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情晚帝宫九重天 > 14 剑影横,魂断晓云飞

14 剑影横,魂断晓云飞

低头已看到相思仰望着我的小小面庞,瓷娃娃般­精­致可爱,­干­净无邪的笑容让我不知不觉地满心柔软。

笑着弯腰将她抱起,她愈发地撒娇卖好,搂着我脖子道:“娘亲最好了,这么快便来找我和父王……”

我心里便有些发苦。

举目四顾,已发现身在山间一户极普通的农户人家,竹篱柴扉,平淡无奇的小院落。

沈小枫正弯腰在井边刷着马,淳于望本来正和她说着什么,见我出来,便含笑走近。

“醒了?”

阳光晒得我脸上发烫,我不敢和他明亮的眼眸对视。

将相思放开,我问道:“可曾见到我的簪子?”

他便低头向袖中一摸,竟真的掏出一根簪子来,放到我手中。

却是只金累丝嵌宝蝶恋花簪,做工­精­致,式样华美,入手便知是名家所制,价值不菲。

我苦笑道:“我要我原来那根簪子。”

我一身男装,却用这么柔美的女用花簪,走到路上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淳于望却轻笑道:“宝簪配美人,正是得其所哉!你且问问相思,你是簪那个光秃秃的长簪子好看,还是簪这花簪漂亮?”

相思已拍手笑道:“自然是这簪子漂亮。娘亲穿女装可美了!是天底下顶顶顶顶美丽的娘亲!”

我白了这对父女一眼,也不去寻什么簪子了,向井边走了几步,向沈小枫道:“马刷好了吗?套上鞍辔,准备回去吧!”

沈小枫顿时面露喜­色­;而身后一道目光刺来,尖锐得似要把我后脑勺扎穿。

相思惶惑,小心地拉扯着她父亲的袖子,怯怯地问:“父王,娘亲回哪里去?狸山吗?”

身后那道目光倏地不见,淳于望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你娘亲么……自然要回狸山的。”

言毕,他已走到我跟前,拍着我肩膀道:“不用急在这一刻,先用点早膳吧!”

我刚要拒绝时,他的手上蓦地加力,重重地捏向我骨骼。

我疼得吸气,正要将手按向承影剑时,不防相思已到跟前,抓过我手指道:“走,走,娘亲吃饭!我早就饿啦,父王说要等你一起……”

我低一低头,默然步向屋中。

肩上的力道顿时一松,却听淳于望咬牙切齿在我耳边低低道:“小冤家,难不成昨晚你只拿我取了回乐子么?痛快够了便打算一声不吭脚底抹油?天底下岂有这等便宜的事!”

我气结。

到底谁拿谁取乐。

第一次听说男女欢.爱之际是男人吃亏!

欲待辩驳,身边却有个浑不解事的相思。

少不得先忍住,给他半逼半推到屋中坐下。

山中的饭食自是不好和府中相比,但清粥之外,居然也有几样­精­致小菜,便更让我肯定,淳于望身在异国,一样有着足以自保的力量。

相思最可人,拿一碟煎蛋过去咬了一口,便推到我跟前,说道:“娘亲吃这碟,­嫩­­嫩­的,我吃着特别香。”

其实远不如相思娇­嫩­芳香。

只恨不能将她含在口中小心呵护,从此淋不着半点风雨。

一时吃毕,已见沈小枫在门外探头探脑,知她盼我离去。

我也明白和淳于望纠缠在一起绝不是个了局,若给人抓了把柄,说不准连整个秦家都会给牵累。

昨日迷糊过,放纵过,也便够了。他和相思既无恙,还是各自回归各自选择的路才好。

——何况许多时候,我们无可选择。

正待寻机脱身时,淳于望忽向相思笑道:“相思,小枫姐姐要带你去后面林里打野兔,已经等你很久了。你还不去找她?”

相思便为难,“可我要陪着娘亲呢!”

淳于望道:“小枫姐姐特地过来找你,又等你这么久,你怎可这么不礼貌?快去吧,我先陪着你娘亲。”

相思勉为其难地点头,挺着胸很是大义凛然地说道:“那父王陪着娘亲,我去去就来。”

我微笑应了,看着沈小枫无可奈何地携了相思出去,才皱眉叹道:“你想怎样?”

淳于望也皱眉叹道:“我也想问你,你想怎样?”

我迟疑了下,低了眼睫道:“我自然……要回北都去。”

“即便……你知道你是盈盈,你也要撇下你的夫婿和亲生女儿,跑到北都另嫁他人?”

我脱口道:“我不是盈盈!”

他冷笑,“是吗?”

我盯着他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庞答不上话来。

原来只是偶尔有此疑心,却只觉得荒谬,一次次将这念头撇到脑后。

但再次和他见面后,他的叙说,司徒永的异常,以及我自己越来越强烈越来真实的幻觉……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四)

直至昨晚见他“尸体”悲伤失控,心绪混乱中受他诱引放纵一场,虽然还是混沌,但那些原本只该属于盈盈的记忆片断越来越多地闪现,清晰真实得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过去……

桩桩件件,疑窦丛生。

再想说我不是盈盈,却似乎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了。

难道眼前这个被情所困整整五年的男子,真的因为我?

他真的曾是我的夫婿?

就像……相思真的是我亲生女儿?

我忍不住又有荒谬的感觉。

而淳于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咄咄逼人,分明是看着背信弃义抛夫弃子的狠心妻子的眼神。

我一阵无力,叹道:“我不记得我曾嫁过你。何况,我真是盈盈又能怎样?我是秦家之主,秦氏一门尊荣富贵尽悬我手,难不成你让我跟你回南梁,落个叛国投敌的灭门大罪?换作是你,你肯吗?”

“我肯!”

淳于望居然很快回答,“我只要有你和相思便够了,其他的人……我顾不过来。不过是各人的命,各人的运罢了,若我们撒开手,他们自然能重新寻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处。”

我不觉冷笑,“那是因为你那一大家子都太能­干­了些,眼睛里只有权势和富贵,只有­阴­谋和算计,根本看不到亲友之义,手足之情。若我有你那样的兄弟亲人,我也情愿远远躲了那些是非。”

“可你们秦家上下人等,如果不是眼睛里只有权势和富贵,又怎会把一介弱女子推到前面冲锋陷阵?他们的亲友之义、手足之情又在哪里?如果你不能带给他们权势和富贵,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以你为主,拿出友爱的嘴脸,嘘寒问暖,小心趋奉?”

“如此说来,你对相思爱如至宝,也是别有居心?你有时对我示好,也是暗藏心机?”

他一怔,旋即苦笑,“不错,我是暗藏心机。我一直盼着将心换心,不知道是不是一厢情愿。”

“对不起,我换不起。”

“或者,只是掂量下份量,觉得不值得换?”

我沉默,然后道:“你若这样说,也未为不可。”

他顿时得面庞泛红,抿紧­唇­别开脸去。

片刻后,他才问:“因为你们秦家,还是因司徒凌?”

“有区别吗?”

“有!若为秦家,我可以等。秦谨即将成年,听说秦二夫人也有身孕,秦家不愁后继无人,你再支撑两三年,总有可以抽身离去的一天;可若为司徒凌……我便有些不大明白了。”

我勉强道:“又有什么不明白的?秦家和南安侯,合则两利,分则俱损,我和司徒凌在一起,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他的目光蓦地尖锐,冷笑道:“合则两利,分则俱损……除了这些功名富贵,你就不曾想过别的吗?”

话到这份上,若是装作不懂他的意思,未免太过矫情。

我硬着头皮道:“淳于望,南梁北芮相持已久,有些只会误人误己的事,我不会去想,也不敢去想。既然你的盈盈已经找不回来……不如你就当她死了吧!”

他似气极,一把捏住我手腕,沉声道:“我现在的确想捏死你。或许你真的死了,我便能死了这条心。如今你活­色­生香地站在我跟前,活­色­生香地与我翻云覆雨,你叫我怎么当你死了?”

他又将我捏得很疼。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打算像在狸山那样折断我的手。

但此地并不是狸山。

纵然他手下仍有不少高手护卫,如今身在北都附近,真要动起手来,即便我暂时吃亏,要想引来大批人马来援并不困难。

只是他自己连同相思可就真的无法逃出生天了。

他大约就是看中了我对相思万万狠不下心肠,才敢如此放肆吧?

我苦笑道:“淳于望,你清醒些,目下两国敌对,我若跟你去大梁,坐实了通敌大罪,岂不是害了秦家上下几百条人命?”

他却寒声道:“秦晚,我也希望你清醒些。你也晓得两国只是目下敌对,并非没有修好的机会;而我也并不要求你现在就舍了一切随我去大芮,我只希望你推了和司徒凌的婚约。只要你没成亲,一切都还不晚,不晚……”

他最后几个字音调拖得很长,宛若发自心底的痛楚的呻吟,却又有着不加掩饰的冀盼。

手腕被他捏得更紧,却反而觉不出痛楚来。只觉他口鼻的气息急促地烧灼在耳边的皮肤上。

他伤感叹道:“在想着秦家之时,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也想想你的夫婿。”

我自己,我的夫婿……

我心里蓦地一跳,不自禁抬眼看向他眼睛。

清寂如潭里总有看不明晰的漩涡密布,人前默然隐忍的凄恻痛楚,一次次克制不住地坦裎于我的眼前。

他在我耳边诱惑般地柔柔说道:“晚晚,听话,回绝司徒凌的亲事,至少……拖延一两年。”

这样的呢喃细语似让我更加无法招架,疲惫答道:“是皇上……下旨成亲……改不了的。”

“可你喜欢的人并不是司徒凌。”

“他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素来亲厚。”

“亲厚,却不亲密。如果你喜欢他,为何昨日会这般主动向我求欢?”

我愕然,随即羞愤难当,狠狠甩开他的手,怒道:“我几时向你求欢了?”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五)

他却不急,又捉了我肩低声道:“好吧,是我说错了。你对司徒凌,有没有像对我这般主动过?”

从来只知横刀立戟纵马杀敌,除了那年在小山村中遇到阿靖,我几乎没有细想过儿女私情,男女私意。

而司徒凌对我……也极少提及这方面的事,更别说床第之间的风流缱绻了。

正惶惑之际,淳于望已得出了结论:“秦晚,你喜欢的是我。从来只是我。你可以不忠于我,但我希望你能忠于你自己的心。”

司徒永曾说,能动摇我心志并阻止我和司徒凌婚约的,只有淳于望。

我曾一笑置之。

原来,我又错了。

他们似乎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趁着相思还没回来,淳于望牵了马送我离去时,我已渐渐觉出,原来我对和司徒凌的亲事,果然一直是隐隐抗拒的。

我们如此亲厚,却从不曾有和淳于望那样的亲密。 原因自然在我。

或许是因为怀念阿靖,或许是柔然军营的遭遇,我几乎抗拒任何男女之间的亲密接触。

司徒凌将我从一心求死的边缘拉回,陪我经历丧父之痛,伴我接手秦氏兵马,对我极是爱惜,自然从不强我。

如今想起来,我当日自以为很喜欢的阿靖,面目竟已模糊。

只是在回忆起那段往事时,我竟蓦然惊觉,那小山村与狸山梅林附近的景象,竟是如此相像。

高远的天空,美丽的山坡,平静的村落,边上长着各­色­桃杏的美丽池塘……

而阿靖温柔,淡泊,与世无争……

我只是潜意识里对某种生活渴望着,然后在恰好的时候遇到恰好的人……

阿靖和淳于望长得并不像。淳于望身上揉合了帝家的贵气和隐士的出尘,加上与生俱来的俊秀容貌,当然不是出身山野之中阿靖可以比拟的。

可阿靖喜欢上我时,眼睛里只有我,就和淳于望喜欢盈盈时,眼睛里只有盈盈……

慢着,我怎么知道淳于望和盈盈相处时,眼睛里只有盈盈?

又是一阵迷乱时,淳于望已拈过路边一朵野花,随手簪于我发际,微笑道:“看够我了么?怎么?要分别了 ,舍不得我了?”

我憋涨了脸,忙摸索到那花儿掷下,怒道:“谁要看你?”我穿着男装,后来到底找了根他的玉簪簪了,分明就是个男子,簪朵花儿成什么模样?

渐次出了密林,前方就是小道;再往远处,便是官道。

淳于望择的这处藏身之所,虽然隐蔽,到底离北都太近,并不安全。他并不苦留我,这么匆匆将我送出,多半也打算尽快离去了。

我望着密林外的道路,感觉着身畔男子的气息,心中忽然一阵阵地发堵。

淳于望一直看着我,忽伸出手来,柔和地抚着我面庞。有陌生的懒意洋洋伴着心头的酸涩涌了上来。

我没再看向他,仿佛不敢看向他,不敢注视那双让我越来越迷惑的眼睛。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别理他,别管他,他只是敌国的亲王,污辱过你的仇人。

另一个声音在说,你别否认了,你就是盈盈,你就是盈盈!身边的人是你曾经相爱至深的夫婿,被哄走的小丫头是你亲生骨­肉­……

眼睛有些湿润,不自觉便往来的方向看去。 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一团飞奔过来的身影。

此时若看到她,她不知该怎样哭闹着要留住我,或者拉她父王一起跟我回北都。

其实还是不看到的好。

“别哭了。”

淳于望忽然说道,手指轻轻在我眼角拭着,指肚温暖的触觉愈发让人心慌意乱。

我哭了么?

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宁可流血,再不会流泪。

可最近竟总是心里发酸,只想落泪。

但闻淳于望叹道:“你可别逼我。我见不得你落泪,心下舍不得,只怕即刻抓了你回南梁去。你身后的秦家是福是祸与我无­干­,我只管守着你便是。”

我忙侧了脸,说道:“谁哭了?树梢上有碎屑落到了眼睛里。”

声音却已喑哑。 !

“你什么时候能够不再这么心软嘴硬?” 淳于望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忽然间声音也哑了。

“我知道你已经记起一些事了……至少,记起了我们一直彼此喜欢着……我已经等了五年,既然有了你的消息,便不在乎再等些时日。”

“不在乎……”

他长长的噫叹,温热柔软的­唇­已衔了上来,轻轻往我吻住。

我不觉动情,喉间一声压抑的呜咽,双臂已环上他的,与他紧紧相拥。

树梢仿佛旋转,碧蓝的天­色­下,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眼底开成了花。

两人的气息交融,间或有呜咽般的低喘,心却飘了起来,仿佛悠游于碧天之下,白云之上。

他低低在我耳边道:“盈盈,别嫁给别人。等我。” 他唤的是盈盈。

可我竟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喃喃道:“等你。”他便欢喜。极清俊的笑容撞入眼帘,我竟似酣然醉了。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六)

他终于恋恋将我放开,送我上马时,日­色­已高。

我坐于雕鞍上,手足兀自柔软,目光飘向他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着说不出的缱绻流连。

和昨天与他在秦府分别相距只有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而已,我不但把持不住与他肌肤相亲,翻云覆雨,并且真的开始相信自己就是盈盈,甚至和他计划起未来的相依相守……

他白衣胜雪,落落站于阳光之下,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柔柔的光晕。

的确足以让人魄动神驰。

但我高高坐上马背时,好歹恢复了些神智。

执手相看泪眼后,在即将策马而去的那一刻,我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昨天早晨你和相思给我喝的茶中,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

那­干­净的笑意便多了几分狡黠。

“是。”他道,“不过,解忧花只对盈盈有效。因为我给她服过大量忘忧草。”

解忧花?

忘忧草?

那是什么东西?

我正想细问时,他忽然道:“昨晚我还瞒你做了一件事。”

我不由道:“什么事?”

他笑了笑,竟比狐狸还­奸­诈。

“我送了一个小包袱给司徒凌,里面是你的裹胸和玉簪。”

“你……”

我骇然,扬手一鞭向他身上打去。

他不闪不避,重重一掌打在马背上。

马儿惊嘶一声,抬足飞奔;我的身体不稳,那一鞭失了准头,自然便落了空。

愤怒回身瞪他时,他负着手,正散漫笑道:“若他这样还肯娶你,改天我送他一只百年老龟!”

我从没想过,一个有着那样出尘笑容的男子,也能笑得那样卑鄙无耻!

可惜马儿已奔得远了,等我能勒住马往回看时,他已不见了。

他原来站定的地方,空落落的,洒了大片阳光。

而高高的树梢上,依然挂着一只纸鸢。

大蝴蝶携了小蝴蝶,在风中飘呀,飘呀……

依稀听到咯咯的笑声。

在很遥远的地方,笑得如此开怀。

满心的怅惘和不知所措,我一路信马踱着,午时过了,犹未至北都城门。

而沈小枫快马加鞭已经赶了上来。

她平时大大咧咧,可到底是黄.花大闺.女,昨日亲眼见我和淳于望亲.热,便有些讪讪的。

我也不自在,只作不经意地问道:“相思知道我离开了吧?”

“应该知道了吧?”

“应该?”

“那轸王在你走后才令人叫我们回去,相思小姐欢欢喜喜进屋去了。我听说你走了,紧跟着也就牵马离开。

走出院门时,忽然就听见相思小姐大哭起来。喊着娘亲哭得惊天动地……”

我鼻中一酸,忙淡淡笑道:“小孩子家都这样。她有父亲在跟前,哭两声也就没事了。”

沈小枫点头,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我:“大小姐,你下面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刚和我一起照看相思小姐的侍女……就是那个叫软玉的,说你曾是他们王爷的妻子……要不是因为相思小姐在跟前,我差点和她动了手。可她说的有来有去的,听着像真的一样。”

“她……说什么?”

“说大小姐曾和王爷做了三年的夫妻,相思小姐就是大小姐亲生的,血溶于水的至亲骨­肉­。所以大小姐这样血里火里走过的大将军,才会对相思小姐那样好。还说有人给大小姐下了药,让大小姐忘了那三年恩爱……

“你信吗?”

“我不相信……”

她觑着我的脸­色­,“可我……从没见大小姐这样过。大小姐不仅是秦家的大小姐,更是……我们大芮的昭武 将军……” 3

“大芮的昭武将军……”

我勉强一笑,“二嫂……快生了吧?”

沈小枫掰着指头道:“已经七个半月了。还有两个月吧?那时估计还热,大热天的坐月子,只怕不怎么舒服

我点头道:“可以多预备冰块,找一处凉爽些的屋子待产。但愿……是个男丁。”

“是啊,咱们秦家嫡系的子孙,委实太过单薄了……”

成功地转过了话题,我心头轻松了些。

-----------------------------------------------

回到秦府时,晚上随我出去的人自然早就回来了。

管事忙忙过来迎着,一边令人牵走马匹,一边笑道:“将军可回来了!二公子令人问了许多次,再不回府, 只怕得遣人出去寻了!”

我问道:“有什么急事吗?”

管事答道:“倒也没什么急事。只是南安侯巳时便过来了,已经在书房里等了半天。”

我承认我已受了淳于望的蛊.惑,真的打算退亲,至少也要设法推迟两人的亲事。

但我根本没想好该怎么向他开口。

尤其,在听说淳于望送了那些东西给他后,我已经想不出我该怎么面对他。他对我好得无以复加,一次次伴着我走过最困难的时候,我却一次次让他失望。

这一次,更是奇.耻大辱。 别说他这样尊贵骄傲的男子,即便是普通男人,被人这样践踏尊严,也该气得吐血了。

秦彻也正在等我。

见我回来,他松了口气,问道:“用过午膳了么?”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一)

我正要答时,他却又截口道:“先去见南安侯吧!他很不对劲。午间用膳,他粒米未进,却喝了两壶酒。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他不开心了?晚晚,我不是说你,平时领兵打仗,自然要刚硬些;可对付男人,还是态度和软些好。尤其司徒凌这样的男子,一颗心只在你身上,若你有些女孩儿家的温柔,自然百炼钢化绕指柔,两人都舒心不说,旁人也愈加不敢看轻我们秦家。”

我连应都不敢应,一低头便往书房方向走去。

沈小枫正要跟在我身后离去时,便听秦彻唤道:“小枫,你过来!”

沈小枫忙应了,急急走向秦彻。

我明知秦彻必是询问沈小枫昨晚之事,想示意她别说,可料着这些事必是瞒不住的。

何况沈小枫从小侍奉秦彻,自有一段女儿家的心思,并未因秦彻成亲便丢开,便是我阻止,只怕她也不肯向秦彻隐瞒。

任我怎么避,也逃不过那位昨晚和我颠.凤倒.鸾的男子神机妙算悬过来的一把刀。

斩在我和司徒凌之间。

--------------------------------------------------

书房里静悄悄的,并没有我想像中的紧张气氛。

我甚至怀疑司徒凌是不是等得不耐烦,已经悄然离去了。

忐忑踏入屋中时,我却一眼见到了司徒凌。

他正安静地坐在我寻常处理公务的椅子上,出神地看着一幅画儿。

“凌……”

我不安地唤了声,慢慢走过去时,才见他抬起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眼瞥到他手中的画儿,已是羞惭得满脸通红。

那张画,正是前天淳于望留给我的那幅画。

相思的涂鸦,加上淳于望熟练的饰画,红梅疏影里,女子素衣散发,眉目温文,正携了相思款款行来……

我­唇­舌­干­涩,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或许,也无从解释。

画此画之时,我尚可为自己辩驳,一切只是被人胁迫;但昨晚之后,我的的确确,已叛了他。

从身到心。

“对不起。”

我讷讷地说了一声,便要从他手中取过那幅画。

他却若无其事地将画放回桌上,慢慢卷起,缓缓道:“你回来了?”

我汗颜,只得轻声道:“听说你来了很久?”

他摇摇头,“也没有很久,今日闲,就过来坐坐。”

看他的神情,竟比寻常时候还要和悦镇静几分,只是言谈之间,隐有酒气溢出,便见得秦彻说得不假,他的确喝了酒。

收拾了画,他又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瓶放在桌上,说道:“你寻常服的药丸,已经练制好了。虽说发作频繁,自己还需节制些好。服多了,对你自己有害无益。”

他难道只为送药而来?

又或者,淳于望的东西并没有送到他手上?

拿过玉瓶来看时,里面的药丸满满的,飘着熟悉的药香。

早知这药丸练制不易,我最近常服煎药,不想他这么快便把材料觅齐,预备得妥妥当当交在我手上。

“谢谢。”

我垂头,捻着玉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却站起身,淡淡笑道:“我竟不知道,我们之间,也开始有这么客套的时候。”

他抓过那幅画,说道:“我也想着,如果我向你要走这幅画,大约也不必说和你道谢吧?”

我怔了怔,强笑道:“这幅画……原寻常得很,你要来做什么?”

“寻常得很……”

他轻声重复,“真的很寻常么?可我怎么觉得,对于画里的人,以及画这幅画的人,怎么也算不得寻常?”

“不寻常吗?”

我问,“我开始觉得他们寻常得很,可近来越来越奇怪,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是我很亲近的人?”

他黑眸深注,笑意却冷了,“亲近?比你和我还亲近吗?”

我垂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亲近。可为什么该完全陌生的人,会有那样的亲近感?难道,我也有把自己最亲近的人遗忘的时刻?”

“你?遗忘?”

他手中用力,画卷被揉得弯曲。

“我怎么觉得,是你遗忘了我们之间的婚约……和感情?”

“不是……”

我下意识地立刻辩解,旋即又顿住。

不论淳于望和我是不是有过那么三年夫妻生活,他才是和我自幼定亲的夫婿。

曾经的三年,想与阿靖隐居深山的私心,柔然军营的遭遇,还有昨夜和淳于望的缠.绵……

无一不是对他的羞辱和背叛。

见他原来平淡的目光越来越尖锐,竟如钉子一般钉着我,我越发难受,脱口说道:“我们还是先别成亲吧!或者……你可以考虑娶一位贞德有才的大家闺秀为妻。”

他蓦地把画卷摔在桌上,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我,森寒肃杀的气势顿时迫得人透不过气。

他冰冷地说道:“你让淳于望送那些东西给我,便是想达到这样的目的吧?”

自从听说淳于望耍了这么无赖且无耻的手段,我便知道我避不了会面对这样的窘境。

凭我怎么皮粗­肉­厚没有廉耻,闻言也是难堪。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二)

许久,我才能平静下来,直视着他的目光说道:“此事过错在我,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多么容易动情的人。我想弄清我是不是真的丢了一部分与他有关的记忆。凌,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在南梁呆过三年?”

司徒凌寒声道:“我从没听说过你曾在南梁呆过三年。我只知你今年在南梁呆了三四个月,回来就变了!你可以为你自己的变心找出更拙劣的理由吗?”

我作声不得。

他一直待我包容爱惜,我也想着他会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伴侣。

但我真的不曾变心。

我习惯有他,依赖着他,对他的感情很深厚,又经历了许多考验,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感情平淡而稳固,将会波澜不惊地走下去,共同面对大芮和秦家的兴亡成败。

可遇到淳于望后,一切都变了。

各自在生死边缘徘徊一圈,自以为恨意已经磨得如利剑般尖锐,一转头,才发现剑尖上抹了蜜。

疼不可耐,却甘之如饴。

原来真正的男女之情会是这样汹涌澎湃,无可抵挡。

一夜之间,我完败。

司徒凌又道:“如果我坚持十日后成亲,你怎么说?”

我答道:“你娶的是秦家大小姐,可秦家三公子依然会留在秦家。而且……凌,我不觉得你会逼我。便是不成亲,秦家依然会站在南安侯身边,我依然视你如兄。”

司徒凌平素过于白皙的面庞便微微地红,眼神越发凛冽,冷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逼你?就因为我一直待你好?”

我柔声道:“我比凌师兄小好几岁,你自然会待我好,自然会多多照顾我。”

他愕然,凝注着我,片刻后方才匆匆转身向门外大踏步走去,却冷淡地抛下话来。

“回头我叫人把婚书和庚帖送还。你好自为之!”

拉开门扇,外面是更愕然的秦彻。

司徒凌瞥他一眼,徐徐道:“我也不用你视我如兄。你的亲兄长在这里呢!”

他拂袖,不顾而去。

--------------------------------------------------

当年,我们同在狸山学艺,我竟比司徒永还淘气几分,每每闯出祸事来累人累己。

司徒永年幼,往往跟在我身边一起闯祸,甚至常常一起给师父师伯们惩罚。

只有司徒凌少年老成,处事得体,人又聪明好学,颇得长辈们欢心,便是偶尔受我或司徒永连累,惩罚都要轻些。

于是,每次给打发到山上岩洞面壁思过,我和七八岁的司徒凌又冷又饿地偎在一起时,都会伸长脖子盼望司徒凌过去找我们。

他总有办法买通或说动看守的师兄,悄悄进来探我们,递给我们热乎乎的馒头和饭团,又解下他的棉袍,把我们两个紧紧裹住,抱在怀中为我们取暖,往往护着我们直到天亮,看着有人过来接我们下山方才离去。

罚的次数多了,他便也聪明了,一发现我们闯了祸,往往赶在师父师兄们发现前就为我们把残局收拾好。

那样端方沉默的人,为护着我们,后来居然也能对着师长满口谎言,面不改­色­。

我有时问他:“凌师兄,你为何这般待我好?”

他揉捏着我裹在禅巾中的头发,微笑着说道:“你比我小好几岁,我自然会待你好,我自然该多多照顾你。”

司徒永便嘻嘻地笑:“凌师兄,我比晚晚还小,你是不是该待我更好?”

司徒凌睥睨地看着他,冷冷地哼上一声,负手道:“你就一不懂事的淘气包,瞧你这模样,是欠管教罢?”

司徒永便抱着头哀嚎:“哎哟,我还真是没人疼的了!爹不爱,娘不理,连师兄都想着揍我,谁比我更命苦呢?”

司徒凌拉过他,笑骂地敲他的脑袋,说道:“谁让你这么顽劣,一天到晚闯祸,连累了晚晚多少次!”

司徒永哭丧着脸道:“明明是她连累我!”

我闻言去扯他的耳朵,司徒凌一边拉着,一边大笑,三个人便闹得滚作一团……

--------------------------------------------------

笑声犹在耳,刹那风雨过。

因着司徒永与端木皇后联手,他和手握重兵的司徒凌嫌隙越来越深,早已不复当年亲如手足的深挚感情。

我从小便知自己将来会嫁给司徒凌,小时候也没当回事儿,待回了北都才似渐渐懂得了成亲是什么意思。

他依然待我好,我却刚刚看清这个以前看着只是武艺超群的木讷少年到底有多么出­色­,亲近之余,更多出几分敬重。

只是一旦有时他待我过于亲密时,我却总是不安,甚至隐隐地抗拒着。

我更抗拒的,是父亲对我振兴秦家的期待。

我不得不去了把人命视作草芥的军队,当一个备受严厉军规约束的小将,不得不和原来无忧无虑的生活割裂开来,从此循规蹈矩,一言一行都得谨慎小心,不许有半点的行差踏错。

两种抗拒的叠加,让我当了秦家的逃兵,妄想做一个平凡的山村­妇­人。

可惜,山村毁了,阿靖死了,我的美梦被撕扯成了噩梦……

长长叹息时,秦彻已推着轮椅行近我,怒道:“晚晚,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三)

他身后的沈小枫正在拼命跟我使眼­色­,让我别再触怒秦彻。

他一定听沈小枫说了昨晚之事,必定猜到会出问题,才会跟过来在门外从头听到了尾。

我坐倒在圈椅中,扶了额叹道:“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了。”懒

秦彻抓过桌上司徒凌喝剩的茶,扬手泼到我脸上,问道:“清醒了没有?”

茶水早已凉了,闻不出茶香,只有浅浅的涩意,萦入鼻尖,沾上­唇­舌。

我随手拂去脸上的茶渍,也不管衣襟上茶水渐渐洇透,低声道:“我很清醒。可是,二哥,我怎么觉得,我身体里还有另一个我,就和……小时候的我一样迷糊?”

秦彻眯起眼,说道:“你不能迷糊!我们秦家迷糊不起!”

我忽然便想起了淳于望的话,苦笑一声,问道:“二嫂快生了吧?小谨……这一两年,也着实出息了。等我下次出征,我会带上他。是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秦彻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顿时白了,皱眉道:“你年纪轻轻,难不成就想抽身退步了?以小谨的年龄阅历以及身体状态,你认为他担得起秦家这副担子?”

我反问:“当初我刚从子牙山回来时,有几个人认为我能撑得住秦家?历练得多了,磨挫得多了,再有忠心可靠的智囊帮着出谋划策,哪里有扛不住的担子?”虫

秦彻叹道:“你认为小谨那身子,经得起多少磨挫?”

所以,就该我一直撑着吗?连自己的婚姻都搭进去,一辈子这样苦苦地撑着……

我原来认为,我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可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有个叫淳于望的男子,相思五年,伤心五年,痛苦五年,只为他悄然远去的爱妻;还有个叫相思的小丫头,殷殷地盼着母亲归来。好容易等着了母亲,却在阖家团圆的欢喜中蓦地再次面对母女分离的惨痛。

我有我的责任,我该为秦家撑着,我受尽煎熬也是理所应当,可我凭什么让他们为我无休止地等待,无休止地煎熬?

我轻轻和秦彻道:“让小谨一边调养着,一边跟我身边学着做事。我会撑到他有能力统率秦家军的那一天。”

秦彻焦灼地盯着我,困惑道:“晚晚……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我摇摇头,眼睛瞥到他身后一脸焦急的沈小枫,遂问道,“二哥,你喜欢过谁吗?”

秦彻一呆,目光微转,似要看向沈小枫,终于没有转过去,只淡淡道:“我自是喜欢你二嫂。她是我妻子。”

我笑了笑。

“嗯,喜欢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别耽误了她。我也不想耽误别人。”

我不能淳于望苦苦地等,我也不能让司徒凌白白地等。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秦彻便皱眉,慢慢推着轮椅退了开去,居然说了一句和司徒凌一模一样的话:“晚晚,你好自为之!”

沈小枫担心地看着他,犹豫片刻,竟跟着他走了出去。

女大不中留,侍女年长了,也留不得。

可惜也不是我想嫁就嫁得了的。

她名义上是侍女,但在秦家呆得久了,已与秦家亲人无异。

当年侍奉秦彻时,她眉梢眼底的情意,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

但秦彻丝毫不为所动,竟将她派给了我,然后娶了现在这个出身寒门的二夫人。

偶尔,二夫人会盯着沈小枫看,眼底有女人的嫉妒和悲哀;而沈小枫也会悄悄地看向她,眼底同样有女人的嫉妒和悲哀。

偶尔,秦彻在酒后跟我说道:“小枫出身书香门第,日后可以认她作义妹,为她择一头好亲事。她跟着你也算立了些功名,到时请旨封赏,想来一辈子的富贵尊荣是不愁了!”

偶尔,秦彻会抚摩着他完全无法动弹的双腿叹息:“嫁我这样的夫婿,大约连你二嫂都觉得委屈。若我之前便认得她,说不准连她也舍不得耽误。”

他用了个“也”字。

他之前不舍得耽误的那个女人,又能是谁!

其实他容貌俊秀,心胸宽广,聪明睿智,便是双腿残废又如何?

一样许多少女将钦慕的眼光投下他。

只是再聪明的人,遇到一个情字,似乎都有些迷糊。

而我当然也迷糊了。

我不但回绝了司徒凌,甚至连自己放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把司徒凌揉皱的那幅画卷捋平,我将它收藏到书架上时,忽然发现前天早晨淳于望为我画的那幅画像不见了。

我分明记得他并没有将它带走,我在他离去后方才亲自动手把它卷起,放在书桌旁。

难不成也给司徒凌看到,一怒将它撕了?

可这会儿,连碎纸片都没有找到……

第二日,南安侯府派人送来一封密缄的信函,拆开看时,里面是十七年前父亲和夏王亲笔签过姓名的婚书和我的庚帖,除此别无一字。

而我不但需退还婚书和庚帖,还得将当年的聘礼一并找出退回去。

我又哪里知道当初他们家下了哪些聘礼?

连婚书都是秦彻收着。

问秦彻时,却说婚书和礼单不知搁在哪个箱子里,得等闲了才有空细细去翻找。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四)

他近日一直在预备我成亲之事,如果既然取消了,又怎会不得闲?

我明知他对于我退亲之事极为不满,也只得由他。

想着之前南安侯府兴师动众地预备着婚礼,我心中极是不安,特特又叫人去打听司徒凌的情形。懒

他在退还婚书后便入宫面圣,应是禀明了此事,然后便带人出了城。

竟说是近月芮、梁边境不宁,柔然又屡来­骚­扰,他无心家事,自请圣旨巡视边防去了。

他去的是芮梁边境。

或许我该也回秦家军军营,先行­操­演兵马,以备柔然再次大举进兵。

如此一南一北,两人隔得远了,也许更容易冷静下来,也盼他尽快遇到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的女子。

这日正在思量着要不要去请旨时,那厢宫里传出皇帝宣召,道是秦德妃病危,已在旦夕之间,让我速去见上最后一面。

消息传来,秦家上下已是一片哗然,哭声四起。

我又是悲伤,又觉惊讶。

自我回来,姑姑的确一直缠绵病榻。

但自上回她向我叙了她少年和祈阳王司徒子衍之事后,她的病情虽有反复,但到底好转了些。

她预备出宫亲自祭奠司徒子衍,想来自己也会保重,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但来传旨的正是芮帝的亲信大太监李广德,这般大的事,绝不会弄错。虫

我匆匆换了衣裳,跟了李广德一起出门。上马之前,我又细问道:“李公公,姑姑病危是什么时候传出的消息?她前儿还赏了东西下来,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李广德答道:“可不是呢,听说两天前还在御花园里赏花呢,突然就病得重了。许是那日赏花时受了风,着了凉,她久病的身子虚,一下子就亏了下来。”

听着很有道理。只是既然两天前受了凉,昨天病情便应加剧。她目前又没再给禁足,为何她身边的随侍竟没有传出消息来?

我心中纳闷,拍马走得飞快。

李广德却乘的四人小轿,一边催促轿夫跟在后面飞奔,一边喊叫道:“秦将军,走慢些,走慢些……小祖宗,你倒是等等咱家呀……”

--------------------------------------------------

奔到皇宫时,李广德自然还没到,但已有别的太监迎上前来接住,说道:“秦将军可到了,德妃娘娘那里正直着嗓子喊着将军小名呢!”

我不及细想,下了马便快步行往宫内。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垂杨袅袅,蔷薇、牡丹等正是盛展的时候,一路花香艳烈。

我走得快疾,背上已沁出汗意,那样艳烈的香气反而让我闻着不舒坦。

再行一段路,我蓦地明白哪里不对劲。

我缓下脚步问引路的小太监:“这不是往瑶华宫去的路吧?”

小太监答道:“德妃娘娘目下并不在瑶华宫。”

“那她在哪里?”

小太监往前面看了一眼,说道:“德妃是在杨太妃那里说话时突然得的急病,当时便传了太医。因太医说病势危重,不宜挪动,因此暂且还在杨太妃那里。”

杨太妃是先帝太妃,地位虽尊,但所住之处甚是僻静,和武英殿、未央宫、瑶华殿等都相距颇远。

细看这条路,的确行往杨太妃所居宫殿。

可方才李广德分明说过,姑姑是两天前御花园着了风,回瑶华殿方生的急病,怎么这会儿又成了在太妃那里说话时得的急病?

我明知不妥,顿了身说道:“皇上目下在武英殿吧?可巧我刚得了些边境紧急军情,正要面奏皇上。军情大过天,我还是先去见皇上吧!”

小太监忙拦道:“那也不急于这一刻……德妃娘娘眼看着已经不行了呀!”

我浑然不顾,掉头就抄小路往武英殿方向奔去。

小太监在后急叫道:“秦将军!秦将军!不好啦,秦将军跑啦!”

他这话分明不是想唤住我,而是在通知什么人。

必定有人设好了陷阱预备暗算我,并且多半是瞒了芮帝司徒焕在行事。

前方月洞门外,便是芮帝众妃嫔所居的宫殿,隐见宫人行走。我正猜着那些人断不敢在此地行事时,墙外已有杂沓脚步声伴着胄甲在急奔中的撞击声蜂涌而至。

我猛地顿下脚步,按紧剑柄。

一队服饰鲜明的兵马如箭奔至,拦在我跟前。

我冷冷一瞥,森然向那领头之人道:“几时的规矩,神武营的人也能进皇宫了?”

领头之人正是本该领军驻扎于东南大营的神武将军,端木青成的心腹。

而能自由出入皇宫的,本该只有芮帝亲自统率的御林军。

即便是御林军,若无诏谕,也只能在宫城四面巡守,无故不得进入内廷,何况神武营的人?

我更肯定有人在借了芮帝司徒焕的名义行事;但他的心腹太临李广德的参与和神武营的入宫,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神武将军与我昭武将军的封号只一字之差,地位和实权却相差极远,平素见了我,只有低头行礼的份儿。此时听我责问,竟也一迟疑,方才说道:“秦将军,末将亦是奉命行事,请将军随末将一行!”

我冷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敢为了端木氏的命令,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率兵擅入皇宫,追究下来又是什么罪行?”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五)

神武将军额上有汗,却道:“秦将军自己做下欺君叛国之事,岂能怪我不义?”

我道:“若我真的欺君叛国,皇上一道旨意,秦晚自当束手就擒,自请斧铖,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假传圣旨,引我入彀?”懒

神武将军犹未回答,我身后已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厉斥:“岂有听这卖国贼子的胡言乱语?**,还不将她擒下!”

回过头,已见端木皇后之兄、平安侯端木青成带着随侍迅捷奔来,却将我退路也截断了。

我高声道:“端木青成,秦家将门世家,满门忠烈,你敢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我要面驾参奏!”

端木青成冷笑道:“秦晚,你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他扬手道:“秦晚勾连南梁,卖我大芮,证据确凿,给我拿下!”

他们有备而来,我匆匆出行,连从人都落在后面,如今不过孤身一人,早知今日躲不过去,强自辩解这许多,不过盼着有周围暗中窥视的宫人能尽快传出消息,让想救我的人得到更多的线索。

神武营中的人已将我团团围住,又有端木青成身边那些随侍的高手各持兵器径刺过来……

论谋略,论武艺,我绝不下于在场任何一人。

可双拳难敌四手。

何况是数十倍于我的高手。虫

承影剑光泽淡淡,晶莹璀璨,冰洁柔和的辉芒很快淹没于漫天的刀光剑影中。

后背中刀,肋骨中剑,手腕中镖。

承影剑在刺痛中飞落时,一记重击捶于我头部,眼前顿时昏黑。

神智丧失的刹那,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为何敢如此果断地向我下手。

秦家退亲,司徒凌远走他方,无疑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事出仓促,司徒凌想救我,已经鞭长莫及;即便他在北都,退亲之后,激怨之余,他原有多顾惜我,此时便该有多恼恨我。

连他也不愿救我,又还有谁可以救我?

以及……救秦家。

唯一庆幸的是,相思已经安然离开了……

--------------------------------------------------

头脸蓦地冰凉,伤口激痛着苏醒时,我低低呻.吟一声,已觉手足俱被紧紧捆缚,丝毫不能动弹。

勉强睁开眼时,已见到了一身蟒袍威风凛凛坐于前方的俞竞明。

他的身畔,有众衙差侍立,俱是身强力壮的健汉。

环扫四周,却见刑具林立,脏污潮湿的墙面地面隐见污血斑斑,腥臭扑鼻。

我的头发早已散乱下来,被当头倾了一盆冷水激醒,从头到脚都**地滴着水。

流经伤口滑落时,那水便渍作了浅红­色­,染红了袍裾,慢慢在脚下汪作一团。

我叹道:“劳烦俞相亲自到这般腌在腌臜的刑部刑室来,真是委屈相爷千金之躯了!”

俞竞明笑道:“秦将军果然不同常人。再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也能封侯拜相,出入朝堂。可见素日皇上到底宽容,才容得这等乾坤颠倒之事出现。难道我们大芮真的无人了吗?”

我笑道:“若是大芮有人,又怎轮得到俞相这等人坐上丞相之位?若是大芮有人,又怎会由堂堂相爷龟缩密室,刑审我这一介女流?”

俞竞明也不着急,扣着面前的案几说道:“秦晚,到了这时候,你还打算逞些口舌之利吗?”

我仰一仰头,甩开额前湿湿的发,说道:“秦晚虽是一介女流,也是一介武夫,若论口舌之利,怎敢和俞相相比?”

朝中无人不知,俞竞明科考半世未中,后来结识了端木青成,屈居为他门下清客,终于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得了赏识,不但成了当科状元,后来更是因缘际会,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丞相之位。

可惜他出身穷酸,虽傍着端木氏身居高位,朝中那些宗室子弟、公侯世家,明着对他还算客气,又有几个真正尊敬他的?

给我当面一嘲讽,他的脸­色­便难看起来,拍着堂木喝道:“秦晚,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大芮威名鼎鼎的昭武大将军吗?你与南梁轸王结下私情,谋害公主,又和这位南梁兵部尚书暗通款曲,谎报柔然军情,引芮军北移,意欲让南梁乘虚而入。你为人之险恶,用心之歹毒,枉负圣上待秦家一片殷殷之情!”

我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真的有罪,请取圣上御笔亲书的圣旨来。若是圣上要秦晚死,秦晚自当引颈就戮。”

芮帝司徒焕是个念旧的人,行事优柔仁善,便是心有疑忌,也断不可能对秦家如此薄情寡义。端木氏敢公然如此,我疑心内廷应该出了什么大事。

司徒焕如果还能掌控大局,断不会容忍此事发生。

俞竞明在冷笑:“铁证如山,即便皇上一时没空处置你,你就想遮遮掩掩逃过去吗?本相劝你知情识趣些,趁早把你勾结南梁通敌卖国的经过说出来,还可免些皮­肉­之苦。”

我阖眼说道:“我从来在北方抗击柔然,去年冬天才第一次去南梁,被囚三月有余,得太子相救才能脱险,几曾与南梁勾结过?若你不信,不妨去问太子。”

虽然看不到天光,但我估料着我应该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司徒永必定已经知道我被囚。

他这个太子处处受端木皇后肘制,何况又与他的身家­性­命相关,便是想营救,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但如果俞竞明找他证实,他也必然会维护我。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六)

当然,俞竞明一心想定我灭门大罪,万万不会做那等搬自己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了。

他冷笑道:“何须问太子?现如今,便有嫦曦公主亲口证实,你在南梁时便与轸王淳于望勾搭成­奸­,轸王府上下无人不知。而轸王府那位小郡主更对你以母相称……前儿秦府出现一名幼女,同样对你以母相称,嫦曦公主更是一眼认出,那便是轸王的孽种。秦晚,你且招承,可有此事?”懒

嫦曦公主……

我苦笑道:“我的确与那幼女投缘,方才将她掳来。若我与轸王周旋便是罪过,嫦曦公主也曾与轸王周旋,不知又该当何罪?”

“大胆!你敢污蔑公主清白!”

我纵声大笑:“清白?她敢往这样不清不白的漩涡里卷,还谈什么清白?俞相,你今天坐在这里密审,又清白吗?”

他哼了一声,向上一揖说道:“本相忝居相位,自当尽忠报国,剪除­奸­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喉间微痒,向地上啐出一口血痰。

他立时变­色­,怒道:“你还抵赖吗?现有嫦曦公主将物证呈上,看你还有话说!”

他一挥手,那厢有人捧上一个乌漆托盘,里面有一轴画卷,一支长簪。

画卷展开,正是前日书房中遗失的那张我的画像。虫

记得原来淳于望只画了我的画像,并未题词落款,因而我也不曾避忌,随手便放于书桌上。

那日不见了,我只猜着是不是司徒凌一怒毁了,原来是竟那天嫦曦公主趁了我和司徒永说话时悄悄藏起,却是用来算计我了。

但此刻,那画像上竟多了题字。

俞竞明指了那题说道:“这两句,‘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是你题的吧?这两句,‘帷横双翡翠,被卷两鸳鸯。婉态不自得,宛转君王床。’是轸王题的吧?你的笔迹自不用提,见过的人多了;轸王道貌岸然,自诩诗画过人,也有字画流传于芮国。比对之下,的确是你二人所题无疑。”

“瞧你们都算是出身高贵的,居然一个卑躬屈膝,媚态横生,一个贪恋美­色­,竟敢以君王自居!想来这轸王也不安分,才和你一南一北联手,意图先取了南梁江山,再由你设法拱手奉送我大芮江山吧?”

我叹道:“俞相,你须得去打听打听,我秦晚从来只读兵书,不读诗书。找人模仿我笔迹便罢了,何必题什么诗词?却让知晓我­性­情的,都晓得这是一桩嫁祸江东之计吧?”

俞竞明笑道:“可惜,本相素来只听闻秦晚秦将军允文允武,才识过人,不是寻常粗鄙武夫可比,一两首诗词,想来并不在话下。”

他又拿过那支玉簪,说道:“这支玉簪,是抄捡秦家时抄出,簪身刻四足蟒纹,并刻有南梁皇室标记。有人认出这是南梁孝文帝在五十岁生辰时赏与诸皇子的。如今轸王的那支簪子,只怕已遗落在大芮了吧?”

那支玉簪正是前晚因我所用的簪子被淳于望藏过,随手拿来绾发的他的簪子,倒不晓得有这样的来历。

我远远见那玉簪时,便已猜到秦家已出事,待听得他这样说,更是确定了秦家必已被人查抄,此刻兄嫂弟侄必定和我一般身陷囹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也是意料中事。

若我一败涂地化为齑粉,只怕秦家举族都将面临杀身之祸。

北疆虽有十五万铁血秦家军,一则远水救不得近火,二则群龙无首,诸将各有主张,端木氏虽然调拨不了,威逼挟制令其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却不困难。

待秦家满门被灭,端木氏有的是机会慢慢对付这啃噬不下的十五万大军,打压、利诱、分化,了不得敞开面向柔然的大门,总能把秦家的影响力逐渐削弱,渐至于无……

我心中忧急,面上只不肯露出,淡然道:“便是我和淳于望偶有来往,便是我和淳于望曾有私情,又能证明我通敌卖国吗?我是割让土地,还是领兵投敌了?”

俞竞明道:“这便要你自己招承了!南安侯年轻英武,智勇双全,又与你从小儿订的亲事,你如果不是和淳于望订下了什么能让你更益更大的肮脏盟约,又怎肯与南安侯退亲,与那轸王做下通­奸­之事?”

他说得委实难听。

但细想下来,我和淳于望的确是名不正,言不顺。

我可以自命放诞,不把甚么三从四德三贞九烈放心上,看在旁人眼里,却的确是­淫­奔荡­妇­之流了。

我懒懒答道:“我秦家世代忠烈,无人不知,即便秦晚私德有亏,也不敢辜负皇恩浩荡,做下通敌叛国之事。还是劝俞相别在秦晚这里浪费时间了,实在厌憎我时,一刀砍了也省事!”

俞竞明变­色­道:“本相好言相劝这许多,你还敢这等冥顽不化?”

我阖了眼不理会他。

那边有谋士在他身后道:“相爷仁善,可这等硬骨头,不用大刑只怕是不招的。”

俞竞明道:“那么……便成全了她罢!只是秦将军刀剑里滚过来的,恐怕寻常刑罚还不放在眼里。”

谋士笑道:“听说刑部新想了些新巧玩意儿,绝不会伤着秦将军­性­命,却管够秦将军受用了!”

枉凝眉,我心欲怀莲(一)

不一时便见差役搬进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来,里面放着一长柄的甚么物事。

我以为是烙铁,待差役提起,才见那是个熨斗一样的刑具,却不是平面,上面嵌有成排的铁制的垂珠圆钉。

俞竞明问道:“这是什么刑罚?”懒

谋士答道:“此刑罚名称极美,叫做杏花春雨,取其落于皮­肉­上落红点点之意,正适宜秦将军这样风流俊美的人物。”

俞竞明满意地点头,笑问向我:“瞧着秦将军虽然风沙雪漠里滚了那么几年,倒还是细皮­嫩­­肉­的,若给烙得满身疤痕,只怕死后也好看不了呀!”

我笑道:“连活着的时候都顾不了好看难看,何况死后?再则俞相这副模样还敢活着见人,我又怕甚么?”

俞竞明脸上的得意便维持不住,叱道:“贱人,你找死!”

我冷笑,也不答话。

该来的总要来,想逃也逃不了。

至于他能不能让我死,只怕不是他说了算。

俞竞明已在挥袖道:“用刑!看她嘴硬到几时!”

外袍蓦地被撕扯下,差役犹豫了下,到底没敢过来撕我小衣。

另一差役已抓过炭盆中的木柄,对上我的眼睛,竟似惊悸了下,才匆匆转过眼去,将那甚么“杏花春雨”烙到我前胸。虫

湿漉漉的小衣被生生烫穿,棉布烧着的微香很快被皮­肉­焦熟的气息淹没。

剧痛,钻心。

我低低地闷哼,却被手足疼得蜷起牵动的锁链碰击声淹没。

刑具久久不曾移开,我的眼前已一片昏黑,持续的剧痛让脑中隆隆地响着,耳中时远时近,传来俞竞明鬼魅般的话语。

“说,你是怎样和淳于望相约,打算卖我大芮河山?”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我只知俞竞明为一己私利陷害忠良,打算断送我大芮江山!”

刑具蓦地移去,粘连着我的血­肉­,放回熊熊燃烧的炭火中,轻微的滋啦滋啦响了片刻,便安静下来。

看着自己的血­肉­灰飞烟灭,我已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惨痛而荒诞的感觉。

钉头已经焦黑,再次钉入我腿上时,我甚至连闷哼也没有再发出,手足只是下意识地痉挛着,所有的神经都已经攒作一处,悄无声息地抗拒着惨烈的剧痛。

刑室里满是血­肉­的焦熟气息和从我衣物皮­肉­中散发出的缭绕青烟……

我咬紧牙,只作没听到越来越严厉焦灼的逼问,冷冷地承受着一轮又一轮的剧痛……

然后,在终于无法承受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像在突然间断了,随着神智一起飘散……

--------------------------------------------------

再次被冷水激醒时,浑身的刺痛尖锐如刀割,眼睛有好久才能视物。

冷水中必定加了粗盐,身体依然在痛得哆嗦。

但我森寒地盯向俞竞明时,他脸上的笑容像给冻僵了。

他身后能言善道的谋士也闭了嘴,不安地敛着袖,看着俞竞明。

许久,俞竞明若无其事地转过问,问道:“咱们秦将军是见过大世面的,瞧来这点阵仗还没放在眼里。还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再来试上一试。”

谋士低声道:“还有个更雅的,名唤雪地红梅……”

俞竞明便狠狠地盯向我,高声道:“秦晚,本相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招是不招?”

我冷笑,缓缓道:“不招又待如何?俞竞明,你最好能把我一次治死,别给我半点翻身的机会!我已经几次从地狱里爬出来,连我自己都分不出我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鬼,根本不在乎多死一回,多去一次地狱。但我秦晚在此立誓,若我能活着走出去,必定让你一家人,从你老母到你孙子一个接一个活着走进炼狱!”

俞竞明与我对视的目光又有悸意,立刻转头向他的谋士说道:“你可曾见过这么凶悍冥顽之人?真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

“可不是呢,真是蛇蝎心肠,蛇蝎心肠……”

谋士赔着笑脸,顺着他的口吻说着,声音却不自觉地虚软了。

大约觉出自己表现得太过­色­厉内荏,俞竞明坐直了身,哂然道:“她何止蛇蝎心肠!她根本就是个恶魔,妖孽!坑杀五万手无寸铁的降卒,这哪是人做的事?秦晚,你今天所受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是你的报应,报应!你想伸冤,到阎王爷那里伸吧!看那五万客死异乡的冤魂放得过你!”

我不以为然地哈哈笑道:“我早就知道我永生永世都会生活在阿鼻地狱。可俞相放心,我不会孤单的。我一定会拉上今天在场的每一位和我一起永堕阿鼻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弥漫着血­肉­气息的密闭刑室回旋着我尖锐的笑声,­阴­森诡异,竟真如森罗地狱了。

差役们面面相觑,各有惊怖之意。

俞竞明变­色­,连连挥手道:“用刑,用刑!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刑部大堂的刑具硬!”

差役不敢怠慢,将我双足悬空,卸去鞋袜,取了约寸余长的钢钉,猛地扎入我脚底,再拿锤子……用力敲入。

我清晰地听到了骨骼被击碎的脆响,忍不住嘶叫,却只半声,便晕了过去。

枉凝眉,我心欲怀莲(二)

醒的也很快,却是另一只脚底也被钉入钢钉时再度给疼醒的。

一张大大的宣纸在前面铺开,俞竞明已立起身,笑容狰狞,负手道:“若是旁的囚犯,断断舍不得浪费好好一张纸。但秦将军画的梅花,咱们无论如何得收藏一张。日后谁家闹鬼,悬在墙上说不准可以辟邪。这叫做以毒攻毒,以恶制恶,对不对?”懒

那厢已将我从墙上解下。

我遍体是伤,早已疼得立不起身;脚底嵌着两支钢钉,更是站也站不得,几乎立时便要瘫软下去。

可一旁已有差役上前,一左一右将我夹住,踢着我的双足迫我在宣纸上行走。

钉头是六角梅花形状,随着双足的前行,血迹沥沥而下,凝于钉头,落于宣纸,在我的惨痛呻吟中,果然印下了朵朵梅花。

有俞竞明的随侍壮汉奔来,扬手给我几耳光,吼道:“贱人,你不是很凶吗?装什么死?看你再狠呀!”

又有差役得了示意,提过那烧红的熨斗一样的刑具,猛地印在我背部……

在自己的惨烈嘶嚎声回头看时,我没看到那些化身厉鬼的差役,只看到宣纸上大片的梅形血点,忽然间铺展,延伸,映满眼帘……

--------------------------------------------------虫

梅林,春光韶媚,红梅似火。

朱砂点点,落于白玉般的纤纤玉手。

粉­嫩­的红­唇­撮起来,将落于掌心的花瓣吹得如摇篮般轻轻晃动,似在应和着春燕黄鹂的歌声温柔舞蹈。

红瓣愈加妍丽,五指愈觉柔美,相映成趣,连指间落花亦成风景。

白衣男子坐于梅枝间,品酒,看书,赏花,观美人。

笑意温柔如醉,漆黑的瞳仁给蓝天映得近乎透明,澄澈如明珠。

捧着落瓣的少女忽然淘气一笑,向着白衣男子当头一撒。

白衣男子不闪不避,醉意醺然地笑看落红漫天,飘飘摇摇而下,撒了他一头一脸一衣襟,拈花而笑,曼声吟道:“细草铺茵绿满堤,燕飞晴日正迟迟。寻芳陌上花似锦,折得东风第一枝。”

少女眨着美丽灵动的大眼睛,奇道:“你发什么书痴?哪里有什么东风第一枝西风第二枝?梅花都快开完啦!再隔几天,去摘今年第一颗梅子差不多。”

白衣男子捧腹大笑,甩了书本一把将少女拢到怀里,亲上她的面颊说道:“丫头,你才是我的东风第一枝呀!”

少女娇吟一声,反手搬过他的脖子,衔住他的­唇­,绵绵亲吻片刻,嘻嘻笑道:“错了!望哥哥是我的东风第一枝!这辈子想逃也逃不了,知道不?”

白衣男子点头,沿着她洁白的脖颈细细地啃啮,低低道:“我不逃,我当然不逃。我为何要逃呢?一辈子呆在这里,伴着花,伴着你,伴着相思……我便是这天底下最快活的人。这辈子有你,我便算没有白来这尘世一遭。”

少女低喘,一边去扯白衣男子的衣带,一边说道:“一辈子呆这里啊?也未免太寂寞了。望哥哥,闲了咱们出去玩玩吧!外面好像很热闹,有很多有趣儿的事。”

白衣男子叹道:“哪有什么有趣儿的事?人心险恶,世途凶险,哪有我们这里安闲自在,风光独好?”

少女闻言,张口便在男子肩头咬了一口,说道:“你只要哄我一天到晚在这小山沟里坐井观天!出个门跟做贼似的把我藏得严严实实!我偏要出去玩,我偏要看看什么叫人心险恶,世途凶险!”

白衣男子呻吟,苦笑道:“坐井观天有什么不好?旁人怎么讥嘲那是旁人的事,心满意足快活过日子才是我们该看重的。哎哟……”

白玉般的手指灵活地抓住某处,略一使劲,便非常的不好玩了。

白衣男子吃痛,看着少女愤愤的目光,立刻改口道:“不错,我们是该出去走走。等相思大些,等你给她生个弟弟,我们儿女双全,从此便带着他们两个,走尽大江南北,赏尽天下风光。”

“走尽大江南北,赏尽天下风光……”

少女眼睛里有晶莹的惊叹和向往,却给男子倾身压住,蓦地发出低而快.活的呻.吟,双颊飞上了花瓣妍媚鲜艳的红­色­,立时拥住自己温柔却强悍的夫君……

艳­色­盈目,春­色­满天,红梅漫无边际地铺展,轻舞于燕语呢哝间……

--------------------------------------------------

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什么时候听过这么一句诗?

再次被冷水激醒时,从不读诗书的我脑中居然会意外窜出这么一句来。

心中温柔春意尚存,醒来看时,却正通身湿透倒于满地血污中。

指甲抠紧地面,已经裂开了缝,血渍洇过了指甲中的污垢,慢慢地渗入地上的血水中。

当年那少女托着落花向夫婿撒娇时,双手柔软莹洁,美如白玉,剔透得如此可爱,一转头,竟是如此污浊。

满手的血腥,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怎么也分不清。

“画满”血­色­梅花的宣纸已经不见。我听到自己喑哑的低低咳嗽,一口一口地吐出血水。

身后的差役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拽起,把我如麻袋般拖在地上,拖到墙边捆好,在地面流下了一道粘湿的血痕。

枉凝眉,我心欲怀莲(三)

前方传来俞竞明的喝问:“秦晚,你招是不招?”

我哑着嗓子笑:“俞竞明为一己私利谋害忠良,叫我招什么?”

前方安静片刻,随即堂木惊起。

那老匹夫断声喝道:“继续!”

继续……懒

那就继续吧!

若我不死,便有报仇雪耻的机会。

皮­肉­之苦,又怎及当年满怀刻骨仇恨和铭心羞辱却含笑以身事仇辛苦?

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不会让自己死!

--------------------------------------------------

各种稀奇古怪的刑罚进行了三天。

每天都在我快要断气的时候收手,把我送回牢房休息,甚至会过来灌上一两碗培本固元的好药,让我休养生息,好有力气在第二日继续承受种种非人折磨。

我可以肯定,端木氏目前应该还没有把握能完全掌握大芮局势。

即便不为我,司徒凌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得逞。

芮帝司徒焕不知处于怎样的状态。

但从他们千方百计要取我的口供来看,若我不承认,他们暂时还不敢置我于死地。

连给我用的刑罚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大多是皮­肉­之苦,无一不让人痛彻心肺,却不会致命,也不会有大范围的伤筋动骨。虫

第三天把我放下时,我已在发着烧。

努力让自己身体伏于冰冷脏污的地面取些凉意降温时,只听俞竞明懒懒地问道:“还有什么刑罚可以用的?”

谋士已经回答不上来,一旁侍奉的差役不得不答道:“若论比这些更残忍痛楚的,只有凌迟和梳洗了。”

“凌迟……呵,等她罪名定下来由皇上下旨比较合适吧?梳洗是什么?听着……倒也适合她。”

“梳洗,是把人犯脸面朝下捆在铁条椅上,拿煮沸了的水浇在犯人身上,再用铁刷像梳头一样在皮­肉­中一层层刷过去……给沸水烫熟了的皮给刷下来,再泼沸水,再刷……如果有壮实的,血­肉­去尽,全身白骨露出,人还活着哩!但听说大多人没等刑罚结束就活活痛死了……”

“唔……”俞竞明问道:“若只刷一两层,人会死吗?”

“这……没试过。但如果全身皮肤都给烫坏了,就是当时死不了,估料着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哦,那再想想,有没有别的主意吧!明天……继续!我就不信,哼!”

他的声音听着凌厉狠毒,我却听出了一丝懦弱和犹豫。

他到底顾忌着许多事,没定罪前,不敢让我死。

而我当然也不想死。

给扔回囚室中,有人喂我药,我强撑着一气喝光,有人喂我粥,我也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吞。

有狱卒骇然地交谈:“这到底还是不是人?还……还是个……女人?”

“嘘……”

另有狱卒答道,“听说这人就是秦晚……”

“秦晚?昭武将军秦晚?她……她是女人?”

“可不是……你看那身子,折磨成这样还胸是胸ρi股是ρi股,看得人眼馋;还有那脸,喂,你细看过没有?真是漂亮哇!怪不得南安侯心心念念只想娶秦家小姐,连太子也对她另眼相看,原来都在为她害着相思病呢!”

“呸,你少动歪念头,听说太子回宫了,焉知以后……咱们还是看好自己脑袋要紧。”

“哎,也是,也是。一挥手要了五万人­性­命的煞星,啧啧,果然不同凡响……若得睡她一晚,死也甘心啊……”

我伏在发霉的枯草间一动不动养着­精­神,心底暗暗咒骂。

因睡我一晚死了的人多了去了,至于甘心不甘心,就天知道了。

但他们还说什么?

太子回宫?

也就是说,这几天我备受折磨时,司徒永并不在宫内?

原也想着,他自己根基不稳,若为他的­性­命和地位故意对我的事装聋作哑也情有可原。只是想着两人少时那样深的情意,多少有些心有不甘。

如果易地而处,我若不能救他,多半会一剑取了他的­性­命,免得他零碎受罪。

我在狱中消息闭塞,他却耳目众多,至少能一眼看出我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如今他回来了,不会不知道我的事,却不晓得打不打算冒着和端木皇后闹翻的危险参与我的事。

至于司徒凌……

我另有所爱决意退亲,无疑是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以他的骄傲,只怕只有我死去,才是对我赠予他的屈辱的最好的洗刷。

可他难道就此放弃了秦家的助力?

少了十五万秦家军的支持,一旦端木氏得势,只怕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思虑许久,到底没有结果。

而剧痛略略舒缓后的疲累袭来,头脑更是昏沉,我再支持不住,千头万绪的心事,竟一起被带入了黑甜梦乡。

--------------------------------------------------

隐隐听到什么人唤我时,我尚以为是梦中。

但被晃得伤处剧痛,由不得我呻.吟一声,醒转过来。

“晚晚!晚晚!”

呼唤声越发急切,带着微微的哽咽。

我睁开眼,才发现原来乌黑一团的囚室里已经悬了两盏灯笼,正映出抱我的男子俊秀焦灼的面庞和含着泪水的黑眸。

“永……这么大人还掉眼泪?”

我低唤一声,抬头想用袖子为他拭泪。

可我竟没有袖子。

枉凝眉,我心欲怀莲(四)

不但没有袖子,连衣衫也已破鄙不堪,屡被烧灼的裹.胸早已不知脱.落到何处,女子最隐蔽的地方都不知羞.耻地­祼­于破衣外,怪不得那狱卒居然会对着一个恶名在外一身丑陋伤痕的女人动起邪.念。

­祼­露的手臂上自然也满是伤痕。懒

烫伤的,扎伤的,刮伤的,还有一次次忍受煎熬时使着力道被镣铐勒得青紫肿胀的。

这样日渐炎热的时节,有的伤处已经开始化脓。

狱中何等肮脏,再隔一两日,只怕生蛆都是可能。

犹豫片刻,我只用手指微微擦过他眼角。

他却似已十分满足,自行把眼睛擦了一擦,勉强笑了下,沙哑着嗓子道:“见你一动不动,喊许久都不理会,我只当我回来晚了。晚晚,你受苦了!”

这三日,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多少道刑罚下来,不知受了多少的折磨,流了多少的鲜血,我半点眼泪都不曾有。独听了他这话,我心里一酸,竟真有了些泪意。

我终究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刀里火里来去这么久,权且当作又打了场恶仗。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次设下埋伏的敌手,不是柔然人,不是南梁人,而我们大芮自己的人。”

“是我不好,我竟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一心跟着司徒凌暗访他的行动,再不料他们竟是打算对付你。”虫

他小心将我抱起,检查着我的伤势,却是越来越惊愕,越来越心疼。

他低低道:“天呐,他们……到底都对你用的什么刑罚?”

我懒懒道:“永,你问错了。你该问,能够不要人命的刑罚,他们还有哪些没有用上。”

他便不语,只将我抱紧,面颊贴紧我的,然后亲了亲我的额。

我不安,侧过头低声道:“太子,别这样……我身上脏……”

“晚晚,小时候我在宫里被人一脚踢飞在墙角,你并没有嫌我脏。咱俩在子牙山一起面避思过,又冷又饿坐在脏兮兮的山洞里,我们拥在一起取暖,也没嫌弃过彼此脏。不过,那时,那时……”

那时司徒凌总会偷偷跑过来,递给我们带着他体温的食物,披上带着他体温的衣袍,然后舒开手臂,将我们紧紧抱在怀里。

山腰那个­阴­森潮湿的山洞,如今回忆起来,居然只剩了温暖和温馨。

温暖得现在回忆起来,满心俱是酸楚,眼中的泪水便再按捺不住,慢慢地湿了眼眶。

司徒永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眼睫,小心地揽着我。

他的臂膀,竟和少年时一般结实而脆弱。

只听他仿佛在呜咽般低低道:“当初……总是我太自私。你……你本该可以活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是我,是我……”

猛地触动我隐藏了许久的疑惑,我捏紧他衣襟问道:“当初……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吗?”

他不答,只将我拥得更紧,不均匀的呼吸带着潮气扑在耳后。有一滴两滴的热泪滴于脖颈。

我忽然间灰了心,叹道:“那三年,有没有过,其实也不打紧。都不过是场梦而已。梦醒了,我还是得走我不得不走的路。”

他便哽咽着说道:“这世上哪个人不是活在梦中?可梦也有好坏之分。我们这一生的噩梦都太多了,偶尔碰到一场两场的美梦,何不安然地做下去?一世也不妨。”

我有些恍惚,低声道:“那美梦,我真的有做过吗?”

他不答,垂头看我片刻,忽抬头向外问道:“热水预备好了吗?”

外面传来柳子晖的声音:“已经端来了。太子,这就送进来吗?”

“送进来。”

便见有人抬了一大盆热水过来,柳子晖又不知从哪里搬了张半旧竹榻过来,悄声道:“放这上面洗浴要舒服些。——要我帮忙吗?”

司徒永忙不迭地用他衣衫遮了我身体道:“不用,不用,你快退下!去看看寻的医婆过来没有!”

待柳子晖出去,他才把我轻轻放到竹榻上,卸下已完全不能蔽体的破鄙小衣,匆匆解了自己外袍为我覆上,才把灯笼悬得近些,挽起衬衣袖子,为我擦洗身体。

我不觉红了脸,闭了眼道:“太子,不敢当。真要帮我,找个婆子过来就行。”

他脸上亦是微赤,却笑道:“怎么?晚晚也会害羞了?”

我听得不自在,说道:“也无所谓害羞不害羞。若论起循守女人的本分,我给沉塘一百次都不冤。但有些事非我所愿,我也不会自寻烦恼。”

温热的手巾带着水暖暖地滑过肌肤,他低低道:“那些多心的且让他多心去,不自寻烦恼便好。横竖在我眼里,你总是当年和我一起淘气的秦晚。”

我也懒得去想当年和他淘气的秦晚是什么模样,默然地感受着伤处在被温水洗浴后疼痛却舒爽的感觉。

他的手指触于肌.肤,宛若一个至亲的人仔细地照顾着自己的兄弟姐妹,温暖而宁和,居然不觉得暧.昧。

最初的尴尬后,我也坦然了。

他擦一处,便将衣袍向下拉一些,再把覆住我上面的­干­燥澡巾往后拉些,却是尽量少地让我肌肤露于他跟前。

每经过一处稍大的伤处,他都会低低问我:“疼么?”

我只是懒懒答道:“不疼。”

枉凝眉,我心欲怀莲(五)

“这里疼么?”

“不疼。”

“这里呢?”

“也不疼了。放心吧!”

最后,他洗到了足底,眼睛顿时睁得大了,却没有问我疼不疼。

我自己叹息着道:“脚下有点疼。若你帮我把那两支钢钉拔了,大约就不疼了。”肋

他看我一眼,脸­色­已苍白,声音打起颤来:“好。拔了,就……就不疼了!”

他拿一块­干­布包住我伤痕叠叠的腿,努力找出没有受伤的部位捏住,将我的脚抱在怀中,洗去污垢,然后手指小心的抓摸着我肿大的脚底,半天没见动静。

我道:“你在给我挠痒么?”

他放开我,蓦地跳起来,说道:“我……不敢!”

我一呆。

他已经走出去,唤了柳子晖进来。而柳子晖的身后,正跟着个瘦小的狱卒,模样很秀气,待她开声时,才知正是司徒永找来的医婆。

她检查后说道:“钢钉已经陷到­肉­里,并嵌在骨骼中。我只能割开她的脚底,再由哪位力气大些的用钳子夹住拔出。最好……一次拔出来,不然只怕疼得厉害。”

我微微笑道:“没事,我不怕疼。”

医婆看了我一眼,取出的一把薄而尖刀,轻声道:“柳大人,请帮按住她的脚。”镬

柳子晖笑了笑,却没动弹,却是司徒永自己过来,只松松地捏住我脚踝。

到底是医婆多虑了,足底已经肿得失去知觉,不过觉得凉了一凉,鲜血喷涌而出时,反而让我轻松了些。

但拔脚上钢钉时,着实疼得彻骨连心。

动手的自然是柳子晖。

的确是一次拔出,却似连骨髓都被抽出一般,痛得我浑身猛地抽搐,低喊一声,人已直直坐起来。

司徒永握着左脚脚踝,一直焦灼地看着我。待见我坐起,立时迎上前,将我扣到怀里紧紧拥住,轻声宽慰:“晚晚,没事了,没事了,真没事了!”

他的肩膀宽厚结实,声音却颤抖着,脸­色­白得可怕,仿佛被人从骨髓里拔出钢钉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医婆匆匆上前给我止血。柳子晖脸上被溅上了点点血迹,神­色­看着很是古怪,小心地问道:“还有一只,要不要继续?”

司徒永怒道:“当然继续。留在脚底好把她养成残废吗?”

柳子晖便不再多说,示意医婆割开了另一只脚,取了铁钳,用力拔出。

我闷哼,长长地吸着气,捏紧了司徒永的胳膊,总算没有疼得失去知觉。

待透过气来,我无力地瘫软下身子,一阵阵地眼晕,靠在他胸前说不出话来。

医婆为我裹好伤,便安静地走到一边,垂手侍立一侧。

我许久才缓过来,慢慢坐起身来,才觉覆于身上的澡巾和衣袍俱已滑落,我却几近**地依于他怀中。

怪不得柳子晖来得慌忙,去得又如此迅捷。

虽说我满身都是红肿溃烂的丑陋伤痕,只会让人看着厌憎,可到底男女有别,如此相拥,实在尴尬。

匆忙拎起衣袍掩住自己身体时,司徒永却怔怔地盯着我,忽然给蛰了般跳起身来,匆匆走开,对着墙壁站定,向医婆道:“还……还不去给她治伤呢!”

医婆忙应了,急急提了药箱过来,清洗伤口,一一挤出脓血,敷上药膏。

司徒永别在背后的手不安地绞动着,大约自觉气氛诡异,强笑道:“其实……小时候你在后山的温泉洗澡时我常去偷看……当时什么也不懂,只是想弄清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不能像凌师兄一样和我住一个屋里。谁知叫凌师兄看到了,把我抓回去好一顿饱打,便再也不敢了。”

我呆了一呆。

学艺时我们住的庵后的确有一眼温泉,寻常洗浴时都有师姐妹在岸上值守。因那里向来人迹罕至,我练武练出一身汗来,有时也便一个人奔去洗浴一番,竟从没听说过有这等事。

司徒永说完,自己也怔了。

然后他一跺脚,自己抱怨道:“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说着,已甩袖冲出了囚室。

黯淡的光线下,竟能看得出他连耳根子都红了。

--------------------------------------------------

我原想细问司徒永朝廷和秦家目下状况。即便给查抄,只要人口平安,我也能略略放心些。

再则……

他已经赶回来,那么,司徒凌呢?

那么多年,那么深厚的情谊,还有两家那般紧密的利益纽带,他难道真能做到眼看秦家的覆灭坐视不理?

但司徒永走得迅捷,我半­祼­着身子,自是也不便请他入内询问。

有心等敷好药再问他,可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清理完毕实在是个浩大的工程。

医婆向我说道:“这药并不是奴婢配的,而是太子那里的名医特别配制的,用在伤处只怕有点疼。但听说效果极好,日后留下的疤痕也浅。”

“哦!”

“柳大人吩咐说,尽量别留疤痕。不过烫伤最易留疤,目下只能用最好的伤药先治伤,等愈合后再设法配其他祛疤的药物慢慢调理。”“哦!”

我猜着这个被特特派过来的医婆定有过人之处,自是不想她为难,答道,“便是留有疤痕也无所谓。——美或丑,有区别吗?”

枉凝眉,我心欲怀莲(六)[VIP]

医婆熟练地切开一处脓血,说道:“当然有区别。姑娘你看自古以来那些倾了城倾了家的红颜祸水,有几人不是绝­色­美女?世人常自命高雅,不会以貌取人,可你瞧那起穷酸书生后来当了大官,即便真能做到糟糠之妻不下堂,有几个不是明着暗着娶几个漂亮的女子受用?”肋

她顿了一顿,又道:“倒是女人总是痴情的多。所谓多情女子负心汉,古来不知有多少。”

她的手一刻不停,仿佛只是不经意的扯着话分散我注意力。

但只那种不经意间,已有隐隐的悲伤透出。

我心念动处,猛地想起另一桩事来,因不知这医婆底细,也不去点破,只曼声问道:“还没问这位大姐贵姓,贵庚?”

“不敢。奴婢姓桂,人称桂姑,现年三十五,太子已经安排了奴婢在这里朝夕侍奉姑娘。姑娘若不见外,也唤奴婢一声桂姑就行。”

默算年龄,正与太医院那位因崔勇闯宫之事自尽的金医婆年龄相当。

我心下揣测着,搁不住又困又乏,也顾不得她正不时在我伤处挥舞刀刃,竟沉沉地睡去了。

一刀一刀割在伤处,竟浑然不觉。

--------------------------------------------------镬

再醒来时,身上身下,俱是和软。

细细看时,虽然还在囚室中不见天日,却给抱在一张软榻上,换了洁净的小衣,垫着柔软的棉褥,盖了薄薄的棉毯。

伤处还是有液体渗出,和着伤药污了小衣和被褥,却也顾不得了。

桂姑依然穿着狱卒服饰,坐于角落间休息。

见我坐起,她笑问道:“姑娘可曾好些了?”

我拭了拭额上的汗水,说道:“出一身的汗,倒觉松快些了。”

桂姑便走到门前,在门上装有铁栅的小窗边叩了数下,便有人开门进来,递入一碗药,并一提食盒。

桂姑把药端来让我喝了,又将食盒中的饭菜一样一样取出,排在一边让我食用。

我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桂姑下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

狱中无日夜。小窗外的走廊上黑漆漆的,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沉吟着,不确定地说道:“这会儿,大概晌午快过了吧?”

“太子什么时候走的?”

“也……快天亮吧!那时姑娘也刚刚收拾好。柳大人在外催促了好几次,他务要看着收拾好软榻,亲自把姑娘抱上去,盖了毯子,定定地看了姑娘好一会儿才离去。那模样,一脸的舍不得呢!”

我叹道:“我竟全不知道。”

桂姑笑道:“姑娘许久不曾安睡了吧?的确睡得香。我第一次遇到给人这样拿刀割着还能安睡的人,好像割的不是自己­肉­一样。”

我道:“若是伤得狠了,溃烂化脓了,割着反而不疼。不信你试试。”

桂姑连摆手道:“这个……就不用试了吧?奴婢虽帮人治病,却从小怕疼得很。”

我轻笑道:“我小时候也怕疼得很。记得六七岁时,母亲教我女红,我给针扎了手,便哭了老半天。”

“啊,姑娘会女红?”

“不会。”

我黯然。

我也就拿过那一回的针线。

父亲回来见我脸带泪痕,当即说道:“我们秦家的女儿,还怕长大了嫁不着好夫婿?不会针线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懂得随机应变之道,最好也会些武艺,不至给人欺负了去。”

正因为我不用学着拈针引线,才会闲得无聊玩起刀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走向了——我一生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送来的饭菜算不得­精­致,却还可口。

想来司徒永必定利用自己的尊贵地位强行打通了刑部的关节,才能让我有这等待遇。

今日至午后都不见俞竞明或其他提审的人出现,估料着都被司徒永拦了。

他如此维护我自是感激;可他根基不稳,更兼年轻气盛,为我与端木氏争竞,再不晓得会闹出怎样的结果。

若他能和司徒凌联手,或者直接说动芮帝下诏放人,我和秦家便算是有救了。

被抄检的秦家财产田地只是小事。

只要脱离牢笼,有机会调遣兵马,便不怕受制于人。

我困厄多日,体虚力乏,周身无处不疼,更要加意调养,尽快让自己恢复­精­神,才可能对付前面可能的不测之变。

因手指受过拶刑,连指甲都被拔去两根,根根肿如馒头,再也使不上劲,却是桂姑一口喂着我吃着。

眼见我吃了一大碗饭,又喝了不少羹汤,桂姑更有钦佩之­色­。

--------------------------------------------------

连着数日风平浪静。

既无人提审,太子也没有再来过。

桂姑每日出去两三次和人说话,都很快就回来。然后送来的菜式中便会出现我吃得较多的几样菜肴,或者送来服用的药味有所改变,或者多出几件­干­净衣衫或一两条衾被。

——有些伤处小而深,并不能包扎,血水和膏药时常将衣衫染脏,甚至粘连作一处。

我虽不以为意,她却尽责地每日两次为我更换。

这日我摆手示意已饱,桂姑方才把饭菜端到另一侧坐在地上自己吃着,笑道:“奴婢从十五岁跟着师傅在王府当差,到如今已经二十载,像姑娘这样刚硬的,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中也没见几个!”

叹人情,可比瑃情薄(一)

我阖了眼睛养神,慢慢地答她:“如果你一次次从地狱里爬出来,偏偏还没死,也便和我一样了。其实……

也不过是原来的血­肉­之躯而已,很轻易便能破败……死去。”

桂姑道:“我曾帮朋友治过一个烧伤的男子,那个伤得才叫惨。姑娘伤处虽极多,到底没有大片的灼伤,还 能恢复得过来。那人却生生地受了十几年的煎熬,还是没能逃过去。”

她分明一再暗示着当年的事,我也渐觉出此人温婉纯良,甚有医德,便问道:“你和前儿病死的那个金医婆是什么关系?”

她便敛了笑意,也无心继续吃东西,搁了筷垂头答道:“金珠是我师姐。她……并不是病死的。”

我点头,“听说心上人崔勇被人杀害,自尽殉情了?”

“也……不只是殉情吧!她似乎一直懊恨她间接害死了崔勇。”

我不晓得她是自己想为师妹的事说点什么,还是司徒永找了她想间接告诉我什么事。

横竖狱中无事,我便道:“愿闻其详。”

依她说时,医婆金珠和她师出同门,祈阳王如日中天时,她们都跟着师傅留在祈阳王府帮忙。金珠便是在那时认识的崔勇,只是崔勇当时是祈阳王府的红人,领着四品的护卫官衔;而金珠却是从来最微 贱最受人鄙薄的巫医,出身更是卑贱,据传是个妓者遗弃的私生女。 二人虽情投意合,但祈阳王司徒子衍听说后,一心想为自己得意部属结一门好亲事,只恐娶个这样的女子为妻会让崔勇被人笑话,便劝他纳其为妾,另择贤妻。

崔勇很是义气,绝不肯委屈了金珠,虽不敢违拗祈阳王,却坚持不娶,想着时日久了,祈阳王明了他的心思,自然会为他做主,到时为金珠光明正大请个四品封诰,风风光光做他的崔夫人。

待祈阳王受人暗算,一败涂地,崔勇的夫妻荣华终身富贵转瞬成梦,唯有心底一点忠勇不灭,依然和部分亲 随小心侍奉着身心俱伤一无所有的祈阳王。

此时金珠她们的师傅已经亡故,她们师姐妹继承衣钵,医术都还不错,于是便被崔勇暗暗叫过来为祈阳王治伤。

祈阳王这才晓得心地的高贵远比门第的高贵更加重要,却已无力再去成全他们。

后来锦王继位,桂姑已觉出祈阳王再无可能扳回局势,并且一身伤势很难痊愈,生怕日后牵扯出是非连累到 自己,借口祖母去世,匆匆离开北都,返回老家寻了个老实小伙子嫁了。

五年后,桂姑丈夫不幸早逝,并未留下一儿半女,桂姑遂不为夫家所容,只得回了北都重­操­旧业。

她没有再与祈阳王联系,但和师姐一直有来往。这时金珠已经进了太医院,成了能出入后宫的医婆。 妃嫔或宫女有些羞于启齿的病症常需唤医婆诊治,并且不如召太医诊治那般避忌多多,因此医婆们往宫中走得很频繁,甚至有些太监也渐渐和医婆混得熟了。 丁太监的确是未央宫的,因金珠容貌甚美,每每与她调笑,金珠也不回避。但她曾和桂姑说起,她只想借此多多了解宫中的动静,特别是瑶华宫的动静。

瑶华宫是秦德妃的地方,用的都是秦家自己的心腹之人,门禁森严,金珠从来没能进去过。

但祈阳王想知道他心里的秦四小姐过得怎样,她只能辗转从丁太监那里去打听。

端木皇后不是等闲人物,至少瑶华宫的粗使宫女太监还能安Сhā一两个进去的,丁太监最是玲珑,正监管着这 些事,因此金珠只装作是寻常的长舌­妇­,把丁太监当作知己般无话不讲,把个丁太监引得心猿意马,想哄美

人欢喜时,早在不知不觉间说出许多秦德妃的消息来。

祈阳王死后,崔勇决定把他留下的书信交给秦德妃,了结这段恩怨后便带金珠离开北都,找个宁和偏僻的地方安静度过余生。 桂姑并不知道金珠最终找的谁。 她听到些风声偷偷去问时,崔勇已被抓进刑部大牢。金珠已经憔悴不堪,哭得泣不成声。怕祸及姐妹,她语焉不详,只道:“我中了人家圈套,害苦他了!我只说那人的主公和昭武将军那样好,怎 么也不至于为了个死了的祈阳王害了秦德妃。” 她又道:“若是阿勇或德妃娘娘出事,我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祈阳王爷!”

桂姑是个怕事的人,也不敢多问,安慰几句便悄悄离去。不久,崔勇狱中遇害,随即传来了金珠投缳自尽的消息。 金珠的后事是她的两个小徒弟在丁太监的帮助下置办发送的。听说丁太监拿了不少银子出来,亲自安排了头面妆裹,后来还寻机出了宫,在她坟头好生大哭了一场。

桂姑向我说道:“姑娘请想,若是丁太监出卖了她,自然躲闪不迭,怎么还会这样公然出面,不是更惹人疑心吗?”

我静默片刻,问道:“桂姑,你说你是怕事的人,你可知你说这些话本就是在惹事?何况这几日你在狱中随侍,更已卷入了随时会丢了­性­命的朝廷纷争中。——太子许了你多少的好处?”

叹人情,可比瑃情薄(二)

桂姑脸­色­微变,却很快地回答道:“救了我家两条­性­命外加三千两白银,便是要了我这条命,也算是值了!”

“哦?”

“去年我寡嫂去世,我的侄儿侄女在家无可依靠,便来北都投奔我,谁知遇到了歹人,将我侄儿打个半死,又把我十四岁的侄女卖入青楼。”

“太子殿下为你亲自过问了这些小事?”

“那倒没有,姑娘……你是不是太多疑了?”

桂姑小心地望着我。

“当时就有侠义之人把我侄儿救起来延医治伤,我侄儿求了一求,他们又设法把我侄女给劫出来了。算来这 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那时估计还没想到会用得上我吧?前几天救他们的那人引我去见太子,我才晓得那些人是太子的人。”

我立时想起司徒永结识的八宝、老七等市井异人,估料着便是他们救的人。

桂姑继续道:“我答应帮忙,一则为报恩,二则的确是为了那三千两白银。医婆不似寻常大夫可以开馆坐诊,走街串巷行走在­妇­道人家中间,再好的医术也难以扬名,不走歪门邪道难免清贫一世。我并无子嗣,也指望带着侄儿侄女快快活活地过下半辈子。”

“如今那俩孩子已经带了预先付的一千五百两银子回了老家,若我能活着出去,自然也回去养老;若我死了,想来太子也不会亏待他们。听柳大人说起姑娘因为秦德妃被人陷害之事有点心结,我的确有心想把这事说说明白,不想让金珠和崔勇死得糊里糊涂。”

若细细算去,我和端木氏之前并未正面冲突过。

因为司徒永的缘故,即便司徒凌和端木皇后斗得势同水火,秦家也一向保持缄默。

崔勇闯宫之事,一把火直接烧到了秦家头上,这才彻底把秦家卷入漩涡,直到如今的势不两立。

桂姑的模样倒不是作伪,但如果说司徒凌陷害德妃乃至陷害整个秦家,我却绝对不信。

尤其,那时我跟他婚约尚在,感情尚好,他害了秦家不等于斩了自己手足?

一时也辨不出谁是谁非,我举目望着困住我的四壁,苦笑道:“死得糊里糊涂的人多了。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也许……我也会糊里糊涂死在这里。”

桂姑忙道:“不会的,奴婢一眼能看出,太子对姑娘可着实是真心实意的,不知有多看重,怎会看着姑娘出事?太子安排我进来时,原也说过,姑娘出去的那天,便是我完成约定可以回去一家团聚的日子。”

出去?

横着被人拖入乱葬岗也算是出去。

我不想惊吓她,说道:“桂姑,你认为太子有多大的能耐?”

“太子的能耐?太子当然有能耐。每一代皇帝龙驭宾天,都是他们的太子继位登基。”

“他……应该会当皇帝,应该会登基,只是……”

忽然间天旋地转,脑中阵阵地眩晕,疼得我痛楚地呻吟一声,双手已抱住了头。

桂姑慌忙抱住我,连声问道:“怎么了?姑娘怎么了?”

汗出如浆。

身上的伤处早觉不出疼痛,头脑中却似扎了无数根钢针,此起彼落地扎下,疼得我眼冒金星。

病又犯了。

也许早就犯过病了。

连着三天受尽酷刑,无处不在疼痛,无时不在疼痛,每每在疼痛中失去知觉,又被冷水泼醒,哪里顾得上去

区分到底是因病而疼痛,还是因刑而疼痛?

我吸着气,努力平稳着声调吐字:“去和柳子晖说,拿……我的荷包。里面……有药……”

大芮的对手比我以为的敌国对手更狠。

至少当时淳于望并没有收走我的佩饰;而端木氏连我的发簪丝帕之类的东西搜个一­干­二净,连衣带都解了去,生怕留下一星半点对我有益的东西。

桂姑应了,急过去找人说了话再过来时,我已疼得蜷作一团,气息越来越上不来,一倒身便昏厥过去。

--------------------------------------------------

感觉到几处|­茓­道刺痛时,眼前又有了幻象。

极不连贯的幻象,不成片段。

以前总是面目模糊的人,年轻的淳于望,更年轻的我,眉眼忽然间清晰,却只是一帧帧不会活动的画像般,

缭乱地从眼前闪过。

喜的,怒的,嗔的,怨的,种种不一而足。

无力地低喘着睁开眼时,桂姑正缓缓地捻着扎于我头部的几根银针。

头部依然剧痛,连呼吸都觉微弱,舌­干­口燥得仿佛快要着火。

桂姑问道:“姑娘,觉得怎样?”

我哑声道:“水……”

桂姑忙端来茶水送到我­唇­边,我不管冷热,一气喝了,闭着眼睛默默养神。

桂姑见我卧在榻上喘气,哆嗦的身体渐渐平定下来,才拔去那几根银针,慢慢地为我按压着几处|­茓­道。

虽然什么药都没有服,但给她这么一料理,竟也心静了许多,慢慢地恢复过来。

桂姑这才问道:“姑娘这是什么时候得的病?来得迅猛,症候看着挺凶险。”

我疲倦道:“你行医二十年,难道也看不出是什么病?”

桂姑道:“从脉象看,该属心虚生火,气滞血亏之象。若从医理分析,多会断为忧思伤脾,肝火亢盛,并归结于姑娘太过劳心劳力的缘故。”

正和卫玄当日所说相合。

叹人情,可比瑃情薄(三)

我叹道:“安神丸几乎没停过,大部分时候睡得也算踏实,但症状总未减轻过,反而越发严重了。”

桂姑冷笑道:“安神丸治表不治里。何况是药三分毒,时日服得久了,效用减了不少,只怕毒­性­入了肺腑,早晚会累了姑娘­性­命!”

这话司徒凌、卫玄也曾再三说过,连司徒永都跟我提过多次。

我苦笑道:“但我又怎能不服药?若寻常时候还罢了,若沙场征战或金陛面圣时出点差错,不是早晚会累我­性­命,而是顷刻会累我­性­命了!”

桂姑道:“可姑娘知不知道,长期服用却越发严重,很可能是因为这药治标不治本,始终用得不对症呢?”

不对症?

我正要细问时,只听外面锁镣声响,笨重的囚室门推开,却是柳子晖走了进来。

他手中正捏着我荷包,神情很是紧张,待见我无恙坐着,这才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桂姑医术名不虚传,没见服药,这不也是好端端的?”

将荷包递到我手中,他道:“太子也晓得你离不开这个,刚回来就设法把这个拿到了。好在只是个佩饰,倒也没人理会。”

我接了,让桂姑帮打开,取出其中的玉貔貅,正待让她先给我服一粒时,柳子晖道:“太子其实并不想送来。他说南安侯给你服这药,说不准就是想害你。”

“想害我?太子说的?”

柳子晖身形一滞,摊摊手道:“好吧,是我说的。但太子因为你要嫁给司徒凌,都快愁白头了。”

我叹道:“如今亲事已退,算是如他所愿了吧?心里一开心,白头发可曾黑回去了?”

柳子晖无奈道:“秦大小姐,你就慢慢儿拿你那可怜的师弟寻开心吧!”

说得倒似我在欺负弱小了。

只是我与司徒凌相交一场,即便做不成夫妻,即便他心怀怨恨对秦家的灭顶之灾袖手旁观,我也不想有人刻意诬陷他。

从小到大,从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到多灾多难的坎坷流年,始终是他不离不弃地相依相随,全力扶持。

终究是我,对他不住;终究是我,负他良多。

--------------------------------------------------

柳子晖送毕药,将我脸­色­打量一番,便转身欲走。

我忙唤住他:“柳大人,且慢。”

柳子晖顿住身,问道:“秦将军还有何吩咐?”

我沉吟着问道:“皇上现在如何?”

柳子晖微愕,旋即向我竖起大拇指,说道:“你倒聪明!”

他走近我,低声道:“恐怕不大好,但神智还算清楚。秦家的事,俞相是奉了端木皇后懿旨行事,开始是瞒

着皇上的。待太子匆匆回来,才禀知了此事。但端木皇后等人言之凿凿,皇上心里也该是犹疑不决,冒险请了旨,这才让延后处置。目前太子和太子妃双双在皇上跟前侍病,秦家的事,也便拖了下来。”

果然如我所料。

他提到了太子妃,更见得太子为保住我费了多大的心思。

端木皇后对他离心离德维护秦家必是一肚子怨气,若有机会,说不准一转头再在司徒焕那里告个状,不但秦家保不住,连他这个太子也得给连累了。

但太子妃与太子终日在一起,无疑让端木皇后投鼠忌器。

骨­肉­连心,她对从小不在自己跟前长大的端木华曦疼爱有加,自然也会极珍惜通过司徒永才得到的听她唤自

己为母后的机会。看在端木华曦份上,有些事便再也发作不出来了。

我又问:“秦家其他人目前怎样?”

“同样关押在刑部。不过管制不像你这么严厉。”

“可曾用刑?”

“听说二公子和秦谨受了点罪。”

同样是意料之中,却由不得我不愤恼。

“他们一个双腿残疾,一个自小病弱,都不曾离开过北都,还用对他们用刑?”

柳子晖便深深看我一眼,说道:“你还是个女子,有大功于芮,同样的痼疾缠身,他们不是一样用刑?稍有差错,别说荣华富贵,就是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住,谁敢对敌人手软?”

“我是太子的敌人吗?”

柳子晖犹豫了下,居然答道:“其实……是。”

我便无语,叹道:“真委屈他了,更委屈你们了!”

柳子晖理所当然地点头,然后道:“太子已经尽力了。目前两位秦家公子都有安排大夫暗中诊治调理,秦家

女眷也关押在一处,彼此也有照应。”

我想起秦彻的夫人,忙道:“尤其是我二嫂,再有一两个月,只怕就该生产了,便请……柳大人多多费心了!”

柳子晖见我交托得诚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将军放心吧,只要我们太子在一日,他便见不得你受半分罪的。你虑到的,他自然也早虑到了!”

“替我谢他。也请柳大人放心,只要秦晚能活着走出这里,绝不会辜负太子待我之情。”

“你已经负了!”

我一呆。

柳子晖话出口,也有后悔之态,却道:“自然也怪不得你。是他先有了太子妃。而你退婚也退得忒晚了!”

我尴尬。

沉默片刻,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可曾听说司徒凌那里有什么动静?”

叹人情,可比瑃情薄(四)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司徒焕重病,太子无实权,端木皇后最想对付的是他。

外人眼里,秦家是他最得力的臂膀。

他不可能对端木氏的行动视若无睹。

但柳子晖道:“他既然请旨巡边,自然照旧在巡边。就如将军被困南梁,有人心甘情愿当傻子替他出面料理,他这聪明人自是乐得冷眼旁观,坐收渔利。”

提到司徒凌,柳子晖满怀敌意,自是再也交谈不下去。

他不是司徒永,我没法让他去怀念司徒凌曾经的好处,我也没法去指责端木皇后的不是,问他一声端木氏什么时候让旁人坐收渔利过。

未来发生的事,自然会一一印证他或者我推断得有多么离谱,或者多么的先千先觉,未卜先知。

目送柳子晖离去,我出神地思忖了许久,才想起桂姑之前跟我提起的事。

我问桂姑:“桂姑,你说我服的药治标不治本?那你可知,什么才是我的病本?”

桂姑答道:“姑娘的病本,需问姑娘自己。是什么缘由让这样好的安神药都失去了效用?姑娘每次病发,又在多思多虑些什么?”

我苦笑道:“我何尝多思多虑了?总是一不经意间,出现些奇怪的幻象来。”

桂姑因为问起,正取了一粒安神丸细细嗅着,又掰开一点辗作粉末细细查看。

我问:“这药有问题?难道真有毒?”

若她说有毒,恰与方才柳子晖所说的司徒凌让我服药有心害我的话相呼应,便不排除她得了谁的暗示,有心挑拨我和司徒凌的关系了。

但她研究了片刻,居然答我:“哪里有毒?这药必是高手配制,­精­心提炼,极是合宜,已将药物本身的毒­性­降至最低,便是我自己来配,也绝对配不出如此高妙的方子来。何况用的药好都是最好的,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不惜代价去搜求,决计找不出来。”

我松了口气,展眉道:“我便知如此。这天底下谁都有可能害我,独他是万万不可能害我的。”

我说得没头没脑,但桂姑极玲珑,竟立刻听懂了,奇道:“你既然这般信赖他,为何又退婚?”

我叹道:“我信赖生死之交,可我未必一定要嫁给我的生死之交吧?我还信赖太子和我那部将呢,我有几个身子嫁这许多人?”

桂姑笑道:“太子已有妻室,至于其他人,论才识论门第,哪能和南安侯那等英姿神武的皇家贵胄相提并论?”

我苦笑道:“的确......不能相提并论。我原也以为......”

回想起一夜之间转了的念头,我自己也觉得荒谬得不可思议。

但五味杂陈间,竟没有一种滋味叫后悔。

原想安顿好秦家再去南梁与淳于望父女相聚,寻那个我怎么都想不清晰的梦,如今忽入这样的不测之境,这愿望竟离我越来越远了。

也许,秦家从来便是我逃不开的责任,我不该有那样的奢望。

我心念一转,问道:“桂姑,人有没有可能忘了以前的事?是那种......彻底的忘记,完全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往事。”

桂姑道:“那自然是可能的。别说头部受伤可能让人疯疯癫癫或失去记忆,便是寻常人发一场高烧,都可能把好端端的人烧成白痴。”

她指一指头部,说道:“人的这里,其实是最脆弱的地方。对医者而言,又是最复杂的地方。若是因为淤血堵塞之类形成的痴傻或失忆,还可用活血化瘀的药慢慢调理,若是受了其他损伤,便连药都没法用了。”

听她说着,于此道应是行家。

我遂问道:“那么,会不会单单忘了其中三年的事呢?前后的都记得,就单单这三年,与某个人相关的三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如一夜醒来,自己的生命平白地少了三年,自己毫无察觉,而与她相处三年的旁人那里......旁人那里却因她的忘却丢了心,丢了魂......”

桂姑呆了一呆,奇道:“要么就是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怎么会单单不记得那三年?要说单忘了与某人相关的事,我从未见过,倒是听先师讲过一例,却是某个士子去赶考,却十八年一去不回。其妻在家中辛勤持家,为公婆养老送终,又靠女红针线补贴家用,不辞辛劳好容易把一双儿女养大,亲自送往京城赴考。”

“谁知到了京城,却见夫婿已赘为高官之婿,竟是抛家弃子成就自己功名富贵。她羞

怒不平之下,竟一头撞在夫家门前石狮上,头破血流。人只说没救了,其子将母亲带回调治,竟也治愈了。只是醒来后已全不记得重逢丈夫之事,后来对面相逢都已不识其夫。竟是认定了其夫在十八年前便已病死,待其子高中,更是安心做她的太夫人,快快活活过了下半辈子。”

我纳闷:“还能有这样的事?从医理上怎么解释?”

“若从寻常医理解释,那是万万解释不了的。但若从那­妇­人心理上讲,却完全能讲通。”

“怎么讲?”

“人本就有着救赎自己远离痛苦的本能,令自己尴尬苦楚之事,大多不愿他人提及,甚至自己也巴不得尽快忘却。那­妇­人给刺激得厉害了,几乎活不了,激发了某种求生本能,竟把那段让她痛苦不堪的往事全给忘了,落得清静。”

叹人情,可比瑃情薄(五)

这话有道理。

我便巴不得尽快把阿靖之死和柔然军营那段往事抛到脑后,偶尔记起,便强迫自己不去想。

时日久了,那些曾经历历如刻的悲惨往事,竟好像真的淡而模糊起来。

我不能剜却别人关于这段往事的记忆,但我能通过坑杀五万降卒来坑杀他们中一些人侮辱我的记忆。

桂姑仔细看看我的神情,忽问道:“姑娘是疑心自己少了三年记忆?”

我苦笑道:“应该......有此可能。如今细细想来,我的确有三年时间记忆甚是模糊发,竟想不起一点具体的事来。若说我记­性­差,应该也差不到这种地步。有些小时候的琐碎小事,反倒记忆如新。”

桂姑道:“莫非这三年尽是些不愉快的记忆?因你不愿回顾,后来又出点什么事,便也像那­妇­人一样,忘了个一­干­净?”

我叹气,“那三年,若真曾有过,估计极会有什么不愉快。只怕......比天上的神仙过得还快活吧?”

桂姑一呆,沉吟道:“你方才说,你并非多思多虑,只是常在不经意时出现幻象?那究竟是不曾存在过的幻象,还是和你那三年的记忆相关?”

“我不知道。”我苦笑道,“我开始以为只是与我无关的幻觉,可如今......越来越觉得那些都是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只是,我......全忘了。”

我问她:“天底下有这种病症吗?”

桂姑道:“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但她接着道:“但如果那段回忆的确曾有过,你确定那段记忆应该很快活,或许我能帮你回忆起来。”

我不觉振作­精­神,坐起身问道:“能让我回忆起来?需要什么药?”

“如果只是因为意外失去了记忆,我可以噬心术让你沉睡,并在睡梦中­操­控你神智,诱导你去回忆那些往事。只要能渐渐串起来,当时让你失去记忆的某个节点豁然开朗之后,便是你恢复记忆之时。”

“噬心术?这也是医术的一种?”

我皱眉,只觉得这名字实在不像是正道的什么法门。

桂姑坦然说道:“不是医术,是巫术。从来巫医不分家,尤其是女医,大多会点邪门歪道的东西。”

我看着她一身狱卒装束,却依然秀秀气气的模样,叹气道:“怎么听着有点怕人?”

桂姑笑道:“姑娘虽是女流,却威凛过人,煞气外溢,若是于将军不利的邪术,只怕反是施术人讨不了好去。”

“哦,邪术也怕恶人?”

“姑娘说笑了,姑娘哪里算是恶人?只是这些巫蛊之术左不过是些影响他人心智的旁门左道,对寻常人有用,但对姑娘这样见贯杀伐意志坚定的人,实在有点班门弄斧了!便是我这噬心术,若姑娘自己不愿意,必定也无法奏效。”

我沉吟着并不敢立即答应,只淡淡道:“其实桂姑有这样的绝学,想挣几千两银子也不难。”

桂姑笑道:“若是指着这个发财,我也早发财了。只怕巫术反噬之时,我是有命赚钱,没命花钱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不过说到底,巫蛊之术到底伤身。如果不是看着姑娘的痼疾似与这段往事相关,我也不建议姑娘冒险用这噬心术试试,如果真如姑娘所说,那三年尽是愉悦之事倒也罢了;若其中曾经历过会那么让姑娘备受刺激的意外之事,不但可能回忆不起往事,更对自己身体有害无益。如今姑娘伤病在身,也不宜施行此术,且待姑娘身子好些再计议吧!”

我原有些忐忑,闻言点头道:“那便隔些日子再说吧!”

伏在塌上慢慢地吹着手指上发痒结疤的伤口时,我忽然想起淳于望那日清早在秦府哄我吃下的花茶,忙问道:“桂姑,你可曾听说过忘忧草与解忧花这两味草药?”

桂姑沉吟道:“真有这两味药吗?奴婢原听说过,却从未见过。”

“各自有何药效?”

“听说忘忧草可忘百忧。可天下哪有什么可使人忘百忧的草药?其实是一味使人忘却所有记忆、一切从头开始的奇药。传说这药的药­性­,唯有解忧花可解。但解忧花生于南疆,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奴婢再不知它有怎样的药­性­。难道姑娘服过忘忧草?”

“好像是......”

“可服过忘忧草后,应该忘记服用过之前所有的往事;而姑娘似乎只是失去了其中三年的记忆。”

“没错。我好像记得本该忘记的事,却把本该记得的事给忘记了......”

“莫非已经解去了忘忧草的药­性­?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你另外失去三年记忆?”

“不会,我应该......从未服过解忧花。这花......对我恢复记忆好像有效用。”

既然解忧花如此难得,那日晨间所喝的解忧花茶,必定是淳于望特此从南梁带来的。

那日茶水我喝得并不多,但不久便似有了作用。

大悲大痛后的意乱情迷,由旁观蓦地转作身临其境的幻觉,分离时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眷恋和伤感......

一切都来得突然,似只能用解忧花的药­性­来解释。

我愈加心乱如麻,桂姑不敢细问,但目前推断出的线索已让她瞠目以对,惶惑不解地皱眉苦思。

叹人情,可比瑃情薄(六)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日子平静得出奇。

我依然在狱中锁着,不得自由;但再无一人过来提审或过问。

饭食依然是外面提盒送来,由桂姑先检查过,再交我食用。

虽不算丰盛,但一向合我胃口。

身上的伤处大多已经痊愈,只是伤痂将落不落时往往奇痒难耐,加上此时已经是五月盛夏天气,狱中酷暑难耐,便觉身上腌臜异常。

桂姑便要了浴盆进来,又一日两次要来热水,用药物泡了让我洗浴,说不但可以清洁皮肤,更可淡去身上蜿蜒遍布的丑陋伤痕。

丑不丑的且不计较,但趁着能休养生息的时候多多休养也是好事。

司徒永或柳子晖心有顾忌,应是怕人抓住把柄,再也没在狱中出现过。

桂姑打探到消息,芮帝依然病卧在床,太子、太子妃终日侍病于武英殿。

司徒凌还是没有消息,仿佛并未回京。

秦家待仆被监押于秦家,无法与外界联系;秦家家人却还扣押于刑部大牢。

听说秦彻、秦谨伤势已无大恙,桂姑又寻机亲去二嫂那里诊了脉,道是胎气还稳,我便暂时舒了口气,一颗心却还是捏在手里,悬得高高的,没有着落的地方。

目前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我害怕。

我已经嗅到了大风暴即将来临时的恐怖和沉闷。

我完全无法料定,在未来那场风暴里,秦家、太子和司徒凌将各自扮演怎样的角­色­,遭遇怎样的命运。

秦家固然随时可能面临灭顶之灾,太子和司徒凌一样摇摇晃晃,谁也说不准,波诡云谲间,一个大浪过来,会不会连他们中间的谁也打得舟倾人亡。

十七年前,当人人都在猜皇位必由夏王可祈阳王继承时,他们偏偏一死一残,出乎意料地让锦王顺利登基为帝。

如今,太子名正言顺却无实权;司徒凌算是外系旁支却掌握着大芮最多的兵马;端木氏未必不念着他们那被覆灭了的西凉国,纵有心扶太子,日后也决计不会交出军政大权;何况芮帝司徒焕还有两个弟弟在世,四皇子司徒建虽然痴傻,到底也是皇帝嫡亲的儿子......

柔然蠢蠢欲动,芮帝重病之余,谁都不敢试图调遣兵马去接手北方边境的秦家军,想来那十五万虎狼之师依然是铁板一块,岿然立于风雨之中。

只是他们既无法与我联系,必定群龙无首,便是听说秦家出事,一般地不恨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机会。

生或死,飞腾或倾覆。

我已完全无法掌握目前的局势,只盼太子司徒永能撑下去,撑到继位为帝那天,还有足够的力量保下秦家。

也不晓得目前淳于望那里有没有听说我的状况了。

可即便听说又如何?他一个异国亲王,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仅限于本国,如何管得到芮国的朝堂之事?

所幸相思在所有的灾难来临之前已经离去,所幸他们依然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即便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妻子,最低限度,他们恢复了以往平静宁谧的生活。

每每思忖到此,我便觉得安慰,便想开怀地笑上一笑,可未及笑出声来,每每便觉眼睛已经湿了。

这对坑人的父女,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离了我千里万里,也不上我安生。

这日浴罢,我趿着鞋试走了几步,只觉足下还是疼得很,即便缓缓行走,也是一瘸一痂的,极不利索。

桂姑扶了我坐下给我梳头,笑道:“俗有云,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脚骨都给钉得碎裂了,又没有太上老君的仙丹,哪能这么快好?”

我问道:“日后我还能骑马横枪,驰骋沙场吗?”

桂姑道:“有什么不能的?放心,调养到三个月开外,包管姑娘和以往一般健步如飞。”

我一笑。

她却愁到:“倒是姑娘那病愁人。总是这样发作着,该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又发作了两三回,我听了她的劝,尽量不去服那些已在我体内积存毒素的安神丸,只让她以针炙为我舒缓疼痛,并以按摩法慢慢调理,效果虽是慢了,倒也熬了下来。

可若是身在战场,上阵杀敌之时遇到病发,哪有时间给我这样调理?

还是得事先服了药才敢奔向沙场。

终究是个要命的祸患。

指不定我没能马革裹尸,没能死于仇敌嫁祸,却死于这莫名的病痛。

我抓过她梳齐的发,也不梳子,取过簪子来松松一绾,说道:“要么,咱们今天就试试你那噬心术吧!”

桂姑放下梳子,迟疑道:“其实我也想试试噬心术能不能治这病。只是后来想着姑娘的病状着实异于常人,忽然便没了把握,因此再不敢提及。”

我笑道:“横竖狱中闲来无事,且把死马当活马医,想来也没什么害处。”

桂姑却还是不安,“若是姑娘曾经有过什么可怕的经历,在噬心术中忽然记起,奴婢担心对姑娘有害无益。”

一起相处这许多日子,我已看出这桂姑的确是个并无太多心机的良善女子,倒也释去了原来的些许疑心,慨然笑道:“不妨。我这半生,别的不曾经历过,地狱却已下过了两次,倒也真想看看,还有什么事比我曾遭遇过的更可怕。”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一)

桂姑沉吟道:“那我们便明天试吧!我晚点改个方子让他们明日煎了药送来,若是一切顺利便罢;若是有什么意外,可以服那汤药来吊命提神。”

连吊命都说出来了。

这世上难道还有真比身陷柔然军营日日夜夜受人蹂躏更可怕的事?

至于身体的苦楚,更不必去提了。

连桂姑都说,我比大多男子­性­气更刚硬。

这天下难道还有怎样的苦楚,会让我回忆着便害怕?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我错得离谱。

我世上最折磨人的苦楚,根本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自己。

来自自己内心深处无可救赎无可冀盼的绝望和无望。

施行噬心术的方法极简单,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与我静静对视频着,比平时更觉温柔,更觉亲近。

更温柔的是她的声音,那样轻柔而舒缓地一遍遍轻念:“姑娘,放松,放松自己。你是秦晚,秦晚。记得吗?你是大芮将门之后,秦惊涛的女儿......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她的眼睛里仿佛卷起了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黑。

在快要转作全然的漆黑时,却突然地透明起来,透明清亮的像一汪碧水,又像一面铜镜,明亮清晰地照出了我自己。

一身铠甲,玄衣如铁,目寒如星,森森转动时,竟有杀机凛冽,仿若带了朔风的冰冷如割,似要将触目可及的一切人或事碎作齑粉。

这是现在的我,却并不是我需要寻找的过去。

彷徨之中,时间仿佛在倒流。

我的回到了入狱以前,和司徒凌于书房退亲爱

再回到那夜紧张寻找后近乎癫狂的颠凤倒鸾,淳于望负手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道:“解忧花只对盈盈有效。国为我给她服用过大量的忘忧草。”

心中猛地抽紧,仿佛顷刻之间便知道了我要找的是什么。

眼前的时光,蓦地快如白驹过隙,目不暇接。

我以为最惨痛不过的柔然军营遭遇,如闪电般一晃而过,阿靖垂死的面容悲伤而清洁,反而比我以往记忆里的模样清晰许多。

在那之前,我还是个眉眼带些稚气的少年小将,在父亲和司徒凌的宠爱下带着些肆意妄为的骄狂。

后来和司徒凌裂痕深深的司徒永那时常到军营看我。

我忽然发现司徒永在决定回京成亲之前也曾去军营见过我一面。

他背着司徒凌将我拉到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山坡上,要我陪他。

我百无聊赖地咬着叶子仰卧在草地上咬着树叶挥舞承影剑,他却摘片叶子吹出了呜呜咽咽的曲调,惹来我一记白眼。

他不理我的白眼,执意地吹了一支又一支的小曲。然后在夜幕降临时笑着跟我说道:“晚晚,我要回京了。”

我道:“下次过来找我时,多带些京昧斋的果脯来。瞧你小气的,每次那么一点儿,给他们一抢,我都没份儿了。”

他便笑得更厉害,天边最后一缕惨淡的光线投到他黑漆漆的眼睛,居然亮晶晶的一片。

他道:“算了,我把那家果子铺买回来送你吧!”

我把树叶啮在嘴里一上一下地跳着,含糊不清地答他:“不稀罕。若我要那个,凌师兄十家都肯送我。”

他便低了头,许久才道:“我的确一直不晓得你要的是什么。也许你想要的,我一直都给不了。”

我奇道:“我要了什么是你给不了的?便是你给不了,难道凌师兄也给不了吗?”

他仿佛哂笑一声,却没有回答我,只自语般道:“我已不晓得以前做得对不对,也不晓得未来做得对不对,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他说着,便垂着头自己走下山去了。

这少年比我小两岁,但那时已经比我高半个头了,身材颀长秀逸。

可在这沉沉落下的夜幕里,他的身影孤零零,灰蒙蒙,慢慢地似要融入那片深深的黑暗中。

我迷惑地看着他离去的模样,忽然便笑了:“这小子怎么也满口胡话,一副悲春伤秋的模样?莫不是人大心大,想娶亲了?”

原来他真的回了京,真的娶了亲,从此再也不能随随便便跑出京来找我,用叶子吹好听的曲子给我听,在我身边静静地看太阳落下山去......

我不明白噬心术带来的回忆里,为什么这段会这么久并且这么清晰。

初初离开子牙山的那段埋单虽然也需征战沙场,面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但当时仗着自己身手高明,并不太把生死博杀放在心上,又有父亲和司徒凌照拂,尚可称得上安然无忧。

那段岁月,便也流水般疾速而清澈地飞过。

随后,一片空白。

令人顷刻间如落入冰川如附地狱的白。

我原先记忆里的白­色­都是温润且安然的,如仰卧山间静静看着碧空间洁白的流云无声地飘过。淳于望爱素洁的颜­色­,相思随我入北都后,我也习惯了照她原来在南梁的模样把她打扮得跟雪球似的明洁可爱。

我从不晓得白­色­亦会这样的恐怖,把心都生生地吞噬了般恐怖。

或者,不只心,连我自己都已被这白­色­吞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二)

极狭小的空间,尽是白,只有静止的白,前后左右充斥眼光的只有一片骇人的白。

我想挣扎,我想嘶喊,我想惊叫,我做出一点什么冲出这样可怕的静止了般的白­色­空间。

可我手足无法动弹,我的喉嗓给完全嘶堵,甚至我的耳边,听不到一点声息。

完全没有声音,哪怕是微风刮过树稍,或者虫儿啾啾低鸣,哪怕是我自己的痛哭或呻吟。

完全没有知觉,不疼、不痛、不痒、不酸,连触觉都已失去......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或者,我根本没有身体,连人偶都算不上。

我大睁着眼睛,希望能看到点不同的­色­彩,听到涤向耳边的些微声响,感觉风刮到肌肤丝丝凉意。

可什么都没有。

我像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一幅壁画,冷冷清清地被遗忘在天涯尽头某个密闭的小小空间里。

可我明明还在呼吸,我异常清醒地面对着这个狭小雪白的世界,直到嗓子努力地喘息着,冀望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证明这世界并不该是这样死寂而可怕。

曾经的快活的往事,梅林间的欢声笑语和执手相对的温柔情愫,从开始的格外清晰渐渐转作模糊不清。

从焦躁不安,转作极度恐惧,再转作狂暴疯癫......

我嘶声尖叫,我痛哭流泣,我暴跳如雷......

我像一只亟待破蛹而出的蝶,我像一条被掩入沙堆的鱼,我像一尾装入瓶中的鸟,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挣扎,挣扎。

——哪怕此时有人正迎头一剑刺向我心口,我也会痛快淋漓地含笑迎上,用椎心刺骨的疼痛来证实我的存在。

可我什么都没能改变。

没有声音。

没有­色­彩。

没有知觉。

甚至......没有我。

周围的死白冷寂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笑话。

然后,看着我费尽心机,用尺所有的力气,在无声的嘶嚎挣扎里泪流如雨,在窒息紧张里一步步走向狂躁崩溃......

原来我真的只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或一幅壁画。

我不会说,不会动,不会听,不会疼。

可我偏偏会思想,会疑惑......

我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是什么?

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还是一幅壁画?

树枝该有縁意,石头该有纹理,壁画更当有美丽的线条......

我最后只是盯着眼前的死白,剩下的唯一意志,便宜是机械地一遍遍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泥土四溅,人声哗然,眼前景象蓦地大异。

一张俊秀的面庞探到跟前,向来森冷肃杀的黑眸又惊又乱又慌。

他猛地扑向我,大声地喊的:“晚晚......”

我模糊地想,晚晚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姑娘,姑娘,快醒醒!醒醒!”

声音从无到有,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处|­茓­位地刺痛。

可这世上根本没有我,我又怎么会疼痛呢?

我迷惑不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瘦弱­妇­人惊慌失措地捻着|­茓­位上的银针,大声地喊着我。

身体僵卧着,仿佛没有知觉,但那肌肤上的疼痛终于从麻木中鲜明起来。

从没哪一次觉得,扎于肌肤的疼痛竟会如此美妙。

我几乎是快活地叹了口气,一侧身翻滚下榻,跌落在地上,几根银针在翻滚里深深扎入肌肤。

那­妇­人在惊叫,直扑过来。

我却坐起,满足地看向迥然不同的四壁和门窗竹榻,快活地笑了声,推开过来给我拔针的­妇­人,站起身来奔到门前,从门上小小的窗户向外观望。

那­妇­人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叫道:“姑娘,姑娘,你迷了心窍了!别乱动!”

我看着她惨白着脸咬紧牙拔着银针,阵阵的刺痛反让我更轻松了些,笑眯眯地看着一溜的鲜血随着银针拔出往外冒着,竟觉得那鲜血的殷红也如此可爱。

她一气拔出那深扎的五六根银针,才抬起那张满是汗水的面庞,小心地说道:“姑娘,我扶你先去那边坐了吃药。”

“坐?吃药?”我居然会说话,还能笑嘻嘻地问她:“我吃药?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可以吃药?”

她看着我的眼神见了鬼般怪异而惊恐。

也许树枝或石头的笑容的确很可怕。

我由着她把我拉到榻上坐了,喝了一碗已经半凉的药汁。

那样苦,苦得让我留恋。

我满足地一气喝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间变换了的空间。

­妇­人说道:“姑娘,你别乱动,我帮你扎一针。”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看着她拿着细长的银针奔袭向我,居然觉得痛快。

原来能感觉得出疼痛,能感觉得出苦涩,竟能让人如此心舒意畅。

一针入|­茓­,剧痛钻心,同时似有一只手重重地敲打过来,一阵晕眩之后,心头忽明忽暗,隐约便似抓住了什么。

我再问:“我是什么?”

­妇­人答道:“姑娘,你是秦晚,受冤入狱的昭武将军秦晚。”

秦晚......

这姓名耳熟

我苦思着继续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三)

“奴婢是医婆桂姑,奴婢......奴婢太托大,不该在这里冒险给姑娘医病。姑娘快醒醒,若有什么好歹,奴婢拿什么脸去见太子?秦家又该怎么办?”

秦家......

恍如醍醐灌顶,我蓦地清明,只觉嗓子口一甜,“哇”地一声,已吐出大口鲜血。

“姑娘!”

桂姑慌忙拔出银针扶住我。

那口鲜血仿佛抽去了我所有的­精­气神,我无力地跌回榻上,浑身竟颤抖如筛糠。

桂姑在旁一声声地唤我:“姑娘,姑娘,你觉得怎样?”

我定了定神,暗哑答道:“桂姑,我没事。”

桂姑松了口气,竟腿一软坐倒在地,合什说道:“谢天谢地!”

我有满肚子的疑惑要问,却像在方才这场似梦非梦的噬心术治疗中耗得心枯力竭,连说话都是无力,阖了眼睛默默养神。

四周便黑暗而静谧。

外面有巡逻的狱卒快步从廊间穿梭而过的脚步,又有这里那里惨痛的呻吟和喊冤,一声两声地钻入耳膜。

桂姑好一会儿才近前来,却似晓得我疲倦,也不和我说话,慢慢地帮我按压着头部的几处|­茓­位。

我记得清楚,每次我病发时她也会按压这些|­茓­位,为的是宁定心神,尽快让我安睡。

昏昏沉沉间,我忽然想起,身陷那等死白的幻境时,我竟不晓得闭眼求得安宁,竟不懂得用睡眼来调整情绪。

不过,那毕竟是幻境,自然是我掌握不了的......

睡了许久,桂姑将我扶起喝药。

我冷得一阵阵哆嗦,蜷紧了身体在模糊中勉强答道:“不妨事,睡一觉也便好了。”

桂姑道:“姑娘,你在发烧。”

自己拿手背试了试额,果然烫得怕人。

桂姑说我心志刚强不惧噬心术,真是高看我了。

给人折磨成那样,都没发几天烧,医婆小小的噬心术,却差点让我把自己是谁都给忘了。

遂吃了药,继续倒头睡着,桂姑拿毯子盖着我发汗,总算不再那哆嗦着了。

再次转醒时,出了一身的汗,烧倒是退下去了,只是身子依然疲软。

桂姑正抱着膝坐在一边地上打盹,我这里才有动静,她立时惊醒,忙倒了水送到我跟前,又向外张了一张,说道:“这时候只怕找不着人出去帮着热饭菜了。有晚间的清粥小菜,要不先将就用些?好在天热,只要饭菜没坏,凉了应该也不碍事。”

我喝着水定定神,果觉腹中饥饿得厉害,遂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只怕快四更了!”

四更?

我记得施行噬心术是在用过早膳以后,我竟昏昏沉沉睡了快有十个时辰了。

我也不敢再睡,令着桂姑取冷粥过来就了小菜慢慢吃着。

一边吃着,一边居然还是­精­神恍惚,不时便觉得自己又陷进了那个白­色­的幻境中,不言不行,无知无觉。

吃罢,桂姑便又来给我诊脉。我靠着墙壁静静坐了片刻,见她皱眉放开我手腕,便问道:“桂姑,我怎会如此?”

桂姑惶恐道:“其实奴婢也一直想问姑娘,到底曾发生了什么,会让姑娘恐慌紧张成那样。以姑娘的经历­性­情,这世上应该也没多少能令姑娘如此惧怕的事情。”

我苦笑道:“不错。身为武将,若逢占时,本得随时准备着掉脑袋,便是被人杀死也不是什么了得的大事。生离死别之悲,大败被俘之辱,严刑酷法之狠,我也一一见过。只是我并不晓得,天下还会有那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要将人逼疯的法子,——好在只是幻觉。桂姑,你的噬心术一定不大常用吧?昨日施行时,是不是用错了法门?”

桂姑忙摇头道:“奴婢并不用错法门。噬心术所见,也必是姑娘亲身经历。姑娘原说过,丢了的那三年记忆,应都是些快活开怀的日子,奴婢才放心施展此术。谁知姑娘竟能给那些记忆一下子刺激得迷失本­性­。”

我简直不敢相信,骇然道:“那是我的......记忆?真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

桂姑道:“这法术虽然是的旁门左道了些,但并不会让人心生幻觉,只是趁着人睡着时心情沉淀下来,因势利导诱导受者看清本­性­而已。便如寻常的海水湖泊,风起来波动,泥沙俱下,总是看不见底。如今这术法便竺于一时让风波止了,泥沙截了,慢慢地平风息浪,待泥沙慢慢淀到水下,原来怎么也看不到的水下景­色­便渐渐看得清晰。原来以为已经忘却的往事便慢慢现出了模样。”

我无力地撑着额,皱眉道:“便是现出模样,有这样折磨人的,自该刀有愉悦的,怎么只记起了这些备受折磨的事?”

“姑娘有所不知,有事印象深,便是如水底的礁石,有的事印象浅,便如海中的水草。礁石之后,便该是那些水草了。我这噬心术如一条善水的鲨鱼,正慢慢地往下潜着,谁知一头撞在了礁石上,早已晕头转向,哪里还得及去看正慢慢浮现的水草?”

“前面有礁石,施术者看不到的吗?”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四)

桂姑道:“海水已至深。比海水更深沉的则是人心。我一介小小医者,学着这小小的术法,又不是窥心术,哪能看到人心?不过是一边听脉搏跳动是否匀稳,一边查看受术者神情,决定是不是继续下去。姑娘神情一直甚是恬和,我只当无恙,才放手施术。谁知突然间就变了脸­色­,连心跳都一下子缓慢了。我晓得不对,赶忙停手时,姑娘已不了心窍,许久都醒不过来。”

她叹道:“奴婢也给着实惊吓了一回。若是姑娘因此有个好歹,奴婢也不用活了。”

我默然思忖了许久,还是想不通我当时正经历着怎样的事,遂将那没头没脑不明所谓的状态一一说给她听,问道:“桂姑,若非幻境,你可想得出,天底下哪里有那样无声无息还令人无知无觉的鬼地方?”

桂姑听得很仔细,沉吟道:“你最后看见有泥土飞溅吗?那么,是不是你什么时候受了重伤,被人当作尸体活埋了?后来有人去掘坟,又将你挖出。棺木里的遭遇,自然可怕之极,印象深刻。”

我苦笑道:“你见谁家的棺木里面会是一片雪白?何况被活埋,即便被捆着,我也不至于连手指都动不了,一动不动地在棺木里等着闷死。——何况棺木给埋在地下,必不透气,活人都可以给闷死,何况是重伤的人?若只是短短的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让我憋到最后居然会崩溃得完全失去理智。”

桂姑显然也是想不通,思忖许久才又问道:“你说你被我唤醒前曾看到过一张人脸?”

“是。”

“是谁?”

神智清醒后,那人的模样已经完全模糊。

但桂姑问我时,我居然脱口道:“是凌,司徒凌!”

桂姑怔了怔,笑道:“既然知道是谁,那还不好办?日后若有机会,问清发生什么事就成了。”

我揉着自己疼痛的太阳|­茓­,问道:“如果刚才我们把那噬心术继续进行下去,我能不能回忆起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

桂姑叹道:“姑­奶­­奶­,我都不敢往下试了,你还敢试?中途停了,你都能神志不清,若进行下去,那还了得?昨天看你的样子,我着实担心你会就此疯掉。”

我回忆起昨天完全无法自制的疯癫情形,也是悚然而惊。

叵有人告诉我,我有一天会生活在那样的心境下,我一下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那疯癫的感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无名利之忧,无家国之累,轻松自在,一无挂念,连鲜血看着都觉艳丽无比,倒似比寻常时候快活很多。

可那还是我吗?

我叹了口气,头越发地疼了起来,连身子也还是软绵绵的,只是倦怠动弹。

桂姑焦急地看着紧闭的狱门,说道:“姑娘再忍一忍。噬心术极耗心力,如姑娘这般,委实已与受了一场重创无异。昨日我已开了两张方子送出去,一张退烧安神的,因寻常姑娘就在服,所以很快煎过来;另一张是培元固本的,恐那药不易抓全,说了今日一早必配齐煎好送来。——待天亮后我更再催催,服了那个应该恢复得快些。”

我反笑着安慰她道:“我寻常也这样,休息一两日便没事,不必着急。”

见我模样镇静,她才安静些,卧到一旁的草席上闭了眼睛休息。

这便与战场领兵作战一样的道理,便是明知前面是悬崖,主将也万不可流露一丝慌乱,否则军心一乱,未战先输。

我却睡得多了,若再睡下去,只怕愈发身体发软,越­性­坐起身来,倒了凉茶来慢慢喝着。

休息许久,还是心神恍惚,力亏体乏,连坐着都觉吃力。

并无一丝外伤,竟真的如受重创,完全是大病之中的虚软。

但桂姑所说的药一直没有送来。

用过早膳后,桂姑便催问了两次,回答只说外面没送来,桂姑便纳闷。

“虽说有几味药不寻常了些,但认真找起来,也不难找,以太子府的实力,还怕找不着?”

我亦觉得不安,问道:“我们每日的饭菜,是什么人预备的?”

桂姑道:“是个狱卒头目预备的,他妻子烧得一手好菜,兄弟又在太子府当差,赏赐也丰厚,因此很是尽心。”

我点头道:“是了,他们不与太子府直接联系,太子府中若有什么事,他们并不能立刻知晓。”

桂姑一怔,忙道:“姑娘什么意思?难道......难道太子府出了什么事?”

我笑了笑,“或许是我多疑吧!如果发现有所异常,你让太子的人即刻送你出刑部,立刻逃离北都找你家人团聚。太子欠你的银子先别去拿,若他还是太子,或者我秦晚能光明正大走出刑部大牢,总不会亏待你。”

桂姑道:“姑娘说笑了。若真的出了状况,我还敢去思量那点银子?可我是医者,不能治好你已是无能,反把你治出病了,岂不是丢脸之极?”

我微笑道:“太子向有识人之明,的确给我送来了北都最好的医者。”

桂姑给夸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许久,她方迟疑着问我:“真的......会出状况吗?便是皇上真的病得怎样了,太子岂不该登得更高?太子与姑娘亲厚,也该会尽快助姑娘脱了牢笼才是。”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五)

我沉默片刻,答道:“登高必跌重,既享了泼天的权势和富贵,也难免有泼天的祸事和灾难,都是想逃也逃不了的。”

司徒永侠义爽朗,有识人之明,也有用人之明,可惜他能用人的地方还是太少了。

他是太子,便不得不争。

这朝堂权势之争,正在日复一日地磨去他原来的­性­情,也日复一日磨去我原来的­性­情,——直到我们都面目全非,彼此陌生。

但至少,他目前还是真心待我,全心护我。

这也便够了。

桂姑眨着眼睛,也不晓得听懂了没有。

想来这门学问很极端,局外人完全不必学,局中人想活长久此些,则不得不学。

午膳依然是按时送来的,我服了一粒安神丸,目眩头疼身子疲软的症状未消失,不过喝了点子汤便放下了。

而桂姑要的药,还是没送过来。

不但没送过来,连桂姑带了口讯出去询问,都没有人过来回答。

终于有人来扣窗。却不是送药,而是唤了桂姑出去说话的。

我默算时间,此刻正是狱卒们换班吃饭的时辰。若刑部此刻还在太子掌握之中,太子消息通达,他的人犯不着趁着这混乱时候过来传话。

桂姑应声要先出去时,我忙叫住她。

“那人若告诉你太子那里捎不进去消息,你立刻求他带你离开这里,不要再回这囚室。”

桂姑呆了一呆,说道:“没那么严重吧!”

我强撑着走到她跟前,低声道:“你跟那人说,这是我的吩咐,他必定会帮忙,太子知道了也不会见你,你穿着狱卒服饰,趁着换班时由人引着逃离并不困难。”

我说得慎重,桂姑便紧张起来,凉凉的手握紧我,急道:“那你呢?你还病着呢!”

我轻笑道:“伤势早已好得差不多了,有吃有喝慢慢调养着,还怕好不了?至于今天这些微病痛,根本不妨事,你别担心。如果一切是我多虑,外面太平无事,太子能送你进来一次,便能送你进来二次。你先顾着自己­性­命吧。还打不打算回老家一家团聚颐养天年了?”

看着门扇已经打开,我忙拍了拍她的手,将她推了出去。

外面低低絮语了片刻,便听得桂姑在门口哑着嗓子道:“姑娘,我走了,你......你保重!”

我心平气和地答道:“去吧,一路顺风!”

仿佛听到她一声两声的抽泣,然后消失在杂沓而去的脚步声里。

周围便寂静下来,只听到我的呼吸声缓慢地回响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

桂姑面冷心热,去得如此迅捷,不敢有丝毫迟疑,愈发让我肯定,司徒永也出事了。

酝酿中的风暴,终于来临。

我等阗看到底谁才是背后的­操­纵者;却不晓得,有没有机会看到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谜底揭开的时辰比我预料得要早。

刚到申时,狱门蓦地被推开,便见一队胄鲜明的官兵提着刀剑冲入。

当头那人身材­精­壮,双目有神,正是当日闯入秦府抓人,结果被我诱入怀德堂定了个大不敬罪名的闵侍郎。

闻他早已革去功名,如今却又是三品文员服­色­,显然是官复原职了。

——端木氏仍然大权在握,司徒永却出事了......

我心中一沉时,闵侍郞已将囚室室内一打量,冷笑道:“果然秦家人手眼通天!敢情是到刑部大牢休养生息来了!”

他一扬手,喝到:“锁了!带走!”

早有人冲上前来,把久违已久的镣铐猛地套上来,锁了便往外拉去。

我明知逃不过去,也不挣扎,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受过伤的双足疼得厉害,更兼头晕体乏得厉害,竟给前面引路的差役带得摔倒。

差役略停了脚步,要拉我起来进,闵侍郞上前,一脚踹在我腰间,将我才支起一半的身体重又踹翻在地。

我吃疼,颤抖着咬紧牙关并不呻吟。

闵侍郎也不停脚,一边狠踹我,一边怒叫道:“让你再张狂!让你再嚣张!让你再耀你秦家忠烈满门,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秦家满门身败名裂,就在今天!老子不但拆了你的骨头,还要拆了你祖宗的坟头,看你们再怎么跋扈!”

武者的力道又非南梁那个不会武功的黎宏可比。

我本就不适,受了几脚便觉内脏猛地一抽,嗓子顿时腥甜,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眼前便一阵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闵侍郎这才住脚,冷笑道:“呵,我道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是个贱骨头!有本事你继续耍刁放狠呀!你那老情人呢?怎么不来救你了?你不是把太子也勾引得神魂颠倒了?怎么不继续放出你狐媚子手段到符望斋迷惑她了?真不晓得天底下怎会有这么贱的男人,你死的那天我必定送套女装给你妆裹!”

我在狱中自然还是绾着发作男子装束,但夏日衣着单薄,如今被他踹得在地上翻滚,叵是有心机的,早该看出不对。可此人到现在连我是男是女都没弄清,可见也是个莽夫而已。

但莽夫亦有莽夫的好处,这一顿疼痛难耐中,我分明听到了太子的消息。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一)

符望斋。

位于皇宫东北角的偏僻宫殿,因屡有闹鬼传闻,那重院落密密封锁,早已是无人居住的冷宫,素常罕有人至。

这样的紧要关头,司徒永当然不会跑到符望斋捉鬼。

他必是做了什么事惹翻了端木皇后,给囚禁在那里了。懒

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已被人拖倒在地,只往刑室拖去。

差役的靴子在疾步奔走时带出大片大片的灰尘,扑到鼻际,一路呛得我咳嗽。

给重重扔在地上时,我眼前昏黑着一时不能视物,却听俞竞明­阴­冷的笑声传来:“秦将军,一个月不见,总以为又该见到原先那位生龙活虎的大将军了,怎么还是这等狼狈?看来太子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般对你万般照顾嘛!”

我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俞竞明的模样。

跳曳的烛光下,这人肥头大耳,红光满面,愈发惹人厌烦。

我也顺了自己心意,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转过头,伏在地上平息自己心头翻涌的血腥气。

俞竞明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地说道:“若我问你是否叛国投敌,你大约还不肯认吧?”

我咳嗽两声,终于能淡淡答他:“你既晓得,还废话?”

俞竞明笑道:“若我问你,太子是否受你花言巧语煽动,方才念着往日情谊做出勾结南梁发兵之事,你又肯不肯认呢?”虫

喉咙间的咳嗽蓦地给震惊压了下去,我抬头盯着俞竞明,低低地喘着气,竟半晌说不出话。

他们栽赃陷害秦家,这是意料之中;但要把这罪名扣到太子头上,便是在皇位上另有打算,多少也得顾忌着端木华曦。

司徒永待她向来温存,如今更是双双侍病于芮帝身侧,同进同出,一举一动都在昭告旁人,他们有多么的夫妻情深。

如果不是司徒永真的做出了端木氏无法容忍的事,端木皇后绝对不忍心毁了他,连带毁了爱女的终身幸福。

也就是说,他应该真的曾和南梁联系,打算借南梁兵马做点什么。

若单只为皇位,端木皇后跟他应该是一条心的;那么,便只能是为了我了。

真不晓得该对这个傻子说些什么。

我摇头叹气时,俞竞明笑道:“好吧,本相也没指望你能这么爽快说些什么。只是这杀威棍还是得照旧的。当然,咱们秦将军也不在乎,对不对?”

他沉吟片刻,叹道:“将军一向骨头硬,普通杀威棍恐怕是对将军的不敬了。左右,来来,上夹棍!”

我闻言,抬头看一眼他们搬过来的刑具,已是心中一冷。

一个月前上刑时,他们分明大有顾忌,找尽了可以折磨人却不至于取人­性­命的刑罚。但夹棍这刑罚却狠了些,多有受刑不住死在当堂的。而眼前搬过来的刑具更比一般的大而新,一旦用刑,只怕非死即残,休想全身而退。

此时已由不得我退缩,早有那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抓过我双腿上了杨木夹棍,用力……

剧痛,如针尖一样不间断地扎刺着神经。

我屏着呼吸忍受,全身汗出如浆,终究忍耐不住,痛楚地发出一声两声的低低呻.吟。

猛地,行刑差役的威喝声中,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清晰传到耳中,疼痛如一把剑直直Сhā在心口,连心跳也在刹那间停顿。

我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昏了过去。

---------------------------------------------------

给冷水泼醒时,身边有很熟悉的声音一声声地唤着我。

“晚晚!晚晚!醒醒,快醒醒!”

“阿姐,阿姐,你怎么样?”

我吃力地睁开眼,努力凝定模糊的眼神,终于看清遥遥望向我的两张面庞。

都有和我相似的俊秀,却满脸的血污。

二哥秦彻,阿弟秦瑾,我们秦家最后的两个男子。

不但脸上满是血污,腰部以下更是鲜血淋漓,显然刚刚给毒打过。

他们一个双腿瘫痪,一个自幼病弱,何尝受过这种委屈?

我勉强振作了­精­神,向他们淡淡地笑了笑,以示我无恙。

秦彻、秦瑾还是盯着我,目光扫向我的腿,分明的又惊又痛又怒。

我的右腿正让我疼得哆嗦,根本无法挪动动弹分毫。

我勉强支起身,看着我那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的腿,握紧拳冷冷地笑了笑,说道:“我不妨事。”

俞竞明笑道:“你一个女人都不妨事,想来你的兄弟们更不妨事了?”

他一拍堂木,喝道:“继续,上夹棍!”

早有一旁的差役过来,却拿着刚才夹我的夹棍,往秦彻、秦瑾身上扣去。

我头皮一麻,冲口道:“住手!”

俞竞明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亮,胡须一翘,已笑了起来:“怎么,秦将军打算招了?”

秦彻忽高声道:“晚晚,若你招承,我现在便一头碰死在这里!”

我已捕捉到俞竞明目光中的得意,心知中计,越­性­笑道:“我便是预备告诉俞相,我秦晚心地歹毒手段狠辣早就出了名的,少和我来这一套。秦彻,秦瑾,你们若受不住,便找机会一头碰死在这里吧!我若能活着走出去,必为你们延请高僧好好超度!”

秦彻一笑,不再说话。

秦瑾开始困惑,待看秦彻一眼,也便握紧拳低下头去。

===================================================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二)

他年龄最幼,又先天不足,素得兄姐照应,历练得不多,一时未必看得出俞竞明意图,却也有着出身将门的刚硬­性­气。待夹棍上起,不过最初痛叫一声,便咬牙忍住,凭着怎样疼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顶多闷哼向声,竟不哭号求饶。

而秦彻自始至终并未发出半点声音,仿佛那夹棍夹在了旁人身上。

俞竞明身后的谋士疑惑道:“莫非这个瘫子下半身没有知觉,觉不出疼来?”

俞竞明眯着眼睛,喝道:“给我加力,再加力!我就不信你们秦家个个都是铁打的筋骨,铁石的心肠!”

秦彻双腿虽废,何曾失去知觉?

他一向生得白皙俊秀,此时受尽苦楚,脸­色­愈发雪白如纸,额间早已冷汗涔涔,只是闭了眼睛伏地强忍。

而秦瑾已经经受不住,连着晕过去两次,被水泼醒后全身都在哆嗦,却越发地怒愤填膺,破口把俞老贼骂了百遍千遍,骂得他恼将起来,向身边的闵侍郎使一眼­色­,却冲过来连踹几脚,生生将他踹得满口鲜血,再也骂不出来。

秦彻只低低唤了声:“小瑾......”

便闭了口将头转向我,眼底微见绝望。

我心如刀割,也早已觉出不妙。

之前俞竞明处置秦家,还多有顾忌,至少不敢取秦家人­性­命;但如今真已毫无顾虑,竟是活生生把人往死里整了。

可如果认下通敌叛国的罪名,同样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别说我们几个人逃不了,连秦家的部属和宗亲都会受牵连,重则诛杀,轻则流配......

眼见我自己的亲弟弟再次给折磨得晕过去,又再次给水泼醒时,我的五脏六腑都似在抽搐。

认罪也罢,不认罪也罢,背后的布局者想杀的还是会杀,并不会因为我们不招承便举不起他的屠刀。

正犹豫之际,外边走来一个狱卒,低声向俞竞明禀报了句什么,便听他笑了起来。

他笑着向我们道:“恭喜列位,秦家有喜了!秦彻,尊夫人正在生产,要不要请各位屈尊过去看上一眼?”

秦彻少年时身遭不幸,心­性­远比一般人刚强。

同样的夹棍,秦瑾已晕过去几回,他却只是强忍不语。待闻得此言,他的瞳仁却已收缩。

他狠狠地盯着俞竞明,说道:“俞竞明,按大芮律令,孕­妇­不得用刑。即便判了绞刑,也需待产子后才可受刑。”

俞竞明笑道:“所以,本相看她肚子也不小了,就送了一剂催产药过去,让她尽快产子,好成全你们一家团圆呀!”

秦彻­唇­边早已咬破,一改素来的俊秀沉着,怆然喝道:“俞竞明,孕­妇­稚子都不放过,你枉读圣贤之书!”

俞竞明摇头道:“怪不得你们秦家一败涂地!好好的将门之家,谈什么圣贤之书,岂不是自己找死?罢了,本相不和你计较,且成全你们去看一眼你们秦家最后那点血脉吧!”

说完,他一挥袖,那边已有差役上前,如老鹰捉小­鸡­般抓了我们三人,一径拖出刑室,沿着回廊和台阶,一路磕磕绊绊拖向不知哪里的囚室。

双腿无力地磕在门槛或砖石上时,骨骼折断处发出嘎吱的轻响,痛得我险些又要昏过去。

听到二嫂的惨叫时,我的身体被重重掷在地上,半天抬不起头。

秦瑾早女晕了过去,正被人用冷水泼醒。

闵侍郎甚至还在骂骂咧咧:“什么将门之后,徒具虚名而已!怪不得当家的是女人,这男人比女人还娘娘腔,一点小刑就昏过去多少次,比个女人还没用!”

他总算晓得我是个女人了。

却不晓得他这样对付着女人和病残的男子又算是怎样的英雄。

秦彻却始终清醒着,连目光也比寻常清明许多,那样明锐地盯着那间黑暗的囚室,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门是敞开的,看不清二嫂的身形,只听得她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又有稳婆不满地在嘀咕着什么。

这样被临时充作产房的囚室,俞竞明自然是不会进去的,却唤出那稳婆问道:“怎样了?”

稳婆偷偷瞥了一眼我们狼狈的模样,回道:“还在生。第一胎,又是用药打下来的,总没那么顺当。”

俞竞明笑道:“那么,很可能是难产?更可能是一尸两命了?啧啧,你可仔细,这小东西可是他们秦家的心头­肉­呢!”

稳婆不敢抬头,小心答道:“是......是难产,多半会一尸两命......”

俞竞明便看向我和秦彻,“按大芮律令,孕­妇­难产而死,怨不得任何人吧?”

秦彻脸­色­雪白,一字俱无。

我听得二嫂的声线已喑哑无力,咬了咬牙说道:“俞相,秦家认输。你要我认什么罪,我......认了!”

俞竞明便负手笑了笑起来:“哦,你认了?”

我道:“让稳婆为我二嫂接生,只要俞相留下他们呣子­性­命,我便认......认下所有罪状。”

俞竞明便向稳婆一使眼­色­,稳婆领命,急急奔回囚室。

片刻后再传出的声音,却在稳婆在和声劝慰二嫂放下心事产子,又有婆子送了热水、剪刀、布条等用具进去。

几乎同时,有灯笼高高在囚室外挂起,又取了纸笔,却是俞竞明的谋士亲自在笔录供状。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三)

俞竞明道:“好吧,现在就让我们听听,大名鼎鼎的秦晚将军,为了一已之私,是怎样做出­淫­奔卖国之举吧......”

凭他将我说的怎样荒­淫­无耻贪恋富贵,我眼睛也不眨,只依着他们的意思往下胡扯。

到后来连南梁宫变公主被囚都是托我的福,是我看上了南梁的轸王年轻英俊,不惜卖国求荣千方百计将他勾引到手,又扣押了公主以便多留在梁国数月,才好和他寻欢作乐。

无非说我是个荡­妇­、小人、卖国贼而已,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甚至还在庆幸,司徒永应该可以保住­性­命。

他们要我招承,是司徒永执意救我才打破了我的一枕鸳鸯梦,又救走公主挽回大芮颜面,

他后来给南梁送信求援也是因为年轻气盛,又经不住我再三耍狐媚子手段诱惑......

他们并不想司徒永死。

秦彻已经不再看向他的妻子,只是痛楚地望向我,淡­色­的嘴­唇­已给他自己咬得不成形状。

秦瑾卧在地上,却也安静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黑眼睛里滚落下来。

一时供状写完,谋士拿了纸笔送到我跟前,让我画押。

我也不去看,淡淡说道:“若她们呣子平安,我立刻画押。”

话末了,便听里面传来一阵婴儿啼哭,软软的,细细的,竟听得我眼眶一阵发热。

秦彻勉强支起身,低低咳着,向里望去。片刻后,已见稳婆抱了个小小的婴孩出来,说道:“恭喜恭喜,呣子平安!是个男孩,生得气宇不凡!”

婴孩托到我们跟前,果然是个男孩,正在一件沾着血迹的破衣里蠕动手脚。

他通红通红的皮肤,鼻子眼睛哭得皱成一团,却依稀见得秦彻眉清目秀的好看模样。

秦彻的喉间发出微微的哽咽之声,伸出手指来正要碰一碰那幼­嫩­的皮肤,旁边已有俞竞明的随从一把夺过那婴孩,向我说道:“人犯还没画押呢!”

这是我们秦家下一代的孩子,也许还是唯一的一点骨血。

我嗓间也似给堵住了,却向俞竞明道:“请俞相立个誓吧!”

俞竞明皱眉,待要发怒,又似强行忍住,不耐烦道:“立什么誓?”

我道:“我犯的罪过,我兄长阿弟并不知晓。便是他们连坐当诛,这刚出世的孩子应该罪不致死。我请俞相立誓,保他一条­性­命,我便立刻画押。”

他身后的闵侍郎等人显出愤怒不屑之­色­,俞竞明思量片刻,竟不曾发作,笑道:“好,本相立誓,一定保这个婴儿­性­命。否则,你们秦家把我们俞家人活活烹了,怎样?”

我抬眼看向秦彻。

他也正望向我,然后慢慢地垂下眼睫。

满是灰心,却因那小小婴孩的模样不至绝望。

“阿姐......”

秦瑾还是无力地伏卧地上,却沙哑地唤了我一声,竟哭了起来。

可即便那孩儿能成长并成才的机会千中无一,我也不能放弃那万一的几率。

“俞相,请记住你所发下的誓!”

我言罢,提笔一挥而就,将供状签下。

谋士把供状递给俞竞明,他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满意地大笑,然后向后退开两步,叫道:“还等什么?”

提着婴儿的俞家随侍抓过婴儿两腿,用力一扯......

血­肉­横飞中,细软的啼哭戛然而止。

有一点两点的温润,溅到脸上,手上,嘴­唇­上。

­干­涩的舌尖一卷,苦得怕人。

凝窒的沉寂当中,蓦地爆发出二嫂撕心裂肺的嘶嚎:“孩子,我的孩子......”

她披头散发敞着衣裳便要奔出来。却被身上缠着的镣铐绊得摔倒,一头磕在石板的门槛上。

秦彻无意识地捏握着落在他手边的血­肉­,看着他的妻子,张嘴欲唤,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正浑身颤抖地从地上支起身,绝望地看向我们,又看向满地的狼藉,忽然又一声失子母狼般的嘶嚎,扳着门槛猛地撞向墙壁。

沉闷的“咚”的一声,她的身子沿着墙壁软软倒了下去,泉涌的鲜血自她苍白的额际喷出,像从石头上骤然间盛开的血­色­牡丹,妖艳而诡异。

“夫......夫人......”

秦彻终于虚弱地唤出了声,却身体一软,已晕了过去。

他拖着病残之躯,能凭着刚强的意志挺过百般折磨,却该怎样再去忍受爱妻娇儿顷刻间惨死跟前,甚至尸骨无存!

他无能为力。

我亦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

秦瑾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从地上坐起,和身往俞竞明身上撞去。

他身畔的差役没料到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病弱少年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惊怔,竟来不及阻拦。

而我想喝阻时,已经来不及了。

俞竞明身畔的闵侍郎奔出。飞快一脚当胸踹去,却把他的身体整个踹得飞起,重重撞在墙上,沙袋般跌落地上。

我惊痛大叫:“小瑾!”

他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死不知。

我拖着断了的腿,按着一地的血污爬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挪向他,凄厉地喊着我的弟弟:“小瑾,小瑾,回答阿姐!”

颤抖的手指快要触到他的臂膀,却被人狠狠踩了下去。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四)

闵侍郎辗着我的手指从我头上跨过,问道:“相爷,他们怎么办?”

俞竞明道:“再留一两天吧,待我请过皇后娘娘懿旨再说。”

便有人过来把我拖起,揪了我散落的长发拉走。

我已感觉不出头皮的揪痛,蜷紧失去知觉的手指,努力转过脸,冷冷看向俞竞明。

他正笑着向闵侍郎说道:“本相发的誓的确很毒,可本朝已废除烹刑。何况,他们秦家人死绝了,又谁来烹我?谁来烹我?哈哈哈!”

我看着他狰狞的笑容,居然不可扼制地,比他更狰狞地大笑起来。

秦家之人素来狠厉。

斩尽活人,他便不怕死去的人化身为魔吗?

何况,我还没有死。

也未必就会死。

--------------------------------------------------

被掷入囚室时,腿部的疼痛让我浑身发抖,许久透不过气来。

但我不敢耽搁,以手做腿爬到墙边,撕开腿部被夹烂了的衣料,找出桂姑留下的用剩的伤药,颤着手指仔仔细细地撒在伤处,拿了衣带草草包扎完毕,又寻出内服的丸药来吃了。

但夹棍造成的伤,皮­肉­外伤只是小可,筋骨间的伤害才是最难痊愈的。

右腿骨骼折断处再不想法固定,这条腿就废定了。

桂姑已经离去,所幸带入狱中的东西都是简易不扎眼的,并未有人过来处置。

俞竞明等要的是我的供状和秦家人的­性­命,以便掐住那十五万秦家军的脖子,让他们想救人也将师出无名,并且群龙无首。

至于太子曾经怎么暗中照应我,以及我在狱中的具体情形,已不是他们所关注的了。

我够着茶壶,摇了摇,见还有半壶,遂仰脖喝了几口,将剩余的茶扑在脸和手上,拭净血污,然后爬上竹榻,拿一件单衣覆了双腿,才拔下簪子,拿梳子慢慢梳去头发里的碎屑和灰尘,让它们柔顺地垂过面颊。

片刻后,有人自门缝下递入一碗菜饭,粗嘎着声音道:“吃饭了,吃饭了!”

我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大哥,可否麻烦帮我把饭菜送进来?我走不了路。”

便听那男人低低咒骂一声,不耐烦地说道:“管你原来怎样千金万金的公子小姐,到了这里还想吆三喝四充什么主子?”

我叹道:“既落了难,又怎敢狂妄?想来我也没几天日子了,只盼大哥能仗义相助,多多怜惜几分。”

外面停了停,但闻锁镣声响,牢门已被推开,那狱卒已走了进来,弯腰捡起地上那碗饭,大摇大摆走进来,啪地把碗筷摔在我坐着的竹榻上,却惊异地说道:“哟喂,这里收拾得倒也整齐。”

再低头看我一眼,立时呆住,惊艳地“啧”了一声。

这人正是最初监管我的狱卒。

自从司徒永遣了人过来,他们便给远远支走,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待今日司徒永失势,遣来的人带了桂姑消失无踪,他们却又回来了。

我端起碗,仰起面庞向这狱卒轻轻一笑,婉然道:“还有一事要请大哥帮忙。”

我坐的位置,正挑选了牢门开启后光线恰好能投到我面庞的角度。

诚然,此刻我衣着简陋,模样清瘦憔悴,但这些日子不见天日,肌肤应该更是白净柔和。当年的盈盈一身僧袍禅巾,便可以引得堂堂的南梁轸王频频回顾,一见动心,二见倾情,何况这等满眼只见惯腌臜粗鄙人物的小小狱卒。

果然,他咽了口唾沫,竟坐到我身边来,打量着我道:“你且说说,什么事儿?若论这个地儿,是专囚死刑重犯的,换了旁人,闲了不把你当条狗磨挫耍玩一番,已是客气。遇到我,也算是你福分了!”

他说着,粗糙肮脏的手指已摸在我面颊,贪婪地蹭动着。

我侧了脸避过,拿筷子拣着碗内散发浓重馊味的米粒,脸上笑意不变,依然柔声央告道:“大哥,我的腿断了,别的不敢求,能不能请大哥帮忙找两块木板来让我固定伤处?”

我拿了筷子比划给他看,“大约这么长,这么宽也便可以了。”

他点头道:“这个好说。只是……姑娘你怎么谢我?”

他一边说着时,那张黑胖得变形的脸已经凑了过来,几乎快要碰到我面颊。

我屏住呼吸,不去闻他口鼻间令人作呕的异味,垂着头躲闪道:“若我能从这里出去,日后自有重谢。”

他的鼻子里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微笑道:“便是无法出去,待我好些,也不会忘了大哥好处。”

他这才满意,站起身道:“我给你找找去,你只别忘了……”

他笑得­淫­邪,顺手又在我身上重重地捏了一把,才大踏步走了出去,紧闭了牢门。

囚室里便一片黑暗。

墙角有原来遗下的油灯,可我连爬过去点燃它的力气都没有。

便是有那力气,我也得节约着,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按着铁栅的小窗有极黑暗的光线透进来,照着我披散下的头发,投于墙上的长长身影,宛然便是从地狱爬出的女鬼。

我甚至听到了女鬼尖厉而恐怖地笑了一声:“咯!”

声音回旋在空荡荡的囚室,如此刺耳,连我自己听着都觉森冷。

那真是我的声音吗?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五)

我便低低地又笑一声,端起碗来,闭着眼睛把馊饭一气吞下,浑不管碗里有多少的粗粝砂泥,正与糙米一起割刮着喉嗓间。

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

死了的二嫂和侄儿,半死不活的二哥,不知死活的阿弟,随时可能出事的大嫂和秦素素,以及可能被人暗算着分散瓦解的十五万将士……

我必须活下去。

不惜任何代价。

---------------------------------------------------

那黑胖狱卒进来收碗时,果然带了我需要的木板来。

那时我正抱着腿疼得不住呻吟翻滚,见他过来,掩着脸呜咽道:“多谢大哥,若能好些,必有所报!”

狱卒踌躇半晌,到底没在我痛哭流泣的时候做那辣手摧花的勾当,还帮我把墙角的油灯点了,才拍拍我的肩走了出去。

待外面没了声息,我也止住了呻吟,立刻坐起身来搬过右腿,在那噬骨的剧痛里凭了感觉勉强把骨骼对齐了,以木板绑定,却真已痛得浑身抽搐,再也支持不住,倒在榻上真的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得动静,身心却疲困之极,勉力想睁眼坐起时,但听当啷啷一阵乱响,双手猛地一紧,已被原先扣在腕间的镣铐绞得紧了。

惊怒挣扎间,已是睡意全无。

恨恨睁开眼时,黯淡的油灯幽光摇曳,那狱卒一张黑胖的脸更是奇丑无比。

他给我瞪得一怔,擦了擦汗向身旁的另一个瘦高狱卒道:“这女人邪门,这眼睛要么看得人心里酥得快要化了,要么毒得跟钉子一样让人发慌。”

那瘦高狱卒已在解着自己衣带,说道:“别管了,难得一个***,趁着现在半夜三更的,告假的告假,挺尸的挺尸,先让咱兄弟受用了再说!”

我忙收了眼中的凌厉,挣扎着说道:“大哥若肯竭力帮忙,待我养得好些,不消二位说起,必定好好报答。可如今我这模样,着实是经不起,还祈二位怜惜一二!”

黑胖狱卒真似不敢往我脸上看了,忽然抓过地上扯裂的碎布,把我眼睛蒙了,又把我嘴巴也给塞住,絮絮叨叨地说道:“我说妹子啊,别怪哥狠心,不懂得怜香惜玉。你只说,你犯的那都是啥事儿啊?咱都悄悄打听过了,你嫂子侄儿给人眼都不眨便弄死了,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吧?刚问到的消息,眼看着也不行了,只怕连今天晚上都熬不过去……就是熬过去又能怎样?顶多这一两天的工夫,就都该上路了!啧啧,这雪白的身子,放在眼前错过了,老哥我这辈子不是白活了?”

他已扯开我的衣带,又有不知谁的手卸去我的衣衫,谁的粗壮手指揉捏上我的身体,谁的浊臭口气扑在我脸庞……

我阵阵作呕,却连嘴都被满是血腥的破布堵住,连吐都吐不出来。

忽然又有了被扔回到柔然军营的荒诞感。

可再荒诞,也不是梦。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命中注定,每当我对未来有那么一丝半点关于幸福和快乐的幻想时,总是横次里飞来的一刀将我彻底砍翻,然后将我一头践入污泥,肆意践踏。

平时有多高傲,便会给踩得有多卑微。

半点不由自主。

我已足够努力,但所收获的,只有不得不强自按压的愤恨,和怎么也洗涮不清的痛苦和屈辱。

已无心可伤,亦无力再挣扎,我任由两个肮脏的畜生一样的人物摆布着我,努力半屈着我的腿,将断裂处的痛楚降到最少,然后咬牙隐忍。

那两个狱卒正把我当作一件表达兄弟义气的货物在讨论着。

“哥,你先来吧!”

“嘿嘿,上回那个已经承让了,这回让你先。”

“要不,一起?”

“一起?恐怕这女人吃不消。你看那腿还在流血。”

“吃得消又怎样?吃不消又怎样?便是这会儿死了,只怕也没人会管。”

“那就……一起?”

两人笑得欢畅,便有粗壮的大手过来翻我的身子。

牵动了腿上伤势,痛得我哆嗦。

但意料中的屈辱并未到来。

哆嗦尚未止息,便听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然后便是身体倒于地上的沉闷声响,以及新鲜的血液咸腥的气息。

接着,才是刀剑入鞘的轻微声响,以及某种熟悉的气势无声张扬开的冷峻和霸道。

---------------------------------------------------

好一会儿,冰凉的丝质衣衫轻轻覆住我,一双手缓慢地解着缠紧我双手的镣铐。

那人手指很稳,有点凉,微带茧结,却保养得宜,绝没有粗糙的感觉。

我的手终于被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来。铁链拖到地上,撞击声亦是无力。

那人便退了一步,离我稍远。

再片刻,衣袂飘动,应是他转身……想要离去。

我蓦地紧张,猛地一够身子,已拽住他衣摆,紧紧攥住。

他挣了挣,但力道并不大。

我再用力拉他时,他便趔趄了下,向我近了一步,已在竹榻跟前。

我定定神,摸索着捉到他的衣带,解开镶着玉石的搭扣,随手丢到地上,又去解他底衣,用微颤的手指抚摸那流畅结实的线条。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六)

他吸气,身体已柔软下来,缓缓地坐到榻上,摘去我口中塞着的破布。

我哽咽两声,紧紧拥住他的腰,眼眶已湿热一片。

我只觉无限委屈,只想如小时候那般抱住他痛快淋漓大哭一场;可如今,我惶恐得连大哭都不敢,只是把他抱得紧紧的,不敢松手。

他一低头,已吻住我,动作一如往日的平稳,只是两人舌尖微涩,似有苦意在两人口中蔓延。

我柔软地承顺着他,尽力忽视腿部的疼痛,专心地回应,带着卑微的讨好和求恕。

秦家已无路可退,无路可走。如果他狠下心肠袖手旁观,灭门之祸,已在顷刻之间。

我不敢放他走。

除了我自己,除了我自己这副早已破败的躯体,我已不知道用什么来留住他。

另一个男子给我带来的关于爱情和幸福的梦想,我不敢再奢望。

地狱里没有爱情。

便是有,也早被重重炼狱摧折殆尽,然后挫骨扬灰,连尸骸都落不下。

我竭尽全力地取媚于他,如任何一个期盼着心上人回心转意的深宫女子,或任何一个取悦客人以求更多嫖资的风尘女子。

他的呼吸渐渐不均匀,终究按捺不住,半倚在榻上,小心地放好我的断腿,缓缓压了上来。

身体却极­干­.涩,远不如我指掌­唇­舌间的动作那般热烈,在疼痛间阻滞着他的侵.入,似迫不及待地想把他驱离自己的领地。

我努力地试图打开自己尽量地容纳他,可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只想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异.物逐走。

我想和他亲近,它却不愿。

而眼前的男子早已不是不解情事的懵懂少年,他完全知晓哪怕是最细微的反应所代表的含义。

“秦晚!”

他蓦地低喝,惨淡无比,却亦狠厉无比。

与此同时,重伤的双腿被拖起,身体亦被深深贯穿。

痛不可耐。

我低喊,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竟如决了堤般泉涌而出,很快洇透了依然覆住眼睛的布带。

先温热,再凉湿,一直蔓延到鬓间,濡湿了黑发,却不敢哭出声来,咬着牙生受着他的横冲直撞。

他从来待我极好,视我如珠似玉;我从来也信赖他,倚赖他。

可自从淳于望出现后,我已看不清他。

退婚后,他平静而去,我曾感觉出他的伤心和怨恨。

我自私地不愿多想,总认为以他的刚毅坚强,只要我如先前那般待他,一切总会过去。

可时日越久,我才越发觉,原来我根本不晓得他到底有多伤心,多怨恨。

如果不是怨到极点,恨到极点,他绝不会宁可自断臂膀也要冷眼坐视秦家覆亡,冷眼旁观我弃他而去后的凄惨下场。

可他难道不知晓,便是退了婚,他依然是我最敬重最依赖的师兄,值得生死相托的挚友,可以倾诉悲伤尽情流泪的知交……

也许他都知道,只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那么,我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还来得及吗?

--------------------------------------------------

他的动作狂暴而凶猛,每一记都如重锤般凶暴冲入,每一记都似要将我五脏六腑都狠狠钉穿,像全没把我的伤势放在心上。身体里最原始的欲.望被生生地唤起,然后一次次湮没在剧痛里。

我一边承受,一边已痛哭失声。

不管被仇人怎样折磨,我素来半滴泪水也无;即便方才真被那两个腌臜小人轮暴,我也只会含恨隐忍,伺机复仇。

但是他……

即使他把我一剑刺死,我也不会恨他,却一定会克制不住地伤心落泪。

给摧折到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那只被父亲扯断手脚的布娃娃。

那时,我才是六七岁的小女孩,母亲抱病做着那只布娃娃,说将来会送我做新年礼物。

父亲则说,如果你剑的练得好,这只布偶才会给我。

我的剑的确练得很好,母亲的布娃娃也在新年来临时亲手做好。

我以为我一定会得到我向往已久的布娃娃,可父亲却认为我错了。我的天分应该用来治国齐家平天下,而不该玩物丧志。

于是,那只布娃娃被一剑斩作两截,扔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与我无缘。

后来偶尔从别处得到一两只布娃娃悄悄收藏着,可一旦被父亲发现,总逃不过被扯裂分尸的命运。

为什么我向往已久的美好,总是被我最看重最信任的人一次次摧毁,一次次幻灭于眼前?

“凌……”

他放纵到极致时,我终于半支起身哭叫出声,然后一口气再也上不来,眼前昏黑着晕了过去。

--------------------------------------------------

醒过来时,蒙着眼睛的布条已被摘去,只是眼睛还涩得厉害,竟不知模糊间流了多少的泪水。

也许泪水流得太多,此时反而­干­涩得生疼。

更疼的,是受伤的腿。

司徒凌正坐在榻边,一身玄衣整整齐齐地穿回了身上,连我的衣衫亦已披上。他正将我的腿执在手中,小心地清理着流血的伤处,然后撕了自己的衬衣衣摆为我重新包扎。

见我醒来,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说道:“你早已料到我会来?”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庞,哑着嗓子道:“我从关进来的第一天便认定你会来。”

是的,我一直在等他。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一)

原先司徒永控制了局势,他或许还能等,还能忍。

等司徒永被囚,朝中必有极大变故,端木氏重新扶立的继承之人可能是司徒焕的弟弟,也可能是司徒焕的侄儿,但绝对不可能是司徒凌。

司徒凌心高气傲,连司徒永都没放在眼里,要他屈膝于其他宗室子弟俯首称臣,绝对不可能。

因此,我苦苦忍耐,等着他的动作。

但他微微侧脸,­唇­角一个冷峭的弧度,慢慢道:“你猜错了。我觉得你死了更好。”

“因为我退婚?”

“因为你辜负。”

他答得很快,也听不出指责的意思,只是捏着我膝盖的手紧了紧。

他慢慢道:“秦晚,我是人,不是木头。我也会伤心,我也会灰心。”

我无言以对,垂头看着他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我的伤处,静默良久,才低声问道:“朝中局势怎样?”

司徒凌把长长的­干­净布条,一圈圈地束在夹板上,简洁地说道:“司徒永与南梁书信往还,让淳于望在南面发兵拖住了端木青成的兵力,并劝说秦哲等人领了秦家军从北疆秘密回京救人,意图联合秦家军控制北都。事败后,皇上惊怒,已于前日驾崩,他自己也被端木皇后囚禁。如今,端木氏秘不发丧,伪造遗诏打算立四皇子司徒建为帝。

司徒建!

那个受人暗害成了白痴的司徒建!

我点头道:“他们不需要文武全才的继位者,只需要乖乖听话的傀儡。若司徒建得立,从此政事无大小,都该出自端木家了!便是有朝一日把大芮国号改作大凉,也算不得奇事。”

司徒凌看我一眼,慢慢道:“你越­性­再笨些,笨得刚才那般,给欺负了也只晓得抱着我哭泣,也许更好。当初不该教你怎么学着刚硬要强,一转头都用在了我这里。”

我默然,许久方道:“凌,相交近二十年,我是怎样的人,你该清楚的。我......从不想负你。”

司徒凌淡然道:“已经负了,还说不想负?只是沦落至此,不是不想负,而是不敢负吧?”

我攥紧他袖子,垂头道:“是,是我错了。你从小就待我好,即便我千错万错你还是待我好。所以我以为,即便这次做错了,你还是会待我好。”

他包扎夹板的手顿住,然后徐徐打了个好看的结,轻轻放下我的衣袍覆住伤处,才抬眸我。

我勉强笑道:“即便我无情无义,让你恨得入骨,好歹也该念及秦家与南安侯府这许多年的情谊吧?”

夏王早逝,他年纪轻轻入朝为官,虽有往日亲信部属照应,但如果没有深受当今芮帝信重的秦家扶持,绝不可能这么快培养起自己的亲信势力。

他不答,夜一般黑眸凝视着我,半晌,才轻叹一声,将我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他的呼吸略略急促,起伏的胸膛与我相贴,慢慢在我耳边道:“给我一纸手谕,我要调用被司徒永引到京师的十万秦家军。”

我怔了怔,说道:“只留五万人马驻守北疆,一旦柔然大举入侵,后果不堪设想。其实秦家军不该卷入这些纷争中来。”

他淡然道:“那 你写不写?”

那样淡淡的语调,却让我心里陡地起了一层寒意,立刻道:“写!”

他笑了笑,松臂放开我,四顾并无纸笔,遂取了一件我的旧衫,铺在腿上作纸,说道:“便写这上面吧。他们知你境遇,写封血书更好。”

我点头,摸着榻边的一根簪子,正要刺破指尖时,他忽握过我的手,捏紧那簪子,往他臂上一扎,顿时鲜血直冒。

他笑道:“瞧你这样子,还有多少鲜血可流?还是用我的吧!”

他的血尚是温热的,那样毫无间隙地沾于指尖,让我有些心惊胆战,忙在旧衣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交给司徒凌。

写得很简洁,只让他们听从南安侯安排速来救人。

司徒凌随手拿帕子缠了伤处,接过血书仔细看了看,说道:“落款这‘晚’字,有些奇怪。”

我点头道:“为防他人仿了我的笔迹暗中调兵,我和几名主要将领早有约定,落款的'晚’字,‘日’会写作梅花形状。”

司徒凌叹道:“秦家军剽悍勇猛,能以一挡十,谁都想控制,却终究只受命于秦家,秦家人着实费了许多心思吧?”

我涩然道:“这本是自保之道,可如今,只怕有许多人因此想要秦家人的命吧?”

司徒凌道:“秦家的度一向把握得很好,劳苦功高却不至功高震主,兵马­精­强却不足雄霸天下,若朝中没那许多纷争,本是长久之道。可惜......”

“可惜成了双刃剑。”我苦涩道:“端木氏容不了秦家军,应该是打算用我投敌的供状和我的人头来瓦解军心吧?”

司徒凌道:“不错,司徒永被擒,秦家军本就开始人心动荡,再有秦家投敌的供状,即使是再多疑虑,群龙无首之下必不敢轻举妄动,很可能眼睁睁看着端木氏­奸­计得逞,然后腾出手来清除异己。”

我捻着指头上的血迹不,勉强笑道:“可有我们南安侯在,想必不会容端木氏得手吧?”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二)

司徒凌叠着旧衣,­唇­角笑意清冷,缓缓道:“自是不会。我与秦家并肩作战多年,那群出笼猛虎未必肯听我号令,但和端木氏相比,一定更信任我。待秦家人死绝了,我只需找人证明你们是被逼供的,或者盗出你们尸身让他们验过你们受刑痕迹,到时端木氏把秦家说得越不堪,那群血­性­汉子越是义愤填膺,想引他们为秦家报仇雪恨,必是轻而易举。带他们灭了端木氏血债血偿后,我在朝中已能稳稳立足,又是秦家最亲近的人。那时他们无枝可栖,不必我说话,自然会听命于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冷静地分析,只觉手足都已冰凉,不由得“咯”地一笑,说道:“既然秦家死得越惨对你越有好处,只需在城外静静候着便是,又何必过来和我要什么手谕?”

司徒凌将旧衣塞入怀中,默然一笑,说道:“可不是呢,我便说了你死了更好,我死了心,你也不必纠结该怎么丢下秦家和你的轸王双宿双飞,岂不两便?”

我给他拿话堵得又是愧怒,又是伤心,说道:“那你何必进京?又何必跑这等腌臜地方来?既然皇上秘不发丧,北都城目前应该还在端木氏控制之下吧?这样冒险,不怕泄露了行踪被人当场捕杀?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司徒凌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我也觉得太过行险。可不行为什么,我安然呆在城外,就是寝食难安,只想入城看你一眼。只是想看你一眼而已......想来你这地方关了一个月,怎么也漂亮不到哪里去,我看一眼,必定更会死心,懊悔以前有眼无珠,不该满心装着一个心里根本没有我的寻常女子。”

他托过我下颔,让我对着他的眼睛,叹道:“你的确已狼狈不堪,容­色­寻常。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给这样的你拖着走不了?”

他素来寡言少语,用刀剑说话的时候只怕比用­唇­舌说话的时候还要多。

但他此刻话语之锋利,竟不逊于刀剑。

我无可回答。

拖住他本是别有用心,与他行房更是刻意取悦,用的都是常人最不齿最不屑的下贱手段,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他等了片刻,听不到回答,眸光愈发地森冷,却将我放开,转过身淡淡说道:“我记得,我将婚书和庚贴送还后,你并没有把你的送还。”

“是......并没有送还。”

“那么,我们的婚约,还算有效吗?”

“有......有效......”

司徒凌蓦地冷笑,:“大声点,我没听见!”

我无地自容,已是泪流满面,却不得不别过脸去,高声道:“婚约......有效。若秦家得救,我自当嫁给侯爷,侍奉侯爷一辈子!”

他静默,握紧拳瞥向我:“这算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我哽咽道:“嗯,是交易......”

他的身体一僵,冰寒的黑眸扫我一眼,转身去开狱门。

我才觉出,他刚那句话,虽然冷淡矜持,实则询问口吻,而我正肯定了他的回答。

无关感情,只是交易。

他现不曾回顾一眼,身体挺直如标枪,缓慢而有力地一步步踏了出去。

囚室中便恢复了寂静,只余我牙齿格格地打着寒战的轻微磕响。

片刻后,又有两个蒙着脸的狱卒悄悄走入,拿着两张破席将地上被快剑割断喉咙的两具尸体迅速裹了,蹑手蹑脚地飞快抬了出去。

除了地上两汪鲜血,便再看不出任何异常。

仿佛他从不曾来过,仿佛我从不曾那样下贱地取悦过他,更不曾亲口承认我一意否决的亲事,那样卑微地祈求两人的复合。

他并不曾弹我一指甲,我却似给人扇了不知多少记耳光,满脸的火辣辣,满心的羞辱难堪,甚至没有勇气去回忆那些寄予我厚望的亲友的模样。

即便我能率领秦家军扫平北都城,把端木氏一党尽斩于剑下,我都将因为今夜的卑贱无法在他跟前抬头。

是我自己,亲手把自己全部的尊严送到他脚下,然后跪在他跟前,请求他高抬贵脚,将它踩得粉碎。

是我自取其辱,我怨不得他,甚至没有资格抱怨任何一个人。

我取出那根沾着他鲜血的簪子,对准自己心脏部位,轻轻刺入。

扎破血­肉­,有新鲜的血液覆住原来的血迹,缓缓滴下。

只是麻麻地凉,竟觉不出疼痛。

料想这样深扎下去,扎入心脏,也不至于有多么疼痛,并且很快连任何疼痛都将觉察不出。

将要去的地方,虽没有那男子幽梅般的暗香,也没有小女孩稚­嫩­的笑颜,却有母亲馨香的怀抱和温柔的目光。

可我身上背负了多少的­性­命,多少的仇恨,多少的责任......

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簪子 “丁”地一声落地,我将脸掩到双臂之间,无声痛哭。

过了今晚,只怕我连哭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将需要钢铁一样的手腕,以及,钢铁一样的心脏。

第二天,狱中很安静。

我已认了罪,再不会有人过来提审我,一时也不见谁过来赐我死;想来秦彻、秦瑾他们那里也是一样。我只盼着他们的伤势能够挨到司徒凌领军过来救人,也不枉我不要脸面不要尊严出卖自己一回。

死了两名狱卒,也不见有人追究查问。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三)

司徒凌原就在刑部安Сhā过人手,想来我入狱一个月,更已设法打通了许多要紧关节,才能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中杀了狱卒依然如没事人般来去自如。

有粗劣的饭菜照常一两顿送来。

早间的那顿,吃到最后,见得碗底有字条,不知何人所写,却是告诉我,已给秦彻、秦瑾暂时不妨事,但秦瑾伤势严重,昏迷不醒。

晚间那顿,上面一层是糙米,下面却盛着喷香的东坡­肉­和上等的大米饭。

我想尽快恢复体力,自是来者不拒。

碗底又有字条,我看完浑身都在发抖,却端起碗来,把那字条连同糙米都吃了个­干­净。

而眼前,来来去去,是大嫂十多年守着大哥留给她的遗腹女辛酸度日的身影。

她已经死了,在今早被一张破席卷往了乱葬岗。

在那两个狱卒想污辱我时,也有狱卒看上了比我温柔美丽的秦素素。大嫂拼命保护爱女,被狱卒一刀刺在腹部,依然用手上的镣铐硬生生勒死了狱卒,才含恨而死。

晨间换班时人们才发现那个牢房死了两个人,而十五岁的秦家小姐和两个死人呆了大半夜,已经疯了。

死的死,疯的疯,重伤的重伤.....

听着门外巡视的狱卒渐渐凌乱的脚步和惶惧的低语,我轻轻地笑了。

我这个最该死最该疯的,偏偏还没死,还没疯......

入夜,又有人从下面丢进一把短窄却极锋利的短匕。

我悄悄收了,藏在袖中,然后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待该来的一切。

先如清风过树梢,沙沙细响,后如海浪卷惊涛,波澜壮阔,再如霹雳当头,鬼哭狼嚎。

三更后,厮杀叫喊声袭到牢中时,有人在高喊:“城门破了!城门破了!叛军进城了!”

囚室的门蓦然洞开,有一员武将满身血迹带人冲进来,一把将我挟起,吼道:“让开,让开!这些狗娘养的敢造反!看老子当场把他们主心骨给劈了!”

是闵侍郎。

一个文官居然也一身铠甲上了阵,看来外面闹腾得厉害。

端木氏这一支,显然没能讨得了好,才会跑来抓了我做人质,意图拿我去威胁攻入城中的十万秦军。

我一声不吭,只作昏睡无力,由着闵侍郎一把把我拎起,夹在肋下一路拖出牢房。

已见星子,一颗两颗,殷红如血。

竟是从未见过的妖颜­色­。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见天日。

我捏紧袖中和利匕,静候时机。

外面喧闹之声更甚,远处近处,都有火光冲天,燎红了半个北都城。

惨叫声和厮杀声在杂沓的脚步声中迅速逼近,闵侍郎将我捏得极紧,却高声喝道:“什么人?站住!”

攻入城中的兵马应该没那么快便到刑部。何况若是司徒凌或秦家军冲过来,又岂是他喝止得住的?早该抓起我当作盾牌要挟对方才是。

寻了合适角度暗中打量时,那些持了兵刃冲进来的足有四五十人,各­色­各样的平头百姓装束,果然不是官家的人,却都蒙着脸,持着只有官家才有的锋锐兵器向前砍杀,居然个个身手不凡。

此时见闵侍郎呼喝,那些人也不放在眼里,径往大牢中冲去。有人在吃喝道:“别理这狗官,我们找人要紧!”

闵侍郎一怔,大约出于久在刑部任职的骄狂,明晓得外面已经乱成一团,这样的时刻也不肯由得那些人乱闯官衙,扬着单刀高声喝:“哪里来的小贼,也敢趁火打劫,都不想活了?”

我听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心念一转,已是大喜,趁着闵侍郎全神贯注在那些人身上,袖间利匕出手如电,反掌对着他胸口——正是心脏部位。

那利匕不知怎样千挑万选千淬万炼,锐利得可怕,钉入他厚实的胸膛时,竟如刺穿一块豆腐般轻松。

他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盯住我,举起单刀就要砍我,到底正中要害,手边早已无力,整个人砰然倒地。

我已看准他落地方向,借力将他狠命一推,恰躲过他滚落的身体,并在落地那一刹那侧转过身,飞快夺下闵侍郎手中单刀,同时叫到:“八宝!老七!”

那群不顾这边闹腾自顾杀出血路往牢内硬冲的人便纷纷往这边注目,并有人顿住脚步低声喊:“七哥!看那个人......”

闵侍郎身畔亲兵陡见变生肘腋,无不大惊,已有一两人冲上前来便要对我动手。我忍着双腿剧痛,一扬刀砍中其中一人腰部,寒光闪动时带过一溜鲜血,一刻不停地奔向另外一人腹部,闪电般剌入。

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我已高声喝道:“我们十万秦家军已将皇城重重围困,顷刻便到刑部,你们谁想给姓闵的陪葬!”

那边已闻得老七在欢喜高叫道:“是秦将军!”

闵侍郎领的 府兵听我说话已是迟疑,而老七等人已率手下蜂拥赶到,只在他们犹豫片刻间已飞快将我护住。

我笑道:“想活命的,丢下兵器脱了官衣快躲回家逃命吧!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自己父母妻儿想一想。敢助纣为虐的,先想想我秦晚和南安侯的手段!”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四)

我双腿重伤,根本无法动弹,身体和男子相比亦是纤瘦,但我声音尖厉冷锐,寒意森森,若他们听说过我当年活埋五万降卒的狠厉,应该晓得我并不是空言恫吓。.

那些府兵便再不敢近前,不过对峙了片刻,不知谁发一声喊:“秦家军打来了,快逃!”

其他人惊呼,各各跳起,竟丢了兵器掉头便跑。

八宝和老七,——也就是上回在大街酒肆里遇到的司徒永结交的市井异人,已经走过来要搀起我。

我已疼得满头大汗,却只摆摆手,说道:“我腿断了,无法走路,立刻给我找个肩舆来。”

八宝应了,忙令人去寻,我又道:“八哥,我二哥秦彻、阿弟秦瑾和侄女素素还在里面,麻烦你派人进去抓个狱卒帮我找出他们来,尽快寻人医治。”

八宝连声答应,一边催人过去,一边道:“我们人少,此地随时可能出事,请让小人先把将军送出去吧!”

我料得他们特来救我,必是司徒永吩咐,急问道:“太子呢?他现在何处?”

八宝、老七对视一眼,已有气沮之­色­。

老七答道:“太子被端木皇后关在皇宫的不知什么地方,我们满心要去救人,可皇宫太大了,防守又严密,实在不晓得怎么去救。好容易找到太子心腹商议时,太子反让人传出话来,说近日京中必有动乱,让我们趁机到刑部救将军。他说不用管他,只管保全了你,就和保全了他一样。”

给连日磨难铸成的冰冷心肠蓦地一酸一热。

我抬眸凝注老七,冷冷道:“他真这样说?”

老七道:“若不是这样说,我们怎肯丢了他不管?他还说他一生坎坷,只庆幸能遇到将军,白捡了子牙山上许多快活日子。若是救出将军,可事将军如往日事他。小人听着,倒像是临终嘱托般,很是……很是不祥。”

他既失势,手中又没有多少实权,以他往日的储君地位,不论目前的龙争虎斗谁输谁赢,不论下面当皇帝的是哪一个,都不可能放过他。

那样文武双全潇洒随­性­的少年皇子……

我心念电转,已下了决心。

拄着单刀欲要勉力站起时,腿上疼痛刺骨,酸软得没有一点力道,再也站不起来。

我皱眉道:“肩舆还没找到吗?”

八宝忙扶住我道:“此地的确不宜久留。小人冒犯,先抱了将军离开如何?”

我冷然道:“冒犯我的人已经死了很多,我不想再多你一个!”

八宝愕然,与老七面面相觑,已薄见怒意。

这时大牢中已有人疾速奔出,或背或抱出三人,急急过来回禀道:“小姐并无大碍,秦二公子伤得却重,需尽快寻医诊治。”

我问:“秦瑾呢?”

那几人相视一眼,便有人将怀中抱着的一人送到我跟前,说道:“四公子,恐怕不中用了!”

覆在面上的衣衫滑落,露出秦瑾稚气犹存的苍白面庞。

我拿手一试,冰冷僵硬,竟早已死了。

眼前如闪电般他从小到大各­色­各样的神情举止。

或喜,或怒,或惊,或悲,或欢笑,或流泪,忍着病痛时的坚强,侍奉兄姐时的憨稚……

不一而足。

化作刀片般寸寸刮割肌肤。

提起那件滑落的旧衣,我依然把他的脸盖住,波澜不惊地说道:“先带出去,找副棺材装了。”

一眼瞥到闵侍郎的尸体犹僵卧在地,我冷冷一笑,说道:“把这人的尸体扔到那边屋子里去,别给踩得认不出面目来!”

八宝等人不解,虽是勉强,到底照办了。

而这时我等待的肩舆也到了。

我让八宝将我送上肩舆,扬刀将四面的围幔和顶部流苏翠盖尽数砍去,说道:“走,挑官兵多的地方赶过去。”

老七急道:“将军,你伤势不轻,得尽快找地方调治,犯不着这时候逞英雄!”

我笑道:“七哥多虑了!倘若今日兵败,凭你逃到天上地下,也寻不出一条生路来,还需顾及伤势吗?如果七哥怕了,可以自行离去,我在这里等着,相信自会有不怕死的勇士抬我上阵。”

八宝、老七俱是目光微悸,再打量我一眼,令了抬了肩舆,急急向前行去。

这些胸怀抱负之市井奇人,身份越卑微,越是自负傲骨铮铮,不容他人轻视,给我这般一激,竟真的挑了火光最盛处奔去。

我坐于肩舆上,四面围缦尽去,又身在高处,视野越发开阔,凭了多年征战经验,早已辨明方向,指示他们行动。

走不多远,已见前面有熟悉的旗帜和身影杀开血路往这边奔来。

我高声唤道:“石满!”

那领头将领闻声往这边看来,忽疾速领人奔了过来,拿着火把向我一照,立刻拜伏于地:“末将参与将军!我等正要去刑部迎接将军……”

我打断了他,喝命道:“传我号令,所有秦家军子弟,立刻往西华门集合!”

石满道:“南安侯让我们救了将军,立刻和他会合,助他对付神武营、神机营赶来支持端木青成的人马。”

我盯着他,一字一字说道:“石满听令,立刻传我号令,所有将士往西华门集合!”

石满此时方明白我是在传达军令,忙高声道:“末将领命!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五)

秦家军诸黄的大旗立时在飞扬的火光中扬起,传令兵快马飞驰,一路高声传我军令:“昭武将军有令,所有将士往西华门集合!昭武将军有令,所有将士往西华门集合!”

我拂开从长簪中脱落的几缕散发,从石满手中接过一件墨­色­大氅,披于身上掩去粗陋肮脏的衣衫,又抓了一把剑在手,向八宝等道:“还等什么?去西华门!石满,前面开路。挡者死!”

“末将领命!”

石满大声应诺,举起佩刀高声喝道:“将士们听着,昭武将军有令,前去西华门,挡者死!”

数百人齐齐应诺,往西华门杀去。

看八宝、老七等人迟疑,我问道:“七哥,八哥,你们还在等什么?”

老七道:“将军已有部属护持,应该不需要我们瞎掺和了吧?”

我略侧了身,低低含笑道:“七哥,你们不想救太子了?”

老七和八宝对视一眼,眼中光芒跳跃,已是狂喜。

八宝一把推开担我的舆夫,稳稳接过肩舆,高声叫到:“兄弟们,咱们冲!闯了刑部,再去闯一回皇宫!”

这帮衣着各异的市井小民哄然应和,跟着肩舆向前奔去,竟是­精­神百倍,健步如飞。

司徒永那小子如果不是太子,以他的身子和­性­情,必定可以成为某个江湖帮派的首领,带着手下的弟兄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任侠仗义,谈笑风生......

于他该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可惜,他不是那个命,就如我注定了休想追逐到我要的安宁祥和一般。

西华门,剑拔弩张。

守城御林军将领正在城楼上高喝:“皇上有旨,南安侯司徒凌,昭武将军秦晚,以下犯上,谋反作乱,罪在不赦!其从者若能迷途知返,必可加官晋爵,满门荣宠!”

西华门是宫城四门中驻兵最少的宫门,离皇帝皇后所住的武英殿、未央宫甚远,离太子被囚的符望斋却相对近些。

此时司徒凌和端木氏的大队人马都在北都城内外激战,暂且无暇顾及内廷,故而我领的兵马,竟是第一拨赶到皇宫的。

回眼打量着虽有秦家军兵马往这边集结,但人手还嫌不足,攻城器械也未到,遂朗声应答道:“大人既称皇上旨意,请问大人,圣旨何在?皇上何在?若皇上亲口诏谕我秦晚有罪,秦晚自当俯首认罪,引颈就戮!”

那将领冷笑道:“皇上微恙在身,又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何况一个卖国叛将,也配见皇上!”

我扬声大笑:“皇上素来赞我秦家满门忠烈,何曾说过我是卖国叛将?社稷危在旦夕,皇上犹自闭宫不出,是否早被端木皇后所害?这妖后媚惑吾皇,囚禁太子,意欲何为?”

人群中有人高声应和道:“端木皇后勾连­奸­相,弑君王,囚太子,意图覆我天下,重建西凉,使我大芮万里河山,亿万生民,尽沦于西凉蛮夷之手!”

此人声音明锐高昂,刻意掩藏着属于女子的柔细,依然极强穿透力,声声入耳,已引得群情哗然,连城楼上的守兵也露出慌忙惶乱之­色­。

我已听出这是沈小枫的声音,暗赞她言行机灵,就势高喝道:“皇上遇害,太子尚在,堂堂大芮江山,岂可落于外族蛮夷之手!堂堂大芮臣民,岂可向外族蛮夷称臣!在此与众将立誓,定要诛妖后,除­奸­相,辅我太子登基,保我大芮江山!”

西华门外人马越聚越多,几乎全是听令赶来的秦家兵马,闻声立时群情激愤,齐声应和道:“诛妖后,除­奸­相,辅我太子登基,保我大芮江山!”

“诛妖后,除­奸­相,辅我太子登基,保我大芮江山!”

“诛妖后,除­奸­相,辅我太子登基,保我大芮江山!......”

吼声震天,声震寰宇,气势吞虹,如飞瀑咆哮,如海涛震荡,如惊雷乍起。

地动山摇,风雨如晦。

这光景,该变天了。

我向护卫到跟前的秦家将士一示意,立时有小兵高举大旗,左右晃动三次。

四下将士立时寂静,只余旗帜上暗红的“秦”字,在火光里猎猎飞扬,似乎要滴下血来。

我缓缓拨剑,高举。

寒光泠泠,蕴了骇人杀气,直指城楼。

我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攻入皇宫,斩妖后为吾皇抵命!”

应诺如雷,顷刻间杀声震天。

我泰然端坐于肩舆之上,看着城台之上箭矢如飞蝗而至,迅速被一手持盾牌的亲兵过来挡住。

偶有飞至眼前的,我不闪不避,拿剑轻轻一磕,眉目不动,危机已消弥于无形。

虽是临时召集来的兵马,却是寻常­操­演惯了的,不用我号令,一贯的阵势已然摆弄,盾兵掩护下,云梯已然架上,燃烧着的火箭如雨点般奔向城头......

四处是惨叫。

城台和城墙一个接一个地栽下人来,下馄饨般利索快捷。

而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踩上敌人或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冲锋,向上攀爬。

天上的星子一个不见,只看得到满天的火光,满天的乌云,忽然就把这座华美富丽的红­色­城楼变作了­阴­司殿宇。

金波怒,风高帆影急(六)

血腥昧和人体燃烧的可怕焦香混在火油之中,气味妖异得可怕。

每个人都兴奋地踩着死亡旋踵,用钢刀在他人的血­肉­之躯上劈开自己的世界。

至于这世界是天堂还是地狱,根本无人知晓,也无人能辨别。

对于十殿阎罗来说,满是黑暗和死亡的地狱,反而是他们的天堂。

身畔,听闻老七似骇似喜的低低赞叹:“原来,这就是秦将军!”

我拿苍白指尖叩击着长剑剑身,慢悠悠道:“怕了?”

故乡七怔了怔,忙道:“不怕,我本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兄弟是最凶悍的,没想到,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会这样悍不畏死。”

我淡淡道:“因为在真正的战场之上,越怕死的人,死得越快。”

常年奔走大漠之中悍不畏死的秦家军,对上在北都养尊处优只晓得对些平头百姓吆三喝四的御林军,我并不担心这场战事的结局。

何况,秦家军越聚越多,以多凌寡,更不在话下。

我只担心皇宫城池坚固,一时攻之不下。

而宫内宫久,形势瞬息万变,随时可能出现难测意外。

正暗自忧心时,城头忽然大乱,原先专心应付宫外对手的守兵纷纷转头向内看去,更有守将急急奔下城台前去查看动静,而城台之上所建的重檐庑殿顶城楼,此时忽然冒出了青烟滚滚,伴着火光隐隐,直冲云霄。

宫内有人动手了!

司徒永虽然被囚,但他究竟不是庸碌之人。

他既然还能让自己心腹和八宝等人暗通消息,宫中一定也会有所布置,寻求一切可能的脱困机会。

此刻必是他的人察觉有人相救,在宫内闹将起来,相助我们攻入宫城了。

司徒永还在宫中孤立无援。

端木皇后必是看在爱女份上,暂时还没打算置司徒永死地,但若是事态危急,恼羞成怒中极可能先取了他­性­命泄愤。

我只恐他有事,让八宝担了肩舆,径自冲向前方指挥进攻。

此时沈小枫已寻机伴到了我身侧,见我始终不下肩舆,虽不甚了了,却也晓得我必然伤势不轻,急急劝阻道:“将军,保重自己要紧!”

双腿的确疼得厉害,但另一处的疼痛和恨意如毒草般蓬勃蔓延,张扬提我恨不得跳下肩舆来,亲自持剑杀敌,——杀个痛快淋漓。

我推开沈小枫,厉声道:“攻上城楼,重赏!御林军再有抵抗者,必禀明嗣皇帝,父母妻儿连坐!”

从太子到嗣皇帝,守兵们更是迟疑。

但若太子得救,他岂不正该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

御林军历来直接听命于芮帝,如果芮帝驾崩,自然该听命于继位的司徒永。

这些人迟疑之际,早有秦家军陆续攀上城池,冲上前开始激烈的短刀相接。御林军无力阻拦,冲上城楼的将士便越来越多,很快占了上风。

片刻后,西华门五座券门缓缓打开,众将士拥着我径自穿过外方内圆的券门,飞快冲入皇宫。

失去凭依,御林军再无抵抗之力,顿时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各自逃去。

我急命人分作几路先去扼守要道,控制四门守卫和重要宫殿,保护司徒焕的梓宫和秦德妃,擒拿端木皇后及其匿于宫中的党羽,并让刚刚赶过来的心腹重将作哲亲自过去把武英殿大太监李广德找来。

沈小枫犹自不敢相信,悄悄问我道:“真的......把皇后给捉了?”

我边令八宝等人抬了我疾奔向符望斋,边冷笑道:“捉了她又如何?我还要杀了她呢!”

见她不安地随在我身边,我又道:“你不必跟着我去了了,带一队人马先去把二哥接到安全处延医调治。”

沈小枫脸­色­骤变,问道:“二公子怎么了?他......他没事吧?”

想到七零八落的家人,我心都给掏得空了,简洁答道:“重伤。你无论如何守住他,不能让他出事。”

沈小枫白着脸,颤声道:“好。”

老七听说,早叫了知晓秦彻等人下落的手下陪着,让她领了一队人马径自去了。

他们到低市井间出来的,现在满城皆乱,想好个好大夫绝不容易。

而我万万不能再失去我的二哥。

未至符望斋,已遥遥听得喝骂声传来,却是先行起到的将士和看守符望斋的守卫打斗起来。

斋门敞开,司徒永已经脱困而出,着一身素白衣裳,负手立于阶下,模样清冷而瘦削,但气­色­还好。

两名小太监缩在他的身后,想来随身侍奉的,此时已惊得瑟瑟发抖。

有守卫见又来援兵,惊怒之下,持剑便向司徒永扑去,竟欲支持下他逃命。

司徒永冷冷看着,待剑锋到了近前,方才侧身闪避,然后手臂一伸,手腕一转,极高明的一招,竟赤手将那人长剑夺过,然后出手如电,利落将长剑贯入那守卫前胸。

这些年来,他这东宫太子刻意藏拙,在人前一向尊贵优雅,­性­气温存,极少与人争竞,竟让许多人忘了他其实也和我们一样久经调教,身手不凡。

这些守卫把他当作手无缚­鸡­之力的贵介公子暗算,无疑是自寻死路。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一)

司徒永看着那人重重倒下,无奈般低低喟叹一声,忽抬眼看到我,脸庞似在刹那间被黎明初初透出的暧­色­晨光照得清亮,连眼睛都亮晶晶的,丢开宝剑快步向我走来。

八宝等人放下肩舆,齐齐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司徒永弯了弯­唇­角道:“不用多礼,孤......着实谢你们,总算......你平安了出来了!”

最后一句话,自是跟我说的。

我心里一酸,垂头道:“太子之恩,秦晚末齿难忘!”

司徒永低叹道:“我们之间,还用这样客套?我也没承想,你居然......最打到皇宫里来救我。”

大约见我始终坐在肩舆上不动弹,他终是疑心,注目片刻,已看到被血迹染红的衣袂,立时变了脸­色­,失声道:“你的腿怎么了?”

我悄声道:“我的腿不妨事,太子还是先顾着自己的江山,以及......”

我看了看他那颗年轻俊秀的头颅。

他摸摸自己的脖颈,不觉苦笑,随即黯然道:“父皇驾崩了!”

我微笑道:“因此,该由新君继位了!”

他目光一闪,望向我道:“目前形势怎样?”

我答道:“皇宫应该已经完全被我们控制。只是外面南安侯和端木氏仍在恶战着,太子被囚后,神机营和御林军也受端木氏调派,此时卷入其中。只怕此刻......整个北都城已经血流飘浮了!”

八宝叹道:“他们还打什么打,争什么争?现在太子就在眼前,名分早定,天下都是太子的,兵马都该归太子调派!”

老七瞪他一眼,低声道:“别胡说,这些事咱们并不清楚,还是等太子下决断吧!”

司徒永并不答话,抬眼望向飘向晨间清澈天空的几处浓烟,轻声道:“血流飘浮,我阻止得了么?”

我道:“帝家威仪犹在,若你想阻止,想必能阻止。”

司徒永微眯了眼睛,慢慢道:“那么,试试吧!”

我侧头问身边的亲兵:“秦哲将军呢?李公公还没找到?”

话未了,那厢有人高声传报:“德妃娘娘到!”

我忙在肩舆上侧了身算作行礼:“姑姑!”

司徒永却已迎上前去接住,说道:“娘娘这一向病着,怎不在宫中好生歇着?”

姑姑也是乘了一架肩舆,被秦哲亲自护送着奔来,身边跟着的,正是司徒焕生前的贴身大太监李广德。

李广德神­色­仓惶,远远见了我和司徒永,便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乱成这样,我也不是聋子瞎子。”姑姑起身,扶了司徒永的手下了肩舆,勉强笑道:“总算太子无恙,这便好,这便好......”

她脸­色­憔悴苍白,比先前更是瘦了许多,连衣袍都觉空荡荡的。想来秦家遭难,她在宫中也不好受,即便有司徒永照应,也是备受煎熬。等前儿司徒尺出事,只怕她也受尽委屈了。

转头看见我,她走过来握了我的手,细细打量一番,问道:“晚晚,你......还支持得住么?”

我笑道:“姑姑放心,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比对手先倒下。”

她便点头,转头向李广德道:“李公公,本宫晓得你前儿引秦将军入陷阱也是被逼无奈。下面,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李广德连声应着,将手中所托云盘奉上,高声道:“奴婢为赎着愆,已为太子备下嗣皇帝所用衣饰,请太子即刻换上,銮仪卫已在外面恭候!”

司徒永与我对视一眼,彼此眼底,已多了几分笃定。

德安门外,战况仍在激烈持续。

从城内到城外,除了部分按到我号令前来西华门共同攻入皇宫的兵力,其他的秦家军所部一样席卷在混战之中。

锣鼓齐鸣,引着专属帝王一人的全副銮驾。

黄麾绣幡,团扇曲盖,方伞剑斧,卤簿­色­­色­齐全,触目皆是丹素炫彩,金玉垂辉,尽显皇家曲贵,簇拥着在朝阳下灿明耀目的明黄华盖。

几乎同时,秦家军众将士已手执 旗排满城楼,却是军容齐整,铠甲鲜明,剑戟森然。

先声夺人,凛然气势无声张扬。

什么是天家?

这便是天家。

何况华盖下那少年着衮龙袍,戴十二旈冠,长身玉立,英姿神秀,被那破云而出的灿金阳光笼着,仿佛散着浅浅的金­色­光晕,更觉雍容华贵,气象蝢蝢非凡,凛不可犯。

纵然下面打头再凶,此时也已缓了下来。

甚至有见机快的,或原来神机营被端木氏强编于自己部下的,此时认出是司徒永身着龙袍立于城头,已悄然住了手。

皇帝全副銮驾出行,必有宫伎声乐随行,此时诸乐置而不作,谁都猜得出这皇城易主,已成定局。

锣鼓声蓦地顿住时,厮杀声已然零落。

李广德上前,一甩拂尘,居高临下站于城头,尖厉的嗓音穿破云霄,远远传出:“大行皇帝遣旨,诏太子即皇帝位,南安侯司徒凌,平安侯端木青成辅政。诸臣工需尽心竟力,辅佐新帝,兴我大芮,勿负朕望!”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二)

此言既出,城下打斗之声顿止,有愕然者,有悲泣者,有惊惶者,有窃喜者,种种不一而足。

更多的人,垂下兵器彼此观望,一边寻找着自已的主将,一边已茫然不知所措。

司徒凌举兵,借口便是端木氏谋害先帝,囚禁太子,残害忠良,意图不轨,而端木氏则秘不发丧,只称皇帝病重,一切承旨行事,直指司徒凌谋逆篡位。

无人不知李广德是司徒凌心腹,他既宣旨称大行皇帝遗旨,无异证明了芮帝已然晏驾,端木氏在矫旨行事,并从侧面印证了司徒凌并非师出无名。

华盖之下,司徒永负手而立,往人群扫了一眼,缓缓:“端木青成为独揽大权,隐瞒先皇大行之事,闭朕于深宫,置朕于不孝,使天下­操­戈,罪在不赦,当斩。诸相从臣工将士,多不知情,概不追究,望从今后尽忠为国,勿为­奸­佞所蔽。”

我早已换了紫衣金带从一品武将服饰,向身后大臣诸将示意一眼,齐齐府身:“皇上圣明!”

城下有兵器掷地之声,多是原司徒永所部神机营将士,一见司徒永称帝,自是陆续跪地,依旧拥护原先主上。

司徒永继续道:“昭武将军秦晚忠心为国,助朕拨乱反正,功在千秋,特擢为一等昭侯,赐大将军。秦哲、秦彻、秦瑾、温良绍等领兵救驾,着俱领二品将军衔,其余将士亦着礼部计议,各各论功行赏。所部全军犒赏。”

我强令人自肩舆挽起,领了秦哲等人伏拜于地,朗声道:“臣秦晚,率全军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下衣甲碰撞声响成一片,却是温良绍率城下的秦家军跪地谢恩。

司徒永低眸望向我,温声道:“秦将军受­奸­人所害,重伤在身,快快扶起,不必多礼。”

我忍着疼,一字一字地说道:“天恩浩荡,秦晚岂敢废礼?”

司徒永目注我,轻声道:“都平身吧!”

我这才领了众人起身,由着从人把我扶坐到肩舆上,已是疼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也不知司徒永再说了些什么,却觉得周围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忙睁开眼时,已听得身后秦哲焦灼地向我低低说道:“南安侯过来了!”

我先看到了跟前司徒永紧张地捏住盘龙绣口的手,才抬头目注城下,慢慢看清了缓缓行来的司徒凌。

他一身玄­色­铠甲,在亲后簇拥中,跨于乌云踏雪马上,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

此时战事暂停,所过之处,不论是他自己的部属、秦低部属、端木氏部属,还是原太子部属,远远见了,无不悄然让出道来,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穿过满是尸体和鲜血的校场,慢慢行到城楼以下。

他端坐于马上,行得极是稳健,神­色­一如既往的宁静,如同正在春和日丽的时光缓辔而行,一路漫不经心地赏着韶光明媚。

本该将他湮于众人之前间的墨衣铠甲,偏偏在这样的漫不经心里出奇的熠熠生辉,引人注目,孑然而行之际,竟不比城楼之上一身明黄龙袍的司徒永逊­色­。

他行到城下,立于众人之前抬头仰望,先扫了我一眼,才静静地看向司徒永。

司徒永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凝目向他注视着,然后­唇­角向上弯了一弯,缓缓说道:“朕得南安侯辅政,必要安邦定国,如虎添翼。今加封南安侯司徒凌为定王,假黄钺、给九旈,加太傅衔。望定王兄长以天下苍生为念,助朕兴旺大芮,保子民安乐。”

重恩笼络,又以兄弟之情和天下大义讽之,司徒永言谈之中有不着声­色­的示弱和示好,却不失帝王的体统。

但司徒凌只是沉默地坐在马匹之上,并不接旨,也不答话。

我有些透不过气。

若我身在狱中,秦家军依然在他掌握之中,端木氏许多兵马被南梁牵制,绝难再抵敌两家虎狼之师的合力,必定败北。

司徒永羁于深宫,无人援手,司徒凌将有无数种办法让他死于非命。

以他的声望地位,一身明黄高高站于众人之上的,本该是他。

即使现在,若他狠心放手一搏,我不晓得有没有勇气下令秦家军与他为敌。

而原先奉命助他的秦家军,在无所适从间引起的军心动荡,也势必影响士气。

众目睽睽之下,司徒永被宣布以太子之尊即皇帝位,受了众人礼拜,虽未正式登基,也已算得是名正言顺。

可目前除了宫城,北都大部还在他的控制之下。

端木氏失去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优势,军心涣散,已不足为患。

如果他一意孤行继续争位,虽会引来非议,倒也有七成以上的赢面。

司徒凌又看向了我。

遥遥注目,只觉得他的目光幽邃,杳不可测,倒也看不出来怨恨愤怒来。

我心中紧张,扶了舆略略倾身,想要站起向他示意时,腿上伤势牵动,痛入骨髓,几乎呻吟出声。

皱眉苦忍之时,司徒凌忽然说话。

他执鞭在手,缓缓道:“凌尚有下情陈禀。”

我一凛。

他并未称臣,也未用敬称,只用了以下对上的“陈禀”,而非臣子对皇帝所称的“启奏”。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三)

司徒永微微挑眉,答道:“定王请讲。”

司徒凌略一屈身,垂首禀道:“当日蒙大行皇帝赐婚,原定四月廿八与秦家小姐成婚。谁知秦家陡遭­奸­人暗算,举家入狱,只余小姐在外,逃往我处。凌担心小姐孤苦无依,受人歁凌,遂循旨如期与她在军中成礼。如今秦家既已昭雪,秦家小姐是我明媒正娶之妻,是否也当加封?”

司徒永一呆,转头看向我,脸­色­已经发白。

他自晓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逃走的秦家小姐,更不可能有军中成礼这回事儿。

一旦当众允诺此事,不必再有任何仪式,我便已是他的妻子,再无任何斡旋可能。

可我又何必再去斡旋?

在我毫无廉耻地奉上自己时,所有胆敢去做的美梦都已变作了笑话。

他本就是我的夫婿,我却一次又一次让他伤心失望。

这一次,又是我坏他好事。

也该我为自己一再的轻狂和背叛付出代价了,

兜抖转转,不过回了原地。

我笑着向司徒永说道:“定王盖世英雄,才德兼备,臣素所钦服。舍妹得侍巾栉,是秦家之幸,舍妹之幸。臣改日便将妆奁送去,教导舍妹收了原来的倔拗­性­子,好侍奉定王,从此相夫教子,一世......静好。”

城上城下,两道目光如电亦如剑,似要把我深深扎穿。

我僵坐于肩與之上,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心下竟说不出的平静。

比起举家被灭族,部属遭迫害,这结果,苍凉,却足够美满。

许久,司徒永沙着嗓子说道:“既如此......准奏!册秦氏夫人为定王妃,赐金印紫绶。另赐黄金三千两,以助妆资。”

司徒凌­唇­角仿若有一丝虚恍而苦涩的笑意一闪而逝,人已自马上跃下,解了佩剑置于一边,端正伏跪于地,沉声道:“臣司徒凌,领旨谢恩!”

待他跪下,他身后的亲兵,以及听命于他的将士,顿时哗啦啦尽数跪倒在地。

接着,零零落落,是原先听命于端木氏的那些兵马终于坚持不住,陆陆续续跪了下来。

片刻后,城下黑压压一片,尽数是跪于地间的士卒。

包括端木氏的将士,竟再无一个站着的。

阳光蓦地炙热,投在眼底,亮烈得似要逼出人的眼泪来。

端木青成还未被擒,但随着那个高傲的玄衣男子屈膝称臣,一切,已成定局。

司徒永也不平静,好一会儿,才温声说道:“定王平身!众位将士平身!”

而司徒凌却似没有听到,往日挺直如枪的背脊弯曲着,依然低伏于冰冷的地上,乌黑的发碰在泥土上。

直到身畔从人扶他,他才慢慢站起,举目望向城头。

望向我。

他的脸­色­苍白,黑眸黯淡。

见我看他,他居然一勾­唇­角,很淡地轻轻一笑。

微微的嘲讽。

虽然一字俱无,我却分明听到他在和我说话。

他在说,秦晚,这下你满意了?

我只觉我的脸庞也在瞬间失了颜­色­,盯着他的眼睛,竟有些失魂落魄。

下了城楼,返回皇宫,自是诸事繁杂。

先帝葬仪,新君登基,都是眼前面临的头等大事。

如今兵变尚未止歇,朝堂内外复杂纷乱,各方兵丁众多,连皇宫内都屡有意外发生,我虽一身病痛,疲累之极,却不敢立刻去休息,只在武英殿的值房内,令人随时通报内外军情,以防再生变故。

司徒凌既已当众向司徒永叩首臣服,自然不会再与新帝为敌,已在安排部将约束兵马逐步退出城外。

端木氏所部大多弃械投归朝廷,司徒凌也不理会,由着温良绍等人协助司徒永派出的部属收编整饬。

御林军诸统领此时已别无选择,自行解了衣甲兵刃向新帝负荆请罪。

司徒永温言抚慰,依然令他们小心驻守皇城,防范­奸­党。

端木氏一系遂众叛亲离,大势已去。端木青成连家人都无暇理会,径带了诸子侄冲出北都。

料想司徒凌手下一­干­人也不是吃素的,自会追击。

我问明俞兑明等文官龟缩在家,并没能逃走,也不理会端木青成,传令部将带了兵马先去把平安侯和俞府团团围了,连猫儿狗儿都不许放走一只,等朝中消停些再去处置。

欠下的债,总是要清偿的。

不论是血债,还是情债。

有内侍送来参汤并几样茶点,说是嗣皇帝吩咐的,请昭侯珍重身体,先让吃些东西养养­精­神再处理政务。

他知我受伤,却不清楚我伤势有多重,见我脸­色­差得很,必是猜着我饥饿倦乏,才会有这样的吩咐。他却不晓得我目前最需要是大夫。

连着劳碌几个时辰,脑中的发那根弦,始终在生死存亡的边缘绷得紧紧的,倒也能忽略伤处疼痛。如今一安顿下来,我却已疼得受不住,哪里能吃得下东西?

见内侍站在一旁疑惑,我正要令他去觅太医时,外面有人通传道:“定王殿下到!”

话未落,帘影一晃,司徒凌笔直颀长的身形已踏入值房内。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四)

屋内侍奉的诸将、亲兵,以及方才送食物过来的内侍忙跪地见礼。

他也不理会,一双明锐黑眸在屋中一扫,目光凝到我脸上,皱着眉问道:“怎么?疼得厉害?”

我本就对他有愧,闻言不觉低了头,勉强笑道:“没什么,略有些疼,已经好多了。”

他已走到我跟前,向我脚边只一瞥,已然皱眉,侧了头吩咐:“你们都退下。”

谁都晓得他位高权重,如今新晋亲王,更有重兵掌握京畿要塞,连嗣皇帝都得看他脸­色­行事,这些从人又焉敢违抗?

连我自己的部将都暧昧地看我们一眼,无声地退了出去。

我低头看我脚下,才觉所穿皂鞭已被顺着腿部流下的鲜血浸湿,紫­色­衣摆也已濡湿一片,只是融于深­色­中,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

司徒凌揭开我衣摆,打量一眼,唤道:“定王妃。”

我许久才回过神来,他唤的原来是我。

三个字听得我背上爬了毛毛虫般不自在,却也无颜发作,看着地上勉强­干­笑道:“定王爷有何吩咐?”

他盯着我,忽拿他­干­凉­干­凉的手指抚了抚我赤烧的面颊,淡淡道:“我若吩咐,你便听吗?我若让你即刻回府调养,别把自己折腾成瘸子,你肯不肯听?”

话说完,他已小心将我从议事桌旁抱起,走向后边软榻。

他道:“我有些后悔没让你死在牢里了。”

“是么?”

“可如果你死了,也许我更懊悔。”

他怅然叹息,将我平放于榻上,揭开我的衣袍,看向我大腿。

连番劳顿,伤处不可避免又在流血,早已前晚他为我包扎的布条浸湿,连固定住大腿的夹木也歪到了一边。

我觑得他面凝寒霜,赔笑道:“我若死了,秦家兵马自然还是向着你,你想做什么也可放手去做,再也无需顾忌。”

他冷哼一声,:“若你这时候死了,对我可万万不利!”

我笑道:“怎会不利?嗣皇帝尚未正式登基,根基不稳,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出点意外丢了­性­命。论地位,论声望,论实力,这天下......还能是谁的?”

他利落地撕开我的下裳,一边检查伤势一边答道:“你也晓得天下不稳,端木氏余党又有多少人正提心吊胆却虎视眈眈,你们若死去,这天下会是谁的还说不清,但我诛重臣,谋皇位的罪名却背定了。”

他退开两步,丢开手中染透鲜血的布条,说道:“我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何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许我该庆幸,我还留着自己的小命。”

谁是螳螂?

谁是蝉?

谁又是黄雀?

我还没想得通透,他已将我衣袍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伤处,起身向外唤道:“卫玄,进来。”

卫玄领命而进,放下医箱向我行礼,“贫道见过定王妃!”

我微愕。

以往即便我去南安侯府,他身过那些深知底细的心腹之人,只要见我身着男装,无不恭恭敬敬唤一声“秦将军”,绝不敢称呼我为秦家小姐。

如今身在皇宫内廷,耳目众多,他却已主母之礼相待......

心念一转,便猜出必是司徒凌怕我当众承认婚礼只是表面敷衍,故意让卫玄如此称呼的,一则试探,二则也是逼我认清现实,接受这一重突如其来的身份。

我明知他有疑忌之心,只得道:“道长不必多礼。”

卫玄谢过,这才起身为我治伤。

司徒凌默默坐在我身侧。握了我的手,安静看着他收拾。

我道:“凌,外面战乱未平,你不用管我,国事要紧。”

司徒凌向武英殿的方向瞥了一眼,说道:“我已让几员部将在宫外侯旨,文武官员也陆续集往内廷叩见新帝。还有的不过是些琐碎事宜,若他都不能收拾清爽,岂不是白费了你待他的那片心意?”

他口中说的“他”自然指的是司徒永。他的话语是一贯的平静宁和,但微扬的尾音已不难听出微微的嘲讽和自嘲。

我静默,然后轻叹:“凌,他本就是东宫太子。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用受这一场惊吓,早已顺顺利利登基为帝。”

“顺顺利利?”司徒凌忽冷笑,“顺顺利利当着端木氏的傀儡,眼睁睁看着你和你亲人被害死,看着端木氏清除异己,然后再看着他们改了大芮的国号和姓氏?”

我仰着脸看向他微笑道:“可朝中尚有你在,断断不会让大芮走到那样的境地,对不对?”

他仿若不屑般转过脸,并不理会我的奉承。

他从小寡言少语,回京后更是刚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待我却极好,让我始终觉得他外冷内热,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堪足依赖。

我退亲那般伤了他,都不曾觉得他会真的拿我怎样。

直到他在狱中那般发作凌逼,我才晓得他隐忍之深,怒恨之甚。

今日我孤注一掷,硬生生把司徒永推上帝位,更不知会怎生让他不悦。

我心中忐忑,便不敢再说什么,悄悄松开他的手,默默看着卫玄为我清理伤处。

骨骼重新固定住时,又是剧痛。

我疼得浑身颤抖,咬紧牙闭了眼苦忍时,身体被人一扯,已撞入他未卸胄甲的坚硬胸怀。

他低低道:“我教你刚强,教你坚忍,是让你对着敌人和对手时能够刚强,能够坚忍。为何总是对我这样?”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五)

这话语却柔软。

我酸楚,涩然答道:“我没有。”

他更苦涩,叹息着反问:“没有?”

我看向他的眼睛,确凿地答他:“没有,我待你,待永,始终如在子牙山时一般。凌,你懂的。”

虽然他在狱中那样凌逼,但他只是因为我的背叛伤透了心,虽然我出狱后第一件事是扶司徒永登基,可他该想到,我这样做只是想保住司徒永的­性­命 。

如果命悬一线的是他,我同样会不惜代价帮助他。

隔着厚厚的盔甲,他的胸膛和肩膀冷硬得陌生。

他盯着我,深邃的目光若有漩涡深深,竟有着和我如今面对他时同样的忐忑和烦忧。

我握紧他的手,慢慢道:“去年回京,我路过子牙山。顺道回师门拜见了师父和无尘师伯。无尘师伯送我下山时和我说,若我三人齐心协力,放眼大芮朝堂,当无人可敌。”

他黑眸一眯,并不答话。

这时,只闻卫玄道:“王爷,贫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徒凌看着他熟练地为我裹好伤,道:“讲。”

卫玄道:“王爷为王妃请封号,应该封为瘸妃才对。”

司徒凌皱眉:“怎么?伤得很重?”

卫玄道:“应该是特制的夹棍所伤,本来就狠,一旦用刑,非死即残,王妃武艺超群,筋骨自是比常人柔韧,若是及时调养,倒也没有大碍。只是重伤后一再剧烈运动,伤势愈发严重,部分筋脉已开始坏死,请恕贫道直言,王妃伤势太重,已经无法完全复原。瘸妃二字,并非贫道说笑。”

我也知自己伤势沉重,闻言倒也不十分意外,只问道:“还能骑马么?”

只要还骑得马,便能率军征战,其他便顾不上太多了。

家人零落,惨死的惨死,重伤的重伤,我能逃出一条­性­命撑住秦家不倒,便算得是幸运了。

卫玄答道:“若从现在起卧床静养,也许还能骑得。”

我疑心他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正皱眉时,他又道:“贫道还有一事需请问王妃。”

“什么事?”

“王妃最近是不是服用了什么刺激心神的虎狼之药?看王妃脉冲象,似不只忧思太过,更有心力交瘁之势。想来王妃近日必定心神恍惚,目眩头晕,频生幻象,倦乏无力。”

我猛地想起桂姑的噬心术,更兼想到施术最后所见到的司徒凌那紧张惊怕的面庞,握着司徒凌的手不觉紧了紧,倚在他胸前出了会儿神,才答道:“并未用药,只是的确思虑太多,连连噩梦,­精­神便着实乏了下来。”

卫玄沉吟道:“这也有可能......但贫道不得不提醒王妃,若总这样多思多虑,早晚油尽灯枯,命夭寿促......”

“闭嘴!”

司徒凌忽低叱,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一惊,抬眼看去,他的脸­色­已整个黑沉下来。

他恼怒般瞪了卫玄一眼,转头看向我,说道:“我即刻送你回府,你安心调养,不必再过问朝中之事。你自己方才也说了,朝中尚有我在,不致让大芮走到怎样的境地。”

我心口一紧,待要说话时,他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竭力辅佐司徒永便是。我将所有的兵马撤出北都城,京城四门尽数你秦家军全权掌控,宫城四周则由新君自己安排,我绝不置喙。”

他凝视着我,眼底灼烈,如有幽焰燃烧,“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立刻回府,——去我的府第,静卧养伤。如果你有什么急事,或想了解朝中动静,尽可安排你的亲信自由出入府中,随时禀报,我绝不阻拦。”

他这样说,等于交出北都的控制权,断绝了自己所有武力夺权的可能,为的,只是让我放心养伤。

我有些无力,怔怔地看着他。哑了嗓子道:“你不怕......这交易,亏得太厉害?”

他站起来,冷眼睨我,慢慢道:“我早已血本无归,剩了这条­性­命,你要不要?”

我噎住。

他推开窗,望向在武英殿前屏息静气来往着的官吏和宫人,低声:“若你没有直接入宫拥立司徒永,而先去见我,趁我毫无戒心之际把我除了,再去迎立司徒永,岂为更­干­净?到时没了我碍眼,你大可悄悄去南梁当你的轸王妃,或悄悄引了轸王来北都寻欢作乐,司徒永向来对你又爱又敬,百依百顺,定不敢有所异议,更不会如我这般怀恨在心,伺机把你欺凌到底。”

我再没想到他会竟这样想我,也不顾腿部疼痛,生生地支起身来向他说道:“我怎会想着害你?你怎能这样猜忌我?换作你,你会害我吗?你会因为我挡了你的路便除掉我吗?”

“想过,在狱中时我便说过了......我差点便能狠下了心肠。”

他侧转过头,背着光的侧脸轮廓深邃鲜明,犹如刀刻斧斫。

“而你,也未必做不到。我的父王......便是在登基之前被最信任的人暗算。功败垂成,­性­命不保,成为坊间的谈资,对手的笑柄......”

我从未听过司徒凌用这样悲怆的声调说过话,一时呆住。

而他抱着肩,已垂头踏出值房。

身材瘦削,形单影只,说不出的孤独落寞。

恍然悟出他进门后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他的确有意夺位,也有足够的实力问鼎江山。

可我这只黄雀坏了他的全盘计划,便如他父亲夏王因心腹内侍的背叛而功败垂成一样......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六)

我已经没有任何借口推诿他待我的一片心意。

振兴秦家也罢,报仇雪恨也罢,保全家人部属也罢,总得有副好身体才以到。

预备起身前,我先遣内侍去回了司徒永,又令秦哲去安排,将我们的兵马先自内廷撤出,只剩外朝和宫城四门协助御林军巡守。

虽说秦家军军规森严,但内廷多为宫妃所居,若无旨意,连御林军都不许轻易进出,只恐惹出事端来。

如今宫中渐趋安定,秦家军这些外来的兵马迟迟不撤,不但显得我恃功张狂,也让宫内人心惶惶,便是司徒永脸面上也不好看。

只是旁人还罢了,想起俞竞明背后主使的端木皇后和端木青成,我已恨入骨髓,暗暗吩咐秦哲出宫前先把端木皇后给处置了。

“毒酒也罢,白绫也罢,总之留她一具全尸。对外只说是羞愧自尽便了。”

秦哲应了,即刻带人过去,却须臾即返。

“端木皇、嫦曦公主二人已被接入瑶华宫了!”

我惊怒。“瑶华宫?姑姑?”

秦哲垂手道:“未央宫内外早已重兵把手,只是德妃娘娘亲自过来,说要请她们过去问话,守卫便不敢阻拦。”

“姑姑她疯了不成?”

“只怕德妃娘娘给人蒙蔽了!”

秦哲低低道:“听闻这些日子秦家遭难,太子妃却时常去瑶华宫请安,暗中照顾得妥妥贴贴,不许人对端木氏无礼。后来太子被囚,太子妃跟端木皇后求情未果,便住入瑶华宫伴着德妃。大约顾忌着太子妃,端木皇后并未对德妃娘娘下手。如今宫中哗变,太子妃必定料着端木皇后有险,所以求了德妃娘娘将她们先接入了瑶华宫。”

“可姑姑又怎知道,我们秦家已被端木皇后害得家破人亡!”

秦哲叹道:“可不是这话!但末将等人,着实不敢因此事惊动德妃娘娘。”

我气得在榻上辗转,待要去瑶华宫处置那两个贱人,又顾忌着姑姑那风寸飘摇的身子。

本就病弱得不堪了,若再晓得娘家视若亲生的侄儿、侄媳惨死,只怕经受不住,我总不能因为想给嫂子弟弟报仇,再失去自己的姑姑吧?

正咬牙之际,门口传报,却是司徒永亲自探视来了。

宫中正预备着大行皇帝丧仪,他已换了一衣素服,匆匆踏入屋中,将我一打量,已道:“是我疏忽了,脸­色­差成这样,都没想着先唤个太医过来诊治。”

我强笑道:“皇上刚刚脱困而出,并不晓得臣和臣一家在狱中的事,又给政务缠住,当然留心不到。皇上请恕臣不能在这样的紧张要关头相佐,臣委实支持不住了,只能先去定王那休养一阵。”

司徒永道:“我已传旨还秦府家私,释放秦家侍仆,即刻把府第打扫出来。”

打扫府第?

查抄秦府何等大事,为了多搜出些罪证,估计就差点儿没掘地三尺了。

朝中各部又在新旧更替的混乱之中,便是此时没人敢占秦家一针一线,想匆促间把府第收拾出来,一时也不容易。

何况,以往还有个秦瑾前前后后奔走,引着兄嫂阿姐说笑,又有个肚子越来越大的二夫人给秦家带来欢欣和生机。

如今,让我一个人回去面对着空荡荡的府第吗?

我眼中酸热,Сhā头道:“只怕一时还是没法住人。何况......如果没了亲人,那里......还算是我的家吗?”

司徒永也不觉流露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并不知道......我才被困两天,我不知道他们居然这样迫不及待下了毒手。我听说司徒凌亲自带了卫玄过来,猜你伤得重了,这才问明了这些事。”

他抬手拭我眼睛,哑声道:“既然不便动弹,先在宫中住着吧!叫太医好生调养也是一样。”

我避过他手指,笑道:“我既以昭侯身份入宫,即是外臣,又怎么方便在宫中住着?何况秦家军一旦撤出内廷,我还留在宫里,我想别人死已不容易,旁人想我死,却要容易得多。”

司徒永脸­色­微变,低眉道:“父皇的确是病逝,而非皇后谋害。便是你家之事,也是端木青成和俞竞明做主,她人在深宫,并不清楚。方才求德妃娘娘带走皇后和嫦曦,原是我的主意。晚晚,她已无母族势力助威,再不会伤害他人,便......便留她终老吧!”

“哈哈......”

我低哑地笑出声来,凝望着他说道,“我大嫂十六岁嫁入秦家,十八岁守寡,抚养着一个遗腹女苦苦煎熬十五年,请问皇上,她可曾伤到别人一分一毫?可曾有人留她终老?”

他便怔怔地望着我,叹道:“我便知......我便知你绝不肯宽恕她......”

他倒是最了解我的一个,晓得我从不欠他人,也容不得他人欠我,分明是听说我差不多举家被害后才匆匆转移了端木皇后。

也亏得他,连我不忍以家人之死惊动德妃娘娘都料得到。

我忍了满怀悲凉,别过脸道:“皇上尚未正式登基,诸事待兴,还望以大芮为念,以国事为重,先别顾虑臣的家事。”

他知我有逐客之意,无奈站起身来,待要走时,又侧身问我:“若非为我,你会答应做那劳什子王妃么?”

镜里花,挚情逐流水(一)

“会。”

“为什么?”

“我从小便与他定亲,皇上又岂会不知?”

司徒永便凄黯笑了起来。

“晚晚,你打量着我还是当年六七岁的孩童,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若不是你执意退亲,司徒凌怎会坐视秦家沦落到那等田地!你喜欢的从来不是我,可......也从来不是他!”

我抿紧­唇­,眼前恍惚飘过一抹素白的身影。

恬淡,洁净,高华,如一树梨花梦。

疾如流星,淡如朝露,转瞬即逝,不留片痕。

似从不曾属于我。

司徒永低低道:“其实我比他醒悟得早。又或许,是他陷得比我深。为了把你留住,他......不择手段!可你宁可去嫁一个山野村夫,都不肯嫁他。你对我,对他,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亲如手足般的感情,却无关儿女之私。但你今日,却为了保住我的皇位,为避免一场会累及天下的恶战,重新应允了这门亲事......”

“皇上错了!”

我骤然打断他,“我早已应允了这门亲事,也的确......已与他成礼。就在......刑部牢狱中。”

他眯眼望向我。

我满眼是泪,却笑道:“亲人一个个惨死在我眼前,秦家军成了谁都可以利用的棋子,我会死不瞑目!我要报仇雪恨,重振秦家,不惜任何代价!何况,这天底下有比司徒凌更优秀更适合我的吗?”

他的眼中已涌出泪来,忽高声道:“有,淳于......”

我再没料到有一天,这人的名字会从司徒永口中这般说出,迅速截地话头,说道:“没有!那只是一个梦,差点让秦家灭门的梦!”

他便不语,别过脸去,脊背微见抽动。

我说完这句话,心里却似松快了许多,低头自笑道:“可不是呢,如果不是做了这样的梦,哪会给人抓住那样的把柄?又怎会和凌闹成那样?这天下原只有他对我最好,与我最般配,却被我那样激怒羞辱!”

司徒永再不说话,举步向外行去。

我看他快要出门,又唤住他,说道:“皇上是深知我的。我这人气量狭窄,有仇必报。皇上向来纵我帮我,想必这一次,也不会拦我。”

司徒永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行去。

脚步已有些踉跄。

下午便已搬入南安侯府,——随着司徒凌的擢升,应该称作定王府了。

住的是东面新建的大屋子,原来预备的洞房。

因后来未能成亲,所有喜庆之物都已撤了。

此时过来,但觉收拾得优雅齐整,所用陈设器具明明都是上品,却不见奢逸之气,倒有武将不怒而威的凛然气势无声透出。

到底是司徒凌亲自安排的屋子,连一桌一椅都似有着和他相类的气质。

我住进去时,已有原来秦府侍奉我的两个贴身侍女候着。

细问府中情形时,侍女答道:“那日将军被引入宫中,没多久便有神武营的人围了咱们家府第,说是将军通敌叛国,奉旨查抄秦府。我们家上下人等都不服,四公子提了剑便要打起来,但二公子说不许动手,咱们领旨,静候查个水落石出便是。于是都给抓起来了,先送到刑部,后来问明是下人,便关到了北都府,一直关到了今天上午,便有咱们秦家军的将领拿了定王手谕过去领人,一股脑儿都放了出来,护送回秦府了。”

我问道:“府里怎么样了?”

侍女垂头答道:“还能怎么样呢?给翻得底朝天,值钱的东西都给抄走了,又封了那么久,大夏天的,满院子野草疯窜......不过送我们过来的将领说将军没事儿了,还升了官,咱们秦府肯定会比之前还荣耀。刚正收拾将军的屋子呢,便见这边府里的靳公公找我们过来侍奉将军了!”

荣耀......

我凄瑟一笑,让她们反各处门窗都打开,把敞亮的阳光放进屋来,在地上投出大片明亮的­阴­影。

侍女道:“将军,开热得很,向南的窗扇还是关上吧!”

“热么?”我倚着枕,懒懒地笑了,“我怎么还是觉得这样冷?冷得......”

我哆嗦了下。

似乎连骨血都冻僵了,丝丝缕缕的冷意,自骨髓间森森地往外冒,连伤处都不觉得疼痛。

一时靳大有亲自过来回禀道:“已经有温将军,秦将军等人说过,令他们挑些高手驻入定王府,协助王府侍卫保护王妃。有任何事由,可随时入府面禀王妃。”

定王府只怕是京城之中高手最多防守最严密的府第,哪里还需要秦家派人协守?无非是司徒凌怕我心有所忌,不肯安心在府中调养,遂任由我安Сhā心腹进王府,内外联络或有事差遣时可以自由调度,无须通过定王府之人通传吩咐。

我又问道:“我二哥和秦素素现在安置在哪里?”

靳大有道:“秦二公子和素素小姐从大牢里出来不久,便被小枫姑娘接了,转送在陆太医家中诊治。素素小姐并无大碍,只是神智不太清楚,连小枫姑娘都认不得了。陆太医说只是受惊过度,服几贴药调理调理,慢慢静养着,应该能恢复过来。秦二公子伤得不轻,暂时不便挪动,还在竭力医治。”

镜里花,挚情逐流水(二)

算算我们秦家虽然多是孤寡病弱之人,原来倒也算得是和和乐乐的一家子,一转眼,只剩了一个徘徊生死边缘的兄长,和一个逼疯了的侄女......

我慢慢道:“去寻最好的大夫,务必治好他们!”

靳大有道:“奴婢明白。王爷也着急,已经派了卫玄道长带了最好的大夫过去。温将军他们也把军中的大夫遣了过去。”

我点头,沉吟道:“新帝那里,有种叫雪芝丹的药,很有效。”

靳大有迟疑了下,到底答道:“皇上已经派了原来东宫的大夫过去,应该带了那药吧?这会儿陆太医那小院子,只怕快给各处派去的大夫挤破门槛了,二公子再不会救不下来的。王妃不用太担心,安心养着自己的身子便是。”

原也猜着,司徒永听说后,应该也会急着将秦彻救下来。

他是最不希望我和端木氏把仇恨越结越深的那个。

他向来是那等仁厚侠义的心肠。

端木皇后虽囚禁了他,但至少她本人并无杀他之意,何况太子妃端木华曦和他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堪称夫妻情深的楷模。

即便是为了端木华曦,他也不肯眼睁睁看着我取了端木皇后­性­命。

我默然想着时,只觉越发地胸闷头痛,遂道:“若那里拥挤,先把素素接到这里来。有熟识的家人在,应该容易清醒些。再就是令人去问问秦哲,我令他去寻二嫂他们的遗体,可曾寻回来了?”

靳大有应了退下时,我也支持不住,服了侍女端来的药,一头便躺倒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模糊间只觉头疼得厉害,以手撑着额,只是皱眉,却连眼睛都懒得睁。

有温热的手指按到头部|­茓­位,缓缓为我按压。

轻重得宜,舒徐悠缓,带着和煦的暖意,让我渐觉舒适了些。

抬眼看时,司徒凌正温言问道:“怎么样了?还觉得难受?”

少时总是淘气,偏又好胜,但体力比寻常男孩子总有些差距,每每训练到筋疲力尽时,便拖了沉沉的腰腿一下子坐倒在他身边,脑袋一歪便能倚在他身上睡着。

他总是没事人般让我靠着,有时一靠便是大半天。

待我醒来时,他也会这样温和地望着我,然后用手指为我按压|­茓­位,助我恢复体力。

我叹口气,轻轻道:“没事,只是困。”

他摸着我的手,皱眉:“这大热天的,手心怎么这么冷?”

我困倦摇头,“没事儿。”

他已扶我在怀中,将手掌抵于我背心,缓缓输入内力。

本来僵冷得像要停止流动的血液,便给一道熟悉的热力缓缓推动,慢慢游走于四肢百骸,如温泉般脉脉流淌。

他和司徒永的武艺与我一脉相承,他的内力尤其­精­纯。得他助益,我在连番磨挫里毁得七七八八的真气,终于在他的引导下缓缓流动起来。

许久,他重扶了我躺下时,自己也解了外衣,在我身畔躺下。

我有些不安,低声道:“你没有公事要处理?”

他阖着眼睛,淡淡道:“还有半个时辰,我便该去宫中参与祭祀。连着两三日未曾阖眼,好容易抽空回来片刻,也不容我歇息?”

我愕然,转头看床边沙漏时,这才注意到此时早已过了子夜。

疲乏之下,竟睡了这么久。

有侍女蹑手蹑脚过来,送来了刚刚瘟好的药和饭菜。

侧头看司徒凌,他正向内微侧了身睡着,呼吸匀长。我又不便下床用膳,难免弄出声响,扰了他睡眠。

示意侍女将饭菜撤下,伸手端过药碗,正待把药喝完便继续卧着时,只听得司徒凌低沉道:“这药需得饱腹吃才好。”

我看向他,“你还预备睡上片刻吗?”

他依然阖着眼,却向外转了身子,伸臂揽住我的腰,说道:“若你只管让我­操­心,我睡不着。”

我沉默,令人端过一碗清粥来,草草吃了,又喝了药,再看他时,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揽着我的腰一动不动。

我将手肘撑着软枕,正待慢慢滑下簟席时,他手上忽然加了力。

他道:“刚吃了东西,别躺下,先坐着歇息片刻吧!”

我给他揽得不上不下,又不便挣动,叹道:“王爷,我瞧你还真是自己不想歇息了!”

他一笑,已然坐起,却张臂将我拥入怀中,低低道:“想,只是万万睡不着。”

侍女悄无声息地收拾东西退了下去。

我的身体发僵,还有些发抖,动弹不了的腿还罢了,一双手不知该推开还是该避开,怔怔的竟不知往哪里放。

他已伸了手,捉了我的手,放到他的后腰,在我耳边轻轻喟叹:“晚晚,为什么你长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那样和我亲近?”

小时候......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顾忌,给家人送到人迹罕至的深山,无聊时高兴时欺负欺负永师弟,委屈时疲累时牵着凌师兄衣襟诉一通苦,居然也觉得快活。

我去牵他衣襟时,他时常抱住我,用很低的声音安慰我,我也便撒着娇搂住他的腰,从不觉有何不妥,有时司徒永便不高兴,在一旁把嘴撅得老高。他也不生气,一舒臂膀将他也抱住,微笑道:“永师弟,晚晚是女孩儿,应该多疼些......”

镜里花,挚情逐流水(三)

一个大师兄,将他的师弟师妹们拥在臂腕间,那样爱惜娇宠着他的师弟师妹......

我慢慢将他腰身搂紧,酸楚道:“我也希望......我们能永远活在那时候。你,我,还有永师弟......”

他的手臂又紧了紧,然后缓缓在我耳边道:“我答应你,我不会先向司徒永出手。”

我一怔,抬头看向他。

他笑了笑,微凉的薄­唇­轻轻自我额际滑过,说道:“我会留自保之力,但绝不夺他皇位。你要成全他,那么......便成全他吧......”

他扶我躺下,自己已起了床。

那厢有侍女无声无息走过来,奉上用不缝边的粗麻布所制的斩衰之服,匆匆为他穿戴了,引他出门。

看惯了他一身深­色­衣袍冷峻孤傲模样,乍见他一身粗麻素服,居然觉出几分清润静雅,全不见往日的威煞之气。

我已睡了许久,再也睡不着,辗转片刻,依然披衣坐起,唤来侍女问道:“昨日可曾有人找我?”

侍女答道:“有。军中诸将并一些故交都有过来探病,因王妃睡着了,不敢惊扰,因此靳总管吩咐,过来探病的都留下拜贴,婉言谢过,若秦府或军中诸将有事请示的,都写作函件封好送来,留待王妃醒来细看。”

我点头,一边接了她们送上的一摞拜贴和函件,一边问道:“你们都是我的丫头,昨天还唤着将军,怎么今日便改了口了?”

两名侍女相视一眼,忙跪到地上禀道:“将军恕罪!是靳总管说,将军虽以昭武将军闻名天下,如今又是一手扶立新君登基的大功臣,若是在外面或秦府,身着男装,大家行那公侯晋见之礼,原是应该的。可如今,定王于阵前请赐王妃封号,足见得定王殿下对于王妃的看重。如果在王府内也不以王妃相称,定王面子上只怕过不去。因此令我等还是称王妃为好。”

我呆了呆,也不晓得自己还在坚持些什么。

王妃,的确是王妃。

纵然不曾有过哪怕最简单的婚礼,我也已是名副其实的王妃。

是我自己没脸没皮地硬把我自己奉献给他,跪着求着重新认可了这桩婚约......

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否认我自己一再确认的王妃身份?已经公诸天下众所周知的王妃身份?

忽然间心便灰了。

我低低道:“嗯,那便是定王妃吧,定王妃......呵,我本来就是定王妃......”

“是,王妃!”

手边的函件和拜贴哗啦啦滑下床沿,凌乱落到地上。

“王妃......”

侍女忙上前捡起,忐忑地放回云盘上,犹豫着要不要呈给我。

我定了定神,说道:“拜贴名字报给我,便收起来。函件帮我拆开,我要一一看的。”

侍女忙应了,一个认得字的,把拜贴上的名字逐个报给我听,另一个则拆着函件,只把内文收拾齐整送上。

我听着那一个个耳熟却陌生的名字,神思更觉恍惚。

秦家遭难时,并未听说有多少大臣敢联名上折保我,至少保住我们家即将出世的那点血脉......

通敌叛国,何等大罪,只怕那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吧?

但如今,秦家保了新帝登基,又与手握实权的定王联姻,不论未来风往哪边吹,看着秦家都是最不可垮下的那个,自然要花些心思。

便是见了,无非自怨自艾不该受­奸­人蒙蔽,或荐医送药种种慰抚。

跟红顶白,踩低就高,无非如是。

秦家数代屹立不倒,威名赫赫,所求者到底是什么?

是这些庸俗臣僚的阿谀奉承,敬畏有加,还是那些市井小民不明所以的顶礼膜拜,然后随着朝廷的一声令下,转头视作叛国蠧贼,人人唾弃?

所谓名,所谓利,不过权势附庸。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转眼镜中花,水中月,世事流水,浮生一梦。

已听不到她们念的姓名,我索然将手中函文一一翻过,却没能记住几个字。

什么高位安Сhā什么心腹,谁人功高当论赏,哪位贼子暗助端木青成脱逃......

我终于将那些函件尽数掷下,说道:“这些明日都转给定王,让他处置。再和秦哲说,明天一定要见到我两位嫂嫂的遗体。别和我提什么乱葬岗尸体太多一时辨认不出,把原来侍奉嫂嫂的侍女带过去,一具一具认!专在那些没要紧的事上费心,打算再等几天,尸身完全坏了才去找?”

寻常在家,我只是在军务国事上用心,极少过问她们的生活,尤其是大嫂,只顾看她衣食周全,受人尊敬,也便不去理会。

一个早寡,一个嫁了残疾的秦彻,秦家亏欠她们,可她们终因为亏欠她们的秦家而死。

很后悔从前为什么没有待她们更好些。

如今,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接她们回家,让她们入土为安......

重卧回床上时,侍女一边收拾,一边禀道:“还有件事需禀告王妃。”

“什么事?”

“大约听说了王妃的话,晚间王爷回来时,把素素小姐也带回来了。素素小姐倒也无恙,只是很怕人,连奴婢过去都不认得了,时时惊叫。好在还认得王爷,一直躲在王爷身后。如今已经安顿在天香阁住下了,王爷说待她稍好些便引来和王妃做伴。”

镜里花,挚情逐流水(四)

我点头道:“只能如此了。每日大夫给我请过脉后,便带去给她治着。这丫头也 忒胆小了,当初应该让她学些武艺防身,也不至......”

我叹气。

侍女抹泪道:“素素小姐从没出过门,大夫人又疼惜得紧,一点苦头都没吃过的。”

只想着有秦家在,日后夫婿也必能千挑万选寻个知疼着热的,便是不会武艺也不妨。

可这天下,原来并没有谁能保子孙一世无忧。

帝王家不能,秦家,更不能。

按制,大行皇帝治丧,前三日百官及命­妇­每日服丧,每日三次哭奠,其后改为每日两次哭奠。诸王以下官员一律斋宿二十七天,穿衰服二十七天,军民百姓素服十三天,京师禁屠宰七天,禁音乐三月,各地寺观敲钟三万次,官者百日内不得嫁娶,庶民一月内不许成亲。

嗣皇帝登基当日,换大典朝服,奏钟鼓,诸乐设而不作,文武百官换吉服朝拜。待登基礼毕,复换素服,继续丧仪。

待请灵入陵,诸事完毕,前前后后将延续百日之久。

我既告病,“奉慰礼”、“奉辞礼”等诸种繁琐的祭祀典礼一概不用参加,司徒凌既然是亲王,又是宗亲,却是逃不过去,少不得日夜辛勤奔劳,还需时时­操­心军国之事,每次回王府都是匆匆来去。有时才卧下来,还没来得及打个盹,便又有要事呈递到跟前,不得不起身离去。

我叹道:“王爷,你累不累?”

他披着素服,却笑得眉眼弯弯,温声道:“不累。”

我便无语。

他却过来,亲一亲我的额,说道:“有你顾惜,焉敢说累?”

我默然。

他已移过­唇­来,又在我­唇­上亲了一亲。

觉出他­唇­上的湿润,我的­唇­有点颤,慌忙别过脸去,说道:“你快去吧,若是迟了,御史台那些老臣,只怕又有话说。”

他笑了笑,手指在我面颊抚了抚,这才转身,不急不缓踏步而出。

他自是不会把那些只懂舞文弄墨以直谏诤臣自居的老臣放在眼里。但他的确遵守着他的诺言,真的没有和司徒永作对。

从丧仪到登基,再到各部大臣的擢拔调整,他几乎从未提出异议,只冷眼看着司徒永的安排。

只有一次,有大臣上奏,说原左丞相俞竞明陷害忠良,图谋不轨,当下狱治罪。昭侯兵马重重围困,却久不惩治,一则于理不合,二则也会惊扰附近百姓。

司徒永尚未答复,司徒凌已上前言道:“听闻王妃说过,皇上曾允昭侯,秦家险些满门冤死,必将元凶交予昭侯处置,因而昭侯才兵围俞府,待昭侯伤愈后亲报此仇。

不知王妃此言,是否属实?”

司徒永许久才答:“不错,朕允过昭侯。”

于是,无人敢再议此事。

端木家的人已在战乱之中死伤大半,府里剩的都是些无­干­紧要的,只得解围而去。

但俞府始终被团团围困,每日只送些糟糠馊饭进去,以保全那府第里上下人等的小命。

此时,几乎人人都晓得我不会放过俞竞明了。

大嫂二嫂的遗体在宫变的第二天晚上终于被找了出来。

正是大热天,二嫂的尸体已经腐败,最让人痛心的是为保护爱女被刺死的大嫂,刑部的人埋尸体时发现远方有大队兵马奔来,吓得把人随手扔在乱葬岗中逃之夭夭,竟被野狗野鹰刨去了内脏,咬得四肢不全,满头满脸血­肉­模糊。

最后还是她的贴身侍女根据她脚踝上一块桃木平安符认出她来的。

据说,那是大哥当年征战柔然受伤,留在一处小镇养伤时认识了大嫂,心生爱慕,当时身无长物,遂将母亲为他在庙里所求的一块平安符留给了她。

后来,他们成了亲,再后来,大哥战死,再后来,大嫂伴着那块平安符度过了十五年,然后为了保护他们唯一的骨血惨死。

而被闵侍郎撕碎的我的小侄儿,当日便被当作垃圾清理了,连块骨头都没找到。

我闻得回报,气得无可如何,令人将那日欺凌大嫂和素素的狱卒尸体找出,连同之前保存的闵侍郎的尸体,扔到城外乱葬岗鞭尸一百,然后当着他们家人的面前挫骨扬灰。

据说闵侍郎的家人当时就疯了,有兄弟仗着几分身手居然要抢夺尸体,被当场戮于刀下。

报到我跟前时,我轻描淡写道:“既是谋逆大罪,诛九族都不为过,何况家人?理应连坐!”

遂究至三族,男丁或处斩或刺配,女丁一概官卖,两家人一个不落收拾得­干­净,依然难解我目睹幼侄被活活撕碎的满心愤恨。

此话传出,人人俱道昭侯狠辣,行事太不厚道,我听得些议论,也不放在心上,只愁秦彻那一身伤病,再不知有没有的时候。

他从小温厚敏锐,富于才智,但少年瘫痪,空有满怀抱负,再难施展,只在秦家默默打理家务,免我后顾之忧。

沈小枫从小侍奉他,又是清白人家出身,本来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可他偏认为自己半身不遂,不该误她,把沈小枫送去军营伴我,自己娶了出身寒门的二嫂。

镜里花,挚情逐流水(五)

二嫂相貌平平,好在­性­情敦良,颇知体惜夫婿,身体也算健壮。

本来一家人都暗想着秦彻体虚,未必能有子嗣,谁知她入门不到两年,便产下一女,后来虽然夭亡,去年又有身孕。

眼见得秦家香火承继有人,秦彻面上也常有笑意,再不想朝中权位倾轧,竟让他眼睁睁看着结发妻子和娇儿一起惨死眼前......

陆太医会同其他大夫诊断出的结果,他的伤势虽重,却还不致命,只是骤历这等惨事,忧痛之下,五内俱焚,是以高烧不退,时作谵语。

众名医诊治多时,才勉强退了烧,只是身体却彻底毁败下去,终日神思恍惚,卧床不起,连话都懒得说,更别说帮着振兴秦家,打点内外事宜了。

我只听说他­性­命无虞便松了口气,想将他接来定王府一起调养,以免对着空荡荡的秦府触目伤情,更是悲痛。但他却不愿,沉默而坚决地搬回了秦府。

我无奈,只得让沈小枫陪着他回秦府。

好在此时秦家下人等都已回来,都是侍奉已久的忠仆,只要主人无恙,几名主事自会料理家务,再有沈小枫在那居中照应,秦府很快便收拾出旧时的模样。

定王妃也罢,昭侯也罢,便是秦彻自己,司徒永登基后都屡有封赐,加上原来抄还的家产发还,秦家家底丰厚,原也无须­操­心。

沈小枫甚至怕府第陈旧让秦彻看着心中不悦,便和几名主事商议过,前来禀知我,要把几处屋宇翻新,多多寻些奇花异木挪回去赏玩。

我由她去办着,待腿伤好些,让人用肩舆抬着回府看了一次,果然整饰一新,比先前更觉丰丽博敞,气象不凡,可惜张望许久,只见四下里衣冠楚楚屏息静气的下人,看不到一个至亲的家人说笑着欢欣迎上......

顿觉花鸟沉寂,万物喑哑。

秦彻­精­神很差,回身见到我,也没见多少欣喜之­色­。

他道:“听说你的腿,可能会落下残疾?”

我拄着杖坐到他床沿,笑道:“听谁胡说呢?只是动了筋骨,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问了几个医生,都说再有两三个月,应该可以照常骑马挽弓,照常上阵杀敌。”

我把目前的边情告诉他听:“你说可笑不可笑?柔然听说大芮朝中不宁,又在边境劫掠,试探我们动静。我这里只留了两万兵马协助守城,其余兵马都已紧急遣回了北彊,刚好一回去就让他们吃了大亏。皇上说我身在病中不忘国事,又能安排得宜,又有封赏。”

“封赏......”秦彻叹道,“的确很好。只是我一闭眼,便见小瑾和我那孩儿惨死的模样,便忽然觉得,什么都是空的,空的......”

他又皱眉,撑紧了额阖目不语。

沈小枫急急上前照应,却差点掉下泪来。

我看他睡着,才慢慢拄着杖走出去,看着那­射­入眼底的秋日阳光,忽然便想念及了相思。

若她在,必然用她那带着江南口音的软侬细语,稚拙清脆地说个不停,她应该长高了些,却一定还是那样憨态可掬,漂亮可喜,一见我便圆滚滚地扑到我怀里......

可我着实不敢去想她。

仿佛一触及回忆里的笑容,心口便会裂一条缝,流尽了血,­干­涸地疼痛着。

她和淳于望,我这一生......

也许再不能见面了吧?

不见面更好,想着都这样难受,若是亲眼见了,却再不能相认,对着她那双大惑不解的无辜大眼,又该有多痛楚?

沈小枫悄悄跟我出来,一路擦着眼睛。

她扶我坐到一旁山石上,哽咽道:“二公子总是这样,可怎生是好?”

我垂头道:“没有办法的,心病还须心药医。”

沈小枫道:“人都死了,我到哪里去寻心药?”

我慢慢回身睨着这个容­色­出众的俏佳人,说道:“死者已矣,再不可追。但毕竟还有活着的。”

沈小枫似懂非懂,茫然地张着嘴。

我轻笑道:“别给我装糊涂。他的心思,我都看得出,难道你看不出?如果这些日子照顾他的不是你,只怕他根本醒不过来。小枫,重新给他一个家吧!如果有妻儿,心中有了希望,自然会振作起来。”

沈小枫顿时手足无措,脸上的红晕一直泛到了脖子根。但她到底不是一般的扭捏作态的女子,隔了片刻,还是嗫嗫着开了口:“大小姐,他是秦家的公子爷,我又算得什么?何况二夫人和小公子刚刚惨死,他又怎会考虑这个?”

我牵了她的手,柔声道:“他不考虑时,你可以去考虑。若等他考虑,你这辈子都没指望!待他身体好些,你寻个时机且把生米煮做熟饭,以他的­性­子,还怕他不认账?若再得个一儿半女,秦家后继有人,他又怎敢不振作?”

沈小枫掩着脸背过身去,说道:“我倒是好好和大小姐商议,偏偏和我说这些没正经的话。”

我苦笑道:“的确不是正经手段,可又哪里是没正经的话了?你不是那等拿乔作势的女人,我才这样明着和你说。你也晓得二哥那­性­子,若非如此,怎么逼转得他那心­性­来?我是妹子,不好做他的主,但你还算是我的人,若你困此有了什么事,我还是能出头的。”

镜里花,挚情逐流水(六)

沈小枫便默默无语。

我黯然一叹,正要拄杖离去时,沈小枫忽唤住我。

“大小姐,还有一中,不知道大小姐知不知道。”

我侧头问:“什么事?”

“秦府被查抄之际,府兵们只留心着公子夫人们,我仗着会些武艺躲藏起来,并没有被抓走。”

我点头。

“你向来机警,那日见你那么快便到了西华门,便猜你应该早已脱身。”

沈小枫道:“我逃脱后在北都呆了一天,想入刑部探你们,差点被人察觉,想着我人微力蔳,便找了快马,前往南方寻定王搭救。”

我抚摸着杖上­精­雕的如意合欢花纹,轻声道:“他自是不肯。”

沈小枫惊讶地看我一眼,好一会儿才道:“大小姐,论理你们已成夫妻,我不该多嘴。但定王绝情起来,真的......很可怕。我也晓得他为小大姐退亲之事着恼,可自老将军去世后,秦家素来唯他马首是瞻,大小姐又和他那么多年的情意,连退亲时都说愿意事之如兄,他又怎能那样袖手不管?”

“当时他便扎营于安县,直接听他号令的便有八万­精­兵,借口粮草未至驻足不行。南梁布重兵于边境,引得端木青成不得不调兵应对。此时北都空虚,他若出面硬保秦家,再有秦家军呼应于北方,便是朝中已完全被端木氏控制,也断不敢拿秦家怎样。”

“可我去见他时,他却避而不见。记得古时伍子为报灭门之仇攻入楚都,申公立于秦廷哭求救兵七日七夜,秦国到底感动,为他出兵救楚。我不敢比申公,却深受秦家大恩,足足在他营寨前哭求了十天十夜。他每日在营寨前进进出出,凭我怎样恳求,总是拂袖而去。”

“后来还是他的从人可怜我,悄悄和我说,他们侯爷恨极大小姐,就是眼见秦家满门被诛,也是不肯出手。又道太子正在设法营救秦家,不如转求太子。我听说大小姐在牢中暂时无恙,遂掉头回京去寻太子,才觉太子为保秦家果然已经费尽心思。偏又势单力蔳。秦哲、温良绍等将军远在北彊,虽想救人,却不敢轻易听人摆布。后来是我前去劝说,这才出兵。”

沈小枫注目我道:“的确是太子秘密和南梁轸王联系,让他陈兵边境,拖住端木氏兵马,再以十万秦家军进逼京师,只是为了逼端木氏放人。可我终是不明白,为何最后太子功败垂成。他设法调来的十万秦家军转头会对定王俯首听命。定王原说了不肯出手,为什么关键时刻又手握重兵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京畿。”

我早料到司徒永暗中联系的人必是淳于望,却从未细问过。

时过境迁,回首往日与淳于望相处种种,竟恍如前世,仿佛当日满怀的冲动和向往,都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变乱中焚作了灰烬。

我失神地答道:“他自然会出手,他早就在等着太子败亡。他原先要的并不是我,而是这大芮的江山。”

沈小枫一惊,忙四下打量。

我低叹道:“他大约......也不怕人听到这话。便是皇上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吧?好在如今......一切安好。若是宫变当日他一意孤行,当时端木氏和太子的固然化为齑粉,便是秦家军,可能也会折损十之七八。”

沈小枫变­色­,失声道:“莫非......大小姐便是为了避免北都生灵涂炭才应允嫁给定王?”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是小看他了,还是抬举我?我只是为了保全自己,保全秦家,而他也不得不顾惜自己生前死后的名誉。何况,数十万大芮最­精­锐的兵马,谁也折损不起。一旦大举混战,前有南梁窥伺已久,后有柔然虎视眈眈,便是坐稳了龙椅,也坐不稳江山。”

我轻叹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我和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都不该离开谁。”

沈小枫道:“你以往这样说过,现在也这样说,那当时又为何执意退亲,生生地给人抓住机会,闹出一场塌天的祸事来?”

我再笑,眼前已是莹光一片。

我道:“当时自然是我错了,不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字,便迷了心窍。”

沈小枫凝睇着我,神情居然有了几分了然。她轻声道:“那现在呢?便不想那情字了?”

我懒懒道:“不想了。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家,那玩意儿,要不起。如今......不也很好?太子成了皇上,他做了权臣,秦家威名不堕,依然人人敬惧。”

沈小枫静默许久,忽道:“我觉得定王真厉害。”

“他?何时不厉害了?”

“昭武将军纵横沙场,手段狠辣­阴­毒,何等犀利的人物!可如今,定王却能让她磨尽锋芒,斩尽锐意,一扫原先威煞之气,甘心情愿成了定王身后一­妇­人,附于定王势力立足朝廷。”

我眯了眯眼,冷然道:“谁教你说的这话?”

沈小枫道:“这话还用谁教?屋里躺的那位已让我看到秦家倾颓之势,而今日见大小姐谈吐,分明也是­性­情大变,锋芒全无,可否请问新晋的昭侯大人,有多久不曾问过朝中政事了?”

她倒是忠心,照顾秦彻之余,还能留心这许多事。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一)

我裹了裹身上的外衫,也不计较她言语间的无礼,侧头问向她:“秦家的亲友故交以及诸多部属,新帝登基后可曾薄待?”

沈小枫一呆,说道:“那倒不曾。定王要哄小小姐开心,若有荐举机会,总是把和秦家亲近的人放在前头。皇上感念大小姐情意,也是从重封赏。外人看来,秦家复起之势好似烈火烹油,正呈如日中天之势。”

我淡淡笑道:“这不结了?有时候,无为也是一种作为,你不用担心。”

“无为也是一种作为......”

沈小枫犹自迟疑:“但大小姐......也该管管事儿了。旁的不说,前面灵堂里,尚有四具棺椁停着。二公子又病着,无人主持丧仪,以致四公子他们迟迟不能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

我摸着伤腿,慢慢道:“待我腿伤好了,自会让他们入土为安。”

“大小姐的腿......”

“若不仔细调理,可能这辈子都骑不了马了。”

我仰脸向她一笑。

“告诉皇上,请他放心,我还是原来那个狠戾决绝的秦晚,从未变过。”

沈小枫惊慌,已退后几步跪到我脚边叩下头去,请罪道:“小枫万死!”

我轻笑道:“起来吧!什么万死不万死的?他是天下之主,亦是我秦晚之主,为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待她起身,我也扶了她的手拄杖立起,唤来舆夫,依然坐了肩舆回去。

我在定王府养伤,深居简出,不见外客,司徒永担忧不安,当然会令人打听我的消息。

沈小枫既对司徒凌心生嫌隙,又感司徒永危急之时的不离不弃,为他探我心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我当真还是那满心振兴秦家手段狠戾决绝的秦晚吗?

我自己都茫然了。

回到定王府,照例有几封心腹之人送过来的函件,枕边尚有未拆开的,却是前几日送过来的,已经积下了一大摞。

想起沈小枫责问我不问政事,我拆了几封,大多是朝中琐务,谁升谁降谁迁谁谪,诸多借口也懒得看了,横竖定王和秦家一系的吃不了亏,原端木氏一系投向新帝的大臣,或保下或弃子,或明升暗降,或借机外调。

司徒凌虽不会刻意和司徒永作对,但几处要职必会设法安Сhā自己心腹,司徒永难免处处受他掣肘,想来过得也累。

这走钢丝般的日子,想想都觉厌倦,也不晓得司徒永那等潇洒随­性­的人物,该怎样适应他那看似高不可攀却处处荆棘密布的九五至尊宝座。

还不如沙场上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厮杀得痛快。

我终于把那些内文连同未拆的函件一齐掷下,说道:“都收起来,去和秦哲说,如果有急事,直接入内面禀。最重要的是留心柔然军情。听说今年柔然大旱,许多河流­干­涸,水草匮乏,柔然人生存不易,很可能南下劫掠。若有消息,即刻回我。”

侍女应了,急急收拾了出去,那边已有人引了卫玄过来诊脉。

我撑着额,看他侧头诊脉,笑道:“道长,如今懈这脉相还算平稳吧?平心静气休养这许多日子,还会不会早早便油尽灯枯、寿夭早亡?”

卫玄沉吟道:“比先前自然好了些。只是......王妃真的有平心静气休养么?贫道怎觉王妃比先前更觉肝脾沉郁,气滞血亏?”

我怔了怔,懒懒笑道:“成日家吃了睡,睡了吃,还这般说,瞧来我这病还好不了了?”

卫玄道:“日常休养固然要留心,可重要的是放开心胸,少些思虑......”

我挥手令他退下,叹道:“我何尝思虑什么事儿了?连军中事宜也常大多交给王爷代为处置,还不够省心的?”

一时又有司徒凌从宫中传出话来,道是夜间有事,只怕回来得很晚,让王妃不用等他,早些用了晚膳歇息。

我闻言心头莫名便松了些,至晚间一人用膳,便让人烫了好酒来自斟自饮。

隐约记得,往日领兵作战时,也曾带了将士们在雪地里称兄道弟喝酒取暖,然后谈笑杀敌。

那等豪情,想着便觉痛快。

醉意朦胧间,有素衣洁净如雪,拂拂飘动时,若有暗香袭人。

忽然间心上像塌了一块柔软下去,我一伸手便将那素衣扯住,柔声笑道:“望,阿望,你回来了?”

那人身躯僵了一僵。

随即,我的脸上乍然冷意逼人,湿淋淋地直往下滑落。

我定定神,才看清司徒凌正将一只倒空了的茶盏掷回桌上,转头凝目看我,“看清楚我是谁了?”

依稀记得我方才唤的是谁的名字,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讪讪道:“凌,是你......”

他素爱着深­色­衣袍,但皇帝大行百日,官民皆素服。如今他穿的,是件素缎蟒,却也风清秀,淡雅沉静。

他淡淡地说道:“不是我,又会是谁?”

我点点头,说道:“自然是你。用过晚膳没有?我唤人重新为你预备一席吧!”

伸手去抓拐杖,却没有抓到。

低头看时,原来倒在了地上。

正要弓腰去拿时,身体蓦地一轻,已被他拦腰抱起,大踏步走几步,轻轻放到床上。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二)

他道:“我在宫中已用过晚膳。睡吧!”

我应一声,蜷了身子睡下时,身边悉索作响,不一时便见他也解衣卧了上来。

我已习惯每日与他同寝,就如习惯他每日为我按压腿部,调息内力,只是下意识地又住里退避了些,好为他让出足够宽大的地方就寝。

但他并未卧下,反将我身子一兜,轻轻挪到他身下,双­唇­已重重地辗上来。

我张口欲言,却被他趁势侵入,所有未及说出的话语,连同呼吸一起被他攫取。

觉出小衣被揭开,我忽然间慌乱,用力挣了起来。

他反而将我略松开了些,沉郁的黑眸静静地盯着我,缓缓道:“晚晚,我们是夫妻。”

我心里发颤,哑着嗓子笑道:“凌师兄,我还有伤有身。”

他手指抚过腿部的肌肤,淡淡笑道:“哦,那时候还能受得住,养了两个月,反而经不起了?”

立时让我忆起刑部大牢的那晚......

我衣不蔽体,坚决地拉住他的衣角,执著地奉上自己的身体,唯恐他掉头而去......

所有的挣扎立时失力,我颤着­唇­默默承受他的亲吻,以及指掌间无微不至的爱抚。

身上蓦然一重,觉出他沉实有力的楔入,我抓攥着身下的衾被,眼前已模糊一片。

他低头,小心地吻去我眼角的泪水,柔声道:“晚晚,别这样,我们已是夫妻。”

我抿一抿­唇­,努力把嘴角扬起向上的弧度,喑哑地说道:“是,我知道,我们已是夫妻。你已不仅是我的师兄。”

他答我:“师兄妹不能厮守一生,夫妻却能。晚晚,相信凌师兄,必会好好守护你。一生一世。”

我满眼是泪,却点头笑道:“是,若这世间连凌师兄都不能信,我又能信谁?”

我抱住他的腰,努力调整自己去承受他。

帐顶的承尘如水纹般晃荡着,而我也似行舟湍流之上,于风口浪尖跌宕起伏,全然不由自主。

我只需去感受那或翻天或覆地的魂动神驰而已,何必再去介意那舵手是谁?

可泪水到底不肯­干­涸。

为什么是司徒凌?为什么是我的凌师兄?

我情愿是个陌生人。

颠鸾倒凤,各取所需。

一朝风云变幻,生死离合,淡若云烟,也不会在生命里留下太深印记。

可他是司徒凌。

我和他,终于亲密到无以复加。

可一意要保存的某种最纯真美好的东西,终于碎掉了。

也许,早就已经碎了。

在我向住着和另一个人远走高飞时,在他狠绝地断去我所有的退路时,在我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工具双手奉上时......

已经碎了。

许久,终于安静。

司徒凌抚摸着我面颊,从湿润的眼睛,到­干­裂的嘴­唇­。

最后,连眼睛也­干­涸了。

他披衣起身,倒了一盏温温的茶,扶我坐起喂我。

我就着他手中喝了两口,笑道:“我不渴了。你明天一早还要进宫,早些睡吧!”

他点头,丢开茶盏,拥了我睡下,低低道:“你也需好好调养自己,别让我­操­心。”

“我知道。”

“卫玄说你脉相不佳,若这样下去,撑不了几年。”

“这老道信口雌黄,哪会那样严重?上回他还说我的腿会废了,这不也慢慢恢复过来了?”

他闻言,缓缓地抚摸那皮­肉­均已愈合的腿部伤处,好一会儿才道:“骨骼长得并不是很好,再养久些,应该不会影响骑马对敌。平时的话......如果走慢些,大约也是看不出来的。”

我笑道:“那还真成了瘸妃了?只是瘸得不很严重罢了!”

他在我脖颈间轻轻嗅着,低低道:“便是瘸得一步也走不了也不打紧,我不嫌弃。”

”我嫌弃。“我盯着前方细纱的帐幔,绞着他粗大的手指,依稀觉出少时相处时他待我的宽容爱惜,涩声道:”我早嫌弃我自己了!“

他不开解,也不细问,只将我抱得更紧些,在我耳边低叹:“晚晚,我懂。”

眼睛又有些潮湿,

纵然我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男女之情,也丝毫不妨碍我们对彼此的了解。

尤其,他对我的了解。

爱也罢,不爱也罢,他都已成功地让我面对并接受了我们的婚事。

我­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问他:“谁出卖了司徒永?”

“什么?”

“他派人去南梁联系淳于望发兵拖住端木氏兵马的消息,是谁传给了端木皇后?”

不知是这句问话让他惊讶,还是话中提到的人让他不快,他的身体僵了僵,蹙紧了眉仔细打量我。

我笑道:“你自然不会骗我。”

他这才笑了笑,说道:“没错,是我暗中设计的,往日端木氏专权,司徒永即位后必家会成为他们的傀儡,我怎会甘心受制于他们?若有机会分化清剿西凉人的势力,我当然不会错过。”

我点头:“何况,可以一石三鸟,灭了端木氏,司徒永也将无法立足,无法继位,而我这个害你伤心伤情的负心人也可以一并除去,免得碍眼。”

他似有些不安,静默片刻才道:“我并未想到司徒永被囚后他们会对秦家下这样的狠手。我原想着,他们看在快到京城的十万秦家军份上,应该不敢拿你们怎样。后来听说你们出事,我立刻便秘密入城了。我的确很想捏死你,不过......我更想救出你。”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三)

我懒懒道:“是么?”

“我知你怨我在狱中那样欺负。”

他的手指缓缓从我脊背自上而下滑过,面含轻笑。

“其实我早预备救你,只是想吓吓你,磨磨你的­性­子。你别当真。”

我闭着眼睛喃喃道:“我不当真。”

他的手指明明很温暖,可游移之际,却让我骨髓间瞬间冒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忽然便想到了淳于望的话。

他道:“如果折断你的脊骨能留下你,我会的。”

打断脊骨,踩尽傲气,践于脚下,逼得你永远无法抬头,永远没有勇气向他说不。

原来真的有人能够做到。

转眼便快到中秋了。

朝中照旧波澜涌动,北疆却还安静,并未见柔然人有何动作,连南方和梁国边境都渐趋太平,据说近期会遣使者过来议和。

定王府内自然还是照常的安静。

司徒凌的母亲夏王妃早于五年前便过世了,如今才算多了我这个从不管家事的女主人,只是静静地调养着身体,闲来便和素素说说话。

素素受了惊吓,刚回来时看见谁都躲着,独独不惧司徒凌。

细问下来,才晓得当时大嫂虽竭力相救,但并未成功,司徒凌从我那里回去时顺路看望她们,却见狱卒刚杀了大嫂,欲污辱素素,遂以大嫂手上铁链将那人勒死,又安抚过素素几句。只因疑心行踪被人看破,这才匆匆离去,未及做更多安排。

算来他正是素素的救命恩人,故而素素­精­神复原后,在我跟前总把他当作大英雄夸赞着,从不掩饰眼底的钦慕和敬服。

她年少单纯,却不晓得光辉夺目的大英雄,往往是踩着他人尸体和鲜血成就的功名。

这日司徒凌下朝归来,我估料着先帝丧仪已过,中秋必有宴会,遂道:“凌,明日午宴看有没有和素素年貌相当的少年官员,先留心着。”

司徒凌解着官袍,笑道:“那丫头还小吧?你舍得这么早就将她嫁了?便是留着她多陪你两年也是好的。”

我道:“何止留两年!我需给她个肯入赘到我们秦家的夫婿,不但她可以一直留下秦家,还可为我大哥留下一点血脉。”

司徒凌沉吟道:“这倒不难,以秦家如今的地位,只要稍露些口风出去,还怕那些青年才俊不把门槛踏破?”

我摇头道:“我不要那些长一双势利眼睛、满脑子只想着功名的所谓的青年才俊。只要人品好、­性­情好、又对素素真心实意,便是寒门子弟山野樵夫也不妨。”

他睨着我,“便是......像阿靖那样的少年?”

我不觉沉下脸,拄了杖便往卧房内走去。

司徒凌已微露懊恨之­色­,匆匆赶上来,张臂便拥住我,柔声道:“我说错话了,别生气。”

我咽下一口气,转过身道:“也没什么......其实素素只要寻个白头不相离的同心之人,我也便放心了。”

他捧我面庞,笑道:“这其实也不难,有你我照顾,还怕她夫婿敢对她负心?”

我道:“若她仅一身一人,那人依然待她如珠似宝,那才算得其所哉。可惜那样的人到底少。”

司徒凌低低道:“若你仅一身一人,我依然会待你如珠似宝。”

我身躯微震,他已低头,将我吻住。

我一低眉眼,揽他脖颈回应。

他舒臂将我抱向床榻时,低低在我耳边问:“晚晚,我是你白头不相离的同心之人么?”

我闭了眼睛靠在他胸前,懒懒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或战死沙场,或病死北都,我大约是活不到白头的那一天了。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凌师兄,你想

白头不相离,还是寻其他女子比较妥当。”

他手臂一紧,低叱道:“住嘴!”

似因我这话扫了兴致,他将我放到床上,却不曾有所动作,只沉吟道:“你若为素素择婿,明天不妨也过去参加宫宴吧!”

我摸着自己的腿,皱了皱眉。

他道:“是皇上的意思,他大约想见你。”

“皇上......有事?”

“或许,是怕我把你害了?”

我抓过床头悬着的承影剑,扶着上面的腊梅剑穗,轻笑道:“皇上心里,我大约没那么弱不禁风吧?”

我避入定王府养伤后,只召见过几名心腹部将和近侍,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命­妇­们固然对临阵册封后便称病不见踪影的定王妃好奇之极,大臣们又何偿不在疑心昭侯究竟伤成什么样,秦府才会闭门谢客,一个外人也不见。

又有知道内情的,自然不敢公开宣扬。

至于私下传成了什么样,我已懒得理了。

坑杀五万降卒,因与南梁亲王有私而叛国投敌,与定王联姻却保太子登基,如此种种,足以把我传作妖魔或神仙,真要顾虑,从今我可真的不用走出大门了。

但我闭门不出,也着实太久了,也难怪司徒永暗起疑心。

正沉吟之际,司徒凌道:“可能也想问你关于册后的事。”

“册后?”我不禁冷笑,“端木青成谋逆大罪,他还打算册端木家的女儿为后?”

司徒凌道:“他与太子妃素来和睦,又是共过患难的,只怕有这念头。端木皇后虽被迁往长乐宫,却未废去名号,饮食用度一概不缺,连监守之人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四)

我握紧承影剑,叹道:“无非在提防我下手。既晓得我把端木氏视若眼中钉,又何必再问我册后之事?”

司徒凌道:“你厌恶端木氏,却和他亲如姐弟,端木华曦又保全过德妃,以他如今万乘之尊,放下身段来求

你一求,你拒绝得了?”

我心念一转,不自觉地又去揉那剑穗,低低说道:“那么,明天我不赴宫宴,去一次俞府吧!”

“你看着办吧!”

司徒凌伸手取过我手中承影剑,往那剑穗一瞥,说道:“记得这剑从宫中找出来时便是这剑穗,早已旧得褪

­色­,怎么还用着?”

我心头一紧。

这剑穗还是去年冬天去狸山的路上淳于望从他自己的佩剑上解了扣在我承影剑上的。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觉这花纹式样说不出的顺眼,眼看着大半年了,都不曾换下来过。即便清洗,也

不假手于人。

可自认从不曾和人提过半字这剑穗的来历,我本是爱剑之人,常在手中把玩宝剑也不会有人想到别处,再不

晓得他怎么会注意到。

当下,我只淡淡道:“挺喜欢这式样,也就懒得换了。”

司徒凌点头,缓缓解了那剑穗,说道:“太旧了,不配你的身份。若你喜欢,改天让人用新线按差不多的式

样重新打一个。这个……”

他侧头唤来侍女:“来人,把这个剑穗绞碎。”

我胸口一抽,毫不考虑便脱口说道:“不许绞!”

侍女接过,已是惶惑。

司徒凌眸光蓦地凌厉,眼底若有片片锋芒割向我。

他也不回头,冷冷吩咐道:“立刻绞碎!否则,本王绞断你们的手!”

侍女惊惧,匆匆瞥我一眼,急急捧了剑穗出去。

我伸出手来,欲要阻拦,忽对上司徒凌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居然没能说出话来。

他冷然道:“若要留着,给我一个留着的理由。”

我盯着他,居然觉出自己的惊悸和……畏惧。

早已在他跟前弄丢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我向来敬重他,却辜负了他,亏欠了他,危难之时自私地依赖着他,背叛着他……

我终究选择了柔软自己,任他翼护,以免和他有参差时被他揭开疮疤,无地自容。

可翼护得太久,不知不觉便褪去了原先保护自己的壳,再经不得半点风雨。

尽力想咳出嗓间的气团,我挣扎许久,才能吐出喑哑变调的几个字:“那是……我的东西……”

话未了,已被他欺身上前,狠狠地堵住了­唇­。

眼前的纱帐飘摇,晃动,然后模糊。

用力一眨,不过清晰了片刻,便又混沌。

痛苦夹杂着愉悦模糊了其他感觉,我任由往日的师兄以夫婿的名义在我身上驰骋着,双手绞着身下的衾被,

努力把眼底的委屈和泪水赶回眼眶。

侍女本是我从秦家带来的贴身侍女,可听他一声吩咐,便惊惶听命而去;

我本是堂堂昭侯,却已保存不了他不愿意我保存的任何物件。

为了保住秦家,保住自己,如此卑贱地苟且偷生,到底值,还是不值?

-----------------------------------------------

---

第二日,八月十五,中秋。

旁的官员品服大妆衣着鲜明地赶往皇宫赴宫宴时,秦家一队人马手执刀戟却遍体缟素,抬了四具棺椁,如压

地银山般浩浩荡荡奔往俞府。

我坐在四面围着白幔的肩舆里,冷淡地看着沿路人群投来的诧异惊惧目光,问向舆边跟着的沈小枫:“都预

备好了吗?”

沈小枫道:“都已预备齐全。不过我和二公子提时,他说我们大芮并未设此刑罚。”

我将身子靠在软垫上,缓缓道:“若无,便从我这里开始。”

沈小枫张了张嘴,到底不敢再谏。

我疑心她心里偏着司徒永,不想我在节庆宫宴之时闹出事来和司徒永为难,看向前方一字排开的棺椁,缓缓

道:“何况,这是俞竞明自己选择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沈小枫迷惑。

而我眼底却全是我招供后的血­肉­纷飞。

小小的婴孩,红红皱皱的小脸庞,那样软,那样小,被人抓了圆滚滚的两条腿,活活撕开……

我轻声道:“小枫,你信不信,这世上真有轮回报应这回事儿。俞竞明注定了会不得好死。我满手血腥,也

将难以善终。”

沈小枫劝道:“将军想多了吧?领兵打仗的确杀戮很重,但也是为保家卫国,免得更多百姓遭灾。若是将军

觉得不安,从此少造些杀孽就是了。佛家不是有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咱家再多建寺庙,为死者超度

,为生者祈福,又有多少化不开的冤仇?话说,以往将军回北都,常会去寺院拜拜佛,今年却连宁寿寺都没

去过。”

我笑了笑,问她:“上回听你提过伍子复仇、申公赴秦廷求救的典故,那你晓得申公之前劝伍子放弃复仇时

,伍子回答什么吗?”

沈小枫一呆,半晌才道:“吾日暮而途远,故倒行而逆施之。”

我点头,“好丫头,到底是二哥调教出来的,果然有几分学识。”

沈小枫却着急起来,扶着轿杆向内说道:“将军,你何等年轻,前程何等远大,怎么尽说些气沮的话来?”

我不答,抚着承影剑,默默地阖了眼养神。

剑柄下方空空如也,再无剑穗。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五)

俞府,看守在那里的秦家兵马在秦哲的带领下,俱是身着素服,列队以待。远远见棺椁行来,便以军中礼节

屈膝跪迎。

待行到府内空阔处,已听得欲号啕却不敢的呜咽声,和柴火烧得正旺时的哔剥声。

俞府上下人等,连同仆役奴婢,共一百八十余口,俱被捆了手扣成一串串站在一旁。

当先一排,正是俞竞明的直系亲属。

他的夫人早逝,却还有老母在堂,另有三个儿子、儿媳,并六七个孙儿辈,最小的才不过八jiu岁。

此时俞府被围已三月有余,缺衣少食,众人均是面­色­憔悴,但这些主人们倒还衣冠济楚。瞧来俞竞明待下还

算宽仁,危难之时,居然还有侍仆不离不弃侍奉着。

四具棺椁一字排开,正对着前方沸水翻滚的高大鼎镬。

如一只空空的大碗,即将供奉上特别的祭品。

腿伤已大致痊愈。

如卫玄所说,若缓缓走着,还不觉察,但若走得略快些,立时能看出一腿已跛。

竟真成了瘸妃了。

也不知再调养一段时间,自桂姑施术后困扰我多时的病症减轻些,还能不能恢复过来。

令人将肩舆一直抬到他们旁边,我才扶了沈小枫的手,缓缓步出肩舆,拄了杖慢慢走到一边的交椅上扶案坐

下。

俞竞明给捆着双手推在最前面,居然还穿着一品文员的服­色­,紫衣金带,眉宇间威风不减,只是衣衫已给扯

出了许多褶皱。

我笑道:“许多日子不见,俞相风采不减当初,看来我们军中的弟兄待俞相可着实不薄呢!”

俞竞明狠狠地盯着我,然后转向我的腿,叹道:“只恨当日还是太过心慈手软。若是把秦将军这双腿生生卸

下,不知此时还能不能如此张狂!”

周围的将士见了那四具棺椁,都有悲戚之­色­,待闻得他的话语,更是一片喝骂。

他身旁监押着的副尉咒骂一声,一脚踹上去,已把他踢得向我跪倒。

他倒是气势不减,居然一边挣扎着想站起,一边喝斥道:“新帝登基,并未贬斥本相,你等对本相无礼,便

是对大芮律令无礼,对大芮皇帝无礼!”

我笑道:“现在跟我提什么大芮律令了?你想屈打成招时,用我们秦家子嗣迫我画押时,大芮律令又在何处

?”

俞竞明道:“不管怎么说,如今我尚是大芮一品左相,官衔在身。我朝开国以来,便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

你敢当众对当朝左相无礼,便是藐视当今皇上!”

我端起案上的茶盏,慢慢地撩着茶叶,点头道:“果然是一张巧嘴,能言善辩。可本侯武将出身,粗人一个

,不懂这些,也犯不着去细细推究,为什么靠着一张嘴爬到上位的人不能用刑,为保家卫国血洒沙场的忠烈

之后就能用刑。至于是不是藐视皇上,是皇上说了算,不是你这个犯上谋逆的乱臣贼子说了算。何况,秦某

今日行事,与国法无涉,只请俞相履行当日承诺。”

俞竞明已然变­色­,说道:“什么……什么承诺?”

这样说时,他的眼睛已经瞥向那煮得沸反盈天的巨大鼎镬。

我捻着茶盏,眯眼道:“难不成俞相当真忘了?当日在狱中,你曾当着我们兄弟的面立誓,只要我承认通敌

叛国,便保下我那刚出世的侄儿­性­命。否则,我们秦家便把你们俞家人活活烹了……俞相健忘,我想着我那

个尸骨无存的小侄儿,却怎么也不敢忘。”

俞竞明身体有些打战,却笑道:“本相所为,都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而行。我倒想保全,皇后娘娘却不肯保

全,本相又能如何?”

他倒聪明,晓得司徒永登基后一直维护着端木皇后,这会儿又把端木皇后给拉出来了。

我冷笑道:“本侯不晓得皇后娘娘有没有过懿旨,只知俞相不但没有履行承诺,反而当着我们的面把我们秦

家那点血脉活活撕碎……俞相,既然违誓,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再去牵扯他人?请就鼎镬吧!”

目光向他身后一扫,我问:“你们谁先来?”

俞竞明已变了­色­,高叫道:“秦晚,你别欺人太甚!”

我吹了吹茶水上飘着的沫子,啜了一口,头也不抬地说道:“从他长子开始。”

耳边喧哗哭嚎一片,然后但听吆喝声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震天响起,随便给呛住,只余了阵阵拍水声,伴

着偶尔一声两声呕哑不似人声的嚎叫,越来越低,然后归于平静。

片刻,沸水又开了。

翻翻滚滚,煮起漫天水汽,骨碌骨碌地响着。

我稳稳放下茶盏,将那排人群一扫,徐徐问道:“下一个,轮到谁了?”

喧哗哭嚎之声已经完全消失,有沉闷的扑通声不时从人群中响过,却是不断有人晕倒。

我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俞相只应允烹他家人,随侍仆役自有官府处置,或官卖或流配,本侯不会­干­

预。不愿在这里送你们公子小姐们最后一程的,可以回后院去。”

不用再有谁来逼,俞竞明已瘫软于地上,裤裆失了一片,直抖着手指向我道:“你……你这个蛇蝎……蛇蝎

­妇­……”

我焉容他当众说出我是女子之身来,扬手将茶水泼在他脸上,止了他的话头,吩咐道:“俞相既然想尝尝家

人被烹的滋味,也便满足他受用一回吧!喂他用他长子烹就的羹汤!”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六)

院中果已弥漫起淡淡的新鲜内汤味儿,微香,却泛着酸,怪异得让人心底生寒。

有人用长柄铁勺从鼎中舀起一勺沸水,再板了俞竞明的双手,捏了他鼻子,逼令他张开嘴巴,生生地灌了进去。

嘶哑惨叫......

他伏于地上,抽搐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叹道:“俞相,这么点小刑便受不住了?当日你对我用刑时,每天十套八套的,哪一套不比这个狠?哪一套不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我斩柔然人首级无数,便是落于柔然人手里,大约他们也未必有足下这般狠毒吧?低潮面怨不得本侯,一报还一报而已。我们这些将士征战在外,为保边境平稳,家国无虞,多少年骨­肉­分离,多少次血洒疆场,多少回眼看最亲密的战友客死边疆......到头来不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蒙冤含屈,死于小人暗害,那才真是死不瞑目!”

跟着我的秦家军将士本已有些人显出不忍,未待我说完,又转作了愤恨不平之­色­,瞪着俞竞明一家人,通红的眼底又泛出武者的杀机。

我笑了笑,懒洋洋道:“下一个,该长媳,还是长孙?”

话刚了,但闻惨叫声起,却是他的长媳和长孙一并被扔入了沸水中。

垂死的变调的嚎叫挣扎声中,本来便已站不稳的俞家下人中,有人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哆嗦着迈出步伐,见了鬼般往后院奔逃而去。

一石击起千层浪。

连瘫倒在地上的都似有了力气,强挣扎着爬起身,尖叫着奔往后院。

此地,已是鬼域。

而我,当然比阎王更可怕。

一个接一个反捆双手的下人,从我身边逃开,除了晕倒的几个,便只剩了七八名看来深受俞家恩惠的贴身侍仆,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又有一个奔来,却拐到了俞竞明跟前,叫道:“相爷,相爷,小人对不住,对不住你了!”

他转身离开,似也要逃往后院,却在距我不到五尺的距离时忽然大喝一声,飞快甩原先捆在手上的绳索,扬起袖中一柄剑便刺向我。

我将右手一翻,承影剑飞快出鞘,如电奔出。

鲜血四溅,那人高大的身体飞出,重重滚落在地,已然不动。

一剑断喉,不留半点余地。

周围寂静片刻,已是哄然叫好。

我收剑,弹了弹雪白麻衣上的几点鲜红,叹道:“到底伤势未复,竟然为了个小贼污了衣衫,让兄弟们见笑了!”

越来越诡异的­肉­汤香气中,俞家剩余的下人已走得一个不剩。

只有少女的哭叫,自俞竞明的长媳被扔下鼎中时便一直待续,此时更显得格外尖锐:“你这坏人!坏人!我今世报不报仇,来世也要扒你的皮,吃你的­肉­......”

我看一眼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十五六岁少女,问:“这是俞竞明的孙女儿?长得倒也可人。”

那厢有校尉回道:“是长房所生。”

我向那少女笑道:“想报仇?”

少女浑身哆嗦,却努力站直了身,向我叫道:“若我能活着,必叫俞家的今天,成为秦家的明天!”

我拍手,“好志气!可惜秦家之人,要么为国捐躯,要么为你祖父所害,已经没有几个活着了!你要报仇,可得赶紧了!”

我侧头吩咐道:“把她送入军营,充作营妓。若她两个月后还活着,放她自由,让她想法儿来寻我报仇!”

少女闻言,一头就往最近的将士刀尖撞去,哭叫着骂道:“你这个禽兽,畜生!无耻之徒......”

我冷然道:“你问你爷爷,就晓得我这处置对你有多宽容了!谋逆者亲属,要么处死,要么官卖,终身都得为奴为婢为妓,哪有出头的日子?连两个月都熬不下去,还敢谈什么报仇?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不够格提这两个字!”

少女大哭,只冲着那沸腾的鼎镬喊道:“爹爹,娘亲......娘亲啊......”

我喝命:“拉下去!”

仿佛听到有小女孩柔柔细细的怯怯低唤:“娘亲......”

心里一动,整个儿都酸楚起来。

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怪只怪她有个和我一样歹毒狠辣的祖父。

幸亏相思随在她父亲身边,淳于望待人温厚,行事谨慎,很少为自己树敌,又长久隐居山间,绝不会让他看到太多这样的丑恶之事。

少女哭叫声渐远时,我摩挲着手中的承影剑说道:“继续。该轮到他的......次子了吧?”

将士领命,将那软在地上哭嚎的俞家次子拎起,放到鼎边轻轻往下一滚。

惨叫声中,蒸汽四起,迷了多少人的眼睛。

几乎同时,身后一声惊恐尖叫,柔软而稚­嫩­,如此熟悉......

相思!

不是幻觉!

可她怎么会在大芮,会在北都?

不可思议!

绝不可能!

一定是我听错了!

我手足冰冷,竟不敢回过头去看。

沈小枫已紧张地扶着我的肩,失声道:“他们......他们怎么来了?”

他们?!

几乎同时,身后传来淳于望压抑不住惊痛失望的怒喝:“秦晚,你在做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握紧剑柄站起,转过了身。

真的是他们。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一)

淳于望一身朱紫妆缎蟒袍,玉带束腰,华美整齐的南梁亲王装束,身后跟着的侍女随从,亦是衣着鲜明,风仪不凡。

相思穿着一身以羽为饰的粉白衣裙,抱于温香腕间,却已晕了过去。。

难道......是方才眼见活人被烹,给吓得晕过去了?

我定了定神,直视着淳于望雪白的面庞,缓缓道:“南梁轸王?可真是稀客,什么时候到北都来了?”

淳于望似怒极,顿了片刻才冷笑道:“秦将军,你可别告诉我,你并不知道我来了大芮!”

话语中已隐见怨恨之意。

身后,秦哲悄悄走近,提醒我道:“将军难道忘了?南梁遣使议和,派的正是轸王。他到北都,已经有四五天了!”

我一怔。

每日都有关于朝中动向的函件递进来,但我这几个月重伤在身,­精­神萎靡,沉寂于定王府中寸步不出,连朝中动静都懒得关注了。

依稀记得有议和之事,再不晓得来的人居然会是淳于望。

门前一直有秦府从人守着,多是军中将士,并不认什么轸王假王,便是大芮的亲王过来,不经通报也不可能就这么放进来。

看着他那身华贵装束,我道:“吾皇未曾邀殿下参加宫宴吗?想来这时候已经开始了吧?”

淳于望一双清寂黑眸中隐见烈焰腾腾。

他紧紧盯着我,说道:“本王听说秦将军近月屡建奇功,愈发英武过人,正要拜望,偏偏不其门而入。今日赴宴,贵国皇上言道,若想见秦将军威风,此刻前来俞府正合适。原来秦将军的威风,就用在生烹活人上了!”

司徒永!

他倒越发厉害了,明知拦不住我拿俞家开刀,竟把淳于望给引来了!

门口将士胆子再大,也不敢拦下手持圣旨前来观礼的轸王。

我心下着恼,面上越发冷若冰霜,冷淡说道:“秦晚素来狠毒,不想惊了轸王与小郡主大驾,让轸王失望了!只是在下冤仇还未报完,不能陪王爷述话,尚祈见谅!”

淳于望不料我竟公然逐客,本来发白的面庞转作通红,黑眸冷冷地盯着我,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自是有怨,有怒,有恨,有失望。

可我连自己都顾不了,又怎么还会顾得他人的怨恨或愤怒?

何况,他与我......真的已经毫无关碍了。

一场风月,─夜欢情,早已被惊涛骇浪卷得风流云散。

从此再不敢奢求。

我转过身去,扫一眼俞家次媳和依在她怀里的男童。

正要挥手下令时,俞竞明忽冲上前,一把抱住我双腿,连连磕头,满嘴燎泡含糊不清地叫道:“秦将军,秦大人,昭侯大人,是我的错,是我无耻卑劣手段狠毒猪狗不如!请秦将军把我烹了吧!煎了煮了炸了都行,请将军放过几个小的,稚子无辜,稚子无辜啊!”

我冷笑道:“独你俞家的稚子无辜,旁人家的都有辜了?我秦家的稚子长大后可以保家卫国驱除蛮虏,饶过一人可能便是救了千万芮人,你家稚子留着做什么?学着你红口白牙陷害无辜吗?”

早有随侍亲兵上前,扯开俞竞明,顺道把他的嘴用破布塞住,便只听得他唔唔出声,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不去看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森冷地扫向那行跪着的俞家亲属,指向俞家次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她怀中那男童哑着嗓子怯怯道:“别杀我娘亲,别杀我娘亲,呜呜......”

虽是男童,但拖着稚­嫩­的­奶­音,听着竟和相思有几分相似。

略一迟疑间,淳于望忽道:“秦将军可否容本王说一句话?”

我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看向他。

他居然已经神­色­如常,转头看着晕倒在温香怀中的相思,声音极是柔缓:“将军要报仇要恨,本王自是不敢阻拦。只是冤仇

再深,可否别祸及后裔?那俞某人是猪狗,你不是。他行猪狗不如之事,已报应到儿女身上,你以牙还牙,不怕祸及子女?”

我觉侧转头,看向相思。

她只是一时晕厥,想来并无大恙,只是面­色­雪白,眉宇间犹有惊恐之­色­。

是给我这个娘亲吓的。

亲生也罢,收养也罢,她总是唯一唤过我娘的孩子。

心头忽然柔软下来。

我垂下了指向俞家次媳的手,低声道:“回府!”

“是!”

沈小枫松了口气,挥手令肩舆抬得近些,扶了我拄着杖,缓缓走过去。

淳于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近到我跟前,失声道:“你的腿......”

我不觉抬头,正与他目光相对。

显而易见的疼惜和伤怀,竟让我突然间都揪了起来,阵阵地抽疼。

我并不知道他的到来,但我知道他的到来必定是因为我。

两国实力相当,司徒永和先帝一样温厚的­性­情,又是即位未久,若不是南梁先动手,他绝不会主动在边境挑起纷争。南梁委实没有必要派堂堂皇弟前来谈议亲事宜,何况这皇弟还是个以不问政事出名的清闲王爷。

我不晓得他对大芮三个月前的那场朝堂剧堂变了解多少,但他至少应该已经知晓,我的另一重身份,已经定王妃,定王司徒凌的妻子。

我默默转过目光,步上肩舆。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二)

心不在焉间,伤腿受力,疼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沈小枫忙将我扶紧,说道:“将军,小心!”

几乎同时,一旁他在低低惊呼:“晚晚!”

我勉强坐稳了,颤抖的手挪向腿伤处按住,不由向他看去。

他竟已到了近前,正缓缓收回手去。

竟似打算过来扶我的。

他的脸­色­比几个月前离去时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依然清瘦,皱起的眉宇已有细微的川字印记。

相思五载,再加这近一年来的几番风雨磨砺,他这神仙般的人品,竟也开始被岁月留下痕迹。

而我呢?

我也不年轻了。

偶尔揽镜自照,里面冷峻孤漠的女人,看着已如此陌生。

这样的我,和多年前的那个盈盈,还有相似之处吗?他又何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如此心疼,如此痛惜,如此内疚,如此悲伤......

竟看得到他眼底的泪光。

我眼中也是潮热,忍也忍不住,便要落下泪来,慌忙拉过前方纱幔,飞快垂落,隔绝在他和我之间。

他的身影便在雪白的纱幔后模糊,但低低的一声呼唤越发地温柔清晰。

“晚晚!”

不忍,不舍,不甘。

还有誓不放手的决绝。

头脑蓦地清明。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以固执出名,却因他三言两语放弃报仇,我待人冷清,却因他神伤,我曾被人疑心与他勾连叛国,依然不知避嫌,我已是定王妃,依然和他眉目传情......

而他......

他不放手,我便由他不放手吗?

依稀记得刚刚他腰间所悬的宝剑,便扣了一枚剑穗,正与他送我的那枚风格相类,花纹相似......

司徒凌必定见过他,并注意到了他的剑穗,从而猜出了我的剑穗从何而来,因此,我对那枚剑穗越是珍惜,越是在意,他越是怒气勃发,越想将它毁灭。

前尘一梦。

多年前也罢,数月前也罢,总是碎了的梦,早该让它散逸无踪。

我已放弃,又怎能留他一个人去追逐那个早已化作镜花水月的梦想?

若他坚持,他势必会继续留在大芮,留在势单力薄的异国,面对权倾朝野谋略无双的司徒凌......

而时至今日,司徒凌又焉能容得我再存异心?

淳于望会粉身碎骨,连同相思。

如果注定会有一人粉身碎骨,那个人一定是我。

不能是淳于望,不能是相思,只能是我。

肩舆缓缓抬起时,我握紧空荡荡的承影剑,深深吸一口气,冷冷下令:“杀光。”

肩舆一顿。

沈小枫失声道:“将军,你说什么?”

我缓缓道:“俞竞明及其亲属,族灭,一个不许留。”

外面有片刻的寂静。

随即,哭喊声,惨叫声混作一片。

军令如山,他们必会不折不扣执行到底。

房舍抬起,一步一步向外行去,把那一切仇恨和亲情抛到脑后。

我再听到淳于望说一个字。

哪怕是一句劝解,一声斥骂,可只是低唤一声我的名字。

他必惊痛,他必有解,但我已无须向他解释。

我已是定王妃。

回到秦府,秦彻已在怀德堂前迎着。

我下了肩舆,走向他道:“二哥,怎么这儿会出来了?天冷了,风大,着了凉可不好。”

秦彻扬了扬­唇­,说道:“哪有这么弱?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的腿伤没有我严重,休养这许多日子,也的确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遭逢家门惨变,又亲眼目睹妻儿惨死,这许久依然­精­神萎靡,无法视事,今日肯出了卧房来接我,已是难得。

他举目看向那边正把棺椁浩浩荡荡抬往灵堂的队伍,问道:“都还顺利?”

我点头:“顺利。端木家的人除了藏在宫里的,早忆死得差不多了,且随他去,俞家的人......我已杀光了。小瑾他们也该瞑目了!”

秦彻低叹:“报不报仇还其次,只要你平安便好。”

我才知他等在这里,竟是因为不放心我,我吃力地蹲下身,握了他的手笑道:“我自然平安。以定王府和秦府如今的地位,谁敢动我分毫?”

“是么?”

他苦涩一笑。

“司徒凌从小就待你极好,如今又做了夫妻,想来更该看护周到。可你在定王府养伤这许久,反而更觉单薄,连­性­子都孤僻乖戾了许多......竟连我这做哥哥的也看不明白了。我不怕旁人和你过不去,只怕你和你自己过不去。”

我笑道:“二哥你多虑了,只是大夫再三说,我除腿伤之外,又有头疼旧疾发作,需得静心调养,因此总不出门......瞧来竟是我错了,习惯了在外奔波劳碌,在家呆得久了,反而闷坏了。既然二哥担心,日后我也常出来走走。——我也渐渐痊愈,该把手边累积的公务处理一下了!”

秦彻道:“养好自己的身子是最重要的,公务倒不急。这几个月我虽未出府,倒也听说过,定王把秦家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对秦家军更比对自己的部属还优厚,想来你也不用太­操­心。只是闲了也该回府住几日,你除了是定王妃,也是一等昭侯,是秦家之主,寻常过来拜访的文臣武将很多,你总不露面,到底不妥。”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三)

我听了他的前半截话,心头已突突直跳,忙道:“我自要回府住的。何况既已处置了俞家,我

也该让嫂子、小瑾他们入土为安了 。他们......他们好歹几个人一起走的,想来泉下也不寂寞。”

秦彻捏紧我的手,说道:“是...是不寂寞。”

却已泪光莹然。

我咽下嗓间气团,侧头吩咐道:“回去告诉定王,今日我在府里歇下了,陪我兄长过中秋。另外还要预备丧仪,暂时便不过王府去了。素素小姐也先接回来吧,待我回王府再随我过去便是。”

秦彻叹息,忽张臂将我拥住,低声道:“活着的也罢,死了的也罢,这个中秋,我们一家人到底还在一起。”

我几乎哭出声来,却道:“不错,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将秦彻送回房去,让沈小枫好生看护着,我自己一径去了书房,令人去请秦哲。

秦哲许久才过来,说道:“有昔日俞竞明提拔的两名大臣前去号哭喊冤,我等不好处置,又怕将

军伤神,因此遣人回了定王。定王令下于大理鞫问,查究有无协同谋逆之举。这一耽搁,所以

过来晚了。”

我冷笑道:“俞竞明若是冤,岂不是连端木青成都得平反了?”

秦哲道:“可不是?无非晓得皇上对端木皇后仍有尊崇维护之意,背后指使的端木皇后都不曾处

置,却斩了俞家上下十四口人,心中不平而已。”

“不平?”我淡淡道,“这世上又有多少公平的事?在朝廷之上讲什么公平,他们是第一天当官?”

秦哲笑道:“如今定王发了话,他们的官只怕也当到头了!”

定王......

我抚抚着案上仰首傲啸的猛狮镇纸,问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家静养,定王也不曾亏待我们秦

家军吧?”

秦哲答道:“定王和秦家的交情,又有谁人不知?何况如今......”

他暧昧的看了我一眼,“如今都是一家人了,自然更加好了。这次平端木氏之乱,我们也折损了

近两千人,可收集端木氏残兵时,定王将其中五千人交给我和良绍整编,算来我们反而赚了。我

们拟了封赏名单上去,定王一经手,竟比原来更丰厚,不少功臣推恩至父母兄弟一并受封。除了皇上犒赏,定王自己对有功将领也多有赏赐。”

“这么说来,定王目前在我们军中必定声望极高了?”

“不错....“秦哲终于听出了些言外之意,小心地望向我,”军中人人都认为,定王之言,必是昭侯之意,领定王封赏,就和领昭侯封赏无异。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我笑了笑,“近来定王有没有­干­预过秦家军内部的调派?”

“并没有大的的调派。一些琐碎军务,都是我等上报兵部。按例原要向将军报备,但是将军正在养病,因此每次封了函件给将军的同时,也抄送了一份给定王。有两次定王略作改动批复下来,

我们也依了定王之意重备折子。再就是几日前定王曾令北都部分驻军换防。”

果然不是什么大的调派。

但终究让秦家军开始服从他的调派。

我问:“先前秦家出事,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定王不闻不问,军中可曾有过议论。”

秦哲怔了怔,说道:“开始是有过。不过后来都说太子——当今圣上和定王有过约定,并不打算闹出兵乱来以至生灵涂炭,因此只由太子出面安抚端木氏并照应秦家人安泰。谁知太子被囚,再也无法善了,定王才被迫起兵。谁知到底晚了,不仅秦家伤亡惨重,连将军都受了重伤。“

他迟疑着问:“难道......不是这样的?”

我不答,轻轻提着那沉重的镇纸叩在桌面,沉吟许久才道:“转告诸将,日后定王若再有兵防调

动,一样领命,但调动以前,需直接派人面禀我,待接到我手令后才许行动。”

“是!”秦哲领命,却开始不安起来,“将军,定王和秦氏,到底......不能算作一家,是吗?

“不能算作一家......”我苦涩一笑,“又怎能不算作一家?秦家......已经无人了,我入了定

王府,秦家的军队又能往哪里去......”

他们几个心腹大将是知道内情的,我是昭侯,是秦家军主将,却也是定王妃。

秦瑾已死,秦彻半身不遂,成亲五载,好容易有点血脉又被害了。便是未来再有子嗣,待长成之时,天知道这大芮会是谁的天下,这秦家军又还是不是原来的秦家军。

便是跟秦家情谊再深,也没有人敢寄望于那个根本不会出世的秦家子嗣。

他们只能寄望于我,并紧跟我的脚步。

我成了定王妃,十五万秦家军便是我最奢侈的嫁妆。我以定王为夫,他们便同样奉定王为主将,

一体从命。

何况定王势焰熏天,又对秦氏部将另眼看待,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谁不乐得顺水推舟?

我又问秦哲:“近日朝中对我有何议论?”

秦哲道:“将军一力保皇上登基,功在社稷,自是人人都说将军忠义。再则......”

“再则什么?”

秦哲觑着我神­色­,轻声道:“再则人人心知肚明,太子当日被囚深宫,手中兵力有限,将军若是拥立定王,远比拥立太子轻松。将军能逼着定王退出帝位之争,足见将军对皇上的忠心,也可见定王对将军何等爱敬。故而将军虽伤病不出,依然权倾朝野,人人敬惧。”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四)

我笑道:“人敬我惧我,是因为我是秦家主将,还是因为定王对我敬爱有加?”

秦哲一呆,答道:“恐怕......二者原因都有。旁人不会去细细分辨这个。”

我想着堂中那四具棺椁,连心都灰了,低声道:“嗯,也是,犯不着去分辨了......你且去吧!”

秦哲退下,脸上已见戚­色­。

他应该也已明了,秦家一门将绝,所谓的秦家军,早晚会被改作其他姓氏。

便是我生下孩子,也将会姓司徒。

独在书房坐了许久,忽有冷风扑过,却是司徒凌走了进来。

他一边解着身上宽大的蟒袍,一边问道:“怎么不点灯?”

我支起身,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遂道:“刚打了个盹,不知不觉天竟黑了。”

那厢侍女急急过来掌灯,又有人过来为司徒凌换了便装,奉了热茶。

司徒凌也不喝茶,移了灯在我脸上一打量,说道:“好端端的,跑书房里来打什么盹?困了便回床上卧着,可别再着了凉。何况你累了一整天,腿脚也吃不消吧?看你这气­色­......”

他扬声问道:“采儿,采儿,可曾预备好王妃的药了?”

采儿是我的侍女,但现在应答起他的话已经极顺溜:“回王爷,已经煎下去了,小枫姐姐亲自去看着火呢,说呆会儿就送来。”

定王秦氏为一家,定王之意便是昭侯之意......

我苦笑,拍了拍他的手道:“没事儿,­精­神倒还好。刚还唤秦哲过来说了一会儿话。”

司徒凌在我身侧坐下,微笑道:“若有吩咐,为夫可以代劳,想必不比你部属做得差。”

我斜睨着他,不以为然道:“记挂他们了,要和他们说说话,聊一聊当日一起深入雪漠千里逐敌的旧事,你也能代劳?”

“嗯,不能。”他一笑,低头亲亲我的­唇­,柔声道:“日后若再要出兵抗击柔然,我必伴着你一起去。”

我微微偏头,避开了­唇­,让他的亲吻落在面颊上,低头道:“凌,你如今已是定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合定王与秦家之力,你的地位,委实已与摄政王无异,连皇上都得礼让五分,又怎么可能还如以往那般驰骋沙场,亲自御敌?”

司徒凌拥着我,轻声道:“怎么不可能?三五十年后,若你闲了想找人说话时,我便能陪着你说我们并肩御敌逐寇千里的往事!”

他侃侃笑言,眉目舒展,平素的冷冽森肃被眼角的温柔笑意一扫而空。

我摸摸他浓黑笔直的眉,微笑道:“我们何必多添那些满是血腥杀戮的回忆?光我们年少时的时光,已经足够回忆半辈子了吧?”

司徒凌笑意更浓,结实的臂膀紧束着我,柔声道:“不错,那时候......真好!其实刚见到你并未觉得怎样,还想一个小女孩儿家整天板着个小脸很是无趣。谁晓得一背开大人,便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也不认生,扯着我跟我要这个,要那个。我想着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会这样缠我一辈子,满心都软了下来。”

他又过来寻我的­唇­。

我心念一动,侧脸略略一避,问道:“凌,你似乎已经好几次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了!”

司徒凌抱我的臂膀更紧,低沉在我耳边道:“只要你不把我推开,我总会在你一伸手便能够着的地方,——守护你。”

我被他束得无法动弹,左手正按在他胸前,最靠近心脏的部位。

他的语调平缓,但说这句话时,他心跳得很激烈。

我看得到他的真心。

并且诚然如他所说,只要我不把他推开,他总会在我身边。

我曾有错觉,以为我不论做了什么,他都会这般疼我宠我纵我帮我。

原来前提是我不把他推开,我承认我是他的妻子或没过门的妻子。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凌,有些多年前的事我记不大清了......是不是有一次,我被人关一个很小的地方,或者,还埋到了地下,也是你把我救了出来?”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眸心迅速收缩了一下,却飞快地答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怕是你记错了吧?或者,只是噩梦?”

“或许,真是噩梦。”我怅然道:“我觉得,我曾忘记过许多很快活的日子。可为什么做梦梦不到那些快活的日子,反而尽是些不敢回头去看的噩梦?”

“那就别回头了!”司徒凌愠怒地盯着我,“你可晓得你的病源从哪里来?便是你这些胡思乱想上得的!”

我苦笑道:“凌,真的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吗?”

“是。你每次见到那个轸王便魂不守舍,只会胡思乱想!南梁被他囚禁三四个月,失了身不算,难道还失了魂?我

真是不解,你跟他到底能有多深的感情!比你我从小青梅竹马几度患难与共还要情深意长吗?秦晚,我不甘,我好恨!”

他的动作渐渐狂暴。

我有心再问,却因他的话语间骤然蒸腾的杀气而闭嘴。

冠帽脱落,长发滑下,从他宽大的手掌间拢过。衣带松开,熟悉的亲吻落于脖颈间,一路往下游移于肌肤。

我茫然地盯着彩饰天花上的云间仙鹤图案看了片刻,闭了眼由他施为。

身体被抱得悬空,再落下时,已在实处。

是我设在书房的床榻。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五)

以往总是在此处理公务或阅读兵书,若时候不早,便直接在这里睡下。

初夏时候淳于望找来,眼见我要赶他走,那样温雅的男子,居然也装病,硬是在这里住了一晚。

淳于望......

心里蓦是揪疼,疼得连呼吸都似要顿住,再也顾不得他指掌间越来越炙热的温度,急急地推开他道:“不行,凌,这里......不行!”

他微怔,低问道:“怎么了?”

我勉强笑道:“我不喜欢在这里......这是......我处理公务的地方,不时会有人过来。”

他皱眉,“我吩咐他们不许进来便是。”

我不管不顾,将他狠狠一推,已匆忙坐起身来,便要整理衣衫离去。

他低头,皱眉顿了片刻,忽然一把捉住我的肩膀,将半敞的衣襟扯得重又敞开,沉声喝问:“淳于望在这张榻上睡过?”

他竟这么轻易地猜中我心头所思......

找一个太过了解自己的人为夫婿,也会如此难堪!

我一甩手想挣开他的钳制,却被他捉得更紧。有力的指节如锁扣般扣紧我的肩胛骨,挣得越厉害越是疼痛。

我咬牙,右掌运力,一掌硬劈向他的臂膀,他并未闪避,受了我一掌,指间松了松,随后又迅速捏紧,却似要将我的骨骼捏碎,眼底已怒火闪过。

他必是吃醋,才意识到我并未留情,真的和他动上了手。

心底略一犹豫,我将要再出手,他已出手如电,飞快扣上我的手腕,沉声喝道:“ 晚晚!”

我微悸,别过了脸,咬牙道:“凌,你别逼我!这里是秦府,我是秦府之主,给我留点尊严!”

司徒凌凝视着我,冷笑,“我何尝逼你?那时在牢中,是谁赤身­祼­体全无廉耻拉住我,硬要奉上自己的身体求我赏玩?又是谁苦苦哀求,要做回我的妻子?现在你告诉我你是秦府之主,你要尊严?秦晚,你要尊严,就得先自尊,你先自问,你配不配在跟前提起‘尊严’二字!”

如万箭攒心,我无地自容。

那一晚后,已注定我这辈子在他跟前抬不起头。

自知无颜,处处退避,唯恐自取其辱,却终究再次受辱。

手上已失力,我紧闭了眼眸卧于榻上,由他解了下裳,长驱直入。

依然是不肯就范的­干­涩,疼得刻骨。

脑是来来去去,都是那日淳于望托着茶盏,浴着阳光,携了无邪憨笑的相思在手,在这书房里温温柔柔地看着我。

他道:“刚看着这院里的奇花异草不少,挑了几种健胃补气的摘了花叶过来和绿茶一起泡,味道还不错,你尝尝看。”

他道:“相思在你这里,倒是健壮活泼了许多,不但帮摘花叶,还亲手洗了,说要给娘亲喝。”

他道:“相思,你娘亲跑不了!她终究会和我们在一起!”

不独疼痛,胃中更是阵阵翻滚,竟像快要呕吐出来。

身体,心头,俱在承受长久如斯的征伐,似无止境......

我终于哭出声来,颤声恳求道:“凌,你别这样.....我只求你,给我一点时间去忘记......”

门口墨漆竹帘声响,沈小枫端了药走进来,笑道:“将军,药来......”

她的声音猛地顿住,一低头,满脸通红地急急退了出去。

竹帘垂下之前,我清晰地看到她又往这边望了一眼。

震惊困惑的眼神。

想必是看到了我在落泪。

秦家的传统,流血不流泪。

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软弱如斯?

而司徒凌身躯一震,伏于我身上将我拥住,终于结束了他那近乎凌虐的征伐。

许久,他低低道:“对不起,晚晚。”

我哑着嗓子笑了笑,“你哪里有对不起我?你说的......原是实情。你从来不曾侮辱我,是我为了苟且偷生侮辱了我自己。”

他静默片刻,轻叹道:“我喜欢的,是那个自立自强自负的秦晚,我不会阻止你参与朝政,做出自己的决定,也不从想逼你俯首听命。只是,于夫妻的情分来说,我憎恨有另一个人挡在我们中间。”

他慢慢为我清洁身体,整理衣衫,系好衣带,低了眼睫缓缓道:“我从不曾看轻你,也不想重话来侮辱你。如果我需要靠侮辱你才能占有你,本身就是对我自己的侮辱。可与之相比,我更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与我欢爱时还想着别的男人,那是对我最大的践踏。”

我胸口堵得难受。

许久,我才能抬手挡住温润的眼睛,轻轻一笑。

“你没错,还是我错了!”

夜间祭月后,司徒凌携了我,和秦彻、素素一起赏月并分食月饼和茶点,彼此神­色­已是安然恬淡,仿佛之前书房那场争执和伤害从不曾发生过。

素素刚从王府接回来,拜祭了母亲,又见二叔神­色­憔悴,便不时悄悄落泪。

秦彻叹道:“秦家的女孩儿,还是坚强些好。动辄落泪,只怕日后夫家也会笑话。”

司徒凌却轻笑道:“无妨,在外是需坚强,在家中还是想哭就哭随­性­些好,总是忍着,只怕憋出病来。”

他和秦彻说话,目光却注向我,甚是温柔。

我低头拈块月饼在手中慢慢吃着,时不时啜上一口茶。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六)

秦彻皱眉道:“定王以往好像不是这么和晚晚说的。”

司徒凌眸光一暗,叹道:“我后悔了。你看她如今人大心大,把喜怒悲欢都放在心里,连我都看不透,猜不准。”

我不觉苦笑,“王爷,我怎么觉得,我的心思,连半点都瞒不过王爷呢?”

司徒凌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素素­精­神振奋了些,说道:“因为王爷每天只记挂着姑姑,时时关注,事事留心,自是以姑姑的心事了如指掌!”

“他们是夫妻,自然彼此留心。”秦彻望向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淡白的­唇­过弯过一丝浅淡的笑:“再过一两年,待晚晚生出一儿半女,我们团团围坐一桌时,也便不会如此清寂了。”

此话出口,更觉夜风透骨,冷意噬心,满眼的空廊落叶,盛放掬花,竟是冷清得无以复加。

桌上的水晶碗、玛瑙盘,盛着­精­致肴馔、鲜­嫩­瓜果,重重铺排,当真称得上饮金馔玉,说不尽的富贵气象,却再无一人有兴致吃上一点半点。

司徒凌忽笑道:“待二位夫人和四公子出殡后,咱们家还会有一桩喜事,到时便可以好好热闹热闹。”

我不觉问:“什么喜事?”

司徒凌看了一眼素素,说道:“今日宫宴,端木妃告病,并未出席。席间有大臣提议,劝皇上在功臣之家择一位温淑贞良的小姐册为皇后。”

他虽未明说,但素素却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脸­色­顿时白了,强笑道:“王爷,这......这和我没关系吧?母亲尚未落葬,便是葬了,还有三年的孝期。”

司徒凌轻笑道:“你是功臣之后,如今孤弱无依,出殡后即记得除服入宫,也是符合伦常礼节的。便是皇上,也能落个优待功臣的好名声。”

素素便不敢说话,只拿眼睛在我和秦彻脸上转来转去,黑眼睛里已经水雾蒙蒙。

秦彻以手撑额,厌烦地皱紧了眉。

我叹道:“凌,我请你帮她特­色­合适的夫婿入赘到咱们家,几时请你送她入宫了?”

司徒凌揉着我的肩,柔声道:“你便拿我撒气吧!明明晓得我也不舍得送素素入宫。”

素素便吸着红红的鼻子,向司徒凌扬了扬­唇­,“王爷......一定会帮素素推了此事吧?”

司徒凌含笑不语,眸光深沉。

又一阵冷风刮过,我给吹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竟打了个哆嗦。

素素入宫为后......

司徒凌若不阻止,才是怪事。

秦家力保司徒永登上帝位,但我和司徒凌的婚事意味着秦家与定王的联合,原先和司徒永的友情怎么着也会疏离向分,如果素素成为司徒永的皇后,尊荣高位之下,秦家势必重新和司徒永亲近起来。

我拢一拢外袍,走向我的卧房。

“真冷。困了!”

做了一晚上的梦。

无数的血光。

活活烹死的俞家人,手无寸铁死于屠戮中的俞家人,浑身是血的二嫂一头撞在拄上,幼小的婴儿在狞笑声中被撕成碎片。我和慎行永高踞城头,看着司徒凌踩着一地死尸踏马而来,在汪洋鲜血中跪倒在地,问自己的师弟兼堂弟叩头称臣......

夹杂在殷殷血­色­里的,是一片宁谧的白。

像天高气爽的夜空,如霜雪一样铺展到地面的月光,像谁的温柔呢喃里,徐徐走近随风飘动的衣袂,像谁无邪的咯咯笑声里,圆滚滚一团扑来的身影......

我蓦地惊起,通体冷汗,却不敢叫出声来。

就如,桂姑施用噬心术时带我进入的那个幻境。

我困在一个空茫无望的雪白空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或者,不敢言。

“晚晚,晚晚!怎么了?”

司徒凌早给惊醒,急急坐起将我拥住,连声唤我。

我定定神,说道:“没事。就是做梦了。”

“噩梦?”

他倒来茶水,送到我­唇­过。

我喝了两口,答道:“梦到二嫂了,还有她的孩子。那孩子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如今空棺落葬,也不晓得那小魂魄认不认得回来的路。”

司徒凌怔了怔,安慰道:“没事,明日我便派人去找北都最有名的高僧,为他招魂超度。”

我点头,依旧卧下安睡。

却是一夜数惊,再也睡不安稳。

昏沉了一夜,第二天便有些发烧,头疼脑热。

因不甚严重,我一边唤了大夫过来来诊治着,一边着手安排出殡之事,并开始见一些以往常在秦府走动的要紧官员,处理近来懈怠的朝政之事。

手边的事多些,终日忙碌着,也可以少些胡思乱想。

但我似乎抬举了这副久经摧残的身子骨,虽然这一向留心调理,即便双腿不能动弹之时,也不敢把武艺搁下,盼着多多活动能让自己恢复得快些。可仅支撑了两三天,身体却越发倦怠,几乎每晚都会高烧,白天但再也下不了床。

司徒凌遂把卫玄及以往定王府的几个名医接到秦府,一夜数次细细诊脉下药,自己每日一下朝便到秦府,亲自安排那烦琐不堪的出殡礼仪。秦彻见状,也只得强撑着出来帮忙。

于是秦府众人也有了主心骨,仆役各有所司,四下穿梭不止,虽是客来客往,门庭若市。又有数百僧道分于数处超度亡魂,或打解冤洗业醮,或于录前设坛休息法事,倒也不见凌乱,反显出几分异常浮华的热闹来。

我明知此时把秦府丧事义与司徒凌打理,无异于进一步承认了定王也是秦家之主,从长远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无奈身体沉重,委实起不了身,只得由他办去。

萱堂在,相望不相亲(一)

这日在钟磬诵经声中睡了一整天,还是觉得头脑沉重。

不知什么时候,竟做起梦来。

梦的是相思。

她不再是那次被吓得晕倒时苍白孱弱的模样,依然和往常在我身边时养得小脸儿跟玫瑰似的红扑扑。短手短脚却跑得飞快,圆滚滚一团直往我怀里扑来,那样娇嗲地声声呼唤:“娘亲!娘亲!娘亲......”

我不觉眉开眼笑,张臂向她迎去,同样柔柔地唤她:“相思,过来,娘亲想你,娘亲......可想你了!”

相思果然扑了过来,却......扑了个空。

仿佛我是透明的,直直地从我身上穿了过去,然后傻了眼般站在那里,怔了半晌,便哭了起来。

“娘亲,娘亲......”

她彷徨地站在那里,含着泪的大眼睛惊惶地四处打量寻觅着,一声声地呼唤着我。

我向她伸出手,柔声道:“相思,我在这里,快过来......”

她却似听不到我说话,兀自在哭叫道:“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我见她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孤凄凄如同失了父母离了群的孤雁,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急急要奔过去抱住她,身体却树木般牢牢扎于地上,半分动弹不得。

我看着我的相思拼命挣扎着想扑过去,挣扎得浑身灼热,依然无法动弹分毫。正迷糊之际,滚烫的身子骤然一凉。

我蓦地一醒神,喘着气睁眼,却见司徒凌发白的面庞。

他正将我紧紧抱着,神­色­间少有的慌乱惊惧。

我头疼欲裂,满脑子都是方才梦里相思哭叫的模样,好容易才醒过神来,勉力问道:“怎么了?前面出事了?”

他摇摇头,眉宇间已迅速沉静下来,垂眸向我注目,柔声道:“有我在,怎会出事?晚晚,你放心,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在你向前为你挡着。”

他说毕,已低下头,用力吻住我。

我软软地卧于他臂弯,闭了眼睛默不作声地承受着他,一时也猜不出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如此失态。

沉吟之际,只觉他的手已探入衣底,指掌重重地揉搓于肌肤之上,分明蕴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我正在发烧,身子滚烫,内里却是寒凉,凭他再高超的动作,也 无法逼出一丝热力来,反而哆嗦得厉害。

我握了他的手,低声道:“凌,等我好些......”

他不答,轻轻拨开我的手,不依不饶地继续着他的动作。

被他重重压下,我只觉自己如一片秋日的败叶,枯­干­、憔悴、萎黄,兀自被飓风刮得颠倒翻覆,飘摇欲裂。快要碎了的呻吟声淹没于飓风之中,谁也听不到,谁也顾不了。

无力地开合了几次­干­裂的­唇­,我终于发不出更高的音节,便放弃了徒劳无功的挣扎,咬了牙苦苦隐忍。

他在这方面素来强悍,尤其对着我时,平时再温柔体贴,这时候却总是凶狠,似要把我生吞活剥整个吞下肚去。我只指望他看在我病中的分上早些放过我。

谁知他竟比寻常时候更是粗暴,似有满腹的怨恨怒火亟待发泄,并且真的毫不留情地私自向我撒来。

宛如正经受着一场酷刑,并且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酷刑。

我的神志渐渐模糊,眼前他那张沉浸于情yu中的俊秀面庞似乎变了形,如大山般压向我。

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司徒凌已不在身边,我浑身骨骼都像被人打拆了般松软疼痛,但身上却是­干­­干­净净,早已清洁过,并换上了洁净的小衣。

侍女再多,这些事他也从不假手于人,一向亲力亲为,自己为我更换。

我抱着衾被­干­咳两声,已见采儿捧了药碗过来,笑道:“王妃可醒了,傍晚王爷过来探过一回,陪伴了许久才往前面去。临走时千叮万嘱,不许叫醒王妃,又让把药温着,待王妃醒来立刻喂王妃喝。”

我且不吃药,只盯着我这个贴身侍女的脸。

采儿将药匙送到我­唇­边,见我始终不理,终于有了丝畏怯之意,缩了手低声:“王妃,这......这是不想喝吗?只怕王爷知道了又会着急。”

我冷冷一笑,一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扬声唤道:“来人!”

外面早有侍奉的侍女听到,急急进来,我喝道:“把这大胆奴婢拖出去,杖五十,逐出秦府!”

采儿立时变­色­,忙跪下连连磕头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求王妃开恩,求王妃明示,奴婢哪里做错了,奴婢一定改,一定改!奴婢从小侍奉王妃,赱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我冷笑道:“我吩咐过多少次,在定王府,称呼王妃不妨。但这里是秦家,不是定王府!你口口声声唤我王妃,是认定了我们秦家无主,连秦府都成了定王府的别院了吗?”

采儿顿时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支吾道:“奴婢......奴婢并无此意,是奴婢见定王待将军极好.....是奴婢会错了意,奴婢该死,求将军饶命,饶命!”

刚从外面进来的两名侍女也已变了­色­,闻声爬上前来求情:“将军,采儿姐姐已经侍奉多年,求将军看她素来勤谨的分上恕她这一回吧!”

萱堂在,相望不相亲(二)[VIP]

我笑道:“要想求饶,这会子求定王去!我这里再不会饶她!还不拖下去!你们想一起受罚吗?”

侍女应诺,急把采儿拽了出去,一路俱是她痛哭流涕的求饶声。

我坐直身,继续吩咐道:“把沈小枫找来。”

片刻后,沈小枫和司徒凌几乎同时到来。

彼时,外面采儿的哭叫声正惨烈,我披衣端坐于桌前,地下站了四五名侍女俱是屏息静气,大气也不敢出。

沈小枫才一掀门帘,便急匆匆奔过来,扶了我道:“将军,这是怎么了?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司徒凌缓步走近,侧耳听着那惨叫声,眉头已微皱。

未等他开口,我将承影剑和一包药拍在桌上,抬头向他说道:“只要我在一天,秦府的家务事,便容不得他人置喙。王爷虽是秦家至亲,也需等我死了,才有资格处理秦家家事。如果王爷如此迫不及待,此处有宝剑和毒药,就请先送了秦晚上路吧!”

司徒凌已经变­色­,盯着我默立良久,才缓缓道:“明日出殡大礼,会由秦彻主办,我只从旁协助。只要你秦晚在一日,我司徒凌便绝不­干­预秦府或秦家军内务。”

他伸手自墙上箭袋中取出一支羽箭,折作两段,沉声道:“若违此誓,有如此箭。”

断箭掷地,铿然有声。

暗沉沉的墨黑眸子深深看我一眼,他退了两步,掉头步出屋子,竟提都没有提那个惨叫声越来越弱的侍女。

我似刚历了一场生死博弈,整个人都似虚脱了,冷汗涔涔而下。

沈小姐枫几乎落下泪来,哽咽道:“将军,你何苦......定王若是真心待你,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先顾着养好身子呀!”

我嗓子涌起阵阵的咸腥气,扶了她道:“先送我回床上休息。叫人把药端来。”

沈小枫应了,我站起身待要迈步,眼前一片漆黑,只觉金星四溅,还未及反应过来,嗓子口一道腥气直冲上来,弯腰便吐在了地上。

“将军!”

沈小枫惊呼,分明又急又痛。

我定定神,才看清刚才所吐的,竟是一团黑红的鲜血,正在素青砖面上簌簌漫开。

我抬脚将那鲜血踏去,轻声道:“不妨事。别和二哥提起,也不许告诉旁人。”

沈小枫哭着应了,急把我扶上床,重取了药来一口一口喂着我喝。

她将别的侍女遣散,在我跟前抽泣道:“我只猜着,定王纵然有些私心,等大小姐的情分却是大家公认的,必定会把大小姐照顾得好好的。因而这些日子,我只顾着开解二公子。若不是前儿偶尔撞见那一幕,再不晓得大小姐受着怎样的委屈。”

我低笑道:“哪里又算什么委屈了?男人女人,无非是那么一回事儿,从他或不从他,我也少不了一根汗毛,他对我已足够容忍,是我自己有时太执拗了。”

沈小枫道:“刚才......我真捏把汗,你为这点子事大动肝火,连毒药宝剑都亮出来了,万一他也翻脸,那可如何是好?”

我品着舌尖的涩意,轻叹道:“他若翻脸,难不成真能当了这许多人将我杀了?秦家军并未完全听命于他,若和我决裂,逼我转而与司徒永联手,对他当然更不利,再则......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道:”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从来不是假的。“

只是他心里想要的情,跟我愿意付出的情有了参差,渐渐不是一回事儿了。

于是,他一再被我激怒,我也一再被他伤心,却都记挂着自己心里那份情,很快向对方妥协,或接受对方的妥协。

药苦,心里更苦。

而外面的杖责已经止歇了。

片刻后,有人在外回道:”采儿已经杖完五下。“

沈小枫看我一眼,答道:”抬回去,唤大夫过去好好医治。“

外面静默了片刻,说道:”好像已经不中用了。“

沈小枫一愕。

我懒懒答道:”厚葬。“

外面低低应了一声,脚步声便退了开去。

我向沈小枫笑了笑,”她是秦家的功臣。“

沈小枫为我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喂我药。

我问:”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些?“

沈小枫道:”将军若敢心慈手软,秦家早已支持不下去了!能换得定王承诺不再过问秦家军的内务,采儿的确死得值了!“

我伸出自己苍白的手,却似看到了指缝间淋漓而下的鲜血,轻轻道:”我已杀了太多人,有该死的,也有无辜的。我是别人的棋子,别人也是我的棋子,已经计较不了许多,我总不能由着秦家沦作他人附庸,连我待在自己的府第都做不得主,由着人搓圆捏扁。

沈小枫不敢答话。

喝完药,我倚在软枕上,向她笑了笑,“现在,你该告诉我,下午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小枫微愕,低声道:“有人……和将军提过了?”

我回想着傍晚司徒凌怪异的态度和强烈的占有欲,自嘲道:“这是秦家,……若我不问起,大约没人会主动告诉我吧?是……淳于望来了?”

沈小枫垂头道:“不只是南梁轸王来了,他......还把相思小姐带来了。”

正文 萱堂在,相望不相亲(三)[VIP]

听得通传,说是南梁轸王前来致祭,沈小枫一颗心就悬了起来。

她晓得自家主人对轸王的特殊感情,而对这个看似温文却一声不响占尽先机的轸王,她完全捉摸不透。

但她同样一眼就能看出,轸王此次大芮之行,到底是冲着谁而来。

如今他突然出现在秦府,当然不只是致祭这么简单。

他一定想要见自己的心上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要问,若是见不到,只怕会大闹秦府,会和司徒凌起争执,甚至大动­干­戈......

虽然顶着两国议和的名目过来,以司徒凌如今的权倾朝野,一怒之下伤了他,甚至杀了他,大概也没人敢追究。

而且一旦当从闹起来,众人都会知晓昭侯秦晚是女儿身,并且行为不检,定王和秦府都将颜面无存。

秦彻也晓得其中厉害,赶在司徒凌出现前便先去迎住淳于望,待他致祭过,带他去别处用茶,亲自作陪叙话。

相思穿着素白衣裳,亦步亦趋地跟在淳于望后面。她显然被事先教导过,规规距距地磕头致祭,对于早已熟悉的二舅也只是斯斯文文地拜见,以“伯伯”相称。

只是见到以往天天伴着她玩的沈小枫后,她竟和见着自己的娘亲一般欢喜,连声唤着“小枫姐姐”,牵着她衣襟再不肯松手,仰着小下巴看向她,满眼都是恳求之­色­。

沈小枫一眼就看出,她是盼着带她去见母亲。

她必是极想她的母亲了,却给父亲再三叮嘱过,不敢多说一个字。

可沈小枫同样不敢多说一个字,给她那­妇­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巴巴地盯着,真是如坐针毡,怎么也不自在。

听着淳于望问候完昭侯病况,也只说些寻常节哀的话语并两国朝堂情形,料想淳于望应该绝不想让心上人声誉扫地,不会做出过分之举,逐借口还要招呼外面的贵客,哄着相思松开手,逃一般飞奔了出去。

待她跨出门槛,相思才意识到自己给甩开了,怔了一怔,忽然就飞一般地追出去,一路喊着:“小枫姐姐,小枫姐姐等等我......”

淳于望在内叱喝,命她站住,她竟理也不理。

她人小腿短,又奔得太快,冷不防给门槛一绊,便重重地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冷硬的鹅卵石地面上,登时破了皮,汩汩冒出鲜血来。

她一抓满手的血,顿时吓得呆了,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声叫唤道:“娘亲啊,娘亲.....娘亲你在哪里.....娘亲!”

淳于望见摔倒,本已惊怒站起,待听她一声哭号,竟似连站也站不住,身体一晃,竟坐回椅子上,抿紧­唇­一言不发,脸­色­已极其苍白。

沈小枫再也不敢走,急急折回身,用帕子掩了她的伤口,抱起她回了屋内,令人速去传大夫。

相思鼻涕眼泪一大把,蹭得沈小枫满衣襟都是,兀自揪着她的领口问道:“我想娘亲......娘亲不想我吗?我娘亲不想我吗?”

沈小枫不敢答话。

这时大夫已经过来,检查伤口,不过碰破了点皮,额部皮肤紧绷,看着血流得不少,伤口并不深。

大夫为她上了药,也用布条包扎了下,以免小孩子家总是乱动碰到了伤处。

沈小枫看她抽泣着渐渐安静下来,这才放了心。

淳于望的脸­色­这才缓过来些,向秦彻说道:“这丫头从小便不让人省心,不想今日又给秦兄添麻烦了!时候不早,我这便带她回去吧!”

秦彻与相思相处多时,虽是不放心,但此时断不敢挽留,只轻笑道:“我倒觉得,这孩子远比同龄的其他孩子玲珑可爱。”

淳于望便过去要抱起相思。相思闭着眼睛,只揪着沈小枫的衣襟不放,含含糊糊地呢喃道:“困......”

淳于望柔声道:“相思,回去再睡,好吗?”

相思踢着腿,不耐烦道:“我不!我要睡觉......我要小枫姐姐带我去睡觉......”

她这样说道,那双和她母亲极相似的眼睛依然紧紧闭着,眼睫却比她母亲的更加长而浓密,挂着几滴露珠一样的泪水,越滚越大,然后滴落下来。

沈小枫又是心疼,又是难受,低声道:“要不然......我抱她到二公子房间先去小睡片刻,待醒了再让她回去吧!”

淳于望垂眸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语。

秦彻听着那边哀乐阵阵,大约想到秦家越来越零落的亲人,也是万分不忍,低声道:“那么就请轸王殿下先在这边休息着,让小枫带小群主去小睡一会儿吧!那里人少,还算清静,就不用惊动昭侯了。昨晚发了一整夜的高烧,想来这时正在昏睡,扰了她事小,小孩子家沾染了病气可了不得!”

这话是向淳于望说的,也是在暗示沈小枫,万不可带了相思去见秦晚,以免生出什么祸端。

淳于望便缓缓坐了下去,端了茶盏沉吟着,说道:“如此,便麻烦小枫姑娘了。”

沈小枫遂告退,一径抱了相思先去秦彻的屋子安睡。

相思果然已经睡意蒙眬,脱了小绣鞋便连打哈欠,抱住被子卧了下来。

沈小枫道:“相思乖,把外衣脱了再睡,小心和衣睡会着凉。”

相思扭着小身子翻滚了两下,依然闭了眼睛,却道:“小枫姐姐,渴呢!”

正文 萱堂在,相望不相亲(四)[VIP]

沈小枫闻言,忙要去倒茶,相思道:“我要喝杏仁茶。”

沈小枫踌躇着。

这会儿内外都为前面的丧仪忙乱着,连秦彻屋子里都只留了两个粗使的丫头,其余都在前面帮忙。厨房里的杏仁茶倒是有现成的,只是相思口味比她母亲还要刁钻百倍,加多少蜂蜜、多少糖浆都有讲究,寻常丫头只怕配不出那味道来。

她这样思量着,遂道:“那你先别睡,我这便去取茶,很快就回来了!”

相思打着哈欠道:“嗯,我等着。”

沈小枫出了门,让正在院子里扫地的粗使丫头留心着屋里,“小心看着些,别让她出来乱跑。”

她端了一盖碗杏仁茶回来时,那粗使丫头依然在院子里扫着落叶,但她踏入屋子扫了一眼,便手一抖,差点把茶碗给跌了。

床上竟然空了!

她掷下碗,急急过去问时,粗使丫头一脸茫然。

“小枫姑娘,奴婢一直在院子里,并不曾见过谁出来。”

沈小枫沉着脸道:“真的一直在院子里,寸步不曾离开过?”

丫头想了想,忽然拍手道:“中间我曾去茶房里看过一回炉子,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回来时恍惚看到白­色­的一团在院门口一闪,跑得比兔子还快,难道......”

沈小枫暗叫糟糕,也顾不得骂这个丫头蠢笨,急急往自家大小姐的院落方向奔去。

相思在府中住过许多日子,二门内大大小小的院落早被她跑遍了,找到母亲所住的屋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也许最蠢笨的是她自己。

居然能中了一个七岁小姑娘的调虎离山之计!

刚奔出院门,便险些和前方冲来的一个小厮撞个满怀。

那小厮定睛看到是她,已急急叫道:“小枫­奶­娘,可找到你了,快去快去,那位......那位小祖宗快闯到将军院子里去了,刚给我们拦下来......定王爷的人要捉她,我们拦住了,可她抓着弹弓不断打人......”

她打弹弓已经很有些准头,纵然力气小,给石子儿打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痛的。

但沈小枫做梦也没想到,她陪着父亲过来吊唁,居然会带着弹弓。

只怕连淳于望也完全不曾想到,自己不解事的女儿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

难道她早就预谋好,无论如何也要冲过去见一见她的娘亲?

就凭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和一把平时打雀儿玩的小弹弓?

小厮带着沈小枫一路飞奔,兀自在催促道:“快点,快点,定王府的人也已然通知定王去了!”

说话间,前方快到那所院落了。

看清眼前情形,他们猛然都顿住身。

不仅定王到了,淳于望也到了。

司徒凌身姿挺立如峭峰孤壁,太阿剑已然出鞘,锋芒锐利,光­色­明亮,咄咄逼人,径自指向淳于望。

淳于望在稍远处与他对面而立,可右手平举,同样执了一柄长剑,与司徒凌对峙。

那长剑却无锋无刃,通体无彩,黯淡如在地底埋了千百年,刚刚见了天日般。但淳于望是何等人物,明知北都于他无异于龙潭虎|­茓­,又怎会携一柄寻常佩剑前来?

稳稳而立时,这无锋之剑面对天下闻名的太阿剑,同样气势凛冽,寒意逼人,丝毫不落下风。

甚至,司徒凌的素衣下摆已经破开一处,裂开的衣料在风中猎猎而动。

显然二人已经交过手,司徒凌还吃了点小亏。

淳于望的左臂往身侧斜下方挡着,宽大的袖子把相思小小的身躯笼住处,牢牢护在身后。

看样子,多半是相思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激怒了司徒凌,引得司徒凌想教训她,偏偏淳于望也闻讯赶来,自是不容旁人欺负自己的爱女。

沈小枫略一犹豫走到相思跟前,拉着她道:“小郡主,你不是要睡觉吗?过来,姐姐带你睡去,——你想喝的杏仁茶,也预备好了。”

相思挣开她的手,叫道:“我不睡!我不吃!我要娘亲!”

沈小枫道:“你娘亲并不在这里,乖,咱们先回去穿上鞋,别着凉了,好不好?”

“不好!我要娘亲!”相思指向她居住许久的院子,愤愤道:“我娘亲就在那里,是凌叔叔把娘亲藏起来了!”

沈小枫急道:“小郡主,你娘亲真的不在府里,不然她那么疼你,怎会不出来见你?何况你娘亲那样厉害,谁又能藏得住她?”

相思听了,大约想起自己母亲寻常在北都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模样,倒也犹豫了片刻。

沈小枫趁势又要拉她,她却甩手道:“若是娘亲不在府里,为什么他们都拦着我,不许我进去?我以前就住在那里,我还有好多东西留在那里呢,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竟又往前钻去,要闯过去寻她母亲。

司徒凌眯了眯眼。

淳于望目注司徒凌,右手依然执剑相持,左手却已一低,轻轻捉了相思的领子,将她揪住,沉声说道:“不许去!”

相思听父亲发话,不敢再往前挣,在鹅卵石秘道上拼命跺着光光的脚丫子,哭叫道:“父王,我要娘亲!我知道的,娘亲就在那里!我要娘亲!”

正文 萱堂在,相望不相亲(五)[VIP]

这时,秦彻终于在仆从的帮助下推了轮椅急匆匆赶来。他远远便笑道:“二位王爷若要切磋,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时候只怕不便。定王殿下,魏国公来了,正想求见王爷呢!”

他又转向淳于望道:“轸王殿下,小郡主交给小枫她们照顾便是,想来不致再有差错,我刚令人沏了壶上好毛尖,正待请殿下细品。”

淳于望收了剑,缓缓转向秦彻,说道:“秦二哥好意,本王心领了!时辰已经不早,本王还是先带我这不解事的丫头回去吧!”

秦彻也不挽留,苦笑道:“来人,送轸王!”

司徒凌见状,太阿剑也徐徐收回剑鞘,幽沉的黑眸从面前那对父女身上扫过,微微地嘲讽。

然后,他转身,却走向了那间院落,走向那间相思一直哭号着想要踏入却无法踏入的院落。

相思被父亲愠怒的眼神警告着,本已住了口,由着淳于望抱起,忍着泪水眼巴巴只往那间院落张望。忽见司徒凌走向那院子,顿时在淳于望怀里乱挣乱拍,惊天动地地大声哭叫道:“父王,父王,他......他进去了!娘亲一定在里面!娘亲!娘亲......”

“住口!”

淳于望冷声叱喝,却是罕有的凌厉,竟让一贯骄纵的相思刹那闭了嘴,满脸泪痕惊怔地望向她父亲。

淳于望看着司徒凌的背影,居然平心静气地轻轻一笑,缓缓说道:“纵然这天底下有人能囚得住秦晚的人,本王便不信,居然还有人能囚得住秦晚的心!相思,你小看了你的娘亲!”

司徒凌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

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他只是身姿挺拔、步伐有力地缓缓走向那间院落,走向他的王妃。

除了他,再无一人可以染指他的王妃。

睥睨的姿态,仿佛对于他所拥有的,以及将要拥有的一切,胸有成竹。

淳于望也不再多言,抱着相思转头离去。

相思趴在父亲肩上,小小脸庞已哭得花了,兀自含着泡大大的眼泪,凝望母亲住的院落。

待转过一道弯,被葱郁的花木档了视线,她蓦地又使劲用力高叫一声:“娘亲!”

闻者潸然。

沈小枫讲完了,小心翼翼地看向我,许久,才轻轻地问:“将军,将军——大小姐你没事吧?”

我定定神,笑道:“我”我自然没事。到底养了那么久,听着心里有些发酸,你知道不?她.....或许真是我的亲生女儿呢!”

沈小枫不觉惊惶,向外看了一眼,才道:“奴婢......奴婢不清楚,也不明白。”

我苦笑道:“别说你不清楚、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不明白。自认为聪明绝顶,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走着旁人为我安排的道路吧?如果相思是个意外,这意外倒也不错。至少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意外。”

沈小枫犹豫道:“大小姐,你......你真的确定......你和那个轸王.....“

”别胡说!“烧未退,我的身子仍在发抖,”我并未亏欠他,他从来都是自作多情。我只可怜相思......”

我卧在枕上,想象着相思倔强打开拦阻她的人,奋不顾身地往我这边冲过来的样子,我不住处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泪落如雨。

我笑着说道:“小枫,你知道吗?我其实听到相思唤我的,她声声地唤着我娘亲......就在,我的梦里。”

这晚我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模糊间只记得司徒凌回来过一次,随即又出去,后来卫玄等大夫过来,又是针炙又是煎药,几名侍女轮着拿湿布为我敷着额。只怕折腾了有大半夜。

第二是便是出殡的日子,我本欲挣扎着亲自送上一送。却病得七荤八素,几乎人事不知,也只得由着司徒凌和秦彻商议着办理。

随着送葬队伍的离开,喧闹了好多日的秦府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仿佛整座府第都已沉入井底般死寂。

我在这死寂中昏沉地卧于床榻上,却再也睡不安稳,来来去去,也分辨不出是谁的面庞,努力伸手去抓,试图抓住什么,却每每捞了个空,倒是更觉­干­渴,嗓子仿佛要冒出烟来。

模糊间听到身后有动静,我含糊地说道:“水......”

立时有提起茶壶倒水的声音,然后有力的臂膀将我抱起,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

我一气饮尽,略觉舒服些,便继续卧倒睡去,随手一挥道:“行了,下去吧。”

身后久久没有离开的脚步。

心头忽明忽暗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出不对来,侧转身睁眼看去,忙挣扎着要坐起见礼,已被那人按住。“皇......皇上!”

竟是当今的大芮皇帝司徒永,一身便服立于床畔。

甚至手中还拿了一只空了的茶盏。

“你.....你还不好好躺着!怎么就能病成这样!”

司徒永不掩话语中的酸痛,往日明亮的眼眸似蒙了层­阴­翳。

他的身后跟着沈小枫。见我目光扫向他,立时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司徒永低声道:“你别怨她。你原在定王府养伤,我不好去探望,却委实担忧。待回了秦府,听说大好了,我才放心些,谁知忽然又说病了,才跟她说了,要趁着今日人都不在赶来看你一眼。”

正文 萱堂在,相望不相亲(六)

自从秦家遭难以来,秦府一直无人料理,沈小枫也算是半个主人,今天府中半数以上的人都随了去送殡,她要悄悄地安排谁进府自是易如反掌。

我勉强笑道:“今年屡屡出事,身体着实亏了下来,中秋赏月时吹了风,便有些发热。其实不防事。”

“司徒凌对你好吗?”

“自然极好。”我笑道:“皇上知道的,他跟我的情意又不是一日两日,好容易在一起了,怎肯简慢了我?”

“是吗......”

他淡淡地说着,已瞥了一眼沈小枫。

这死丫头人大心大,看来竟也有了自己的主张,指不定把我和司徒凌间微妙难堪的种种争执细节都告诉司徒永了。

殊不知以司徒永目前的实力,若是心怀不满硬和司徒凌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连我都未必帮得上忙。

我留心观察着司徒永的神情,只觉他登基短短数月,容­色­间已褪尽原先的倜傥洒脱,面庞清瘦得轮廓分明,比往日更多出几分坚毅。

想起我手起刀落屠戮俞竞明全家,对端木氏连同他妻子都不肯轻恕,每每让他为难,我对他也有些愧疚,遂道:“皇上不必为我­操­心。秦家人虽然人丁零落,却还不致任人宰割。至于我的身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是强求不得了!”

“是吗?”

他的眉目更翙惨然,忽转头唤道:“桂姑!”

门外有人低低应了一声,便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妇­人走了进来,正是在刑部大牢陪伴我多时的桂姑。

出狱后我也曾问过桂姑下落,听说她离开刑部大牢的当开便出了北都城,我便放了心,也不曾再留心过,居然又被司徒永叫回来了。

我对她印象甚好,见她奉命过来把脉,也便将手递给她,并倚着枕笑问道:“你侄儿侄女安好?三千两赏银可曾领齐全了?”

桂姑笑道:“都好,皇上格外又赏了两千两,奴婢下半辈子可以放心做个田舍闲人了。”

我说了会儿话,已经觉得目眩头晕,有心再问她别的,一时打不起­精­神来,只由她诊脉。

片刻后,她放下手来,司徒永问道:“怎样?”

桂姑沉吟道:“小枫姑娘抄过来的用药方子,的确都是对症之药。但从姑娘脉像来看,本不该拖到这样严重的地步。莫非中间又一再受凉受惊大伤元气?或者,煎药时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把温补之药换大了大泻之药?”

我不觉动容,皱眉道:“不可能。他.....绝不至如此。”

“怎么不可能?”司徒永忽然打断我,眼底幽暗的光焰如夜间的烛火簌簌跳跃,“我知你信他一向比信我多,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但他......已不是昔年愿意极力照顾我们的凌师兄。如果我们死去对他更有利,他会下手的。”

“皇上是不是多心了?”我看着这个眉宇间泛起杀机的年轻男子,忽然觉得他的模样也有些陌生,“当日德安门前,若站在城楼之上的不是我们两个,你觉得他会甘心就此俯首称臣?若不是他不肯放手,我们又能有几成胜算?”

“无论成败,战火燃起,大芮一定会乱。他亦是皇家子孙,不会眼看着大芮崩塌毁灭,当然会以大局为重,绝不仅仅是因为你我的缘故。何况他要走了你,联合你们两家力量,虽无九五至尊之名,却能行九五至尊之事。”他焦灼地凝注着我,“晚晚,其实你完全知道他可能会杀我,才会一出刑部大牢就立刻把我扶上皇位吧?若继位的人是他,为了名正言顺,他第一个要杀的必定是我。而你.....他喜欢你,在意你,但他更喜欢更在意的是秦家的十五万铁血好男儿。秦家后继无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不用多说,这十五万坐兵马将顺理成章落到他的手上。”

高烧让我浑身发寒,而他的话似乎让我连心都寒冷得哆嗦起来。

我涩然道:“皇上,这世上,若你都不能相信,若司徒凌都不能相信,我还能信谁?他已是我夫婿,而你始终是我挚友,即便再多分歧、再多争执,夫妻还夫妻,挚友还是挚友。若他真的怀有那样的心思......也由他。”

“由他换你的药,把你往死里折腾,用看不到的刀子取了你­性­命?”

我抚着自己的面庞,自嘲道:“皇上,好歹我还有几分姿­色­,他没必要这么急着取我­性­命吧?想来桂姑已经告诉过你,我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司徒永瞳孔收缩,再收缩,拳头也越捏越紧,许久才白着脸笑了下,“桂姑是说,若多思多虑只怕会命夭寿促,但如果放开心胸好好调养着,活上百来岁都没关系。你终日心思沉重,郁郁寡欢,才是和自己过不去。”

我笑道:“皇上说笑了。别说你我,朝中大大小小的臣子你,有几个不是走一步算几步的厉害角­色­,又有几个不是心思沉重多思多虑的?司徒凌深知这道理,又怎会多此一举谋害我?”

司徒永兀自不甘,待要再说什么,却喉结却了下,硬生生吞了回去,抬头为我掖好被衾,强忍着气般低沉道:“你既信他,那也没法子。我把桂姑留给你,每日所食所喝所用之物,都先让她过了目再说。”

我笑道:“这是皇上的恩典,臣敢不从命!不过臣还有一事相求。”

他挑眉,渐露少年时的倜傥不羁,“哦,如果定王府和秦府无法办到的事,只怕我这个皇帝也没辙。”

我道:“这个皇上必能做到的。我想把素素送入皇宫侍奉皇上。”

司徒永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叹道:“秦家人丁零落,不敢觊觎后位,只要不位列端木氏之下就行。”

司徒永盯着我,苦笑道:“朝中曾有人如此提议,我已将它当做笑话看了。素素也是以前时常见面的,我看她也如自己的后辈一般,你居然......”

“那么,皇上到底允不允?”

“允!他目光幽渺,却回答得痛快,”唯一的要求,你需养好身子,亲自送她入宫。“

我笑了笑,向他伸出小拇指。

他的眉目立时温文,也伸了小拇指,如小时候一般拉着勾摇晃两个。

心,忽然间暖了过来。

他未必会爱素素,但他温和宽厚,重情重义,即便看在我分上,也一定会待她很好。

至于爱情......

有姑姑和我的前车之鉴,再加上秦家零落至斯,她已要不起,而我,也已给不起。

层楼迥,销得柔肠断(一)

司徒凌手眼通天,司徒永来过之事自然也瞒不过他。他送完宾客回来,已是二更之后。看到侍奉在一侧的桂姑,也未多说什么,略微喝了会儿茶,便唤侍女过来更衣。

桂姑上前道,“王爷,王妃病得不轻,宜静养,不宜同房,更不可行房。”

司徒凌皱眉,看都不曾看她一眼,淡淡说道:“出去。”桂姑微微变­色­,抬眼将他一打量,大约也觉出这定王不是司徒永那样的好­性­,脚下不由退了两步,垂眸便退了下去。

司徒凌已经解了外衣,露出里面轻软合身的细慊长衫,却也是难得的素­色­,清如水边修竹,高如长空片云,端的清刚劲健,卓尔不凡。

他走到床边,将我的额一摸,柔声道:“嗯,比晨间好些,之事脸­色­还是很差,安心睡吧,我到那边塌上躺着,不欺负你了!”说毕,他揉着我的发,俯下身,很轻地触了我的­唇­。

我病了好些天,­唇­边早已­干­裂;他大约过得也很不舒心,­唇­瓣是­干­燥的,带了略微的歉意。

他很快移开了­唇­,却隔了被将我紧紧拥住,叹道:“其实我何尝想欺负你。只是有时委实心里难受得紧。”

隔了棉被,我听得到他的心跳,一下接一下,沉实有力。

我柔声道:“我知道。凌,近来辛苦你了。”

他眉目更觉温柔,轻轻松开了我,自己从床榻内侧抱出两条衾被,徐徐往木塌上铺着,笑道:“不辛苦,你尽快养好身子,我也就安心了。”

我又道:“司徒永下午来过。”他手中并不停顿,淡淡道:“他曾派人过来祭奠过,并未亲自来,若是来了难道我还能把你藏了不让你见?也不晓得几时学的这鬼鬼祟祟脾气,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了。”

我继续道:“我已和他说定,把素素许给他,待我好些便送素素入宫。”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过好一会儿,才继续背向着我缓缓铺着衾被,却把方向弄错了,鸳鸯戏水的锦缎北面一直拖到他的靴子上。

许久,他才直起身,依然背对着我,缓缓道:“我忽然记起,还有一些公务紧急,得先去处理,你先歇息着吧!等会儿唤两个丫头进来陪着,要茶水点心也方便。”

我轻笑道:“好。”他便立起,一步一步,稳稳踏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我侧转身,继续睡觉。朦胧了许久,听得背后有动静。睁开眼,便见沈小枫站在床前,脸庞雪白,脸­色­极差,像是受了惊吓的模样。

见我醒来,忙收敛了惧­色­,向我笑道:“大小姐,可曾好些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了?”

沈小枫道:“出了殡,哪里还能有什么事?再有两天收拾收拾,这府里也就清净了。”

我皱眉,然后轻笑:“刚才司徒凌是不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沈小枫犹豫片刻,终究道:“也没什么,就是说王府有点儿急事,先回去了。车夫不料他这半夜的要出门,车都卸下了,忙忙套马车时候,他一脚把人踹飞了,扯断缰绳自己骑着跑了。”

“大约那一脚可不轻。”

“已经……不中用了。说是跟了好几年的老人了。随从都受惊不浅,素素小姐不放心,令人备了

马车,连夜赶去定王府查看了。”

我皱眉:“她一个女孩儿家,半夜三更往外跑什么。”

沈小枫笑道:“大小姐放心,她带了定王府和咱们秦府好些人一起过去的,京城这里还能出事?

素素小姐也是定王从小看着长大的,情分不比别人,前儿又狱里救了她……定王可能迁怒他人,但绝不会舍得伤素素小姐分毫。”

我哼了一声,说道:“明日清晨,便让人把素素接回来。”

沈小枫应了,恍然大悟道:“莫非……就是为了素素小姐入宫之事?”

我合目不语。

正文 层楼迥,销得柔肠断(二)[VIP]

沈小枫沉吟片刻,低声道:“大小姐密令查探中秋进言立秦家小姐为后的陈御史,今天回话过来

,说那人是皇上这两个月才从翰林院提拔上来的,再细查其最宠的次子确实神策营的校尉,品阶

不高,但甚得信用。想来定王绝不会出这个损己利人的主意,应该是皇上那边的人有心拿这话来

试探秦家的意思。到底这丫头忠心,虽引了司徒永过来,但说话依然不偏不倚,事事只从秦家的

角度考虑。

我低声道:“小枫,我曾再三和定王说过,要将素素留在家中,承续大哥后世。皇上一系的人应

该的确有想着让皇上和秦家联姻。若是公然拿到朝堂讨论,便是定王一系的人,也多有不想朝中

再生变故的,必会附和此议,以平衡皇上和定王双方势力,求的大芮安宁。到时我权衡利弊,多

半也会改变主意。如今只是宴会间玩笑般提上一提,定王原先便知我心意,再当了素素的面说出

,只要素素再说不愿意,我也不愿意,他将这话传出去,皇上一系自然不好再公然上述论及此事

。“

“也就是说……陈御史是奉了定王之意行事?”

我厌倦地皱眉,叹道:“小枫,你记得昨夜定王立的誓言吗?”

“记得,他说,有大小姐在一日,绝不­干­涉秦家或秦家军内务。大小姐……你一个人便做主定下

了素素小姐的终身。他刚刚立誓,不好违诺­干­涉素素小姐的亲事,想来心中郁闷至极。”

“有我秦晚在一日……”

我冷笑,“也就是说,我死的那天,便是秦家连同秦家军尽数落到他手中的那天。到时候司徒永

兵力寡少,万不是他的对手。这大芮的天下,便是他的。为免除后患,秦家余下的人要么彻底交

出兵权隐退,要么死!司徒永和他的忠心臣子,则必死无疑!”

沈小枫打了个寒颤,说到:“大小姐,你……是不是多虑了?皇上虽然那般弱,但我看着王爷在

大小姐身上用心,何况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想来……还不至如此狠心吧?”

“我也觉得,他断不会如此狠心。”

我越发头痛,紧按着太阳|­茓­喘喘道:“这是最坏的揣测,我本来想都不敢想他会如此……可皇上

偏偏要提醒我……小枫,其实,他们两个,我都已看不大清了……想当年,在子牙山,子牙山…

…”

意气风发的少男和少女一路在山间奔跑,欢快的潺潺流水声中,清脆明亮的笑意直冲云霄。

泪水猝然间滚落,我默默掩住了眼睛。

沈小枫抱紧我,已哭泣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别想那么多,行吗?你没听桂姑说……”

其实我真不想去想太多的,真的不想。

我可以断了脊梁,由他揉搓成他想要的形状,可秦家和秦家军,不能断了脊梁。

我必须活的足够久,久到素素能成长起来,和秦彻一内一外,把秦家支持下去。

而且,秦家必须诞生新的继承者。

我指了指妆台旁边的螺甸小柜,“下面那个抽屉里,有个牡丹花的粉脂瓶,里面装着药,上面贴

着标签有用法的。”

沈小枫应了,忙去找出来要给我,

我道:“这是给你的。”

沈小枫一怔,低头将那药看了一眼,脸庞腾地红了。

第二日午时,前去接素素的人空手而返。

“昨夜定王喝的大醉,素素小姐服侍了一晚,今日便头疼闹热,说是着凉了。定王吩咐说,待退

了烧再送回府。又找出一支极大的老山参,说是有数百年了,让带回来给将军调理身体。

侍女收了老山参,桂姑拿去细闻了片刻,纳闷道:“果然是好参,有钱都没处买的好东西。”

我微笑道:“我们是夫妻,他又怎么会害我?皇上样样都好,只是对定王太过猜忌。”桂姑亦笑

,转头道茶房为我看药。

如此调理了四五天,身体终于渐渐恢复过来,弃了拐杖也可缓缓在院中行走,此时秦府中人虽然

还着素服,单各处丧幡已经撤去,明丽辉煌的屋宇冲淡了抄家以来的­阴­暗悲凉,如今见我复原,

更是松了口气,四处开始听到些言语谈笑。

素素又隔了两天才回来,我细瞧其容­色­,除了有些苍白,倒也不见病态,

于是放下心来,令跟随的侍婢小心照顾着,又找来两个有年纪的老嬷嬷,教她宫中礼仪。

素素甚是惶恐,我笑道:“你学你的,姑姑还会害你不成?”

秦彻已看出我用意,背着她向我低叹道:“如此的话,我们大哥那一支,岂不是要断了?”

我道:“也未必,二哥多纳几房姬妾,多育几名子女,到时让其中一位继承大哥的香火,岂不是

好?”

秦彻抚着自己的腿,叹道:“我这身体……又何苦耽误人家姑娘?”

他沉思片刻,说道:“我们秦家近支的亲眷里,还有几个挺好的孩子,改日叫他们一聚,从中挑

两个男孩收作义子,从小当做自己的孩子好好教养,不也和亲生的一样?”我点头:“也使得,

只是终究不如我们自己的孩子亲近。”

正文 层楼迥,销得柔肠断(三)[VIP]

秦彻叹息一声,低低道:“若是小瑾还在……我们都该为

他娶亲了!还有……”

他的眼神蓦地暗淡,阳光下的模样,竟也凄凉无限。必是想他那个刚出世便夭折的孩子了。

我忙笑道:“哎,该用午膳了吧?昨日田庄那边送来不少野物,小枫说要亲自收拾,算算时间也

差不多了吧?咱们回屋子等着尝鲜吧?”秦彻温默浅笑,令仆从推了他回屋。我甩手不要人扶,

自己慢慢踱回去。

隔日预备上朝,司徒永赐下一架肩舆瑾看着有些眼熟。送来的太监传司徒永口谕,说是可乘坐这

架肩舆自由出入皇宫,直至金銮殿里。我一边令人赏银,一边叹道:“皇上隆恩,可到底逾矩了

,只怕会惹朝臣非议。”

太监笑道:“赏别的或许有人非议,但这肩舆和昭侯一起,陪着皇上出生入死,正是昭侯大功的

见证。昭侯又是因­奸­臣构陷才至腿脚不便,如今乘着这肩舆上下朝,谁敢议论半分是非?”

我这才知道是当日出狱后八宝等人临时从行不找来的那架肩舆,当日曾作者它带兵攻入皇宫营救

司徒永,并伴他登上德安门城楼平乱,此时肩舆已经翻饰一新,只是杆刀箭的痕迹犹在,似在诉

说当日战况之激烈残忍。

我摸了摸自己的腿,自嘲道:“没想到变成个跛子还有这等好处,看来本侯这是赚了?”

太监笑嘻嘻不敢答话。

第二日上朝,我乘了肩舆直入崇安门,到金銮殿前方才下去,虽是人人侧目,却无人提出异议,

倒是笑脸相迎的居多。

司徒凌未和我同来,却似早已知道我今日会来上朝,久立与台阶下等我,待我下了肩舆,便过来

扶了我携手一起走上单墀,微笑道:“听说你身子复员,我总算是安心了。看来果然是我不在的

时候更适宜你调养。”

我看着他俊秀如玉的面庞,柔声笑道:“是定王不发威的日子,更适宜我调养。”

他温和一笑:“晚晚,是我的错。”

若不是亲见,只怕那些朝臣再不信那通身凌锐之气的司徒凌会有这等安闲柔和的神情。

但记忆里的凌师兄,面对我时常是这样的隐忍和包容。

我轻声道:“凌,等我的腿完全好了,朝中也稳定些,我想去子牙山间间师傅和师伯他们。那里

……更适合调养。”

他立刻道:“我陪你。”

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大殿,他又道:“如果皇上不怕我会害他,也可以劝他过去住几日,只是……

他再不肯吧?他已不肯信我。”

我无从评判他们之间由来已久的怨愤究竟谁是谁非,岔开话题道:“下朝后我想去看下姑姑,你

一起来吗?”

他略微一沉吟,便道:“你们有你们的私房话,我去你们反而不再在,我先下朝,回王府等你,

可好?”

若他愿意,他的确比任何人都知情识趣。

我想着也七八日不曾回定王府,遂道:“好。”今日皇帝和定王应该不曾有冲突,朝会气氛还算

和谐,独提到南梁议和之事略有争执。据说南梁使臣还未放弃嫦曦公主,已再度为本国君王求亲

司徒永因端木皇后和发妻端木华曦不愿 ,一直举棋不定。

有大臣认为南梁在和亲之事上一再反复,建议借此为由一口拒绝,也省得皇上为难;又有大臣认

为应该以大局为重,若嫦曦和亲能让两国不起战端,又何须顾虑些许儿女之情?委决不下之际,

司徒永又道下回再议。

想来此事也议了很久了,总是下回再议,淳于望便得以始终滞留北都。还有……

还有相思。

我不知道该为此开心还是忧虑。

至少我还能有机会见他们一面……见了又如何?还不如不见的好。

北都对于他们,太过危险。

尤其他们冲我而来的意图如此明显,司徒凌必定严密监视着他们,若不是顾忌两国开战,只怕他

早就想法子让他们死无全尸了。

这么久以来我并没看到太明显的动作,淳于望应该是很清醒的;可像是绝对会哭闹不休,指不定

什么时候他给哭得心烦,便做出一两桩激怒司徒凌的事情来。

就如那日在秦府,两人针锋相对,刀兵相见,连脸面上的意思友好都不想保留。也许我该劝司徒

永尽快让他们走。

下了朝径去瑶华宫。

沿路都是熟悉的宫阙殿宇,宫人亦是原先谨言慎行的恭敬,哪里看得出一场硝烟后已经换了主人

碧水惊秋,黄云凝碧,几处枫叶被霜风酿作了凄艳的猩红,触目的一团团,使我想起……想起不

祥的血­色­。

瑶华宫门前下了肩舆,早有侍女闻报,急急过来扶我。

我慢慢走进去,只觉得此处秋意仿佛比别处更加浓重,几丛灌木也不知是因为秋意深了,叶子已

经尽数焦黄。

门前的道路应该刚刚打扫过,甚是­干­净,但依然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梧桐叶,一片两片三片地缓

缓飞来,打着旋儿飘落。

无力的姿态,如一只只被折断翅膀的黄|­色­蝴蝶。

正文 层楼迥,销得柔肠断(四)[VIP]

脚下尚有几盆掬花,断无人敢在此时简慢了姑姑

,想来又是姑姑自己不想理睬。

我皱眉,旋即堆上笑容,走向正从软榻上坐起的枯­干­女子。

“姑姑!”

“你们且下去,让我和晚晚静静说会儿话。”

姑姑扶住我,挥手令随侍推开。旋即关上门,才拉我坐在软榻上,问道,“病好些了?听说腿脚

始终有些不便吧?”

我笑道:“是病了一两日,如今早就好了。倒是腿伤得重些,只怕还要继续调养。若是柔然兴兵,我必定还要去战场,怎可让腿落下毛病?”

姑姑笑道:“你知道自己保重便好,瞧你这模样,下巴都瘦尖了,脸­色­也不好。待你养好身体,又有司徒凌帮着,秦家再不用担忧什么了。只是听说彻儿的孩子又没了?”

她从听闻祁阳王死讯起一刻便病者,侍从至今不敢告诉她家中的变故。只是她晓得二夫人怀孕的,几次问起了孩子,侍从怕她会要求见见自己的侄孙,遂直说二夫人受了惊吓,胎儿没保住,她磋叹一番,不过抱怨秦家没福,倒也没伤感太久。

我遂也顺着她的话头开解道:“可不是嘛,正想着要不要给二哥再纳几房姬妾,秦家子嗣单薄,承继香火是第一要紧的事。”姑姑道:“是,不过彻儿那身体……听说小瑾近年健壮了许多,也出息了许多,该为他娶亲了。”

我心里如给一团团嚼碎的青杏淹了,酸涩得无以复加,却不敢流露丝毫。

我恭谨道:“是,姑姑放心,我必定放在心上,留意谁家有才貌双全的贤惠小姐,早早为他定一门好亲事。”

姑姑便微笑,眼角的皱眉细细地攒起来,却依然有一种楚楚美丽的风韵。

她握了我的手,说道:“有你在,你们的事我便不­操­心了,可你还需要帮我一个忙。”

我忙道:“姑姑请吩咐。”

姑姑道:“我要去晋安寺祭拜祁阳王。”

“这个不打紧,只要姑姑身体养好了,随时可以去。”

以往司徒焕在,还需有些顾忌。如今这皇宫的主人已换了司徒永,他自幼丧母,视姑姑与生母无异,向来亲厚,登基后不敢晋封端木皇后,却很快封了德妃为德太妃。他素来旷达随­性­,便是闻得姑姑有些私意,也断不会加以阻拦。

可我不认为她现在的模样适宜出行。虽未见病情加重,可锦衣玉食灵丹妙药养了这么些日子,她身上的­肉­反而都瘦­干­了,十指捏在手中,尖瘦尖瘦的,感觉不出半丝活力。

但姑姑说道:“不用等了,坐了车轿去,未必有多劳顿。何况……晚晚,我这病,还好得了吗?”

我柔声道:“若姑姑能放宽心胸,哪儿有好不了的病?”

姑姑柔美的黑眸里便闪过一抹浅浅的流光,“你只说我,你自己呢,打量着我不知道吗?

我怔了怔,对上她了然的双眸,反疑惑起来。

姑姑轻笑道:“皇帝已经告诉我了……你随师父去南梁时曾经恋上一个少年,还跟他生有一女,后来因为放不下秦家,才又回来了,对不对?”

我不晓得司徒永为什么和她说这个,又都是跟她怎么说的,一时无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姑姑指一指内殿,低声道:“他们等着呢,快去吧,别耽搁太久。见一面便罢了,而后也了断了吧!让司徒凌知道了可了不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脸庞在瞬间失了颜­色­。他们……在等着?

脚下忽然变得很虚飘,虚飘得没有半丝力道,偏偏又一步步向前踏得飞快,全不顾自己丑陋歪斜的走姿。

彷佛是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并且不由自主地直扑向引诱自己的那团光焰。

内殿,是姑姑的卧房,并无素常的门窗,只用紫檀木­精­雕的梅竹花纹月洞门敞开,垂着珠帘或毡帘。

此时天气渐渐寒冷,姑姑体弱,因而早早便垂了厚厚的七彩线络盘花帘,里面烤上火盆,寒气便不易透出。

我在这盘花帘前站定,心跳快得像面临一场生死一线的大战,却犹疑着下不了决断。

这时,忽然听得里面有娇娇软软的­奶­声,“父王,娘亲什么时候过来看我们?”

片刻后,才听淳于望清醇的声音传出,“她就在帘外,但父王不晓得她会不会进来,相思,你说,她会进来吗?”

“会!”相思答得毫不犹豫,“我把她拉进来!”

盘花帘很快被掀开一角

,胖嘟嘟的粉­嫩­小手后,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一双眼睛如水晶般澄澈。不待她抬眼看我,我已忍不住,一把将她拽住,紧紧拥到怀里。小丫头弱弱地唤一声:“娘亲!”红润润的小嘴巴已经扁了起来,呜哇哇便哭了起来。帘子被撩得更高,露出淳于望的身影。他一舒臂,已将我连同相思一起卷入怀里。

那股子伤感,转作幽潭般的清寂,然后转向相思,低叱道:“相思,忘了我怎么吩咐的吗?不许哭!”

相思噤声,好一会儿才委屈地说道:“我没哭!”却抱住我脖子,大可的眼泪吧唧吧唧地落在我脖颈间。

一颗一颗,烫着皮肤,伴随着某种情愫直钻入骨血,连血液的流动都似乎在顷刻间澎湃沸腾起来。

我颤着手去抚摸她湿润光滑的小脸,好久才能沙哑地憋出字来;“相思,乖……”

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热流纵横,把她紧紧拥着,感觉着她温暖软软的小小躯体,我站都站不住,失去力气倚住后方的墙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软下去的身躯突然被紧紧托住,却是淳于望伸出臂膀,将我连同相思扣在怀间,抱拖到一边椅子上坐稳。

他显然是乔装而来,黑发草草束着,身上犹穿着内侍的服­色­,却丝毫无损他的风标秀举、高瞻清雅。

他的容­色­清减,眼圈微红,清寂如潭的黑眸却似有似无的月辉流转,朦朦胧胧,分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他低低道:“晚晚,其实,你早信了吧?相思……是你的亲生骨­肉­。”

见到他们以前,我也许还可以找一百个理由来否认,说只是幻觉,只是喜欢相思,只是不小心养出了母女之情……可如今,即便抛开母女连心的痛楚和伤感,单从司徒永的行为举止来看,淳于望和相思绝对是我本应该刻骨铭心的至亲之人。

他再怎么和司徒凌针锋相对,如果不是确定我和他们的确有关联,绝不会安排我们暗中会面。

算来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司徒永,还不是太子,甚至连晋王也不是,他只是个闲得不能再闲,差不多连他父亲都快将他忘记的落魄皇子。

如果我曾失踪三年,如果那段往事的确存在过,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和司徒凌一样,不肯告诉我。

我不晓得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但他的确正在用行动告诉我,我真的曾经失踪,真的曾经留在狸山和淳于望诞下了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这个会哭会闹会撒娇会顺从自己心意,并奔向自己母亲的小相思。

但我终究没有回答淳于望的话,只是把相思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感觉她娇软的呢喃,温暖的呼吸和柔­嫩­的小身体。生怕,撒手,便丢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美梦。

相思在我怀里也如身在梦中般轻而朦胧地问:“娘亲,父王说只能先见你一面,让我不要吵闹……可为什么只能见一面?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和父王住舅舅家去,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回狸山?”她已经止住了哭泣,但浓黑的长长的眼睫依然挂着一滴两滴的水珠。

我抬手轻轻为她拂去泪珠,抚过那圆圆的小脸……其实已经不像几个月前在我身边时那般圆润了,下巴开始略尖,不晓得是瘦了还是长大了,看得出有几分像我。

我柔声道:“相思,你不懂,这天底下,有太多的事身不由己。”

相思的眼睛越发瞪得大而无辜,“什么是身不由己?有人管着你不许你来吗,是谁啊?我们不理他不行吗?”

她看着身旁一只空的提篮说道:“父王让人把我装在这个提篮里,一拎就拎到这里来了!娘亲个儿大些,换个大些的提篮,父王力气大,也可以一拎就拎回狸山了!有人时别说话,没人时就走出来伸伸腰,也不累的!娘亲,你试试吧!”她一脸的渴求,居然不见了以往每次想出歪主意时自鸣得意的模样。

我慢慢地揉着她身上几处可以令人昏睡的|­茓­位,缓缓透入真气,向她轻叹道:“相思,娘亲的根扎在这里,娘亲走不了。”相思大惑不解,问道:“娘亲又不是树,哪儿来的根的?”

我道:“人也有根。哪儿养育了你,你的跟就在哪里,养育你长大的人在哪里,你的根究在哪里。相思,你的根在南梁,在狸山,不在这个处处有人想害你和你父王的地方。”

“父王养育了我,于是父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根,对不对?”

“对。”

相思澄澈的眼睛睁得越发大,指往淳于望道:“可父王不就在这里吗,我的根不就在这里吗?”我愕然,看了一眼倚在我身侧凝望着我们的淳于望,见他苦笑着无意解围,于是道:“他只是偶尔到这里来,这里并没有他的家。”

相思道:“父王一向说,有父王、有娘亲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现在父王、娘亲都在这里,为什么不是我的家?”

淳于望便轻轻一笑,目光有些晶莹,却更是柔和,向他的女儿低柔道:“没有我,有你娘亲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我气得对淳于望怒目而视。淳于望看出我生气,便不再言语,默默低下头。

我正要继续和相思解释,抱着相思的左手手背被谁的手掌轻轻握住。

光洁修长的手指,感觉得出柔软却随时能爆发出极强力道的筋骨。

许多时日不曾相见,那触感和体温依然倍感亲切,像少时疲累至极将自己通身浸入温泉,柔软而温暖,渐渐连心都泡得如泉水般温软起来。

眼底又潮湿了。

我低头亲着相思漂亮的眉眼,右指继续加力,轮流在几处|­茓­位抚摩过去。

相思­奶­声­奶­气地笑两声,到底支持不住,张嘴打了个哈欠,眼皮慢慢地耷拉下去,喃喃道:“娘亲啊,我好像困了。昨天晚上父王说要带我见你,我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娘亲……早上都醒不过来呢,好困……我若睡了,醒来娘亲会不会又不见了?父王总说,是梦……娘亲,我做了好多个梦了!”

她已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发出最后两个音节,咂了下小嘴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乌黑的眼睫如蝶翼般乖巧地覆下来,难得的宁谧。

我默默把她拥紧,一遍遍地在心里镌刻着她的模样,努力地感受并记住抱紧她的幸福和欢喜——并努力不去思考即将分离的苦楚。

淳于望低头望向我的腿,问道:“你的腿……吃得消吗?把相思给我抱着吧!”

我不答,闭着眼感受那稚­嫩­身躯里健康的心跳和匀长的呼吸,腿部微微地酸麻,竟感觉不出疼痛来。

淳于望伸手托住相思的背,减轻了我腿上的力量,轻声道:“晚晚,我带相思过来,只是想见你一面,确认你安然无恙,并不是想逼你做出怎样的抉择。我知道那不可能。”

两人靠得极近。说话间,他的鼻息扑到了我的面庞,微微的热意,却在顷刻间放大,烧得脸上难受。

我恋恋不舍地将相思交给他,看着他把她抱到床上先躺着,失神片刻,低唤道:“阿望。”

淳于望眸中有明亮的辉芒一闪,转头看向我,­唇­边已有极淡的一抹温柔笑意。

我轻轻道:“带着相思走吧!你身份尊贵,以后不要再轻涉险地。”

他眼角一扬,笑容更大,缺涩滞起来。他道:“你这是心疼我,还是笑话我无能,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了?”

我笑道:“即便是当今的大芮皇帝或大梁皇帝,都有他无能的时候吧?你又何必多心!怪就怪你当初喜欢错了人,终是害人害己。”

“你怨我?”

“怨。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你是罪魁祸首。阿望,你是自作自受,可你害了相思。她本可有个健全的家。”

“可我不后悔。”淳于望望着我,轻轻道:“若再来一回,我依然是这样的选择。”

我不觉恨起他的顽固和自私,问道:“然后,用终身的痛苦去怀念三年的幸福时光?”“如果注定这幸福早晚要化作泡影,我会把你藏得更严实,我会待你更好,我会用更多的时光守着你伴着你……努力让那幸福长久些,我还是不会给你时间去长大,去选择,我不想错过。”

我不禁苦笑:“你这叫娶妻吗?叫抢妻还差不多!真想不到天下有你这样心急的男人!”

“不是我心急,而是怕错过你!”

胸中砰然一跳,仿佛软绵绵陷下去一块。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清寂如潭,明澈如水,静静地倒映着我的模样。

许久,我向他轻轻一笑,“如果你当时遇到的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手段狠辣,心如铁石,杀人如麻,你还会一见倾心,不择手段的巧取豪夺吗?”“不会,我喜欢的是那个纯净的像山泉的灵慧少女。”

我挑眉。

他却感叹般轻叹,“可惜,一见秦晚误终身,等我醒悟你不会永远是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已经走得太远,再也回不了头了!”

早知道他清雅绝俗的斯文面孔背后,很有些恶棍无赖的潜质,如今听他这样坦白说起,倒也拿他无可奈何,遂道:“前方已是绝壁,回头是岸吧!”

他微微合目,低声道:“晚晚,你放心,我总不做叫你为难的事情便是。”

我皱眉道:“若不是想叫我为难,你尽快带了相思回南梁,我便感激不尽!”

他道:“已经决定会把嫦曦公主一起回南梁了。确定出行日期,收拾公主行装,本就还需要些时候。”

我一惊,“不是说还未决定要不要和亲吗?等确定下来,两国通了国书,梁国送来聘礼,芮国再准备嫁妆远送公主,只怕没个一两年都没法子将她送过去吧?”

淳于望摇头道:“没这么麻烦,我递过来的国书,本就要求把之前未竟的和亲继续下去,聘礼之前送过,嫁妆也留在南梁,只是公主受惊逃回本国而已,迎回去也是合情合理。既然事先言明公主嫁的是粱帝,依然让她嫁给粱帝,才见得两国交好的诚意。”

“我们皇上……答应了?”“

他为何不答应?北芮朝中依然明争暗斗,若不与南梁修好,难免腹背受敌。将妹子送嫁后,北芮大乱之时,他便可得到南梁的支持,何乐而不为?只是我想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因此故意踌躇着不做决定。”他的眸光如一注泉水,静静地凝视着我,“何况,嫦曦公主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卷入朝堂斗争中,如今……生养她的北芮,只怕远比南梁危险得多。早有人想着要取她和她母亲的­性­命了吧?”我明知他暗指我必会报复嫦曦,也不接话头,转而问道:“我们皇上

……有和你提起那一年是怎么回事吗?如果……相思真的是我女儿,他们是怎么将我们分开的呢?”“我问过,他语焉不详,脸­色­也不好。”

淳于望道,“我旁敲侧击问了许久,只能确定这件事不但他知道,司徒凌和秦家的人也是知情的。想来是他们联手用什么法子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司徒凌和秦家的人……”“应该是秦家当时的主事者,也就是……你父亲。秦二哥只怕的确不知情。”

我默然。

秦彻半身不遂,秦谨当时还年幼病弱,许多大事父亲并不会和他们商议。

他们其实也没有做错,只是把被淳于望掰弯的道路重新掰直,让我回到我本来该待的位置。淳于望道:“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应该是极恨我的。那一年我不断遭人暗算。本来疑心是我逐走的一个叛徒联合了朝中敌手在暗算我,为此一直严加防范,朝中行事也越发谨慎……如今想来,应该是这两位大有来头的司徒凌和秦大将军在暗中布置了。”

隐约记起,初回北都不久,父亲曾几次提起想在平定北疆后就转战南方,而司徒凌一向沉默安静,偶尔望向南方时,眉眼间会突然多出一抹狠厉的杀机……头部又开始疼痛。

淳于望,真是我天生的冤家!

这些日子机会养在药罐子里,卫玄等人甚至我病况,开的药每每都将舒缓心神的药物辅入中药中服食,因为这些日子几乎没有病发过。

可一见到他,还没说上几句话,竟又发作了!淳于望之前已经看到我发作过一次,大约也听司徒永说过些什么,见状没有大惊失­色­,却立刻抢上前取下我的荷包,从中找出两颗药丸送入我口中,又为我倒来茶水。

黑眸中有级灿亮的光线晃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沉寂下来,依然在皇宫内院的瑶华宫内,面对着这个也许曾是我的夫婿,却再也与我无­干­的俊秀男子。

我从他的手腕间挣扎着坐直身,倚着冰凉的椅背合目养神,他道:“那日在秦府,我看你服药,曾悄悄藏下一粒,回去后让人细细研究,说是安神之药,但服用久了,必会有寒毒渐渐积于体内。你总这样服着,恐怕后患无穷。”

我微微一笑,慢慢道:“你放心,定王府和秦府别的没有,搜罗的大夫只怕比这皇宫中的太医还多。我不会让自己死,并且还会活很久,很久……久到……相思出嫁时,我备上厚厚的一份大礼送过去,给她做嫁妆。”

他没有笑,只默默凝视着我,继续道:“司徒永曾留下两科雪芝丹给我,当时伤势极重,侍从虽给我服了,又怕这药有问题,让我伤上加伤,曾从丹药上刮下少许留下来,给后来赶至的名医检查。当时只说是极佳的疗伤圣药,可以在极端的时间内相助服用者培元固本,活血通络。当时我只觉得神奇,但后来来到北芮,听说你并不曾服用打胎药,忽然就起了疑心。回去便问大夫,若是孕­妇­服用此药,会有什么影响,大夫答我,此药效果极强,可以活血化瘀,当然也可以……打下胎儿,再加上你身上积累的寒毒已深,第一个侵蚀的便是胎儿……”我心中震动,苦涩道:“原来,救命灵丹也可以是夺命毒药……”

淳于望道:“司徒永……你们皇上,当时并不知道你怀了孩子吧?”

“他当然不知道。”即使后来将我就出去,他也只知我体弱,并不晓得是落胎所致。

我看向相思,叹道:“或许……她将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淳于望沉默。

我向他笑了笑,说道:“迎亲之事未必需要你守在大芮亲力亲为,你尽快带了相思离去,若再不走,我也会派人暗袭,直到杀光你的部属,你猜,身在大芮,你有几成胜算保住你那些中心部属,或者你不在乎,早就打算让他们为你牺牲了?”

“你不会。”淳于望淡淡一笑,“上回她瞧见你生烹活人晕了过去,我费了许多­唇­舌才让她相信那只是梦。你还想再吓唬她几次?”

我鼻中一酸,见他看向我,忙收敛了伤感之­色­,沉了脸待要再劝他,只听姑姑在外面唤道:“晚晚,时候不早了!”

我悚然,抬头看见茜纱窗上的日影,应该已经近午时。

竟已在瑶华宫待了一两个时辰。

第一天上朝,顺带看下姑姑并不奇怪,可待得时间太长,难免惹人猜疑,我固是不怕,可淳于望和相思在宫中多待一刻,无疑多一刻危险,以南梁使臣之名,被人抓到乔装出现在后妃所居宫殿,连姑姑都逃不开­干­系。

抱着相思坐了这许久,腿部旧伤又开始酸痛。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再看一眼相思。

我完全不记得当年她从我身体里剥离出来的痛和喜,但此刻与她分离的痛楚却如刀割般刻骨铭心。

这一回,将会是彻底从我生命力剥离,然后舍弃吗?

我终于转过身,向淳于望道:“哪怕是为了相思,为了相思能好端端地成长下去,尽快离开这里吧!远离皇宫,远离北都,远离大芮……”

淳于望默然盯着我的腿,看着我快要掀帘出去,才低沉道:“我不会让你受到困扰,但我也不会放弃。”

我转头看向他,他却握住相思的手,垂下眼睑安静坐于床沿,半边身子隐藏在­阴­影中,俊美的侧脸如冰雪琢就,冷寂而坚毅。

他也是皇子,从小就在无数致命漩涡中学着保护自己并成就自己的皇子。

也许,我根本没必要为他和相思­操­心。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