下了你二哥和小瑾,但德妃那里……我暂时鞭长莫及。”
我一惊,搁下筷子问道:“为什么?”
我姑姑秦德妃素无大宠,但行事稳重,性情刚直,向来受芮帝司徒焕敬重,因并无子嗣,又有娘家人彼此照应,总算相安无事,并没成为端木皇后的眼中钉或绊脚石。
我不在北都的这段日子,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世路长,阳关叠离声(五)
司徒凌摇头,“我打听了许久,始终不甚清楚。仿佛是说德妃的瑶华宫里闯进了一名男子,还被当场抓了。这男子可能与十七年前在兵变中失踪的祈阳王有关,你二哥被传入大理寺时,被问起了许多当年的旧事来。”.
祈阳王……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的大芮皇帝司徒焕还是锦王之时,先帝病重,太子遇害,诸王并起。其中以祈阳王司徒子衍和夏王司徒炯拥蹩者最多,势力最强,其余诸王只能各自依附这二王,以求在未来的权势分配中占据一席之地。而祈阳王和夏王也在竞相拉拢朝中权臣为已所用。
秦家累世为将,与柔然相持数十年,兀自在朝中屹立不倒,自有一套在权力制衡中明哲保身的方法。
祈阳王也罢,夏王也罢,斗得再狠厉再激烈,秦家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只称秦氏将忠于大芮,——言外之意,你们斗你们的,我们秦家只忠于最终登上帝位的真命天子。
据传祈阳王、夏王为得到秦家支持,曾竞相求取秦家最年幼却最得家人宠爱的四小姐为妻,祈阳王甚至打算废黜原配,迎娶秦四小姐为正妃。
其时我祖父秦初桐尚在人世,闻言便与父亲商议,匆匆把姑姑嫁给了禀性良善、甚少参与兄弟间夺权的锦王司徒焕为侧妃祼。
后先帝驾崩前后,祈阳王、夏王屡起冲突。本来胜算很大的祈阳王出乎意料地在一场混战中兵败失踪,夏王遂掌握朝中大权。但他登基前晚变故陡生,竟在试穿龙袍之际被自己的贴身内侍刺杀。
据说,人们冲进去看时,夏王已经死了。
他歪着身子坐在他梦寐以求的龙椅上,明黄的龙袍染满了鲜血,一直汪到汉白玉的台阶下。
登基大典在即,变生肘腋,祈阳王和夏王的拥护者各自蠢蠢欲动,却都没有足够的威望慑服人心,也没有足够的势力制伏对手,登上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坐上那张染满鲜血的鎏金龙椅。
这时候张皇后临朝,宣布大行皇帝驾崩前曾留下遗旨,锦王司徒焕仁善有德,堪继大统。
张皇后素来无宠,母族也无甚势力,但到底是正宫皇后,身份尊贵。众人迟疑之际,我祖父当机立断,表示愿遵大行皇帝贵遗旨行事。诸王无力争竞皇位,又思及锦王宽仁,至少可保自己目前地位无虞,遂纷纷附议资。
可笑祈阳王、夏王蚌鹬相争,白白便宜了司徒焕捡了现成便宜,轻轻松松当上大芮皇帝;而我姑姑也名正言顺地成了宫中的德妃娘娘,地位尊崇。
司徒焕念及秦家扶立有功,又手握兵权,向来倚重,又怎会因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闯宫男子便囚禁了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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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沉吟之际,身畔有人轻轻拉扯。
低头看时,相思已经吃完了,正依在身畔扯着我袖子道:“娘亲,我不喜欢这里,闷闷的。”
闷?
我抬头看看大敞的窗扇,和窗外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的风光,有些疑惑。
但相思往我身畔靠得更紧,黑黑的大眼睛不时望向司徒凌,嘟着小嘴儿很是畏怯的模样。
司徒凌本是夏王司徒炯的世子,司徒焕虽然宽仁,到底顾忌着夏王当年在朝中留下的盘根错结的势力,竟不曾让他承继王位,只让夏王妃好生教养着,并在两年后把他送去了子牙山,名为历练习武,实则将他和朝中势力分割开来。
但司徒凌绝非池中之物,弱冠之龄还朝,恰逢柔然入侵,遂主动请缨出战,却是所向披蘼,连连大胜。
最厉害一次,他领军一直打到燕山以北,虏了柔然宗亲无数,勒碑而还,从此声名雀起,天下闻名,司徒焕才封了他为南安侯。
和他威权日重一起步步高升的,是他长久浸渍于腥风血雨而形成的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寒冽冷酷,更甚于我。
旁的小孩远远见了我都会避开,更别说见到他了。
相思从不曾惧怕过我,司徒凌待她也算温和,可不知怎的,她像是很怕司徒凌,连坐在我身畔都会不安。
司徒凌显然也已觉出,站起身向我走近两步,见相思越发往我怀中蜷缩得厉害,便微微皱眉,默然退了一步,轻声道:“我在外面等你。你带了这小娃娃坐马车吧!”
我应了,令人取了水过来给相思漱了口,净过手,携她走出屋子时,院里已经套好了马,司徒凌立于春日的煦阳下,眼底的冷沉似给阳光冲淡了不少,微有春日的融融暖意。
他掀开车帘,微笑道:“晚晚,过来。”
我一边抱着相思上了车,一边道:“路上行得快点儿。我回去收拾一下,或许还来得及进宫见驾。”
司徒凌点头,却低低安慰道:“也不用太着急,我瞧着……你当真清减了好多。不如先休息一两日吧,德妃娘娘虽给禁足,但皇上应该无意拿她怎样,暂时应可无恙。”
我便知他早已安排人手监视着宫中动静,略放了心,说道:“皇上仁厚,未必打算拿她怎样。可这宫中别的人就难说了。”
我略一沉吟,叹道:“也许,不是打算拿她怎样,而是打算拿秦家怎样吧?”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一)
司徒凌缓缓将锦帘放下,低低噫叹:“这两年,我们也太招摇了些。若再落人口舌,只怕也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我叹了口气。
功高震主,备受猜忌,原是意料中事。怎样释去君王疑心,又得费一番思量。
此地到北都,一路俱是宽阔的官道,马车向前行去,越行越快,前面锦帘上一对精绣的白虎晃动着,抬足欲奔的姿势看着好生踌躇,不知是打算奋勇进击,还是打算掉头逃去。
相思问我:“娘亲,什么是狡兔死、走狗烹?”
我答道:“就是说,山里的野兔都给捉完了,帮捉兔子的猎狗没用处了,可以宰了猎狗煮汤喝了。”
相思吓了一跳,叫道:“为什么要宰来吃?自己家里养的狗,不是自己的家人一样吗?怎么会舍得宰来吃了?”
我叹道:“可狗毕竟是狗,不是自己的家人。活着浪费粮食,还得担心误咬到自己家里人,不如宰了清净,还可一快朵颐。祼”
相思却还是郁闷,愤愤道:“怎么着也不能把猎狗宰了呀!假如有没捉干净的野兔呢?假如别的山里又跑来了野兔呢?”
我心里一动,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没错,我瞧着这猎狗呀,还着实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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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北都东门,马车忽然顿了顿。
我掀开帘子,便见前方城池巍峨,如山矗立,悄无声息的挡住了城内繁华热闹的千街百衢和气势恢宏的楼阁殿宇。
司徒凌稳稳坐于他那匹被称“乌云踏雪”的白足黑马上,正略俯着身听马下一人禀报着什么资。
片刻后,他拨转马头,走到近前向我说道:“晚晚,神策营那边出了点事,我先过去瞧瞧,晚点再去府里看你。”
我问:“谁在闹事?”
他治军素严,京城这边又在天子脚下,更是谨慎,安排的部属无一不是谨慎机警之人,断不会在秦家出事之际无故闹出什么动静来。
果然,司徒凌答道:“神策营的右卫将军和神策营的人闹上了,只怕又是有心人在挑唆。这时候还是不要横生枝节得好,我去看下,先将他们安抚下来。”
这镇守京城的兵马,除了大芮皇帝直接控制的五千御林军,另设有神策营、神机营、和神武营,分别驻于西南大营、城北大营和东南大营,各有三千人马,俱是千挑万选身家清白的精兵强将。
其中神机营目前由太子司徒永直接执掌,神策营、神武营分别由神策将军和神武将军执掌。现在的神策将军正是司徒凌的心腹亲信;而司徒凌自前年奉旨前去平定晁天王之乱,一直兼着镇国大将军一职,若是在京城内出事,说不准便给扣上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旁人不晓得秦家三公子秦晚是个女儿身,却晓得昭武将军秦晚和南安侯司徒凌情谊甚笃,也晓得司徒凌久久不曾娶妻,是因为早已聘下了秦晚的双胞胎妹妹为妻。秦家和南安候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明知现在的大芮正有人想方设法对付我们,忙道:“你快去吧,姑姑那边,我自有主张。”
司徒凌应了,领了人策马转道,奔往城南方向,却是身手矫健,身姿挺拔,丝毫不比淳于望逊色。
淳于望……
这么多日子都没有消息,也许他真能侥幸存活下来。
但也可能早已死去,只是死于狸山,梁国朝堂没那么快得到消息,当然也没那么快宣布这消息……
忽然间心乱如麻。
我已经回到了大芮,回到了北都,回到了我原来的生活中,再度和司徒凌携手,配合默契如鱼得水地应对朝堂中的明枪暗剑,保全我自己,也保全秦家威名不堕,保全司徒凌稳稳立足于朝堂之上。
振臂一呼,从者云集,连司徒焕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我摸着相思柔软的黑发,心里想着,也许是因为她吧?
对着相思,我又怎能那样轻易地把她父亲抛诸脑后?
相思哪里懂得我满心的忐忑,见我待她温存,便咯咯笑着,直往我怀里钻,那样甜腻腻地撒着娇唤我:“娘亲,娘亲……”
我微笑,将她抱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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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回到秦府。
我穿着方便路上行走的褐衣缚裤,随意绾着男子发髻,坦然步入府中。
廊阁轩昂,台榭高筑,飞馆生风,重楼起雾。宏伟峻丽的正堂高悬着列代帝王钦赐的忠烈牌匾,府中下人屏息静气迎接我,无一不是华衣丽服,举止端庄,进退有度,并不比淳于望的轸王府差。
无一不在昭示着秦氏这将门世家的不世功勋,和福泽后代的百年富贵。
相思居然也能看得出来,气喘吁吁地跟在我身后,说道:“娘亲,这就是舅舅家吗?好大的地方,好像比我们家还要大些呢!”
“对,以后,你就跟娘亲住这里,直到……你父王来接你,好不好?”
“啊,好啊,最好父王明天就过来,我们住在一起……”
前面引路的管事闻言,惊骇地望向她。
我瞥他一眼,淡淡地吩咐道:“这是我在别处认下的干女儿,从此之后,她就是秦府的小姐。即刻去预备她的吃穿应用之物,一样不许马虎。”
管事低头应了,并不敢多问一个字。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二)
到了怀德堂,已见下人推了二哥秦彻迎了上来。.
“晚晚,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脸色比以往更加憔悴,眉宇间却有如释重负般的欣喜和欣慰,“我本待遣人到南梁去助你脱身,南安侯都不同意,说有太子去就够了,人多了反而误事。如今看来,竟又让他料准了!”
“出了点意外,又让二哥操心了!祼”
我走过去,将他推到桌边坐了,向相思道:“相思,过来见过二舅。”
相思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轮椅,倚在我腿上小声地唤了声“二舅”,总算没开口说出甚不合时宜的话来。
秦彻怔了怔,“这是……”
“我在江南认下的女儿,叫相思。”
“相思……”
秦彻打量着她,“她……和你长得很像。”
相思便笑了起来,“我是娘亲生的,当然像娘亲了!”
秦彻吸了口气,身后有侍女因吃惊而呛咳,发出隐忍的低低咳嗽。
我皱眉道:“她是我认下的干女儿,长得像那是缘份。”
“哦,哦!”秦彻苦笑,“这个……这事南安侯知道吗?”
“知道,日后我再和他细说。”
我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唤了两名细心的侍女带相思去沐浴更衣,看她一步三回头地恋恋离开了,便屏去众人,转头问向秦彻:“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与祈阳王有关的男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秦彻摇头,神情已凝重起来,“晚晚,想来想去,只怕是咱们秦家树大招风,便有人想趁着你不在北都时对我们动手吧?姑姑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公然在自己的宫内和祈阳王的使者相见。”
“皇上就因为瑶华宫内出现了一个自称祈阳王使者的男子,就疑心上了姑姑?”
“那人的确是祈阳王当年的侍卫,宫中不少老人都已认出了他。并且他手中所持书信,经过与当年祈阳王笔迹的对比,的确……乃是祈阳王亲笔。”
“亲笔!”我骇然,“难道那个祈阳王真的没死?他……他又找姑姑做什么?”
“信上什么内容?”
“不知道。听说皇上就是看了那封信方才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收去姑姑德妃册宝,打入冷宫。姑姑身边的宫女太监再三辩解德妃并不知情,这才没再坚持废她尊位,只令人守住了瑶华宫,不许任何人进出,——其实那些宫女太监在皇上面前哪里说得上话?多半是皇上自己头脑冷静了些,不想和秦家翻脸,这才给姑姑留了点脸面。”
秦彻叹道:“后来连我和小瑾都找了去再三讯问,竟是疑心我们秦家与祈阳王早有瓜葛。皇上也不想想,若是秦家有意相助祈阳王,又怎会把姑姑嫁给他?祈阳王又怎会冒那么大的险把书信往宫里送?便是想给姑姑写信,让秦家转交不是更方便?”
我听得也是纳闷。却不晓得那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才让素来宽仁的司徒焕如此一改常态大发雷霆。
这位大芮皇帝虽然优柔寡断了些,但也不至于黑白不分,那么多的破绽又怎会看不出来?
秦彻又在问我:“晚晚,依你之见,我们家要不要预先作些准备?”
“什么准备?”
“我想暗中把北疆的兵马调动一部分过来,万一有人想毁我秦家,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我忙道:“万万不可!”
秦彻一怔,皱眉道:“为何不可?我们若要行动,自是会小心掩蔽踪迹,不让朝廷发现。”
我叹道:“二哥,既然有人要对付秦家,自会密切注意秦家动向。我们再小心,上万的兵马奔波几百里赶过来,又怎能做到完全掩人耳目?”
秦彻的脸色愈发苍白凝重,低垂的浓黑眼睫在面颊投下暗色的阴影。
他支着额,苦涩地说道:“若不是为了镇守大芮边疆,我们秦家何至如此人丁单薄,不得不把你一个姑娘家推到了前面冲锋陷阵……唉,误了你的终身,还给人这般疑忌。”
“无非是看如今边境太平,用不着咱们家了呗!”
身后有少年略嫌稚嫩的嗓音,满是愤郁。
一回头,却是小弟秦瑾从门外踏入,脸上犹带怒色。
他自幼体弱,一直请了名医调养,这几年才养得好些,到底不如同龄人健壮,看着甚是单薄,但腰间一般地佩着宝剑,攥着剑柄的白皙右手隐见青筋跳动。
他奔上前和我见礼,犹自耐不住心中忧惧,憋红了脸向向我,“阿姐,难道咱们就这样束手待毙?”
我见他额上尚有汗珠,示意他坐了,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淡淡道:“不用着急,先喝口水润润。这是去了哪里,跑出一头的汗。”
他一气喝了,才安静了些,低了头答道:“神武营的人正在和神策营过不去,我悄悄带了些人过去查探,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刚刚见凌大哥已经赶了过去,我去相见时,他说阿姐已经回来了,让我回府听阿姐示下。”
“神策营那边出了什么事?”
“仿佛是神武营有个参将在城南置了一块地,却把神策营一位队正家的田屋都给占了。那队正前去理论,反被那参将毒打了一顿。神策营的右卫将军向来护短,闻讯便沉不住气,竟让人把那参将府第一把火给烧了。若率起这参将也不过六品小官儿,手中实权也有限得很,居然能纠集上千的神武营官兵,跑到神策营那边堵了营门鼓噪闹事。”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三)
秦彻叹道:“可把人当傻子了。明眼人应该一眼看得出,这是平安侯在暗中捣鬼了!”.
平安侯端木青成是端木皇后的二哥,也是太子妃端木华曦名义上的岳父。
近年司徒凌威名益盛,颇有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之势。司徒焕登基十余年,早有一班忠心拥护的大臣,根基自是稳固;可司徒焕御体欠佳已久,万一有个什么,太子司徒永年纪轻轻,只怕制不住司徒焕这等矫龙猛虎般的人物。故而近年端木皇后等人明里暗里屡屡进谏,想劝芮帝削去南安侯兵权;司徒焕虽也担心司徒凌恃功而骄,只是性情优柔,朝中又有不少文臣武将支持司徒凌,始终未能有所举措。
统率神武营的神武将军,名义上虽隶属镇国大将军治下,实则是平安侯端木青成安Сhā过去的心腹,此番闹出事来,多半又是针对司徒凌了。
秦家和端木皇后并无仇隙,姑姑久居深宫,自然也深谙自保之道,无故给卷了进来,只也是因为秦家和司徒凌走得太近的缘故。
我沉吟着,向秦谨说道:“小谨,约束我们家的人,还有秦家在北都的族人,令他们最近需得谨言慎行,无事不要出门,更不许惹事生非,以免落人口舌。祼”
秦谨低声应了,却是不忿,说道:“难道我们就这么让人欺负着不成?眼看着姑姑还在宫里关着,又有端木皇后暗中使坏,那起跟红顶白的奴婢不知会让她受怎样的委屈。”
“让人这么欺负?”
我微微地笑,“就先让他们得意着吧!姑姑那里,我呆会入宫一次,看看皇上态度再说吧!”
这些人挑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下手,显然对我也有几分忌惮。司徒凌明知我遇险仍然坚守大梁,果然明智之极。若我二人都不在大梁,或许连南安侯府和我们这秦府都都该换主人了。
如今我既回来,当然不会由着别人把秦家当作棋子拨弄。
我啜着茶,一边思量着,一边向秦彻说道:“二哥,秘密传令去边关,让秦哲、温良绍留心柔然人动静。想来柔然安份了一年多,也该缓过气来,这会儿应该又在打青州、幽州的主意了!资”
秦彻、秦谨都是一惊。秦谨问道:“阿姐难道是听说了什么消息?”
秦彻却眸光一闪,若惊若喜地望向我,“只怕他们行动没这么迅速。”
我笑了笑,“如果秦哲他们说柔然人行动迅速,那么柔然人行动一定迅速;如果秦哲他们说柔然人已经攻下了幽州几座城池,那么柔然人一定已经攻下了幽州几座城池。”
秦谨也回过神来,拍手道:“不错。若是北方边关告急,别说皇上,就是端木皇后再打什么主意,想动我们秦家,也得掂量掂量这其中的厉害了!”
秦家部下兵马素来骁勇善战,尤其在应对北方柔然入侵方面经验极丰,若是边关告急,以司徒焕的谨慎,断不肯让秦家军的主将在这时候遭受无妄之灾。
秦彻振足精神,沉吟道:“这一招声东击西之计,当然比兴师动众暗中调兵强。只是秦哲那里,有高监军日夜督守,想要瞒天过海避开他的耳目,恐怕不容易。”
我冷笑,“那高监军是端木氏派过去的吧?养得那样白白胖胖,在敌军入侵时跑不快死于乱刀之下,并不是什么奇事。”
“明白了。我去安排。”
“让他们手脚利落些,没有柔然军也需得给我找出一队柔然军来,没有大战也需得操演出一场大战来,务必做得天衣无缝!”
秦彻连连点头,又与我商议了些细节,方才找了心腹之人过来安排。
我见天色不早,也不敢耽搁,急急回房中换了一身衣裳,紫衣玉带,金冠巍峨,却是从一品的武官服色,衬着俊美却冷峻的面孔,端地一身优雅贵气,却冷冽逼人。
二门外已备好了车轿,我正要过去时,却听得相思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
我忙走过去瞧时,相思正被侍奉我的侍女小心地牵在手中哄着,见我过去,立时奔了上来,抱住我的腿叫道: “娘亲,父王怎么还不来接我?|乳娘、温香她们也都不跟着我……娘亲你要去哪里,怎么不带着我?”
她刚刚洗浴过,头发尚湿漉漉的,面庞也是湿漉漉的,却爬了一脸的泪。
她必是突然到了陌生地方,又瞧不见熟悉的亲友侍仆陪伴,心中害怕了。
我接过侍女的巾帕,一边为她擦着泪,一边柔声哄道:“娘亲出去办点儿事,呆会就回来,你乖乖的,娘亲给你买好吃的糕点。”
相思摇头道:“我不要糕点。我要娘亲,我要父王!娘亲你去哪里?你带着我行不行?”
她呜呜地哭着,鼻涕眼泪把我衣角蹭湿了一大片。
我踌躇,但这样的多事之秋,我万万不敢将她带到皇宫去。
那厢秦谨听到动静,赶过来做鬼脸扮猫狗要哄她欢喜时,她却哭得更凶,涨得满脸通红,只拉着我不肯放。
我实在不晓得当日淳于望要上朝或办事时是怎么摆脱她的。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我狠了心肠将她抱到秦谨怀里掉头而去时,她更是哭喊得惊天动地。
我给她哭得心都揉碎了一样,一路胸口发堵。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四)
待出了大门,坐上车轿,我又唤来心腹侍从吩咐道:“即刻多派人手前去南梁,设法到狸山和雍都打听南梁轸王的消息。”
这侍从名唤沈小枫,却也是个女儿身,从小在秦家长大,开始侍奉秦彻,后来随了我。
她生得眉眼英气,武艺不俗,便也换了男子装扮随我东征西伐,纵横沙场。
这次去南梁,本说是件闲差,又因二嫂有孕,怕秦彻顾不过来,便留了她在北都照顾他们夫妇,再不想遇到南梁宫变,一同前去南梁的随从或遇害,或被囚,反是她留在北都逃过一劫。
她得我吩咐,一边差人出去,一边奇道:“将军,为何要打听这轸王的消息?南梁朝廷也不安稳,咱们是不是该多多留意那个刚当上皇帝的承平帝?”
“承平帝……与我更不相干。”
我疲惫地叹道,“我只是想知道……只是想知道那轸王是死是活而已……”
如果他还活着,他必定记挂着相思,说不准真会跑大芮来接回相思。
如果他已经死了……
如果他死了,相思天天和我要父王,我到哪里找一个父王给她?
相思哇哇大哭的稚嫩嗓音还在耳边回旋,冷不丁又似听到淳于望惨淡地在说道:“晚晚,好好照顾相思。她……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镬
他的面庞苍白憔悴,他的眼神绝望痛楚,他像是悲泣,又像在发誓,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我说:“望……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晚晚,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我的喉嗓发直,胸口闷得阵阵酸疼,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潮湿了。
沈小枫慌了,期期艾艾道:“将……将军,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咬牙吞咽下嗓间的气团,脖颈却似生生地给拉直了般地痛楚着。
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我低低道:“我哪有不舒服?我向来……只会让旁人不舒服。”
沈小枫不敢再说话。
我坐于车厢中,仰起头,将一块雪白丝帕掩住脸庞,让帕子把沁出的泪水吸干,让未及沁出的泪水顺着眼眶流回体内,吞入肚中。
而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被大雾遮住了所有的去路。
我什么也看不清。
但我知道我一定要走下去,一步步地在看不见的大雾中走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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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焕并没有让我久等。
或许,他也在等着我前去觐见。
奉先殿内,三跪九叩完毕,他已咳嗽着从软榻上支着身体,说道:“秦将军免礼!”
我伏地,沉声道:“臣保护公主不力,令公主异国蒙尘,请皇上赐罪!”
司徒焕咳了一声,沙哑着嗓子道:“罢了,朕这一向病着,可心里还不糊涂。事发突然,换了谁都是措手不及。嫦曦和永儿都已经向朕回禀过,你已经尽力了,也吃了不少苦头,朕又怎会再怪罪你?”
我忙再次叩首谢了,才在站起身,垂手侍立。
司徒焕虚弱地抬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忽挥手示意随侍宫人退下,微俯了身子,问道:“晚晚,凌儿已经和朕说了几次,打算近来便把你们婚事办了。你意下如何?”
我心里一抽,却又麻木般觉不出什么酸痛,低头答道:“若得边境绥靖,家中平安,早些将婚事办了也不妨。”
司徒焕点头,“算算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便是为国事烦心,也不能这样耽误下去。”
“是!”
“朕瞧着那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前儿左仆射托了杨太妃来说,想把他孙女指给凌儿做侧夫人。可朕跟他提时,他却请朕为你们主婚。”
我微愕。
司徒凌少年成名,俊伟不凡,的确是很多京中闺阁小姐仰慕心仪的英雄人物。
左仆射杨晋是杨太妃的亲弟,也算是朝中很有份量的人物,不想居然舍得把孙女嫁给司徒凌为侧室。
“若是成了亲,多放些心思在家中。”
司徒焕慢慢地说着,原来浑浊的眼睛闪过些微的锋芒。
“俗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凌儿是夏王独子,年纪也不小了,虽有几个侍妾,却至今都不曾育有一儿半女。如今北疆还算安定,你可以把那边的事交给温将军、高监军他们,先顾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要紧。”
我心中一凛,却答道:“谢皇上关心,臣一定谨遵皇上旨意,尽快把北疆之事安排妥当。”
司徒焕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永儿说你伤病屡屡发作,平时也需得多多调理。”
我轻笑道:“些微小伤小痛,何足挂齿!想我秦氏五代忠烈,马革裹尸或伤病而亡的已有一十人。秦氏一门深沐皇恩,如今臣的长兄早逝,二兄瘫痪,幼弟孱弱,蒙皇上不弃,委臣于重任,臣自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司徒焕微微动容,叹道:“你一个女孩儿家,也算是……难得了。”
他拍了拍我的臂膀,说道:“放心,老将军临终将你托付给朕,朕也便把你当女儿般看待着,绝不让你委屈着。”
我道:“皇上仁德,举朝称颂,万民景仰,臣又怎会委屈?”
他便沉默片刻,抬手道:“罢了,你一路劳碌,想来也累得很,早些回府歇着!”
我恭谨应了,又道:“听说德妃娘娘病了,不见外客,晚晚打算先去探了病再回去。”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五)
司徒焕神情间便闪过愠怒恼恨之色,但到底没有说秦德妃是给他禁了足才不能见客。
他略带不耐皱了眉道:“好,你去看望看望也好。朕倒也想知道,她到底……是哪里生了病!”
他的语气颇为不善,我只作未听见,告退出来,向守在奉先殿门口的大太监说道:“李公公,你方才听到了,是皇上让我去瑶华宫拜见德妃娘娘的。”
李公公目光一闪,干干地笑了笑,说道:“秦将军请!”
我便含笑举步,径自奔往瑶华宫。
走至瑶华宫宫门前,便有监守的太监犹犹豫豫地想伸出手拦我。
我站定身子,冷冷一瞥,叱道:“皇上令我过来探望德妃娘娘,你们也敢拦?开门!”
太监畏怯地缩回了手,踌躇地向外张望着,一时不敢应我,却也不敢拦我。
我哼一声,扬手推开站在门前的太监,一掌拍开宫门,快步走了进去。
沈小枫跟在我身后,却顿下身向那几个太监说道:“看什么看?如果不信,去问问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去。我们将军不在家,便敢这么着欺负我们德妃娘娘?摸摸自己脖子上,到底长了几颗脑袋!”
太监们面面相觑,声气便低了下来:“这个……大人,咱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不关咱们的事呀!”
沈小枫再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按紧腰间的宝剑跟我走入宫中。
未至德妃姑姑卧房前,便听见她压抑住的低低咳嗽,让我心里一阵发紧。
忙进去看时,姑姑正无力地倚坐在软枕上,推开侍女奉上的药碗。
她的长发披散,瘦削憔悴,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却娴雅端丽,依稀见得年轻时的天姿国色。
她身畔的两名侍女却是跟了她许多年的,转头见我来了,忙放下药碗行礼,眼圈却已红了。
只听她们呜咽道:“将军,你可回来了!咱们娘娘可给人冤死了!”
我走近德妃姑姑,轻唤道:“姑姑!姑姑!”
她的目光直楞楞的,不复往日的神采,我连唤了几声,她才像有点知觉,眼神恍恍惚惚地在我脸上飘过,轻飘飘地应了一声,低低道:“晚晚,你回来了?”
“姑姑,我回来了。”
我应着,伸手一摸,只觉她额上滚烫,身上赤烧,分明正在高烧之中。
刚刚我和司徒焕说德妃生病,原是过来探她的托辞,不想真的病得不轻。
侍女在旁禀道:“娘娘病了好几天了,守卫不让传太医,咱们的人也进不来。南安侯找人问明了病况,让大夫斟酌着开了药悄悄送进来,可一直不见效……上午太子回宫,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亲自跑过来吩咐了,这才传了太医。可娘娘她……”
我本待想问明那闯宫的男子送来的到底是什么信,才让一向宽仁的司徒焕这样大发雷霆,但见姑姑这般模样,也不好提起,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坐到床沿亲自喂她喝。
她似很厌烦,摇了头又要推开时,我柔声道:“姑姑,快先喝药。便是有多少不开心的事,也需等养好了身子再作计较。”
“不开心的事……”
姑姑怔怔地重复着我的话,忽凄然笑了起来,“难道这世间还有甚么值得开心的事?”
我呆了呆,劝道:“怎会没有值得开心的事?你看,二嫂已有六个月身孕了,眼看着秦家又要添丁;何况今年我又在家,等孩子生下来,大家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素素今年及笄,正预备物色人家,最好入赘到我们家,以后大嫂也有个依靠,大哥也不至于断了香火。小瑾这两年来没怎么发病,长得越来越壮实,前儿看他武艺,也大有进益。族里也有好几个后起之秀,这两年也越来越出息,应该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咱们秦氏一门煊赫,深得皇上宠信,如今又后继有人,难得不值得开心?”
“秦氏一门煊赫……”
姑姑纵声笑了起来,却更是凄厉,喃喃地说着。
“秦氏一门煊赫,深得皇上宠信……”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我手中的药碗,捧起便喝。
低垂的眼睫下,有泪水一滴滴迅速滑落,滴在深褐的药汁里,然后被她大口大口地饮尽。
一时喝完,她的臂膀软软地搭下床沿,手腕一歪,空了的药碗便顺着床边滴溜溜地滚到我脚下。
而她再不看一眼,阖了眼睛像是倦极而睡,眼角却还是湿湿的。
我不敢惊动,悄悄退了出去,只唤来她的贴身侍女细问。
“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三公子,奴婢们也不是很清楚。那日早晨,娘娘正在院里折梅花,那个男子突然便出现了,我们过去时,娘娘惊得脸色都变了,正从那男子手中接过那封信……好像娘娘就看信的那么片刻工夫,便闯进来一堆人,说宫中有刺客,又有人说刺客是当年祈阳王的亲信,竟把那信也抢走了!”
“后来呢?什么时候下的旨意,要把我姑姑禁足?”
“娘娘好像受惊得厉害,后来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到晚上皇上过来,却是关了门和娘娘说什么,不知怎的就大怒起来,我们进去时,便见皇上发怒,要把娘娘关冷宫去。一群人跪了一地求了好久,皇上才怒冲冲离去,却下令封闭瑶华宫,不许任何人进出了……”
“姑姑呢?她有没有和皇上辩解什么?”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六)
“娘娘跪在地上,煞白着脸,什么都没说……后来人都走了,我们扶她起来,她还是整天都不说话,只是常看着窗外不住地掉泪……这些日子泪水都没干过的。”
我心里也忐忑起来,皱眉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异常?”
“从出了那事后,娘娘一直……一直不对劲。对了,昨晚发烧烧得厉害了,还说梦话。”
“梦话?什么梦话?”
“她……似乎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她迷迷糊糊地在喊,子衍,子衍……叫了好几遍,我们把她唤醒了,这才没再叫……可烧得却更厉害了!”
子衍……
我心里一跳,忙道:“这事不许和一个人提起。记住,你们两个小心看护着,她清醒前别让其他宫人靠近!”
“是,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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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着一把冷汗,匆匆出了瑶华宫,还未及定下心神,一眼便见到司徒永正站在宫门前向看守的太监低低询问着什么。
一回北都,他再不像在外面那般随性。
锦衣华服,玉带金冠,举手投足稳健有,雍容尊贵,完全是大芮太子不容亵渎的合宜风范,丝毫不见一路相随间的谈笑不羁。
我上前见礼,“太子殿下!”
他负手站着,向我微微颔首,眼底却有着熟悉的明亮笑意。
“听说德妃病了,孤顺道过来问问她的病情。”
“谢太子关心!”
我垂头道谢,“既然太子已遣御医诊治,想来应该不妨事。”
司徒永点头,却轻叹道:“德妃娘娘待孤素来不薄,孤也盼她尽快好起来。”
我黯然道:“只怕另有些人,满心盼她再也好不了。”
司徒永皱眉,向我走近了些,看了一眼自觉退到稍远处的太监,低低道:“晚晚,此事可能与皇后无关。”
我深知他能有今日,全仗了端木皇后支持,也不好与他争执,只叹道:“秦家树大招风,早有人看不顺眼了?可怜我姑姑,无子又无宠,孤孤单单在这深宫里呆了半辈子,又得罪谁了呢?”
他的眸光一暗,待要说什么时,身后已有女子柔声唤道:“太子!”
抬眼看时,有女子肤凝新荔,腰流纨素,娉婷如水,袅娜而来。正是太子妃端木华曦。
我忙见礼时,她已站在司徒永身侧,微笑道:“秦将军不必多礼,你与太子多少年的好友,何必如此见外?”
我恭谨答道:“承蒙太子和太子妃不弃,从不把我当外人,秦晚感激不尽!只是国有国法,宫有宫规,礼仪不可废。”
华曦浅浅一笑,剪水双瞳脉脉流转,看向司徒永。
司徒永的眸光自我面庞划过,落在华曦身上,唇边已弯起笑意,问道:“华曦,已经看过皇妹了?”
华曦秀眉轻蹙,含愁说道:“可不是呢。大约也吃了不少苦,只是蔫蔫的,话都不想说。我待要细劝,又记挂着你还在等着,便先出来了。明日你忙你的,我一个人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司徒永点头,便携了华曦走向宫外。
二人俱是紫色锦袍,一个高挑俊美,一个纤纤袅袅,慢慢地融到渐深的暮色里,看着像一幅和谐的剪影。
听闻这华曦性情极好,温柔体贴,与太子司徒永情感甚笃,想着他们的婚事不过是两方势力在利益驱使下的结合,还能如此和顺,算来也是司徒永的福分了。
正想着时,司徒永忽回过头来,向我瞧我了眼,复转过头去,依然向前走着。
他的举止神色丝毫未变,可不知怎的,就在那一瞬间,他那身流光溢彩的华美蟒袍似在散发着浓浓的悲伤和无奈气息。
其实路上那个和相思玩骑大马过家家玩得不亦乐乎的司徒永,才是真性情的司徒永?
记忆里的他,始终更像个潇洒自若的少年侠客。
可惜,从皇子,到太子,然后到皇帝……
他始终身不由己。
但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可以随心所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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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秦府时,相思还在闹脾气不肯吃饭。
秦彻、秦谨和几名侍女连番哄着,连大哥的遗腹女秦素素都过来想方设法逗她,都没法哄她展颜一笑。
见我回来,她才抹着眼睛“哇”地一声哭出来,委屈万分地扑在我怀里。
我把她抱紧了,哄了许久,才见她止了泪,抽抽噎噎地说道:“我以为娘亲再也不要我了呢!父王也不来接我,好像也不想要我了!可我明明很乖,我明明没有惹他生气!”
“胡……胡说!娘亲满心里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你父王……你父王事儿多,所以才耽搁了?”
“父王会来吗?”
“会来。”
“什么时候来?”
“还要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少天?”
“这……看他什么时候把事办完。”
“可他什么时候把事办完啊?”
她又大哭起来,“他去办什么事要那么长时间?以前他都带着我,现在为什么这么久不找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深宫变,天意高难问(七)
我给她哭得心都揪了起来,再也坐不住,把她抱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走动着安抚她,喃喃道:“虽然时间长了点儿,可他一定会来罢?他怎会舍得你呢?他明知我从不会照顾小孩,不懂得怎么哄小孩欢喜……”
也许我连司徒永都不如。至少司徒永伴着我们走过的那一路,相思没这么闹腾过。
淳于望,你一定不放心相思吧?你虽然让我照顾她,可一定并不放心吧?
那么,你一定会来找我,把相思要回去……
我忽然很想落泪,忙低了头,几乎是逃走般抱了相思回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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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哄相思吃了点儿东西,把她安顿得睡下,我疲惫地回到怀德堂时,发现二哥秦彻还在等着我。
他皱眉道:“晚晚,你手边的事儿本来就多,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强笑道:“没事,小孩子都这样,初到陌生地方不习惯,哭两天就好了。”
他叹道:“若是喜欢,找个|乳娘过来帮照看着就行,没必要这样亲力亲为。何况……你到底还没成亲,莫名其妙弄出个女儿来,即便旁人不敢说,你叫司徒凌怎么想?”
“司徒凌不是小心眼的人。”
“他不是小心眼的人,可他也不是圣人。当年你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半句抱怨都没有,反过来百般待你好;你是他没过门的妻子,却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个死去的阿靖,他也由着你,要多体贴有多体贴。”
“可他那边说要成亲,你却一再推托,为了拖延亲事还自请送公主和亲,不清不白失陷于芮国这么久,还带了个女儿回来……晚晚,你真有为他想过吗?真的喜欢小孩,何不尽快成亲,生几个名正言顺的儿女?”
我僵坐在桌边,只觉脑壳疼痛得厉害,别过脸说道:“不错,我自认从来不是好女人,也不是好妻子。即便成了亲,嫁过去的也只是名义上的秦家大小姐,依然会有个秦三公子留在秦家,领着秦家军纵横沙场……哪可能如寻常夫妻般亲亲我我,尽享闺房之乐?”
“晚晚你这话错了,怎么就不可以长相厮守了?有战乱时可以夫妻齐上阵,无战乱时携手花下共享天伦,同患难,共富贵,不是该比寻常夫妻更加情深义重?”
我也知自己性情执拗古怪,特别经了阿靖之死和柔然军营之辱后,对男女之事更是抗拒,只叹道:“二哥,我知道是我亏欠了司徒凌。我欠他的,我不能给他的,我会通过别的方式回报他。如果他愿意……他应该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孩子。”
“你是指你两次送给他的八个美人?”
一贯温和的秦彻忽然提高了嗓音,眉宇间有怒其不争的悲哀。
“晚晚,别的女人巴不得把夫婿拉在身边寸步不离,最好永远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哪有像你这样千方百计把美人往自己夫婿怀里塞的?这样的蠢事你能不能别再做了?”
对寻常女子来说,这样的蠢事的确愚不可及。
可惜自从我被选作秦家的承继者,我便已注定了不可能过寻常女子的生活。
“二哥,你放心。”
我无奈地叹息,“只要秦家还在,只要秦家军还在,我根本不必用寻常女子的手段来争夺夫婿宠爱。”
秦彻微愕,眼底也微微黯然,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怜惜。
他闷闷地道:“晚晚,你是不是太多疑了?我瞧着司徒凌待你实在算得上情真意切了。”
“嗯,的确情真意切。只是……”
眼前不由闪出司徒永和华曦的身影。
再和谐,也摆脱不了他们二人联姻的实质,只是两个家族各取所需的利益联合。
如果战斗力极强的秦家军没有控制在我的手上,如果司徒凌没有日渐威凛并逐步成为手掌军政大权的南安侯,我们这桩从小订下的亲事有没有这般牢不可破?
忽又想起淳于望曾和我说过的话。
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是秦晚,不是因为我是盈盈,而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
忽然间又有心灰意冷的感觉。
若他已死去,那温暖的躯体只怕早已冷冰冰掩于黄土之中,清雅柔和的笑容和寒梅暗香般的体息也将随之无声无息地湮灭消失于黑暗之中……
永远消失。
按我素常的性气,他那般凌迫欺辱我,我将他一剑刺死并不为过。可为何,时日过得越久,越是没有他的消息,心里越是空落落般悬得难受?
我不敢细想下去,转头问秦彻:“二哥,姑姑嫁入锦王府前我尚年幼,你可还记得那时的事?姑姑她……成亲前是不是认识祈阳王?”
秦彻目光微悸,沉郁地望向我,“晚晚,你听说了什么?”
我摇头,“我一无所知,只是……姑姑如今病着,竟会在病中呼唤祈阳王的名字,着实……令人生疑。”
秦彻脸色发白,急问道:“有没有旁人听到?”
“应该只有她的侍女听到,她们素来忠心,想来不至于乱说。但关健不是她们说不说,而是姑姑和那祈阳王,到底是不是有所牵扯……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就因为一封书信就信了旁人攀扯,如此冷落姑姑。”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一)
秦彻皱紧眉,沉吟道:“姑姑是祖父最小的女儿,祖父在世时极宠爱,即便父亲也待这个幼妹格外宽仁。记得那时候常见她换了男装跑出去玩。祈阳王……多半是认识姑姑的吧?他曾经来过我们家两次,然后父亲就下令看紧姑姑,不让她随意出门了。姑姑嫁入锦王府前,依稀听说她并不是很愿意,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肯吃东西。父亲让母亲去劝着,我和大哥都不许去见她,因此究竟是怎样的,我也不是太清楚。”
“后来呢?”
“后来,当然还是嫁过去了。听说姑姑出嫁前一天,祈阳王府好像出了点什么事,连祈阳王都受伤了,因此没能参加锦王的婚礼。”
为拒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绝食,绝对不只“不是很愿意”了,只怕根本就是万分不愿意。
没想到端雅稳重的姑姑年轻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我隐约猜到那封书信写着些什么了。
不论祈阳王有没有死,不论是不是祈阳王的亲笔,如今身为大芮皇帝的司徒焕,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对他皇权和夫权的挑衅。
怪不得,我说秦德妃病了,司徒焕还是满腹愤郁,话里话外,分明在暗示德妃得的是心病。
暗中布下这个局的人,不但了解德妃姑姑的过去,也对司徒焕的性情了若指掌。
姑姑无子,也从不争宠,碍不着任何人的手脚,这些人要对付的,当然不会是她。
可一旦姑姑失去了芮帝的信任,等于秦家失去了宫中最大的助力。
他们是想斩去秦家的臂膀,等着秦家惊慌失措,等着在失措中做出不当举动,然后——夺秦家之权,毁秦家根基。
我眯了眯眼,唤人过来吩咐:“我要关于祈阳王的所有资料,还有和他走得近的亲友和部属的资料。越详细越好。派人去南安侯府告诉侯爷,我要见那个被囚禁的闯宫男子,问他可有办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我能从那个闯宫的所谓祈阳王使者身上找出些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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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担心神策营和神武营的冲突会闹成什么样。
以司徒凌的谋略和在军中的威望,若他亲自出面,想把这事压下来并不困难。
果然,第二日上午便传来消息,神策营右卫将军被免了职,当众责罚三十军棍;但那参将及和那参将一起围困神策营的神武宫将领却因聚众滋事、图谋不轨被问责,系于牢狱之中。
这日我未曾出门,有听闻我回来地来拜见的部属也让秦彻帮我回绝了,只在书房中翻阅这几个月来积攒下来的各类军情要务函件。
相思见我在家,又渐渐和沈小枫等侍女厮混得有点熟悉了,便不再像前日那般吵闹,只在书房门口的空地上放鞭炮、踢毽子。
偶尔,她会指着窗前一株已经花枝零落的朱砂梅说道:“小枫姐姐,我家也有梅花,好多好多的梅花。我父王喜欢梅花,还说娘亲生得比梅花还美丽。”
沈小枫有些惶恐,点头道:“对,你娘亲是生得比梅花还美丽。不过,相思小姐,你在外人面前,少提你的父王,行不行?”
“少提父王?为什么?”
“那个……那个……嗯,你娘亲听你提到父王,一定会想念他,一定会不开心。你要你娘亲不开心吗?”
“我不要娘亲不开心。”
“嗯,相思小姐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可我更不要娘亲忘了父王。”
“啊?”
“父王很喜欢娘亲,可常惹娘亲生气,娘亲好像不喜欢和父王呆在一起……这次父王这么久也没来找我们,我担心我不提父王,娘亲会把父王给忘了!”
“啊?”
“永叔叔、二舅,还有昨天那个凌叔叔,他们常围着娘亲转。就像以前我们一回雍都,就有很多女人会围着我父王转一般。软玉告诉我,这些女人想做我娘亲……那么,永叔叔他们是打算做我的父王吗?”
“啊?”
“我,父王,加上娘亲才是一家人。别的人都不是,对不对?”
“……”
沈小枫已经不敢答话,偷偷地扭头看向这边窗户。
我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手中的毛笔蘸满了墨,久久不曾落下。
许久,一大滴墨汁自笔尖滑落,黑黑的一团便在纸上洇开,像谁清寂如潭的幽黑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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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甚是丰盛,相思腻在我身畔,正撒着娇儿要吃这样,吃那样,又说起以前的厨师做的什么汤父王和她都爱喝云云……
秦彻望向我直皱眉时,那边有人回禀,南安侯来了。
未等那边话音落下,司徒凌已经步入厅中。
我和司徒凌交谊匪浅,他每次过来并不用通传,自有侍仆径直领入见我,的确已和出入他自己府第无异。
我现在看看口无遮拦的相思,只觉大是头疼。
我不知道司徒凌对于我这些日子的遭遇知道多少,但他耳目众多,即便现在不太清楚,早晚也会知晓。
他的性情刚硬冷冽,但向来待我极好。
秦彻曾笑言,我这样又冷又硬的臭脾气,只有司徒凌可以包容了!
可他气量再大,也不至于能接受相思这样口无遮拦地一边唤着我娘亲,一边没完没了提起她的父王罢?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二)
与淳于望的那番纠葛,虽非出于我自愿,但的确是我对不住司徒凌。
如今既然回到大芮,在南梁发生的事便只能当作一场大梦了。
我们原来的生活必定还会该原来的方向一步步继续走下去。
——可惜梦里的女儿跑到现实中来,忽然之间便让我的生活荒唐而无奈起来。
“凌,你来了?”
我勉强笑着,忙让下人去添碗筷,又向相思道,“还不见过凌叔叔?”
相思道:“我正喝汤呢!”
她果然闷下头咕咕咕地喝着汤,真的像忙乱得没空行礼了。
司徒凌并不放在心上,和秦彻、秦谨等人打过招呼,便在我跟前坐下,一边取了饭菜吃着,一边向我道:“听说今日德妃的病已有好转。”
我点头道:“终究要想法子把这事撇清才行。”
“嗯,我已经安排好了,下午我们先去见一见那个闯宫的男子。”
他沉着地说着,舀了一小碗笋尖鱼汤放在我面前,“来,这个你也爱喝,多喝点。饭也要多吃。再瘦下去,只怕连你骑的马儿都嫌你硌它的背。”
我心头一暖,接过鱼汤一气吃了,将空碗放回桌上,向他笑了笑。
他唇角泛出一丝极淡的笑,从桌下默默地握紧我的手,深邃的黑眸有分明的温柔。
他一向沉默冷冽,不苟言笑,除了对着我,寻常时几乎没法在他脸上找出半点笑意,更别说眼底的那份温柔了。
反手与他交握,正觉心神略定时,只闻旁边“啪”地一声脆响,忙回头时,却是相思的小碗不知怎么摔到了地上,正扁着嘴快要哭出来。
我忙挣开司徒凌的手,安抚她道:“没事,我叫人另盛一碗来。”
相思应了,那厢早有下人近快,飞快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和残羹,另盛了新鲜的汤过来放到她跟前。
相思却不吃,缩在我身边怯怯地望向司徒凌,说道:“娘亲,凌叔叔瞪我。”
我怔了怔,回头看时,司徒凌正皱眉转过脸去,默默在夹着碗中的米粒。
我无从评判这二人的是非,只得拍拍相思的头道:“凌叔叔模样长得凶神恶煞了些,其实是好人,你别害怕?”
相思便安静下来,司徒凌却目光一闪,眸中已有愠意。
我明知把他好端端一俊朗男子说成凶神恶煞过分了些,也只得笑道:“凌,你不会和小孩子家一般见识,对不对?”
他便不再说话,低了头继续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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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膳,我匆匆回房换了衣,藏好宝剑,才折过身来找司徒凌,预备和他一起出门。
转过前面的五彩鹅卵石秘道,便听到相思在高声叫道:“你别打我娘亲的主意!她是我和父王的,谁也抢不走!”
我额上冷汗直冒,忙奔过去时,司徒凌正弯下腰,抓住相思的衣服,一把将她拎起,拎得高高的,冷冷地瞪着她。
相思手足在空中乱舞乱踹,却连他的衣角都沾不着,兀自在哭叫道:“娘亲说了你是凶神恶煞,她才不会要你!我父王长得可好看了,比画上的人还好看,你才比不上他呢!”
秦彻推着轮椅匆匆赶过去,急急叫道:“侯爷,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你不必理会,把她交给我来好好教导吧!”
司徒凌额角隐见青筋跳动,冷沉地盯着被他高高拎起的小女孩,缓缓说道:“也许……是该由我来好好教导她罢?”
我见相思已哭得满头大汗,脸都涨得红了,忙奔上前去,叫道:“凌!”
司徒凌回头见我,才轻轻把相思放下,脸色依然阴沉。
相思吓得浑身颤抖,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忽见我走近,立刻抱住我的腿哇哇大哭,指着司徒凌说不出话来。
我明知此事怨不得司徒凌,又是头疼,又是心疼,急急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
一时又侍女过来向秦彻回禀道:“相思小姐的春季内外四套衣裳俱已赶做出来了,是不是这就送小姐屋中去?”
我截口道:“拿来我瞧瞧。”
侍女急急捧着叠好的衣裳送到我跟前。我抱着相思,随手抓过一件,将衣襟翻开看了一眼,便摔到那侍女脸上,斥道:“这是谁裁的衣裳,这么粗糙的针脚!让你们赶工,你们就敷衍了事吗?我告诉你们,在我心里,相思就是我至亲的女儿,谁若敢对她有丝毫不敬,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绝不会饶过他!”
能进这后院的侍仆都是极忠心可靠的,秦家待他们也素来亲厚,从不会有打骂之事。
此时蓦地给我寒着脸怒斥一通,那侍女吓得赶忙跪地认错,不敢辩解一个字。
我冷冷道:“还不滚!若有下次,你也不必来见我了!”
侍女捡过地上的衣裳,掉着泪慌慌张张离去。
司徒凌自是听得出我指桑骂槐之意,脸色很不好看,薄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甩袖往外走去。
我急急安顿了相思,赶了出去。
司徒凌已在门外的马车上等着我,看我近前,便伸手搭住我,拉了我坐上车来。
他的神情已恢复平静,静默地坐了片刻,待马车缓缓开始行走时,才低沉道:“晚晚,我对相思并无成见,也没有半点伤害她的意思。”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三)
我心中不安,强笑道:“你当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你该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从小到大,我最艰难最熬不下去的时候,你总在我身边。我珍视的人,想来你也会很珍视。”
“感激?”他低低地叹息,“晚晚,我们两人之间,用得着说这两个字吗?”
我笑道:“好,是我说错了。我该感激上天让我遇到你这么个好兄长。”
他皱眉,“兄长?”
我有些尴尬,咳了一声,继续道,“嗯,也是好朋友,好……夫婿。”
他便不语,默默地握紧我的手。
我解释道:“相思当然不是我女儿。我和她生母长得很像,才被她误认作母亲。我在南梁屡次遇险,这小娃娃总在我跟前不离不弃,着实惹人疼。而且……她的父亲受了我一剑,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着实对不住她,把她带回来,也盼着能好好补偿她,所以,我打算把她当作亲生女儿好好养大,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哦!”
司徒凌出神地看着从被风吹得扑扑轻响的锦帘,却将我的手握得越发紧了。我的骨骼已给捏得阵阵地疼。
我惊讶,试图抽开手时,他忽然慢慢道:“跟着司徒永去南梁的人中,有我的眼线。”
我心中一抽,定定地看向他。
他依旧不看我,握我的手好像有些抖,声音却还平稳,平稳得波澜不惊,仿佛在说着与他无关的事:“而且,我虽没有亲自去,却把身边身手最好的高手派了过去。我猜着司徒永应该能将你救出来,所以让他们按兵不动。如果他放弃营救你,或者营救失败,我派出的这批人也会想办法救你出来。这些人后来没能用上,但司徒永救你的前前后后,还有……你在轸王府和狸山的大致情况,我后来都知道。”
“我一直想亲身过去,可一来北都雍都相距甚远,淳于望行事又谨慎,我所得到的消息都已滞后,只怕我赶过去时你那边已经有了变故;二来朝中有人试图对付你我,我怕我一离大芮,立刻便给人切断后路。”
他什么都知道……
自然包括了我和淳于望难以启齿的纠葛。
虽是意外之中,我也禁不住红了脸,别过脸道:“你虑得有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你再出事,怕秦家和南安侯府便是人家的砧上鱼肉了!”
司徒凌这才转过头,抚了抚我整齐梳着的发髻,长叹道:“我都没见过你几回女儿家妆束,我都不肯强迫你屈就我,那个淳于望却……我想着你受的委屈和屈辱夜间便睡不着。不过,我也很怕……”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运筹帷幄杀人无算的南安侯说出个“怕”字,不自禁问道:“怕我给他杀了?还是怕我受不住屈辱自尽?”
司徒凌摇头,“不是。我只是听说那淳于望寄情山水,潇洒淡泊,并且俊雅有才,很怕你会喜欢上他,再不肯回大芮来。”
我一呆,急忙辩道:“怎么会呢?我又怎会喜欢上欺辱我的人?”
他静默片刻,才道:“我记得阿靖便是这样性情的人。为了他,你不仅打算放弃我,甚至连秦家也打算放弃了。”
尊贵优雅的轸王殿下淳于望,质朴温柔的山村少年阿靖……
这二人有相似之处么?
我茫然了。
司徒凌却道:“还好,你到底没喜欢他。听说你后来刺了他致命一剑……”
他忽将我手臂一扯,已将我拥入怀中。他低低道:“总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有足够的能耐保护你和你的秦家军,如果我能让你不抛头露面便能维持秦家的富贵尊荣,你也不会一再遭遇这些事……你涉足的本就是男人的世界,你做的事本就该是男人的事。”
他的胸怀和我少时记忆中一般的宽阔坚实,令人安心。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但总算他没有变。
无论我蒙羞还是含垢,无论我任性还是骄狂,他总在我退一步触手可及的地方。
其实我该惜福的。
闭上眼,努力将那个被我一剑穿心绝望看向我的男子摒到脑后,我默默地环住他的腰。
我应该只是不能否认淳于望的与众不同而已。
我恼他恨他,却无法忽视他的真情,哪怕是因为另一个女子才待我好。
所以,重伤他后,我竟出乎意料地如此负疚如此放不开……
没错,就是负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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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闯宫男子给关在刑部的重犯牢房中,看守极严,不许一个人探视。
——祈阳王司徒子衍曾是最可能继承帝位的亲王,当日莫名失踪,虽与当今芮帝无甚嫌隙,但到底涉及了帝位纷争,何况这次把我姑姑秦德妃都被牵扯了进去,一般人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因此除了例行的提审,从不曾有人过来探视过。
司徒凌早已安排妥当,接近刑部时,我们便换了狱卒的衣裳,下了马车,自有安排好的人手将我们引进去。
一路防守虽是严密,倒也无人过来盘问,很顺利便见到了那个闯宫男子。
他被关押在独立的囚室中,默不作声地蜷在一角。
我点燃一盏灯笼,将他照了一照,他才抬起脸,眯起眼看向我们。
虽然身穿囚服,蓬头垢面,炯炯的眼神依稀还能辨出曾经的骄肆和豪宕。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四)据说,这个叫崔勇的男子,也曾是祈阳王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我开门见山道:“我是秦晚,德妃娘娘的侄子。”
崔勇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居然和我辩解:“你是秦四小姐的侄子。”
德妃是我最小的姑姑,姐妹间排行第四,但入宫这么久,这个称呼已不知多少时候没听人提起了。
我笑着点头:“我姑姑待字闺中时,的确是秦四小姐。”
他便盯着我,抓着身下潮霉的稻草,说道:“你长得和她挺像的,可惜是个男人,不然说不准也能和她那般魅惑众生,把那些胸怀天下的大好男儿迷得神魂颠倒,不战而降。”
我摸摸自己的脸,实在想不出我怎么和魅惑众生扯上什么关系。
那厢司徒凌已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把德妃害惨了?是祈阳王让你这样陷害她的吗?”
崔勇似吃了一惊,惊疑地望向司徒凌,许久才道:“祈阳王哪里舍得害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都是她,抱着个闷葫芦活了大半世……”
我不觉屏住呼吸,“祈阳王……还没有死?”
崔勇点点头,很快又摇起头来,“他当年没死。不过……也和死了差不多。不对,还不如死了,还比拖了这么十多年才死要痛快得多!”
我对当年的秘事不感兴趣,却不能不问清楚:“当时他受了重伤?”
“重伤,唉,重伤啊!那样的埋伏,那样重的伤,我们都疑心他是活不过来的。他少了一条腿,浑身都给烧伤了,连……连脸都给烧得面目全非。他昏迷了一个多月才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他望向我,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似乎很愤怒,又似乎很哀伤。
他道:“那时候,如今这个大芮的皇帝刚刚为秦四小姐行了册封德妃的大典,甚至为她大赦天下。你们秦家,你们这位德妃娘娘,那时可我们王爷什么都不知道,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在问:四儿呢?她脱险了吗?”
我心中一跳,与传言中的祈阳王在战乱中突然失踪联系起来,猛地悟了过来:“他中埋伏……是因为我姑姑?”
崔勇惨然笑道:“若不是见到了秦四小姐的亲笔信和他们相恋时的定情信物,他和夏王斗得正不可开交,又怎会分心跑去见她?想我们王爷英雄一世,却不得不拖着病残之躯藏身于寺庙中十多年……然后……那样惨淡地死去!除了我们两个跟他多年的侍从,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友……”
“所以,祈阳王留给德妃的信函,你千方百计也要交到德妃手里?不知道让德妃被废黜囚禁,是不是也是祈阳王的遗愿?”
那男子便有些踌躇,许久才道:“其实那信函王爷在十六年前就写好了。那时候朝中还有些对王爷很忠心的大臣,要把那信函传递到德妃手中并不困难。可他宁愿天天向着皇宫的方向看着,也不肯去找人。那封信在他的枕下压了十六年。他说……他已经那样了,何必再去惊吓她。他真的伤得很重,不但少了条腿,脸给烧得全毁了,眼睛也给熏出了毛病。到这两年,他已经完全失明了,哪里还能写什么信呢?”
我听得也觉心头震撼。
怎么也想不出传说中那样潇洒英挺不可一世的祈阳王竟能为琵琶别抱的心上人做到这样的地步,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司徒凌见我不语,便握了我的手,问向崔勇:“既然祈阳王不想惊吓德妃?那你为何要把那信送入宫中?”
“咱们王爷不想惊吓秦四小姐,可他心里为她闷了多少年的心事!他临终时还拿出那封信,叹息说,有些事,他永远没法知道答案了。他既说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总该替他把这个答案找出来吧?哪怕……哪怕日后到他坟上去告诉他一声……”
他的声音哑了下来,揪着自己乱蓬蓬发,渐渐地闷下头去,便有一声两声的抽泣声传出。
“哦,现在你不必去他坟头告诉他了。你可以亲自去告诉他那些答案,说不准你还能很快就把秦四小姐送去跟他团聚了!想必祈阳王会高兴得很!”
司徒凌淡淡的说着,却残忍得一针见血。
崔勇摇着头,仿佛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我并不想害她。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行踪。我才说了几句话,刚把信递给秦四小姐,便有人冲出来把我们围住……瞧来秦四小姐在这宫里过得也不怎样,一举一动都给人监视着,——真不知道她当时选择锦王图什么,我们王爷都快把心挖出来送她了……”
他又是愤愤,为他的王爷抱屈。
司徒凌却冷笑,“崔勇,你为什么只想着是秦四小姐给人监视了,却不想着是你早就给人盯住了?祈阳王已死,又远离朝堂十七年,你想入宫只怕并不容易吧?你就没想过,那个安排你入宫送信的人,根本就可能另有居心?”
“不可能!”
他的声音忽然尖锐,“她不可能害我!”
“她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他忽然撩开下面的衣袍,高声说道,“你们便是把我活活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们她是谁!我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祈阳王这些年的消息!至于秦四小姐,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听了他们的话胡乱攀污她和王爷有染!”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五)
看到他藏在衣袍下的双腿,司徒凌的瞳仁收缩了下,我也不由吸了口气。
怪不得他始终倚坐在墙边一动不动,原来根本就是没法动了。
他的双腿已给打得血肉模糊,有断裂了的雪白骨骼从血肉中钻出来。
竟然早已被人严刑逼供,还想逼他污.蔑德妃姑姑和祈阳王的清.白!
虽是意料中事,可对着那双血淋淋不成模样的腿,我还是觉得背脊往外冒着森森的寒意,不知道该不该为这人执着而冲动的愚蠢行为愤怒。
但他说的如此明白,想他说出暗中撺掇他的人,只怕已不可能。
但即使他不说,难道我便猜不出是谁在暗中操纵吗?
缺少的只是他的佐证而已。
我问道:“你们王爷给我姑姑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崔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信是密封的,秦四小姐刚拆开那些人就冲上来了。别说我,只怕连秦四小姐都没能看清信的内容吧?”
可那个连姑姑可能未及看清内容的信函,却被送到了决定了太多人生死荣辱的大芮皇帝手里。
我不知该不该上前把这个害人害己的愚蠢男子抓起来再揍一顿。
再瞧一眼他那不成形状的双腿,我握了握拳,到底走出了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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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刑部大牢,司徒凌依旧伴着我一起回府。
他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看我神思不定,安慰道:“晚晚,别担心,皇上虽然恼恨,但既然气头上都不曾拿德妃怎样,下面应该也不妨事的。待德妃病好些,我们再慢慢想法子,应该不难挽回君心。”
“挽回君心?”
我想着德妃和祈阳王昔年的那些恩怨情仇,只觉满心的苦涩。
“凌,你觉得,我姑姑在意这个吗?”
司徒凌沉默,淡色的薄唇抿作一线,似也微微地失神。
许久,他道:“她必定更在意祈阳王凄惨的下场吧?只是那些过往,她已经挽回不了。她想自己好好生存下去,想秦家好好让生存下去,只有想办法挽回君心。”
我苦笑,“若她真有这个心,如今这皇宫,未必是端木氏独大吧?”
端木皇后年轻时诚然倾国倾城,但德妃的才貌并不比她逊色,芮帝也向来待她敬重。若是她刻意争宠,未必会输给端木皇后,也未必会一个皇子皇女也没有。
——我一直以为这是德妃生性淡泊,但如今想着,只怕也有刻意避宠的缘故。
司徒凌抬眸看我,忽道:“晚晚,你说,如果当日继承帝位的是祈阳王,如今的德妃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呆了呆,不觉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下去:“这祈阳王听着也是个多情的,如果能任性行事,多半会把姑姑夺回他身边去。姑姑虽然性气硬,但她心里有着祈阳王,只怕也是愿意的。便是秦家,若是祈阳王继了位,为了自保也断不敢有所异议。当时的锦王并没有太大势力,拱手让出自己的侧妃便罢,若是敢违拗皇帝心意,别说美人,只怕头颅都保不住。”
“可祈阳王到底没能称帝。他不但没能夺回自己的心上人,也没保住自己的性命。”
司徒凌说着,却将目光投向了我,有说不清道不明却异常凌厉的锋芒在流转。
“怪道人总将江山美人并提,原来拥有江山,才能确保拥有美人。没有足够的实力,便是美人在怀,只怕也留不住几日。”
我心里一跳,强笑道:“凌,你多心了吧?凭你的实力,难道还怕保不住美人?”
“是,我怕。”
他居然很是诚实地回答我,目光坚定平静得让我惶恐。
我向另一边挪了挪,掀了一侧的帘子望向窗外,不经意般转开话题:“怎么突然就变天了?只怕很快就会有场暴雨。”
他便也投向窗外。
层云密布,铅色压城,有隆隆的雷声不时咆哮滚过。
转眼便是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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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秦府,果然开始下雨,并且是大雨。
几道闪电凄厉地划破云层,震耳的雷声似在冲破耳膜。
几个下人打了伞过来,把我和司徒凌迎了进去。
从车轿到屋子,不过短短的一小段路,两人衣裾便被飘来的雨滴打湿了;待沿着回廊步入二门,进了后面我的屋子,连头发都湿了一片。
未及擦拭换衣,便见相思雀儿似地欢呼一声,直冲上来抱住了我的腿。
我忙扶她站稳了,笑道:“相思,先别闹,娘亲自上**的,看把你衣裳弄脏了,就不漂亮了!”
她忙退后一步站稳,却别着手,仰着头告诉我:“娘亲,父王要来了!”
我一惊,抓着干布巾的手差点掉落下来。转头看时,跟在他身后的沈小枫却是一脸的茫然。
我问她:“你听谁说的?”
相思道:“父王自己说的。”
“你什么时候见到你父王了?他又是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就是刚刚啊!”
“刚刚?”
“是啊,刚刚我见到父王了!他说我很乖很听话,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说,想啊,父王就说,他也想我了,很快就过来接我。”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六)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我,“娘亲,你说,父王哪天过来接我?明天就过来吗?”
我愕然,问沈小枫道:“相思小姐刚刚去哪里了?”
沈小枫道:“哪里也没去,她在院子里玩得困了,睡了一觉刚醒。”
我松了口气,拍拍在我腰间蹭着的小脑袋,说道:“相思,你刚刚是在做梦。”
相思立刻把头摇得向拨浪鼓似的,急急辩解道:“不是做梦!真不是做梦!我明明看到父王向我笑来着!他摸着我的头,笑得可欢喜了!”
我皱眉,叹道:“好吧,他来看你了,他来看你了,他来看你了……”
我连着念了几遍,声音不自觉地低哑了下去,连心里都似给挖去一块般空落落地闷疼。
相思幼小,也许不能完全分清梦境和现实。但能让她如此印象深刻的梦境……
难道是淳于望真的已经不治而亡,跑来托梦给爱若明珠的宝贝女儿?
相思觑着我的脸色,却似有点不安起来,拉扯着我手道:“娘亲,父王会来接我们,是不是?”
“嗯,是。会来的。”
“我们还回狸山吗?”
我心不在焉,随口道:“随便,回吧。”
“那我们就和父王说,别去王府了,我们一家就住在狸山,天天看梅花打雀儿,好不好?”
“好,好……”
身后忽然一阵“当啷啷”的巨响,差点把相思吓得跳起来,双手把我衣襟攥更紧了。
回头看时,却是司徒凌把侍女端来给他洗手的铜盆给打翻了,**的水漫过砖面,一直汪到门槛边。
侍女慌忙去收拾时,他却好像没看到一般,慢慢地擦净了手,将巾帕掷到一边,才抬眼看我,缓缓道:“晚晚,我忽然想起,我府中尚有要事,不能在这里用晚膳了。我先回去,德妃那里有什么动静我再让人找你。”
他说着,抬脚便大步踏出屋子,兜头冲入尚在倾盆而下的雨幕里。
他的近侍在那边耳房中瞧见,慌忙撑了伞过去为他挡雨时,却给他扬手一掌,狠狠打到了一边,连伞都飞了出去。
“凌!”
我骇然,忙要过去追时,衣襟却被相思紧紧拽着。
她抱着我的腿,惶惑地看着我,问道:“娘亲,外面不是……不是正下雨吗?”
不但下雨,并且电闪雷鸣。
一道金红的闪电蓦地在眼前闪过,把黑沉沉的雨幕照得白亮得惊人,伴着惊雷如炸,掩住了满屋人的失声惊叫。
屋宇震动中,那闪电已如巨大无鹏的毒蛇蛇信,鞭子般抽打在前院的梧桐上。
相思脚一软,已吓得坐倒在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眼看着前面的梧桐晃动着枝叶慢慢倒下,忙将相思抱到怀中,掩了她耳朵低声安慰。
只在这片刻工夫,司徒凌已走得不见踪影。
风雨雷电,都休想挡住他脚步半分。
他从来这样刚硬,沉着,冷静。
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指的就是他这类人。
可刚才,他竟给相思几句小孩子家的话给气走了么?
我抱着相思怔忡片刻,到底没有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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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是冲动的人,只要稍稍静一静,立时会明白他这怒气来得多莫名。
连他自己都说过,我亲手给了淳于望致命一剑,绝不可能喜欢他。
何况大芮朝廷波诡云谲,暗涛汹涌,南安候与秦家军合则两利,分则俱损,注定了我们两家的联姻稳如磐石,坚不可摧。
身后,有侍女正不安地和向沈小枫道:“小枫姐,这雷也忒厉害了些。”
“是呐,这才三月头里吧?怎么比夏天的雷还厉害?看那老大一棵梧桐树……好像从中间劈作两断了……”
“会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
“啊……”
沈小枫回过头,怒斥道,“从哪里听来的鬼话连篇?秦家数代忠良,堂内有天子御赐的宝剑镇妖,堂外有天子御书的匾额辟邪,还怕区区雷电带来什么妖佞邪气?”
“可……可多少年没看到那么大的雷了……”
我抱紧相思,慢慢转过身,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有我在,再大了雷动不了你们一分半点!传我的话,雨停后就去把那梧桐砍了劈柴烧,所有人不许再议论一个字,否则,一律家法处置!听到没有?”
“是!”
几名侍女屏声静气,垂首应诺。
而外面雷声隆隆,雨声哗哗,竟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我沉着脸抱了相思走向卧房时,相思在我耳边格格地笑:“娘亲,你好威风啊!”
我缓了声调,“嗯,威风?”
相思洋洋得意,一脸的自豪,用力点头道:“她们都好怕你,你比父王还威风!”
我拍拍她圆圆的脸蛋,说道:“要不,娘亲教你学兵法吧!长大了你会比娘亲更威风!”
相思连连摇头,“我才不学!”
“为什么?”
“一听娘亲念兵法,我就想睡觉。若自己去学,不是得从早睡到晚了?”
我叹道:“你真的从早睡到晚,我可就省心了!”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一)
第二日雨收云住,却是碧空如洗,澄净如水。
管事的一早便带了人过去伐那棵被雷劈作两截的梧桐,等我稍晚些过去时,连地上的枯枝败叶都已不见,留了个泥泞的树坑在那边,只待隔日再找一棵大树挪过来,便再也看不出给雷电劈过的痕迹。
我去见了秦彻、秦谨,和他们说了祈阳王的旧事,然后分派了人手下去,暗中到北都以及北都附近的庙宇寻找祈阳王和崔勇寄居过的庙宇。
崔勇虽不肯说出他们隐居的庙宇,但想那祈阳王断了一条腿,又给烧得面目全毁,不论住在那里都不易掩藏形迹;
何况他当年身份何等尊贵,总会有些不同寻常的人前去拜访,周围之人绝不会一无所觉。
只有找到祈阳王落脚的地方,才可能查出到底是什么人引了崔勇入宫谋害姑姑。
忙乱了数日,府中积下的事务已处理完毕,宫里的德妃也退了烧,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虽然她的禁足之令未解,但有秦家和南安侯在,又有司徒永暗中嘱咐,一应饮食用倒也不缺。
听说她瘦了一大圈,神思恍恍惚惚,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料得必与祈阳王有关,却也无可奈何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祈阳王遇到了她,真可谓遇到了这一生的劫数;若他真的在那年的夺嫡之战中死去,或者躲在哪里苟延残喘许多年,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去,也该算是德妃姑姑的庆幸了。
可惜他想无声无息地死,偏有人想惊天动地闹。
姑姑必定已经知晓祈阳王因她而败亡,只怕心中的阴影这辈子都磨灭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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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略闲些,我出了书房到院子里看时,却见相思拨弄着司徒永给她做的弹弓,不知是不是犯了春困,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遂带了她出门走走。
相思见我带她出门,倒也欢喜。
等到了街上,却正集市,一路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类商肆都高高挑出了招旗,加上见缝Сhā针的小商贩们,有卖珠宝金器的,有卖绸缎布帛的,有卖胭脂水粉的,也有卖花灯、风筝和各类小玩意儿的。
相思给淳于望捧在手心里长着,果然是金枝玉叶,竟似从没到这市井间来过,在前面奔得跟小鹿似的快活,不时招手向我喊道:“娘亲,娘亲,快来看这个,还有那个……”
我自从离了狸山,便已换回男装,寻常都是亲友或心腹之人在身畔,听她喊多少的“娘亲”也不觉得有何异样,但如今在市集上,我整整齐齐一身华贵男装,也给她这样“娘亲”“娘亲”地乱叫,由不得人人侧目而视,看我的眼光都有些怪异起来。
我无奈,把她拎到一角僻静处,细细地教她:“相思,在外面,你别唤我娘亲。”
“为什么?”
“娘亲穿着男人的衣服,你唤我娘亲,人家要笑话的。”
“男人的衣服!”
相思惊叹地抓了抓我柔滑的衣襟。
“怪不得我总觉得娘亲的衣服没在家时的好看,原来这是男人的衣服啊!”
她说的在家,必定是指在轸王府或狸山了。
离开这么久,她还是认定了只有狸山或轸王府才是她的家。
我有些发愁,柔声道:“不好看便不好看!只要我们相思好看就成了!”
“可娘亲为什么要穿男人的衣服呢?”
“穿着方便呗。”
我指点给她看。
“你看,路上走的人,都是男人和贫穷人家的女人,一般大户人家的女人,是不可以出门的,不可以让别的男人看到的。”
“为什么不可以出门?我也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吗?”
“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你父王很少带你出门。可不出来见见外面的世界,将来会给人欺负。”我回答着她,只觉头疼得很,“反正你记着,别再唤我娘亲了!”
“那我唤你什么?”
“若在外面,你就唤我……唤我父亲,或者唤我叔叔,都行。”
“为什么叫娘亲是父亲啊,我父亲不就是父王吗?”
“相思……算了,你别在大街让唤我娘亲就行了知道么?”
她的问题还真多。只是如果带她出来的人是淳于望,只怕真会一个一个仔细地回答他。
他对女儿,甚至……对我,一向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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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还算听话,终于收敛了许多,像只小仓鼠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又看到捏泥人的,站在那里看了半天捏泥人。
我见她好奇,遂让人照着相思的模样捏了一个,捏好细细瞧着,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顽皮却可爱的神情,都是活灵活现,很是生动。
相思欢喜,又道:“帮我娘亲也捏一个!”
捏泥人的师傅道:“你娘亲什么模样?”
相思指住我道:“就是这个模样!”
我汗颜,握着腰间的宝剑,淡淡道:“你随便捏个!”
师傅细细打量我一眼,到底不敢细问,果然照着我的模样捏出个女像来。
相思拍手道:“好,真好,再捏一个我父……”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二)
我掩住她的嘴巴,说道:“再捏一个男像,也按我的模样。”
师傅应了,不一时便把身子捏好,却比女像高大些,正要去捏脸部时,我摆手道:“算了,不要捏了。”
收起那个面目模糊的男像,我付了钱,拉着相思道:“走,别处玩去!”
相思一手抓着自己的泥人像,一手抓着我的泥人像,有些不服,还要说话时,我弯腰在她耳边道:“他又没见过你父王,捏出来也不会像。以后等你父王来了,你领他过来让这爷爷照着样子捏,不是更好?”
相思应了,却有些沮丧,咕哝道:“父王说话不算话!说了过来接我,这么久还不来!我再不理他了!”
她怏怏地向前走了几步,忽一抬头,已欢喜地叫起来:“永叔叔!”
人已圆滚滚地扑向前去。
我一惊,才见一角的小酒肆里,却是司徒永一身平民装束,正和几个人划拳喝酒。
他给相思一叫,亦是惊喜,弯了腰抱了她坐在腿上,问道:“呀,相思,你怎么来了?”
相思回头向我一指,“晚晚带我来的!”
瞪着她短短的小指头,我吸了口气。
司徒永已注意到我,正在和我点头招呼,闻言也是嘴巴张得差点下颔没掉下来。
他捏捏相思的耳朵,说道:“相思,你怎么可以直接唤你娘亲的名字?”
相思无辜地望着他,“晚晚让我别在大街上唤她娘亲……”
我无言以对,揉着太阳|茓走到他跟前,苦笑道:“我错了,你……你爱唤什么就唤什么!我不该带你出门……”
相思的表情便更无辜,甚至拿求救的眼睛看向司徒永。
司徒永笑道:“你娘亲哄你呢,她最疼你了!”
他说着,已招呼小二添副碗筷过来,拉了我坐下。
“难得大街上也能碰着堂堂的昭武将军,来来,一起喝一杯!”
以司徒永如今的尊贵,我很是奇怪他怎会出现在毫不引人注目的一个小酒馆里。
但一眼扫过和他同桌的两人,我心中已是一凛。
两人一胖一瘦,模样甚是普通,看着不过贩夫走卒的寻常装束,但眉梢眼角,俱见精光内敛,只怕都是身怀绝学的高手。
他纡尊降贵前来,为的必是这些隐于市井间的异人。
司徒永也不隐晦那些人的身份,向我介绍道:“他们是我宫外的好兄弟。这位是宝,那位是老七……”
都是些极寻常的名字,我却不敢以寻常人视之,目注他们起身见礼:“在下秦晚。”
二人面上的探究之色逝去,已有轻轻的笑意溢出,一边回礼,一边说道:“原来秦将军,久仰,久仰!”
司徒永道:“晚晚和我已经十多年的交情了。以后你们待她,也需像待我一般才好。”
二人应了,目光却又在我脸上逡巡着,神情多少有些怪异。
我和司徒永的对话已落在他们耳边,他们自是猜得到我是女儿身。
我不明白司徒永怎么会在外人跟前暴露我的身份,但听他口吻,这些人当是他极可靠的朋友,遂大大方方地举杯相敬。
司徒永又问些别后家事,不时逗一逗怀中的相思,倒也言谈甚欢。
那宝、老七分明知道司徒永的身份,也不见有卑怯之色,畅谈的大多是各地的风土人情,偶尔也提及民生疾苦,隐隐有司徒永谏力图进取、关注民生之意。
眼见烫的两壶酒喝尽了,正要喝第三壶时,目光偶尔瞥过大街,却见着几个熟悉的人影急急走过,当先一人正是男装打扮的沈小枫。
“小枫!”
我扬声唤一声,沈小枫已听到,飞快奔了过来,喊道:“将军,可找到你了!”
我端着酒杯,侧头问道:“什么事?”
“府里……府里出事了!”
沈小枫气喘吁吁地抹着额上的汗,启唇待要说时,一眼瞥到坐在一旁的司徒永,又迟疑着闭了嘴。
我饮了一口酒,道:“说。”
沈小枫才道:“刑部有人过来了,气势汹汹的一队人,说是刑部大牢出了命案,要……要提四公子去刑部受审……”
“小谨?为什么?”
我顶了个子虚乌有的秦家三公子名头,真正的三公子秦谨,就成了四公子了。
“据说,上回闯入德妃宫里的那个男子死了,怀疑是秦家人怀恨在心杀人灭口……”
我不怒而笑,“他们怎么不说,是我秦晚要杀人灭口,把我打入死牢中去?”
思忖片刻,我向司徒永笑了笑,“只怕很快便有这么一天了?”
他的脸色便不大好,起身说道:“我陪你回府走一趟!”
“不用了!”
我饮尽杯中余沥,抱过他怀中的相思,牵在手上,说道:“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我给他们便是。可惜有些东西,只怕他们强要不来。”
“晚晚!”
转身离去时,司徒永在后唤着,听着颇有几分无奈。
我顿了顿身,却未回头,挺直脊梁在小枫等人的簇拥下离去。
司徒永是大芮的太子,早晚也会是大芮的皇帝。
我和他相识至今,情谊非比寻常,自然也乐意是他站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俯瞰众生。
但这并不代表我该为他舍弃一切,任由秦家受他背后的那些人糟贱凌.辱。
何况,多少人正试图站到他的肩膀上同样地俯瞰众生,只怕他自己也将会不堪重负……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三)-
回到秦府时,正厅之上,已经乱作一团,分明是刑部的大队人马正与我二哥秦彻对峙。
秦彻虽行走不便,但我不在的时节,府中一切俱由他安排,如今有人要带走秦谨,带走我们秦家最后一个还算健康的男丁,他又怎会答应?竟调了秦府侍仆与刑部之人对抗,摆明了是不会交人了。
双方分明争执已久,秦彻握紧轮椅把手,已经气得满脸通红,眼看着双方已各执兵器,混战一触即发,那厢有人高禀一声“将军回府了”,这才略略安定,数十双眼睛刷地转向我。
沈小枫已紧张地奔到秦彻跟前,打量他无恙,才放了心,悄然护卫在他身后。
我早让人带了相思先回后院避着,自己负手走了进去,冷冷地将全场一扫,刑部那些窃窃私语的府兵顿时闭嘴,鸦雀无声地站在当场,眼底多少有了点惊惧之意。
我再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秦彻跟前,问道:“二哥,出了什么事?”
秦彻见我回来,已松了口气,说道:“这位刑部侍郎闵大人,声称奉了俞相之令,要带秦谨去刑部受审。据说,刑部大牢那位闯宫的男子被人杀了,现场留下了我们秦府的腰牌;再则,他们说小谨在事发之时曾经出现在刑部附近,因此认定是小谨杀了这闯宫男子。”
我看向那位绯衣金带的闵侍郎,只见他身材精壮,双目有神,连腰间都佩着单刀,一眼便能看出是个会武艺的。
我是从一品的昭武将军,在武将之中,除了大将军,能与我并列的只有忠武将军、宣武将军二人;
秦彻也非白身,早年便因父荫袭封三等和靖侯,况受人暗算前也是武艺超群。
这秦府纵然称不上龙潭虎|茓,但也绝不是一般的文官就敢轻易闯入的。
他们派个会武的文官带来冲进来了,显然一开始就没打算善了此事。
那闵侍郎见我望向他,也不怯惧,向前略一施礼,便道:“秦将军,人证物证俱在,只能劳烦秦四公子跟我们走一趟了!”
我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好,先把人证物证呈上来,让本将军看上一看!”
闵侍郎道:“人证物证自然留在刑部。秦将军若要看时,请移大驾前往刑部一览。只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是请先交出四公子,让下官交了差事。若秦将军认为此事屈了四公子,大可去和俞相或我们尚书大人理论。”
“俞相?刑部尚书?”
我笑了笑。
“我一介武夫,从来只懂得行兵打仗,舞刀弄枪,又哪里能和这些人理论?”
闵侍郎按住腰间单刀,皱眉道:“秦将军,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请不要为难下官。”
我点头道:“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俞相,你已尽力,只是秦晚认定此事乃是朝中有人蓄意谋害忠良,要启奏圣上公断,不允带人,只得无功而返。”
“秦将军,此事人证物证俱在……”
“闭嘴!”
我冷笑道,“那你再回去告诉俞相一句话,若我秦家要取谁的项上人头,即便是俞相本人,也绝对不会落下半点线索让人有迹可循!”
“秦晚,你敢恐吓朝廷命官!那是当朝丞相!”
“恐吓?我还没栽赃陷害呢!你瞧见哪个凶手会唯恐他人不知,特特地带上本府的腰牌让人证实自己身份?何况德妃遭此人陷害,我等还指望着从他身上找出背后主使之人,恨不能派人保护,又怎会害他?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连我一介武将都能看出来,何况俞相那等胸有丘壑之人!”
“下官只是奉命行事,秦将军如有异议……”
“我当然有异议!俞相明知有人陷害秦府,不说追拿真凶,还敢助纣为虐,是欺我秦府无人么?”
闵侍郎已变了脸色,却将刀把握得更紧,说道:“这话将军只和俞相说去,但今日下官不得不先把四公子带走。”
他说着,竟抽出刀来,带了府兵奔向前,想强行冲进去抓人了。
我向身后家丁以目示意,却让他们向后退开,让出一条路来,冷眼他略一踌躇便奔入厅堂之中,蓦地高喝道:“大胆逆贼!眼见先帝御笔钦赐牌匾在此,你无礼闯入,不但不下跪见礼,还敢手持凶器,意图不轨!众目睽睽之下,敢犯此大不敬之罪,莫非想造反!”
闵侍郎大惊,这才记得抬头细看。
大堂之上,高悬的匾额上铭刻着“一门忠烈”四字,的确是先帝御笔亲书。
他身后本有数名刑部府兵紧随着要跟进去,闻言已是色变,已经跨入门槛的脚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闵侍郎也要退后,我却冷冷地拦在了门口,喝道:“如今这才是人证物证俱全,数十双眼睛看着,你这大不敬之罪,可是坐实了!还不弃了凶器认罪!”
闵侍郎白了脸,“下官只为缉拿凶犯而来!”
“凶犯?哪里来的凶犯?”
我向牌匾一揖,说道,“我们秦氏一族,世世为保卫大芮江山血溅边疆,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先帝金口玉言,都说了我秦氏一门忠烈,你还敢说秦家有凶犯?这等藐视先帝,更见得居心叵测!来人,把这逆贼给我绑了!本将军须得亲自领他去问问俞相,是不是他在指使这逆贼行此忤上不忠之事!”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四)
早有激愤已久的秦府侍从上前,却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夺了兵器,飞快将他五花大绑缠个结实。
他被我先声夺人怒斥一番,气势已经馁下,便是身手再好,也万不敢在这御赐牌匾下和我动手,竟轻
而易举被几个下人制伏。
我一边令人将闵侍郎带下去,一边向刑部府兵和颜悦色说道:“此事众人公见,还得麻烦列位作个见
证。罢了,想来列位折腾这许久也累,先请去用些茶,休息片刻再作计较吧!”
那队府兵足有三十多人,此时都已忐忑。
只是为首的闵侍郎束手就缚,他们再不敢冒什么大不敬的罪名和秦府之人动手,竟由着人收去兵器,
一路押了出去。
我转头低声吩咐道:“多分几处关押,好吃好喝招待着。”
此时藏着的秦谨已经跑了出来,拍手笑道:“阿姐好本领!我只当这次便是逃得了牢狱之灾,也难免
一场血战,连累家里不得安宁。如此反将一军,头疼的该是俞竞明和刑部尚书了吧?”
秦彻也松了口气,推了轮椅上前,问道:“晚晚,你真打算去找俞相问罪?”
我慢慢坐回桌前,倒了茶喝了两口,才道:“俞竞明不过是端木皇后手下的一条狗,挂了个左相的虚
衔,到底有多少事能自己做主?只是他倚了端木皇后的势,为虎作伥,的确越来越难防了……咱们越性闹
大些吧!”
“闹大些?”
“立刻令人去写折子,直接禀明皇上,告俞相勾连刑部,诬陷功臣之后,意图不轨,请皇上作主!”
“只怕……证据尚嫌不足。”
“不足么?他们现成送来这么多的人证,还怕没证据?”
我淡淡笑着,说道:“分三块去准备证据。第一,预备一份供词给那三十多个刑部府兵,证明那个闵
的的确是有心冲入忠烈堂,有不轨不敬之心。”
秦彻点头道:“这个不难,分开关押,只挑几个软弱的威逼着先认了,其他人一见有人招了,想撇清
自己,想必也招承得快。三十多人一起招承,这供词可就不容易翻了!”
“第二,给这位闵大人也预备一份供词,证明此事是俞竞明指使。这人惹了祸,想必也急于为自己开
脱,必定会招承画押。至于这两份供词怎样对秦家有利,怎样把罪过往俞相和刑部那里推,想必咱们府里
的刀笔吏应该明白的。”
秦彻微笑点头,“第三呢?”
“第三,打听明白那个崔勇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找可靠的人来证明小谨并不在场。”
秦谨已憋红了脸,恨恨道:“这个还用找人来证明么?便是动手,难道还有我亲自动手的理儿?”
“这事皇上会想明白,我们只需证明我们秦家的确诚惶诚恐地对待此事便可。”
我笑了笑,“最重要的,我们得证明秦家的腰牌不仅秦家有,俞竞明那里也有。”
“俞竞明那里……怎么会有?俞府不比我们秦府规矩大,但他随侍之人必是精挑细选的心腹之人,便
是想送两块给他也不容易。”
“没关系,再精挑细选,只怕……也逃不过司徒凌的耳目。”我笑道,“找他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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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皇后屡屡针对司徒凌,司徒凌也从来不是善茬,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只怕端木皇后还没来得及打
出俞竞明这张牌,司徒凌已经暗中安Сhā下人手了。
我这府上之事瞒得过其他人,同样瞒不过司徒凌。
今天这事闹得这么大,他不可能不知道。
沈小枫告诉我时,一定已经有人同时通禀了他。
算算自那日雷雨之日他愤愤而去,已有四五日未见人影了。
难道真的因相思的几句话气着了?
心里正想着时,那厢已有人来报:“南安侯府遣人来了!”
忙请进来时,来的却是司徒凌的心腹太监靳大有。
一时见过礼,果然是为方才之事而来。
“侯爷让奴婢过来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此事自是不便写信,我遂将此事细说了一遍,靳大有已连连点头道:“将军放心,此事不难。”
我便知司徒凌那边的确已在俞竞明安Сhā了眼线。但我奇怪司徒凌怎么这么快便晓得我这里已经平息下
来,遂问道:“侯爷呢?最近府里忙得很吗?”
靳大有笑得眯起眼睛,暧.昧不明地看我一眼,说道:“也不算忙。将军前脚回府,他后脚也到附近
了。后来看将军杀伐决断,转瞬化危机于无形,也便放心回去了。”
司徒凌方才来过?
又不声不响走了?
我有些不安,一边令人取了银子来打赏,一边问他:“侯爷没事吧?”
靳大有干笑道:“没事……只是秦大小姐,若闲了时,还是常去侯府里叙叙话才好。咱们侯爷是个闷
葫芦,有些事呀,还是把那个闷葫芦捅破了好。”
他告辞而去。我怔忡片刻,想起相思在混乱中被带回后院,不知有没有受惊吓,遂先去看相思。
回到我的屋子时,侍女轻笑道:“刚玩着泥人,居然睡着了!只怕是在外面走得累了,正好让她睡上
半个时辰,晚一点喊她起来用晚膳。”
我过去看时,果然已经窝在衾被里睡着了,双颊粉润润的,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动,说不出的安静可爱
。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五)
我帮她掖一掖衾被,抓过她枕边的泥人把玩片刻,放到桌上,忽记起我怀中还有个没有捏出面目的泥
人,忙掏出看时,才觉里面的衣衫已在方才那场未见血腥的争斗中被汗水浸得透湿,泥人居然还和软着。
随手捏了两捏,竟然也能捏出形状来。
相思细细的呼吸声中,似乎隔绝了外面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
我默然坐于桌边,照着桌上两个小人的样子,慢慢地捏着那个泥人的五官轮廓。
回忆着那师傅捏泥人的步骤,我不过是信手捏着,竟真让我捏出了个人像。
看着挺顺眼的。
或许有一天,我不当官了,不上战场了,也可以隐在市井之中,捏泥人换几个铜钱花。
我不知是怅然,是伤感,还是安慰,莫名地便心酸起来,将那男像的小人放在我和相思模样的泥人中
间,转头出去令人打了水来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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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洗浴回来,相思却已醒了,正在屋子里大呼小叫,听着甚是欢喜。
我忙走进屋看时,她已一头扑到我怀里,叫道:“娘亲,你捏的父王的泥人好像啊!就和父王一模一
样!”
我刚想问她,我什么时候捏了她父王的泥人时,相思已高高举起方才我捏的泥人。
我定睛一看,心头已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那个泥人,那个我刚刚捏出来的男像,竟真的和淳于望有七八分相像。
入鬓的眉,挺直的鼻,唇角微微地扬起,神情恬淡安谧……
只是眼睛似乎捏得狭长了些,看着是那般的清寂而悲伤……
我差点把泥人夺来扔了,也不顾相思在身后叫唤,快步奔出屋去,身上竟又出了一身冷汗。
我一定是着了魔,迷了心,才会这样的发疯,连随手捏个泥人,都能捏出淳于望的模样来。
或许是因为他的生死未卜一直在我心头悬而未决,才让我如此不安,甚至如此牵挂……
毕竟,如果他还活着,我没理由再把相思留在身边;而如果他已经死了,因为相思的存在,我将不得
不就相思的事和司徒凌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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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该拿到的供词和该写好的奏折都已送到了我面前,把秦家拒不交人的强硬态度被轻轻一笔
抹去,浓彩重墨的是俞相和刑部勾结陷害忠良,藐视皇权……
我很满意,即刻将奏折亲笔眷写一遍,赶在入暮以前入宫面见芮帝。
弹劾俞相的折子递进去,司徒焕并没有见我,立于丹墀下等了许久,才见李公公擦着汗从殿内走出,
陪着笑脸道:“皇上看了折子,说知道了。只是今日圣体微恙,明日再遣人细细查问此事罢!”
我原也没想司徒焕能立刻有什么行动,此举正是意料中事,遂谢恩告退。
待回到家时,却听说嫦曦公主到访,急过去看时,她并没有留在厅中守候,正携了两名侍女逍逍遥遥
地在后花园中看风景,其柔婉媚丽的风姿,却比园中百花更胜几分。
见了我来,她执一枝杏花在手,笑容明媚,袅娜迎上,远远便唤道:“秦姐姐!”
我一路送她去南梁,只觉她不仅容貌美丽夺目,性情亦是玲珑可喜,只与我姐妹相称,从不拿公主的
势派压人,倒也相处款洽;后来救她不成,同被囚于轸王府,虽不能时常见面,倒也有惺惺相惜之意。
待我回府后,她曾特特令人备了礼来致谢,不想今日竟亲身过来了。
我急过去见礼时,嫦曦已一把挽住,轻笑道:“无人之时,我们姐妹间的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同在南
梁受困之时,谁记得我是公主,谁又记得姐姐是大芮名将?不过同是天下沦落人而已!”
见她念旧,我也不客套,径将她延入书房小坐,令人奉上茶水点心。
她并无大事,亦不过闲谈而已。
我与她母后端木皇后原来无甚嫌隙,但最近之事,明显与端木皇后的暗中指使有关,我也不敢提及太
多朝政之事,只是随口敷衍着,又留她用晚膳。
她却已看出来,摇头道:“不用了。我也是借着去探视二皇兄和华曦姐姐的机会偶尔出宫走走,忽想
起姐姐来,顺道过来瞧瞧,并不能久待。若是母后知道,只怕还会心中不悦。她近日总疑心秦家受了南安
侯挑拨,有意助纣为虐,帮着南安侯谋夺大芮江山。因为二皇兄大费周折地把你救了出来,她把二皇兄一
顿好骂呢!必定也不愿意我和姐姐亲近。”
她说得倒是坦白。
我竟不知司徒永因为救我受了斥责,不觉心下难过,叹道:“公主,秦家的确和司徒凌走得近。可我
和太子的情谊,哪里又淡薄了?何况如今太子不顾自身安危救我于困厄,我又怎么可能不倾尽全力辅助于
他?便是司徒凌……公主,请恕我直言,若不是皇后和端木家处处排挤,他也不至于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
譬如刑部和俞竞明想对付我,我即刻也发起还击。若不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样弱肉强食如履薄
冰的朝堂之上,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哦!”
嫦曦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一双妙目与我相视,剪水般的乌瞳却是明澈,看不出有多重的心机,多深
的城府。
霜风寒,宛转蛾眉心(六)
许久,她道:“母后也晓得你和二皇兄亲厚,虽不喜欢你,但本意也不想和秦家为敌。你看她入宫这
么多年,对德妃可曾有过半点不敬?只是德妃之事,我母后既然得了消息,身为六宫之主,断没有不出面
处置的道理。”
所以在瑶华宫附近布下埋伏,只等那闯宫男子一出现,便来个捉贼拿赃?
可她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那崔勇想见姑姑,却不想害姑姑,自然不会主动告诉任何人他会在什么时候闯宫。
那么,走漏消息的人,只能是崔勇宁死也要保护的某个宫中接应之人了。
若依嫦曦所说,这个接应之人难道不是端木皇后安排?
端木皇后只是“碰巧”得了消息,顺手“处置”了本就看不顺眼的秦德妃?
我有些疑惑,只轻笑道:“这事早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急。“
嫦曦黯然道:“水落石出?或许吧!但更多的事,只怕永远没有结果。你看这大芮朝廷,终日你斗我
,我斗你,乌眼鸡似的恨不能把其他人都吃光。说起来你是一品武将,我是嫡出公主,二皇兄更是当朝太
子,可哪一个是真正快活的?想想和我们被困在轸王府,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一个牢笼大些,一
个牢笼小些。——那里虽不自由,到底不用眼看着亲友反目,手足相残,还挂一张友爱和善的脸。”
她虽年少,说的话倒是一针见血,锋锐之极。
我苦笑一声,竟无言以对。
她沉吟片刻,忽抬眼问道:“秦姐姐,听说你临走时给了轸王致命一剑,才能和二皇兄顺利脱身?”
我心头闷疼,强笑道:“也是天意吧?随手一剑,恰好便刺中了他的要害。”
她低了头,皱眉道:“二皇兄说,留在南梁的人回报的消息,狸山附近防守严密,一直不能确切知道
他的情况。但不断轸王府的人和大夫模样的人来往于狸山和雍都之间,他……应该并没死。”
我屏住了呼吸,像有一团火燃烧于胸肺之间,烈烈如焚,竟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快意。
好容易匀定了呼吸,眼前似还有些模糊,看向嫦曦时,影影绰绰只觉她的脸色似有点发白,一双黑眸
正牢牢地盯着我。
我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死与不死,其实与我们并没什么相干。出了南梁,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是么?”
嫦曦的叹息仿佛有一丝软弱。
“听说秦姐姐和他失踪的原配妻子长得很像,因此他待你很是特别,连去狸山都带着你。”
我没说话,垂了头默默在喝茶。
她又问道:“秦姐姐后来有打听过他的消息吗?我总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
我摇了摇头,慢慢道:“我回来后琐事缠身,哪里还顾得了南梁之事?早已抛到脑后了!”
她神色间便有一丝失望闪过,转头看向窗外,已急急立起身来。
“呀,这天都快黑了,再不回去只怕宫中要打发人去二皇兄那里找了。我得回去了!”
我忙起身相送,待见她扶了侍女的手上了轿,渐渐消失在薄暮之中,才恍然觉出,她刚刚和我谈了这
么久,似乎……
就是为了打探淳于望的消息而来?
想起相思曾说亲见她和淳于望亲密之事,我微愕。
十六七岁,豆蔻年华,见惯了父母兄长各出手段打击异己,遇到淳于望这等看着优雅俊逸如同不食人
间烟火般的绝世男子……
其实也难怪她。
那我呢?
他的生死让我如此忐忑,难道也是因为受了他俊美皮相的诱.惑,而不仅是因为相思的去留?
我忽然间不敢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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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芮帝司徒焕因身体不适,照例地没有早朝,到午时才有人到秦府把刑部的那些人领走,说是
奉旨彻查此事。
宫中并无更多消息传出,只是恍惚听说太医院有个医婆暴病而亡。
生老病死是常态。尤其是深宫之中,谁不在那些看不见的深深漩涡里挣扎过活?
所谓暴死,无异于横死。
但那只不过是个医婆而已,我差点把这消息忽略过去。
下午,派去打听祈阳王隐居之地的人将相关消息整理上来,我注意到最可能是祈阳王隐居之地的东郊
晋安寺,曾有人看到会医的女子出入其中,蓦地起了疑心,即刻让人去查这医婆的资料,并派人重点清查
晋安寺和祈阳王的关系。
查出来的结果正在意料之中。
祈阳王是晋安寺当年最大的施主,现在的主持甚至曾是祈阳王的部属之一。
祈阳王落难后一直便栖居于此地,开始延名医暗中调理,后来则是那个医婆在诊治,十多年来,她每
个月都会出现一两次。
两个月前,祈阳王病榻缠绵了十余年后,终于不治而亡,被葬于后山一株百年老松下,这医婆并十余
名随侍曾过来送葬。
崔勇被抓后,原本伴在祈阳王身侧的随侍在祈阳王坟前痛哭一场后离去,不知所踪。
求同心,何以遗知音(一)
这医婆姓金,终身未嫁,但应该和崔勇两相情悦,曾有人看到过崔勇和金医婆在晋安寺附近携手散步。
金医婆在宫中人缘甚好,又有几分姿色,常有些不甘寂寞的太监过去逗引。
其中近来和她走的最近的,正是未央宫一个姓丁的大太监。
未央宫为端木皇后所居,但丁太监权力有限,想把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带入宫来,只怕并不容易;但若把这事告发给端木皇后,端木皇后顺势将人引入宫中,轻而易举便能来个捉贼拿赃。
端木皇后果然不是刻意用计去害秦德妃。
她只是将计就计而已。
但秦家并没有被这事牵累,她应该是怕崔勇最终招承了是丁太监引他入宫,牵累到她自己身上,才决定杀人灭口,同时嫁祸到秦府。
我愈加恼忿,而俞竞明和刑部诸人虽然给盘查着,却照旧好好当着他们的官儿。司徒凌暗中指使人拿了秦府腰牌去出首,道是俞竞明的心腹之人仿造了秦府腰牌,依旧不曾动得他们分毫。
秦彻摇头叹道:“皇上只怕已病得不轻,只听端木皇后调拨,下定决心要保下俞竞明做棋子了!”
秦谨沮丧道:“姑姑还给禁着足,至今不得自由,我们家也险些给人摆了一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不说话,只令人取了纸笔,蘸墨挥毫,很快写好一份折子,递给他们看。
秦彻看完,尚在沉思,秦谨已失声道:“阿姐,你说你身体病弱,要请辞昭武将军一职?”
我轻笑道:“他敢准奏,我便敢弃官!”
秦彻也向我笑了笑,点头道:“不错,他敢准奏,咱们秦家便敢带着听命于昭武将军的十五万秦家军弃官而去!”
秦家军的人数从来不是最多的,但与柔然交战那么多年,却是战斗力最强的,也是凝聚力最强的。
长期征战漠北,餐风饮露,茹毛饮血,远离朝堂,军令更胜圣旨,那样的虎狼之师,即便和我相交至笃的大将军司徒凌,也未必能统率得住,更别说朝中其他人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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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奏折递上去,却和之前那份弹劾左相俞竞明的折子一样,被芮帝借口御体违和而留中不发,迟迟未予批复。我便知秦家势大,的确快成为朝廷特别是端木皇后一系的眼中之钉。
他们很想就势批复折子,又怕后事难料,人心难服,也只能留中不发了。
我也不放心上,越性每日留在府中,只作调养身体,和哥嫂兄弟们聚在一处,又伴着相思玩耍,竟是难得的安闲自在。
等接到边关寄来的两封信函,我更是安心,只当奔波了那么多年,抽空在家安享天伦之乐了。
司徒凌并未对我的行动提出任何异议,甚至根本没有再踏足过秦府。
我想着他那日雷雨之中愤愤离去,连秦家出事都不肯露面,也觉心中不安,几回有亲友或部下送来新鲜水果或新奇玩意儿,也都送上一份到南安侯府去。
细问侯府动静时,却说司徒凌把所有礼物照单全收,另送了他府上的希罕物事作为回礼,并未见任何异样。
我听说了,这才放下心来,依旧只在自家府中休养,并不去南安侯府相探。
他那日发怒显然是因为相思的缘故,相思如此年幼,以后口无遮拦的时候还多,若我因此便向他低头,只怕日后的漫长相处里,他更会看轻相思。
相思很有些学武的天份,我令人给她做了木制的刀剑弓箭,亲自教她武术时,居然学得有模有样。
只是教她读兵书时,她还是那样心不在焉,常常听我讲了一半,便趴在桌上睡着了,——竟比什么催眠曲都有用。
想起淳于望很看重女儿的才识,我也延了个饱学的老儒来,继续教相思学诗习画、弹琴下棋。
可相思正是好动贪玩的年纪,哪里坐得住?
往往学到一半便跑出屋来,赶着沈小枫带她打雀儿,可怜她那先生抓着书本撵着她,竟没有她撵雀儿跑得快。
我并不认为学那些有多大的用处,老儒过来告状,只加倍给他束脩,也不去责罚相思。
久而久之,相思诗书没念会几句,打弹弓的能耐倒是大有进益。至少想打厨房里的鸡,已经能一打一个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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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相思睡午觉,我陪她卧了片刻,只觉甚是口渴,便趿了鞋下床来自己倒水喝,忽一眼瞥到窗边并排放着的三个泥人,给阳光镀了一层淡金的辉芒,似正散着浅浅的光晕。
分明是泥塑的死物,但这一刻我像是能感受出一家三口和乐美满的欢喜,甚至听得到大人小孩子爽朗快活的笑声……
我的脑中忽然给人重捶一记般剧痛起来,眼前昏黑一片,却有憧憧暗影顷刻间狰狞地张开了爪牙,直向我扑击而来……
我慌忙摸出荷包抓过一粒药丸吃了,跌坐于桌上静候疼痛和幻像缓解。
这药丸定神止痛的功效极好,一般服完片刻后便能见效,但我仿佛服得太多了,特别身在狸山时,发作得频繁剧烈,我甚至不得不缩短间隔加量服用。出了狸山后发作得明显少了,服药后的效果便大不如前。
这一次,我默然坐在桌边良久,脑中犹自如成群的烈马在汹涌地奔腾,又是疼痛,又是难受。
求同心,何以遗知音(二)
种种光怪陆离地幻像之中,似在突然间散开了一道晶莹的天光,安静地投于青翠葱郁的高嶂秀峰上,映亮
了奔泻而下的飞泉。
泉水欢快跳跃着汇入下方的潺潺溪流,飞快地推逐一叶扁舟疾驰而下。
女子酣畅淋漓地高声尖叫,间或清脆脆地问着谁:“就这样下去吗?望哥哥,我们就这样下去,会给冲到
哪里去?”
恍惚有人在颠沛中将我紧紧拥住,低笑着答道:“随便去哪里。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我们的家……”
他的声音很虚缈,隔着门扇般不真实,偏偏清晰入耳。
我甚至感觉得出他喷在脖颈间的鼻息,如此温柔,如此暧.昧,并且,如此熟悉……
幻觉,又是幻觉。
我无力去回忆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拼命提醒自己清醒,又拿手去摸向荷包,抓住玉貔貅,试图再倒出一
粒药丸时,竟没能倒出。
我几乎是费尽力气,才能喊出侍女的名字:“小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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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有一炷香的工夫,我才在沈小枫的帮助下恢复平静,心口却兀自不规律地砰砰乱跳着,手足也是无力。
沈小枫把茶水送到唇边,担忧地说道:“将军,你的病……怎么好似比先前严重多了?”
我喝了半盏茶,定了定心神,转头看掌心一直攥着的玉貔貅。
怪不得什么都倒不出来,原来里面竟然已经空了。
本来预备着可以服到秋天的药,给淳于望一闹,竟然连春天都没能对付过去。
真是奇怪为什么每次幻觉都会与淳于望有关,甚至与盈盈有关。难道这世上真有生死轮回之说,我几度徘
徊生死门前,竟被这个盈盈附体了不成?
我叹了口气,接过沈小枫手中的巾帕擦汗,说道:“我的药呢,看看还有多少,都装过来。”
沈小枫愁道:“哪里还有药?上年将军去南梁,把药都装上了,府中却是一颗都没有了呢!”
我不觉又滴下汗来,转头看一眼相思,却还半张着小嘴儿憨憨地睡着,遂道:“你照看好相思,我去一次
南安侯府吧!”
这药本是司徒凌找数位名医一起商议并配制的,虽给过我药方,但我最初并不认为这药有多好效果,根本
没放在心上,后来还是他自己觅齐全了药材,练制成了丸药让我服用,见比以前服的煎剂和丸药有用多了
,这才断了其他药,只服这一味了。
因练药的大夫和药材都在他府上,素来是他那里给我练的药。
沈小枫听闻我要去南安侯府,立刻点头称是:“也该去瞧瞧了。南安侯以前从不近女色,但听说最近也有
召姬妾侍.寝。”
“哦!”
我不以为意,“我之前也送过他几个美人儿,正好派上用场了!”
“我的大小姐呀!”
沈小枫在一旁无奈地叫了起来,出乎意料地没唤我“将军”,却唤起多少年没人唤起的“大小姐”。
她是在提醒我,我便是天天穿着男装,可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早晚会嫁人的女子吗?
我便也有些无奈,拍了拍她肩膀道:“小枫,你不懂……”
沈小枫摇头道:“我怎么不懂?大小姐自己有心事……有事不能陪他,才送了那些美人作为补偿……可是
大小姐,你这贤惠也太过头了吧?男人心,海底针,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看上了旁人,那可就八头牛都拉不
回来了!”
“他就是看上别人,也不会影响到我们两家的联姻。”
我给她罗嗦得烦躁,不耐烦地站起身,“何况,若他待我不是真心,我早已死在了北疆,秦家……多半也
已成了一团散沙,任人宰割。罢了,这些事牵涉得也多,跟你也说不明白。”
沈小枫涨红了脸,居然敢低低地顶嘴:“也不知是谁不明白呢!便是两家荣辱与共,说到底不是还仗着你
们俩的亲事来维系?亲事之所以能让人更亲近,还不因为床上那点子事?你看以前皇上口口声声喜欢着的
妃嫔,现在又还剩了几个?端木家凭啥在短短十来年时间权倾朝野?还不是因为这些年皇后媚功最好,侍
寝最多?若给别人分了南安侯的心去,那还了得?”
我都不晓得她哪里听来的这些,叱道:“瞧这死丫头满嘴胡说些什么呢?这还是个没出阁的闺女说出的话
吗?还不叫人去给我备车?”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啊?”
沈小枫咕哝着,到底不敢顶嘴,一溜烟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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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侯府俱知我和司徒凌亲厚,进府并不用通禀。
我一路乘车过来,精神已恢复不少,进了大门也不改乘小轿,问明司徒凌行踪,也不看管事发白的脸,径
自奔向司徒凌卧房。
他自幼嗜武,连内院亦见得武者的敞阔。
这样的芳菲三月,满院竟不见一朵花草,只有两株高大的刺槐绿荫如盖,树身满是累累剑痕。
走到门前,正待推门而入时,忽听屋内一声惊惶的女子尖叫,伴着惶恐的哭泣。
我不觉顿住手。
下一刻,门扇被迅速拉开,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披头散发地被踉跄奔出。
我皱眉,侧头避过时,那女子眼睛余光已瞥到我,擦着泪哽咽着过来见礼:“见过将军!”
求同心,何以遗知音(三)
她生得甚美,我瞧着很有几分面善,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厢南安侯府的管事已气喘吁吁地追到我跟前,陪着笑脸道:“秦将军,这位美人……也是上回你送来的
……”
我看一眼这美人开始浮现指印的红肿面颊,淡淡道:“瞧来并不会侍奉侯爷,竟敢惹侯爷生气。把她送回
秦府,改天赏了我们家下人吧!”
那女子连哭都不敢哭了,管事的领了那女子慢慢向后退去。
身后的门扇“吱呀”一声,半掩的门扇蓦地大开,司徒凌挺拔的身姿出现在门槛前。
浴着明灿的阳光,他依旧一身玄衣,面庞俊美却阴沉,冷冷地离去的女子身上扫过,慢慢转到我身上,才
退后一步让出道来,说道:“进来说话。”
我迈进门槛,他关上门,一反掌握紧我的手,低低道:“我当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来找我。”
他的手掌有着一贯的温热有力,包容却不容拒绝。
我随他在桌边坐了,顾左右而言他:“刚那美人很不知趣,让你不开心了?”
“你很乐意我从别的美人身上寻开心?”
他拿了干布擦着他的太阿剑,泠泠的光芒耀进那乌黑的瞳仁,倒将眼底的冷漠冲淡了些。
抬眸望向我的瞬间,似有温柔的戏谑闪过。
“我当然希望你开心。我不能常常伴着你,便让别的美人伴着你,难道错了吗?”
他的声音冷了冷,“你说呢?”
我不答,自己动手倒着茶。
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他的太阿剑递上前来,几乎触到我脖颈间的肌.肤。
森森寒意,直砭肌肤。
我若无其事地倒满茶,绕过他的剑锋啜饮。
剑锋蓦地收回,如骤然袭来时那般迅捷如电。
他继续擦剑,叹道:“晚晚,我有时候恼将起来,真的很想把你刺个透心凉,顺道挖出你的心来看看,到
底是冷是热,是红是黑。”
我轻笑,“不用挖,肯定是冷的,黑的。”
他便无奈,“我想也是。”
我又道:“我的药没了。”
他手边的动作即刻顿住,皱眉望向我,“你怎么服的?难道把那药丸当作糖丸子了?”
我苦笑道:“是药三分毒,我又岂不知这药多服了对身体不好?可是在南梁那三个月,发作很是频繁。我
心急逃回来,每次都服了双倍的量。”
“双倍……”
他将宝剑拍在桌上,恼怒般睨着我。
“你还真疯了!真想把自己这副身骨子给折腾完了才罢?”
“不会。小谨没能担起秦家家业以前,我不会让自己折腾完。”我笑了笑,“何况,你也不会看着我给折
腾完,对不对?”
他盯着我片刻,起身走到窗口向外吩咐道:“去把卫玄先生请过来。”
外面有人应了,他才走到一边的书架旁,拨弄片刻,已开启了一处暗格,拿了一只小小的玉匣递给我。
“我这里也不多了。就上回装满你那貔貅后剩下的一些。”
我打开看时,果然就十余粒,若像狸山时那样发作起来,只怕一两个月间便服完了。
好在回到北都后,发作次数明显少了些,只是症状明显加重,仅服一粒竟似没有太大功效。
看我皱眉,司徒凌说道:“呆会卫玄过来,让他再好好诊治诊治吧!实在不成,便先开了汤剂过来调理一
阵子,看能不能舒缓些。”
我怔了怔,问道:“那药丸不能继续服用了么?”
“能,但用量太大对身体有害无益。何况我并没预料到你这么快便服完了药,虽有叫人预备配制所需的药
材,但有几味着实不易找,如今并不齐全,一时半会儿,只怕没法练出丸药来。”
暗自叫声惭愧,我低声道:“劳你费心了!”
我的病由来已久,却不是一般的症候,特别是从坑杀五万柔然降卒之后,每每因头部剧痛和神智恍惚彻夜
难免。
当年也曾找无数的巫医治过,或说是中邪,或说是心魔,或说是过于疲倦休息休息便好,或说脑中生了异
物已无药可医,甚至有人背后说是给柔然冤魂缠上的。
种种说法,莫衷一是。
直到司徒凌特特去请来那位叫卫玄的道长来诊治,才确定了是一种罕见的病,应是脑部受了强烈刺激诱发
,并无除根之法;但若少思少虑,慢慢调养,便可能减少发作的机率和发作的剧烈程度。
可我大部分时候都奔波于沙场之上征杀拼搏,还得面对朝堂之中看不到刀光的阴谋和算计,想不劳心也难
。
后来卫玄综合了其他名医意见下了安神镇心的方子,也曾拿给我看过,我当时正给这病折腾得够呛,草草
扫过一眼,的确有不少稀罕的药材,只是一向是司徒凌遣人预备的,我竟从未操过心。
他坐我身侧,叹道:“医者治得病治不得命,到底需你自己保重。自你在子牙山一场大病,身体原便不如
常人;怎奈又有三年前那场磨挫……若再不注意,别说除不了根,日后恐怕也会有大麻烦。”
他的话语温柔,大约除了对我之外,再不会有这样关切之情言溢于表的时候。
我也不觉心下柔软,向他愁叹道:“哪里是我不保重?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并非我所能掌控。”
求同心,何以遗知音(四)
他静默片刻,说道:“有些意外,本来根本不会发生……”
正说着时,外面有人禀道:“卫玄道长来了!”
司徒凌便住了声,淡淡道:“请道长进来吧!”
门开了,一老道从容踏入,大袍宽袖,斑白头发,须髯飘飘。
司徒凌已站起身来相迎,“道长!”
这卫玄早年便与司徒凌相识,据说不仅医术超人,天文、历法、武艺、谋略等亦非寻常。
他本为治我病被特特邀来,后来终因一身才识不凡被司徒凌千方百计留了下来,成为麾下最得力的谋士。
当下见了礼,我卧到软榻之上让他帮我诊脉,微笑道:“又要劳烦道长了!”
他笑道:“能为秦将军效劳,正是贫道之荣幸。”
混迹军营和侯府这么久,他亦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言行已少有出家人的超脱出尘。
诊脉半响,他已微愕,问道:“秦将军最近是否曾受过重伤?怎生虚弱如此?”
休养这许多日子,我自觉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不知他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来,皱眉道:“我?虚弱?”
卫玄点头道:“或许将军自己没有感觉,但从将军脉象看,左寸沉数,左关沉伏,此乃心气虚而生火之象。肝脾气滞血亏,肺经气分太虚,将军必定常觉胸肋疼痛,目眩头疼,近日应该愈发严重,是不是?”
我摸了摸胸肋间,的确常有疼痛感。
只是征战那么多年,大伤小伤不少,哪能不落下点毛病来?
因此从未放心上。
但头疼么……
我叹了口气,说道:“病发时的确头疼,并且比以往更厉害,连道长配的安神丸都无法很快缓解了!”
这一症状,平时尚不妨,若是在征战时发作,真是很要命的一桩事。
卫玄又道:“将军聪慧刚毅,远过常人。只是太过聪明,太过要强,难免思虑太过,于是忧思伤脾,肝火亢盛,经期不调,诸症候纷至沓来,反比寻常人更难调治。”
司徒凌皱眉道:“她从小便这样,还能指望她老大不小的把性情改过来?只说着怎么帮她调理吧!”
卫玄并不因他的不悦而惶恐,不卑不亢地答道:“侯爷,请恕贫道直言,将军这般劳心劳力,再好的药也未必有效用。我可以再开药调理,但将军这种状况再不改,早晚有一天,连华佗再世也将无力回天!”
我一悸,却强笑道:“无力回天?卫玄道长夸张了吧?怎说的我似乎半截身子快入棺材了?”
卫玄道:“将军莫不是打算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
我捏紧茶盏,喝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用赌。即便注定英年早夭也只是命。话说我们秦家已经很多年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了!”
“闭嘴!”
身旁传来一声低叱。
回眸时,司徒凌沉着脸看向我,森冷的眼底有种说不出的焦灼忽隐忽现。
我微愠,正待说话时,却觉他的手已自桌下将我的手捉住,握紧,不由地闭了嘴,默默地喝着茶。
上好的明前茶本该芳香浓郁,清气袭人,但我的舌尖似乎有些僵,已分辨不出任何的滋味。
司徒凌的手却暖和而有力,带着从小到大我所熟稔的包容爱惜。
司徒凌终于将目光投向卫玄,“去开调理的方子来。那个安神的药丸,还差哪几味药立刻遣人去寻,一个月内需练制出来。”
卫玄道:“行。只是将军的病情有变,我需和人商议商议。有几味药得斟酌着或添或减,方能更见效些。”
司徒凌点头道:“去吧。缺什么只管去寻,不必计较任何代价。”
卫玄笑道:“以南安侯和秦府的财力,自是不必计较什么代价。但有些珍稀药材,委实是可遇不可求。比如那年用到上好灵芝时,就听说了太子府得了株千年灵芝。还好太子和秦将军师出同门,还算念旧,婉转找人去一提,便叫人送了些过来。”
这事我也知道。这些年司徒凌在各处寻名医为我治病,司徒永竟似跟他作对一般,也在四处搜罗好大夫,几次无意中撞到,也给他拉着找他请来的大夫诊一回脉。
并未见到他为我的药开出什么方子来,但却给他配出了雪芝丹这样的保命灵丹,两次帮我死里逃生,也算是另一种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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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卫玄去了,又只剩了司徒凌和我默然相对。
他的掌心有汗意濡湿了我的手背和手指,并且指掌间的力道比先前更大了。
我挣了挣,抽出手,向他笑了笑,说道:“你别担心,我命大得很。便是真的寿夭命促,也该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了,大可不必现在就操心。”
他便凝视着我,眼眸蓦地幽远。他很低沉却很清晰地说道:“若你不能与我比肩而立,我便是争再多夺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心中骤然间一暖,我不觉垂了头,轻声道:“我知道。”
他轻叹,张臂将我拥住,素来沉稳的声调里已掺进了说不出的疼惜和担忧。
“你知道什么?你若知道,又何至于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他的肩膀宽阔,拥我的手臂坚实有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想靠上去,安稳地倚住。
求同心,何以遗知音(五)
他也的确是足以托付终身携手一世的好男子。
大芮那些花容月貌身家清.白的名门闺秀,不知多少仰慕他的英勇盖世,他却偏偏执着于我这么个与贞惠贤淑从不沾边的小师妹,奔忙于沙场和朝堂之际,还得时时为我操心,也的确为难他了。
我默默地揽紧他的腰,依在他的胸膛前,许久才能道:“凌,对不起。”
他抬手,将我头上玉冠摘下,拔去簪子。
乌黑的长发顿时散落,离披垂落肩际。
他慢慢地揉搓着我的发,将它们拢到脑后。
逆着窗纱投入的浅浅光线,让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一双眼睛似比平常多出了几分温润柔和,冲淡了素常的冷冽森肃。
略带湿意的唇轻轻触碰在额际,软软的,柔柔的。
我的身躯有点僵硬,垂首将头埋入他的脖颈,避开了他的唇。
他的心跳得很剧烈,但拥住我的动作沉静温存。恍如有一丝无奈。
他低低道:“晚晚,听我一句,把秦家交给小谨,安心做我的夫人吧!你可知……你可知,我不仅等得难受,而且……忍得难受!”
仿佛有什么在心头一下一下挠着,却麻木得觉不出疼痛,仿佛那个被挠得鲜血淋漓血肉翻飞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我低声道:“那几个美人,你不喜欢?”
他的呼吸仿佛顿一顿,揽住我的腰猛地加力,重重的,像要把我的腰肢扭断。
好一会儿,他才忍着气般闷闷道:“晚晚,你明知我不缺女人,我也不需要别的女人。”
我默然,他的呼吸浓重,胸口起伏了许久,到底不曾隐忍下去。
他一字一字,将他的话语沉沉地落入我耳中:“我是男人。我愿意只忠于一个女人,但我也希望我的女人也只忠于我一人。”
我忽然间失力,想推开他,却无力。
不论是屈辱,抑或是羞愤,我并没有资格向他发作。
他曾说过,若有屈辱,他将与我一起承受;但这并不代表,他应该一次又一次来承受这种屈辱。
纵然我可以劝说自己把轸王府和狸山发生的一切当作男女之间各取所需的一场游戏,但我不能劝说他也把那一切当作游戏。
心头堵得晦涩难当,但我终究鼓起勇气说道:“凌,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想解除婚约,或另娶侧妃,我并无异议。”
他抽了口气,揽着我腰的手上移,捏在了脖颈间,指骨间拢起的力道蓄势待发。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在说:“晚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我真想捏死你!”
我垂着头,飘下的长发挡住了我的脸,也挡住了他的眼睛。
攥紧他的手,我道:“我明白。只是……我有我的责任。太多的事,我放不开。还有,已经发生的一些事,我并不知道该怎样补偿你。”
“你想补偿?好,晚晚,我现在就告诉你,怎样补偿我。”
他扶我坐直,幽黑的眸直直的盯着我,似要探入我眼底。
“别再拖延了。我们成亲吧!把秦家军交给秦谨,你安心做我的妻子,养好身体为我生儿育女,便已足够。”
“秦家军和秦家……秦谨还扛不下来。”
“他扛不下来,难道你这副风雨飘摇的身子骨就能扛得下来?何况,朝中有我在一日,你便不用担心秦家给人欺负了去!”
“我知你待我好。”
我说完,却又迟疑。
我知他待我好,可为何每次他提及几时成亲时,我总是下意识地只想拖延下去?
边境最近甚是安定,我奉诏还京,主要的原因便是他希望我回来,回来先把亲事办了。
可我却接了原来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大将出马的送亲任务,白白受了一场莫名的屈.辱,还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女儿来。
因为阿靖吗?
将五万柔然降卒坑杀于燕山下,我回到骆驼岭,回到那个遍地尸骨的小山村,一根一根拾起阿靖的尸骨时,我仿佛心碎了,又仿佛麻木了,傻子般连泪水都不会流。
不晓得痛,不晓得恨,也不晓得爱。
或者,在近乎疯狂的屈.辱中切齿了那么久,我已经不懂得该怎样去爱。
我享受着司徒凌安抚和包容,却从不曾给予他分毫的回报。
司徒凌审慎地看着我,在我耳边低低道:“晚晚,听我一句劝,把那些琐事放下吧!保重自己,过你该过的快乐日子吧!”
他说得诚挚,我亦眼眶酸涩,无力地应道:“好……我们……成亲吧!”
“晚晚!”
他的声音便欣慰起来,“我的南安侯府,等待它的主母已经很久!”
我点头,又道:“相思……是个实心眼的乖孩子,我想把她留在身边……以义女的身份。”
他的身躯僵了下,然后摇头,“晚晚,她有父亲。而且她的父亲和你……我不想看到她。你把她交还给淳于望吧!”
又被他提及我和淳于望的那段事,我不由窘迫,也不敢细想,硬着头皮道:“淳于望可能已经死了。”
“他没死。”
“我给了他致命一剑。”
“可他并没死。”
司徒凌凝视着我的双眼,慢慢道,“他不但没死,而且近日派了眼线在秦府附近打探相思的情况。”
求同心,何以遗知音(六)
我倒吸了口凉气,却觉掌心都忽然间凉了。
这是我第一次确凿地得到淳于望的消息,想不到竟会来自司徒凌。
他看着对南梁发生的事并不太经心,暗中却不晓得费了怎样的心思在探查,才能在我和司徒永得到消息前,便将淳于望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南梁人,并且是南梁的轸王。和亲不成,两国很可能从此是敌非友。何况,他对你无礼。”
他在追问:“你还要留着他的女儿吗?”
我嗓间干涸,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摇头。
“那么,把她送走吧!”
司徒凌从容说道,“转交他暗中遣来的人带回便是。她父王尚在,她的身份尊贵,一路自会妥加照料。”
我许久才能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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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时的一路,心神恍恍惚惚。忽然马车一顿,竟停住了。
我探头去看时,车夫回头禀道:“将军,有个小孩儿的纸鸢挂到咱们车上了,正赶着咱们的马车哭呢!”
我掀帘出去看时,果看到一个和相思差不多大的红衣小女孩,正一路哭着一路往这边撵。
她的身旁跟着两个小伙伴,是比她略大些的小男孩。
见我出来,那小女孩便站住了身,怯惧地望向我,又望向我们车厢的顶部。
那两个小男孩便都上前了一步,一左一右拉着小女孩的手,犹豫着不知该上前和我讨要,还是该识趣地弃了纸鸢离去。
我明白这些小孩子都怕我,扶着辕木往上看时,却见一只红眼睛小白兔的纸鸢正挂在车顶,和朱络翠缨缠作了一处。
抬手将它取下,我向那小女孩微笑着招招手,“过来,还你。”
那小女孩却不敢,咬着手指眼泪汪汪地看我。
我正待唤从人送过去时,其中一个小男孩已大着胆子奔过来,接过纸鸢,急急抓在手边,返身就拉住那小女孩,呼喊一声,三个小孩便飞一般地跑远了,很快转过街角,不见了踪影。
马车再度向前行去时,我问车夫:“现在是不是孩子们喜欢放纸鸢的时节?”
车夫见我问这话,显然很是惊讶,舌头打结般说道:“纸鸢……是,是吧?小孩子都贪玩,这时候不冷不热的,的确……的确有许多在空旷处放纸鸢的。可大街上放纸鸢,实在是不妥,不妥……”
我低声道:“咱们从闹市那边走吧,买只纸鸢带回去。”
车夫结巴道:“什……什么?”
我怒道:“你没听到我说话么?去买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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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意外地没看到相思在院中打闹,却听得她一声声的欢呼自屋中发出。
我拿了纸鸢走进去时,相思已扑到我腿上,雀跃地向我表功:“娘亲,看我画的泥人……”
目光一瞥,已看到前儿捏的一家三口的泥人儿,已经用彩粉上了色,三人俱是玉面乌发,黑眸粉唇,白衣的衣衫上缘着浅紫或淡蓝的边,绘了素色青花或三色团花,比原来黄乎乎的泥人更觉生动传神,栩栩如生。
泥人收拾得整洁漂亮,桌椅和地面却满是各色彩粉斑斑,连相思的衣衫上都满蹭着各种颜色,待抱住我时,却将我玄黑的衣袍也揉得斑斓一片了。
沈小枫正擦着手,笑道:“相思小姐醒来不见将军,在房中乱转,不知怎么看着这泥人儿,偏要说这是她和她的爹娘,跑书房里拿了彩粉要涂上颜色……我怕她涂坏了,也便帮她绘了几笔。”
沈小枫并非寻常侍女,颇通些翰墨书画,帮着相思绘几个小泥人自是不在话下。
相思因她自己动了笔,便得意地归功于自己,拉着我一个个品评像不像淳于望,像不像她。
我心不在焉,勉强看了一会,将纸鸢递给她道:“等娘闲了,陪你放纸鸢吧!这个更好玩。”
相思圆溜溜的眼睛惊喜地弯作了月牙的模样,高举着纸鸢道:“好啊好了,娘亲,我们这就去放纸鸢吧!”
那纸鸢颜色鲜艳亮丽,却是一只七彩大蝴蝶缀连着一只小蝴蝶,长长的快赶上相思的身高了。
我踌躇地看看天色,道:“已经不早了,明天吧!”
相思摇头道:“天还没黑呢,娘亲,咱们这就去玩吧!”
“这府里四处都是树木,又有屋宇挡着风,哪里能放纸鸢?明天我带你去城郊找个宽阔地方放去。”
“人家想现在就放嘛,娘亲,娘亲……”
这小人儿家撒娇撒痴起来真让人没辙。
我正头疼时,沈小枫笑道:“也不用去城外。我们东边角门出去,便有一处挺开阔的地儿,本是那年圈下来预备给明相重建府第的,后来明相犯了事,可不就荒着了?此刻北风正好,那地儿又荒僻,应该能放。”
相思听了,更不依了,拉了我袖子便往外拽。
我有心想不理她,又记起淳于望已遣了人过来找她,只怕分开已是朝夕间事,心肠早已柔软下来,拒绝的话到了舌尖,又改了主意:“那……好吧,我们便过去试试,如果放不上去,我们即刻便回来。
相思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屋中窝了半日,更是精力旺盛,抓着纸鸢跑得飞快,纸鸢下方的小蝴蝶便在她的奔跑中和她乌油油的黑发一起飘了起来,被落日明红的余辉照得灿烂。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一)
待出了角门,果见一条铺了青石路的宽宽巷道,因临近秦府,倒也有人定期清理,只在石缝间长了如茵的细草;
再往那边倾塌的围墙和墙基湮于半人高的青草中,隐隐看得到狐狸和野猫出没。
偶有几株松树榕树,已隔得远了,并挡不着风。
此处果然宽敞,至少放纸鸢已是足够。
只是帮着相思手忙脚乱地放开线时,我忍不住又往那边多看了几眼。
当年的明相,亦是一手遮天的了得人物。
可他带着他的家族赫赫扬扬走向巅峰时,一顶谋反的滔天罪名扣下,满门抄斩。
冠盖云荫,金玉一堂,象笏满床,转眼成了狐鼠之窝,与斜阳巷陌相依,与枯树昏鸦为伴。
夕阳红胜火,满天的云彩也像要燃烧一般,赤金的颜色鲜亮明艳,在风起云涌间变幻着模样,看着流光溢彩。可天色却比艳阳高照时黯沉了许多,似在无力地张扬着白天最后的热烈。
我都记不得我什么时候放过纸鸢了。
也许我如相思这么大时,我母亲也曾像我牵着相思一样,细心地帮我理好线,看着我逆着风奔跑,看着纸鸢被风吹得鼓起,线越崩越紧,然后在天际翱翔……
可随着母亲的早逝,这些记忆早已模糊,只是伴着相思重复着这些动作时,才开始渐渐地拼凑起那在岁月流逝里渐渐零落的记忆。
纸鸢终于放上去时,相思清脆的欢呼仿佛让渐渐昏沉的暮色染上了特别的流光。
我抱着肩,看着沈小枫带着相思在巷道间奔跑,回忆着我幼年时偶尔的欢乐嘻戏,不觉怅然,继而酸楚。
这小小的女孩,纵然会在富贵中长大,一生衣食无忧,也难免和我一样,成年后越来越抓不住关于母亲的点滴往事。
正倚着院墙之上出神时,那厢有乞丐托着破钵瘸腿走来,看了片刻快活奔跑的相思,便到我跟前乞讨:“公子行行好,行行好……”
此地行人素少,我再不晓得怎么有人跑这里来行乞,并且敢和我这样一身乖戾杀机的人行乞。
纳闷地盯他一眼,我心下已是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一锭五两的银锭,放在他的钵盂中。
五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足够一户中等人家一两个月的开支了。
但这乞丐并不惊讶,低头哈腰地说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然后依然瘸着腿,一步拖一步,慢吞吞往巷道以北的方向去了。
我抬头看时辰已经不早,扬声道:“相思,天都黑了,该回去了!”
相思恋恋不舍,沈小枫哄道:“你娘亲有事呢,我们先回去吧!”
相思这才笨拙地慢慢收线。
我走近沈小枫,低声吩咐道:“派我们家可靠的人跟着那个乞丐,查明他落脚地点,不必惊动,直接过来告诉我。”
沈小枫忙应了,急急进府中去找人。
相思的手却不够灵活,冷不防小手指一滑,线辘轱掉落下来,那纸鸢呼呼地又窜了上去。
听相思惊叫,我忙捉住线,往下一扯时,已把纸鸢拉住。只是用的力大了,那大蝴蝶下方缀的小蝴蝶给扯得脱落开来。
眼看着大蝴蝶随着线慢慢往回收着,脱落的小蝴蝶却被风一卷,往上空越飞越高了。
相思看到,已撅着嘴巴叫了起来:“娘亲,小蝴蝶飞走了!飞走了!”
我收着线,安慰道:“没事,大蝴蝶还在,还是可以放飞到天上去的。”
相思撅着的嘴巴咧一咧,却扁了起来,“可小蝴蝶飞走了呀?”
抬眼看那小蝴蝶,早已在赤金的云彩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显然是再也追不回来的了。
看她要哭,我只得笑道:“没事,若不喜欢这个了,娘亲明天让人去市集上再买一个比这更大更好看的,行不?”
相思却哭着指了那快要飞得不见踪影的小蝴蝶说道:“可这只小蝴蝶离开了它的娘亲呀!它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而且它再也没有娘亲了!”
我呆了呆,看看手中的大蝴蝶,再看看飘远的小蝴蝶,果然觉得飞走的小蝴蝶孤凄得很,——甚至连我手中的大蝴蝶也是这般地形单影只。
我默然地握紧相思的手,带她回府。
相思一路还在看着小蝴蝶消失的方向,一路擦着眼睛,嘴里没完没了地嘟囔着那母女分离的蝴蝶纸鸢,便让我的心情渐渐也如这满天的暮色一样越来越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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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枫在晚膳后才回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处地址,距此足有十几里路。
“是个独门独院的宅第,看着寻常,不过并不是乞丐能进得去的。”
沈小枫禀道,“但这乞丐一晃身便跳进去了,身手相当好;附近也有人巡守,虽然人不多,但一看便是高手。我们怕打草惊蛇,没敢进去查探。”
我有些惊讶。
这乞丐当然不是普通人。
他分明就是淳于望的心腹侍卫小戚。
在狸山监守我许多日子,纵然妆扮得巧妙,我又怎会认不出?
而他上前来向我乞讨,根本就是在刻意告诉我他的存在。
司徒凌已说了秦府附近出现南梁轸王府的眼线,他的出现不足为奇。
我甚至可以断定,他和他的同伴,必定为了相思而来。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二)
若淳于望死了,他身边的人无人不知他托孤之意,自是不会过来找人;但若淳于望未死,他清醒过来第一
件事,必定是派人找我要回他的宝贝女儿。 但北都毕竟是大芮都城,这些高手们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不论是伺机与我联系,还是被人发现行踪时 逃去,都要方便些,何至于特特地在相距甚远的地方置下一处宅第安身?
沉吟半响,我让侍女带了相思睡,自己带了沈小枫和几名侍从换了深色便装,悄悄从角门出去,径奔小戚
所藏身的那处宅第。 到了那宅第附近,沈小枫已在拉扯着我袖子,向某处屋檐指了指。 我早已注意到有高手潜着,握紧承影剑,示意从人噤声,若无其事地走向那宅第。
夜色深沉,银汉迢迢,淡月胧明,紧闭的院门并没能拦住院中琴声泠泠,歌声悠扬。
琴弹得极好,一韵三叹,幽幽传情,我虽不通音律,也觉其声唳云霄,一洗尘清,极有韵味。
唱歌的是名女子,嗓音很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只听她婉转歌道:“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
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歌未了,声调已拔到高处,猛地“嗡”的一声有如裂帛,琴声嘎然而止,嗡声余韵却久久不息。
应是琴弦断了。
夜凉如水,竟觉恻恻轻寒。
我皱眉,抱了抱肩。
有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至,飞快飘至我跟前,正是小戚。
我身后的从人持剑向前拦时,我摆手止住,静静地望向小戚,“你找我?”
小戚低声道:“属下不敢。是殿下要见你。”
我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那厢门已敞开,两名淳于望的随从侍立两边,却是垂手恭迎我入内的的模样。
我一拂衣襟,带从人径入院中。
院门立刻阖起,下了闩。
沈小枫紧张地在我身后道:“将军,留心陷阱。”
我摇摇头,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镇静。
淳于望曾对我屡加逼迫,但从不是喜欢暗地伤人的小人。
何况此时城门已闭,他便是伤了我或擒了我,自己也将Сhā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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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灯烛亮着,看不清淳于望的身影,却见有一女子娉娉婷婷地站起,向前方施了一礼,袅娜走到门边,
拉开门扇步出,又向我行礼道:“夫人,请!”
竟是软玉。
我轻笑,“软玉,唱得不错!”
她见我称赞,微感意外,抬眼看向我时,我扬起一脚,将她重重地踹飞出去,含笑道:“你飞起来的模样
更是不错,若轸王殿下看到,必定更觉赏心悦目。”
软玉的身体撞到旁边的柱子上,落下时已经面色苍白,呛咳两声,嘴角已溢出血来。
她自是晓得我报复她在狸山帮助黎宏暗算我之事,扶着柱子勉强站着,也不敢过来争执。
旁边尚有三四名淳于望的随从,见状均有不忿之色,向前走了两步,却被我冷冷地扫了一眼,踌躇地僵在
那里进退不得。
这时,只闻屋中有男子无奈般轻轻一叹,低沉念道:“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伤情?
觉几度,魂飞梦惊……”
许久不曾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听见,只觉满心的酸涩怆然中,意外地冒着星星点点的些微欢喜。
奇怪的是,我已没有了以往立誓要将他千刀万剐时的切齿恨意。
我甚至感觉不出自己对他的恨意。
仿佛被他囚禁污辱的那段岁月,在我当日一剑刺入他心口时,所有的恨和怨,已经两清。
屋中暖色的烛光流淌出来,把我一身玄色锦缎衣衫照得微微闪亮。
我立于门前,脚尖保持着朝着屋内的方向,却始终没能迈入。
屋中也同样地沉寂了许久,才传来淳于望微带苦涩的呼唤:“晚晚,你不打算进来么?”
捏紧剑柄的手指仿佛在颤抖,但我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步踏进屋去。
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
可朴朴素素的原木桌椅案几,因着屋中那个风清神秀的男子蓦地显得清雅出尘。
他削瘦了许多,脸色十分苍白,此刻正抬着手臂拿烛剪剔着案上的烛火。
烛火一明一暗间,他披在肩上的披风滑下,露出一袭玉色锦衣,轻袍缓带,比以往少了几分清寂,却多了
几分羸弱。
我走到他的对面,他才转眸看我,眼底浮出清浅笑意,向我抬手示意道:“坐!”
我默默坐定,只觉舌尖和脊背都似僵直着,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他却向跟了我进屋的沈小枫轻笑道:“这位姑娘,我想和你们将军单独说一会儿话。”
跟我来的从人都在屋外候着,独沈小枫素来和我亲近,跟着我走了进来。
闻道他这般说,沈小枫便迟疑地望向我。
淳于望便向我苦笑道:“哦,你就这么防备我?放心,我的近侍也在屋外,我自己更是重伤未愈,便是真
的动手,我伤不了你半根毛发,你却能轻易把我一剑穿心。”
一剑穿心……
我心口莫名地一抽,丝丝的酸痛溢上来,转过头,示意沈小枫出去。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三)
那边已有侍女过来奉上茶,跟着沈小枫一齐走出屋子,反手带上门。
这空荡而寂静的屋子,便只剩了我和淳于望。
他凝视我片刻,似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竟垂了头默默啜着茶。
他端着茶盏的手指也是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有些微的药香在他动作时悄无声息地萦绕过来。
我终于问道:“你的伤……还未痊愈?怎么不好好养着,车马劳顿跑北都来?”
他便笑着点头道:“还不错。我本以为再见面时,你就是不过来补上一剑,也会对我横眉冷对,找机会报
我辱你的仇……没想到你还记得问起我伤势。”
我有些恼怒,冷哼一声,说道:“我不打落水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也不和我计较,目注着我问道:“听说相思在你那里住得挺好的。”
“这孩子一点不像她父亲,很是惹人疼。”
我只作不经意般说道,“如果你不要她,秦家也不在意多收养一个小闺女;如果你还打算把她认回去,明
日我便叫人把她送来,你即刻带了她回南梁吧!”
“即刻带她回南梁?”
他皱了皱眉,苦笑道,“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把我赶出大芮啊?”
我笑了笑,“如果你想留在大芮也很容易。以大芮和南梁目前的情势,若叫朝中其他人发现了你的踪迹,
只怕你这辈子都出不了大芮了!”
“我瞧未必。”
他感慨道,“当日我也认定,我好容易找寻你回来,再也不会让你离去,你这辈子都将出不了南梁。可你
还是走了,还带走了相思……”
他嘴唇动了动,还待说什么,又闭了嘴,捂住胸口受伤之处,自嘲一笑。
我知他又记起我刺他那一剑,说道:“淳于望,我已说了很多遍,我并不是当年和你相亲相爱的盈盈。你
咄咄逼人,又岂能留得住我?”
“呵,这话你相信么?”
“什么?”
“我说,你说你自己不是盈盈,这话你自己相信么?”
我一时气窒,反问道:“我为何不相信?我是不是盈盈,难道我自己不知道?”
他便轻笑,“你真的知道?相思和盈盈一样,从不吃豆干,你开始只作不挑食,可后来每次用膳,我便没
看到你夹过一块。”
我冷笑,“这样挑食的人多得很吧?你想凭这个猜测我就是你的盈盈?你怎不说,我肩上并没有盈盈长的
什么红痣?”
“是没有痣。但我后来仔细看过,你受过很多伤,但用的药很好,大多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你的肩上同
样有伤。若是哪次受伤时恰好伤着了那处皮肤,那痣给切去了,自然长不回来。”
我呆了呆,便又好像依稀记起以往肩部真的长过一颗痣……
我一直认为,这种感觉可能是淳于望再三的暗示产生的幻觉,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感觉如此强烈,如
此真实……
甚至,我忽然记起,我的肩部的确受过伤。
三年前冲出重围时,我被砍得半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亲兵把我送到马上时,便被柔然人砍翻在地……
我随身带着最好的伤药,一般外伤还不至于能拿我怎样,但我腹部中了一刀,已伤及内腑,以致真气涣散
,勉强捡回一条命,却几乎功力尽毁,失去自保之力……
心神恍惚之际,但听淳于望又道:“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
音……我的确念过这词,就在和盈盈商议为我们的女儿取什么名字的时候。”
“玉蕊,沁雪……”
他抬眸凝视着我,“你从不读诗书,难道真的是盈盈附体,你才会记起这支小词,还知道了我预备给女儿
起的小名?”
被他沉塘之后,我脑中分明一片浑沌,但那昏昏沉沉之际做的那场梦的确格外地逼真。
我的确曾想着,是不是生死徘徊的那一刻,那流连于梅林之中的盈盈的魂魄占据了我的思维。
只因除此之外,我实在没有其他的解释。
脑中闷闷地疼时,淳于望继续道:“即便你是在梦中梦到了这些,你和我生死相搏时,神智总是很清醒的
吧?你在神智很清醒的状况下,居然会用盈盈独创的暗香剑法!晚晚,难道你还要说,这只是巧合?”
我沉默许久,答得依然艰难:“那个……我的确想不通。也许,只是生死关头的神来之式?”
淳于望便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按着胸口的伤处呛咳着。他道:“神来之式?你长得和盈盈一模一样,
并且年貌相当,是神来之人?你做的只属于盈盈记忆的梦,是神来之梦?晚晚,你何等聪明之人,这中间
的蹊跷,你当真看不出?”
我越发头疼得厉害,忍不住伸出撑住额,才觉出指尖已是冰凉,甚至连掌心都是凉凉的,腻着汗意微微地
颤抖。
他抬手,为我添了点茶,又把他自己的茶盏添满了,才道:“你愿意听我讲一讲,我和盈盈的事么?”
我略感不耐,说道:“当日在轸王府,你不是都讲过了?”
“那并不是全部。”
“哦?”
“还有一些……我和她在狸山定居以前的故事。”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四)
我喝了半盏茶,心神安定了些,才道:“愿闻其详。”
不可解之事已太多,即便我敢肯定,我并不是盈盈,我也想知道,我跟那个盈盈,以及跟眼前这男子,到底有着怎样的夙世纠缠。
我应下,他却似沉吟了。拉了拉又要脱落的披风,他支着额,眸光缥缈着,许久才道:“其实,当年暴发山洪的地方,不是狸山,而是万佛山。我是在那里救起了盈盈,并且……在那之前,我已与她相识。”
狸山和万佛山相距不远。
岳州地震时,狸山安然无恙。
山体崩塌并暴发山洪的地方,是万佛山。
淳于望为避免卷入南朝纷争,借口为李太后祈福,当时已在万佛山修建精舍隐居了好几年。
当然,说是隐居,有时也会四处走走,名义上寻仙问道,不过和高僧或道长们谈论谈论佛理禅机,实则在黎宏和一众前朝遗民的支持下暗中积蓄力量。
他的母妃从国破家亡中过来,他自己也是如履薄冰般在南梁皇宫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本不愿再卷入帝位之中,只是黎宏等一力撺掇,不由地也在暗中筹谋,至少也需培养起足以自保的力量。
淳于望便是在一次访友后回到万佛山的途中,遇见了盈盈。
她穿着浅灰色僧袍,裹着禅巾,虽然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容色美丽,眉目英气,板着张小脸跟在一名中年师太身畔行走,看着要多奇异有多奇异。
但她一路被人侧目而视,居然视若无睹,偶有胆大的好色之徒走得近些,尚未开口,她便手按剑柄,冷颜嗔视,却又有着和出家人那种温和淡定截然相反的凌厉杀机,令人不由地避而远之。
她们行走的方向,也是万佛山,正和淳于望一个方向,有意无意间,总能在路上遇到。
也许,开始是无意,后来则是有意。
这样美丽独特的小尼姑,即便淳于望不好奇,能常常看几眼,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想着这少女如此年少美丽,可能会在佛门青灯黄卷相伴一生,他实在觉得惋惜。
终于有登徒子色胆包天打上了这对异地来的师徒的主意,淳于望还没来得及出手,那师太便已挥动拂尘,轻而易举便把人打得落荒而逃。
夜间,这登徒子暗中领人过来,却拿了迷香打算把这师徒俩迷晕再行事了。
他早已留心,正待过去通知她们时,那少女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只一掌击过去,便把那登徒子打得晕过去。
里面师太在问道:“谁?”
少女清亮亮地回答:“师父,是我。正赶一只大老鼠呢!”
屋里便没了声音。
月色下,那少女顽皮地吐了吐舌头,美丽的面庞更是灿如春花,皎洁如玉。
淳于望看得发呆时,她已拎起那登徒子,一跃便跃过了客栈围墙,奔到不远处一个荒废的土地庙中。
那跟着登徒子前来的人畏惧师太,不敢在客栈动手,却在土地庙附近奔袭过去,要救下那登徒子。
谁知这少女身手也高,很快便将跟来的两人打得倒地不起,都解了腰带捆得紧紧的,拖到庙里。
少女笑道:“想暗算我?打量我是师父那样的好性儿,把你们赶走了事?说说看,你们几个打算怎么死?”
登徒子见形势不对,急急乞饶。
少女才沉吟着说道:“好吧,我也不拿你们怎样,你们打算怎么对我,我便怎么对你们吧!”
蹑踪而来的淳于望暗自苦笑。
人家想劫她的色,难道她也去劫这几个面目丑恶的登徒子的“色”?
好在这少女根本就是个不解男女之事的小姑娘,只想着他们想用毒烟熏她,遂把那几人都捆到供桌下,把他们的头发固定在桌脚上,然后在登徒子的怀中掏了半晌,找出了半根蜡烛和几支迷香,掩着鼻把那迷香点燃,竟……
Сhā在了那几人的鼻孔里!
那三人惊慌哀嚎时,她已拿破布堵了他们的嘴,退到门口,看看自己手中的蜡烛,嘻嘻笑道:“我是半个出家人,慈悲得很,就帮你们点支烛火放这里吧!看你们运气好不好,如果有人注意到,很快就能放你们啦!”
她一边点燃蜡烛,一边还在得意地笑:“你们说,我是不是很厚道呢?”
那三人便都面露惊慌之色,只是他们的迷香就在鼻尖,此时药力发作,便连挣扎都已无力,慢慢地昏睡过去。
少女便丢下蜡烛走过去,把那三人踢了几踢,见他们果然失去知觉了,才有些无聊地叹口气,慢吞吞地向外走着,擦着汗嘀咕道:“怎么忽然这般热?”
不只她热,连淳于望在窗外闻见那淡淡的烛香都觉得身上有点燥热,并且……热得很不正常。
留心再看昏睡的那三人,他更是一身大汗。
三人已软软地瘫在地上昏睡如猪,但某处却奇异地坚挺上来。
他虽未成亲,毕竟比那少女年长几岁,立时晓得是怎么回事,忙屏了呼吸,将那罪魁祸首的蜡烛吹灭,揉作数段扔了,急急追了那少女出来。
少女正慢慢走回客栈去,已经没有了先前作弄登徒子的兴高采烈,正拉扯着灰白的僧袍领子,背影看着很是烦躁。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五)
想那三人离烛火甚远,昏迷之中身体都已不受控制,何况这少女阅历甚浅,只提防了迷香,根本没料到过蜡烛有古怪,点燃蜡烛后在烛火边站了那许久,自然中毒不轻。
他奔到少女前方看时,只见她双颊潮红,原本秋水般明洁的黑眸迷离散乱,直到发现有人来到了跟前才略略镇定下来,右手按住了剑柄。
淳于望忙道:“姑娘,我不是坏人。”
少女定睛片刻,大约认出这温雅贵气的男子途中曾多次遇见过,的确不像是坏人,这才松了剑柄,眼神却如小鹿般彷徨不安起来。
他尝试着去挽扶她手臂时,她出乎意外地没有闪避,纤巧的身躯甚至微微发抖地向他靠了过去。
他正要将她抱起时,却觉她的身体又紧绷起来,手又搭回了剑柄。
他忙道:“我带你回客栈解毒。”
她的眼睛少有的惶恐,瞪得溜圆张望着,直到发现淳于望的确是抱着她走向客栈,这才放松了手中宝剑,滚荡的身躯却已禁不住地颤.悸,本能地便偎向眼前这男子的怀中,不安地挣动着。
少女头上的禅巾在奔跑拖落,如绸如缎的黑发散落,清风般铺了淳于望满手,又从他的面颊擦过。
她的额际和鼻尖已冒出细密的汗珠,湿湿地蹭在他的脖颈间。
偶尔,她发出一声两声细微的茫然低.吟,他甚至能感觉她的唇在他肌肤上的翕动,细细的处子幽香直扑鼻尖。
淳于望暗自吸气,不知该怪自己定力不够,还是该怪自己不慎也吸入了一些毒烟。
好容易硬生生把心底的躁动压下去,他疾步奔回客栈,进了自己房间,急急唤从人去预备凉水。
试图将少女放到床上休息时,她发出如小猫般细细的嘤.咛,低喘着抱紧他不松手。她的肌肤极烫,而淳于望的身体也未必凉到哪里去。
好在这少女年纪尚幼,完全不通男女情事,只觉抱着眼前这男子便舒服些,倒也没有做出让他无法忍受的动作来。
可即使这般拥抱着厮磨着,他也觉得有点受不住,本来预备放开的手将她抱得更紧,甚至想着,要不要用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为她解去媚毒。
但他垂眸时,看到了少女紧闭的浓黑眼睫和隐透英气的眉宇,还有稚气尚存的面庞。
他慌忙挣开她,找了提神醒脑的药丸给她服下,把她抱入盛满冷水的浴盆中。
少女给冷水刺得一激棱,睁开了眼,眸中才透出一丝清明。
淳于望轻笑道:“丫头,清醒些没?”
少女看着他,忽然脸一红,将整张脸埋入了冷水里,只剩了漆黑的发如水草般肆意却温软地游弋于水面。
淳于望担心她会不会给水憋死时,她才重又冒出头来,却将面庞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再不看他一眼了。
她虽留着发,但看模样多半是个从小就舍在庙里的小姑娘,必定极少和男子接触,刚刚和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当然会很害羞。
淳于望悄悄退出屋子,找来老板娘,给了锭银子,让她带了干净的女装进去守着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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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老板娘从房中出来时,那少女已经恢复神智,换毕衣服正拿大大的干布巾子搓揉着她湿漉漉的发。
见淳于望进去,她的脸立刻浮上了红晕,却弯弯嘴唇笑道:“原来你真不是坏人。”
淳于望端了碗渐渐凉开的药送到她跟前,微笑道:“这是驱寒的药,热身子泡了这么久的冷水,不保重只怕明日身子便吃不消了!”
少女嘻嘻笑着接过,向他做了个鬼脸,方才端过那药来,仰脖一饮而尽,看着倒是爽快;可惜一时喝完,立刻乍着舌头,眼睛鼻子因那难言的苦涩挤作一处,却已给激得眼泪汪汪。
淳于望大笑,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才递给她一块饴糖,看她嚼着渐渐缓了过来,竟好像捡着了珍宝般心中满满的,说不出的快活。
少女问他:“你救了我?你怎么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外面逛?”
“哦,我只是睡不着随便逛逛……看到那个土地庙里有烛火,便去看看,哪晓得是有人要害姑娘。”
少女脸色便赤红起来。
那些登徒子虽然恶毒,但这烛火中的毒显然不是他们下的,而是她不小心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许久她才又问:“我刚是中了毒么?”
“是。”
“什么毒?感觉……很怪。”
“媚毒。”
“媚毒?那是什么?”
“那是……大人才懂得的一种毒?”
“大人……”少女郁闷了,“难道我不是大人?你看那些袭击我的大汉,三招两式便让我打趴下了,难道我还没长大?”
“哦,是我说错了,是成亲后才会懂得的毒。”
“成亲后?你成亲了吗?”
淳于望心中砰地一跳,凝视着少女美好的面颊,这凌乱了一夜的思绪终于在一刻间清晰了。
他摇摇头,“我没成亲……不过我是男子。女孩子大多得在成亲后才会懂……”
少女还是不明所以,只是一眼望向窗外,忽然跳了起来,叫道:“啊,天都快亮了!我得回我屋子了!”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六)
淳于望笑道:“是不早了,也没时间再睡了。我唤人预备早膳,请师太一齐过来用膳,如何?”
少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若让师父知道我夜间不睡觉闹了这事出来,非揭了我的皮不可!”
她紧一紧挂在身上的袍子,匆匆跑了出去。
淳于望见她出门,顿时觉得心里怀中,都在刹那间空落起来。
正敛了笑容黯然低头时,门口忽然探进少女那张漂亮的面庞。
她将手放在唇边围作喇叭状,压着声音道:“喂,别告诉我师父我闯祸了呀!不然我又会给不知怎么着痛罚了……”
淳于望还没来得及点头,她已哧溜一声跑开了,转眼不见踪影。
他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这才想起,他连这少女的名字都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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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后启程,淳于望故意磨蹭着,一路慢吞吞的,果然看到那少女骑了驴子跟着那师太出来,头发却还没全干,随意地铺在浅色的僧袍上。
师太显然是发现了什么,脸色阴沉得厉害,少女低着头,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后。
缓缓从他身边经过时,她连头都没有抬,却有一缕发丝若有若无地飘拂到他的面庞。
他伸手去抓,却觉那发丝极柔软地从指尖飘了过去。
正怅然看她的背影时,她忽然转身,向他,回眸一笑。
只一眼,已千年。
从此万劫不复。
自此以后,无论是分是合,是离是聚,多少个日夜,他记起她黑眸凝睇向他盈盈一笑,心头都如注入泉水般通透敞亮,说不出的开怀舒适。
——他贪恋着这种舒适,以至于苦寻不到她时,心头干涸得那般痛楚。
又隔了许久,他才明白,原来那种舒适,便叫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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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少女留着发,他猜着多半是俗家弟子。
即便真的出了家,若她有心,还俗也不难。
但他看出那师太管教极严,也不敢造次,一路只作偶遇,屡屡找机会去和那师太搭讪。
可惜他再怎么温文尔雅雍容贵气,那师太却连正眼也不瞧,始终冷若冰霜,并不容他亲近半点。
他怕被认作轻浮,也不敢去和那少女说话,只是窥着她师父背过身时,才敢向她凝望。
少女同样不敢向他问好,但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偶尔还会顽皮地向他扮个鬼脸。
但只要她师父目光一瞥,她立刻安静垂首,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
待到了万佛山,他并未再跟过去看她们落足之处,但隐于此山中的高僧十之八九与他相识并交好,想打听到这对师徒下落并不困难。
他很快便了解到,她们寄居于半山腰的一处庵堂里。
据说,那庵堂的主持是那师太的好友,新近坐化,她得了消息,携了那主持的信物过来参加好友的葬礼。
这师太沉默寡言,性情冷沉,虽有和坐化主持交情不错的高僧去打听,竟连她和徒弟的法号都问不出,只知这师太自称“剑尼”,偶尔会唤她的小美人徒弟“丫头”。
她们师徒二人武艺超群,显然是那种不喜沾惹俗世是非的奇人异士,不肯透露自己的来历也不稀奇。
只是连姓名法号全不知晓,日后便是寻她们,也将无从寻起。
听闻她们葬礼后便回离去,淳于望心下着忙,住进了庵堂旁边的一处庙宇,无事便借着访友的名义去庵堂走走。
他身份虽尊,但佛门之地众生平等,庵堂怎么说也不是男子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不过三四次,便有尼姑出来,虽是含糊其词,已隐露出那师太对庵堂内有俗家男子进出如自家后院的不满。
他试图让方外好友流露一丝求配之意时,好友连连摇头,“殿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剑尼武艺高强,性情刚烈,若是小僧开口向她提了此事,只怕她会直唾小僧之面!”
淳于望满心恋着那少女,哪肯罢休,说道:“便是剑尼不肯,搁不住人家姑娘愿意。若是姑娘无心向佛,难道她还能拦着不成?”
好友道:“小僧看那女娃年纪极小,又生长于佛门禁地,身手虽高,却行事懵懂,只怕根本就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
他一个出家人,本来怎么也不肯做这种事,但搁不住淳于望苦苦恳求,又许了种种好处,终于答应试试。
这天入暮时分,他又在庵堂前徘徊时,便见那庵堂的大门被拉开一线,那少女悄无声息地蹩了出来,站在阶下东张西望。
他忙招手时,少女已面露笑容,飞快地奔过来,却被他将手一拉,拖到了一边的密林里,一气跑出老远。
他笑道:“我只当你不肯出来呢!”
少女一吐舌头,“那位师伯说你要见我,我趁着师父做晚课才悄悄儿溜出来。你要做什么呢?上回你帮了我,我还没谢你呢。只是我的好东西都留在家里了,没什么可以送你的。”
淳于望郁闷。
难道她认为他找她是为了索取报酬而来?
他道:“我不要你的东西。”
少女奇道:“那你要什么?”
淳于望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七)
少女迟疑片刻,才道:“我……叫日眠。”
“日眠……”
如此古怪的名字。
少女便红了脸,又吐了吐舌头,说道:“嗯,这个……我娘亲怀着我时特别想睡觉,连白天都贪睡……都说因为我在娘肚子里白天也一直睡觉的缘故,因此叫我日眠。”
她说着,脸庞更是红得如蔷薇一般,模样很是局促不安。
当时的淳于望,并没意识到她的脸红是因为说了谎,只当她是害羞,又问道:“你有家……那你怎会出家?你的家,和你……修行的地方,在哪里?”
少女指着自己包着头发的禅巾,得意地笑道:“我没出家。我只是跟着我出家的师父学武艺。我的家……”
她蹙了蹙眉,说道:“师父不让我说,我也不便告诉你。等我们走了,你也再见不到我的,又何必管我家住哪里呢?”
淳于望不觉难受,低低道:“可我想和日眠天天在一起呢。”
少女瞠目以对。
他暗猜着,这丫头如此纯真年少,只怕根本不懂她的话外之意。
可若不再挑明,这样磨蹭下去,待他们师徒走了,他更难有什么机会。
好在少女显然对他印象极好,才会冒着被师父责罚的危险溜出来和他相会。
他握紧她柔软的小手,眉眼俱含笑意,轻声道:“你不是说了,我不是坏人吗?告诉我,你住哪里。等你长大了,若你愿意,我便去娶你。”
少女倒没显得意外,只是眼眸有片刻的空茫。
他正想着,她会不会稀里糊涂的还没听懂她的话时,她却已低低说道:“你要娶我啊,这可不成。”
他愕然,想不通她怎么会拒绝得这样干脆明白。
她却已抬头,羞怯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从小和人定过亲了。他已悄悄地和我说了好多次,也说……等我长大了,立刻就娶了我……”
淳于望想过她种种反应,但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回答,一时目定口呆,好久才道:“你……不是跟着你师父住么?怎能和你未婚夫时常见面?”
少女的小手在他的指掌间用力地绞着,更是羞涩了:“他是我师兄,在离我们不远的庙宇里跟着我师伯学艺,常会过来找我。”
淳于望心都沉了下去,抿紧了唇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又问道:“你喜欢他吗?”
“喜欢。他常偷偷带我们出去玩呢!”
“他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好看,就是太高了点。”
“他家境一定也好吧?”
“他家境再好,我家也配得过了!”
少女模样便有些微的骄傲,忽低下眸来,望向淳于望的手,“你的手心怎么这么凉?”
淳于望冰凉的何止手心?
这少女显然已经名花有主,并且与未婚夫青梅竹马,名当户对,多半还两情相悦……
只是她尚年少,对男女情事还未开窍,只晓得自己喜欢师兄罢……
少女见他发呆,连脸色都苍白起来,不觉伸出另一只手来拍拍他的脸庞,担忧地问道:“喂,喂,你……你怎么了?”
淳于望苦笑道:“没什么,忽然间心口疼得厉害。”
少女怔了怔,小手又按往他的胸口。
她虽然跟着个尼姑长大,竟不顾忌连寻常人家都十分计较的男女大防观念,不但一直由他握着手,甚至还对他动手动脚……
想来她和她的未婚夫相处时也是这般。
淳于望想放开手,又觉不甘,盯了她半晌,忽道:“你不是要谢我么?我忽然想到,我要的是什么了。”
少女迟疑道:“我……我什么都没有啊!”
“你有。”
他说着,唇已印了上去,吻住她。
多年来,他学的都是隐忍克己,修心养性,连风流二字都不沾边。但他现在的的确确正做着件极下.流的事。
也许男人的本性便是恶劣的,对于心爱之人或心爱之物潜意识里总有着务要占为己有的自私自利。
唇瓣相触的一刻,少女的身躯颤了下,很惊慌便似要躲闪。
他揽着她肩只一扳,已将她扣得更紧,很轻易便侵入她颤抖的唇,深深地吸.吮着她的甜蜜和柔软。
少女的胸口与他相贴,他听到少女的心跳激烈而不规则,而她的身躯却越来越软,无力地依在他的腕间。
他将她拥得更紧,手臂绕过她的后背,修长的手指如同受到了蛊惑,只在她脖颈间凝脂般的肌.肤上寸寸游移,不由地越来越放肆。
少女猛地一哆嗦,迷乱垂下的眼眸骤然睁开,惊惶地望向他。
淳于望蓦地心虚,讪讪地将她放开。
尚未说话,少女嘤咛一声,捂着脸跑了出去。
她走得急促,竟把一只布鞋落在了地上。
淳于望也为自己的行止汗颜,也不敢去追,弯腰把那鞋捡起时,却听脚步声急促卷至,尚未明白怎么回事,那少女已奔到跟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鞋,匆匆穿上,转头又走。
“日眠!”
他禁不住叫唤。
少女顿了顿,转头望着他,满脸犹自潮红了,却叫道:“喂,你……你别告诉了别人……”
她又掩脸,飞快奔了出去。
已经下了几天大雨,此刻天色极阴沉,眼看又要下雨了,可淳于望怔了良久,心情居然雀跃起来。
迷雾深,不记桃源路(一)
这小丫头虽说了喜欢她的什么未婚夫,但显然不讨厌他,甚至连他如此冒撞的行为都不曾生气,他可
不可以认为,其实她朦朦胧胧间更喜欢的也许就是他?
男女间萌生的那种情意,原就不可以用认识的长久或短暂来衡量。
否则,寻常在他身边侍奉的女子,不乏绝色姝丽,他为何独独对这个不期而遇的小丫头如此上心?
他决定不放手,继续缠紧她;
便是她离开万佛山,了不得他再一路相随,只要她也有心,不怕没机会亲近……
只是她那般畏惧师父,若是老尼执意要棒打鸳鸯,她多半便不敢吱声了,
何况她们来历不明,她又和旁的人订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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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雨下得很大,淳于望睡得很不安稳;到后半夜,连天地都不安稳起来。
见到窗口一片异常的红亮光芒时,他开始以为是天亮了,后来一想时辰不对,开门出去瞧时,明明正
下着雨,可半边天竟似被地底的火熏得亮了,殷殷如血的颜色;
又有云成一线,细长却异常恐怖的一条,低低地压在山顶。
他正觉得奇异时,脚下蓦地巨晃起来,连站都站不稳,接着满山俱是隆隆之声,再也分辨不出是山石
滚落的声音,还是房屋倒塌的声音。
“大家快起床,地震!”
他大叫着,慌忙抓住旁边大树稳住身形时,旁边哗啦啦连番巨响,他所居住的庙宇,已经坍塌了一半
;
待一波大震过后,连他方才睡的屋子都倒塌了。
耳听得四处都是呻.吟之声,他眼看自己从人仗着身手高明大多全身而退,急一抹脸上的雨水,喊道
:“快救人!”
和众僧侣一起翻挖着倒塌的房屋时,旁边忽有人道:“山腰那庵堂比我们这里还要陈旧,只怕屋宇倒
得更多!”
淳于望一怵,猛地想起庵堂愉全是女人,正要带几个人过去救援时,山上又是隆隆巨响,顿时又是地
动山摇。
有人在惊慌喊道:“又震了,又震了!”
但等众人伏于地上时,预料中的剧烈晃动却没有来,只是脚下依然在颤抖,似有什么怪物正咆哮着即
将破土而出。
许久,才老僧骤然叫道:“阿弥陀佛!是山体崩塌!看,那边……那边山崩了!”
众人透过稍小些的雨幕注目凝望时,那边山头竟似给一刀削去了一边,正缓缓地向山下滑去。较小的
山石砸下去的声音,已完全被巨大山体滑落的声音盖住。
所谓山崩地裂,不外如是。
众人惊得魂飞魄散,好容易略略安静些,淳于望已回过神来,急急领了从人直奔那庵堂。
那处庵堂离山体滑坡处很近,只怕大震后还会受到山石袭击。好在剑尼师徒身手都好,多半可以逃过
这场灾劫。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急急带人往山上奔时,才觉那边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严重。
连日的大雨,加上地震和山体滑坡,已经引发了山洪,走不多远,连路都瞧不见了,只见重重激流,
从山顶汹涌而下,毫不留情地堵死了所有上山的路。
部属开始担心这位天家贵胄的安危,一力劝阻他前行。他当然不肯,执意摸索着往上方爬去。
这时天已渐明,一路俱能看到随激流冲下的杂物,虽未见尸体,却已发现了断裂的家什横木和一些佛
门器物帐幔,不由他越来越惊心。
就在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他看到了她。
即便看不到面目,他也能一眼就料定是她。
他看过她一头黑发飘在水中的模样;而整个万佛山中,穿着僧袍却有一头美丽长发的少女,大约也只
有她了。
他毫不犹豫,跃入激流,把她抱紧。
好在他身手不错,身边之人更是个个高手,很快便把她救上了岸,避入附近一处山洞施救。
她呛进了一些水,腿骨折了,脸上手上有几处刮伤,其他看不出伤来,但始终昏迷不醒。
淳于望一边带她回自己精舍诊治,一边让部属继续去庵堂救人,“但不许提起我救了这姑娘。若有人
问起我,就说在路上摔伤了脚,被抬回家休养了。”
他的手臂有些抖。
但他从小就知道,不争不抢只是为了找到最好的机会去争去抢,并且一击必中。
完全不去争不去抢,唯一的结果,只能是一无所有。
先把她置于他的控制之下,离开她的师父,至少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她将不得不和他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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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少女昏迷两天后终于苏醒,只是头部受了撞击,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说她是谁,她就是谁;他说她是他的,她就是他的。
于是,她成了盈盈,成了他的小妻子。
听说她失踪后,她的师父很焦急地四处寻找,并且不知从哪里找来人手协助搜山,快要将万佛山翻转
过来。
淳于望只怕被人识穿,借口奉旨巡查灾情,匆匆和万佛山诸友告辞,秘密带了盈盈径奔狸山。
迷雾深,不记桃源路(二)
他当年游狸山时无意发现了那处位置相当隐蔽的山谷,又爱上那里许多株野生梅花,有意在那里隐居,遂顺地势引来泉水,陆续建了梅林和木屋,此刻营建得差不多,正好和盈盈一起安顿下来。
可盈盈的来历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芒
相处日久,原来只是患得患失的动心,不知不觉变作了魄动神驰的深爱。
他担忧哪一日盈盈忽然想起过去,立时丢开他回家,甚至回到她的未婚夫怀抱中。
他已输不起。
因此,他召来名医,询问让人永远失去原先记忆的药物,并让盈盈服下。
于是,盈盈将永远只是他的盈盈。
至少,在当时看来,他已做到万无一失。
即便盈盈的亲人找上门来,他也有把握盈盈将只认得她的夫婿,而不认得她的亲人。
虽然这对盈盈的亲人或原来的未婚夫并不公平,但如果他不自私些,便是他与盈盈两情相悦,也将逃不过劳燕分飞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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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同时,他并没有放弃对盈盈身世的调查。
事后,他曾派了很多人到万佛山密查那剑尼的来历,但始终不得其门。格
剑尼寻不到爱徒,沮丧离去后,万佛山并未因此平静下来。
不久后,寻找盈盈的人马一拨接一拨而至,其中有不少是高手,四处打听寻觅着,差不多快把万佛山翻转过来。仔细留心时,这些人竟不像是同一家族所遣,却同样地行事隐蔽,很难摸清底细。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来自芮国。
如此,淳于望也能肯定,盈盈很可能是某位北芮重臣之女,连未婚夫也不会是寻常人物。
他们没有放弃她,始终在寻找着她。
淳于望和盈盈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小日子过得正舒畅,不论她是什么身份,他都已没勇气放手。
这是偷来的幸福,这是抢来的幸福。
但只要两人都快活着,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愈加庆幸自己提前绝了盈盈记起过去的路,只是专心一意更加待她好。
他贵为皇弟,越淡泊越受皇帝待见。
当时的南梁元光帝淳于晟听说他得了个心爱的小美人,带了她在山间隐居,也不问这小美人的出身来历,径自下了道旨意封作了一品夫人,赐了许多金银珠宝,却把他当作听话的兄弟榜样封赏了;
待他偶尔回朝带盈盈拜会李太后,李太后见他一贯的温文和顺,娶了个小娇妻又是一团孩气,心中自是疼惜,也是厚加封赏,并在京中赐了宅第,让他无事多回京中住着。
但失去记忆后的盈盈行事任性,武艺又高,淳于望生怕她惹出是非来,宁愿带她无拘无束地长居山间。
有梅香相伴,有疏影相随,纵是寻常夫妻,亦是羡煞神仙了,何况他们风华绮秀,富贵双全。
如果这一辈子能这样过下去,于他,于盈盈,都算是这天底下最幸福也最幸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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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幸福,最幸运……原来只是一场梦……”
淳于望喃喃地说着,又在低低地咳嗽。
他支着额,眼圈微红,神情更见憔悴。
有淡淡的血腥气伴着药香萦了出来。
我看他的茶已经喝得见底,提壶帮他倒满,说道:“若是乏了,不妨早些歇着。要和人讲故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第一次跟你提及时,我并不能确定眼前这个性情大异的女子便是我的盈盈,因此存了几分顾忌,并未完全说实话。时至今日……”
他抬起眼,苦笑,“晚晚,你还认为,我讲的只是与你无关的一个故事?”
我已经说不出我是怎样的感觉。
若现在有人告诉我,这天下真的有鬼神之说,那个死去的盈盈真的有部分魂魄附在了我的身上,我一定是相信的。
他讲得很细致,我听得也很仔细。
我的确是打算把他的经历当作一个故事来听,可我掩饰不了我心头的惶惑。
脑中零零碎碎,如有很黯淡的星子在闪烁,想抓住时,却什么也看不清,唯有无边的漆黑苍穹把我严严地笼着。
一切都似曾相识,可细细思索,明明一切都与我无关。
终究,我答道:“我的确师从于一位出家的师太,司徒凌的确是我未婚夫,并且和我师出同门。这些如果仔细打听,并不难知道。我随师父出门访过友,但在送嫁公主之前,我并没去过南梁。”
淳于望哑声笑道:“哦,你怀疑我打听了你的师承编出了这些话?”
我低头喝茶,不去答话。
他却将食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了两个字。
“日”,“免”。
他低低道:“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叫日眠。我就想着名字古怪,后来再遣人到大芮打听时,更未听说过谁家闺女叫这名儿。眠,免,二者同音。日免为晚。她其实并没骗我,她姓秦,单名一个晚字。既是秦家之女,又与皇室宗亲自幼定亲,她的失踪才能引起那么大的动静,引来那许多人的寻觅。”
我耐不住,喝道:“住口!我今天来,并不是想听你牵强附会,胡说八道!”
他没有和我争辩,喑哑地笑了笑,转过了话题:“我听从旁人的话一怒将你沉塘的那次……”
迷雾深,不记桃源路(三)
我冷淡地打断他的话头:“别说你听从别人的话。我倒不晓得你是这么没担当的男人。你是主,旁人是仆,难不成有人捏着你嗓子逼你下令不成?”
他给我堵得脸上泛红,却点头道:“不错,是我一时糊涂冤了你,才令人将你沉塘。”芒
想起那次生死一线,我到底愤懑,笑道:“咦,这会子知道我冤了?终于想明白,无论是司徒凌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可能做出那样置我于死地的蠢事了?”
他的脸庞越发红得不正常,叹道:“我想过有些另有打算的部属可能会陷害你,但他们绝对不可能伤害我的骨肉。不论是相思,还是你腹中的胎儿。我年纪渐长,素来不近女色,膝下只有相思一人。他们便是再恨你,即便敢拿相思来引我动怒,也不敢伤到你的胎儿。可你明明已堕去胎儿。”
我冷笑,“殿下太自信了!殿下正值盛年,已经有了相思,又这么快令我有孕,只要愿意,随时可以生上一堆儿女,何必让我这个随时反目成仇的女人来给你生个娃儿添堵?那个胎儿……还真是爹不亲,娘不爱呢,给人害了倒也清净!”
淳于望似受不住我这等冷情的话语,蹙紧眉揽了揽肩上的衣物,沉默片刻方道:“我已问过他们,小产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顺势而为。”
格
他们?
我眯了眯眼,心下已是恼怒。
果然如我所料,那晚劫持相思嫁祸我的,真的是淳于望身边的人。
他语焉不详,想来绝不只是黎宏、软玉等人在策划了。
我嘲讽道:“与他们无关么?可我自己更不曾服药打胎。看来真是那娃儿不想投胎,自己跑了阴司地狱去?”
他不知是信还是不信,黑眸定定地看着我,却略显黯淡,并无往日的神采。
我继续道:“我诚然急着想逃离狸山,接应我的人已经和我联络上,这时候打胎伤了自己身子,你以为很好玩?”
淳于望不答我的话,捏着茶盏问:“去接你的人里,根本没有司徒凌?这两个月他根本没离开过北芮。”
我坦然道:“是大芮太子司徒永。他为救嫦曦公主而去,顺道把我也救了回来。你认为我有必要因为怕见司徒凌而冒险在临走时打胎吗?”
他脸上的红潮已褪,脸色却越发地白,连嘴唇都是淡白的。
他低声道:“我会查明……到底谁给你下了药。”
他这话便是信了我所说的了。
我无端地便松了口气,旋即有些恼恨自己。
他信不信,我又何必去在意?
若依他对我那近三个月的羞辱,我该盼着他死,我该悔恨那一剑没能正中他的心脏。
我居然过来见他,还与他面对面地坐着,如同知心好友般面对面地谈了这许久,着实不可思议,简直是……犯贱!
他来的目的应该一多半为了相思,而我来见他,当然也只能是为了相思。
我凝定了心神,缓缓道:“你不妨慢慢查吧!看在相思份上,这次我不为难你。明天我便把相思送来,你带她回去吧!”
他盯着我,勉强笑道:“这次不为难我?若下次相见,你还准备怎么为难我?”
我脸上微微地烧,声音不觉更冷了:“下次?嫦曦公主的婚事闹成这样,大芮皇家体面尽失,下次大约只能兵戎相见吧?”
“兵戎相见?”
他重复着我的脸,黯淡的黑眸失了神。
“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只还我一句兵戎相见么?”
我咬牙道:“你难道不清楚我和你在南梁那段日子时的彼此敌视?难得你自己送上门来,我本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可怜的只是相思……我不想相思失去这世上唯一知疼着热的亲人。”
他惨淡地笑,“我从没仇视过你,我不信你觉察不出。相思也不只我一个亲人,我也不信你就不是她知疼着热的亲人。”
我越发头疼得厉害,想起午后刚服过药,也是暗自惊心,更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总是让我满心别扭的男子。
站起身,我慢慢道:“我已与司徒凌约定,近日便当与他完婚。留着相思在身边,也实着多有不便。”
“你……”
你淳于望眼神蓦地凌厉,猛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向我。
我给他瞪得羞愤,待要辩驳什么,却觉自己反应得太过激烈,只冷淡地瞥他一眼,说道:“轸王殿下,告辞!”
他抿紧唇,僵直地站着,既不相送,也不挽留。
我一低头,大踏步转身离开,用力拉开紧闭的门扇。
门外自是一堆人正候着,一见开了门,十余双眼睛刷地转向我。
最近的人居然是软玉,她竟不怕再给我踹上一脚,仓皇地看我一眼,急急奔入屋子。
身后似有很轻的甚么扑地的声音,接着是软玉在惊叫:“殿下!”
我已跨出门槛,闻言一惊,不由地转头看去时,淳于望已经跪坐于地,兀自勉强扶住桌子不肯倒下,脸色已经灰白一片。
看着一旁他的随侍惊呼着纷纷过去搀扶护理,我不得不向后退了两步,僵直的脊背已经靠在了万字花纹的门棂边。
迷雾深,不记桃源路(四)
身后的门扇不规则地轻轻抖动起来。
我忙立直身体看向门扇时,并看到谁在碰那门,甚至连风都息了,正寂寂地投着我自己的影子。
原来不是门在抖,竟是我在抖。
沈小枫走向前,低声问道:“将军,我们这就回去么?”
我该一声不吭掉头而去才对;
可不知为什么,静默半晌,我踏出的脚步竟是往屋内的。
淳于望已经被扶到了软榻上,正按紧胸口望着我,额际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低低地喘气,盯我许久,毫无血色的唇角才向上挑了挑,说道:“你不是回去了么?”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虚弱狼狈的模样,不觉间已走到榻前,反问道:“你希望我回去?”
话音落下,又觉自己的话语倒似在堵气般暧.昧着,忙紧跟着嘲讽道:“还是不愿意你这般落魄的模样被我看见?”
淳于望眸中顿有泠泠寒光闪过,连他身畔的随侍已不自禁露出愤愤之色,无不向我怒目而视。
但他终究不曾发作,只轻轻笑道:“你在南梁最落魄的模样也给我瞧见了,算来是扯平了吧?我也曾欺你,辱你,害你,待你种种不好,如今你也大可以派人讨回公道去。秦将军威名赫赫,秦家军更是虎狼之师,跺跺脚北都动摇,料我这点人马还未在你眼底,何不越性报了这仇,免得你这般摇摆犹豫,放我不甘,杀我不忍,左右为难!”格
软玉在低低惊呼,满脸担忧。淳于望却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紧紧地盯着我。
我不可否认,他声音虽低微孱弱,却字字诛心,仿佛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甚至比我自己看得还要清晰。
握着剑柄的手很是无力。我实在没法拔出剑来对向这个重伤未愈的男子。
我终究只能再度拉出相思这块在南梁时便不断为我消灾挡难的上好挡箭牌,说道:“你还认为我不甘不忍?我只不过可怜相思而已!她年纪虽幼,可沉塘那次,她真可算救了我一命呢!”
相思不仅是挡箭牌,也是免战牌。
他立时闭了嘴,接过那厢端上来的药碗,一气喝了,拢紧身上的衾被阖目休息。
软玉伸手在他额上一探,便缩回了手去,低低向身后之人道:“好像又比先前烫了,这可怎生是好?莫非他们寻来的大夫又是个庸医,才总是这样高烧不退?”
我有心细问他的病情,又怕更纵得他起些非分之念,遂道:“既然你病着,我就先不把相思送过来了。小人儿家的,闹了你还小事,别过了你的病气去,待你好了再说罢。”
淳于望依然阖着眼,却已气得满脸通红,只是强自忍抑着不来和我争执。
我顿了半晌,听不到他动静,也是悻然。
正要转身离去时,淳于望忽然道:“其实我们隐居的那处山谷甚是隐蔽,寻常人很难找到。因其隐蔽,我带盈盈在那里住了足足三年才被人发现了行迹。但司徒永似乎很快就找到了那里。”
我不解他怎么忽然提起此事,奇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但我相信,那处山谷,对前来找你的人,早已不是秘密。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我心中剧震,忽然便忆起在南梁客栈司徒永第一次过去找我时,的确曾提过,他知道淳于望在狸山有住处,而且听他口气,他的确应该对他隐居的地方了若指掌。
前去救我的人会是司徒永,难道也与这个有关?
五年前梅林的那场大火,难道和司徒永有关?
可这样假设的前提,岂不是……我的确和那盈盈有关?
心情更加烦乱,我立起身来,克制住自己,努力不动声色地回答:“你以为大芮的太子只是徒有虚名的草包?且养着自己的身体,少操这份心罢!”
转身离去时,脚步已是迅捷而凌乱。
几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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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那院落时天色已经微明,寥寥的几颗星子在幽蓝的天空格外地清明。
我深深呼吸着晨间新鲜却薄凉的空气,但怎么也驱不开肺腑间似给憋住的一口浊气。
往回走的脚步越快,那浊气压得我越难受。
我终究止了脚步,唤了沈小枫低声吩咐道:“你这便带人去,拿我的名贴去请陆老太医过来给他诊治。记住,小心行事,不许露了他们行踪。”
沈小枫迟疑道:“将军,他们是南梁人。”
我皱眉道:“难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南梁人?赶快把他治好,让他领了相思离得远远的罢!”
沈小枫只得应了,却带了两名心腹与我分道而行,径去请陆太医去了。
陆太医本是太医院院使,和我家算是世交。他的医术极是高明,尤擅治内外疮伤。
当年我父亲伤重回到北都,人都说活不得了,也亏得他细心调理,才又挣扎了一年工夫,待我把秦家大小事务接手过来,这才撒手西去。
后他因年老眼花从太医院告老出来,等闲已不为人治病,但我下贴子去请,想来还会给几分薄面。
见沈小枫离去,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往回走时才觉得心头松快些。
恍惚觉出,我分明正在为淳于望的伤势而心烦意乱。
迷雾深,不记桃源路(五)
回到府中时,相思刚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我在身边便笑得跟蜜糖似的清甜可爱,扯着我的手臂叽叽喳
喳,计较着想要我带她再到集市上玩耍。
我想着没几日便要送她离去,何况这两日正闲着,也便一口答应下来。她便开心得手舞足蹈,早已没
了前天纸鸢上的小蝴蝶飞走时的伤心。
忘却让自己痛苦的回忆,本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
如我自己,都快把前些年的绝望和痛苦忘得干净了,她这般的小孩子家,又哪会长久地记挂那些不可
复得的悲伤?
比如我这个冒牌母亲,待她回了南梁,想起来时也许会和淳于望哭闹几声;隔得久些,自然忘到脑后
。
而我……
终归会和司徒凌拥有自己的孩子吧?
丢开那些烦恼事,我顾不得一夜未睡,强撑着伴她玩了半日。
她居然还记得那日遇到司徒永的小酒肆,过去好生张望了片刻,才失望地退出来,说道:“永叔叔没
来。怎么一到舅舅家,他便不过来看我了?”
“他的事儿多……”
我随口敷衍着,却深知司徒永不来秦府绝对不是因为事多。当然这酒肆更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后来我打听过和他饮酒的八宝和老七,名义上不过是市井间的普通的商贩和屠夫,但都是任侠仗义之
辈,所结交的朋友虽有鸡鸣狗盗,也绝不缺能人异士。
必定是司徒永隐藏在市井间的一股力量。
以我和他的微妙关系,我也只能当作不知道了。
在外面吃了点东西,我在午后便带了相思匆匆回府,果然发现沈小枫已经回来了。
她知我不放心,待我支开相思,便上前禀道:“将军,陆太医已经诊治过了,虽然症候凶了些,倒还
不至要人性命。”
她这样说,却叫我更忐忑了。
这丫头并不认识淳于望,却晓得我跟他有些纠缠,也晓得和他这样身份的人走动,不但对我没好处,
一不小心,说不准还会害了秦家。
“具体怎样的?”
“听说将军那一剑,并没能刺中心脏,但伤了肺……本来以那样重的伤势,是万万活不得的。他服了
不知哪里得来的灵丹妙药,又得名医调治,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只是他身体远未恢复,便屡经劳碌,外伤
虽大致愈合,内里却反反复复,始终不曾恢复过来。陆太医说什么肺部不耐寒热,易被外邪侵袭,如今症
候已成,故而有了咳嗽、潮热、削瘦、咯血等诸多症状,若不细细调理,只怕有些险。”
我骨髓间依稀有阵寒意嗖嗖冒起,想来脸色已经变了。
沈小枫忙道:“但陆太医说,若按他的方子诊治,再多多休养几日,也便无甚大碍了。”
我定定神,勉强道:“他便是死了,又与我何干?只是相思可怜。”
沈小枫愕然。
我已负手走开,径去找相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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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公公过来传圣旨,皇帝不准我的辞呈,反封了秦谨为五品郎将,并赐了黄金五百两、五福如意
各一对、锦缎若干。
同时也告诉我,秦德妃病体不安,需妥加调养,因此禁足之令取消。
而闯宫之事随着崔勇的死,愈发地面目模糊,早晚又是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我明知此事因果,心中暗自冷笑,依然令人赏了李公公,恭谨送出了府。
秦谨奇道:“这怎的说?又赏咱们家了?”
秦彻微笑,向我说道:“只怕是前线的消息到了。皇上病重,朝中本就暗潮汹涌,哪里来搁得住边关
告急?那高监军……”
“死了。温良绍冒死解围,只抢出了他被斩作两段的尸体。”
我淡淡地笑了笑,“的确来了小股柔然兵马,秦哲聪明,生生地把他们引到了高监军驻扎的地方。—
—也是他自己作死,想借了粮草来扼住秦家兵的脖颈,不想那也是柔然人最想要的。”
秦谨急道:“那现在那些粮草呢?”
“自是无恙。”
我伸了个懒腰,叹道,“不过柔然人安静了那么久,也该有所动作吧?”
这次只是柔然人小试牛刀,秦家军得了我的密令,只引他们去高监军处,并未让他们吃大亏,想来下
面还会在边镇有所行动。
正沉吟时,二哥秦彻忽道:“晚晚,你也老大不小了,换了别人家的女孩儿,你这么大连娃娃都好几
个了。既然下面可能还要去边关,不如赶在这段日子,先把婚事办了吧!”
我怔了怔,说道:“司徒凌前儿也跟我提过……等隔段日子便预备罢!”
“别隔段日子了!”
秦彻皱眉道,“我看着这几日便把日子定下来吧,每次拖着,每次都有事端,还不知会拖到哪年哪月
去!”
“二哥,我和司徒凌的确事多,何尝故意拖了?”
“你还要怎样拖?本来冬日里便可把喜事办了,皇上说一句寻不着可靠又贴心的人为公主送嫁,你凑
什么热闹跑去说为皇上分忧?险些搭上自己,又乐着了端木皇后。她可不正盼着咱们两家结不成亲呢!”
我原待等小谨年龄再大些……”
迷雾深,不记桃源路(六)
“你等原是不妨,但你总不能让司徒凌跟着你等了一年又一年吧?何况嫁人的是秦家小姐,秦家三公
子一样可以策马出征,小谨根本不需要急着接手秦家军。再者,旁人见两家结亲,你和司徒凌已是郎舅,
那些混帐闲话只怕还要少些。
我无可辩驳,叹道:“那么,凭二哥作主,将日子定下来吧!”
秦彻点头,却笑道:“也没什么要预备的。你在外面征战,愚兄别的不能帮忙,家里还能安排得妥帖
。你出嫁的妆奁早已备好,绝对配得过南安侯夫人的身份了。”
我随口应了,心下越是烦乱,已抬步出了屋子。
也许隔不了多久,淳于望带了相思离去,而我在多了个公侯夫人的名号后,也得重披战甲,远赴边关
了。
从此金戈铁马,风餐露宿,秦氏的铁血传统将从我这里继续延承下去……
这辈子,也便那样在血与火之中,在征伐与厮杀之间慢慢地消磨过去。
连这段日子和淳于望或相思的相处,也早晚会在遮天蔽日的血雨腥风中淡去,直至淡得杳无踪迹,便
如……淳于望和盈盈那段被湮灭了的情缘一般。
如此想着时,忽然便有些胆战心惊。
明明我并不是盈盈,明明我确认我从不曾和淳于望结过夫妻,可某些电光石火间,我又分明地感觉出
我和他的亲近?
我甚至并不排斥和他的亲密。
当日恨之入骨,可如今想起来,竟无法因为他曾经的无礼和羞.辱而再次置他于死地。
难道,我还真的曾是盈盈?
我的记忆力真的那么差,生生地把三年岁月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的确是个懒得回忆的人。
十八岁以前,山中的日子是如此枯燥,日复一日,无非练剑,读书,聆听师父讲解,练剑,读书,聆
听师父讲解……除了少年时和司徒凌、司徒永偷跑出去胡闹的时节,那生活已经乏味的几年如一日。
后来,司徒凌走了,司徒永似乎也不大来了。
我甚至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只记得那年忽然在山中生了场大病,等恢复过来时,已经身在北都秦府。
其时司徒凌恰在都中,时常过来探我,司徒永尚是不引人注目更不受宠爱的皇子,更是无所顾忌地留
宿在秦府陪伴我。
那时的司徒凌还无太大实权,司徒永也未曾娶华曦,两人在山中朝夕相处,虽是性情各异,倒也如亲
兄弟般和睦友爱,即便回了北都,一样的谈笑无忌,从无嫌隙。
倒是我自己和他们分开一段时间,总好似生分了些。
再后来,入军营,上沙场,经风霜,历劫难……相见日稀。
特别是我从柔然军营挣扎回来后,他们各自威权日重,偶尔朝中相遇,竟是形同陌路,凭我再怎么从
中斡旋,也无法解开两人心中猜忌。
终于,三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连同彼此相扶相依时的快活欢笑,渐渐模糊甚至消失在记忆中,只在午
夜梦回时,或偶尔有所感触时,才会回忆起三人并行时那澄蓝的天空,滴翠的青山,还有少男少女们清朗
的说笑。
淳于望一直认定我就是盈盈,他昨天所说的那些,也的确有些细节与我吻合,星星点点的熟稔感更是
让我心惊,只是细细琢磨时,却又缈无痕迹。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思忖越多,越是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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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既全权交予秦彻去办,定的也快了。
他不顾自己腿脚不便,亲去南安侯府一遭,回来时竟是司徒凌亲自送到府中的。
他的神色依然沉静,只是双眸甚是闪亮,见我迎上前,更是眉目生辉,向来冷肃的身影平添几分温柔
。
秦彻笑道:“已经请人卜算过,下月十八便是好日,大吉,宜嫁娶,因此已定了下来。”
我有些傻眼,“这……这么快?”
司徒凌握紧我的手,却是浅淡而笑,“晚晚,边关不靖,可能很快又有征战。若不紧着些,再打上几
年仗,或许你还年轻貌美,我却得齿摇发落了!”
我呆了呆,瞪他一眼道:“你才比我大几岁呢,说得这么夸张!”
他一笑,挽紧我并不辩解。
我已说了让秦彻做主,此事便不好反悔。
说来司徒凌位高权重,英挺俊秀,天下什么样的绝色女子娶不得,偏偏吊死在我这株不肯安分的歪脖
子树上,也许真是我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了。
只是想着还有一个月不到便是婚期时,我委实地心慌意乱,远远见着侄女秦素素牵了相思的手过来寻
我,忙道:“你先和二哥说话罢!”
甩脱了司徒凌的手奔向相思时,只觉司徒凌身体一僵,而秦彻已在笑道:“穿了十几年男装,到底还
是个女儿家,论到这婚嫁大事,总是害羞……”
害羞……
这两个字,和我已经很久没有关系了吧?
可我和司徒凌本是从小儿订下的亲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是同门学艺,彼此感情深厚,他待我更
是无可挑剔,为何我心中总是隐隐地抗拒着这门亲事?
既是日子定下来,府中便忙碌起来。
虽说妆奁箱笼各色齐备,可秦彻见我怏怏不乐,又叫人添了许多东西,还吩咐四季衣裳再添八套,俱
要目前时兴出挑的样式。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一)
可我终日男装,便是嫁入南安侯府,司徒凌也不会强要我穿上那些繁琐华丽的绮绣衣裳充什么雍容贵妇,再不
晓得预备那许多东西做什么。
听说南安侯府也万般看重这次联姻,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凡是世间所有的珍贵物事,也便流水般涌入了
府中。
芮帝司徒焕闻知婚期已定,两家都赐了不少钱物,以示皇恩浩荡。
我入宫或去衙门公干时,凭他怎样各怀心思,那些同朝为官的朋友或敌人,无不向我笑脸相迎,恭贺亲妹
出嫁之喜。
家中忙乱之际,我悄悄让沈小枫日夜留心着淳于望那边动静,连太医开出的药都让她照看着,需要甚么珍
贵难得的药材,一般药铺难以寻觅到的,都令人及时送过去,另又预备了百年老参、上好血燕等滋补之物一并
送去让他调理,如此几日,便听说淳于望退了烧,咯血也止了,想来已大有好转。
相思却不知我和她已分离在即,见府中忙乱,纳闷问我:“娘亲,他们都在说大小姐快要成亲了。舅舅家
的大小姐,是谁呀?”
我吱唔道:“就是……就是我们秦家的小姐。”
“小姐……”
相思便指住自己鼻子,说道,“我在父王那里是小郡主,在这里是相思小姐。我就是秦家小姐吗?在预备
我的亲事吗?”
我给她的奇思妙想惊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能道:“你不是秦家的小姐,你姓淳于。淳于相思,是淳于家的
女儿。”
相思想起来了,便有些得意,叉着小腰笑道:“没错,父亲说过我姓淳于。淳于,是我们大梁的国姓!”
我忙掩她嘴,后悔不该提什么姓不姓的,哄她道:“可舅舅家都是姓秦的,你说姓淳于,舅舅必定不高兴
,你还是别在旁人面前说姓什么罢。”
相思警惕地两边看看,故作老成地点点头,又道:“我明白了。秦家的小姐,一定是素素姐姐了。素素姐
姐要成亲了?”
我头都疼了起来,说道:“小孩子家,别问这许多事!”
相思见我没否认,立时自认猜对了,神情更见得意,哪里肯不问?
她居然追问道:“成亲是不是嫁人?就像娘亲嫁给父王一样,然后生出一个我来?”
我的一个头已经涨作两个大,忙扯过她的小手,说道:“你不是要学剑么?走,我已经让人帮你重雕了把
桃木小剑,可漂亮了……娘亲用那个教你剑法。”
相思顿时高兴起来,笑道:“好啊,好啊!我也学剑法,以后谁敢欺负娘亲,我也去砍他们,我砍砍砍…
…”
她早成亲生小孩子之类的深奥问题抛到了脑后,在我前面奔跑着,扬着手臂做出砍人的姿势来,顽劣却可
爱之极,反而让我揪心起来。
她是注定没有母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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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已经解了禁足令,身体也略有好转,只是听说整个人都削瘦了一圈,终日神思恍惚,也不见出宫走动
。
听说我快要成亲,不过循例赐了一盘金玉之物,连句话儿都没传出来。
我不放心,这日下了朝,便径去瑶华宫见姑姑。
她正卧在窗边的软榻上,出神地望着院中摇曳的花木和满地的落瓣。
虽然不像病重时那般苍白,但也不见了以往水中望月、云边探竹般的雍容潇洒、风华秀逸。
我在门槛前远远见了,便低声责问领我过来的宫女:“怎不叫人收拾收拾院子?”
宫女战战兢兢答道:“是娘娘……是娘娘说,不用收拾。”
我只得上前见礼,笑道:“姑姑,若是身体舒爽些,何不出去走走,恢复得也快。”
姑姑弯了弯唇角,“你说的是。不过我倦怠得很,只是不想动弹。”
我笑道:“若是身子软,只在宫里休息也好。正好有洛城那边的官儿送了许多罕见的牡丹过来,都正开得
好。明儿我令人送几盆过来送姑姑观赏,一定看得心神舒畅。”
姑姑叹道:“不必送来了。开得再好,遇不着有心赏花之人,也只是白白盛放了一回。”
我听得她话里有话,使个眼色令宫女避开人,坐在她榻上握了她冰凉的手,低低问道:“姑姑,莫非……
你当真还记挂着祈阳王?”
她的身躯震了震,慢慢转动着失神的眸子,侧身将脸埋于我襟袖上,竟是无声饮泣。
她喑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子衍。你祖父和父亲都说他是冲着秦家兵权与我来往,断定
他想把秦家卷入夺嫡之争……可当初结交之时,明明是我仰慕他的风采……酒肆初见,他连我是女儿身都没看
出,与我结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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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城外酒肆初见,她一身素白男装,在杏花缤纷飒如雨下中微笑走向他。
“兄台,可以请我喝一盏酒吗?”
“足下贵姓?”
“我姓秦,排行第四。”
“你可晓得我是谁?”
她大笑,“管你是谁,管我是谁!对着美人美景,一醉方休又如何?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
那容貌俊朗眉眼温柔的男子给说成了美人,居然也不生气,清清浅浅地笑着,为她满上一盏酒。
“来,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果然是一醉方休,尽情而还。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二)
她是家中幼女,娇养惯了,又会点武艺,素来纵性,从没想过自己欣赏谁的风度,和谁喝上一杯酒,也有必要去计较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结义兄弟是小事,常常溜出家门找他喝酒也是小事,当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的脚步,只想走向他时,她才觉得有点糟糕。
更糟糕的是,她沉醉在他的微笑里,再大的酒量也支持不住。
于是,终于有一次,她真的醉死过去了。
醒来时,她已换了女装,卧在祈阳王府中。
而他立于窗下,满身的阳光,俊秀的面庞又是气恨,又是好笑,神情甚是精彩。
他点着她的额说道:“居然敢瞒我!害得我……我怕人笑话有断.袖之癖,每次都换了装悄悄和你见面,原来……”
她满面绯红,说不出话,却被他抱入怀中,辗转拥吻,再不肯放开。
她羞涩,害怕,却又欢喜,只在他怀中承受,颤抖。
临别时,他道:“四儿,我要娶你。”
她已晓得他的身份,也不害怕,答道:“和靖侯秦初桐,是我父亲。我在秦府等你,娶我。”
当时的芮帝无子,祈阳王是近支亲王,也可能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虽然他已有正妃,但侧妃也不至于便屈就了秦家小姐。
何况只要他爱她惜她,正妃或侧妃,于她并无差别。
她到底害羞,说完那边便红着脸奔出去,并没有看到司徒子衍忽然变色的脸。
她并不知道,司徒子衍的父亲司徒颉年轻时,曾求娶秦初桐的表妹为侧室,秦家听说这司徒颉生性风.流,遂支持姑父将他一口拒绝,并匆忙将女孩儿嫁入另一公侯府第。
后来秦初桐的长子,也就是她的长兄身陷柔然军重围,司徒颉含恨在心,竟密令前去驰援的兵马一路拖延,眼看着秦家长子战死沙场……
秦家明知是司徒颉指使,苦无证据,何况司徒颉乃是当时芮帝的胞弟,便是天大的罪过,也无法将其扳倒,只得隐忍不发。
十多年后,司徒颉逝去,其子司徒子衍和夏王争位。
夏王势大却残暴,年轻的祈阳王司徒子衍深孚众望,但论实力还稍逊一筹。
秦家手握重兵,声称忠于皇室,对双方之争只作壁上观,从不发表自己意见。
但司徒子衍早已知晓,秦家不可能忘却那样的仇恨……
为了求娶秦四小姐,也为了化解和秦家的仇怨,司徒子衍费尽心思,甚至表示要降正妃为一品夫人,风光迎娶四小姐为嫡妻,秦家还是一口拒绝。
他们的理由简洁明了:损人利己的不义之事,秦家不做。
私下又和过来提亲的侯爷说,司徒子衍能这样对待他的原配,将来一定也能这样对待秦家小姐。
竟把司徒子衍的人品鄙薄得一文不值。
司徒子衍明知此事不谐,暗中约了秦四小姐借上香之际到晋安寺会面,将前后因由说出。
此时二人均已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何况又是年轻冲动的年纪,相拥悲泣之时,不由地情难自禁,竟行了那夫妻之事。司徒子衍将腰间龙凤玉佩砍作两截,各持一半作为信物,立誓将来必不负她,只求她等他两年,待他走到这大芮天下的最高处,不怕秦家不放人。
二人彼此恋慕,从此再不把那结亲之事提起,寻机暗中又来往了几次,秦四小姐便有了身孕,到四五个月上,已是遮掩不住。
秦初桐发觉,登时大怒,竟将上门请罪的司徒子衍逐走,一贴汤剂下去,打下了五个月大的男胎,秦四小姐也元气大伤,病了好几个月,等稍稍痊愈,锦王府的花轿已经到了门口。
秦初桐在她缠绵病榻之际,便把她许给了性情温文胸无大志的锦王为侧妃。
她哭闹,绝食,只换来秦初桐和夏王的秘密谋面。
形势再清楚不过,她再闹将下去,便是秦家和夏王联手对付祈阳王了。
若夏王登基,别说她再不可能和祈阳王在一起,连祈阳王的性命都保不住。
这样激烈的夺嫡之战中,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
她终究在锣鼓暄天中委委屈屈地上轿而去,并派心腹侍女传去一块亲绣的丝帕。
左也丝来右也丝,千思万思抵不过一个恨字,抵不过一个权字。
她在丝帕上写道:“待君一飞冲天之际,愿再续前缘。”
她不甘;她相信司徒子衍也不甘。他一定能得践大位,前来迎她。
只要他心里有她,他不会顾忌从臣子手中将她夺回。
她苦等着那一日。
但终究没有等到。
锦王府不比秦府自由,锦王虽温和,但身边的妻妾哪个不是神通广大、伶牙俐爪的?
她出身显赫,虽无人敢欺她,但她原先的心腹之人都被秦初桐留在秦家,跟她过来的人再无一个肯为她和司徒子衍传话。
她竟在很久之后,才从对她心怀妒意的锦王妃口中听到一句半句的嘲讽,知道祈阳王在她成亲当日大醉,甚至还病了半个月不曾上朝。
人都说,祈阳王病愈后,竟似变了一个人般沉默寡言,打击政敌的手段也越来越狠辣。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三)
再后来,锦王府上下欢腾一片时,她才知晓,祈阳王败了,失踪了,多半死了;夏王赢了,然后也死了。
继位之人,成了原本最不可能夺位的锦王司徒焕。
直至搬入皇宫,她都觉得她在做梦。
披上德妃的衣冠受着那金册玉宝时,堆成小山的赏赐和珠宝,耀不亮一颗焚作灰烬的心。
别人的美梦成了现实,她和司徒子衍的美梦成了灰烬。
从此她的人生只有黑白二色,而她也只是一具失了情爱的行尸走肉,眼看着父兄陆续伤病而逝,不得不担起了看护秦家照拂子侄的责任,麻木地做着秦家披金戴玉的提线偶人。
她生得美貌,秦家又有扶立大功,司徒焕倒是待她不错。
但对于司徒焕的宠爱,她总是有礼而冷淡,加上她的身体在那次打胎中受了重创,再不能生育,由不得司徒焕渐渐把心思放到了别人心上。
她从不去争宠献媚,在这花团锦簇的后宫中遗世独立着,虽引来一些流言蜚语,倒也无人刻意想对付她,反让她成了这后宫中承恩最久的一个。
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花开花落那么多年,她不仅早早失去了原先的娇俏活泼,甚至渐渐失去了原先的倾城国色。
司徒子衍兵败身亡,她也随之万念俱灰,只把当年那个温柔待她的绝世男子当作少年时不曾捉住的梦。
梦醒了,她只剩了绝望,却不得不继续活着。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恍恍惚惚,总似回到酒肆初见。
她见到风姿出众笑容清朗的他,忽然之间心如小鹿乱撞。
于是,她笑意明媚地走向他,说道:“兄台,可以请我喝一盏酒吗?”
她潇潇洒洒地向他举杯:“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他始则惊讶,继而惊喜,继而苦恼,终于捧腹大笑:“我差点以为我有断袖之癖,你这丫头……”
他说:“四儿,我要娶你。”
终究是一枕残梦。
若梦停在那里再不醒来,他和她将是何等幸福,何等开心。
满园的杏花不仅落满衣襟,还落满心田。
可每次都在淡月朦胧之际惨淡醒来,绝望地擦干眼底的泪,抱着肩等待天明,等待这辈子没有完结没有终点的煎熬。
“待君一飞冲天之际,愿再续前缘。”
他终究没回应她最后的嘱托,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悄然地淡出了她的世界,然后淡出了所有人的世界。
她却很庆幸。幸亏他已经死了,幸亏他已经解脱了,如今饱受煎熬的只有她。
他到底比她幸福,他到底比她幸运。
而她当然宁愿他如斯地幸福,如斯地幸运,哪怕以死亡的方式求得。
可这样可怜的庆幸终于也被崔勇的到来摧毁。
崔勇其实只和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四小姐,祈阳王因为你的半块玉佩落入圈套,断了腿,瞎了眼,毁了容,不人不鬼挣扎了十几年,到死都记挂着你,到死都没能见你一面。”
她连气都透不过来,眼前阵阵昏黑,像夺命般抢过祈阳王那封没有缄口的信,那封迟来了十多年的信。
虽然即刻便有人冲出捉拿闯宫之人,又夺走了那封信,她还是看清了信上的内容。
其实只有一行字。
“子衍负卿!若有来世,卿可愿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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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答我了。”
姑姑失神地望着窗外的落花,哑着嗓子道,“他已尽力了,尽力想一飞冲天,却栽入了炼狱。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栽入炼狱。今生无缘,来世……来世……”
她拉扯着我的衣襟,失声痛哭道:“我该怎样告诉他,我愿意!我愿意!来世我愿和他再续前缘,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我不觉间喉嗓间已堵了一团,千万句劝慰她不该为旧情和自己过不去的话语都已说不出口,只柔声道:“姑姑,他若在天有灵,自然会听得到,会看得到。你……也是万般无奈……”
她认识他时,到底年少天真。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交怎样的朋友也许不妨事,但与怎样的人家结亲,哪能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说得是轻松,可天下有几人能真正放纵诗酒,只以风花雪月为乐?
又有几人放得下营营役役,甘心一辈子受人驱使,连亲人子女都不得翻身?
姑姑哭得愈发激烈,整个脊背都在颤抖着,几乎在嘶喊着说道:“晚晚,我的那半块玉佩……在我嫁入锦王府前,便已被父亲搜走了……”
“哦!”
我拍着她的背,随口应着,往细里一想,身躯顿时僵住。
“姑姑,你说什么?”
姑姑泣不成声:“子衍看着温雅倜傥,风流不羁,实在胸有丘壑,极是机警。若只是见了我的半块玉佩,绝不至于那么轻易便自投罗网。送信的必定是秦家之人,多半还模仿了我的笔迹……”
我唇舌间发干,低低道:“不可能吧……”
姑姑道:“如今已死无对证……但我着实疑心……疑心是秦家联合夏王暗算了子衍,又清剿了祈阳王的势力……虽然子衍的父亲早已死去,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们……是铁了心要为大哥报仇,同时也好绝了我的念头……晚晚,我害了他!”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四)
看她哭得已经坐都坐不住,我委实担心她再把身子哭坏,只低低劝道:“姑姑,祖父和父亲向来磊落,一定不会如此行事。你是病得久了,才这般多心。”
她却抬起眼,黑洞洞的眼眸里尽是苦涩。
“不会如此行事么?他们明明说过不想参与夺嫡之争……但就在祈阳王出事前,他们订下了你和夏王世子司徒凌的亲事。”
我心底一寒,无言以对。
姑姑凝噎许久,方道:“晚晚,姑姑求你一桩事。”
我道:“姑姑有事尽管吩咐,晚晚必定做到。”
姑姑道:“我想见子衍一面。”
我呆住,苦笑道:“姑姑,祈阳王已经逝去。”
姑姑摇头,指甲直掐入我肩上的肌.肤中。
她道:“我想他想得紧,他也万分地想见我。不论生死,我总要见他一面,亲口告诉他,我愿与他……来世续缘!”
我紧紧拥住她,慢慢道:“好,等你养好身子,我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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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瑶华宫出来,杨花似雪,落红翩飞,更觉春意阑珊。
我揉了揉涩涩的眼,慢慢举步离去时,那边已奔来个小太监。
“秦将军,太子殿下有请!”
司徒永?
我振作了精神,说道:“请带路。”
不久即被引至千秋湖畔的一处小榭,司徒永正扶阑而立,对着湖中碧玉般的荷叶出神。大好的天气,蓝天白云似画在了湖水中,又氤氲了湖水的明灿和柔软,将浅金的阳光折射到他那身浅紫的蟒袍上。
长身玉立,风神俊朗,却又蕴了隐隐的愁意。
回了宫的司徒永,从来都不快乐。
“太子殿下!”
他转头,已是笑意盎然,“晚晚,你来了!”
未待见礼,他已唤人扶住,一起在廊中的小桌边坐了,便有侍女奉上茶来,又悄然无声地退开。
这处所在是宫中相对偏僻的位置,风景也清幽,但若是坐于廊中,屏去从人,那边环湖的路上可以一眼看到我们行止,却不能听到我们说话。
他这是刻意想让人知道我们的会面,却不想让人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
我问道:“太子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他正端着茶喝着,闻言已放下茶盏,苦着脸说道:“晚晚,没外人的时候,能不能别和我这么客套?”
我笑了笑,“永,有事?”
他便舒了口气,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皇后想让我劝你放弃和南安侯的亲事,至少,也把这桩亲事拖延下去。”
“皇后……”
我不觉冷了面孔,“若我没被你救回来,此刻秦家军虽在,秦家人想必已被她灭得七零八落了。看着没能把我除了,就想着先拦了我和司徒凌的亲事?她似乎忘了,皇上也盼着我们尽快成亲。”
“你自己呢?”
“什么?”
“你自己也盼着你们尽快成亲么?”
他看着我,目光专注。
我不觉避开他的目光,慢慢道:“永,你是知道我的。我避不开我的责任,也避不开这桩亲事。何况,这天底下愿娶我、能娶我,并敢娶我的好男儿,也没几个了。能与司徒凌走到一起,我已算庆幸,我已是高攀。”
他的神色愈发苦涩,却笑道:“你说的也是。我愿娶你,敢娶你,却不能娶你。以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白白便宜了司徒凌,白白害你卷入他和我之间的争斗中。”
他喝茶,却如喝酒般一饮而尽,然后自己提了茶壶斟满。
我皱眉道:“永,你和他并不是生死仇敌,没必要闹这么僵。”
他凝视着我,黯然笑道:“晚晚,我还有退路吗?他还有退路吗?”
“他只想自保,无意争位。——若他有这心,我也会劝阻。如今和十七年前的情势并不一样。先皇无子,久未立嗣,方有诸王并起之乱。如今大芮安定,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册立已久的太子,他若起意,便是谋朝篡位,又怎能膺服人心?”
“现在还由得他么?”
司徒永唇角依然有笑意,眸光却是森锐。
“他从来抱负远大,并非屈居人下之辈。锋芒毕露,手段狠辣,又手提重兵,功高震主。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的并不觊觎这个大芮的天下,皇后他们也容不得他。”
他的担忧我倒也早就虑到了,只叹息道:“但凡你能诸事自己做主,未必不能和他和睦相处。”
他脸一沉,侧头看着粼粼波光,片刻才道:“如果我不选择和皇后合作,只怕这大芮早就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我固然可以抛开眼前一切浪迹天涯,但大芮必会沦于外人之手,而我……远离朝堂之后,连看你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如今这般和你静静地说会儿话了。”
而且,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他也有能力向我施予援手;在我最落寞的时候,他还能如少时那般,以师弟和挚友的身份,安慰我,照顾我。
我抬眼望他,低声道:“的确,太多的事,我们已不由自主。可我相信,他,你,和我一样,都不曾忘却过去的那份情谊。我不会看着端木皇后对他不利;同样,我也不会看着他对你不利。”
“也就是说,父皇还是失算了。”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五)
“皇上?”
我记起司徒焕盼着我们成亲时的话语,轻笑。
“皇上当然希望我成亲后能交出兵权。可秦谨历练还少,不足以承继家业,我自是不甘心秦家在我手里没
落下去。”
司徒永垂眸,闷闷道:“尾大不掉。”
我明知他恼恨秦家和南安侯势力太大,以致皇权约束不住,轻描淡写地说道:“皇上仁善,朝中豺狼当道
,若不想被人吃得骨头不剩,自是得磨练出一套对付旁人的爪牙来。”
他静默,许久才又道:“皇后只想除去司徒凌,但对秦家并无恶意。因此,多年来,她对秦德妃很敬重,
我去南梁前,曾说过会连你一起救出,她也不曾提出异议。她其实盼着联合秦家对付司徒凌。至少,也希望秦
家能维持一贯的态度,别卷到这场夺位之争中来。”
我不禁冷笑:“永,你还想说,德妃受人算计,以及俞竞明攀污小谨之事,与皇后无关?”
他支额叹道:“人人都道德妃是皇后算计的,连俞相也这般认为,才自作主张想给秦家一个下马威。但皇
后的确是得了消息后才派人去查探的,自己都不曾料着会逮个正着。只怕……这回是有人把皇后一起算计了吧
?晚晚,有人想激怒你,好让秦家与皇后为敌。”
我点头,“把消息传给皇后的,是皇后的心腹丁太监。丁太监和金医婆走得很近,而金医婆又是崔勇的红
颜知己。——这叫与皇后无关?”
皇后要对付秦家,眼看着一再失手,必是担心弄起成拙,白白多树了秦家这个强敌,才哄了他过来斡旋。
他到底年轻,居然信了。
司徒永听闻我这话,果然微微变了脸色,“我……会再去细细查问。”
我点头,转开话头又闲聊片刻,看时辰不早,便告辞而去。
司徒永也不强留,送我踏下木阶,绕过水边,正要分别时,他忽又叫住我:“晚晚!”
我止步,望向他。
他却犹豫着沉吟良久,才说道:“晚晚,推迟婚期吧!”
不待我回答,他紧跟着说道:“无关皇后,无关朝中争斗,是我自己……我希望你推迟婚期。”
我叹道:“你怎么还想不开?我这样的女人,若从那起酸腐夫子的眼光看来,就一伤.风败俗的残.花败.
柳,给你家华曦提鞋都不配,有人肯娶,我便谢天谢地了,又有什么可推诿的?”
“你不必这样说!”
他急促地打断我,连眼圈都红了,“我六岁认识你,迄今已近十六载。你是怎样的人,你受了怎样的苦,
我怎会不知?”
我懒散地笑了笑,“你知,我却忘了。我记得你是永师弟,你记得我是晚晚师姐,也就……够了!”
司徒永脸色愈不好,见我欲走,又道:“便是我拦不住你,难道一个淳于望,再加一个小相思,还拦不住
你?”
我蓦地回头,脸色想来也变了。我咬牙道:“他们……与我何干?”
他听我这般说,身躯一震,竟向后退了一步,失神地望着我。
好一会儿,他才惨然笑道:“无干……自然,与你无干。”
我说不出心中是怎样异常难受的感觉,抿紧唇快步向头走去。
司徒永没有跟过来,却在我离他几步之后,一字一字地说道:“终有一日,我不仅愿娶你,敢娶你,而且
……能娶你!”
我只作不曾听见,继续前行着,只在转过拐角时用眼睛余光向后一瞥。
剑声锐啸间,一道寒光闪过,路边的两竿翠竹被拦腰斫断,直直地倒了下来。
晃落的翠叶挡住了他年轻俊秀的面庞,却挡不住他突然间爆发出的蓬勃杀气。
这个温和跳脱的少年,竟也有这样凛冽的时候。
莫名让我想起了那个曾经翻云覆雨却为一个情字含恨惨死的司徒子衍,心便揪了起来。
那样的惨剧,万不能再发生。
既然注定无缘,还是趁早绝了他的念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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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时,却听说嫦曦公主又微服来访过了。
她是公主,久居深宫,内外消息不灵便,并不晓得我下朝后又留在宫中见了德妃姑姑和司徒永,白白等了
我许多时候,快午时才垂头丧气离去。秦彻怕端木皇后寻找,也不敢留饭。
沈小枫把她留下的东西给我瞧,却是一对累丝凤凰嵌宝金钗,两串流光溢彩的明珠,果是皇家之物,一看
便知珍贵异常。
沈小枫对这公主颇有好感,说道:“这嫦曦公主着实好相貌,更难得一副好性情,连对下人都温柔含笑的
。相思小姐那样无礼,她也包涵得住。再不想端木皇后那样厉害的人物,竟生出这么个女儿来!”
我一惊,“她见到相思了?”
“可不是呢!想着她不比别人,必定是偷偷跑来相见的,也不敢让她在前厅,我便本引了她在书房候着。
她坐不住,便在院子里赏风景,谁知相思小姐外面玩腻了回来,见了她就坏姐姐坏姐姐地乱叫。我忙叫人相思
小姐抱走时,她还和原来一般笑盈盈的。怪道都说她以后会母仪天下,当真好风度,好涵养!”
我有些忐忑,旋即想起她兄长司徒永早已知晓相思身份,相思的存在对于他们并不是秘密。
纵然相思是南梁宗室之女,是司徒永和我一起把相思带回大芮的,若我有不是,司徒永也脱不了干系。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六)
何况,嫦曦和我还算谈得来,对淳于望似又有着一份暧昧情感,想来绝不至对相思怎样。
我这样想着,遂回了拜贴,也寻了几样新奇物事,作为回礼送过去。
她不敢让端木皇后知道她在与我交往,我也不提自己姓命,落款只写着“萃芳院外人”。
当日二人俱被囚于轸王府,所不同者,她囚于萃芳院内,我困于萃芳院外,俱不得自由。
如此落款,不仅告诉了她回贴的是谁,也告诉了她,我们曾一起沦落天涯,患难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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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见了一面后,我再也没去探望过淳于望。但听说他的病情一日好于一日,我也放下心来,却觉越来越
舍不得每日一回府便缠在我腿边的相思。
想着她即将离去,我连成亲之事也无心理会,只交给二哥秦彻打理,自己伴着相思,又慢慢地收拾着想让
相思带回去的物事。
她本是双手空空被我抱出狸山的,回到北都后自要添置各色穿戴应用之物,四季衣物便有一大箱,再有陆
续买回的玩耍之物,还有我们给她做的刀剑弹弓等,只怕得备辆马车给她装着带回去了。
这日,我练毕几套剑法,转头看一旁搬了书案在老榆树下练字的相思时,正大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无辜地
望向那教她的先生,手中兀自耍着饱蘸墨汁的笔。
那挥舞狼毫的姿态,竟与我握剑的模样大同小异。
而那位饱学大儒满身尽是星星点点的墨渍,连脸都黑了。
看先生瞪向她,她居然振振有辞道:“娘亲说了,女孩儿家认得字不让人糊弄就够了,诗书得少读,读傻
了一辈子救不回来!”
我咳嗽一声,相思登时住嘴,笑嘻嘻地蹭过来,说道:“娘亲,我发现这笔杆子当成宝剑耍起来更好玩!
”
“你少淘气罢!”
我擦着她脸上的墨汁,却是越擦越多,在白嫩嫩的脸颊糊了一团团,只得吩咐侍女:“带小姐去洗净脸和
手,把衣服换了罢!”
相思给侍女拉着往屋里走,手里居然还紧紧握着笔比划,甚至还得意地在和侍女说道:“姐姐,你瞧我是
不是很厉害呢?娘亲说,女孩子最应该多学本领,以后才不会给人欺负……”
侍女啼笑皆非,只是万万不敢反驳,只是小心翼翼地和她拉开一点距离,不让她碰到自己的衣裙。
我垂头看时,自己穿的烟黄|色外袍上早已多了几枚乌黑的小手印,不觉苦笑。
正欲回屋换衣时,外边脚步匆匆,却是沈小枫领了一人匆匆进来,神色颇是慌张。
我住了脚步,待她近前,问道:“出了什么事?”
沈小枫急急禀道:“刚刚得到消息,刑部人马联合了神武营的一队精兵,正往北边奔去。看其规模动向…
…像是冲着那位轸王殿下而去。”
我不觉色变,也不及细想,急道:“快传我们的人,立刻赶过去,看能不能把他救下来!”
南梁新继位的承平帝司徒泰和荣王司徒皓均非善类,逞勇好武,辱杀送亲使节,囚禁嫦曦公主,又屡在边
境挑衅,近月芮、梁两国着实已与仇敌无异。
淳于望若落在他们手中,他那如狼似虎的皇兄皇弟多半不会把他生死放在心上,难免要蒙屈受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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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以军功起家,规矩素严,命令传下,不过片刻工夫,便已集了十余名高手,骑上快马径奔过去。
行止虽然扎眼,但此时事态紧急,也顾不得了。
何况如果刑部和神武营都已得到消息,隐瞒淳于望的下落也无甚意义。
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那处院落。
陈旧的朱漆大门大敞着,有剥落的木屑掉于石槛边。稍一细看,便能见得门扇上被重力撞击出的凹痕。
风过树梢,院内榆柳沙沙而响。除此便是一片死寂。
我慌忙下了马,领人奔进去看时,只见屋中甚是凌乱,山水屏风倒在地上,几处帷幔垂下,在大开的雕花
窗棂边散漫飘荡。
空无一人,但也不见打斗痕迹。
我疑惑着正要到旁侧耳房中寻觅时,已听得沈小枫在外高喝道:“什么人?”
蓦然间,小小的院落中已有刀戟声动,呼喝震耳,杀气纵横而出。
我急退出屋看时,却是刑部杨侍郎带了数十神武营高手从两侧隐蔽处冲出,执了明晃晃的兵器将我们包围
。
我叱道:“你们又做什么?还和我们秦家闹个没完了?”
杨侍郎身形略顿,却冷笑道:“我们奉旨前来捉拿南梁奸细,谁知走漏了消息,被他们跑了。看着他们许
多重要物事没带走,料他们走得匆忙,因此一边派人去追,一边等候奸细同党过来收拾东西。——不想来的竟
是秦将军!听说秦将军府上新近有喜事,不知这会儿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笑道:“本将军素来嗜血,远远觉出此地杀气冲天,故而过来瞧瞧。怎么?刑部这是生生地要和秦府为
难了?前儿疑心我家秦谨买凶杀人,难道今日又预备说我秦晚通敌叛国?”
杨侍郎道:“下官不敢!只是坊间确有流言,说道嫦曦公主被囚雍都,秦将军却跟着那梁国轸王携游别处
,着实有些可疑。如今又在此地发现秦将军,少不得请将军一起到御前去解释解释。”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一)
我气结,转头问沈小枫道:“坊间当真有这等传言?”
沈小枫冷笑道:“今日杨大人既然这么说了,明天想要坊间有这等传言,应该不难。”
杨侍郎看看我身后寥寥人手,负手道:“所幸今日这院落里并没有御赐之物,我等又是奉旨行事,请秦将军一行,大约不会算上大不敬之罪吧?”
或许,从我得到消息开始,就陷入了他们布下的局。他们要对付的不仅是淳于望,更是我。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马嘶,本来捏紧剑柄的手不觉松了开去。
我轻笑道:“哦,原来今日只要到这院子里来的,都逃不脱通敌的嫌疑?”
杨侍郎道:“秦将军也知只是嫌疑而已。等见了皇上,一切自有明断。”
他的话音未了,身后已传来司徒凌的冷冷言语:“本侯也来了,是不是打算说本侯也有通敌卖国的嫌疑?”
杨侍郎脸色顿变,不由地屈下身去,向司徒凌见礼。
司徒凌依然一身玄衣如铁,欣硕的身形不捷不徐地踏入院中,目光缓缓自我脸上一扫,冷沉着脸走到我前方,也不叫他们起身,径自问道:“出了什么事?”
杨侍郎少不得把埋伏此处等候奸细的话说出来,又道:“南安侯已与秦家小姐结亲,若要保下秦将军,想来皇上也会体谅。”
这话分明挤兑司徒凌,直指他包庇亲友了。
司徒凌也不恼怒,淡淡道:“皇上向来圣明,本侯难得和秦将军出城打猎,想来一定会体谅,绝不致因为我们在路上打个赌就怪罪我们。”
他转头向我问道:“晚晚,这回可是你输了吧?我在前街便猜着来这边的将士必定是神武营的人。”
我会意,点头笑道:“我也是刚刚才想起。虽然他们藏起了马,但前街留下的马蹄印,必定留下了军中标记。京外三营,神策营的调动需经过侯爷,太子的神机营很少入城,那么到这边来的,当然是纵横京师的神武营了!不该和侯爷打这个赌,差点给人泼一身污水。”
司徒凌嘴角一弯,慢慢道:“黑是黑,白是白。没有确凿证据就想指鹿为马,别说皇上,就是本侯也不答应。”
他不再看跪在地上的杨侍郎一眼,转身踏向院外,口中淡淡道:“走,打猎去。”
我忙应了,早带了人跟他一路出去。
杨侍郎是从二品的官儿,必是得人暗示才敢如此嚣张,打算仗了人多看能不能将我擒下。
可司徒凌同样带了十余骑过来,并且个个高手,若是激怒了他,便是把他这从二品的侍郎斩于当场,皇帝也未必会拿这个骄狂任性的侄儿怎样。
这样想着时,我才恍然觉出,司徒凌目前的势力,着实已经庞大得有些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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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马跟着司徒凌前行时,但见他端坐于马上,肩背犹自笔直如标枪,也不看我一眼,径自往城外飞奔。
他来得如此及时,如此凑巧,淳于望已到北都的事必是瞒不过他了。
甚至,我延医为这个污.辱过我的男子治病疗伤之事,只怕他也已知晓。
再有十来日,他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婿。
我再怎么拿相思来推托,也不能掩饰自己的心虚和不安。
我紧跟在他身后,一时竟不敢跟他说话,更不敢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如此匆忙地跑来为我解围。
一气奔出城外老远,他才勒住马,回头看了看我。
随从们知趣,见我跟在他身后,都离得远远的,此刻更是悄悄地放慢速度,让我上前和他说话。
我一对上他幽黑的眼眸,已是狼狈不堪,脸上赤烧着,好容易才仓促地挤出几个字来:“对不起。”
他似微微一愕。
我自己也有些愕然。
我素来和他一般的刚硬,被人敲碎骨骼都不肯屈服的人。
要怎样的满怀愧疚,才能这样脱口说出道歉的话来?
他凝视着我,许久才道:“他在哪里?”
问的自然是淳于望。
“不知道。”
我很庆幸我的确不知道淳于望的下落。
他神情虽平淡,可如果淳于望落到他手里,可能比死还要惨几分。这也便是我很惶恐地小心掩饰淳于望住处的原因。
他瞥我一眼,很快转过黑亮的眼眸,继续问道:“平安侯怎么知道淳于望下落的?”
我只得继续道:“不知道……”
他又静默片刻,才一字字道:“你是不是……告诉了司徒永?”
我一惊,忙道:“没有。”
不告诉他,反告诉了司徒永,岂不是指我和司徒永比跟他更亲近?
司徒永少年时便有的那段心思,我和他都是心知肚明;只是他素来和我投契,又已娶了地位稳如磐石的端木华曦,即便端木氏和司徒凌始终明争暗斗互不退让,我和司徒永却还亲近,明着虽避着嫌疑,私下见面时却还和以往子牙山中相处一般。
这事瞒不过司徒凌,只怕连太子妃端木华曦也是清楚的。
司徒凌便又沉默,许久才又问道:“你也不知道淳于望现在去哪里了?”
我硬着头皮道:“我刚刚得了消息赶过来时,他们一行人已经不见了。”
“是我通知的。”
我呼吸一滞,抬眼望向我这神情淡然的未婚夫婿。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二)
他依然那样淡淡地说道:“我很想把他千刀万剐,可惜我刚刚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通知他快走。我不能让他落到别人手里连累了你。”
他的声音一贯的低沉,却如耳光般重重甩在脸上,立时让我脸上火.辣.辣地赤烧起来,掌心却森森地凉了起来。
握紧马鞭,我无力地辩解:“我不能让相思没有父亲。”
司徒凌低低地哼了一声,抿紧的唇如斜斜飞出的利匕,缓缓道:“当日我们坑杀五万柔然降卒,不知多少柔然父母失了爱子,多少柔然幼儿失了父亲,并没见过你心软半点。相思……不该是意外。”
我不语,眼前却又是相思软软依偎过来的小小身影。
司徒凌凝视着我,舒缓了声调继续道:“若你喜欢小孩,待我们成了亲,一两年间,必定可以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只是我们的孩子……万万别是你这样的性子。你是个优秀的主将,却绝不是……”
他皱了皱眉,低低一声叹息,策马向前行去,唇齿间沉沉地落下一声叹息:“晚晚,我很累!”
我急驱马紧跟着,低了心气说道:“待我们成亲后,有你喜欢的贤惠小姐,都娶回去吧,娶作平妻也使得。我失贞失.德,的确……从不是好女人,让你因我受累了……”
司徒凌眸光一寒,却似羞怒起来,冷冷道:“旁的大家小姐贤不贤惠我不知道,但你的确已足够贤惠!若当真为我着想,你只记得贞.德二字,我便已额手称庆!”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再也说不上话来。
他从不曾这等斥责于我。即便当日拖着狼藉伤病的身体走出柔然军营,他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柔然人身上,对我却是日夜守护,以少有的耐心静静地陪伴我走过最艰难的时日……
以他那等刚强的个性,肯这等包容我已极不容易。
淳于望之事并非出于我本意,但事后对他的维护对司徒凌显然不公平。
我可以无视酸腐夫子们愚蠢的女子贞.烈观,不惜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和宝剑一样的对敌利器,但我不能无视此事对司徒凌尊.严的践.踏。
但司徒凌竟没有生气太久。他恼火地盯了我片刻,眼底的怒气便渐次熄灭下去。
片刻后,他柔和了声音道:“你从小就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我想你自然也明白,我待你也从来不比别的女子。我希望终有一日,你能和寻常的妻子和母亲一样,伴在夫婿儿女身畔,安享天伦之乐。”
心中无端地酸涩,我不觉抬起手,看着自己指掌间被兵器磨砺出的茧子,仿佛看到无数人的鲜血从指缝间淌过……
我哑着嗓子笑问:“哦,我可以吗?”
“可以。”
司徒凌侧头看向我,疏朗俊气的眉眼间有熟悉的暖意。
“信我,一定可以。”
他握住我的手,指骨间的力道坚实有力。
“比如今日,我们既说了出来狩猎,何不越性丢开那些烦人的事,痛快玩上一日?”
我的紫骊马和他的乌云踏雪都是跟着我们多少日夜出生入死的千里神驹,极通人性。
主人款款言谈时,它们亦是信步散漫而行。我们两人十指相扣,竟也行得稳稳的。
彼此间指掌温暖相融相贴的感觉让人安心。恍惚记起初到子牙山的时日,他怕我寂寞,时常过来探我,然后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司徒永,看那青山相符,白云相爱,剑影刀光里潇洒来去。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越过那么多的坎坷沟壑,所幸他还在我身畔相伴。
我不能不感恩,不得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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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着他牵我的手,一路奔出老远,眼见前方便是山林,此时百兽萌动,鞍辔间又是现成的弓箭,想来满载而归并不是难事。
淳于望的去向,暂时顾不得了。
他从小便懂得如何自保,为人机警,想来逃出刑部追索并不是难事。
何况他本是和我无关的人,甚至是我的敌人,我又何苦去担心他?
正要转道过去时,忽见前方官道一溜尘烟掀起,竟是一行数十骑飞驰而来。
我瞧着领头那人眼熟,细一审视,张口便唤道:“柳兄!”
那人蓦地勒住马匹,脸上却有慌乱之色,匆匆向我们见礼道:“见过南安侯、秦将军!”
司徒凌也认出他来,松开我的手,端坐于马上问道:“柳子晖?你不在东宫侍奉太子,跑这里来做什么?”
柳子晖神色已安定下来,向身后从人看了一眼,说道:“太子预备带太子妃出游城郊,特令在下先行过来查看下榻之处是否妥当。”
司徒凌点头道:“派了这许多人过来确定住处,太子待太子妃果然情深意重。”
柳子晖笑道:“太子与太子妃,的确是琴瑟相谐,夫妻和乐。”
司徒凌退到一边,扬手让他领人离去,才看着这一行人的背影问我:“晚晚,你信他的话吗?”
我摇头,“不信。”
司徒凌鼻中仿若有笑意,悠悠道:“不信太子夫妻和乐?”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三)
我淡淡一笑,“凌,你又何必考我?这些人全是高手,我不信柳子晖为了确定太子妃的下榻之处是否妥当会派出他们。他们的马匹汗出如浆,多有疲态,应是刚刚经过长途急奔;柳子晖身上有鲜血未干,多半曾经历了一场血战。——只是天子脚下,有什么人值得太子这样大动干戈?”
司徒凌沉吟片刻,向后扬声吩咐:“去查查他们刚才去了哪里。”
从人应了,正待奔向前方时,忽有人喊道:“烟!烟!那里好像着火了!”
远处山林掩映中,隐隐见得一处浓烟旋绕,直冲青天。
我心中蓦地一紧,拨转马头,便向浓烟起处疾驰而去。司徒凌亦带了人紧紧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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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处并不起眼的别院,安然隐于山坳之中。
若非此处起火,寻常人断不会留意到这几间小小的屋子。
我们赶到时火势已大,屋宇早已没入熊熊烈火中。
除了火焰吞吐间的哔剥声,此处一片死寂,已没有一个活人。
屋前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俱是寻常商旅装束,刚刚被人杀死,汪了一地的鲜血尚未干涸。
我翻开其中两具看时,不由地变了脸色。
死的分明是淳于望的部下。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刚离开的司徒永部下又和他们的死有着怎样的关联?
还有……淳于望呢?
我凝眸望向那如妖魔般噬向天空的大火,被熏得满脸烫热,背上却有冰冷的寒意直往上窜。
若不是司徒永留下那两颗雪芝丹,淳于望中我那剑后必死无疑。
既然当时司徒永肯出手救人,此时他也没理由害他吧?
司徒凌已在喝命:“给我细细搜寻,看有没有留下活口!”
想起全身而退的柳子晖等人,我已不指望淳于望的部下有谁能侥幸从刀下逃生,脑中嗡嗡地乱响着,只顾一具接一具地翻开尸体,好确认……
确认死去的人中并没有淳于望。
他的身手高明,又有忠心部属全力相护,应该……不曾遭人毒手吧?
沈小枫亦带人四处寻找着,不一时竟真给她发现了一物,悄悄地递过来给我看。
却是一截断剑,剑柄上有着营寨的标记。
来自西南大营,是神策营的军中所用之物。
司徒凌远远见我蹙眉,已走向前来,只向我手中断剑瞥一眼,便道:“我今日来得匆忙,并未调动神策营的人马。”
我点头,勉强笑道:“又是一次拙劣的嫁祸……端木氏还真是乐此不疲了!”
“是么?”
司徒凌神色清冷,缓缓道,“如果我没有和你一起出行,一起遇到柳子晖,一起找到这里来……你还会认为这是嫁祸吗?”
我一怔。
他冷冷地望着那截断剑,一贯沉郁的眉眼间有难耐的愤恨恼怒。
见我看向他,才缓缓地吸了口气,负手转过身去。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吞吐的烈火,忽然便想起了那日司徒永燃着烈火般的黑眸。
“晚晚,推迟婚期吧!”
“便是我拦不住你,难道一个淳于望,再加一个小相思,还拦不住你?”
“终有一日,我不仅愿娶你,敢娶你,而且……能娶你!”
我打了个寒噤。
司徒永……
那个待我十年如一日的少年,那个气质清爽干净的少年,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吧?
可除了他之外,又有谁知道我和淳于望那段纠缠不清的恩怨?又有谁知道其实我并不希望他死?
没错,我希望他带着相思,好好地活着,活在狸山深处的暗香疏影里,铁骨冰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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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势在午后方小了下去,并渐渐熄灭。
周围并没有找到淳于望的尸体,但屋中却有两具烧焦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
对于各式各样的死亡,我早已司空见惯。
可对着那两具时,我还是头皮发麻,扫视两眼便匆匆别过脸去。
不会是淳于望,一定不会是淳于望。
他那样清洁优雅的贵介公子,便是死,也不会让自己死得那样狼狈。
这里草木深郁,很好藏身,他一定已在部下的舍命保护下安然逃去了。
可这样想着时,我还是阵阵心悸,说不出的难受,连手足都似脱力般虚软着。
因一时不及回城,随从们匆忙在山间猎了些野兔野鸡之类,炖了汤,烤了肉,让我们先在附近安顿下来吃点东西充饥。
新猎的野鸡汤,自然是鲜美的。只是我心绪烦乱,难免食不知味。
司徒凌伴着我吃完了,又递过水袋来看我喝了两口,方道:“若我真的杀了淳于望,你会怨恨我吗?”
我吃了一惊,看向他时,他的双眸幽沉,却看不出一丝的喜怒来。
我道:“当然……不会。他是梁国轸王……生与死,和我并无关系。只可惜了相思……”
他点头,“也就是说,司徒永还是失算了。即便你认定了是我害死淳于望,你依然会按原计划和我成亲?”
我张了张嘴,想着那生死未卜的淳于望,不觉抱住肩,才觉发白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着。
司徒凌静静地看着我,眸光极深沉。他忽然张臂,用力一拉,已将我扯入他怀中,低头亲上我。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四)
我猝不及防,身体僵住时,他已深深吻上我,力气之大,似要将我所有的呼吸尽数吮去,还要将我的身体融到他的骨血中……
我明知他的怒意从何而来,一边挣扎一边低低道:“凌,别这样……我还穿着男装。”
难堪地往外看时,才见我们两人的随从不知什么时候都已走得无踪无影。
带着茧意的手掌滑过面庞,在发际磨挲片刻,发簪已然掉落,丝发顺着他的手掌垂落肩上。
他轻轻地揉搓着,柔软的唇间在耳边低低吐字:“男装也罢,女装也罢,总是我妻子。我只遗憾……你为什么总舍不得让我看到你最美丽的模样?”
我的身躯还是僵硬,他炙.热的鼻息让我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强笑道:“刀风血雨里滚了这么多年,哪里还会想着去计较自己长得美不美丽?——何况生得美丽,有时也是桩祸事。”
司徒凌呼吸里有颤意,却低答道:“不错。我只恨自己,不能从一开始就有能耐,把你细细收藏好。若我足够强大,你及笄之年,便该是我的妻子。”
他声音里有隐忍的痛楚和愤恨,幽深的眼眸望向不远处还冒着淡淡青烟的火墟,却似簇起了森森的火焰,忽将我用力按倒在地,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压了上来。
我惊慌地推拒着他,哑着嗓子道:“凌,等成了亲后……可以吗?”
“成亲……还有十日。晚晚,我并不觉得你是计较这些世俗虚礼的人。”
“可我们将是夫妻。你和旁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我急着要挣开他,有些口不择言。
司徒凌蓦地放开我,静静地盯着我,然后站起身,慢慢道:“晚晚,你不觉得你的话很违心吗?”
我呆了呆。
他已转过身,缓缓地走向林外。
他的身姿一贯的挺拔冷峻,从容不迫,负在身后的手却把袖子攥得极紧,绷出了滑亮的弧度。
我从不是个好女人,必要之时,不惜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刺向敌人的利剑,当然谈不上什么清.白。
柔然军营践.踏的不仅是我的尊严,也是他的尊严。
他站在我的旁边,以夫婿的名义为我承担了太多,我却始终不肯从他,是不是太过矫情?
我定定地站了片刻,眼看他笔直的身影快走得远了,忙奔了过去,从身后将他拥住。
“对不起。”
我将脸庞贴于他的后背,有湿意洇到他软滑的衣料上。
“是我错了,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我一向知道,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每次我无路可退时,你总在我身边。”
他顿下身,静默片刻,回身将我拥住,低低地叹息。
“知道吗?我宁愿你永远不曾长大。十三四岁模样,清澈得像泉水……远远看你一眼,心便静了。”
他的胸膛宽厚结实,却是我一向愿意倚赖的。
我涩声道:“我也宁愿是个永远不懂事的小村姑,在山里简简单单生活着,生活一辈子。”
“如果柔然人没有找到那个小村,你和阿靖……这会儿只怕连孩子都有了吧?”
“我……记不清他的模样了……”我惨淡地笑,“凌,是我对不住你。”
“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们两人的联姻,需要的只是我们两家联手而已,本不该考虑太多。”
他平平淡淡地说,“是我错了。我不该在你长大后,只远远看你一眼,心便乱了。”
我再也无言以对,羞愧拥紧他的腰,低头说道:“凌,对不起……”
如果不是总想着逃离大山一样压下来的责任,逃离因权谋绑到一起的亲事,我不会留在小山村,更不会落入柔然人手中。
失心之后,满身创伤疲惫不堪之时,他沉默而包容地赠予我足以倚靠的臂膀和怀抱,让我安然地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我辜负他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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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自是不曾打猎。
司徒凌又密召来许多人马,搜寻打探淳于望的下落。
但查到最后的结果,只确定他们一行人出了城后就径自奔往这个方向,中途似乎并未停留。
他们应该是直接被人引到此地,然后陷入重围,给一网打尽。
想起被烧得乌黑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我心都冷得打颤。
那样风姿出众骨清神秀的淳于望,难道真的已经葬身火海,无声无息地化作焦炭?
司徒凌口中不说,心里必定早把淳于望恨入骨髓,便是找到,也未必肯将他轻轻饶过。
见线索中断,他也不去细查,带我在几处山林转了一圈,竟收了人马,径回城中去了。
两人都有些心事,他将我送至秦府,也未进去,便径自离开;我无情无绪,索然入了后院,想着正是晚膳时分,料二哥二嫂和弟弟秦谨他们必定带了素素和相思在后厅用膳,谁知过去看时,厅中居然空无一人。
有秦彻的贴身侍女匆匆来禀道:“将军,二公子令奴婢在此守着,请将军一回来就去后院书房。”
“后院书房?出了什么事?”
后院书房和我所住的院落相邻,存书并不多,却是我自己平时处理公务之处,不是知己之人从不许进去;自相思过来,才多了个只懂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每日过来应个卯。
“似乎……有贵客来访。二公子目下亲自陪着,已经一下午了。”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五)
“哦?什么客人?”
“这个……奴婢不知。”
我有点纳闷,一边往书房走去,一边照例问起我家那小活宝,“相思呢?”
“也在书房。”
“书房?”
“是啊,和二公子在一起,也一下午了!”
相思在书房呆了一下午?
到现在也不曾出来?
那贵客……
我猛地顿住呼吸,侧头问那侍女:“那贵客谁引进来的?”
秦府门禁森严,等闲之人决计进不来的。
如有贵客莅临,也有名贴呈上,由管事通报并循礼引入,秦彻的贴身侍女不可能不知道主人接待的是谁。
侍女看了我一眼,也有些惶惑,凑到我耳边低低道:“仿佛是相思小姐在东边放纸鸢时遇到,然后直接从角门引进府中的。然后……见过贵客模样的几个下人立刻就被二公子下令关起来了……”
相思引进来的贵客……
我疾步如飞,已行到后院,便见有秦家心腹侍卫如临大敌般守卫几处要道;待走近书房,更见秦谨亲自在门口守着,神情颇是不安。
待见我近前,他忙走过来,低声道:“阿姐,你可回来了!”
我掌心尽是汗水,急问道:“来的是谁?”
秦谨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屋内传来相思欢喜的咯咯笑语:“父王又赢了!父王又赢了!”
我吸一口气,上前推开门扇。
银烛高烧,映着秦彻对面的那人。
眉目俊秀,黑眸清寂,正含笑去拉站到椅子上拍手大叫的相思。
他依然瘦削,但气色尚好,待回眸见我,他捉着相思胳膊的手顿住,唇角已微微挑起。
一个极轻极淡的笑,看不出是苦涩还是欣喜。
秦彻转过轮椅,无奈地看向我,叹道:“晚晚,来了位贵客。”
淳于望凝视着我,温雅笑道:“怕是不速之客吧?”
相思也不怕摔着,从椅子上一跳便跳下来,奔过来拉我走向她父亲,得意地向我说道:“娘亲,我就说父王会过来接我们回家。你看,你看,父王来了!来了!他比二舅舅厉害哇!下棋一直赢呢!”
桌上棋盘零落,秦彻拈着棋子苦笑。
他莫名和敌国皇弟攀上了亲戚,心惊胆战之余,再好的棋艺只怕也施展不出来了。
我向相思道:“你饿了没?我让小枫姐姐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相思摇头道:“刚捧上来的点心,我都吃了,不饿。我要陪着父王!”
我想把她支开和淳于望说话,见她不肯走,正要拿别的话哄她时,淳于望忽道:“我不爱吃甜点,却真的有些饿了!”
我已渐渐镇定下来,闻言冷笑道:“能晓得饿,也是种幸运。今日我到了一处地方,看到有人被烤熟了,连想饿都没机会了!”
淳于望眸光一闪,也不见惊怒,只皱眉道:“他们……都死了吗?”
我见他素衣整洁,举止安详,并无和人动过手的模样,也不见被人追逐逼迫的狼狈,忽然间明白过来:“你早已料到那是陷阱?那些人……是你养的死士?”
淳于望看向相思,柔声道:“相思,你不是说,有好东西要送给父王吗?”
相思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洋洋得意道:“父王看了一定欢喜!”
淳于望笑道:“那便拿来给我看看吧!”
相思应了,忙奔出门时,淳于望又道:“我也要考考你的功课。你且写一页小楷来给我看。”
相思张张小嘴儿,登时耷拉下了脑袋,偷偷地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
我明知淳于望也想将她支开,笑道:“你只管认真写去。只要用了心,就是写得不好,你父王也不会责怪你。”
相思便松了口气,悄悄地向我做个鬼脸,拉着门外守候的沈小枫奔了出去。
秦彻往外一张,笑道:“我们人也不多,呆会就在那边庑房简单用些晚膳吧!我去叫人预备着。”
他推动轮椅滑到门边,早有秦谨接住,将他领到外面,悄悄关上了门扇。
屋中便只剩了我和淳于望二人。
我拿了烛剪,剪着烛花道:“我白天还想着,相思可能这辈子都得赖在我这里了。看来是多心了。你比我预料得要聪明些。”
淳于望轻叹:“若不谨慎些,我还能活到如今?”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瓶,放到棋枰上,说道:“认识这个吗?”
我拿过细看,摇头道:“花纹精致,雕工不俗,玉质也好。应是大富之家用的东西。不过瓶上并没有标记,看不出是谁家所用。”
淳于望道:“但我曾见过一模一样的玉瓶。当日你刺我一剑,我自认必死,是不惜代价带你离开的司徒永留下了两粒灵药救了我。那灵药,就装在和这一模一样的玉瓶里。”
我心中一寒,低低道:“司徒永那里的玉瓶,怎会到你手中?”
淳于望道:“今日一早便有人潜入院中,留下一张字条,提醒我们强敌将至,让我们尽快离去。不论送纸条的人是谁,我都能猜到那里已不安全。正要带人离开时,又有人送来一封密函,说城中即将戒严,让我们尽快出城,以免落入人手,连累了你。信上还留了个地址,让我们过去暂住,说不日你会过来与我联系。来人没有落款,却在密函中包了这枚玉瓶。”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六)
他把玩着那玉瓶,微笑道:“那边没抓到人,果然开始全城搜捕我了。还好没人敢到昭武将军府上搜人。”
第一个警示他们离去的人,应该是司徒凌派的人。
但把淳于望引向陷阱的人,无疑应该是司徒永派出来的了。
我问:“你怎么猜到那里会是陷阱?”
他便垂头,额前的碎发在他脸庞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这许久你都不曾再过来看我一眼,又岂会在政敌有所察觉时授人以柄?司徒永和你虽亲近,到底是端木皇后那边的人,你就是有所行动,又怎会事无巨细告诉他?”
我点头,“有道理。你虽寸步不出,对大芮朝上下的事儿倒也了若指掌。”
他淡淡而笑,“许多事,我不去争,不去抢,因为我不想去争,不想去抢。可如果我真想去做,也不至比任何人迟钝。”
“是吗?”
我挑眉,“我看你是太迟钝了!你就没想过,我会为了自保把你交出来?”
“你不会。”
“刚才我顾忌着相思,现在我还需要顾忌什么?相思向来最听我话,你若是不见了,她只会认为你再次丢下了她。”
“你不敢。”
我吸了口气,怒道:“你认为我不敢?”
淳于望眸光忽然凌厉,抬高嗓音道:“对,我就认为你不敢!我就欺你不敢!”
“丁”的一声长吟,寒光射目,他腰间的宝剑已被拍到棋枰上,“你若敢,我便在这里等着,等着你再次把我……一剑穿心!”
我只觉一道怒气直冲脑门,恨恨地瞪着他,牙缝间咝咝地吸着冷气,真想提起宝剑再次把他一剑穿心。
他毫不动容,清寂的目光牢牢地盯着我,竟也如宝剑般锐利,似要生生将我钉穿。
黑的白的棋子被他拍剑的力道震起,掉于地面,又一颗颗地弹跳起来,无处安放般地滴溜溜乱滚着。
许久,我才能咬牙切齿说道:“淳于望,这里不是狸山,我劝你,收敛些,别再激怒我!”
他摇头,缓缓坐了下去,慢慢说道:“我不想激怒你。我只想你看清你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冷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知道。你心里有我,根本不愿意我出事。你忘怀了我们的过去,但并没有忘怀我们的感情。你不愿意承认,可你的确就是和我同床共枕恩爱三年的盈盈!”
我给针扎着般忍不住跳了起来,叫道:“我不是!”
“你是!”
“淳于望,我给我听着,我仔仔细细想过很多遍你说的故事,可我,的确毫无印象!”
“那是因为有人在你身上做了手脚!”
我眯起了眼。
他也急促地喘息,脸色又是发白。
冷冷地看向紧闭的窗扇,他慢慢说道:“也许是司徒永,也许是司徒凌,也许就是你们秦家的人。他们有一万个理由不让你和我在一起,他们有一万个理由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他们用了手段,让你记起了本该被忘记的过去,却忘记了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你的夫婿,你的女儿,以及,你的家。”
我摇头,干巴巴地说道:“没有。不会……”
“你想不起来,并不代表没有发生。”
他眸中有晶莹的光泽。
“当年,我用卑劣的手段割断了你和自己亲人的联系;如今,又有人用同样卑劣的手段割断了你和自己夫婿爱女的联系。算来,是我应有此报。可我不甘!我不甘你就这么把那一切都忘了,就好像你真的已经死去一般!秦晚,我宁愿你清醒着去抉择以后的路,哪怕再次以一剑穿心为代价!”
他吐字如刀,说得坚决有力,我却一阵阵地身体发软,脑中浑浑沌沌,似有什么闪过,却又怎么也抓不住。
星星点点的一切,顷刻间化作细细的锋刃,一寸一寸,直割往头脑深处。
皱紧眉伏到桌上时,身边传来淳于望的惊呼:“秦晚!晚晚!”
身体落到他腕间时,我强撑着伸向荷包,努力摸出一颗丸药来,还未及放入口中,便滚落地上。
淳于望忙捡起,送到我唇边,问道:“要服下吗?”
我的眼前阵阵地昏黑,连他的面容都看不清,模样地点着头,张口接了,又将手伸向荷包。
淳于望忙帮我又取了一颗,却定睛往那药看了两眼,才放入我唇中。
我闭上眼,握紧剑柄休息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
我的脸色必是很差的,但此刻淳于望的脸色居然更差,不下于上次他重伤时的苍白。
他依然紧紧揽着我,惊怒问道:“你……你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染上的这病?不赶快治好,还天天出门?”
到这时候,倒也没必要瞒他了。
我苦笑道:“好几年了。你看你找的乡间那些郎中连诊脉都完全诊不出,就该晓得这病不好治。”
他还待再问时,外面已传来相思甜腻腻的喊叫:“父王,娘亲,我写好啦!”
我振足了精神,挣开淳于望拥住我的臂膀向后看时,相思已经推开门扇奔了进来,拿了新练的字递给淳于望。
她倚到我身畔,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头,说道:“娘亲说,写到这样也就不错了。不过……不过……”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一)
不过她也晓得自己最近根本没用心练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无论如何是达不到她父亲要求的了。
我拍拍她的小脑袋,说道:“女孩儿家的,又不考状元,读许多书做什么?认得几个字,不给人欺负便罢。”
淳于望心思不在这上面,闻言也不好计较,放下那页纸说道:“还好……以后再多多用功吧!”
相思见淳于望不责怪她,便眉开眼笑,将手中用丝帕攒住的什么东西放到淳于望手中,说道:“可我画画很好啊,父王看我这颜色涂得多好啊!”
淳于望打开丝帕,托住里面的东西,只看一眼,便已呆住。
我扫了一眼,也是怔忡。
竟是上回捏的三个小泥人。上了色,一家三口和谐安详的模样。
相思特特地抓过那个淳于望的小泥人,高高举到他面前,说道:“看,我娘亲是多么聪明啊!她只看捏泥人的师傅捏了两个,便能捏出父王的模样来!”
我脸上顿时窜烧,忙喝道:“别胡说,明明也是那师傅捏的。”
相思惊诧,“啊,师傅只捏了身子,脸不是娘亲捏的吗?难道我睡觉时娘亲又去找那师傅了?可那师傅也没看到过父王模样啊?他怎会捏出父王的模样来!”
我给逼问得狼狈,想来脸色已涨得通红。
正在想着如何辩驳时,紧盯着那泥人的淳于望忽轻轻一笑,取过相思手中的那个泥人,细心地包了起来,说道:“嗯,相思跟着娘亲果然有进益,画的颜色真漂亮!这可是相思给父王最好的礼物呢,父王可得好好收藏着!”
相思闻言,更是得意洋洋,缠着淳于望撒着娇儿,倒也不再计较泥人是谁捏的问题了。
那边传来沈小枫的叩门声:“将军,二公子请您领着贵客过去用膳。”
我应了,看一眼抢先窜到前面引路的相思,低低向淳于望道:“我这里不便留你。用了晚膳,便请带相思离去吧!”
淳于望眸光一闪,低叹道:“丫头,想把我往死路上逼么?你难道不知目前正有人全城搜捕着我?”
我冷笑,“你将计就计,手段何等高明!你手下那些人又岂会白白送死,自然有人李代桃僵,乔装成你遇害的模样。如今你何止安全,一出这秦府,只怕还有一堆心腹死士牢牢守护着吧?”
他紧随我身后向前,叹道:“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你瞧我伤病未痊,又孤身入你秦府,你秦晚一声令下,立时身陷囹圄,刀铖加身。——你满心不就盼着把我千刀万剐,以报我当日辱你伤你之仇?”
我怒道:“你当我不敢么?”
他不答,向前唤道:“相思,走慢些儿,等等父王!”
相思本在前面小步奔跑着,闻言忙又奔回来,牵住淳于望的手,说道:“我陪父王走。”
说着,另一只小手已自然而然地抓住我的手,高高兴兴向前走着。
我郁闷之极。
但相思的手又软又小,捉在手中说不出的可怜可爱,我再不舍得将她甩开。
这时淳于望说道:“相思,你娘亲瞪我呢!”
相思便诧异望向我,“娘亲,你还在怪父王接我们接得太迟了?”
我一怔,只得说道:“没有。”
忽然发现我和淳于望对峙的形势完全逆转。
身陷狸山时,相思是我的挡箭牌,也是我的挡箭牌;如今,成了淳于望的了。
便是有满腹怨怒,也无法在她跟前发作。
淳于望见我模样,温默地笑了笑。
看着恬淡尔雅云淡风轻的模样,分明一肚子的奸诈狡猾,居然也能欺世盗名,博个风雅闲王的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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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尚算精致。
相思与父亲分别已近两月,今日团聚,自是开心,从头到晚叽叽喳喳,撒娇儿撒个没完没了,淳于望也是谈笑晏晏。
我和秦彻、秦谨自是一肚心事,极不自在,可当着相思的面也不好露出。
于是热热闹闹围着桌子用膳的,怎么看都像别后重聚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饭毕,秦彻悄问我:“下面怎么安排?”
我心头烦乱,再看一眼拍手欢笑的相思,说道:“让他带着相思,走吧!”
“这……妥当吗?此刻城门应该已经关闭了。”
我愤愤道:“府外必定守着他的人,他不愁没地方去。何况他外表忠厚,内藏奸诈,还怕给人算计了去?”
秦彻点头,正要以主家身份去说时,原正和相思说笑的淳于望忽然变了脸色,掩着胸口栽下了椅子。
相思惊叫,差点没被带得跌倒,忙扑上去扶她父亲,连声唤道:“父王,父王怎么了?”
淳于望神色萎顿,勉强在地上支起身,低喘着说道:“近来一直服着药,本已好多了。只是今儿太过劳碌,又断了药,便有些透不过气来。这会儿胸肺间疼得厉害。”
他向外看了看,说道:“可惜我的药都留在原来的住处了。听说陆老太医开的方子里有些药甚是少见,不知这会儿还来不来得及出去配齐。”
相思着急,拉扯着我袖子道:“娘亲,娘亲,快给父王抓药……”
我很是疑心淳于望故意装出这等模样来,可见他满头冷汗,本就清减的面庞愈加苍白,连唇边都失了色,也不觉慌乱,扬手便唤人进来。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二)
“把他扶回书房去休息,找出那方子,快给他煎药去吧!”
沈小枫赶忙走过来,却和秦谨一左一右急急扶了他离去;相思慌得泪汪汪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我看着几人离去,才发现自己吩咐了些什么,怔怔地站在当场。
秦彻推着轮椅行到我身侧,皱眉道:“晚晚,你留下他?万一司徒凌知道,你让他怎么想?”
让司徒凌怎么想?
又将司徒凌置于何地?
我也像犯病了,一阵阵地喘不过气,连头都开始疼了起来。
刚服的药丸,竟似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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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太医给淳于望开的方子都有拿给我过目,有些难配的药材也是府里集齐了送过去的,因此药还算现成。
等煎了一剂给他服下,他便似缓过来些,只是精神萎蘼地卧在榻上,阖着眼睛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论他有没有耍诡计,他留宿于秦府都已成定局。
相思因重回父亲怀抱,很是兴奋,见淳于望不舒服,也不敢很闹他,却缠着我叽叽呱呱地说话,竟在算计着什么时候一起回狸山了。
好容易哄她睡了,我走去书房,去看淳于望。
这内院的书房是我呆得最多的地方,有时午间倦了,便憩于此处,因此一向备有卧具。
淳于望如今睡的,正是我的卧铺。
他也不装病了,正披了衣倚在枕上看书。
我嘲讽道:“殿下已位及人臣,读上一肚子书,难道还打算考状元不成?”
他闻言坐起,将手中书册向我一扬,轻笑道:“看这书,考不了状元,但说不准能当上大将军。”
我举目看时,却是我闲来写的一篇策论,劈手将其夺过,怒道:“你既是客,也该有点客人的礼数。谁许你乱翻主人家的东西了?”
他笑了笑,“哦?你安置我在书房住着,我还当你盼着我多多拜读你的高论呢!”
我厌烦道:“你闹够了没?如果闹够了,尽快带了相思走吧!”
“你呢?”
“什么?”
“一起走。”
“凭什么?”
“凭我们是一家人。”
“不是!”
“是!相思唤我为父,唤你为母,我们怎会不是一家人?”
他笑得真挚,看着却如此可恶。
我头疼欲裂,无力和他争辩,一字字道:“我即将嫁给司徒凌,我和他,以及将来我们的孩子,才是一家人。”
他瞳仁收缩,再收缩,然后转作微寒的笑。
“听着你好像并没有把我和相思放在心上。”
我叹气,耐心劝道:“淳于望,回你的南梁去,丢下你三年的春秋大梦,再给相思寻个好母亲吧!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别为了那些回不了头的往事害人害己,说不准还会害了相思。”
“你相信了?”
“相信……什么?”
“你相信你就是盈盈,只是认定我们已回不了头?”
他的目光总是那样清寂而炙烈,让人心烦意乱。
我头疼得站不住,扶了额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说道:“对不起,我不相信。我只相信我记得起来的事。还有,我相信,不论我是不是盈盈,我和你,都不可能在一起。”
两国敌对,我和司徒凌的婚姻也因两家利益攸关早已牢不可破,他怎敢还抱着那样的幻想?
淳于望那样聪明的人,话说到这份上,若还固执己见,还真的不可救药了。
好在他只是紧盯着我,清寂的目光中如有荒野间缈杳的幽焰跳动,却没有和我争执。
许久,他轻轻一笑,懒懒地阖上眼,慢悠悠道:“你只相信你记得起来的……好,我会让你记起那一切的。”
我点头,说道:“明早的药,我会让人帮你煎好。路上的药我也会为你备上。用完早膳便请你带相思走。”
他不答。
我转身走出去,正要掩上门时,忽听他冷笑。
他道:“晚晚,我不会让你和司徒凌成亲!”
字字如刀斧斫下,斩钉截铁。
胸口骤跳,仿佛被他一寸寸斫于心头。
这么个祸害兼祸水,明天无论如何得把他弄走。
他若不肯,说不得一拳打昏,派辆马车把他远远扔出大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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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的星斗仿佛落入了睡梦中,我一夜不曾睡好。
一大早起床,阳光透过窗棂投到屋中,刺得扎眼,头疼得更厉害,连身体都绵软无力。
沈小枫见我脸色不对,早将卫玄开来的药方煎了一剂,送来给我服了,却纳闷道:“不是说昨晚服过两丸了?连煎药也天天吃。怎么还不舒服?难道真的服用太多,已经没什么效用了?”
我勉强道:“何必大惊小怪?哪里就能病死人了?”
说也奇怪,夜间做着醒后什么也记不起的梦,浑浑沌沌睡了一夜,却越睡越困;醒来服了药,勉强逼着自己去练了半个时辰剑,出了一身汗,精神反倒恢复了好些。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三)
再问相思时,果然又到书房去和她父亲做伴了。
我洗了把脸,依旧一身浆洗得笔直的武者衣袍,缓缓踱过去查看。
远远听得相思无忧无虑的笑声,我心神顿时舒朗,偏很快想起她将随着淳于望离我而去,从此天南海北,也许再也不能见上一面,心绪立刻沉了下去。懒
慢吞吞走到书房中,已见淳于望和相思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站在窗口看着什么。他们还是保持着原来的衣着习惯,均是素白衣裳,手间也捧着一模一样的茶盏。
清寂内敛的父亲,天真可爱的女儿,和谐如春日里最美好的一幅图画。
见我过去,相思放下茶盏便来拉我,笑嘻嘻地说道:“娘亲,来看父亲刚画的画儿!”
我道:“不用看了。谁不知轸王殿下文武双全,能诗善画?”
这样说着时,已由不得被她拉了,却是我的一幅画像。
难得他有这兴致,居然画着我穿男装的模样,看着俊朗英气,倒还不俗。
淳于望笑道:“我不会捏泥人儿,倒还会画几笔,只是终究不如你捏的泥人神似。
我不想细看,转身走了开去,淡淡道:“殿下过谦了!”
淳于望也不计较,走到桌边提过茶壶倒了盏茶,微笑道:“刚看着这院里奇花异草不少,挑了几种健胃补气的摘了花叶过来和绿茶一起泡,味道还不错,你尝尝看。”虫
我也知许多花草可以泡茶,但素日不在这上面留心,倒不晓得我院里这些花木还可以用来泡茶。
提起茶盏品尝时,淳于望笑道:“相思在你这里,倒是健壮活泼了许多。不但帮摘花叶,还亲手洗了,说要泡给娘亲喝。”
相思听得表扬,笑得眉眼俱开,说道:“娘亲也夸我聪明啊,我的弹弓打得可准了……”
淳于望微愕,便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情。
我若无其事地品着相思帮助泡的茶,果然和平时喝的茶水味道大相径庭,怎么尝味道怎么怪异。
淳于望泡的茶……未必安全。
我一犹疑,便将茶盏放下,不再去喝。
淳于望问道:“怎么了?不爱喝?”
我若无其事道:“还好。就是烫了些。”
相思见我不喝,便有失望之色,闻言将她喝过的茶送到我跟前,说道:“娘亲喝我的茶!已经凉了好一会儿,一点也不烫了!”
我见她目光殷殷,颇有冀盼之意,遂笑着接过喝了,却是一样的怪异味道。
看来只是我喝不惯这类茶,一时多心了。
淳于望或许会对我用什么诡计,却绝不舍得伤着相思一根汗毛。
待喝得差不多,看相思在地上玩耍片刻,我唤了她过来,说道:“相思,舅舅家还有些事,娘亲一时走不开,呆会你和父王先动身回狸山,隔两天娘亲就赶过去伴着你,可好?”
“啊!”
相思惊讶,澄净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
“为什么要我们先回去?我们等着你办完事一起回去不行吗?”
淳于望端着茶盏,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我面庞滑过。
我轻笑道:“你父王事儿也多,带着你走不快,只怕会误事。相思最听话,一定不会误你父王的事儿,对不对?我一个人骑马飞快,就是晚走两天,也能很快就赶上你们。”
相思很是为难,看看我,又看看淳于望,估料着满心不愿意,又怕给说成不听话的孩子,不肯说出来,却委屈地把小嘴儿撅了起来。
淳于望将她抱起,手指拨了拨她撅起的小嘴儿,笑道:“这是怎么了?生娘亲气了?”
相思便笑起来,倚在父亲怀里扭着小身子,娇娇地说道:“我才不生气呢!我就是想和娘亲在一起嘛!”
淳于望淡淡一笑,说道:“相思,你放心,你娘亲跑不了!她终究会和我们在一起!”
他在和相思说话,目光却看着我,口吻坚决得不容置疑。
我本已盘算好,若他当着相思拆穿我的谎言,即刻便想法把他和相思一起弄晕送走,此时忽见他改变主意帮着我劝慰相思,大是讶异。
听他话里有话,我只微笑道:“殿下是南梁的亲王,想在南梁办的事,大约都能办到。”
南梁二字,我咬得特别重,却在暗示他看清楚他目前在什么国家,他面对的又是什么人。
他是南梁轸王,北方的大芮,又岂是他能呼风唤雨的地方!
淳于望唇边的笑便冷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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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沈小枫带了相思去看还有什么她喜欢的东西要带走时,淳于望正从茶壶中重新倒了茶,坐在桌边慢慢地喝着。
我轻笑道:“我这院里还有什么你喜欢泡茶的花花草草,你令人都采了带走也不妨。这味儿忒古怪,我却不爱喝。”
淳于望不答,默默喝着那味道怪异的茶,许久才道:“我只是亲王,还是南梁的亲王,的确不足以让你们秦家另眼相待。”
我淡淡道:“即便你是南梁皇帝,也和秦家无关。”
“和你有关便够了。”
“和我也无关。”
秦家和秦家军始终是芮人,一直以来的敌手虽是柔然人,但对边境屡起争端的南梁也没什么好感。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四)
我和淳于望,本不该有任何的交集。
他瞥我一眼,见我漠然,唇边恍惚一抹黯然的笑,慢慢道:“纵我能许给秦家比大芮更尊贵无俦的地位,你大约也会不屑一顾吧?”
“我自是不敢清高到不屑一顾。但秦家的根在大芮。”懒
“可你的根并不在大芮。”
我想要否认,却又想起那许多推断我就是盈盈的证据,顿时烦躁,“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听得越多,疑惑越多,只怕我真的要疯了。
即便……即便证实了我真的忘记了与他有关的部分记忆,即便我真的是盈盈,又能改变什么?
我还是大芮的昭武将军,我还是不能辜负司徒凌待我的情意,我还是得为了保住秦家的地位和南安侯联姻……
可淳于望偏偏说道:“晚晚,我从不会胡说八道。若你心里有我和相思,请你,推迟和司徒凌的婚期。”
“为什么?”
“你不想留下峰回路转的机会吗?”
“峰回路转?”
我摇头。
“不可能。淳于望,相思的确需要一位温慈的母亲,但那人不会是我。你别做梦了。”
“我是不是做梦,日后再看。可我不许你和司徒凌成亲。”
“不许?”
虫
我冷笑了。
“你凭什么不许?你阻止得了吗?”
淳于望脸色发白,却一字一字道:“我一定会阻止!”
我叹道:“殿下,你身体未复,劝你先调理着身体要紧罢!”
他便冷着脸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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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曾留他们午膳,只令人为相思预备了她爱吃的几样菜式,装在提盒里送上马车,让她在路上吃。
淳于望到底还有几分理智,终于也没有固执着一定要我随他回狸山,听从我的安排,悄悄地乔作普通商旅上了马车,径自出城。
相思开始还没怎么当回事儿,待和我挥手告别时,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搂着我脖子磨蹭了好久,泪水把衣襟湿了一大片。
淳于望却出乎意料地沉默,直接马车临行前一刻,才让人递出一只锦盒,便从我手中抱走相思,令人驾车而去。
少了会说会笑会哭会闹的相思,怀中顿时空落起来,长长的锦盒冷硬地硌在手间。
我默然在路口立了许久,待那马车完全不见了踪影,才无精打采地回了府,打开那只锦盒。
里面是一幅裱好的画,正是当日在狸山梅林时,淳于望在相思的涂鸦之作上改绘而成的那幅梅下母女图。
母亲散逸不羁,女儿稚拙可爱,背后暗香疏影,红梅盛绽,落瓣起伏,清泠泠的意境和暖融融的人物揉作一处,看着悠然出尘,却潇洒流丽。
我怅然良久,依旧卷起来令沈小枫收好。
也许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看一眼这画了;可也许这辈子,那个小小的女孩儿,都走不出我心头了。
今日一别,也许永不能相见;可如果我成了南安侯夫人,也许永不相见的结局更好。
至少她会抱一线希望,少了许多伤心。
至于淳于望……
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甚至更久远的年代可能发生过的那些事,都只能当作大梦一场了。
秦彻问我:“亲事怎么办?”
我苦笑道:“我可以再推迟些日子吗?”
秦彻摇头,叹道:“这话我没法和南安侯张口。但如果你自己去说,我没意见。”
我当然更没法和司徒凌张口。难道要我告诉他,我因那个棱辱过我的男子而心乱如麻,所以不想成亲了?
我问秦彻:“二哥,我十五岁到十八岁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在子牙山学艺?最近常常头疼,那时候的事,好像已经记不大清了!”
秦彻纳闷道:“你怎会问这个问题?你十八岁时才因为生病被接下山来调养,之前十年可不是一直呆在无量师太那里,何曾回过北都?”
“记得父亲曾亲去探望过我几次。”
“对,为兄腿脚不便,小谨自幼体弱,因此父亲都是亲自去探望你。记得你十五岁时,因到了及笄之年,父亲特地赶过去看你,陪你过了生日才回来,足足在子牙山呆了两个月呢!”
“是……是么?”
“是呀,晚晚,你怎么了?”
“我……”
我嗓间干涩,艰难地笑了笑。
“我好生奇怪,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我十五岁生日前后的事?我……也不记得父亲曾陪过我两个月。”
秦彻呆住,忽执了我的手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一时想不起往事来?要不,我让大夫过来给你好好诊治诊治?”
“诊治?”
我想起历年来医药不断,苦笑着摆了摆手。
“一般大夫恐怕诊不出来。不过……”
不过如卫玄等医术极高明的名医,又为我治过那么几年病,不会毫不知情吧?
还有……
如果淳于望所言非虚,我莫名其妙失踪了三年,和我同门学艺的司徒凌和司徒永,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为何我从不曾听他们提过只字片语?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五)
因婚期临近,近日一直告假在家,不必去衙中应卯。
往日有相思伴着,时常给闹得慌,连练剑都练不安心。
待她走了,我才陡地觉出,这偌大的秦府,竟森冷安静得可怕。
灵猿仙鹤缩在山石边无精打采,厨下的鸡鸭也静静地等着宰杀。懒
从屋内到院中,从花园到纜乳浚无处不是空落落的,空落得让人惶惑甚至害怕。
我魂不守舍般在往日相思玩耍过的地方徘徊半日,又到相思的卧房看时,两名洒扫的侍女正在收拾屋子,把她乱涂乱画的纸片捡作一处,又拿包袱出来,欲将用不着的卧具陈设收起来。
我忙喝道:“住手!”
两个侍女忙见礼时,我过去翻翻她涂鸦的字纸,看看墨汁尚未干涸的砚台,还有被她拉坏了的弹弓,少了一只小蝴蝶的纸鸢,养得枯黄的小花……
竟像给人砍了几刀般绞痛,一阵阵地酸意上来,竟要涌出泪来。
许久,我方道:“东西按原样摆放着,就和……她在府里时一样。她的东西,什么不许丢了,不许……”
我捏着弹弓,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
屋中便又静寂,有清风吹在窗纱上轻细的扑扑声。
算行程,现在他们应该奔出去至少五六十里路了吧?虫
给她新做的弹弓她嚷着不合手,这两日竟没想到给她重做一个。
她路上玩耍时,只怕又要为失了准头不高兴了。
虽已入夏,可北方晚上还是有些凉,说不准还会刮大风,不晓得淳于望记不记得给她加件衣裳。
她白天爱胡闹,晚上便睡不踏实,不但蹬被子,而且有几次还滚落到床下。
她身边的人若依着她往日的性子,必不晓得时时留心给她盖被子。我竟忘了多嘱咐几句了。
烦乱之际,沈小枫悄悄进来回道:“午间我去南安侯府取点东西,侯爷没在府上,听说出城了。”
“他自然有他的事。”我心不在焉,回头吩咐道:“去找合适的材料来,重给相思做个弹弓吧!”
沈小枫愕然,“相思小姐已经回南梁了!”
回南梁。
是哦,南梁才是她的国,南梁才有她的家。
我低声道:“咱们总有机会……捎点东西给她吧?”
沈小枫担忧地看我一眼,默然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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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又有贵客来访,竟是太子司徒永和嫦曦公主。
这对尊贵之极的兄妹,居然穿着内侍的衣裳,拿着东宫的名贴令阍者通传。
我迎上前去时,司徒永的脸色很是阴沉。
嫦曦瞥他一眼,掩着唇轻笑道:“我不过正好在二哥那里,顺道过来看看姐姐。刚坐车上正坐得腰酸,且四处走走散心,你们慢慢说话儿罢!”
我因司徒永暗算淳于望并试图嫁祸司徒凌之事很是不快,但于他而言,这二人都是敌非友,故而我也不提起,如以往那般延他入厅,看茶款待。
只是言谈之间,不觉略冷淡些。
司徒永极敏锐,坐下寒暄没两句,便道:“晚晚,我并未派人去杀淳于望。”
我低头喝着茶,若无其事地道:“太子,你便是想杀他,或者想杀司徒凌,我都不会意外。”
只闻“咯嚓”一声脆响,抬头看时,却是司徒永手中的茶盏被捏得碎了。
茶水淋漓间,有一缕殷红自他指间蜿蜒而下。
我一惊,忙过去查看时,他盯紧我,竟是用力一推,将我推出老远,恨恨道:“我便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信司徒凌,信淳于望,却总不愿意信我!”
我见他这般激动,倒也意外,复退回自己座位上坐稳了,叹道:“好吧,是我太过愚蠢,分不清是非。那么,就请你来告诉我,到底该信谁,不该信谁吧!”
他也不去收拾身上的茶渍,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好一会儿才道:“我的确想控制住淳于望,因而那日令人拿着玉瓶为信物,想把他引到城外囚禁起来。但路上有人杀了我的信使,劫走了玉瓶。柳子晖不知信使被杀,奉我命令预备劫走淳于望,偏眼线发现淳于望一行人去向不对,赶忙跟过去时,他们已被引入陷阱杀害。他知道不对,急忙想退回城中商议时,被你和司徒凌碰上了。”
“你想引开并劫走淳于望?”
我疑惑,“可去抓淳于望的人,不就是你们派的吗?”
“这不一样。我不想杀他,也不想利用他和南梁谈条件。我只希望……控制住他,能逼你推了十天后的亲事。”
我的心跳有瞬间的停顿。
他却焦急地看着我,黑眸亮得灼烈,模样是我熟悉的诚挚认真。
他道:“我没想到会被他将计就计污赖到我身上;但他大约也没想到淳于望那等机警,将计就计来了个金蝉脱壳,竟避到了你府上。”
他口中的第一个他,自然是指司徒凌了。
司徒凌认定是司徒永在嫁祸给他,他也指责司徒凌嫁祸他……
我看着他依然流着血的手,再不知心里是何等滋味,只叹道:“永,你忘了当年在子牙山,我们三人何等亲密无间,一体同心?”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六)
他冷笑,“我没忘,却已不敢想。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我们当年的凌师兄了!他远比你想象的手段厉害,并且可怕。我不想我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想你成为他的帮凶。晚晚,我只想用淳于望来阻止你们两家的联姻。”
“淳于望……淳于望就能阻止两家联姻吗?”
我忽然间也有些失控,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叫道,“他囚我辱我,我只看在相思份上才留他性命,你又凭什么认为,他能阻止我们的亲事?”
他握紧拳,咬牙道:“只看在相思份上吗?可我怎么觉得,这世上能让你改变主意的,就只有他!”
我脱口道:“为什么?因为……我在五年前和他有过纠缠吗?”
司徒永脸色顷刻变了,紧紧盯了我片刻,才道:“五年前你和他有过纠缠?我怎么不知道?”
我紧逼着问道:“我在子牙山学艺时,是不是曾经失踪过三年?为什么有些事,我好像想不起来了?”
司徒永仿佛给人打了一拳,忽然跳起来说道:“胡说!那时我和你一起在子牙山上呆着,怎么从不知道你曾失踪三年?”
他从不是关于掩饰的人,说得虽然肯定,脸色却不对。
我越发疑心,追问道:“你可知道淳于望娶过一个妻子,长着和我一样的样貌?”
“天下之大,容貌相类的人多得很,你怎会听一个敌国亲王的胡说八道?”
“对,他只是一个敌国亲王。可你为什么会认为,一个敌国亲王能动摇我心志,甚至让推迟亲事?”
他神色愈加不好,神情间的激动却消褪了下去。
他黯然笑道:“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我自认能看穿你心思……或许是我太相信自己感觉了?可有这样想法的人,似乎并不只我一个……”
“是么?真的……只是如此?”
“不然还能怎样?你认为……你可能跑到南梁去和一个敌国亲王结为夫妻,还生儿育女吗?”
我动了动唇,掌心尽是冷汗,竟不敢再问下去,只抓过袖中一条巾帕,递到他手边。
他胡乱把流血的手缠了,静默片刻,才道:“我虽想利用淳于望阻你婚事,但并无害他之心。听说上午秦府有辆马车载着个小女孩儿离去,我猜他也在车上吧?可我也由他去了。”
我点头,“在一起混了那么多年,我这府上旁人看着门禁森严,和你们亲近的人该大有人在吧?早知瞒不过你们去。”
后院把守得虽紧,马车离开时总会有些形迹露出,司徒永、司徒凌猜出淳于望自秦府离去也不奇怪。
慢着,司徒永知道了,那么司徒凌……
见我变色,司徒永竟似看出了我心思,轻叹道:“司徒凌出城追击淳于望去了。你该明白了吧?真正想把他千刀万剐的人是司徒凌。”
我的心立时沉了下去。
沈小枫特特跑来告诉我司徒凌出城,我心烦意乱,竟从不曾想到这上面来。
淳于望身在异国,又带着相思,便是有几个随侍相护,又怎么敌得过司徒凌身边的高手如云!
我深吸一口气,提了宝剑便要往外奔去时,司徒永拉住我臂腕,“来不及了!”
我挣开他,冷冷道:“你挑了这时候才赶过来,不但想解释是我误会了你,更是想告诉我,淳于望父女可能已经死在司徒
凌手中?”
司徒永苍白俊秀的面庞弯过虚弱的笑弧,“晚晚,父皇病重,时局多变,我不会让你嫁给司徒凌。”
我忽然间说不出的心寒,惨然笑道:“永,你那个还是侠义爽朗宽厚热忱总以一颗赤子之心待人的司徒永吗?”
司徒永居然轻轻笑了。
“我也想知道。伴着你和相思一路回北都时,我还以为我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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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知道来不及,我也无法安坐于秦府等待噩耗的到来。
带了十余名随侍,我顺着淳于望离去的方向追去。
司徒永也不再拦阻,径带嫦曦离去。
秦彻、秦谨略知一二,将其送出时脸上俱有忧色。
寻到淳于望的马车时,已经接近三更。
确切的说,只是马车被焚过的车架。
那是一条从官道延伸过去的小道。
黯淡的月光下,激烈的搏杀痕迹清晰可见,沆洼的地面和凌乱的青草间有大片的血迹,却看连半具尸体也看不到。
那堆马车的灰烬已经冷了,犹有金玉碎片混杂其中,依稀辨得是淳于望或相思之物。
但灰烬中并无骸骨,连拉车的马都不见踪影。
耳边一阵一阵,只回响着司徒永拦我时说的几个字。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晨间他们还在我身边散漫地品着茶,赏着画。一个眉目含笑,温雅脱俗,一个稚拙可爱,活泼灵动。
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就来不及了吗?
沈小枫走到我跟前,低声问道:“怎么办?看样子,他们已经被抓走了,或者……”
我浑身发冷,却逼着自己冷静。
司徒凌晓得我对相思另眼相看,他不想和我反目,应该会留些余地。即便杀了淳于望,也不至于取了相思的小命。
淳于望那些南梁随侍的尸体不见很好解释。
朝中尔虞我诈,正万般混乱,一不小心,便会有把柄落入敌人眼目。他不想此事被太多人知道,自然要悄悄处理。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七)
但他没道理连淳于望和相思的行囊一起烧了。
淳于望身份特殊,地位尊贵,他的随身之物说不准有些对大芮很有价值的东西;他若掳了相思,如果不想为她多费心,自然也会留着她素日所用之物。
他烧了马车……
他的性情坚忍却骄傲。如果行动顺利,绝不致如此暴怒。
我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面上却只维持着平稳的声调,淡淡地吩咐:“两人为一组,在方圆十里内细细搜查,寻找相思小姐,以及……跟在她身边的男子。如果发现行踪,不许惊动,立刻通知我;如果……没有消息,天亮后各自回府,尽量别落人眼目。”
随侍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了沈小枫略带紧张地跟在我身边,许久才问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抬头看看天色。
苍穹如墨,玉钩摇挂,星河明淡。
远近村廓山林,层层迭于夜色之中,苍黑一片。
这样的夜晚,别说我只带了区区十余人,便是千军万马,想找出藏于夜色中的两个人,也是大海捞针。
可难道就这么回去吗?
我迟疑片刻,低声道:“我们……从别的路回城。”
如果淳于望没有遇害,他多半带着相思从别的路出了城;这马车留着,只是用以诱开敌人的虚晃一枪。
就如,之前他让手下故意步入陷阱,却确保了他自己安然无恙脱身离去。
但能让如此多的人为他舍生赴死,越发让人觉得他不简单。
他和司徒凌,一个温雅,一个冷峻,可他们的行事,竟同样让我有深不可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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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着淳于望可能走的路,我带了沈小枫转向另一条路,慢慢往回行去。
但我想到的,司徒凌一定也想得到。我搜寻的地方,司徒凌一定也早已搜寻过。
淳于望带着年幼的相思,必定加倍谨慎地掩藏踪迹,我又怎么找得到他们?
往前又行了半个时辰,离那马车焚毁之处越来越远,离北都城倒是越来越近了。
我心知已不可能打探到消息,正待吩咐沈小枫快马加鞭回城时,偶抬眼一瞥,已是顿住呼吸。
前方一株老榆树的树梢上,挂着一只纸鸢。
普普通通,市集上随处可以买到的纸鸢。
常有村野人家的牧童买了,或自己做了,趁了天晴风大的时节放上去,不小心给树枝缠上,再取不下来,从此便高高悬在树梢上。
这只纸鸢看着也像无意缠在树梢上的纸鸢,可它的式样实在太眼熟了。
那日我陪相思放纸鸢,因收线时掉了后面缀着小蝴蝶,相思哭闹不休,第二日我到底令人到市集上找到一模一样的纸鸢,重新买了一只回来。
昨天上午我和司徒凌在城外的时节,相思就在侍女的陪伴下放着这只“母女相依”的蝴蝶纸鸢,然后遇到了有心前去找到的淳于望,顺理成章地带他进了府……
如今,那飒飒飘动的大蝴蝶后,分明有一枚小蝴蝶正灵巧地舞动着,像谁家小女孩正牵着母亲的衣襟往前奔跑,一路撒下娇憨无邪地清脆笑声……
沈小枫见我勒下马,正在奇怪,顺着我的目光只一瞧,便失声叫了起来:“那……那不是……”
连她也认出来了!
我紧紧捏着缰绳,四处一打量,策马冲向前方一处山坡。
那边林木茂盛,是附近最可能藏身之处。
只是此刻已是初夏时分,灌木草丛间蚊蚁毒虫不少,相思那身雪白娇嫩的皮肤,又怎么受得了?
奔不多远,疯长的野草越发将路堵得不见,马儿便难以前行。
我心中如有一把火把烧灼得难受,匆匆把缰绳扔给沈小枫,借着林梢透下的些微亮光分开草丛往前摸索。
沈小枫在后低低提醒:“将军,小心脚下!”
我竟真的有两次险些被脚上的藤萝绊倒,心中焦急,遂拔出承影剑一路砍斫,奔往前方。
忽然眼前一亮,深密的树林已然到了尽头,前面坡上山石祼露,只几株不高的松柏静静在石缝间立着。
月光倾下,山石的颜色有些苍白。我在眼前突然的空旷中无端地紧张起来,这种心慌气短不确定的感觉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有一声半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草木山石间飘过,同样似真似幻。
我慌乱转眸,没看到一个人影,却发现了山石上静静伏着的一个人影。
雪色长衫,素锦质地,正是淳于望晨间离去时所穿衣裳。
可那总是洁净得纤尘不染的衣衫,此刻已被大片血渍染透……
苍白的月光,居然也能把那殷红映得如此触目惊心……
同样让人触目惊心的,没于那片殷红中的一柄长剑,已深深将他前后贯穿,只露剑柄……
“淳于望!”
我失声惊呼,仿佛自己也被人一剑贯穿,踉踉跄跄地疾奔过去。
风过耳边,月光惨淡,忽然便有了女子细碎惊慌的哭泣声。
画面骤转。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映住叠岩成嶂,陡坡如削。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一)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女子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庞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连滚带爬从那陡坡滑下,扑向那个卧于坡下的俊秀少年,拿她粉红色的袖子去掩他额上涌出的鲜血。
“阿望,阿望!”
“望哥哥,你快醒过来我听你的话,我们这就下山……”
“望哥哥……你别吓我呀,你不许吓我呀!”
袖上绣着月白色的百合,渐渐被鲜血洇湿,一丝一丝的殷红顺着纹理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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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望!阿望!”
我扑向那被刺穿的人影,惊恐地将他抱起。
入手极轻,完全没有抱着一副躯体的沉重。
翻过来看时,竟是稻草扎的假人,裹着淳于望的衣衫,套着假发,只有血渍和长剑是真的。
我惊魂未定,身后传来林小枫的惊呼:“小心!”
耳畔轻风掠过,男子素衣翩跹,素袖如水,自一旁的山石上飞下,一把将我拥住。
他道:“晚晚,我不想吓你。”
“我怕你会做噩梦,梦到我死了,整晚哭个不住。”
“我怕我死了,我会跟着我死去。晚晚,我不敢死。”
他眉目俊雅,黑眸澄澈,如融开的一池碧水,于无声处将人温柔浸漫。
我心头一阵冷,一阵热,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眼前的男子,已是呆住了。
在什么时候,我曾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我曾那样惊慌地抱着他,哭泣着说:“我总是做梦,梦到你死了,再也叫不醒。”
我把泪水洒了他满襟,搂着他脖子说:“如果你死了,我只能跟着你死去了。这滋味比死难受。”
有熟悉的檀木清香伴着幽梅暗香婉转萦绕于鼻尖,分不出来自于这男子,还是来自我们的木屋,以及屋外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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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淳于……望?”
我恍如梦中,脑中仿佛如被煮开了的粥般混乱,又似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伸手,触上他那在月下如白昙般洁白清雅的面庞。
他的眼底晶莹,水气宛然,却一弯唇角,将手指抚上我面颊,轻轻道:“是我,晚晚。我没事,别哭……”
我哭了吗?
我伸出手,想摸自己的脸,却抓到了他的手。
湿湿的一片。
来自我的眼角。
他笑了笑,忽低头,亲住我。
我慌乱,胡乱去推他时,却碰到温热的脸,以及潮湿的眼睫。
那潮湿伴着他喉间低低的哽咽,让我忽然间给什么化开了般满心柔软,连僵直的身体也随之柔软下来。
他的怀抱却如此结实,如此熟悉,——我辨不清是被他逼着相处那几个月带来的熟稔感,还是因为有着更久远的过去在召唤着什么。
我只知他在深深地吻着我,就如我脑中混沌一片,也在迷迷糊糊中深深地回应着他。
唇舌交缠间,说不尽的惊喜嗔怨,说不尽的眷恋缱绻……
眼角又有湿热沁出,沿着面颊滑下,却飞快被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住,擦净。
他略放开我,我哆嗦着唇,看向他柔和的双眸,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一弯,好看的月牙形状,像极了相思笑时的模样。
“晚晚!”
他低唤,我的脚下一轻,已被他拦腰抱起。
我心知不妥,却觉手脚都似给点了|茓般无法动弹,软绵绵地只想往他身上靠去。
但听他朗声说道:“小枫姑娘,我带你家小姐去看望相思,你一起过去吧!”
我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局外人,忙扭头看时,林小枫牵着,目瞪口呆地站着马站在林边。待听得淳于望说话,她更是涨红了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别说她目瞪口呆,便是我自己也想不出我居然会有这般柔软如小鸟依人的时刻。
正要挣开他臂腕时,他垂眸向我,眉目间尽是愁意,叹道:“相思受了惊吓,一直在哭闹。”
我自是不放心相思,低声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他不答,只是一低头,又亲住我的唇。
我待要说话,张合之间,连舌尖都被他吮住,哪里还吐得出半个字来?
山路高高低低,我的身子也似跟着起起伏伏,脑海里却翻翻覆覆,竟如海浪汹涌,零零碎碎的欢喜和悲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整个人受了盅惑般木讷,一双手无处安放般只是攥紧他的前襟。
满天的星子落到眼睛里,明明灭灭地晃动。
是什么时候,他也曾这般抱着我,悠悠缓缓地走着,走着,走向某个仿若开满鲜花盛满蜂蜜的甜美时光……
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已完全记不起。
我只能肯定,是他,是他,明明就是他,曾让我这样紧张,却安心地依在他的怀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眼前又暗了一暗,便连星子也看不到了,有原木淡淡的清香飘入鼻中。
被他抱在臂腕间的身体轻轻落到了实处,双手下意识地一摸,触着了松软的棉被。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二)
神智忽然有片刻略清醒些,强撑着要坐起来时,已觉他的手掌稳稳地压到我肩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刚好让我挣挫不开。
接着,一枚明珠托到了他另一只手中。他把它置于纱袋,悬于棉布的山间帐幔中。
浅淡柔和的光线,便静悄悄地笼住这方小小的天地。
我看得到他沉静的眉眼和闪着亮光的黑眸,比寻常更觉俊逸绝俗,罕有所匹。
有莫名的冲动涌到血液里,连身体都像受到了诱惑般克制不住,只想往他身畔偎依,甚至……索求。
我甚至觉得,我很久之前便曾任性地这么做过。
可我向来不该是冲动的人。
狸山那么久形同夫妻的生活,我不得不承受他,并接受他给我带来的愉悦和痛快,却从不曾像这样,发自内心地渴求一个男子。
我努力推开他的怀抱,勉强维持着镇静,低声问道:“相思呢?”
他抓过我的手,按于他心口,答道:“这里。”
我怔了怔。
他却又将按于我的心口,轻浅的笑容不知是伤感还是安慰。
他那样幽黯地说道:“五年了。我记得,你却不记得。真不公平,相思为何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愕然,却分明感受到了以往从不曾用心去感受的他的痛楚。
“可我……并不是……啊……”
我强撑着想去告诉他并告诉我自己,什么才是我记忆中的真相时,他抚于我胸口的手指忽然转了方向,灵巧却邪恶地在最柔弱的某处用力一捻,看我惊呼一声,他已将我按于身下,微凉的手指迅速探入衣底……
一再试图掩埋下去的星星火焰蓦然窜起,顷刻燎原。
我被那热力熏烤得阵阵晕眩,如醉酒般无力而飘忽,喑哑着嗓子低喊道:“阿望,别这样!”
他的动作顿了顿,却一霎那后愈发热烈,唇舌的吻.噬和指掌间的揉搓极尽挑逗之能事,只在我不能禁.受的部位动作。
诱.惑,却不给予。
我耐不住地低吟,已分不出到底是在煎熬,还是在享受,到底身在天堂,还是已堕地狱。
“晚晚,知道么?”
他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回旋,清醇好听,此时入耳越发地迷醉。
我喘着气,嗓间干涸得快冒出烟来,苦楚地应了一声。
“你是我的盈盈,也是我的晚晚。”
“盈盈,晚晚……”
我喃喃地重复他的话,对着那明珠的亮光,痴醉了般在他身下摆动身躯,浑然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也不在意,悄然在我身侧卧下,扶了我缓缓坐到他身上。
空虚的身体蓦地充.盈,我痛楚却愉悦地呻吟出声,身躯竟因承受不住那强烈的感觉剧烈地震颤起来。
他搂紧我的腰肢,低低道:“晚晚,我病体未痊,委屈你多费些力气罢!”
此时已经不是委屈不委屈的问题。
他刻意燎起的火焰,终归得他来熄灭。
只是好久以后,我才晓得他的“病体”有多么勇猛。
柔然军营两个月炼狱般的生活,我自认经历的男子并不少,其中并不乏一身蛮力几度把我折腾到生死边缘的壮汉。
可我竟从不曾遇到他这样的男子,仿佛把我活生生地揉作了碎片,蒸作了水汽,轻软得浮到了空中,却还留恋着那样的极致的愉悦,一遍一遍地飘回他的身畔,将我的全部身心送予他赏玩蹂躏,羞愧不堪却身不由主地去应.和着他的动作。
我记不清什么时候被他重新置于身下,在他近乎摧.残的进击下发出承.受不住却贪.恋不已的哀.恳低.吟。他却浑然不顾,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我在天.堂和地.狱交汇之处徘徊求恕,秀逸的面庞竟越发地沉静而笃定。
明明是他身陷敌国被人追杀,可他的模样像一只猫扑住了垂涎已久的小仓鼠,不紧不慢地戏耍着我,看着我婉转呻.吟却不得不承.欢于他。
我终于忍受不住,几乎迸出泪来,轻声求道:“淳于……望……放开我,我……受不住了……”
他笑了笑,竟是成竹在胸:“叫一声好听的。”
我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结实的肌肉里,恨恨叫道:“望,阿望……”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他不答,催.折得越发厉害。
我哆嗦着颤声惊呼,多少次似曾相识的画面忽然间涌上。
我失声叫道:“望……望哥哥,求你……”
小腹猛地钝痛,他像是把他自己整个的融到了我的身体里。
“盈盈,盈盈……”
他沙哑地哽咽,将我拥得极紧,如同拥着爱逾性命的至宝。
我像是给人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卧在衾被间,感觉他拥住我的结实的肌肉,久久说不出话来。
此时,帐顶那明珠的光泽已经黯淡下来。
天亮了。
再名贵的明珠,也无法与日月争辉。
我晓得此时并不是流连风月的时候,需要顾忌和考虑的人或事实在太多。
但我着实被他的“病体”折磨得疲惫不堪,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听到相思奶声奶气的声音,如同大热天一道清泉流过心田,我心神一畅,顿时醒转过来。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三)
一道阳光打在农家厚厚的棉帐上,澄黄通亮的颜色。
相思正在外面的阳光里笑嘻嘻地问淳于望:“娘亲真的找我们来了呢!她一定会跟我们回去吧?我们还住狸山吗?王府不好玩,不然我们一直住狸山吧,我天天陪着娘亲在梅林里散步。”
我披衣下床时,却发现裹胸在夜间近乎疯狂的亲热中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
浮软着手足草草整理了衣物,又见长发散落,胡乱披在肩上。
把枕衾间翻了又翻,才发现簪发的长簪也不见了。
分明记得昨晚他将我抱上床榻后才拔去了我的簪子,任由黑发滑落。
推门出去时,过于明炽的阳光投到眼底,微微地眩晕。
而脚边已有活泼泼的小东西扑上来,抓了我的袖子唤道:“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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