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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四大名捕 泼墨桃花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铁手,你还是回去吧。”

铁手刚刚收掌回气归元,便听无情这样说道。

他不解的看着无情,那容隐派人送来新的药方与通|­茓­之法,他不过依法助无情疗过一次,怎的无情就要他回去?回哪里去?回去­干­什么?

铁手等待着,无情又不说话了。拿起桌上的一盒棋子放在膝上,抓了一把,又让棋子流过指间缓缓跌落回盒中。

桌边有小炉,炉上还煎着容隐交待要沸起小珠的汤药。铁手见无情正在思忖,便拿起药罐倒了一碗药吹凉了递给他。

无情瞟一眼铁手,轻轻一笑,接过药碗:“铁手,你倒是对容隐深信不疑啊。”

铁手疑惑:“怎么不该信他么?你看过药方后不是同意我按方帮你运气?”

无情轻轻喝了一口药后才说,“你觉得容隐不会在药方中加些什么对我不利的东西?”

这个……铁手有点怔,他倒不相信容隐,只是太过相信无情。既然无情说过“容隐不会与我为难”、“按方医治就是”,他便不再怀疑无情的判断。被无情这一问他倒开始躇踌,看无情还在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药,有点紧张的看看药罐,又有点慌张的想去接过药碗:“余儿,还是不要喝了……”

无情喝完最后一口,放下药碗后抬眼,目光如炬:“你叫我什么?”

铁手心里“登”了一下,正­色­道:“……是,大师兄!”

“容隐要对我做什么,倒在其次。”无情正襟而坐,“你忘了我们来三同是做什么的?那泼墨桃花图明显是容隐放入江湖之中,江湖中人,无不被这张泼墨桃花图弄得如痴如颠,单是私下争斗明着暗着也不知道多了多少,那裴战狂,更不惜犯下灭门惨案引你和追命入瓮,累你们几乎丢了­性­命。大宋最近民怨四起,皆拜传播此图者莽撞行事所赐。你一向办得起大案,经得起大事,既不偏激癖好,也不刚断任事,怎么这次却因为无聊的事情乱了阵脚,混了主次?”

一番话说得铁手胸口一闷,大股热浪扑将过来,滚烫难受。他赧然的看着无情,那天下名捕之首执起一枚黑子,轻轻在天元位上放下:“你重然诺、守信义,但前些日子在客栈与我说过的闲话,我没在意,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半抬长睫,斜睨着铁手,“若我没估错,世叔应已来到三同,追命不羁,冷血冲动,他那边,还是你去帮手最合适。”

铁手脸红红脸,他说出的话从来是落地作金声,况且是那日铁了心与他许的一生之诺?又岂是无情淡淡然一句“不必放在心上”就可以不计较的?

但铁手到底是铁手,定定神,接道:“师兄说要我回去,你却要独自留在穆王府中查案,可是不是?”先不管自己是否真的“乱了主次”,追命临走前劝无情不要独自承担,那话既是说给无情听,自然也是在提醒铁手。

无情又拿起一粒白子,下在四星位上:“我在这别院中,也查不了什么案,只是我现在若离开,容隐的医瘾没犯够,还是会与我犯难,反倒碍了神捕府做事。我就好端端地任他试药,看他到底想治到什么时候。”他平静的说,“我在这儿住得好,吃得好,也不用费神­操­心什么事情,不是挺好?”

“不行,”铁手摇头,“既然世叔来了,他自然主持得了大局,三师弟、四师弟也能独挡一面。我须得留下,即使你不为查案,我在也有个照应。”他低头看着无情那摆弄棋局的手指,“穆王府终究是非之地,若是那容隐突然翻脸,师兄你……”

无情冷笑,抓一把黑子顺手一扬,那棋子如星芒般一闪飞过,打在对面的屋梁之上,竟是深深的嵌了进去。

“你是担心我不能自保?”无情伸伸手指,“我既然自愿留下,容隐已经解了那些封我力气的|­茓­道,就算他要为难我,我又怎么会在同一个人手上吃两次亏?”

铁手欲言又止,叹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是要我一个人抛下你先走,对吧?”

无情目光转得温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笺递给铁手,“你不是抛下我而走,而是帮我送信去给世叔的。”

铁手闷气的接过信,转而想到一事,“你要我送信,莫非是知道两个师弟会埋怨我,所以随便派个差事给我?”

无情慢慢的拿起黑子再下一手,垂睫道,“师弟,你又在想无关大局的事情了。”他拿着黑白两子摆着棋局,铁手就静静的在一边看着那棋盘上的似乎有两股无比强大的气息彼此互相厮杀,各种阵法撞击在一起形成山崩地裂的阵局,在那片阵局中,似乎冥冥中有着无比重要的东西正吸引着他——铁手却看不出来那是什么,总觉得心里有重要的事情没有想到。人的思想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偶然会有刹那的灵感,但又不易捕捉,轻易溜走,不容易回想得起来。

无情忽然哗啦啦拨散了棋局,“你愣着­干­吗?还不走?!”像是真的动了怒,眉目间冰霜如刀如剑,冷得刺骨。待铁手拱手离去后,他坐了半晌,终是慢慢收拾起残局。

黑子归左盒,白子归右盒,而他这个残废,天生要归寂寞。各得其所,也没什么不好,世上诸事诸物诸人,无不如此。

就像他的那三个同门师弟,终归是可以活得热闹、快活的那种人。

无情无奈的苦笑笑,拾起最后一枚棋子轻掷入盒,仰头看窗外春光正好,屋里一片敞亮,只是阳光未必太刺眼了些,眼角一湿,又被春风抹去了。

春山暖日和风,阑杆楼阁帘栊。日­色­渐长.春­色­淡远,唯听鸟雀调嗽,无人来往,独有回廊而已

侧耳听得来人刻意放重的脚步,他实在是想苦笑,目力虽是废了些,还不至于那么大个青­色­人影看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需要被人如此小心对待了。

“王爷,您找我。”容隐在身前三尺外停住,毕恭毕敬的揖道。

“嗯。”穆王在先帝崩时,虽在兄弟中最为年长,却因眼疾不得继位,以帝兄拜太傅,徙国来此,已经二十年。外人都道皇上给了块福足之地给他,足见兄弟情深,他却知道,今日富甲天下,多仗着容隐之能。是以虽是主仆,尊卑有别,却不与他提那些繁文琐节,直接说道,“你最近都不在王府中,下人说是去了别院?”

“是,”容隐答道,“王爷生辰将至,我想您还是不想留在这儿等人来祝寿的,所以先过去别院布置了一下。”

穆王深深的看了容隐一眼,“你倒是用心。”

“往年的生辰,王爷也是能躲则躲的。”容隐微微一笑,“我也将王爷宠爱的小妾安置了一些过去,到时候,您自去休养,王府这儿我照应着。”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穆王叹道,“我让你办的那件事情,你做得怎样了?”

容隐略一沉吟,摇头说:“没有下落。”

穆王有些焦躁的站起踱步,容隐躬身退至一旁,垂手道:“王爷不必心焦,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物是人非,总是需要慢慢找的。”

“……”穆王摇头不语,良久,他才慢慢说道,“别的事情,可以慢慢找,但静姬去世前只有这一个心愿,这些年来,我只觉得我没用心去找过。这次依了你的法子,广布天下,只希望当年宴间的人看得到这图,但这些时日过去,为什么还不见人来呢?”他看了一眼容隐那恭恭敬敬的模糊身影,“是不是,我与静儿的心愿一辈子也无法达成了……”

那话中的悲意让容隐犹豫了一下,片刻便又坚定的拜下:“逝者已矣,王爷千金之躯,更当顺应天命,早作其他打算。”

穆王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摆摆手示意容隐退下。独目远景,在阳光下,花园的一切就像洗过一样,历历在目,青翠欲滴,看上去好像离眼前近了许多,也模糊了许多。

追命睡在屋顶上,吃饱喝足睡得像只偷懒的猫。春无三日晴,连着春雨绵绵,难得有个晴天,只晒得浑身毛孔都张开,暖暖的说不出的舒服。

冷血走进院子,看院子里面,往日活泼有余的四剑童却是一声不吭的在修缮轮椅,平时无情教过他们一些机括关节,燕窝设计虽­精­巧,零件却不是特别难制,寻常铁匠铺、木工店中也找得到,自无情失陷穆王府,四童便慢慢找齐了配件,这会儿也修葺得差不多。他又抬头看看屋顶,飞身上檐,在追命身边躺下,合目养神。

“喂,狼崽子,不要偷懒。”追命懒洋洋的抬脚踢踢他,“世叔不是说要去穆王府赴宴?快去准备。”

冷血道,“你在这不也是偷懒?”

追命嘻嘻一笑道,“我与你不同,世叔没安排公事给我,我要做我的私事,自然可以决定我什么时候偷懒,什么时候认真。”

冷血微微张眸,­精­光一闪又即合上,“你的私事什么时候去做?”

追命却摇头晃脑的吟起诗来:“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别念了……”冷血烦躁的说,“他不在,没人听得懂。”

追命仰头喝了一口酒,“你又在怪我没把他带回来?”

冷血摇摇头,“我怪你也没用,他要是不想留下,也没人困得住他。”直视着远方,他补充说,“况且我知道他在哪,我就不会去找他?”

追命“噗”的一笑,眯着眼睛看着屋檐上绿得发白的青苔。

“你就算去了也做不了什么,”追命笑着说,“你想要跑去马上把他打晕了藏起来对不对?他那个­性­格,绝对不会甘心受制于任何人。他若朝你发火还好,他若不发火,只是一个人默默伤心,你又怎么办?你若忍得住他伤心,那他对你掉一滴眼泪,你能顶得住?好吧,就算你现在只是跑去他身边待着,但若他朝你一瞪眼要赶你走,你岂能赖得下来?”

他说这番话时,冷血一直狠狠瞅着他,大有一言不合,即拔剑相见之气概。说着说着,冷血目中凶光渐少,末了却赌气般转过头去,“是啊,我是没办法,你还不是被他赶回来?”

“我是没待多久,铁手也不见得能待得住。”追命嘿嘿笑着,拿起酒葫芦喝一口,“­奶­­奶­个熊,我猜他又想独扛,那个容隐虽然说是给他治病,我可没忘记那一百多淬了毒的弓箭手。”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冷血坐了起来,“所以?”

追命点点头,起身拍拍ρi股上的灰尘,“所以,我的私事就是,我要再去一次穆王府,一定要知道无情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又坚决的骂了一次,“­奶­­奶­个熊,什么三月之约,他压根儿就是在拖!”他变得忿忿不平,“我懒得跟他耗,我要直接去把他打昏了抱走。”

他刚才还在嘲笑冷血的想法,现下自己又说了出来,冷血不乐意了,“他不能受制于我,凭什么就会受制于你?”

追命白他一眼,“跟你这野人沟通起来就是辛苦——我说了要打昏了他藏起来么?我是要把他打昏了带回来!管那个穆王府有什么­阴­谋,总之不能让他独个儿承受着。”说着,追命的心头又一寒,铁手说不准已经在被打发回来的路上,要现在有什么变故……

冷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的说:“我也要去!”

追命呵呵笑着拍拍他的手,“你跟世叔去赴宴吧!我都说了我是办私事,嘿嘿,就不与世叔交待了。”

他泥鳅般的滑身闪开冷血的手,飞纵而去。他既名追命,自然是执着得很。千万别成为他的目标,否则哪怕是天涯海角,他也会舍命追了你去。

泼墨桃花断章之追无篇 得失

“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做,所以不能去京城。”少年手足无措的低头,却不敢看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要不……十年、十年后!我一定去找你!”

他身前,坐在轮椅上的小孩说道,“世叔诚心邀你……你这个人,与谁都许诺,说过的话能算数么?”

“不同的!不同的!”少年半蹲下,努力地鼓起勇气平视小孩,“你看,你有弱症,我也有内伤,我们活得了活不了十年还是个问题,所以这许诺本就算不了数。但是只要我们都能活到十年后,我就一定去找你。”说着说着,他的心不打招呼地疼惜了起来,不禁又看着小孩瘫痪的双腿而忘了转移视线。

小孩刹地寒白了脸,叱责道:“老看什么?没见过断腿的人吗!”扬手便是一道白光,直贴着少年的额发飞了出去。他扁了扁嘴,很难过似的道,“我以前也是像你一样,有手有腿的——”

少年倒也不躲——小孩本来就无意伤他,他若躲了,倒有可能真中了那一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喃喃的说,“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我都不怨,你又何必难过……”

小孩嗤的一笑,笑靥天真烂漫,刚才的难过神情早没了影:“我自然也不难过。”他停一停又说,“十年!那就约定十年!十年后,你一定要来京城找我!”

少年欣慰的笑了,弯下腰伸出小指与小孩用力一勾:“盛小娃儿,崔哥哥约定你,十年后再见。”

狂风卷著雪头呼啸著,翻滚著,鹅毛般的雪花,时而旋起,时而下跌。正值岁末,偏僻小镇早已关门闭户,不见人踪。

镇外荒路上,独有两匹瘦马雪中艰难的行进着。

外号“追命”的县镇小捕快崔略商喝了一口酒,哈出一口白气,转身对着身后一直喋喋不休的同伴说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去拿人就行了。”

“好啊!”说了那么久,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话,穿着同样捕快衣的人乐呵呵的把碟文往追命手中一塞,“你看,只是要带个小孩回来受审而已,容易得很。何苦我们两个都在这大雪天巴巴的跑去镜湖山庄呢?”他一边拢着棉褛一边拨转马头说道,“况且师爷已经说了,这冰天雪地的,小孩在途中冻死个把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他笑得诡异,“镜湖山庄的严大人出手可是大方得很的。”

“嗯。”追命略一点头,看着同伴急不可耐的拨马回奔。县城的府衙中,有的是热炕美酒、佳人怀抱,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孩子,赶上一天的雪路,跑去山中那个鬼地方。

追命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摇晃晃酒葫芦,所剩不多。于是莫名的有点烦躁,开始有点抱怨那个小孩子,这么冷的天,为什么非得得罪那个严大人,弄得人一纸状书就要县衙派了拿了去。又有点抱怨自己,当捕快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学不乖的跟同僚一样,拿点“好处”就与人消灾算了,巴巴的跑去亲自拿人,想看看那小孩到底犯了什么要在“途中冻死”的罪。更是抱怨县官吏员逢此时世,早都懂得看风扬帆、看水行船,所以无论追命立了多大功劳,都视同无物。

我只是一个小捕快、大酒鬼,我妄论甚么大节!我也没志气可言!追命拉拢一下略嫌单薄的捕快棉褛,苦笑笑,年近三十,还能有什么雄心壮志,一个小捕快而已,当年的意气风发,早被日子给磨穿掉了。

现在的他千辛万苦,所作所为,却反而成了贪官污吏的帮凶,为虎作伥,百姓们讨厌、仇视他,而权官豪绅又任意使唤、丧尽天良,这样的捕快日子,他当得实在他娘的不乐意!但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捕快日子,他娘的又不能不当!

啐口唾沫,再喝一口酒,追命珍爱的收好酒葫芦,策动马匹,向着群山之间的镜湖庄疾驰而去。

镜湖山庄,因这小县城外的山峰间有一绿如脆、可为妆镜的山间湖而得名。有个曾在京城一时风云的严姓老臣辞官退隐,在这湖边修了这庄园,之后潜行格理,不问朝政,至今已数年。庄主娶了世交的一位贤淑之女为正室,夫妻二人用情颇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婚后二人只生有一子,|­乳­名祺儿,夫人因体虚而不可再育,那严老爷却也没有再纳小妾,将此一子视为掌上明珠,袖里珍宝,无微不至,细心养育。

追命来到镜湖山庄,安了马,递了文书,便听到来招呼的仆役幸灾乐祸的笑道:“官老爷,你可算是来了,那小畜牲狼子野心,竟敢对我家少主不利,你绝对不要对他客气。”

“你家少主?”追命跟着仆役一边走进山庄一边随口问道,“可是你家老爷那位独生爱子?”

“自然。”仆役引路说道,“本来我家老爷收留那个小兔崽子是怜他孤苦,我家少主没个同龄的伴,便赐他在我家少主身边当个杂役,没想到他竟然恩将仇报,害我家少主!”越说越有些义愤填膺,“我家少主被这小畜牲一害,可是卧病好一些日子了。”

“嗯。”追命略点头,他本来还在想到底一个小孩子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惹得这位沉心于格物穷理的严老爷风雪送状,非要衙门拿了人去不可。现下听来,倒也觉得严老爷的反应不算过度。

“你看,”奴役经过一堆货物边说,伸手指道,“本来年近除夕,又逢少主生辰,我家老爷还专门托人买了这些烟花爆竹来,准备给少主大肆庆贺一番。”说着,他又狠狠吐了一口唾液,“小畜牲,害我家少主,不得好死!”

追命挑挑眉,奴役已经将他引入正堂,早已有人通报过山庄主人严老爷出来迎客。追命坐于厅下,与严老爷寒暄几句后,便看见有仆役踢踢打打的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进来,推搡他跪在厅前。

“崔捕头,”严老爷拱手说道,语带忿恨,“这便是我刚才与你提起的,下毒害我家祺儿的冯源!这小贼在我家,看一眼便生厌一次,还请崔捕头快押了回衙门。”他一摆手,便有奴役呈上金银等物,“如同我在状中所写的,崔捕头尽可自行审理。”

追命呵呵一笑,先接了金银放在身边的小桌上:“严老爷,我办案自有我办案的打算。”说话间,他瞟了一眼那跪于堂前的粗壮少年。只见那少年面容黝黑,年纪十四、五岁,一双手紧紧握拳置于膝上。听见追命说话,少年抬头与追命对视一眼,追命觉得那目光居然五味杂陈,仿佛藏了无尽悲愤,又好似意味深长,他正一怔,少年已立即把眼转开,几疑是错觉。

“……严老爷可否让我与贵府少主见上一面?就当是问个口供,我回去也好向老爷交待。”追命话不带滞,拿下酒葫芦摇摇,一饮而尽,然后轻敲了敲桌上的金银,冲严老爷挤了挤眼。

“这……”严老爷微微迟疑,追命马上说道,“若少主不便,那也不要紧,只是万一我将没法将这小贼安全带回府,我家大人又找我要个口供,怕是还要劳烦少主过县衙一次的。”

严老爷连忙摇头道,“倒不是不便,只是我家祺儿为这畜牲所害,又兼喘鸣发作,已经卧病数日。所幸我京城一位挚友的徒儿,­精­通医术,现正在我府做客。祺儿的病由他照应着,若是崔捕头要找小儿拿个口供,须得问过这位医生,看祺儿能否劳心见客。”

追命连忙起身摇手道,“严老爷放心,我只随便问几句,见过便走,尽量不惊扰到贵府少主。”想了想,他补充道,“若京城来的大夫说少主此刻不宜见客,我也愿多等几天的。”说罢,他笑了一笑,跟着讨好般看一眼桌上的金银,笑得谀媚。

严老爷略一沉吟,便只好说:“既是如此,先将这畜牲押回柴房,崔捕头还请稍候安坐,有甚需求叫我家管家就是,我问问大夫,少刻即回。”

追命拱手笑笑,看严老爷安排下人押走少年后急匆匆的转入后堂,便跷了二郎腿坐下,习惯­性­拿了酒葫芦摇摇,叫过管家,冲他晃晃酒葫芦:“小哥,可有什么经年剩下的浊酒能给我尝尝的?”

“是,崔捕头,我这就去给你灌满。”管家欲接过他的酒葫芦,追命却嘿嘿一笑,把手一收,“我这葫芦可是祖上传下来的,绝不经手他人。还请小哥带我去酒窖,我自己动手便是。”

管家点头称是,这就引路出厅,带追命往酒窖走去。

追命喝酒算是一绝,千杯不醉,愈饮愈醒,这会儿犯了酒瘾,心里便有些焦躁,顾不上欣赏山庄中的美景,只是跟着奴役在回廊中慢悠悠的晃着,觉得天反正是天,路反正是路,还是这么冷,雪怎么老是下个不停,­奶­­奶­个熊,等下要怎么回去,这么深的雪,马怕也走不了。

“啊,那是无情公子的,”管家突然停下来说道,语带敬意,“放在这儿,雪花飘过来就会盖了去。”追命顺着他说话的地方看去,看见一把装了滑轮的椅子放在长廊中,雪花飘飘,已经有几片落到上面。

那椅子看得追命心头一震,整个心都在往下沉。记忆里面,好像有个笑靥如花的小孩,勾住自己手指的小指用力一拉:“那就约定十年!”

十年!

过去了几年了?八年?五年?还是十二年?那小孩姓什么来着?姓伍?姓毛?还是姓顾?

追命回过身去看雪落随风飞,努力的想在记忆中找寻那个小孩,许诺太多,时间太久,那时间磨去他锐气的同时,似乎也把那些念念不忘的事情,渐渐磨掉了。

雪若柳絮随微风而起,轻飘飘散落着,雪落无声,追命却听见细不可闻的“咔嚓”一声。他眉头一皱,身形如燕飞出长廊,一纵十丈,轻飘飘的落在长廊外的一个凉亭上,落雪无痕——

一个白衣清瘦的少年,就像在飘雪中遨游嬉戏般,顺着风起的方向纵身腾起,轻盈得像惊飞的鸿雁,柔顺得像游动的蛟龙。手在这棵梅树上一推,衣带翩飞,好像浮云遮蔽着朗月,又借力在那边梅树上一跃,身形飘忽,好像旋风吹卷着白雪。雪动人动,正飘飞间,却又一下子静了,手撑梅枝,跃到最高的一根粗枝上坐下,拨过一根沾雪带露的梅枝,歪头看看,一双眼睛如落墨一点,漾漾的充满了水光;跟着展颜一笑,让人只觉严冬尽去,春暖花开,­阴­霾俱隐,云开月朗。

然后,追命便看着那少年坐在梅树上,轻咬下一口梅花瓣,合着雪嚼了两口,雪白的脸颊染了一点红,啧啧的吐了吐舌头,舌很红,绯红的,有点尖,还有点翘。

于是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追命怔怔地看着,一下子想起这几句。他觉得自己是醉了,恍恍惚惚,浮生若梦,行云梦中,痴痴惘惘疯疯癫癫,如窥水月镜花,脑中剩下的,又只有大片的灰白,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无情公子!无情公子!”回廊处传来杂役的喊声,“你的椅子,雪都要盖住了!”

少年回头一望,却发现了追命,微怔之间却是目光如冰的看过来。

追命忽的就心虚起来,遮遮掩掩的低了头,转而几个起落回到长廊,打了个嗑儿,就着空酒葫芦仰头滴了几滴残酒进喉咙。

少年身形如电,跃回长廊,坐到那张轮椅上,扳动机括灵巧的转过来,面朝着仆役与追命略一点头。

“无情公子,你怎么在这儿,我家老爷去了内堂寻你呢。”管家说道,语气十分恭敬。

那被称作“无情公子”的少年,慢慢掸着衣上剩余的雪花说道,“祺儿服了药说想小睡,屋里待久了,我也想出来看看雪。”他虽全身白衣,却是华丽无比,衬着白花罗里布的鹤氅,镶着鱼眼珍珠的腰带,就连头上束发的发带也用包了银芯的金线绞了两边,缀着泛青的碎玉。

追命摸摸下巴上的胡根,刺辣辣的有点扎手。他的心里还是在发虚,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穿旧了的黑布靴子,又伸手扯拢一下单薄的旧棉袄,觉得里面穿得早就有点发硬的内衫­干­巴巴的贴在背脊上,湿乎乎的,这么冷的天,竟然出了汗。

“无情公子,这位是县衙的崔捕头,过来拿冯源回去问审的。他说想向少主问个口供,备齐了手续,老爷去寻你,就是想问问少主现下能不能见会儿客。”管家向无情介绍道,又对追命说,“这位便是我家老爷的客人无情公子,­精­通医术,多亏有他在此,我家少主才没被那畜牲害了去。”

追命眼望他处,胡乱的拱拱手,“见过公子。”

无情微低着头,手指在轮椅上轻划了几下,然后冷冷说道,“崔捕头,你好。”

追命脑中又闪回一幕,有个小孩也是常这样微低着头,想得他心里一紧,有些发疼。

“崔捕头,”严老爷寻着无情终是找了过来,一边快步走来一边说道,“你见着无情了,这样最好,小儿刚服过药正在休息,雪下得这么大,你也走不了,还是住上一日明日再说吧。”

虽是征询,追命也没办法反对,毕竟,天越来越暗,雪越下越大,一簇簇,一团团,铺天盖地,追命快要看不见雪中的景象,一如看不见无情的表情。

在客房中吃过晚饭,追命拿着灌满美酒的酒葫芦,打着饱嗝摇摇晃晃的出了门,好像只是要随便走走消消食。懒懒散散的围着庄子乱走了几圈后,便在下一个转角处身形一闪,遁进雪幕之中。

柴房之中漆黑一片,追命悄无声息的推门进入,回身轻轻掩好房门,火折子一晃,看到白天见过的那叫冯源的粗壮少年被五花大绑地倒在角落的柴火中间,冻得浑身发抖。

“是你!”冯源一脸防备的看着追命。

追命却是满身轻松,在他面前蹲下,“喂,你没有对你家少主下毒吧?”

冯源一愣,目光扑烁了一下,飞快说道,“毒是我下的,要杀要剐,由得你们,还问我­干­什么?”

追命却眯着眼睛笑了,“有趣,你这谎撒得真是不高明……”他遗憾的摇着头,“你一个杂役,哪来的机会接触毒药?就算有毒药,怎么给你家少爷吃下去?就算他真吃了毒药,为什么不马上死?就算是慢­性­毒药,你反正下了毒也没准备跑,那你­干­嘛不掐死他?岂不痛快方便?”他摸着下巴打量着冯源,“你这小子满肚子心思,却又铁了心要死,没做过的事为何要承认呢?”

冯源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火气渐消,眼中慢慢变得慌乱起来:“你……你不要乱说!我能替谁顶罪!我……就是我­干­的,少主是我毒害的,与其他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哦,我说你没下毒,倒也没说你是在帮人顶罪啊。”追命啧啧两声,“我还没急,你倒急了。”

冯源气愤的扭过脸去,“你这捕快真是奇怪,我说了毒害少主的人是我,你还问什么。”

“你家庄主视独生爱子如掌上明珠,你既然害了他,任你庄主是如何明理之人,也是容你不得的。”追命慢慢说道,“他要我在途中杀你,然后直接带你尸体回衙门,只说是冻死的——顶着个杀人凶手的名衔死得不明不白,你也甘心?”

他看这冯源虽然少年,但坚忍倔强,绝非­奸­佞怕死之人,是以语言中激他一激,果然,少年猛的抬起头,却是说:“死便死了,有什么不甘心的!”他的表情激动而热情,“我做下的事情,我就该承担结果,纵是一死……”他欲言又止,生生的把下面的话咽了回来,只是那脸上的表情变得温和,“只要……”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哦……”追命沉吟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那少年安然无恙,可是?”

冯源惊愕的看着追命:“你……你……!”

“我什么我,”追命没好气的哧笑,“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偏不学好,有罪之人就当伏法,即使那人在你心头上,你为他顶罪,其实也是害了他。你这次死了,他若下次再害别人,又如何?”

“不会的!”冯源打断了追命的话,直着脖子嚷道,“他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会去害别人!”高声中,他的眼圈有些泛红,“我倒希望他替他自己想想,莫总是糟蹋自己就好。”

声音太大,追命猛的吹熄火折子,腾跃而上,双腿夹住柴房的横梁再一翻,在外面的人闻声推门而入时,已轻巧的闪了出来,来人只见一道黑影一晃再晃,便不由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定只是自己眼花后,便大声训斥起来:“小畜牲,半夜吵什么吵,累得老子不安生!”

听到身后的骂声,追命已知无事,脚下放慢些,回想起白天在梅园中那翩若惊鸿的俊秀少年,不由得啧啧嘴又摇摇头,信又信,不信却又不信。

信的是会有人为那神子般秀雅风采的人顶罪,不信的是那幼年正义凛然的小孩却会暗中害人­性­命。不过,说起来,有多少年没见了?八年?五年?还是十二年?

追命摇头晃脑的想着,总之是很多年。

我都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他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但是,我怎么知道他会变?

因为很多年过去了,人总是会变的。

他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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